血腥的盛唐-93

朱泚大为得意,命人将缴获的辎重及各种战利品陈列在奉天城下,然后大摇大摆地进行检阅。唐朝的文武官员们呆呆地站在城头上,一个个面面相觑,心里充满了无奈和恐惧。随后的日子,朱泚对奉天发动了更为猛烈的进攻,同时把中军大帐设置在乾陵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奉天全城。朱泚此举,首先当然是为了侦察敌情,但更重要的则是为了羞辱德宗,进而削弱德宗君臣和奉天军民的守城意志。日子在一天天流逝,最后的时刻也在一步步逼近。奉天被围一个多月后,城中的物资和存粮均已消耗殆尽,专门供应皇室的粮食也只剩下二石糙米,连下饭的菜都没有。负责管理御膳的官员只好趁半夜敌军不备,派人偷偷缒下城墙,去野地里挖些野菜来充当天子御膳。此外,还有一件事,也足以证明此刻的奉天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有一次,守军挑选了一个身手敏捷、健步如飞的人,准备派他出城执行侦察任务。此人衣服单薄,临行前向天子跪求一套御寒的衣裤。德宗命人拿一套给他,没想到找了半天,竟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找不到,德宗只好伤心地把他打发走了。在这样的困境中,奉天还能坚守几天?德宗内心的沮丧达到了顶点。他近乎绝望地把所有公卿将帅召集过来,说:“朕无德行,自陷于危亡之地,这是朕咎由自取。诸位爱卿并无罪错,还是趁早投降吧,至少能保住身家性命。”群臣闻言,慌忙跪地叩首,一个个涕泪横流,纷纷表示愿为天子尽忠效死。德宗也止不住潸然泪下。很显然,这是德宗李适的一张悲情牌。事到如今,除了这么做,他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凝聚行将瓦解的人心和士气。尽管这番话不见得都是肺腑之言,可至少也算是真情流露。身为天子而主动引咎自责,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德宗这张牌一打出去,没有理由不赢得臣子们的谅解、感动和支持。然而,这已经是德宗李适的最后一张牌了。奉天还能靠这张牌撑几天?德宗心里根本没底。建中四年十一月中旬,濒临绝境的奉天终于迎来了转机。因为援军到了。——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率所部五万人渡过黄河,进抵蒲城(今陕西蒲城县)。——神策都知兵马使李晟率本部四千人从蒲津关(今山西永济市西)渡过黄河,沿途招募士卒,最后共计一万余人进抵东渭桥(今陕西高陵县南)。——奉命征讨李希烈的神策兵马使尚可孤得到奉天危急的消息后,迅速回师,从武关(今陕西商南县西北)进驻七盘山(今陕西蓝田县东南)。——原驻华州(今陕西华县)的镇国军副使骆元光率一万余人进抵昭应(今陕西西安市临潼区)。——河东节度使马燧派儿子马汇、部将王权率五千人从太原日夜兼程奔赴关中,进驻中渭桥(今陕西咸阳市东)。各路勤王之师陆续抵达长安外围,虽然来不及驰援奉天,但已经对长安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包围圈。朱泚感到了莫大的恐惧。他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势力范围只剩下一座长安孤城,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攻下奉天、颠覆李唐社稷,那他刚刚建立的朱秦王朝转眼就会灰飞烟灭。最后一战,朱泚使出杀手锏,赶造了一种硕大而坚固的攻城云梯:高宽各数丈,外裹犀牛皮,下装大车轮,可同时承载五百名士兵。一见这庞然大物,德宗君臣和奉天官兵尽皆目瞪口呆。德宗慌忙问计于群臣,浑瑊建议挖掘地道陷其车轮,然后辅以火攻。从十一月十四日开始,朱泚利用大型云梯对奉天城发动了空前猛烈的进攻。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至十五日晨,叛军陆续攻上了东北角的城楼。眼看守城官兵死伤无数,奉天城破在即,德宗不禁与浑瑊相对而泣,群臣也只能仰天祈祷。