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盛唐-80

做完这一切,安庆绪连日来的沮丧和恐惧才逐渐被东山再起的决心所取代。既然还有本钱,老子就能接着玩!然而,一想到老巢范阳掌握在史思明手里,安庆绪就止不住有些脊背发凉。乱世之中,人心叵测,史思明虽然是父亲最信任、最倚重的左膀右臂,可在唐军大举反攻、燕军节节败退的情况下,史思明会不会像严庄那样幡然易帜、倒戈降唐呢?有可能,很有可能!安庆绪越想越觉得史思明靠不住。为此,安庆绪想了一个办法。他把刚任命的宰相阿史那承庆和亲王安守忠找来,命二人前去范阳征调史思明的军队,以此对其进行试探。安庆绪叮嘱他们:如果史思明仍然忠于燕朝,肯交出军队,那当然最好;万一他心生异志,就想办法干掉他,以绝后患!安庆绪的怀疑没错,史思明确实已经心生异志,准备降唐了。就在安庆绪仓皇逃离洛阳时,史思明的心腹幕僚便力劝他叛燕归唐。他们说:“如今唐室再造,安庆绪只不过是树叶上的一颗露珠,转瞬即灭!将军何苦陪着他一块灭亡呢?”史思明觉得幕僚们的话有道理,眼下唐军兵锋正锐,所向披靡,如果继续顽抗,最后只能陪着安庆绪一块玩完。与其如此,还不如暂时归唐,保存实力,静待时变。更重要的是,归降唐朝,只不过是换几杆旗帜的颜色和名称而已,地盘和实力一点也不会少;倘若继续留在燕朝,势必会被满腹猜疑的安庆绪釜底抽薪,变成一个光杆司令,甚至随时有可能脑袋搬家!所以,史思明很快做出了决定。当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率五千精骑抵达幽州城下时,史思明立刻带着数万兵马亲自出城“迎接”。两军相距一里左右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勒住了缰绳。幽州城外的原野顿时陷入一片宁静。那是一种怪异的宁静。片刻后,史思明阵中突然飞出一骑,驰至阿史那承庆阵前,高声喊道:“相公和王爷远道而来,敝处将士不胜欣喜。但边兵怯懦,惧怕相公兵马之盛,不敢上前迎接。请贵部暂时卸下武器,以安众心。”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顿时面面相觑。卸下武器?史思明想干什么?莫非他真想造反不成?可是,脚踩在人家的地头上,数万人马又剑拔弩张地挡在前面,不卸也不行啊……卸就卸吧,谅你姓史的也翻不了天!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没有办法,只好命部众卸下武器,然后赤手空拳地走进了幽州城。史思明当即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美酒佳酿很快洗却了他们的满面风尘,也洗却了他们的满怀戒心。与此同时,另一种清洗活动也在悄悄进行。史思明命手下人告诉邺城来的士兵们:想回家的送你们盘缠,愿意留下的重重有赏。被缴了械的士兵,就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这五千骑兵虽说是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的麾下精锐,可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成了史思明砧板上的鱼肉,除了上面的两条路,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于是,一支军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蒸发了——想回家的都走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当天就被编进了史思明的军营。酒足饭饱的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在驿馆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就成了史思明的阶下之囚。至德二载十二月二十二日,范阳使者抵达长安,向唐肃宗李亨献上了降表。表上写明,史思明愿率辖下的十三个郡,八万士兵,外加燕朝河东节度使高秀岩部,向朝廷投诚。肃宗大喜过望,即日封史思明为归义王、范阳节度使,并将他的七个儿子全部任命为高官。同时,肃宗给史思明下达了一条指令——讨伐安庆绪。