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盛唐-41

他写了一首离合诗。所谓离合诗,就是从诗歌的表面文字上看不出真实内容,必须按一定的方式重新排列组合,才能知悉隐藏在文字背后的含义。可是,当这首诗送到李勣手中的时候,老将李勣却破口大骂:“军情紧急,郭待封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思写诗,老子非宰了他不可!”李勣手下的文书元万顷觉得事有蹊跷,便拿过去看了看,很快就把郭待封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念了出来。李勣大为诧异,经元万顷一番解释后才恍然大悟,连忙派人给郭待封运送粮草和装备。郭待封此举,可以被看做是中国历史上比较早的以密码形式发送的情报。总章元年(公元668年)春天,高宗李治派遣了侍御史贾言忠前往辽东前线,负责视察战况并慰问官兵。贾言忠回朝复命时,高宗问他对高丽局势的看法,贾言忠胸有成竹地回答了四个字——高丽必灭。高宗问:“你凭什么这么说?”贾言忠侃侃而谈:“隋炀帝之所以东征不克,是因为国内人心怨离;先帝之所以东征不克,是因为高丽内部精诚团结。而现在,高藏(高丽国王)昏庸懦弱,权臣独揽朝纲,渊盖苏文一朝身死,三个儿子旋即内讧。渊男生诚心归顺,为我军之向导,高丽的各种情况,我军洞若观火。以陛下之圣明,国家之富强,加上将士尽力,乘乱取之,高丽之亡翘首可待!”毫无疑问,贾言忠所列举的诸多理由,确实都是高丽即将覆灭的征兆。高宗听在耳中,喜在心头。他接着又问:“辽东前线的几大将领,哪个最能干?”这个问题就不太好回答了,因为不管贾言忠说谁最能干,都难免得罪其他人。贾言忠略加沉吟,就给了天子一个非常满意的答复。他说:“薛仁贵勇冠三军;庞同善虽不善战,但治军严整;高侃勤俭自处,忠勇有谋;契苾何力沉毅能断,虽不适合充当前锋,却有统御之才;然而,要论到夙夜小心、忘身忧国者,还是非李勣莫属!”贾言忠这个回答虽说有些八面玲珑,但确实也道出了实情。此次出征的这些将领,实在是无可挑剔的。比如其中的薛仁贵,的确当得起勇冠三军这个至高的评价。当年太宗李世民亲征高丽,薛仁贵以普通一兵的身份随军东征,就是凭借其过人的胆识和高超的武艺,故意不穿铠甲而披白袍,在战场上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从而一战成名。太宗对他极为赏识,亲自提拔他为游击将军,并且高兴地说:“朕不喜得辽东,喜得卿也!”(《资治通鉴》卷一九八)薛仁贵从此名扬天下。龙朔二年(公元662年),薛仁贵率部平定铁勒九姓的叛乱,他亲临阵前,三箭射杀三个铁勒武士,令对手闻风丧胆,进而一战平定了叛乱,缔造了一个“三箭定天山”的千古传奇。此次东征高丽,薛仁贵更将以一系列辉煌的战绩,再次向天下人展现出他勇冠三军的名将风采。尽管高宗本人对此次东征的将帅阵容也颇有信心,但是为了确保此战能够彻底平定高丽,他最后还是给李勣又增派了一个副大总管。这个人就是刘仁轨。其时刘仁轨已经回朝,并且高居右相(中书令)之职。高宗此刻再一次郑重其事地把他派往朝鲜半岛,足见对他的信任和倚重之情。二月,李勣挥师继续向高丽纵深挺进。猛将薛仁贵在金山大捷之后,又担任前锋直逼辽东的另一座军事重镇——扶余城(今吉林四平市)。薛仁贵出发前,只挑选了三千名士兵。诸将都说兵力太少,让他多带一些人去。薛仁贵却笑着说:“兵不必多,关键是看如何指挥罢了。”薛仁贵随后率兵直扑扶余城。高丽守军侦知唐军兵少,遂倾巢而出,在一马平川的扶余平原摆开阵势,主动迎战唐军。此举正中薛仁贵下怀。因为高丽军队向来长于守城,短于野战,所以薛仁贵要的就是引蛇出洞,诱使高丽军队出城跟他决战。当敌军漫山遍野地冲过来时,薛仁贵一马当先杀入敌阵,唐军将士紧随其后,个个奋勇拼杀。虽然高丽军队在兵力上占据了优势,可是碰到拼命三郎薛仁贵,他们也只有挨砍的份儿。此战薛仁贵再次以少胜多,砍杀并俘虏了一万多人,随后又乘胜而进,一举攻克了扶余城。一听说重镇扶余城被薛仁贵一战而下,扶余平原上四十余城的守将顿时胆破,没过多久就全部望风而降。薛仁贵以三千骑兵大破高丽军队,不仅斩获一万多人、轻而易举地拿下了扶余城,并且兵不血刃地逼降四十余城,如此辉煌之战果,令人击节称叹!【平定高丽:李勣老而弥坚(下)】扶余城及其附近诸城全盘沦陷,令渊男建大为恐慌。