最后,浑瑊向皇帝跪别,然后率领敢死队冲上城防缺口,与叛军展开了短兵相接的肉搏战。战斗异常惨烈,冲在最前面的浑瑊身中流矢,依旧奋力砍杀,但是敌人却像潮水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涌了上来,而浑瑊身边的将士却一个一个地倒了下去……就在这场奉天保卫战即将以失败告终的时候,老天爷终于站在了李唐王朝这边。这天黄昏,风向突然逆转,城上唐军借着风势,赶紧把成捆成捆浇有松脂和膏油的芦苇草扔向敌军。与此同时,朱泚的攻城云梯也陷进了唐军挖掘的地道,动弹不得,埋伏在地道里的唐军马上点火,熊熊火焰立刻从地道口冲出。片刻之间,叛军的云梯和所有攻城的士兵全都被熊熊烈焰吞噬了,焦臭之气弥漫在整个奉天城的上空。叛军遭到重挫,不得不向东面退却。唐军把握战机大举反攻,太子李诵亲自指挥作战,从东、南、北三个城门同时出兵,终于将叛军彻底击溃。是夜,不甘心失败的朱泚又组织了一次进攻。战斗中,一支冷箭嗖的一声落在了德宗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然而,这已经是朱泚能够射进奉天的最后一支箭了。十一月二十日,李怀光挥师援救奉天,在东南方不远的醴泉(今陕西礼泉县)击败了朱泚的阻击部队。朱泚大为震惊。他意识到,自己如果再不回防,长安马上会被唐军拿下,而自己最后肯定也会被诸路唐军包了饺子。思虑及此,朱泚不得不放弃奉天,带着满腔的遗憾逃回了长安。望着叛军远去时扬起的漫天黄尘,德宗李适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李怀光要是再晚到一天,一切就全完了!奉天保卫战虽然以叛军的撤围而告终,德宗君臣也终于摆脱了这场可怕的梦魇,但是人们不禁要问: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场灾难的发生?或者说,导致长安沦陷、天子流亡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对此,朝野上下当然会有各种不尽相同的看法,可不管别人的看法如何,李怀光个人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这一路走来,他只有两个目的:一是靖难勤王,二是奏请德宗诛杀三个人。哪三个人?宰相卢杞、度支使赵赞、神策军使白志贞。李怀光坚持认为,这三个人就是造成长安沦陷、天子流亡的罪魁祸首。因为卢杞嫉贤妒能,以致政策失当;赵赞赋敛烦重,以致民怨沸腾;白志贞受贿渎职,以致关键时刻无兵可用。总而言之,这三个人都是祸国殃民的奸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谢天下!李怀光这一路走来,一直扬言到了奉天就要宰了他们。“天下之乱,皆此曹所为也!吾见上,当请诛之。”(《资治通鉴》卷二二九)眼下奉天围解、大功新建,李怀光信心满满地认为:天子一定会以特殊的礼遇来回报他,而他的谏言也一定会得到天子的支持和采纳。可是,李怀光错了。他在奉天城外的军营中眼巴巴地等了多日,不但没等到天子召见他的消息,反而接到了一纸出兵的诏令。诏令让他立刻率部进驻西渭桥,与李晟等部会师,择日克复长安。这一刻,李怀光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愤怒,同时又都浸透着无奈。这种感觉就像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又像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前来勤王,而今大功告成,与天子近在咫尺,结果居然连一个面都见不着,连一句话都说不上,这他奶奶的算什么事儿?其实,李怀光没必要感到困惑和失落,因为德宗李适和他的看法全然不同。早在德宗刚刚逃到奉天的时候,就曾经和翰林学士陆贽谈到了这场祸乱的起因。陆贽很婉转地告诉德宗:“致今日之患,皆群臣之罪也。”他的意思其实和李怀光一样,也是把原因归结到了卢杞等人身上,只是他说的话比较艺术,不愿指名道姓罢了。可是,德宗却对此不以为然。他的回答是:“此亦天命,非由人事。”(《资治通鉴》卷二二九)德宗的意思明摆着——这是老天爷的过错,不是哪个人的责任。