随着史思明的归降,唐肃宗李亨欣喜地发现,曾经笼罩大半个帝国的烽火狼烟已经渐渐消逝,海晏河清的那一天似乎马上就要到来……至德二载岁末的日子,肃宗李亨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处决并惩治了两京失陷时投降燕朝的一批逆臣;二是册封并擢升了平叛期间的所有立功之臣。对于逆臣的处理,肃宗朝廷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最后决定依情节轻重,“以六等定罪”。具体是:一等重罪者在闹市斩首示众;二等罪赐自尽;三等罪重杖一百;最后三等分别予以流放、贬谪等处罚。其中,原河南尹达奚珣等十八人被判一等重罪,于长安西南独柳下斩首;前宰相陈希烈等七人被判二等罪,赐死于大理寺狱。功臣方面,广平王李俶晋封楚王(次年五月被立为太子,稍后更名李豫),郭子仪晋升司徒,李光弼晋升司空;所有“蜀郡、灵武扈从立功之臣”,分别予以“进阶、赐爵、加食邑”等封赏。此外,张良娣晋封淑妃(次年三月被立为皇后),肃宗的其他九个皇子也均有晋爵,如南阳王李係晋封赵王,新城王李仅晋封彭王,颍川王李僴晋封兖王。最后,值得一提的就是在平叛战争中英勇捐躯、壮烈殉国的那些烈士。肃宗朝廷开列了一张名单,如颜杲卿、袁履谦、张介然等人,皆被追认为功臣,本人追赠官爵,子孙也都恩荫授官。对于名单上的绝大多数烈士,人们并没有不同意见。然而,其中却有一个人引起了满朝文武极大的争议。挺他的人认为他功勋卓著,足可名垂青史。贬他的人却认为他有罪,罪名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吃人。直到今天,关于这个人物的功罪是非,仍然是聚讼纷纭,难有定论。而聚讼的焦点,仍然是那两个字:吃人。这个千古争讼的人物,就是张巡。【雍丘之战:可怕的张巡】张巡,蒲州河东(今山西永济市)人,史称其“博通群书,晓战阵法”,志气高迈,不拘小节,“所交必大人长者,不与庸俗合,时人叵知也。”(《新唐书·张巡传》)张巡于开元末年登进士第,天宝中期入仕,初任太子通事舍人,不久出任清河(今河北南宫县东南)县令。在此任上,张巡扶危济困,选贤任能,取得了显著的政绩。任职期满后,张巡回京待职。当时杨国忠专权,有人劝他去走杨国忠的后门,以求留任京官。张巡不屑地说:“如今朝纲不振,何必在朝为官?”就因为这句话,张巡失去了难得的留任京官的机会,再度被外放,出任真源(今河南鹿邑县东)县令。安史之乱爆发后,张巡的顶头上司、谯郡(今安徽亳州市)太守杨万石投降了安禄山,逼迫张巡也跟他一起投降。张巡愤而起兵,率领本县吏民数千人,毅然揭起了反抗安禄山的大旗。当时,附近的雍丘(今河南杞县)县令令狐潮准备投降,遭到当地官吏和百姓的反对,令狐潮大怒,逮捕了一百多名反抗者。不久燕军来攻,令狐潮出城迎降,被他关押的吏民趁机逃出监狱,然后关闭城门,抵拒令狐潮,并派人邀请附近的张巡帮他们守城。天宝十五载二月,张巡进入雍丘,斩杀了令狐潮的妻子儿女,随即加紧修筑防御工事。数日后,令狐潮引燕军来攻城,被张巡击退。三月初,令狐潮又会同燕将李怀仙、杨朝宗等人率四万大军,突然进抵雍丘城下。守军大为恐惧,人心动摇。张巡对守城将士说:“此次来攻的叛军乃精锐之师,必然有轻我之心。倘若我们利用这一点,出其不意,发动突袭,敌人必定溃退。只有让其兵锋受挫,这个城池才守得住。”随后,张巡派一千人登城防守,同时亲率一千人,分成数队,突然冲出。张巡身先士卒,直扑燕军阵营。燕军猝不及防,被砍杀了一大片,只好暂时后撤。次日,燕军再度攻城,出动了一百架大型投石机,把雍丘城团团包围,然后万石俱发,片刻后便将城楼和雉堞轰毁无遗。紧接着,敌军就像蚂蚁一样纷纷攀上了城墙。张巡命将士在城墙上设置木栅,用以阻挡敌军,同时搬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捆捆蒿草,灌上油脂,点燃之后投向敌军,把正在攀登城墙的燕兵们烧得焦头烂额。后面的大军见状,吓得不敢前进半步。张巡抓住战机,又率众杀出,再次击退了来势凶猛的燕军。接下来的日子,燕军虽然将雍丘围得水泄不通,却始终攻不下来。每当燕军稍有松懈,张巡就会率众突袭,令燕军防不胜防;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张巡经常派出敢死队进行夜袭,更是让燕军不胜其扰。双方就这样对峙了六十多天,经历了大小三百余战。张巡以区区数千之众,死死挡住了令狐潮的四万大军。