他意识到,以唐军这种犁庭扫穴、雷霆万钧的势头,不消多久就可以直逼平壤、攻克高丽全境。所以,渊男建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夺回扶余城,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唐军主力越过鸭绿江。高丽随即集结了五万大军,火速向扶余城逼近。李勣料定,这差不多是高丽所能调动的最后一支预备队了。如果把这支部队歼灭,高丽势必再也无力组织有效的反扑。唐军的高级将领们经过讨论,一致同意主帅李勣的上述判断。随后,李勣与多位副总管一同率领唐军主力,在薛贺水(流经辽宁凤城市境)严阵以待,准备与这支高丽大军决战。总章元年二月底,两军在薛贺水展开大规模会战。这场大战的结果同样是毫无悬念的——战斗以高丽军队阵亡三万余人而告终。高丽又一次遭致惨败。其实,从渊男建决定夺回扶余城的那一刻起,高丽军队的失败就已经注定了。因为在当时的亚洲战场上,唐军无疑是最擅长野战的一支军队,而高丽军队最显著的优势则是守城战。只要渊男建仔细研究过隋唐两朝多次东征的战例,他就应该采取避敌锋芒、坚壁清野的战略,尽量避免与唐军野战,更要避免战略性的决战。他应该像历史上的每一次高丽战争一样,不断地诱敌深入,拉长对方的战线和补给线,最终拖垮对手。假如渊盖苏文在世,唐军绝对不可能通过野战一次又一次吃掉高丽的有生力量。可渊男建毕竟是初生牛犊,太缺乏军事经验和战略智慧了。他基本上自始至终都被唐军牵着鼻子走,根本没有自己的通盘战略,只会纠缠于一城一地之得失,并且一再以己之所短去对抗敌之所长。于是,高丽军队每一次与唐军展开野战,都不啻于以卵击石、羊入虎口!金山会战、扶余川之战、薛贺水会战,莫不如此。高丽军队在这样一个最高统帅的指挥下,又岂能不败?主动把脖子一次次伸到对手的刀下,高丽又岂能不亡?薛贺水大捷后,李勣又乘胜东进,攻克了鸭绿江西岸的军事重镇——大行城(今辽宁丹东市)。拿下该城,意味着广袤的辽东土地已经全部落入唐军手中,平壤的门户已经轰然洞开。总章元年夏天,各路唐军会师于大行城,经过数月休整和养精蓄锐之后,唐军于八月对鸭绿江的高丽守军发起强攻。此时,屡战屡败的高丽军队的士气已经落到了低谷,而唐军挟数次大捷之威,士气正空前高涨。高丽军队当然抵挡不住唐军的强大攻势,很快就全线崩溃。唐军越过鸭绿江,进入朝鲜半岛,一鼓作气向东追击了两百余里,并顺势攻下了半岛北部的要塞辱夷城(平壤城西北)。至此,高丽大势已去。其他各城的守将闻风丧胆,要么弃城而逃,要么举城归降,唐军如入无人之境。勇将契苾何力担任前锋率先杀到平壤城下,紧接着,李勣的主力也进抵平壤,随即将其团团围困。平壤作为高丽的都城,经过多代人的苦心经营,其防御体系固若金汤。此前苏定方曾经对它围攻了八个月,最后也不得不黯然收兵,可见平壤的确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坚城。然而,世界上最坚固的东西并不是城墙,而是人心。隋唐两朝的多位帝王之所以屡屡在高丽这个东夷小国折戟沉沙,并不仅仅是因为高丽的城墙特别坚固,而主要是因为高丽君臣能够团结一致,举国上下同仇敌忾。而今日,平壤虽然依旧拥有坚固的城墙,但是此刻的高丽君臣显然已经失去了拒敌的勇气和抗战到底的决心。所以,这样一座貌似坚固的堡垒,到头来也就避免不了从内部被攻破的命运。当唐帝国的东征大军围攻平壤一个月后,有一个人的意志就彻底垮了。他就是现任的高丽国王高藏。作为一个长期大权旁落的君主,高藏捍卫国土的信念和责任感显然比较匮乏,起码比权臣渊男建匮乏得多,所以他的意志率先垮掉,说起来也是情理中事。他携渊男建的弟弟渊男产以及高丽朝廷的各级文武官员共九十八人,趁渊男建不备,偷偷缒下城墙,手举白幡归降了唐军。国王亲自带着文武百官投降唐军,这对平壤守军的士气无疑是一个沉重打击。渊男建暴跳如雷,但他仍然闭门坚守,准备顽抗到底。随后的日子,困兽犹斗的渊男建屡次出兵反攻唐军,可这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高丽军队的反击屡屡被唐军挫败,平壤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在此危急的时刻,又有一个人背叛了渊男建,从而敲响了高丽的丧钟。这是一个武僧,名叫信诚,是渊男建的心腹,手中握有平壤守军的指挥权。他意识到高丽大势已去,再负隅顽抗也无法挽回败局,于是秘密派人与李勣接洽,表示愿意充当内应,投降唐军。