也就是说,即便天下的人都认为卢杞其罪当诛,德宗也是不会这么认为的。这就让人难以理解了。自从卢杞当上首席宰相后,所犯的错误可谓不胜枚举,为什么德宗竟然视而不见,仍旧一心一意袒护他呢?为什么德宗即位时那么英武果决,现在却变得如此昏庸暗昧呢?答案很简单,德宗受伤了。众所周知,德宗本来是一个自视甚高、胸怀大志的人,但这几年遭遇了太多挫折,自信心被打击得一塌糊涂,所以日渐变得敏感脆弱,甚至还有些自卑。在此情况下,任何直言不讳的进谏都无异于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只能引起他的抵触和反感;相反,只有像卢杞这种事事逢迎、处处随顺、从不说半句违逆之言的人,才能抚慰德宗受伤的心灵。既然如此,德宗又怎么可能杀卢杞呢?对于德宗的这种心态,卢杞洞若观火。所以,当李怀光扬言要诛杀奸臣的消息传进卢杞的耳朵时,他丝毫没有恐惧之感。因为他知道德宗离不开他。况且,要跟李怀光这种只会打仗不懂政治的大老粗过招,对卢杞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奉天之围一解,卢杞马上向德宗提议——应该命李怀光乘胜攻取长安,不能拖延时日,尤其不能召他入城觐见,因为一进城就要赐宴、颁赏等等,一拖又是好几天,倘若让叛军利用这个时间重整旗鼓,想要消灭就难了。德宗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就让李怀光吃了闭门羹,还颁下了那道让李怀光怒发冲冠的诏令……李怀光走了。他带着自己的五万部众黯然离开了奉天。临走前他说了一句话:“吾今已为奸臣所排,(天下)事可知矣!”(《资治通鉴》卷二二九)显而易见,此时的李怀光已经对国家和个人的前途感到绝望了。一个对国家和个人前途感到绝望的人,通常都属于危险人物。尤其是当这个人手里掌握着一支军队的时候,其危险程度更是不言而喻。这样的人,接下来会干什么呢?第八章濒临破产的大唐朝廷【罪己诏:灵魂深处闹革命】李怀光虽然走了,但他并不是去克复长安。他走到咸阳就按兵不动了,而且是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雷打不动。在此期间,李怀光只做了一件事:频频上表,不厌其烦地声讨卢、赵、白三人。事情明摆着,李怀光要跟天子做交易——想让我讨伐朱泚,就先诛杀这三人;不灭此三人,我绝不出兵!面对李怀光的要挟,德宗很生气,但却无计可施。因为李怀光的手里掌握着五万朔方军。区区泾原的五千乱兵就把帝京长安搞得天翻地覆了,更何况这五万朔方军!打从玄宗时代起,朔方军就一直是帝国最精锐的部队之一,从“安史之乱”直到今天,朔方军始终是李唐朝廷平定藩镇叛乱的核心力量。如今,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朔方军要是再作壁上观,或者干脆跟着造反,那德宗拿什么来平叛?这一百六十多年的李唐江山岂不是要就此玩完?就在德宗万般纠结、左右为难的同时,朝中的舆论也越来越猛烈,文武百官纷纷把矛头指向卢杞等人。德宗彻底没辙了。他决定跟李怀光做这笔交易。建中四年十二月十九日,德宗无奈地颁下一道诏书,将宰相卢杞贬为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司马,神策军使白志贞贬为恩州(今广东恩平市)司马,度支使赵赞贬为播州(今贵州遵义市)司马。卢杞一滚蛋,德宗李适的智商马上就有了显著的提升。在翰林学士陆贽等人的积极谋划下,德宗终于对目前整个天下的大势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考量。在此基础上,德宗朝廷针对叛乱诸藩制订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应对方略。这是一个“双管齐下、分而治之”的两手战略:对朱泚、朱滔、李希烈之流,就一个字——打;而对田悦、王武俊和李纳,则用另一个字——拉。德宗知道,自从朱泚称帝后,朱滔便日益骄矜,目中无人,所以眼下田、王、李三人跟朱氏兄弟都是貌合神离,而且他们也会担心,万一朱泚兄弟真的夺了天下,接下来要灭的人就肯定是他们。