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盛唐-49

可周兴错了。武曌能够饶他,他遍布天涯海角的仇家也不会放过他。这一年二月,周兴行至流放中途便不明不白地死了,不知是哪路仇家杀了他。当然,不会有人关心这个问题,更不会有人去追查凶手。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请君入瓮”的故事。紧继周兴之后,一批最先登上历史舞台的酷吏如索元礼、傅游艺等人,纷纷被女皇武曌兔死狗烹。然而,武曌的恐怖统治并未终止。因为旧的酷吏倒下去了,新的酷吏又站了起来。而且,以来俊臣为首的新一批酷吏大有青出于蓝,后来居上之势,无论是罗织陷害的手段,还是刑讯逼供的残酷程度,都比周兴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随后的日子,来俊臣迅速取代周兴,成了女皇武曌跟前的大红人,升任左肃政台中丞,所有大案都由他一手经办。短短几年内,来俊臣所破千余家,如宰相岑长倩、格辅元、乐思晦,大将张虔勖、泉盖献诚、李安静等人,都先后死于他的罗织之网。长寿元年,宰相狄仁杰、御史中丞魏元忠等一批能臣也都被来俊臣诬告下狱,差一点死在他手里,后来虽然侥幸免死,也都被贬黜为远地县令。延载元年,来俊臣由于杀戮太盛,仇人太多,终于被人以贪污罪名一状告倒,贬为同州参军。但是武曌觉得这个人还有利用价值,所以没过多久便重新起用,擢为洛阳令。来俊臣自以为有武皇罩着,从此更加肆无忌惮。最初他陷害的一般都是武皇的潜在政敌,后来只要是他看不顺眼的都会被他拿来开刀,到最后,诬告杀人甚至成了来俊臣的一种娱乐活动。他和手下人把满朝文武的名单分别写在靶子上,每天要陷害什么人,就拿起石头来掷,掷中谁就陷害谁,不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名流政要,一旦被掷中,你就死定了。除了掷靶子决定陷害对象之外,还有一类人也逃不出来俊臣的魔爪。那就是拥有漂亮老婆的人。只要你的妻妾长得年轻貌美,对不起,你的死期就到了。因为来大官人只要见过哪个美女一眼,就会昼夜萦怀,辗转难眠,必欲娶之而后快。所以那年头谁要是娶了漂亮老婆,每天必然活得战战兢兢。比如一个叫段简的洛阳人就天天恐惧得要死,因为他老婆不仅姿色出众,而且又是名门望族太原王庆诜的女儿,其美名早已传遍天下。不久,段简最恐惧的事情终于来了。来俊臣假造了一道敕令,说武皇已经把王氏赐给了他,要段简马上交人。可怜的段简明知有诈,但打死也不敢和这个杀人魔头理论,只好含泪把老婆王氏休了,乖乖送到了来俊臣的府上。来俊臣轻而易举就把这个名闻天下的美女弄到了手,不禁心花怒放。可此时的来俊臣并不知道,就在他把王氏娶过门之后,死神就已悄悄攫住了他。让来俊臣更加没有料到的是,就像他当初亲手把前辈酷吏周兴送入死亡之瓮一样,最后把他送上断头台的人,也是他的一个手下酷吏。这个人叫卫遂忠。本来卫遂忠也是来俊臣的死党,此人聪明伶俐,能说会道,颇得来俊臣赏识,两人经常在一块喝酒。这一天,卫遂忠照例拎着几瓶好酒来到来俊臣府上,打算好好和他喝两盅,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当时来俊臣正在宴请王氏的族人,刚刚喝到兴头上,就听门人说卫遂忠来访,来俊臣觉得烦,就随口对门人说,告诉他我不在。门人照此回复,卫遂忠一听就火了,明明里头一片觥筹交错之声,还想把老子打发走!来之前卫遂忠已经喝了一些酒,此时便趁着酒劲径直闯了进去,指着王氏和她家人的鼻子一通臭骂,说王氏你算什么东西?充其量就是我们大哥的玩物罢了,摆什么谱啊,小心老子哪天整死你们全家!王氏及其家人都是养尊处优的贵族,何尝受过这等羞辱!王氏又羞又愤,当即离席。她家人的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而来俊臣更是气得七窍生烟,立刻命人把卫遂忠绑了起来,然后劈头盖脸一顿暴打。等卫遂忠被打得半死,酒劲也过去之后,才发现自己闯了大祸,只好拼命求饶。来俊臣想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该教训也教训了,总不能因为这事把一个忠诚能干的手下打死,所以就骂骂咧咧地把他放了。本来卫遂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几天后,一条惊人的消息就传遍了长安城,说王氏上吊自杀了。这下卫遂忠傻眼了。他知道,心狠手辣的来俊臣绝不会放过他。怎么办?卫遂忠像热锅上的蚂蚁焦灼地思考了好几天,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与其坐而待毙,不如主动出击!随后,卫遂忠找到了武承嗣,说来俊臣下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他。武承嗣一听就吓坏了。虽然他也曾经和来俊臣联手扳倒过一批大臣,可来俊臣是条疯狗,现在掉头来咬他是完全有可能的,况且卫遂忠又是他的死党,看来这条情报绝对靠谱!武承嗣如临大敌,马上召集武氏诸王和太平公主(薛绍死后,太平改嫁武攸暨,也算武家人),说来俊臣的诬陷名单中也有他们。众人大为震恐,纷纷表示要先下手为强,团结一致把这条疯狗打死。会后,众人分头行动,太平公主找了她的四哥李旦,诸武找了南北牙的禁军将领。就这样,一个针对来俊臣的反恐政治联盟迅速成立。而此时的来俊臣根本不知自己死期已到。万岁通天二年五月,反恐联盟出手了。以武承嗣牵头,众人联名,对来俊臣提出了一连串指控,如残害大臣,贪赃枉法,夺人妻女,并企图迫害宗室,篡夺君位等等。有关部门当即把来俊臣逮捕。朝臣们本来就对这个杀人魔王恨之入骨,人人必欲诛之而后快,所以案子很快审结,结案报告旋即递到武皇手上,请求将来俊臣处以极刑。这些年来,武曌当然很清楚来俊臣都干了些什么。对于他的种种劣迹,武曌一直是睁一眼闭一眼,反正要让马儿跑,总得让马儿吃草,偶尔吃些夜草也无伤大雅。至于说来俊臣想篡夺君位,这未免就言过其实了。武曌相信,来俊臣虽然凶残,但他充其量就是自己手里的一条狗,绝没有那份胆量,更没有那份能力染指君权。