他和将士们一样,无论吃饭还是睡觉都不卸甲,身上受了伤,随便包扎一下就再度投入战斗,其顽强的斗志令燕军无不胆寒。最后,燕军官兵锐气尽丧,令狐潮不得不下令撤军。就在燕军后撤之时,张巡再度率众出击,将殿后的燕军杀得丢盔弃甲,并俘虏了两千多人。五月,不甘失败的令狐潮再度引兵来攻。强攻数日后,雍丘城仍旧纹丝不动。令狐潮万般无奈,就想招降张巡。由于他与张巡是旧交,所以便邀请张巡到城下会晤,对他说:“李唐天下气数已尽,足下坚守危城,图的是什么呢?”张巡冷笑:“足下平生以忠义自许,今日之举,忠义何在?”(《资治通鉴》二一八)令狐潮无言以对,只好惭悚而退。随后,令狐潮围着雍丘又打了四十多天,还是徒劳无功。就在令狐潮一筹莫展的时候,关中传来消息,说潼关和长安已相继被燕军攻克,玄宗也已流亡巴蜀。令狐潮欣喜若狂,立刻修书一封,派人送给张巡,再度劝他投降。当时,雍丘已被围困数月,与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络,更无从得知西京沦陷、玄宗流亡的消息。令狐潮的劝降信一到,城中将士顿时人心惶惶,很多人都丧失了斗志。有六名高级将领一起找到张巡,劝他说:雍丘守军兵力薄弱,难以长期抵抗,如今皇帝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不如投降燕军算了。张巡看了看他们,无奈地点了点头。次日,张巡将玄宗画像悬挂在大堂上,然后领着所有文武官员一起朝拜。大家都以为这是最后一次朝拜唐朝天子了,心中百感交集,无不泣下沾襟。就在此时,张巡忽然厉声大喝,命人将那六个将领当场逮捕,先是责以君臣大义,然后便把他们全部斩首。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所有文武官员都惊呆了。本来想投降的人彻底死心,再也不敢说半个“降”字;而那些不愿投降的人则群情振奋,于是士气更坚。然而,雍丘毕竟是一座被围数月的孤城,长期得不到后勤补给,所以很快就出现了一个严重问题——箭没了。经过“斩六将”的事情之后,虽然将士们的战斗意志比以前更为坚定,但是光凭意志是没法打仗的。面对器械精良的燕军,没有箭的唐军就像是被剪断了利爪的苍鹰,只有被动挨打的份了。将士们为此愁眉苦脸,可张巡却气定神闲。没有人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巡夜的燕军士兵忽然发现,雍丘城头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黑衣人,粗略估计不下于一千人。只见他们纷纷从城头上缒下,行动迅速,悄无声息,显然又是来偷袭的。巡逻兵立刻禀报了令狐潮。令狐潮当即召集所有弓箭手,命他们列阵于营前,朝着雍丘城头万箭齐发。不知道过了多久,令狐潮也记不清弓箭手已经射出了多少支箭,反正城头上那一千多个黑衣人身上像刺猬一样扎满了箭,却一个个纹丝不动——既不出声,也不躲避,既不前进,也不后退,简直跟稻草人一模一样。稻草人……就在这三个字跃入脑海的同时,令狐潮也意识到——自己中计了!气急败坏的令狐潮急忙下令士兵停止射击。可是,一切都晚了。因为张巡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当守城将士兴高采烈地把一千多具稻草人拉上城楼后,清点战果,居然得箭数十万支。这就是历史上真实的“草人借箭”的故事。必须声明,张巡先生这一招绝不是从孔明先生那里学的,因为所谓的“草船借箭”纯属罗贯中先生的文学虚构,是压根没影的事。如果一定要说张巡的借箭之计是从古人那里学的,那他的老师也不是诸葛亮,而是孙权。据《三国志·吴书·吴主传第二》裴松之注,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正月,曹操与孙权对垒于濡须(今安徽巢县西)。初次交战,曹军大败,于是坚守不出。有一天,孙权乘轻舟亲自来到曹军前沿,观察曹军部署。为迷惑曹操,孙权故意鼓乐齐鸣。曹操生性多疑,见孙军甲仗威武整肃,而孙权又如此悠然自得,担心有诈,不敢出战,只喟然长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随后,曹操下令弓弩齐发,射击吴船。片刻后,孙权的轻舟因一侧中箭太多,船身倾斜,有翻覆的危险。孙权下令调转船头,使另一侧再受箭。很快,箭均船平,孙权安全返航。