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盛唐

《血腥的盛唐》全集作者:王觉仁第一卷楔子公元617年,隋大业十三年。是时,苍穹碎裂,日月无光,黑暗笼罩大地。山河倾圮,草木成灰,四海沸腾如汤。是时,隋失其鹿,群雄竞逐,攻战杀伐连年不断。神州陆沉,中原板荡,万千尸骨垒起了座座峰峦。是时,无尽腥风吹干了征人的眼泪,漫天血雨染红了将军的战袍,乱世兵燹(xiǎn)炙烤着生者和死者的灵魂,末日烽烟熏痛了老人和孩子的目光。是时,一度繁荣强大的隋帝国,已然风雨飘摇,濒临崩溃的边缘。这一年,有一个名叫李渊的人,正站在一座名叫晋阳的城上,遥望乱云飞渡、阴霾漫卷的天空,神情凝重,若有所思。他的身后,站着三个英姿挺拔、铠甲锃亮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器宇轩昂,神情坚毅,深邃的目光中隐隐闪耀着一种傲视天下的光芒。他的名字,叫做李世民。没有人知道,短短一年后,这个年轻人就将追随父亲李渊揭起义旗,剑指长安,最终颠覆隋朝社稷,扫灭群雄,统一海内。更没有人知道,若干年后,这个年轻人将站在隋王朝轰然倒塌的废墟上,缔造一个亘古未有、空前强大的帝国,开创一个四海升平、万邦来朝的盛世,最终成为彪炳日月、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公元617年,隋炀帝杨广还在江都的离宫醉生梦死,以一种“天下无贼”的鸵鸟心态欢享着生命中最后的奢华。而这一年,四方群雄皆已不奉隋朝正朔,纷纷拥兵割地、称帝称王,如窦建德、李密、刘武周、梁师都、郭子和、薛举、李轨、萧铣(xiǎn)等等。除此之外,散落在山泽湖海之间的大大小小的草头王,更是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在整个大业中后期,隋朝天下所有稍具博弈资本的人似乎都迫不及待地揭竿而起了,只有一个实力雄厚的封疆大吏始终如如不动。他,就是隋朝太原(郡治晋阳)留守、唐国公李渊。这些年来,无论天下如何纷扰,无论群雄逐鹿的游戏玩得多么热闹,李渊始终表现得淡定从容,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难道,李渊真的对此心如止水、毫无问鼎天下之志吗?不,他是在潜伏。李渊深知出头的椽子先烂的道理,所以他不急。他要韬光养晦、秣马厉兵,等到隋朝的统治根基被彻底动摇的时候,等到四方群雄互相残杀、N败俱伤的时候,他才断然出手,后发制人!公元617年阴历七月,蛰伏多年的李渊父子终于在晋阳起兵,随即以所向披靡之势直趋长安,于同年九月攻入关中。十一月,李渊攻克长安,拥立代王杨侑(yòu)为帝,自立为尚书令、大丞相,进封唐王。公元618年阴历三月,隋炀帝杨广在江都离宫被宇文化及等人缢杀。同年五月,李渊逼迫杨侑禅位,在长安登基称帝,建立唐朝,建元武德。一个长达二百八十九年的巅峰王朝,就此拉开了宏伟的序幕。曾几何时,隋朝也是一个繁荣富庶的强大帝国。隋文帝杨坚在位二十四年,社会稳定,人口增长,民生富庶,国势日隆,史称“开皇之治”。可以说,没有隋朝奠定的制度框架和国家规模,就没有后来那个青出于蓝的盛世唐朝。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以百年老店的姿态高调开局的朝代,却仅存在了三十七年,便葬送在了隋炀帝杨广的手上。这到底是为什么?其实,杨广并不是一个昏庸无能的皇二代。他不但从小天赋异禀,拥有很高的文学才华,而且谦恭克己,勤勉自律,在道德上毫无瑕疵;成年后,他在政治和军事方面的表现更是出类拔萃、引人瞩目。所以,早在年轻时代,杨广就是杨坚夫妇心目中最优秀的儿子,也是帝国臣民心目中最贤明的皇子。(《隋书·炀帝纪》:“炀帝爰yuán在弱龄,早有令闻,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著声绩。”)正因为此,身为次子的杨广才能打破“嫡长继承制”原则,成功夺取长子杨勇的储君之位,进而登基为帝。然而,看上去如此优秀的杨广,最终却把隋朝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自己也以暴君之名被牢牢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究其原因,并不在于杨广无能,恰恰相反,而是——他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负了!出于这种自负,杨广坚信,在继承杨坚留下的雄厚国力的基础上,自己一定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缔造一份彪炳千秋的煌煌帝业。为了尽快完成这份“大业”,杨广刚一登上帝位,就迫不及待地迈开了大兴土木和盲目扩张的步伐。从大业元年(公元605年)起,杨广就倾尽国力开始了一系列大型工程的建设,如营建东都、开凿运河、修驰道、筑长城、盖行宫、造龙舟等。