所以武曌就把报告压了下来,一连三天都不予答复。武皇拒不表态,诸武急坏了,赶紧积极活动,一致推举老臣王及善去进谏。王及善原已致仕,因忠正清廉,深受武皇的信任,不久前刚刚被重新起用,一举提拔为内史(中书令),所以众人觉得由他出马,事情必能成功。王及善向来痛恨酷吏,此番更是当仁不让,立刻向武曌进谏:“来俊臣凶险狡猾,残暴贪婪,是国之大恶,不除掉他,必然会动摇朝廷。”然而,武曌听完后还是保持沉默,不置可否。看这样子,武皇似乎是打算力保来俊臣了,众人顿感无计可施。就在这个重要关头,一个关键人物出场了。他就是时下正受武曌宠信的又一个酷吏——吉顼(xū)。吉顼据说和来俊臣一样,也是一个仪貌丰伟的美男子,而且同样拥有缜密深沉的心机和雄辩滔滔的口才。当初刘思礼谋反案就是吉顼首先告发,而后与来俊臣、武懿宗一同侦办的。由于武曌对此案结果颇为满意,所以来俊臣就拼命争功,打算把吉顼也罗织进此案之中,以便独吞胜利果实。吉顼察觉后,及时在武皇面前自表清白。武曌觉得这两个人都挺能干,也都有利用价值,于是同时予以拔擢:来俊臣进位司仆少卿,吉顼也一举升任右肃政台中丞。虽然吉顼最后没有被搞倒,但毕竟差点死在来俊臣手上,所以对他恨之入骨,发誓总有一天要置他于死地。如今,这一天终于来了。六月初的一个黄昏,武曌在御苑中骑马散步,吉顼为她牵马。最近来俊臣的案子让武曌颇为踌躇,她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对这个昔日的宠臣下狠手。走了一段路,武曌若有所思地问:“最近外面有何动静?”吉顼心里蓦然一动,小心答道:“一切安好,大家就是奇怪来俊臣的案子为何迟迟判不下来。”武曌轻轻一叹,说:“俊臣有功于国,朕还在考虑。”报仇雪恨的时刻到了!吉顼知道,在武皇举棋不定的这个时候,他的意见无疑是至关重要的。武皇之所以会提起这个话头,无非也是想试探他的态度。思虑及此,吉顼不再犹豫,当即拜倒在地,朗声说:“来俊臣聚结暴徒,诬构良善,赃贿如山,冤魂塞路,国之贼也,何足惜哉!”武曌闻言,不禁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来俊臣啊来俊臣,这么多人希望你死,朕若是再保你,岂不是替你承担骂名,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罢了罢了,是你自己种下的罪孽,就让你自己去承受报应吧!万岁通天二年(公元697年)六月初三,昔日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酷吏之王来俊臣,终于被武皇下令斩首。这一天,洛阳城万人空巷。不论王公大臣还是缙绅百姓,无不欣喜若狂,奔走相告,纷纷像潮水一样涌向法场,争相目睹杀人魔王被处决的一幕。刽子手的刀光闪过,来俊臣那颗恶贯满盈的头颅就飞离了身躯。围观的百姓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就像一群疯狂的公牛一样蜂拥而上,将来俊臣扒皮抽筋,开膛破肚,并且抠出他的眼珠子,掏出他的五脏六腑,扔在地上踩成烂泥,最后一片一片撕下他身上的肉,争先恐后地抢着吞吃……须臾之间,来俊臣的尸身就只剩下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得知刑场上发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时,武曌惊呆了。虽然她早知来俊臣民愤极大,但是大到这种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不禁为自己最终痛下杀手而感到庆幸。假如她一意力保来俊臣,天下人的愤怒无疑将集中到她的身上,日后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有鉴于此,武曌决定和来俊臣彻底划清界限,随后特地颁布了一道《暴来俊臣罪状制》,在制书中历数这个昔日宠臣的斑斑罪状,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最后还掷地有声地宣布:“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可准法籍没其家。”(《资治通鉴》卷二○六)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伸张正义,替天行道的立场。数日后,来俊臣被满门抄斩,家产全部抄没。朝野上下人人拍手称快,互相在道路上庆贺说:“从今往后,终于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了。”随着来俊臣的身死族灭,一个血雨腥风的酷吏时代终于落下了帷幕。如果从垂拱二年(公元686年)盛开告密之门算起,到这一年(公元697年)来俊臣伏诛为止,武曌借助酷吏实行恐怖统治的时间长达十一年之久。毫无疑问,酷吏政治是女皇武曌一生中最让人诟病的一大污点。初唐(高祖、太宗、高宗时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法律体系最为完备,司法制度最为健全的时期之一,尤其在唐太宗贞观时代,“宽仁慎刑”成为立法、司法的主要原则,人权在这个时代得到了最有效的保障和体现。迄于高宗初年,宰相长孙无忌等人更是在《贞观律》的基础上制定了古代中国最具有典范性的一部法律——《永徽律》及《律疏》(后世合称为《唐律疏议》)。然而,这一切优良的制度传统却在武周革命前后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和致命的颠覆。在酷吏肆虐的十余年间,朝廷的司法制度形同虚设,所有的法律全都变成了一纸空文。君臣之间相互猜忌,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真情贱如粪土,他人即是地狱,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信任荡然无存。