由此可见,罗贯中先生在《三国演义》中描写得绘声绘色的“草船借箭”,其故事原型正是出自孙权。说不定,罗贯中也读过张巡“草人借箭”的故事,所以就把张巡和孙权的故事合二为一,创作出了“孔明草船借箭”的千古经典。令狐潮折腾了一夜,非但没杀死半个唐兵,反而送给了张巡数十万支箭,心里着实懊恼。他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再也不上张巡的当了。数日后的一个夜晚,巡逻兵又来报告,说雍丘城头又缒下五百余名黑衣人。令狐潮冷笑着对左右说:这回八成又是他奶奶的稻草人!不用管他!可是,令狐潮万万没有料到——张巡这回出动的不是稻草人,而是敢死队!五百多名敢死队员犹如下山的猛虎一样直扑燕军军营,把毫无防备的燕军士卒砍得人仰马翻。令狐潮大惊失色,慌忙弃营而逃。张巡率众一直追出了十几里,方才勒马回城。尽管令狐潮一再上当受骗、损兵折将,可他还是不死心,很快就又带着援兵卷土重来。有道是兵不厌诈,令狐潮现在算是彻底领教张巡之诈了。有一天,令狐潮率众攻城,发现一个叫雷万春的唐将异常勇猛。令狐潮忽然计上心来,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带着一队弓箭兵来到城下,假装向雷万春喊话。雷万春不知是计,刚和令狐潮说了几句,一排箭矢就突然向他射来。雷万春猝不及防,被射中多箭,仅脸上就中了六箭。据《资治通鉴》和《新唐书》记载,雷万春中箭后,居然还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令狐潮十分纳闷,怀疑张巡又拿个稻草人来诈他,赶紧命人趋近查看,得到的回答是:没错,城上之人确是雷万春。关于雷万春“面中六矢而不动”之事,《资治通鉴》和《新唐书》都写得煞有介事,但它的真实性却很值得怀疑。因为,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无论如何英勇,也不可能在“面中六矢”的情况下屹立不动。退一步讲,就算这事是真的,雷万春也应该当场身亡。可事实是雷万春居然没死,几个月后又生龙活虎地参与了睢阳之战。这就足以说明,所谓“面中六矢”极有可能是传统史家的文学夸张,目的是为了表现雷万春的忠勇。不过,尽管此事有虚构之嫌,但雍丘守军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所表现出的英勇和顽强,却依然是有目共睹、不容置疑的。稍后,令狐潮对着城上的张巡遥遥喊话,说:“方才看见雷将军,才知道贵军果然军纪严明,人皆效死,令在下十分敬佩。不过,李唐气数已尽,足下又如何能改变天道呢?”张巡仰天狂笑,远远扔给他九个字:“君未识人伦,焉知天道?”(《资治通鉴》二一八)随后,张巡趁敌不备,再度率众出战,擒获燕军将校十四人,斩首百余级。令狐潮连吃败仗,不得不率部撤往陈留(今河南开封市陈留镇),数月间不敢复出。十月初,经过数月休整的令狐潮又率一万多人进攻雍丘。张巡出城迎战,再次大破燕军,斩杀数千人,迫使令狐潮再度遁逃。至此,令狐潮终于不得不承认——张巡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怕的对手!雍丘之战,是古代城邑保卫战中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张巡本人及其所率领的这支军队,也因此声名大振。随后,燕朝的河南节度使李庭望亲自出马,又与令狐潮一起攻打雍丘,结果还是久攻不克。最后,李庭望和令狐潮只好改变战略,准备采取“围而不攻”之策,把张巡和一城军民活活困死。他们先是在雍丘城北修筑了一座新城,以此阻断雍丘的粮道;其后,李庭望又出兵攻陷了雍丘外围的鲁郡(今山东兖州市)、东平(今山东东平县)、济阴(今山东定陶县)等郡;而后,李庭望又命大将杨朝宗率步骑两万进攻雍丘东南面的宁陵(今河南宁陵县),企图彻底切断张巡的后路。张巡很清楚,一旦宁陵失守,雍丘就会陷入四面受敌、独木难支的困境,迟早会落入燕军手里。所以,张巡决定退出雍丘,撤往宁陵固守,粉碎燕军四面合围的战略企图。十二月初,张巡率众进入宁陵。与此同时,另一个人也率部赶到了宁陵助战。他就是睢阳太守许远(高宗朝宰相许敬宗之曾孙)。睢阳(今河南商丘市)位于宁陵东面,与宁陵相距不过四十里,两城唇齿相依。也就是说,一旦宁陵失陷,睢阳必难自保,所以许远跟张巡一样,也不会坐视宁陵陷落。张巡与许远两军刚刚会合,杨朝宗便已兵临城下。张巡与许远率众出战,与杨朝宗激战了整整一个昼夜,终于大破燕军,斩首一万余级。