河北诸藩有了这样一条致命的裂缝,李唐朝廷没有理由不加以利用。建中四年岁末,德宗遣使暗中向田、王、李三人许诺,一旦反正,所有罪行全部赦免,而且赠以高官厚爵。德宗的离间之计虽然产生了一定成效,但是田、王、李三人也只是暗中同意归顺,表面上仍旧与朱滔称兄道弟,而且并未取消王号。很显然,这三个人是在骑墙。因为就目前这种混沌不堪的局势而言,他们还是很难确定该把宝押在哪一方,所以骑墙对他们最为有利,也最为安全。幽州的朱滔当然不知道隔壁那几个哥们正在和朝廷眉来眼去,他现在一心只想举兵南下,和他的三哥朱泚遥相呼应,从东、西两个方向进军中原,然后在东都洛阳会师。一旦占据两京,他们朱氏兄弟就有了逐鹿天下、号令四方的雄厚资本。每每想起这个激动人心的美好愿景,朱滔睡到半夜都会笑醒。当然,仅凭他一镇之力,要南下扫荡中原还是有些底气不足的,所以,朱滔需要援手。朱滔决定找两个帮手:一个是回纥人,还有一个就是魏博的田悦。之所以找回纥人,一来是因为他们打仗厉害,二来是因为他们贪财好色,只要有打家劫舍的活儿,加之许诺给他们金帛美女,他们肯定召之即来、来之能战。而之所以找田悦,是因为田悦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当初田悦被朝廷军围困在魏州,要不是朱滔联合王武俊出手相救,田悦早就死翘翘了,所以他没有理由不还这个人情。这一年十二月末,朱滔的使者来到魏州,给田悦送了一封信,说:“当初八郎(田悦排行第八)陷于危难之中,我与赵王(王武俊)舍命相救,好不容易帮你解了围,这事你应该没忘吧?如今我三哥在关中秉承天命,我打算和回纥人一起去帮他,希望八郎准备一下兵马,和我一道攻取大梁(同汴州,今河南开封市)。”田悦见信后大为踌躇。要是答应朱滔,显然是被他当枪使,甚至是替他当炮灰,太不值得;要是不答应,就有忘恩负义之嫌,而且人家天天上门催讨人情债,这脸面实在挂不住。田悦只好召集心腹扈崿、许士则等人商议,问他们对此有何看法、该如何应对。许士则当即对朱滔这个人进行了一番详尽的剖析。他说:“最初,朱滔只是幽州节度使李怀仙麾下一个小小的牙将,就和他三哥朱泚、大将朱希彩一起杀了李怀仙,然后拥立朱希彩;朱希彩从此对朱氏兄弟宠信有加,可没过多久,朱滔就和同僚李子瑷谋杀了朱希彩,拥立朱泚;后来,朱滔又怂恿朱泚入朝为质,随即自立为留后,夺取了朱泚的兵权;再后来,朱滔为了巩固权力,又杀了当初与他同谋的李子瑷,其后又陆陆续续杀了二十多人,都是曾经为他卖命的同党;现在,朱泚在关中称帝,朱滔马上又拉虎皮做大旗,日后他一旦得势,肯定会把朱泚取而代之。像朱滔这种利欲熏心、狡诈多变的人,亲兄弟尚且不认,何况同盟者?”最后,许士则提出了他的应对之策:“而今之计,我们表面上不妨答应朱滔,可暗中必须加强戒备。等他来要兵马,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给他几千老弱应付了事。如此一来,大王既成全了报德的名声,又不必遭人胁迫,可谓两全之策。”扈崿等人闻言,皆表赞同。田悦也是心中窃喜,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没有明确表态。稍后,恒冀的王武俊听说朱滔在拉拢田悦,唯恐自己夹在中间腹背受敌(恒冀北面是幽州,南面是魏博),赶紧派人去给田悦打预防针,说:“朱泚还没有称帝之前,朱滔和我等比肩为王,就已经瞧不起咱们了,你要是再帮他平定中原,让他和朱泚连成一气,我等必成他们的阶下之囚!所以,八郎千万不能跟他一同南下。他若逼你出兵,你只管闭城拒守,我一定会寻找他的破绽,跟昭义的李抱真联手把他干掉,到时候我们还是唐朝的节度使,犯不着跟他这种乱臣贼子一块遭殃!”接到王武俊的信后,田悦心里面有数了,随即给朱滔回了一封信,承诺跟他一起出兵。朱滔大喜过望。十二月二十四日,朱滔亲率幽州步骑共计五万人,外加团练一万余人,还有回纥铁骑三千人,浩浩荡荡从河间出发,准备去实现他逐鹿中原、号令天下的梦想了。然而,这注定只是朱滔一厢情愿的美梦。因为,隔壁那几个哥们现在都拿他当贼防着,不会让他的野心得逞;而被他寄予厚望的三哥朱泚,也已经自身难保、命不久矣。建中四年岁末的这些日子,叛乱诸藩中最得意的人当属李希烈。朝廷任命的淮西招讨使李勉根本不是李希烈的对手。李勉在汴州(今河南开封市)被李希烈围攻数月,一直等不到关中来的援军,最后不得不放弃汴州,率所部一万多人突围,退至宋州(今河南商丘市)。