在这个黑白颠倒,正邪易位的年代里,世界就像一个蓦然打开的潘多拉盒子,人性中所有最丑陋的事物都在阳光下尽情飞舞,疯狂地吞噬着一个个无辜的生命,无情地践踏着法律、道德、公序、良俗、正义、良知,以及生命的价值与尊严……所幸的是,武曌并没有让这个世界陷入彻底的疯狂。因为酷吏们始终在她的掌控之中。无论武曌表面上多么宠信酷吏,她也只是把他们当成铲除异己和巩固政权的工具而已。所以,她给予他们的权力通常囿于监察权和司法权之内,很少涉及行政权。综观武周一朝为患最烈的二十七个酷吏(参见《旧唐书·来俊臣传》),仅傅游艺因带头劝进之功而一度拜相,但时隔一年就被武曌借故诛杀,其他几个著名酷吏如周兴、来俊臣等人,均未掌握相权,因而不可能从根本上左右帝国大政。因此,武曌才能做到“计不下席,听不出闱,苍生晏然,紫宸易主”(《资治通鉴》卷二○五)。亦即用最小的代价实现改朝换代的目标,避免了大规模的动乱。换言之,尽管在酷吏横行的十余年间,帝国的统治高层被清洗得面目全非,但是基层政权和民间社会却基本能够保持正常运转和稳步发展,并未受到太大的冲击。从这个意义上说,武曌就像是一个高明的驯兽师,既能从容地驱使虎狼去撕咬猎物,又能不动声色地迫使虎狼自相残杀。最后,当武曌意识到酷吏们已经在政治上造成相当程度的负面作用时,尤其是当她确认自己的统治不再受到威胁时,她又能从容收网,兔死狗烹,给臣民们一个交待,还帝国政坛一个朗朗乾坤。武曌比谁都清楚,杀戮立威只是一种手段,恐怖统治也不能维持长久,要想坐稳江山,就必须得人心,而要想得人心,就必须在适当的时机结束阴霾密布的政治冬天,逐步恢复帝国原有的法律和道德秩序。为此,武曌在诛杀来俊臣之后,便重新起用了一批颇具时望和贤名的正直官员,让他们进入了帝国的权力中枢。神功元年(公元697年)十月,一个差点死于酷吏之手的前宰相终于从地方上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洛阳,开始着手进行拨乱反正,制度重建的工作。他,就是一代名相狄仁杰。第三章李唐归来【一代名相狄仁杰】狄仁杰,字怀英,并州太原人,生于官宦之家。从童年时代起,狄仁杰身上就有一种特立独行,不畏权贵的勇气。有一次他家的门人被害,县衙里的官吏前来调查案情,府里的老老少少都忙不迭地前去接受问话,惟独狄仁杰拿着一本书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县吏一看这小子那么有个性,心里老大不爽,就上去命他接受问话。狄仁杰啪的一声合上书本,没好气地说:“我跟书中的圣贤对话都惟恐不及,哪有空理你们这些俗吏!你凭什么凶我?”这是史书记载的有关狄仁杰生平的第一个故事。未来神探狄仁杰在史书中刚一亮相就与命案有关,也算是一个有趣的巧合。作为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清官和神探,狄仁杰的探案故事通过千百年来的公案、话本、戏剧、小说,乃至当代影视而广为传播,几乎已经到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程度。到了二十世纪,狄仁杰更因荷兰汉学家高罗佩所创作的《大唐狄公案》而享誉西方,被西方读者惊呼为“东方的福尔摩斯”。那么,真实的狄仁杰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他是否被后世的这些虚构作品过度神化了呢?答案是:不。历史上的狄仁杰确确实实是个神探。高宗仪凤年间(公元676~679年),狄仁杰担任大理丞,“周岁断滞狱一万七千人,无冤诉者”(《旧唐书·狄仁杰传》)。一年之内勘断的积压案件所涉及之人犯就达一万七千人,而且事后还没一个喊冤的,这当然是不折不扣的神探了!作为神探,最重要的素质就是智谋。在小说和影视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狄公身上那种[Tm txt456电子书电子书]超越常人的机敏和睿智。而历史上真实的狄仁杰,其智谋比起虚构的人物似乎也不遑多让。长寿元年(公元692年),狄仁杰与魏元忠等人一起被来俊臣诬陷入狱。当时朝廷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人犯如果一被讯问就承认谋反,可以免于死刑。所以当来俊臣审问狄仁杰时,狄仁杰立刻就说:“大周革命,万物惟新,唐朝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意思就是说,既然大周已经代唐而兴,我身为李唐旧臣,当然只有死路一条,你说我谋反我就谋反吧!来俊臣一看这家伙这么老实,也就放松了警惕。随后就没人来找狄仁杰麻烦了,酷吏们只等着判决下来,到时候执行就是了。可来俊臣绝对没有想到,狄仁杰是在跟他玩心眼。由于当时已是初春,天气逐日转暖,于是狄仁杰就跟狱吏讨了一副笔砚,然后撕下被单上的一角布帛,写明了自己的冤情,最后又拆开身上的棉衣,把帛书藏在衣服的棉絮内,交给狱吏说:“天太热了,烦请把衣服交给我家人,让他们拆掉里头的棉絮,再送回来给我穿。”狱吏拿起那件棉衣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毛病,于是就转交给了狄仁杰的儿子。他儿子狄光远也很聪明,知道父亲肯定要传达什么信息,于是拆开棉衣仔细检查,果然发现了那封帛书,随即以告密为由求见武皇,把帛书当面呈上。武曌看过后,立刻召见狄仁杰,问:“你既然没有谋反,又何必承认?”狄仁杰说:“我要不承认,早就被他们打死了。”武曌想想也是,随后就赦免了狄仁杰、魏元忠等人,把狄仁杰贬为彭泽县令,魏元忠贬为涪陵县令。狄仁杰就此躲过一劫。狄仁杰之所以能够青史留名,被后人千古传颂,除了通达权变、智谋过人、断案如神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他对民间疾苦的关怀和对下层百姓的体恤。在武周前期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里,他是少数几个真正能够坚守道德原则,珍爱百姓生命的官员之一。