燕军的尸体塞满汴水(流经宁陵城南),杨朝宗带着残部连夜向北遁逃。至德二载正月,刚刚即位的安庆绪为了进军江淮,打开唐朝财赋重镇的大门,遂任命大将尹子奇为河南节度使,命他克期攻下睢阳。尹子奇赴任后,用最快的速度集结了十三万大军,兵锋直指睢阳这个江淮门户。战报传来,许远立刻遣使向张巡告急。正月末,张巡带着麾下仅有的三千人进驻睢阳。此时,许远的人马也只有三千八百人。也就是说,张巡与许远的兵力加起来,总共也不过区区六千八百人,却要迎战尹子奇的十三万大军!历史上著名的睢阳之战就此拉开序幕。很显然,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这一战,将比雍丘之战更悲壮、更惨烈、更为艰苦卓绝,也更为惊心动魄……【死守睢阳】敌人开始攻城了。十三万燕军像铺天盖地的洪水一样漫上了睢阳城头。看那架势,仿佛一天就会把小小的睢阳城淹没。然而,城头上站着张巡。有他在,六千八百个士兵就会变成六千八百道铜墙铁壁,让志在必得的燕军每靠近睢阳城墙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在张巡的亲自督战和指挥下,唐军昼夜苦战,击退了燕军一次比一次更为猛烈的进攻。最多的时候,一天击退敌人二十次进攻。十六天下来,燕军在睢阳城下扔下了两万多具尸体,被唐军俘虏的将领更是多达六十余人,可睢阳城依旧傲然屹立在燕军主帅尹子奇的面前。第十六天夜里,尹子奇不得不悄然拔营而走。伤亡太大了,士气更是受到了严重挫伤,所以他需要休整。当然,这只是短暂的休整。因为把拳头缩回来,是为了更有力地打出去!挫败燕军的第一阶段进攻后,许远已经对张巡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对张巡说:“我性情懦弱,不习兵戎,将军则智勇双全,我愿把指挥权交予将军。”此后,许远只负责粮草、军械等后勤事宜,守城御敌的指挥权则全盘交给了张巡。两个月后,尹子奇卷土重来。张巡激励将士说:“我等荷国厚恩,而今自当一死报国!”将士们群情激奋,皆愿死战。张巡遂下令杀牛宰羊,慰劳三军,随后率军出战。燕军见唐军只有可怜巴巴的几千人,却贸然出城和他们决战,顿时一个个捧腹大笑。张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因为骄兵必败,哀兵必胜!这是千古不易的战争铁律。张巡亲执战旗,一马当先,率众直冲燕军军阵。唐军将士人人奋勇争先,无不以一当十。燕军的阵脚一下子就被冲乱了,纷纷向后退却。唐军趁势在燕军军中左冲右突,纵横驰骋,旋即大破燕军,斩杀三十余将,击毙士卒三千余人,并乘胜追击了数十里。尹子奇虽然屡屡受挫,但是他并不灰心。因为他在兵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所以他耗得起。随后的日子,尹子奇仍然围着睢阳日夜猛攻。张巡站在千疮百孔的城楼上,望着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燕军,心中若有所思。当天傍晚,张巡命将士在城中擂鼓呐喊,并集合队伍,作出一副马上就要夜袭敌营的样子。燕军得到情报,立刻加强警戒,从黄昏到次日凌晨,一个个枕戈待旦,丝毫不敢松懈。可天亮之后,张巡却下令停止擂鼓,并把集合的队伍全都解散了。尹子奇闻报,亲自登上飞楼(瞭望敌情的高塔),仔细观察城内的情况,发现唐军根本没什么动静,于是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才放松下来,下令官兵各自回营休息。尹子奇自己也揉着通红的双眼,回中军大帐睡觉去了。就在这一刻,张巡已经和他的麾下骁将南霁云、雷万春等十余人,各率五十骑精锐,从城门冲出,像离弦之箭射向了燕军大营。要命的是,这十几支箭全都瞄准了燕军的心脏——尹子奇的中军大帐。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这就是张巡站在城楼上若有所思的东西。燕军官兵都熬了一个通宵,此刻正奉命回营睡觉,万万没想到唐军会在此刻来袭。当他们一个个睡眼惺忪地跑出营帐时,脑袋刚好撞上唐军寒光闪闪的刀锋。一时间,张巡等人如入无人之境,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一连斩杀了五十多个敌将和五千多名士卒。燕军大营一片大乱,根本挡不住呼啸而来的唐军。