李希烈于十二月二十七日占领汴州,随即向北、西、东三个方向同时出兵。——北路,叛军刚刚兵临滑州(今河南滑县)城下,刺史李澄便举城而降。——西路,叛军围攻郑州,一举控制了武牢(今河南荥阳市西)以东地区。——东路,李希烈亲率大军攻陷襄邑(今河南睢县),守将高翼城破后投河自尽;李希烈乘胜进攻宁陵(今河南宁陵县),江、淮大震;唐淮南节度使陈少游为了自保,赶紧派人晋见李希烈,表示已命令辖下的濠州(今安徽凤阳县东北)、寿州(今安徽寿县)、舒州(今安徽潜山县)、庐州(今安徽合肥市)四地守军解除武装,放弃抵抗,一切听从李希烈指挥。在建中四年这个冰冷刺骨的冬天里,由强藩李希烈点燃的战火正在帝国的腹地肆意蔓延,并且已经烧到了帝国的财富重镇江淮地区。与此同时,唐德宗李适正坐在奉天简陋的天子行宫里,看见另一场火焰正在他的灵魂深处灼灼燃烧。这是一场旧我与新我激烈交战的火焰。翰林学士陆贽告诉他:要想让这个千疮百孔的帝国在熊熊燃烧的战火中像凤凰涅槃一样获得重生,他就必须迈出他帝王生涯中最艰难的一步,“痛自引过以感人心”,向天下人公开忏悔自己的所有过错。简言之就是四个字——下诏罪己!德宗李适并不知道“下诏罪己”能否让帝国获得新生,他只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只知道,如果不这么做,离散的人心将难以凝聚,沦陷的土地将难以收复,失落的尊严将难以挽回,破碎的家国将难以重建。而他本人,也将永远无法走出由这一切构成的巨大梦魇……兴元元年(公元784年)正月初一,大唐帝国的臣民们听到了一则令他们万分意外的消息:天子李适颁布了一道《罪己诏》。天子罪己?这可是一件新鲜事儿。诏书公开发布的当天,四面八方的老百姓无不奔走相告,都想一睹为快。这是中国历史上比较著名的一道皇帝罪己诏,其辞痛切沉郁,其情挚诚感人。尤为可贵的是:以往的皇帝通常是在面对重大灾变时,出于对“天谴”的敬畏才不得不下诏罪己,其辞往往流于形式,其情亦难免惺惺作态。而李适此诏则迥然不同。他一下子就把批判的矛头指向自己,以一种“知耻近乎勇”的精神,一一剖析了自己的毛病、缺点、过错。这既是在灵魂深处闹了一场革命,又不啻于是在天下人面前裸奔了一回。此诏虽是由翰林学士陆贽所草,但肯定是要李适过目点头才能公布的。所以说,李适在这件事上所表现出的真诚和勇气,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今将此文节录于下,以飨读者:〖致理兴化,必在推诚;忘己济人,不吝改过。朕嗣服丕构,君临万邦,失守宗祧,越在草莽。不念率德,诚莫追于既往;永言思咎,期有复于将来。明征其义,以示天下。小子惧德不嗣,罔敢怠荒,然以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泽靡下究,情未上通,事既拥隔,人怀疑阻。犹昧省己,遂用兴戎,征师四方,转饷千里……或一日屡交锋刃,或连年不解甲胄……死生流离,怨气凝结,力役不息,田莱多荒……转死沟壑,离去乡闾,邑里丘墟,人烟断绝。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驯致乱阶,变兴都邑,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罪实在予!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咸以勋旧,各守籓维,朕抚驭乖方,致其疑惧;皆由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灾,朕实不君,人则何罪!宜并所管将吏等,一切待之如初。朱滔虽缘朱泚连坐,路远必不同谋,念其旧勋,务在弘贷,如能效顺,亦与惟新。朱泚反易天常,盗窃名器,暴犯陵寝,所不忍言,获罪祖宗,朕不敢赦。其胁从将吏百姓等,但官军未到京城以前,去逆效顺并散归本道、本军者,并从赦例。诸军、诸道应赴奉天及进收京城将士,并赐名“奉天定难功臣”。其所加垫陌钱、税间架、竹、木、茶、漆、榷铁之类,悉宜停罢。〗据说,这篇非同寻常的《罪己诏》发布之后,“四方人心大悦”,“士卒皆感泣”。(《资治通鉴》卷二二九)此诏由文章圣手陆贽所草,其文采自不待言。