狄仁杰一生仕途浮沉,辗转四方,历任各地的县令、刺史、都督。每到一地,他几乎都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并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早年担任宁州刺史时,当地百姓就感怀他的仁政,为他树起了一块德政碑。曾有朝廷御史巡视地方,入宁州境内时,当地父老“歌刺史德美者盈路”。御史不禁感叹:“入其境,其政可知也。”(《旧唐书·狄仁杰传》)回朝后更是大力推荐。狄仁杰随即被征召入朝,擢为冬官(工部)侍郎。垂拱四年(公元688年),狄仁杰随宰相张光辅讨伐越王李贞,平叛之后,朝廷命狄仁杰就任豫州刺史。张光辅进入豫州后,大肆屠杀降众,并逼迫狄仁杰以州府财物赏赐将士,遭狄仁杰严词拒绝。张光辅勃然大怒:“一个小小的州将,胆敢不听元帅命令?”狄仁杰也愤然而起,对张光辅说:“乱河南的,原本只有一个李贞。如今一个李贞死了,没想到却有一万个李贞活了!”张光辅大声质问他什么意思。狄仁杰面不改色地说:“张公统率数十万大军对付一个乱臣,豫州百姓争相出城迎降,可官兵入城后却大肆屠杀,令无罪之人肝脑涂地,这难道不是一万个李贞活了?你放纵邀功之人,诛杀归降之众,我担心冤声沸腾,上彻于天。要是我手里有一把尚方宝剑,现在就砍断你的脖子,我虽死如归!”张光辅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言以对。过后,豫州百姓被株连者又达六七百人,朝廷使者屡屡催促狄仁杰将他们诛杀。狄仁杰有心拯救他们,所以一再推迟刑期。但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狄仁杰思虑再三,最后向武皇呈上了一道密奏,说:“这些人都是被牵连的,并无大罪。臣本打算公开上奏,却有替罪人求情之嫌;可要是不奏,又担心不能贯彻陛下体恤百姓之旨。所以这道奏书写了撕,撕了又写,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恳请陛下能赦免他们。”狄仁杰这道奏书有两点非常聪明:一、以密奏的形式呈上,不会让武曌难堪;二、给武曌戴了一顶“体恤百姓”的高帽,让她不做好事都不行。后来,武曌果然赦免了这些人的死罪,改为流放丰州。这些人经过宁州时,当地百姓纷纷出来慰问他们,说:“是我们狄公救了你们啊!”于是众人相携至当初的德政碑前,因感念狄公的恩德放声大哭,然后又设斋三日为狄仁杰祈福。到达流放地后,这些死里逃生的人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狄仁杰立碑颂德。万岁通天二年(公元697年),契丹叛军攻陷冀州,河北震动。朝廷命狄仁杰出任魏州刺史,抵御契丹南下。狄仁杰赴任后,发现前任刺史把城外的百姓通通驱赶入城,让他们修筑防御工事。狄仁杰很不以为然,当即把百姓全都放回田里,对前任说:“贼人还很远,何必这么紧张?就算贼人来了,我自能应付,没百姓什么事。”及至叛军退却后,当地百姓马上又为狄仁杰立了一块感恩碑。狄仁杰一生中被百姓立了多少块碑,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然而古往今来,像狄仁杰这样的好官实在是太稀有了。老百姓碰上这种官,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形同中了福利彩票;碰不上,实属正常现象,没什么好委屈的。几千年来,老百姓碰上贪官、恶官、昏官的概率,绝对要比碰上好官和清官的概率高得多。在这一点上,今天和古代似乎也差别不大。所以时至今日,“清官情结”才会依然盘桓在老百姓的心里,千百年来挥之不去。神功元年(公元697年),在宰相娄师德的暗中举荐下,政声卓著的狄仁杰终于在幽州都督任上被征召入朝,担任鸾台(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这一年,狄仁杰六十八岁。这是他第二次出任宰相。第一次拜相是在天授二年(公元691年),可短短三个月后就被来俊臣诬陷入狱,旋即贬为彭泽县令。此刻狄仁杰再度以宰相身份重返帝国朝堂,两鬓已然多出了一层岁月的风霜,但是匡复社稷,重振朝纲之志,却依然在他的胸中翻涌沸腾。当然,身为武周宰相,狄仁杰要下手整肃的自然是武周的朝纲;但是作为李唐旧臣,狄仁杰真正要匡复的却必将是李唐的社稷。这将是狄仁杰余生中最重要的使命。而他首先需要做的,就是阻止武家子弟的夺嫡。这些年来,武承嗣一刻也没有放弃过夺嫡的梦想。为了讨武皇欢心,长寿二年(公元693年),武承嗣率五千人上表请愿,为武皇进献尊号,称“金轮圣神皇帝”;第二年,武承嗣再接再励,又搞了一场声势更大的请愿活动,率领二万六千余人为武皇再献尊号,称“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帽子一顶比一顶更大,媚态一次比一次更足,可让武承嗣极度郁闷的是,武皇把这些高帽都笑纳了,却绝口不提立储之事。这情形就像贪官收了你的巨额贿款,却一转身就把这事给忘了,这不是活活把人气死吗?眼见武皇春秋已高,而自己也一年比一年老了,武承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圣历元年(公元698年)春,他终于卯足了劲儿对储君之位发起了新一轮攻势。武承嗣收买了许多武皇身边的人,天天跟武皇吹风:“自古以来的天子,从没有立异姓人为储君的。”言下之意,只有武家兄弟才是太子的不二人选。然而,武皇听完后只是笑笑,始终不肯表态。对武曌来说,“立储悖论”始终是她无法突破的困境。又或许在她看来,引而不发,悬而不决才是人君掌控权力的最高境界。换言之,只有把人人垂涎的香饽饽始终捂在手心里,她才能永远握有主动权。可无论如何,这香饽饽迟早有一天是要给出去的。这件事可以拖延,可以逃避,却不能当它不存在。所以,一天不确立储君,武曌的心里其实和别人一样——一天也不得安宁。就在这个时候,狄仁杰上场了。他对武曌说:“文皇帝(太宗李世民)栉风沐雨,亲冒锋矢,以定天下,传之子孙;大帝(高宗李治)以二子托付陛下。