总章元年九月十二日,信诚忽然打开城门,唐军随即蜂拥而入。李勣命士兵攀上城墙,插上唐军旗帜,擂鼓呐喊,并且焚烧城墙四周的各个城楼,平壤城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听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看着到处燃烧的熊熊火焰,渊男建彻底绝望了。他拔出佩剑,狠狠刺进了自己的胸膛。这一天,平壤陷落,立国长达七百零五年的高丽王国宣告灭亡。城破的这一刻,渊男建不愧是一个武士,把最后一剑勇敢地刺向了自己。可他下手还不够狠,所以没有死,结果还是成了唐军的俘虏。与他同时被俘的,还有流亡高丽的百济国王扶余丰。十二月,李勣押着高丽的这些高级战俘班师回国,朝廷为远征军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凯旋仪式,高宗李治在大明宫含元殿接受李勣献俘。同时,上至主帅李勣,下至普通将士,全部依照功劳大小给予相应的封赏。对待高丽的这些战俘,唐朝采取了一贯的宽大原则,除了将首恶渊男建流放黔州、将百济国王扶余丰流放岭南之外,其他人全部赦免,并且授予了他们相应官职。高藏被封为司平太常伯,渊男产被封为司宰少卿,信诚被封为银青光禄大夫。此外,最早归附唐朝的渊男生也被封为右卫大将军。随后,唐朝将高丽划分为九个都督府、四十二个州、一百个县,同时在平壤设立安东都护府,统一管辖。各都督、刺史、县令的职位由一部分有功的高丽旧将出任,另外也配备了一部分中国官员协同治理。薛仁贵由于在此次东征中战功卓著,被擢升为右威卫大将军,并出任安东都护,率两万人马镇守。高丽战争的胜利是来之不易的。隋唐两朝、四代帝王都曾经为了征服高丽而倾注了大量心血——隋文帝杨坚于开皇十八年(公元598年)发动三十万大军征讨高丽,结果未及踏上高丽国土就遭遇天灾和疾病,导致士兵死亡十之八九;隋炀帝杨广更是因为三征高丽而耗尽国力,引发了国内风起云涌的全面叛乱,最终葬送了隋朝江山;天纵神武的唐太宗李世民一生中最大的失败,也是因为在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亲征高丽,此次失败的亲征不但拖垮了他的身体,而且沉重打击了他的精神,使他在短短几年后就抱憾而终、赍志而殁;直到唐高宗李治的时代,即便他继承了贞观时代强大的国力和丰厚的人才资本,可还是在龙朔二年第一次东征高丽时遭遇了失败,并因此几乎放弃对整个朝鲜半岛的经略。如此种种,足以证明高丽人确实具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坚韧与顽强。作为朝鲜半岛上的蕞尔小国,高丽屡屡横挑强邻,频频遭到大军征伐,却一次又一次以弱[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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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透了心。贺兰敏之据说是长安有口皆碑的美少年,长得明眸皓齿、玉树临风,而且腹有诗书、才华横溢。史称他“不杂风尘,鸾章凤姿”,“风情外朗,神采内融”,“飞文染翰,为伯为雄”。(《全唐文补遗》第二辑《大唐故贺兰都督墓志》)古代的墓志大多都有溢美吹捧之嫌,贺兰敏之这一篇也不例外,但是综合两《唐书》、《资治通鉴》等各种史料来看,说他是才貌双全的美男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武后确实有心栽培贺兰敏之。早在武后当年除掉武元庆等人之后,就奏请高宗以贺兰敏之为武士彟的继嗣,改姓武,袭爵周国公,并擢升他为弘文馆学士、左散骑常侍。然而,贺兰敏之却根本没有理会武后的一片苦心。首先,他在政治上就没有和武后站在一边。这一点武后是在乾封元年看出来的。当时魏国夫人贺兰氏因武氏兄弟献食而暴亡,贺兰敏之参加妹妹的葬礼时,高宗哭着对他说:“我上朝时她还好好的,怎么一退朝就中毒不治了呢?事情为何发生得如此仓促?”如果贺兰敏之够聪明的话,不管他当时心里想什么,都应该立刻把责任推到武氏兄弟身上,请高宗主持公道,说一些依法严惩武氏兄弟、替妹妹报仇之类的话。可是他没有。他自始至终只是陪着高宗伤心落泪,什么话都没说。