然而,陆贽绝不仅仅只是一个迂阔的文人。这篇诏书固然以其真挚的情感打动了人们,但是这绝非重点。重点是——它关注了各方的利益诉求。用陆贽的原话来说就是:“使人人各得所欲,则何有不从者乎!”当一个政权想要收拾人心的时候,煽情的口号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只有真正关注百姓的利益诉求,并把这种关注落实到政策上,老百姓才会真心拥护这个政权。具体到德宗的这篇诏书,能够让百姓眼前一亮的东西,能够让他们重新拥护李唐的关键所在,显然是间架税、除陌钱以及各种苛捐杂税的罢废。若非如此,老百姓是不可能被什么廉价的“真情”感动的。至于叛乱诸藩,德宗朝廷则通过这篇诏书表达了最大的诚意:只要不称帝、不突破德宗李适最后的底线,所有叛乱者均可既往不咎。所以我们看见,除了朱泚之外,叛乱诸藩及所有胁从者都得到了赦免。为了建立一个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朝廷甚至帮朱滔找了一个理由,说他“路远必不同谋”,只要他愿意,也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李唐朝廷抛出这样的橄榄枝,无疑在最大程度上消除了反叛者之间原有的利益共同点,瓦解了他们缔结联盟的基础。不管叛乱诸藩是否会因此归顺中央,反正李唐朝廷已经拿出了自己所能拿出的最大诚意。所以,与其说此诏是德宗李适裸裎自我的真情告白,还不如说这是李唐政府面对日趋复杂的戡乱形势及时出台的一套战略构想。这道出人意料的诏书一下,叛乱诸藩迅速作出了反应。当然,各方的反应是大不相同的。首先是朱泚。由于被锁定为唯一的打击目标,朱泚大为光火,决意回敬。可他业已称帝,还能有什么比称帝更有力的反击呢?朱泚思前想后,最后挖空心思地把“秦”的国号改为“汉”,自称汉元天皇。这当然称不上是比称帝更有力的反击,但是在历史上,秦的国祚短,汉的国祚长,朱泚改国号为汉,至少表明了他与李唐对抗到底的决心。紧接着作出反应的是王武俊、田悦和李纳。他们本来便已和朝廷暗通款曲,如今又看见了朝廷建立统一战线的决心,遂取消王号,上表请罪。最后反应的是李希烈。尽管他被朝廷列入了赦免之列,可李希烈并不领情。因为在此刻的叛乱诸藩中,他的兵力最强、地盘最大、财用最足,而且又刚刚打了一连串胜仗,形势一片大好。在此情况下,他如何甘心再向李唐俯首称臣。他当然不干。所以,德宗发布《罪己诏》的数日后,李希烈就在汴州断然称帝了。他把国号定为“大楚”,同时改元武成,并设置了文武百官。在新的一年开始之际,虽然恒冀、魏博、淄青归顺了,但是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德宗李适满意。因为大唐帝国的土地上还赫然矗立着另外两个称帝的政权。李适很无奈。该忏悔的忏悔了,该罪己也罪己了,灵魂深处的革命闹完了,令人难堪的“裸奔”也奔过了……可德宗李适仍然不知道,他的帝国能否在新的一年里获得新生。【图穷匕见:李怀光叛乱】唯一没有对德宗《罪己诏》作出任何反应的人是朱滔。因为他还在做着逐鹿中原的美梦。朱滔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进入恒冀地界时,王武俊表现得非常殷勤,一连数日杀牛宰羊,设宴犒劳;朱滔军进入魏博后,田悦比王武俊更为恭敬,不仅沿途供应丰盛,而且频频派出使者,在朱滔经过的每个地方都举行了极为隆重的欢迎仪式。朱滔很满意。他现在可不是一般人了,他是堂堂“汉元天皇”的皇太弟啊!也难怪这帮草头王要千方百计地拍他马屁。朱滔相信,等他平定中原后,这帮趋炎附势的孙子肯定要争先恐后地管他叫爷了!可是,事实证明这只是朱滔的臆想。正月初五,朱滔大军进抵永济(今河北馆陶县东北),派出使者与田悦在馆陶会面。田悦一见到使者,马上愁眉苦脸地说:“我本来一心想追随五哥(朱滔排行第五)南下,没想到昨天大军刚要开拔之时,将士们突然把我围住,并警告说:‘这一年多来,我们屡屡作战,但是败多胜少,而且粮草和物资也已消耗殆尽,如今将士们缺衣少食,怎么还有力气远征?大王您现在亲自坐镇魏州,尚且担心有变,倘若动身南下,您早上一走,晚上必将发生变乱。’这些话都是将士们说的,不是我的意思。我个人对五哥那是绝无二心的,只是拿将士们没办法。