陛下如今却想把江山传给外族,这难道不是违背天意吗?况且,姑侄和母子哪一样更亲呢?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倘若立侄,则从没听说过侄儿做天子后,把姑母供奉在太庙里的。”其实,狄仁杰的这套说辞和当初的李昭德如出一辙,并没有什么新意。但有些时候,把同样的道理不厌其烦地反复宣讲,却不见得是多余的。再者说,狄仁杰的人格魅力也和李昭德不同。我们在平常生活中经常会碰见这种事情,同一句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感觉就是不一样,甲说的我们听不进去,偏偏乙一说我们就觉得十分顺耳。眼下的女皇武曌也是,狄仁杰在她心目中的份量非他人可比,他的话自然也更有力量。所以狄仁杰一开口,武曌事实上已经听进了大半,可她嘴上还是不愿示弱:“此乃朕之家事,贤卿不必操心。”狄仁杰寸步不让:“王者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哪一样不是陛下家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本来一体,况且臣备位宰相,岂能不操这份心?”话说到这,狄仁杰索性亮出底牌,请求武皇召回流放房州的庐陵王李哲,以安天下人心。随后,老臣王及善等人也都和狄仁杰统一口径,屡屡对武皇发出劝谏。武曌更是心烦意乱,内心的天平开始朝儿子这边倾斜。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某一天晚上,武曌忽然做了一个怪梦,次日便召见狄仁杰,非常困惑地说:“朕梦见一只巨大的鹦鹉在空中飞翔,后来却两翅皆折,再也飞不起来,这是何故?”狄仁杰一听,心中窃喜,表面上却一本正经地答道:“武(鹉)者,陛下之姓;两翼,二子也。陛下起二子,则两翼振矣!”武曌脸上不动声色,可心里却若有所悟。人老了就容易迷信,容易受神秘事物影响。对于这个怪诞的梦境,除了狄仁杰的解释,武曌自己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所以,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武曌彻底打消了立武家子弟为储君的念头。(《资治通鉴》卷二○六)然而,不立侄子是一回事,什么时候立子,要立哪个儿子又是另一回事。武皇时年已经七十四岁,万一没来得及立储就驾鹤西去,那帝国的政局可就危险了。其实,担心武皇身后事的人绝不仅仅只有狄仁杰这样的正直朝臣,就连武曌的枕边新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也极为忧虑。当然,他们担心的不是政局,而是他们自身的命运——万一老太婆哪天两腿一蹬,咱哥俩要靠什么混饭吃呢?二张的这层恐惧被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当初一举把来俊臣送上断头台的酷吏吉顼。这几年,吉顼已经成功转型,不再当那种没前途的酷吏了。他一方面和张氏兄弟打得火热,所以总能通过他们及时摸清武皇的心态,另一方面,他又密切关注着政局的发展和演变。经过一段时间的缜密观察,吉顼得出结论——未来的天下必定复归李唐。所以,要想确保日后的荣华富贵,就必须拥立庐陵王复位,籍此捞取政治资本。兹事体大,吉顼当然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因此便把目光锁定二张,决定通过他们向武皇施加影响。某日,吉顼用一种闲话家常的口吻对二张说:“你们兄弟享有如此的富贵和恩宠,一不靠功业,二不靠品德,天下对你们侧目切齿的多了去了。如果不立大功于天下,何以自保呢?在下真是替二位担忧啊!”吉顼一番话,准确命中二张的伤心处。二张哭丧着脸求他指一条明路。吉顼不慌不忙地说:“天下士庶未忘唐德,咸复思庐陵王。主上春秋高,大业须有所付;武氏诸王非所属意。公何不从容劝主上立庐陵王,以系苍生之望!如此,岂徒免祸,亦可以长保富贵矣。”(《资治通鉴》卷二○六)二张一听,顿如茫茫黑夜里看见了一盏明灯,旋即依计而行,天天在武皇耳边吹风。武曌料定这两个绣花枕头不可能有这种政治头脑,这主意一定是吉顼教他们的,随即召见吉顼。吉顼好不容易得到了表态的机会,立刻施展他的滔滔辩才,反复为武皇分析利害,终于彻底打消了武曌残存的疑虑。至此,女皇武曌总算打破了困扰她许久的“立储悖论”,决定把储君之位传给儿子。帝国的未来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走向。令人感觉吊诡的是,在这件事上,转型酷吏吉顼和一代名相狄仁杰居然同样立下了赫赫功勋。当然,二者的出发点是截然不同的——狄仁杰纯粹出于公心,吉顼仅仅是出于私利。圣历元年(公元698年)三月,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一驾长途跋涉的马车悄悄驶进了洛阳,然后穿过人潮拥挤的天门大街,径直驶进了皇宫。车上坐着庐陵王李哲的一家人。从嗣圣元年(公元684年)被赶下皇位贬出东都算起,到这一天归来为止,李哲与洛阳已经阔别了整整十四年之久。人生有多少个十四年?李哲不知道。他只知道,被流放的那一年他还是个血气方刚英俊挺拔的年轻人,而现在已经是一个满面风霜身体发胖的中年男了。在历尽沧桑的十四年后,重返洛阳的李哲真是充满了一种劫后余生,恍如隔世之感。看着洛阳城内熟悉而陌生的一草一木,望着太初宫华丽而森严的九重宫阙,李哲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淌下了两行清泪。然而在感慨之余,李哲也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和困惑。因为母亲武曌是以“庐陵王有疾,应回洛阳疗疾”为由把他暗中召回来的。母亲这么做,到底意味着什么?在这扇缓缓打开的宫门背后,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李哲的内心一片茫然。