张巡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杀到了尹子奇的大帐前。此时的尹子奇早就惊醒了,已经在亲兵的簇拥下逃出了大帐,开始气急败坏地组织反扑。由于到处都是敌军惊慌乱窜的身影,所以张巡他们根本无法在千军万马中认出尹子奇。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南霁云、雷万春等人一直在焦急地四处张望。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尹子奇并把他干掉,人多势众的燕军一旦回过神来,必然会进行疯狂的反扑,把人数不多的唐军包围歼灭。情急之下,张巡忽然想到了什么,马上命人找来一些细木棍,把头削尖,然后当成箭一样射向敌军。被射中的燕兵大为惊喜,以为张巡的箭用完了,纷纷跑去向尹子奇报告。远远望去,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对着士兵咿咿呀呀指手画脚的将领忽然变得十分醒目。张巡笑了,回头看了身后的南霁云一眼。南霁云心领神会,当即搭箭上弦。嗖的一声,羽箭划破清晨的薄雾,不偏不倚地射入尹子奇的左眼。尹子奇一声惨嚎,跌下马背。南霁云拍马冲了上去,准备在尹子奇的脖子上补上一刀。但是,南霁云没有得手。因为尹子奇的亲兵们纷纷挡在他前面,还有人把尹子奇扶上马背,簇拥着他迅速逃出了南霁云的视线……侥幸未死的尹子奇一直跑出了很远,才气喘吁吁地回过头来,用剩下的那只独眼,久久地凝视着远处的睢阳城。我会回来的。尹子奇说。七月初,尹子奇从后方调来数万生力军,兵力又恢复到十几万人,随即再度南下围攻睢阳。经过数月休整的燕军,不仅补充了兵员,士气复振,而且粮草、辎重、军械等等也得到了极大补充,可谓兵精粮足。相形之下,长期得不到后勤补给的睢阳却已逐步陷入粮尽援绝的困境。睢阳原本有屯粮六万石,那都是许远为了长期坚守睢阳而多方筹集、苦心积攒的。可就在燕军围攻睢阳的不久前,时任唐河南节度使的虢王李巨却命许远拨出一半给濮阳(今山东鄄城县)、济阴(今山东定陶县)二郡。许远拒不从命,可李巨却再三强迫。许远无奈,只好忍痛交出三万石粮食。不久后,济阴太守高承义举城投降燕军,许远刚刚拨给他的一万五千石粮食也白白落入了燕军手中。燕军从正月开始围攻睢阳,至今已断断续续地围了半年多,睢阳城中的三万石粮食逐渐耗尽,又得不到丝毫补充,形势日益严峻。于是,从七月开始,张巡和许远不得不实行严格的配给制度,规定每个将士每天只能分到一合米(相当于二两)。可想而知,这点粮食根本就不够吃,所以将士们只好羼杂着树皮、茶叶、纸张来充饥。经过半年多的苦战,睢阳守军歼灭了燕军的数万精锐,可自己也付出了五千多的伤亡,至今只剩下一千六百人。而且,这一千多名将士又是连肚子都填不饱、“饥病不堪斗”的羸兵!所以,此刻的唐军再也不能像前一阶段那样频频出击了。面对百倍于己的燕军精锐,他们除了被动挨打、困守待援之外,已经没有任何退敌之策了。睢阳之战进入了最后的死守阶段。尹子奇用他的独眼望着那满目疮痍、被战火熏得焦黑的城墙和雉堞,嘴角露出了一抹狞笑。随后,燕军不断加大攻城力度,并且出动了云梯。所谓云梯,并不是普通的梯子,而是下面装有轮子,高度与城墙齐高的大型攻城器械。史载这种云梯“势如半虹”,可“置精卒二百于其上”,相当于一座可移动的“高塔”。这种高塔一旦靠上城墙,塔内的士兵可直接跳上城头,对守军展开进攻,具有很强的威胁性。假如有两三座这样的攻城塔一起靠上城墙,睢阳十有八九就要失守了。当然,张巡是不会让它轻易靠过来的。为了对付这种可怕的攻城器械,张巡命人在城墙上凿了许多隐蔽的洞口,每三个洞口对付一座云梯。燕军的云梯一靠过来,第一个洞口就伸出一根长木棍,末端绑着铁钩,将云梯钩住,让它不能后退;第二个洞口也伸出一根木棍,死死抵住云梯,让它不能前进;第三个洞口再伸出一根木棍,末端绑着铁笼,笼中燃着熊熊烈焰,用它将云梯点燃。张巡的这个办法很管用。每当云梯一接近城墙,很快就会从中间烧断,而藏于其上的燕军士兵则尽数着火,纷纷坠亡。时值盛夏,睢阳守军为了避免烈日暴晒,就在城头上搭了一座座“棚阁”,用以遮阳避暑。尹子奇随即出动“钩车”,专钩城上棚阁,“钩之所及,莫不崩陷”。面对燕军的钩车,张巡针锋相对,设计了一种“吊车”,以木头、铁链、铁环组合成“吊臂”。每当燕军的铁钩一出现,立刻用吊臂末端的铁环将其套住,然后连钩带车一起吊上城头,斩断铁钩,再将车扔下城去。云梯和钩车都废了,燕军只好又出动“木驴”。