这说明什么?这至少表明——他知道杀死妹妹的凶手不是武氏兄弟。当武后得知贺兰敏之对这件事的反应之后,她只淡淡地说了四个字:“此儿疑我。”(《资治通鉴》卷二○二)心机缜密的武后知道,贺兰敏之已经猜出谁才是幕后真凶了。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武后意识到,这个贺兰敏之绝对成不了自己政治上的帮手。除了政治上让武后觉得靠不住之外,贺兰敏之的个人秉性和所作所为也让武后深感厌恶。因为这小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基本上什么样的女人都敢搞。最让武后吐血的就是,和贺兰敏之私通的女人,有一个居然是他的外祖母,也就是武后的母亲——杨氏!八九十岁的外祖母居然与自己年方弱冠的亲外孙通奸?如此耸人听闻、匪夷所思的乱伦故事,即便是今天最恶心的八卦记者恐怕也杜撰不出来,可这在当时的长安却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各种有关的史料也对此言之凿凿。如《旧唐书·武承嗣传》称:“敏之既年少色美,烝于荣国夫人,恃宠多愆犯,则天颇不悦之。”《资治通鉴·卷二○二》也称:“敏之貌美,烝于太原王妃(杨氏)。”武后感觉自己的脸真是被这祖孙俩给丢尽了!而更让武后无语的是——花花公子贺兰敏之恶心人的事情还远不止此。当时太子李弘已经长大成人,高宗和武后准备为太子纳妃,于是从众多的名门闺秀中挑选了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这个女孩据说长得天姿国色,所以高宗和武后都很满意。可没人会料到,就在太子即将举行大婚之前,这个该死的贺兰敏之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丧心病狂地把这个准太子妃逼奸了!武后又惊又怒,被迫取消了太子与杨氏的婚约。贺兰敏之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就是因为他自认为有他的外祖母兼老情人杨氏撑腰。武后虽然气得浑身发抖,但是碍于母亲的面子,也只好忍了。贺兰敏之有恃无恐,没过多久,居然又把魔爪伸到了太平公主身边。众所周知,武后的长女多年前就已夭折,所以武后一直将这个小女儿视同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武后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色胆包天的贺兰敏之竟然趁着太平公主出宫去看望荣国夫人的机会,又一次淫心大发,逼奸了小公主身边的侍女。既然连公主身边的侍女都敢下手,那谁敢保证他不会对公主下手呢?!这一回,得寸进尺的贺兰敏之终于突破了武后的底线。武后忍无可忍,决定除掉贺兰敏之。就在这个时候,杨氏恰好病故,于是武后再无顾忌,在咸亨二年(公元671年)四月向高宗上表,详细列举了贺兰敏之的五大罪状,随即将其流放雷州(今广东雷州市)。贺兰敏之刚走到半道,就被武后派来的杀手用马缰勒死。随后,朝中一大批与贺兰敏之交好的大臣也均遭株连,全部被流放岭南。贺兰敏之死后,武后不得不开始考虑她在朝中的处境。自从参与朝政以来,她过去的心腹许敬宗、李义府等人贬死的贬死、退休的退休,一个都没有剩下。而唯一用心扶植的外戚竟然又是这么一个死有余辜的货色!如今的武后,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光杆司令。尽管她目前拥有的权力和地位看上去似乎还很稳固,可武后却不能不居安思危。因为现在的一切都是高宗给的。万一哪天高宗又受了哪个宰相的蛊惑,再来上演一出废后事件,那武后该怎么办?既没有宰相支持,又没有外戚襄助,武后要靠什么跟高宗和大臣们博弈?所以,从现在开始,武后意识到自己必须在朝中培养一批新的势力,同时扶植一些可靠的外戚,让他们逐步进入帝国的政治中枢,成为她的左膀右臂。只有这样,她才能确保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不再受到任何威胁!上元元年(公元674年)春天,有一个流放岭南的政治犯家属突然被一道诏书召回了长安。这个人就是武元爽的儿子——武承嗣。虽然他父亲生前曾经和武后发生过很多不愉快,可现在,武后却不得不捐弃前嫌、既往不咎。