【莲花似六郎:男宠的崛起】庐陵王李哲突然归来,受打击最大的人无疑就是武承嗣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处心积虑地折腾了这么多年,换来的居然是这样一种结果!武承嗣从此万念俱灰,一蹶不振。在愤恨与失落的双重煎熬中度过了几个月后,武承嗣终于在这一年八月一病而亡。李哲的归来让武承嗣抑郁而终,却让另一个人大喜过望。他就是在东宫中度日如年的皇嗣李旦。随着那个喜欢当皇帝的三哥的归来,这个视权位如桎梏的弟弟顿时有了一种云开雾散的解脱之感——他终于可以重新回到他那闲云野鹤的生活中去了。心情异常激动的李旦随即频频上表,请求将皇嗣之位还给他的三哥李哲。圣历元年九月十五日,亦即李哲回到洛阳的半年之后,武皇终于颁下了一道诏书,册立庐陵王李哲为皇太子,同时恢复了他以前的名字——显。跪地接旨的那一刻,李显激动得泪流满面。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并不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而是在得到了以后再度失去。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也不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而是在失去了以后重新得到。得而复失与失而复得,这两种生命中的极端境遇竟然让李显挨个尝了一遍,可见他是多么可怜,又是多么幸运。在这仿佛蹦极一样的命运起落中,李显所体验到的人生况味一定比别人无奈得多,当然也比别人丰富得多。在登基称帝的第七个年头,女皇武曌结束了酷吏政治;在第八个年头,她解决了令她牵肠挂肚的立储问题。做完这一切,七十四岁的武曌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一刹那,女皇武曌明显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苍老。那是一种年龄的苍老。也是一种灵魂的苍老。尽管到目前为止,她仍然是大周帝国至高无上的天子,尽管她手里仍然握有威福刑赏之柄与生杀予夺之权,可武曌还是不由自主地发现——自己的心态正在发生某种微妙而重大的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逐渐厌倦了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越来越看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诸如与宰相狄仁杰之间的君臣之情,还有与李显、李旦、太平、诸武之间的亲人之情,甚至包括与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情,都在她的内心占据了越来越大的比重。也许正是由于这样的改变,所以武曌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就是亲人之间为了争夺权力而自相残杀。如何确保在自己百年之后,儿女和侄子们之间能够相安无事呢?武曌为此绞尽了脑汁。最后她想到了两个办法:一、立誓;二、联姻。圣历二年(公元699年)四月,武曌命李显、李旦、太平公主与诸武共同写下盟誓,保证今后绝不互相侵犯,然后在明堂祭告天地,最后又将誓文镌刻在铁券上,交付史馆永远收藏。随后,武曌又亲自作主,把李显的几个女儿分别嫁给了诸武:安乐郡主嫁给武三思之子武崇训,永泰郡主嫁给武承嗣之子武延基,新都郡主嫁给武承业之子武延晖。武曌希望通过这两个办法,消弭武李之间的政治宿怨和利益分歧,帮他们树立起更为牢固的关系。然而,尽管处心积虑地做了这么多事,武曌还是不能保证武李之间今后不生龃龉。其实说到底,她做这些事情也只是图个心安而已。因为武曌深知,对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来讲,权力的诱惑从来都要大于誓言的约束,同时也要大于亲情的牵绊。为了权力,誓言可以轻易撕毁,亲情也可以随时斩断。不要说别人,武曌自己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如果说权力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武曌想,那么人的感情就一定是铁匠铺里那红彤彤的铁水。只有让铁水冷却、凝固,再反复淬炼、锻打,最后才可能获得一把斩金断玉,削铁如泥的宝剑。这是必然的道理。你不可能既想得到宝剑,又不想让铁水凝固,就像你不可能既想得到冷酷的权力,又不想失去温柔的感情一样。而一旦你的感情恢复了柔软,那就像铁水重新开始了沸腾,最终的结果就是销熔掉你手中的宝剑……所以,武曌其实并不相信她的儿女和侄子们会因为立誓和联姻而放弃各自的权力野心。即使不相信,武曌还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了。也许自己真的是老了。武曌想,只有老人才有如此矛盾的心境和行为吧?反正,作为一个年过古稀的人,武曌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至于未来究竟怎样,那是儿孙们自己的事情。对于武曌来说,最重要的是现在。武曌蛮喜欢目前这种轻松逍遥的生活状态。外朝的政务有狄仁杰、魏元忠这些能臣在帮她打理,宫里有张易之、张昌宗这对玲珑剔透,善解人意的宝贝随侍在侧,膝下还有一大群孝子贤孙日夜环绕……人生至此,夫复何求?武曌现在只希望这种日子长一点,长一点,再长一点……和女皇武曌的心愿一样,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眼下最渴望的,也是武皇能够长命百岁。因为武曌是他们的庇荫大树,是他们的富贵源泉,是他们飞黄腾达的唯一靠山。