所谓木驴,估计原理跟特洛伊木马差不多,就是把士兵藏在里面,避免冲锋时受到箭矢攻击。由于这种木驴的表面包裹了一层湿牛皮,所以一般的火攻战术奈何不了它。火攻不行,张巡便采取了“水攻”。当然,这不是普通的水,而是银水和铜水。每当燕军的木驴成群结队地冲到城下时,唐军就将银水、铜水当头浇下,把所有木驴和它们肚子里的燕军士兵瞬间烧成了焦炭。在足智多谋的张巡面前,燕军的“秘密武器”全都成了没用的摆设。尹子奇勃然大怒,只好使出最后一招——修筑“磴道”。他命人在睢阳城的西北角(树木比较茂密的地方)大量砍伐树木,然后把木材堆积在城墙下,又在其上堆积沙土袋,打算修筑一条坚实宽阔的梯形长堤,以便大军对睢阳发起集团式冲锋。在燕军修筑磴道的十几天里,张巡一直不动声色。当然,他只是在白天不动声色。一到夜里,他就命人偷偷出城,把大量的松明、篙草等易燃物塞在沙土下面的木材里。前后十几天,燕军都没有察觉。到磴道筑成的那一天,还没等燕军顺着磴道发起冲锋,张巡就命将士们抛出了无数支火把,瞬间就把整条磴道全部点燃。尹子奇和燕军官兵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十几天的劳动成果被付之一炬,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望火兴叹。冲天的大火一直燃烧了二十多天才渐渐熄灭。至此,尹子奇终于黔驴技穷。张巡超乎常人的应变之智令他无比愤怒,也令他不得不折服。最后,尹子奇放弃了强攻的战术,命士兵们在睢阳四周挖掘了三道壕沟,并设置木栅,以此阻挡唐军突围,准备把唐军困死在城中。尹子奇知道,唐军粮草将尽,他只需要再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睢阳必然到手。七月中旬,睢阳城中的粮食彻底吃光了,连每人每天二两都成了一种奢望。此刻的守军只剩下六百人,张巡和许远各领三百人分别驻守:张巡守东门和北门,许远守西门和南门。张巡和许远在城头上和士卒们同食共寝。而他们最后的食物,只有树皮、茶叶和纸张。最惨的是,连这三样东西也快吃光了。如果援军和补给再不来,他们还能吃什么?当时,有三支唐军距离睢阳都不算远:许叔冀驻扎在谯郡(今安徽亳州市),尚衡驻扎在彭城(今江苏徐州市),贺兰进明驻扎在临淮(今江苏泗洪县南)。其中贺兰进明的兵力最强,可他们为了保存个人实力,却无视睢阳危急,全都拥兵不救。现在,睢阳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既然他们都不来援,那张巡就只能主动求援了。张巡把任务交给了南霁云。他给了南霁云三十名精锐骑兵,让他拼死突围,前往临淮向贺兰进明求援。南霁云等人出城后,数万燕军蜂拥来攻,南霁云“直冲其众,左右驰射”,令“贼众披靡”,以阵亡二人的微小代价,硬是冲出了燕军的包围圈。南霁云怀着满腔期望,马不停蹄、星夜兼程地赶到临淮后,见到的却是贺兰进明冷若冰霜的脸。贺兰进明冷冷地说:“你们出来的这些天,说不定睢阳已经失陷,再发救兵有何用处!”南霁云激愤地说:“睢阳若陷,霁云愿一死以谢大夫(贺兰进明的中央官职是御史大夫)。更何况,倘若睢阳失守,叛军的下一个目标必是临淮。睢阳与临淮唇齿相依,大夫岂能坐视不救?”贺兰进明不为所动。但是对南霁云的忠勇,他心里却非常欣赏,所以决定把他留在麾下。当天,贺兰进明大摆宴席,还特意安排了乐队奏乐,希望能以声色之娱留住南霁云。可是在宴会上,南霁云却滴酒未沾,连筷子都没有动。见贺兰进明毫无出兵之意,南霁云死心了。他悲愤地对贺兰进明说:“我来的时候,睢阳的人已经断粮一个月了,我虽然很想单独享受眼前的美食,但无论如何难以下咽。大夫坐拥强兵,却眼睁睁看着睢阳失陷,没有半点扶危救难之心,这岂是忠义之士所为?”紧接着,南霁云忽然拔出佩刀,猛然砍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在场众人,包括贺兰进明在内,无不大惊失色、悚然动容。他们听见南霁云说:“霁云既然不能完成主将交给的任务,只能留下这根手指,以证明在下已经尽力。”随后,南霁云连夜离开临淮,赶到了离睢阳不远的宁陵,会同这里的守将廉坦,率领城中仅有的三千步骑,火速东下增援睢阳。张巡进驻睢阳时,曾交给部将廉坦三千人,命他留守宁陵;此刻睢阳危急,固守宁陵已经毫无意义,所以南霁云只能把这支部队拉出来救援睢阳。八月三日夜,南霁云率三千援军回到睢阳,立刻杀入燕军重围,一路杀到睢阳城下。