不过请五哥放心,我已命大将孟祐率五千步骑随同南下,定为五哥效犬马之劳!”使者回去,如实转达了田悦的话。朱滔一听,顿时暴跳如雷,破口大骂:“田悦这个逆贼!当初你身陷重围、命悬一线,都是我不顾一切前去解救,幸而保你一命。你说要把贝州给我,我没接受;你要拥立我当天子,我也坚决辞让。没想到你竟然忘恩负义,害我大军远道而来,你却编出一套说辞拒不出兵,你到底是何居心?”其实也怪不得朱滔如此暴怒,因为田悦出尔反尔、不肯出兵,绝不仅是令朱滔的南征兵力大幅缩水,最要命的是,他这么一搞,等于是让朱滔的南征计划彻底泡汤了!为什么这么讲?因为,对朱滔来说,经此变故,他根本就不敢再南下半步。因为他担心:田悦既然阳奉阴违,王武俊八成也是没安好心,倘若他执意南下,这两个人联手抄他的后路,甚至把他的老巢幽州也给端了,他朱滔怎么办?他能冒这个险吗?肯定不能。所以,朱滔现在只能乖乖地打道回府。所谓逐鹿中原,所谓会师洛阳,如今都成了黄粱一梦!当然,朱滔是不会吃这个哑巴亏的。就算要打道回府,他也绝不能空手而回。当天,朱滔就出兵攻占了魏博下辖的宗城(今河北威县东)、经城(今威县北)、冠氏(今山东冠县)。正月中旬,朱滔在北归途中顺势包围了贝州(今河北清河县),继而攻陷武城(今山东武城县),同时放纵麾下部众和回纥兵在附近各县烧杀掳掠。最后,朱滔又命大将马寔率五千步骑进驻冠氏,对田悦所在的魏州进行威慑。做完这一切,朱滔才意犹未尽地引兵北还。就这样,朱滔和田悦彻底翻脸了。对李唐朝廷来说,这当然是件好事。只要河北诸镇形成相互牵制的局面,它们的力量就会相互抵消,这样一来,德宗朝廷就可以集中精力对付关中的朱泚了。然而,德宗李适绝对没想到,眼下他要对付的敌人不仅有朱泚,还要加上一个人——李怀光。作为一个对国家和个人前途绝望的人,李怀光自从率部离开奉天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已经生出谋反的企图了。尽管德宗最终还是接受了他的谏言,放逐了卢杞等人,但这并不足以让李怀光回心转意。因为他怕德宗会秋后算账。他知道,德宗之所以作出让步,是因为长安还在朱泚手中,德宗现在还需要他。一旦长安光复,他李怀光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到那时候,卢杞等人很可能会大摇大摆地回到朝廷,官复原职,而他李怀光则十有八九会被德宗兔死狗烹!带着这样的疑虑和恐惧,李怀光自然不会再替李唐朝廷卖命。他现在一心只想保存实力,而且在正式拉起反旗之前,他还想伺机壮大实力。如何壮大实力?很简单:吞并友邻部队。当时,和李怀光一起屯驻在长安外围的部队有三支。其将领分别是:神策都知兵马使李晟,鄜坊节度使李建徽,神策行营节度使杨惠元。三个人中,李晟的军事才能最高。在心怀异志的李怀光看来,此人对他构成的潜在威胁当然也最大。不搞定李晟,李怀光绝不敢轻举妄动。兴元元年正月初,德宗频频遣使催促李怀光出兵,李怀光趁势提出条件,要求与李晟等部合兵一处。德宗没有多想就同意了。随后,李晟等部奉命与李怀光在咸阳西面的陈涛斜会师,这三支部队的节制之权就此落到了李怀光手上。德宗本以为这样一来,李怀光肯定可以出兵了。没想到他总揽兵权之后,在咸阳一待又是一个多月,始终逗留不进。德宗屡屡派遣宦官前去催促,李怀光总是以“士卒疲弊”为由敷衍搪塞。德宗当然不会知道,这一个多月里,李怀光已经暗中跟朱泚搭上了线,缔结了互不侵犯条约。在此期间,李晟等将领也几乎天天劝请李怀光开战,但同样被他以各种理由否决。李晟最后终于明白——李怀光八成是想造反了。一想到这里,李晟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旦李怀光动手,那他和李建徽等人岂不是成了李怀光砧板上的鱼肉?李晟随即上奏德宗,要求与李怀光分兵,回到他原来的驻地东渭桥。可德宗却仍然把收复长安的希望寄托在李怀光身上,所以就把李晟的奏章扣了下来,根本不理会他的请求,以免再次触怒李怀光。然而,德宗的步步退让只能换来李怀光的得寸进尺。几天后,李怀光又开出了一个条件。他上奏德宗说:“各军的粮饷和赏赐都很菲薄,唯独神策军的待遇最为优厚。如此厚此薄彼,又怎么驱使士兵去作战?”李怀光的意思明摆着——要想让我去打仗,就要给我涨工资。