没有了武皇,他们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二张在万岁通天二年(公元697年)入宫,他们是高宗时代的宰相张行本的族孙,不仅人长得明眸皓齿,玉树临风,而且由于出身名门,从小就得到了比较好的教育,所以气质优雅,颇具艺术才能,尤其擅长音乐。最初看上二张的人是武曌的女儿太平公主。就像当初的千金公主在享用了冯小宝之后慨然将其转赠给武曌一样,太平也是个孝顺女儿,自己试过之后觉得好,便十分慷慨地献给了母亲。刚开始是张昌宗先入的宫,得宠之后又把异母哥哥张易之也推荐给了武皇,从此兄弟俩便天天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脸上涂着香喷喷的脂粉,成双结对地陪伴在武皇身边。每天被这两个花样美男伺候得舒舒服服,武曌感觉自己枯皱的肌肤似乎又重新舒展开来,而布满了岁月之痕的脸庞也再度焕发出了神奇的光泽。女皇一爽,乌纱自然就不在话下。张昌宗很快就被封为散骑常侍,张易之也官至司卫少卿。而且武皇还爱屋及乌,把二张的两个母亲都封为太夫人,前后赏赐的钱物不可胜计。更有甚者,武曌还专门为张易之的母亲臧氏指定了一个情人。她特地颁下一道敕书,命长相俊美的凤阁侍郎李迥秀去给这个臧太夫人当“私夫”,说白了就是当一个“合法奸夫”。可怜李迥秀不仅白天要在朝堂上奉旨办公,晚上还要到臧太夫人府上“奉旨通奸”,个中凄苦实不足为外人道也。后来可能是李迥秀的妻子摔破了醋坛子,搞得李迥秀两头不是人,只好忍痛把妻子休了。当然,李迥秀表面的休妻理由是冠冕堂皇的,说妻子经常喝斥奴婢,惹得他老母不高兴,为了孝顺老母才不得不休妻云云。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迥秀纯粹是因为奉旨通奸才导致家庭破裂的。当然,李迥秀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几年后便青云直上,官至宰相。二张如此得宠,诸武自然就趋之若鹜了。武承嗣、武三思、武懿宗等人,争相为二张牵马执辔,就像当初捧薛怀义的臭脚一样。为了和二张拉近关系,诸武还十分亲昵地称张易之为五郎,称张昌宗为六郎。圣历二年(公元699年)正月,武曌为了得到更多的男宠,就专门设立了一个机构,名为控鹤监,后来又改名奉宸府。可不管是控鹤监还是奉宸府,其性质就是武曌的“男宠俱乐部”。她命二张主持工作,专门招收一些婀娜多姿的美少年和一帮轻薄文人进去当“供奉”。那些日子,武曌几乎天天带着诸武和一帮佞臣在此饮酒作乐。席间武三思常常不失时机地拍二张马屁,有一次居然说张昌宗是神仙王子晋转世。王子晋原为周朝太子,清静寡欲,仁厚爱民,然而不幸早夭,百姓出于敬意,就传说他是坐着仙鹤升天而去,羽化成仙了。武曌一听大为高兴,就让张昌宗穿上羽毛编织的衣裳,坐在木制的仙鹤上,然后一边吹笙,一边做着飞翔的动作。那一刻的张昌宗真的是恍若天人,武曌不禁深深地迷醉,陪坐的一干御用文人也纷纷作诗赞美。有人盛赞张昌宗貌似莲花,众人纷纷附和,唯独宰相杨再思一脸正色地说:“不对!怎么能说六郎像莲花呢?应该是莲花像六郎才对啊!”众人闻言,顿时对杨再思的谄媚功夫大为叹服。宰相就是有文化啊,连马屁都能拍得如此诗意盎然,别出心裁!由于杨再思的摇尾功夫天下无双,时人就送给他一个外号——“两脚狐”。自从武皇设立了这么一个男宠俱乐部,很多人都蠢蠢欲动,争着要进奉宸府,其中不仅有民间的美少年,同时更有朝廷官员。朝野上下对此议论纷纷,当时有一个叫朱敬则的谏官实在看不下去,就向武曌上奏说:“陛下内宠有易之、昌宗就足够了。可臣最近却听说,有很多官员不知羞耻,都毛遂自荐要进奉宸府,这一丑闻已传遍朝野,社会影响非常不好。臣的职责是谏诤,不敢不奏。”武曌闻奏,顿时有些难堪,于是想出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办法,命二张牵头,召集了一帮文人学士,开始编纂一部大型诗集,名为《三教珠英》,亦即选取儒释道三家的代表性诗歌汇编成册。当时参加编纂工作的,就有著名诗人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杜甫的祖父)等人,还有李峤、李迥秀等朝中政要。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二张贵宠无比,他们的弟弟,时任洛阳令的张昌仪便因此肆无忌惮,公开卖官鬻爵。有一天上朝,一个姓薛的候补官员拦下他的马,当街行贿求官,送给他黄金五十两,并递上了一份履历表。张昌仪上朝后就把履历表交给了天官(吏部)侍郎张锡。几天后张锡把履历表弄丢了,就询问张昌仪。张昌仪大骂:“你这糊涂虫!我怎么记得他的名字?干脆这样,凡是姓薛的都给他官做!”张锡惶恐不已,回到吏部一查档案,一共有六十多个姓薛的候补官员,张锡不敢违背张昌仪的意思,只好横下一条心,全部任官。既然连弟弟都能如此飞扬跋扈,一手遮天,把吏部当成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把主管官员视同奴仆喝来骂去,那么二张的气焰之盛与权势之隆就不难想见了。在武曌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帝国的政治形势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是暗潮汹涌。随着庐陵王李显的入主东宫,所有人都知道李唐的复辟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与此同时,诸武却仍然身居要津,且仍受武皇宠幸,这种矛盾局面的背后无疑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危机。尽管武曌极力想要撮合李武,但是谁都很清楚,这两股政治势力始终是不可能走到一块去的。他们之间的博弈必将以或明或暗的方式一直延续下去,而未来的政局究竟将如何演变,谁的心里都没有底。久视元年(公元700年)正月,终于有一个人成了李武暗中角力的牺牲品。他就是吉顼。因拥护庐陵王之功,吉顼已经官至吏部侍郎兼宰相,且被武皇视为心腹。吉顼为此深感得意。