因为除了武承嗣、武三思这几个被流放在外的侄子,武后实在没有其他可以利用的外戚了。再者说,上一辈人的恩怨早已成为如烟往事,武后该发泄的仇恨也早已发泄完了。如今,武后的这些侄子已经和她成了政治上相互需要的利益共同体。也就是说,武后需要侄子们成为她的左膀右臂,以便在将来的政治博弈中替她冲锋陷阵;而武承嗣等人也需要武后给予他们梦寐以求的权力和富贵,从而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武承嗣一回朝,马上承袭了周国公的爵位,并被任命为尚衣奉御(正五品下)。而仅仅一个月后,武承嗣就连跳数级,以火箭速度当上了宗正卿(从三品)。所谓宗正卿,就是皇族事务部长,虽然不是什么要害职位,但是官秩很高。而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位子上,自然就会对所有李唐皇室成员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换言之,这是武后合法监控李唐皇族的开始。许多年后,当高祖和太宗的龙子龙孙们有如覆巢之卵一一暴死在武后的铁掌之下时,人们一定会想起武承嗣从遥远的岭南飘然回朝的那一天。不久,武元庆的儿子武三思也回朝担任了右卫将军。随着武后的这些侄子们相继登上帝国的政治舞台,一个外戚当权的时代就悄然拉开了帷幕。在积极扶植外戚的同时,武后又在这一年八月,撺掇高宗颁布了一道诏书。这是一道“追尊祖宗”的诏书。具体而言,就是从高祖的爷爷奶奶开始,给李唐的历代祖宗都加上一些尊贵的字号。如尊高祖李渊为神尧皇帝,尊太穆皇后为太穆神皇后;尊太宗李世民为文武圣皇帝,尊文德皇后为文德圣皇后,等等。乍一看,这好像又是武后习惯玩的那种文字游戏。可实际上,“追尊祖宗”只是个幌子而已,武后的真正目的是想借此改换自己的名号。把祖宗封了个遍后,武后紧接着提出——为了避先帝、先后的称讳,从此以后,皇帝李治应该改称“天皇”;皇后武媚也不再称皇后了,而要改称“天后”。就这样,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天皇”“天后”诞生了。武后从此就由皇后变成了天后。这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政治举措。一字之差,就让武后从古往今来的众多皇后中脱颖而出,成了独一无二的“天字头”皇后,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说是为了避讳,貌似很谦虚,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天后”绝对要比“皇后”尊贵得多。因为“后为坤德”,皇后再怎么尊贵也绝不能和“乾”“天”扯上关系,可如今武后居然自称“天后”,这显然已经突破了宗法礼教的限制,把自己与至高无上的天子完全并列了!变身天后的这一年,武后五十岁。这是继麟德元年(公元664年)“二圣临朝”之后,武后在通往女皇的道路上迈出的又一大步。也许要到若干年后,当武曌把自己头上那顶天后桂冠的“后”字轻轻剥落,让它仅剩下一个“天”字时,人们才会恍然大悟——原来早在她自称天后的那一年,一切都已经埋下深远的伏笔了。在扶植外戚并晋位天后之后,武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着手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了。这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可是,武后却面临一个难题。因为如今的宰相刘仁轨、戴至德、李敬玄、郝处俊等,都是高宗一手提拔的,武后既不可能把他们拉下来,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自己人弄上去;而拉拢中下级官员又意义不大,且远水救不了近火。既然如此,那武后该怎么办?富有政治智慧的武后当然有她的办法——既然不能从宰相那里夺权,那就从他们那里分权!如何分权?建立私人内阁。如何建立私人内阁?参照太宗皇帝当年开弘文馆的做法——延揽学士。