经过一番血战,南霁云虽率众突破了燕军军营,杀伤了大量敌兵,但自己也阵亡了两千人,只剩下一千人进入城中。看着满身血污的南霁云和这一千人马,睢阳城中的将士们顿时绝望。难道,这就是他们望眼欲穿的援兵?是的,这就是他们的援兵,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援兵。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将士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和绝望,纷纷仰天恸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战火中的人间地狱】最后的时刻到了。尹子奇知道睢阳守军的外援已经彻底断绝,立刻加紧了对睢阳的围攻。面对这毫无希望的困境,将士们提议:放弃睢阳,撤往江淮一带。张巡和许远也不得不考虑弃城的可行性。但是他们讨论到最后,得出的共同结论仍然是——坚守。他们认为,睢阳是江淮的门户,一旦弃守,叛军必定长驱直入,到时候帝国的财赋重镇将全部落入敌手。更何况,如今将士们都饿得走不动路了,未必能够突出重围。张巡和许远相信,就算是在战国时代,原本敌对的诸侯在危难之时尚且相互救援,更何况坐拥大军的贺兰进明等人呢?所以,张巡和许远的结论就是——继续坚守,等待援军。可是,将士们没有吃的,如何坚守?城中的树皮早就扒光了,连茶叶和纸张也都吃完了,接下来还能吃什么?张巡和许远的回答是:吃马。很快,马也吃完了,将士们只能“罗雀掘鼠”。没过几天,麻雀和老鼠也都吃光了,将士们只好瞪着一双双饿得发绿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张巡。张巡默默地看了看他们,忽然转身走下城楼。片刻后,张巡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只沉甸甸的麻袋。将士们迫不及待地解开麻袋,冒着绿光的眼睛霎时变得通红。因为他们看见——麻袋里装着一堆肉。那是人肉。准确地说,那是一个女人的肉。从那堆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中,个别细心的将士认出来了——那是张巡的女人,是他的爱妾!将士们愕然了一瞬,惭悚了一瞬,也感动了一瞬。然而,短短的一瞬过后,他们就像一群饿狼一样扑向了那堆肉……他们太饿了。在饥饿面前,惊愕算什么?愧疚算什么?感动又算得了什么?张巡的爱妾转眼就被分吃一空了。紧接着,许远也扛来了好几个大麻袋——里面装着被他杀死的几个家奴。然而,几个人的肉是远远不够吃的。接下来的日子,将士们开始捕杀城中的女人。不管她们藏身何处,最后都会被抓出来一一烹吃。女人吃光了,就吃男人中的老人和小孩……或许刚一开始,将士们多少还有一些不良的心理和生理反应,可到了后来,大伙也就习惯成自然了。因为吃多了、吃久了,那种难以下咽、恶心欲吐的感觉自然就消失了。最终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其实吃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睢阳就这样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每当夜幕降临、燕军攻势退去时,睢阳城上就会燃起一堆堆篝火。只见士兵们三五成群地聚在火堆边,每个人手上都抓着一只手或一只腿在啃咬。火光把他们的身影拉长,令他们看上去就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魅。在他们身边,散落着一根根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白骨。原本万家灯火的睢阳城,此刻只剩下一片黑暗和死寂。每一座宅子,每一条小巷,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腥膻、腐臭的气息。惨白的月光下,到处可见被士兵们随意丢弃的一颗颗老弱妇孺的头颅,以及大大小小、沾满血污的手掌和脚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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