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一次政治选择,而且只要继续站在这个政治队列中,今后的仕途必将一帆风顺。然而吉顼似乎没有意识到,正因为他在拥护庐陵王这件事上表现得太过锋芒毕露,所以早已成为诸武的眼中钉和肉中刺。而武皇介于李家和武家之间,其心态也一直是复杂而矛盾的。可吉顼却被自己迅速到来的成功所陶醉,并未充分意识到诸武的敌意,更严重低估了诸武在武皇心目中的份量,因而最终葬送了自己的仕途和前程。事情缘于这年正月的一次朝会,当时吉顼因某事与武懿宗争功,双方当着百官和武皇的面大吵起来。吉顼身材魁梧,声若洪钟,原本口才就十分了得,一吵起架来更是声色俱厉,咄咄逼人;而武懿宗则矮小伛偻,一激动就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所以这场架就出现了一边倒的局面——吉顼居高临下,气势汹汹,武懿宗则是结结巴巴,汗如雨下。武皇端坐在御榻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大为不悦。当天散朝后,武曌便对左右说了这么一句话:“吉顼在朕的面前,尚且看不起我们武家人,要是到了将来的某个时候,这种人岂能依靠?”吉顼就此彻底失去了武皇的信任。可他似乎对此浑然不觉。后来有一天,吉顼奏事的时候,又在武皇面前说古论今,旁征博引,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武皇终于勃然大怒,厉声打断了他:“够了!你这一套朕早就听够了,朕不想再听你的废话!”随后,武皇就抛出了她那个经典的“狮子骢故事”。她说,“太宗有马名狮子骢,肥逸无能调驭者。朕为宫女侍侧,言于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挝,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挝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壮朕之志。今日,卿岂足污朕匕首邪?”(《资治通鉴》卷二○六)你难道自认为有资格弄脏朕的匕首吗?最后这一句让吉顼心胆俱丧,如梦初醒。他极度惶恐地拜倒在地,频频磕头请求武皇恕罪。然而,现在清醒已经来不及了。诸武随后便群起而攻,指控他帮助弟弟诈冒资荫骗取官职,武皇旋即将吉顼贬为安固(今浙江瑞安市)县尉。从一个堂堂宰相贬为边远地区的九品小吏,吉顼内心的痛苦不言而喻。临走之前,吉顼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去向武皇辞行,说:“臣今远离朝廷,今生恐无再见之期,想说一句话。”武曌让他坐下,问他想说什么。吉顼说:“土和水,和合成泥,二者会不会争执?”武曌说:“那当然不会。”吉顼又说:“如果分一半塑造佛像,另一半塑造道家天尊呢?”武曌说:“那争执就大了。”吉顼倏然起身,倒头便拜,朗声说:“宗室、外戚若能各安本分,则天下安宁。今太子已立而外戚犹然为王,这是陛下驱使他们日后互相争斗,使双方都不得安宁啊。”无论吉顼临行前的这番进言是否包含私心,这句话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帝国当下最严重的问题。武曌听完后怅然一叹,说:“朕也知道……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吉顼张口还想说什么,武曌已经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吉顼彻底绝望,当天就失魂落魄地踏上了贬谪之途,不久后就在贬所抑郁而终。吉顼的落败固然与他的骄矜自负和锋芒毕露有关,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武曌容不下他。对于此时的武曌而言,尽力调和李武,维持李武的政治均势和利益平衡是她最重要的任务,吉顼在“李弱武强”的时候拥护李家,这当然符合武曌的原则,所以吉顼才能够青云直上;但是到了庐陵王被立为太子之后,吉顼却不知道及时调整自己的政治姿态,仍然在“尊李卑武”的道路上高歌猛进,这当然就极大地触犯了武曌的原则。就像武曌与吉顼的最后那场对话所反映出来的一样,虽然武曌明知道自己的“平衡原则”实际上是在掩盖矛盾,不是在解决问题,但是武曌却宁可这么做。因为她并不希望为了解决问题,而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见李家和武家任何一方遭受损害。至于吉顼所说的李武的矛盾会在未来激化,那就不在武曌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换言之,对于眼下的武曌来说,搁置矛盾远比解决问题更聪明,在和稀泥中保持各方的相安无事也远比用自己的右手砍断自己的左手更明智!从这个意义上说,吉顼的丢官和仕途命运的变化,就不仅是李武暗中角力的结果,同时更是武曌矛盾心态的写照。久视元年的吉顼事件充分说明,李武之间的政治宿怨已经为帝国的未来埋下了巨大的隐患。而这几年来,李武之外的第三股政治势力——以二张为代表的男宠又忽然间强势崛起,顿时使得未来的政局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武曌已经七十多岁高龄,作为几十年来帝国的实际掌舵者,她的铁腕统治固然严厉而高效,能够在大体上维持政局的稳定,但恰恰是这一点加大了未来的变数。因为这种极权型的政治领袖一旦过世,所有被压制着的矛盾就必然会集中爆发,宗室、外戚与男宠这三种不可调和的政治势力也势必会围绕帝国的最高权力展开殊死博弈,到那时候,局面会不会变得不可收拾?久视元年深秋的一天,帝国朝堂上一位德高望重的栋梁人物又在萧瑟的秋风中溘然长逝,更是让朝野上下的有识之士感到忧心忡忡,同时也让年老的女皇武曌感到了巨大的悲伤和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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