随后的日子,武后便以编撰著作为名,亲自选拔了刘祎之、元万顷、范履冰、苗神客、周思茂、韩楚宾等一批才华出众的学士,特许他们进入禁中,开始大张旗鼓地编撰《臣轨》《百僚新戒》《乐书》《列女传》等,洋洋洒洒一千余卷,署名都是“大圣天后亲撰”。表面上,武后率领这帮学士著书立说,好像无关朝政,可实际上,武后却暗中把“朝廷奏议及百司表疏”悄悄拿到了学士们的案头,“密令参决,以分宰相之权”(《资治通鉴》卷二○二)。由于普通朝臣上朝都是从南门入宫,而武后这个私人内阁的成员都被特准从北门直接进入禁中,所以时人都称之为“北门学士”。这些北门学士就这样成了武后的心腹和智囊团,从此平步青云、官运亨通。然而,尽管他们都是武后一手栽培的,可对于武后的跋扈和专权,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买账。比如刘祎之,十几年后官至宰相,可他却不甘心充当武后篡唐的鹰犬,曾要求武后还政于李唐,“以安天下之心”,因而触怒武后,终遭杀身之祸。其他的北门学士,由于参与武后的私密太多,结局也都颇为不堪。大约在武周革命前夕,他们都被武后假酷吏之手一一诛杀,落了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上元二年(公元675年),随着高宗身体的日渐衰弱,更随着武后在政治上的日益强势,一个异常敏感而微妙的问题,就突出地摆在了李唐朝廷的面前。那就是——万一重病缠身的高宗驾鹤西去,大唐帝国的最高权力将落入谁的手中?是天后武媚,还是太子李弘?此时的李弘已经二十四岁,早已成年,而且是法定的皇位继承人。在正常情况下,高宗一旦宾天,当然应该由他入继大统。这本来是毫无疑问的。可它之所以变成一个问题,是因为武后早把李弘当成了政治上的对手。原因很简单,一旦李弘登基为帝,武后就要从天后变成太后,虽说她仍然可以用太后身份对李弘施加影响,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现在她作为高宗的妻子,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帮患病的夫皇料理政务,但是高宗一旦退位为太上皇,武后唯一的职责就是悉心照料老病交侵的丈夫了。到时候如果过多地对新君指手画脚,肯定会遭到大臣们的非议和反对。而且,让武后一直深感忧虑的是,李弘虽然是她的亲生儿子,但在政治上从来和她不是一条心。到时候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掌控李弘,武后根本没有把握。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在高宗的特意安排下,如今的宰相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反武派,而且基本上都兼任东宫属官,所以他们的政治立场和政治利益都是与太子保持高度一致的。如果李弘即位,他们势必会更加紧密地团结在新君周围,形成一个实力强大的政治集团。到那时,只要他们认为武后的存在对他们和新君构成威胁,那就随时有可能把武后从帝国的权力舞台上驱逐出去。届时,不要说武后已经不可能控制李弘或继续干预朝政,就算武后仅仅想保住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兴许都不可得。即便生性仁孝的李弘会对她手下留情,可那几个一向反对妇人干政的宰相也不可能轻易放过她。简言之,一旦李弘登基,武后的未来绝对不会美妙!这对于一生都在为权力奋斗,并且已经非常接近最高权力的武后来说,当然是无法接受的。她绝不可能心甘情愿退出帝国的政治舞台,更不可能放弃目前拥有的一切!不仅不会放弃,她甚至早已不再满足。从九年前参与泰山封禅的那一天起,一种既模糊又清晰、既隐约又强烈的梦想就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并且逐渐支配着她的全部生命和所有行动。这个梦想就是——有朝一日从幕后走到台前,成为这个帝国名副其实的最高主宰者!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会不惜一切代价。谁成为她的阻碍,她就把谁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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