应该说,李怀光反映的情况是属实的,神策军是中央禁军,其待遇历来比诸镇的军队高得多。说难听点,跟神策军比起来,其他地方部队都像是后娘养的。如果在平时,李怀光提这个条件,德宗或许还能答应,可问题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自己尚且囊中羞涩、捉襟见肘,拿什么来给李怀光的部队涨工资?德宗郁闷了。要是拿不出真金白银,李怀光立马又有了撒娇使气的借口,说不定还会激起士兵哗变,导致泾师之变的悲剧重演,这个后果不堪设想。但是,眼下朝廷这么困难,上哪去给他弄真金白银?无奈之下,德宗只好派陆贽出马,希望他去做一下李怀光的思想政治工作。像这种事,陆贽其实也没辙。想通过思想政治工作让李怀光这种人发扬奉献精神,那基本上是在扯淡。陆贽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不是给李怀光涨工资,而是让李晟主动提出降工资。只有这样,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也才能堵住李怀光的嘴。来到李怀光军中时,陆贽特意叫上了李晟,一起到李怀光的大帐中商议。李怀光一看见陆贽就大发牢骚:“将士们打的是一样的仗,得到的粮饷赏赐却截然不同,如何叫他们同心协力?”陆贽无语,只好频频给李晟使眼色。李怀光满脸得意,也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李晟,看他如何接招。这一回,他算是把李晟逼进死角了——只要李晟自己开口削减福利,一下子就会失去部众的拥戴,到时候不用李怀光动手,神策军将士就会把他生吞活剥了。在李怀光的逼视下,李晟不慌不忙地开口了:“李公,您是元帅,拥有号令三军之权;我只是一支部队的将领,一切当然要听从您的指挥。像削减福利这种事情,还不是您一句话吗?我坚决听从李公的裁决。”聪明,实在聪明!陆贽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叫好。他偷眼瞥了下李怀光,只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李怀光当然不能开这个口。他拿待遇问题做文章,目的就是要迫使神策军上下离心、将士反目,最好是激起变乱,他好趁机火中取栗。可要是他亲自下这个命令,就等于是把神策将士的怒火引到了自己身上,李怀光当然不会做这种傻事。因为没人愿意开这个口,涨工资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说到底,李怀光只是个粗人,要跟李晟耍心眼,他的智商还不够。李晟后来之所以成为德宗一朝的三大名将之一,原因也很简单——他不仅打仗比别人厉害,脑子也比别人好使。陆贽在李怀光的军营中待了几天,敏锐地察觉到了李怀光的异动。回到奉天后,他马上向德宗提议,赶紧让李晟撤回东渭桥,否则迟早会出乱子。德宗听完他的分析,觉得有一定的道理,只好批准李晟撤离。李晟就此躲过一劫。他一撤,李建徽和杨惠元的势力更显薄弱,陆贽又劝德宗下令,让李、杨二部也从陈涛斜撤出来,以防被李怀光吞并。但是,此议却遭到了德宗的否决。德宗说:“你的想法固然周密,可李晟一走,李怀光很可能已经怀恨在心,倘若再让李、杨二部离开,恐怕李怀光又有意见,反而难以调停,还是缓一缓再说吧。”这一年二月下旬,李怀光频频与朱泚密谋,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李晟看在眼里,立刻上疏,向德宗发出警报:“李怀光反状已明,无论哪一天生变,都要早加防备。臣建议,通往蜀中和汉中的道路绝不能被阻断。”李晟在奏疏中提议,应即刻派兵进驻洋州(今陕西洋县)、利州(今四川广元市)、剑州(今四川剑阁县)等咽喉要地,一旦关中有变,圣驾可及时入蜀避险。可是,即便所有人都已经看出了李怀光的野心和阴谋,德宗李适却仍旧对他抱有幻想。为了安抚李怀光,德宗宣布,不日将亲赴咸阳,慰问三军。数日后,德宗又下诏晋升李怀光为太尉,增加食邑,并赐免死铁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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