与此同时,杨广又以雷霆万钧之势展开了一连串对外扩张和强势外交:先是宣威突厥,击破契丹,征服吐谷浑,控制西域;继而经略海外,南平林邑(今越南南部),东征流求(今台湾地区),宣慰赤土(约今马来半岛),使得真腊(约今柬埔寨)、婆利(约今马来半岛)、倭国(今日本群岛)等国纷纷承认隋朝的宗主国地位,并且遣使入朝,称臣纳贡。到了大业七年(公元611年),随着各项工程的竣工和周边诸国的归附,一幅名叫“大业”的盛世蓝图仿佛已经完美地展现在杨广面前。然而,在杨广看来,这张蓝图还不够完美,因为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斑点——高丽。高丽即高句丽(gōulí)之简称,是中国东北少数民族扶余人于西汉末期建立的一个地方政权,其疆域大抵包括今辽宁东部、吉林南部和朝鲜半岛北部。一直以来,高丽表面上向隋朝称臣,实则常怀叵测之心。开皇十八年(公元598年),高丽就曾“驱逼靺鞨,固禁契丹”,出兵进犯辽西,并暗中联络东突厥,企图共同对抗隋朝。隋文帝闻讯大怒,立即征调水陆大军三十万讨伐高丽,不料行至中途,陆军便遭遇洪水和瘟疫,水军也在海上遭遇风暴,船只大量沉没。大军被迫班师,回到长安时,伤亡人数竟达十之八九。从此,高丽就成了隋朝君臣无法忘却的一块心病。大业三年(公元607年),杨广北巡,恰好在东突厥启民可汗的王庭遇见高丽使者,杨广当即命其转告高丽王高元,让他入朝觐见,否则将亲往其国“巡视”。可是,面对杨广的威逼恐吓,高元却置若罔闻。杨广勃然大怒,随即开始扩充军备,准备发动对高丽的战争。事后来看,正是这场战争最终拖垮了隋朝。因为,自从杨广即位以来,系列大型工程和连续对外扩张已经极大地消耗了隋朝的国力,长年被征发徭役的老百姓更是不堪重负。此时的隋帝国已然民生凋敝、饥荒四起,各种社会危机正在急剧酝酿,随时可能爆发。然而,极度自负、好大喜功的杨广却对此视若无睹,执意发布了东征高丽的战争动员令。于是,隋朝覆亡的悲剧就此注定。大业七年,当杨广驾驶着帝国这驾战车不顾一切地冲上战争轨道时,他并不知道,等待在他前方的,将是一个人亡政息、身死国灭的万丈深渊……第一章山河崩裂【惨重的失败:东征高丽】东征高丽的战车还没有开上战场,隋帝国的后院就起火了。烽火首先在山东点燃。自从战争动员令下达,山东就成了主要的战备后勤基地。从大业六年开始,杨广就命当地百姓饲养战马,以供军用,同时征调大批民夫运送粮食前往辽东前线。由于运输量大,路途遥远,致使车辆和牛马大量损毁死亡。与此同时,频繁的徭役挤占了耕种时令,导致山东、河北等地大量农田抛荒,粮食价格飙涨,一斗米卖到了数百钱,而各级官吏依然横征暴敛,加之黄河泛滥、洪涝成灾,致使老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生存底线被彻底突破。如何在暴政中生存下去?濒临绝境的山东百姓每天都要面对这个问题。大业七年冬天,山东邹平人王薄终于在饥寒交迫中彻悟了一条真理——在暴政中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暴民!于是,王薄率先在长白山(邹平县南)拉起了反旗。为了把自己彻悟的真理向广大父老乡亲传播,王薄自称“知世郎”,并精心创作了一首政治宣传歌曲——《无向辽东浪死歌》。歌中唱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这首通俗易懂、振奋人心的歌曲一经问世,立即成为当年齐鲁大地最火爆的流行曲目。四面八方的贫困百姓哼着这支让人热血澎湃的歌,像潮水一样涌向了长白山。从此,王薄带领部众在齐郡(今山东济南市)、济北郡(今山东茌chí平县西南)一带纵横出没,攻击官军,劫掠府库,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日子过得无比滋润。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看着这一切,山东各地豪杰无不怦然心动。于是,多股反叛势力在一夜之间遍地开花:“阿舅贼”(刘霸道)崛起于平原郡(今山东陵县),孙安祖聚众于高鸡泊(今河北故城县西),张金称聚众于河曲(今河北临西县),高士达揭竿于清河(今河北清河县)。他们啸聚山林,攻击城邑,让各地官府疲于应付,焦头烂额。在大业七年大大小小的变民首领中,有一个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后来却成了这拨人里声望最高、势力最强的义军领袖。他雄踞河北,自称“夏王”,直至唐朝建立后仍然割据一方,是武德初年李世民东征路上最强大的对手。这个人就是窦建德。窦建德,河北漳南(今河北故城县东)人,与孙安祖同乡,自小勇武过人,在乡里有侠义之名。大业七年,朝廷招募东征士兵,窦建德因其骁勇之名被任命为二百人长,同乡的孙安祖也在征召之列。可孙安祖因家中遭遇洪灾,妻儿皆饿死,对官府恨之入骨,坚决不肯应征。当地县令大怒,将其逮捕并施以鞭刑。孙安祖愤而刺杀县令,逃亡至窦建德家中。窦建德收留了他,对他说:“今主上不恤民力,欲征高丽,天下必将大乱。大丈夫若不死,当建功立业,岂能成为东躲西藏的逃犯?”随后,窦建德帮孙安祖召集了二百多个壮士,还协助他们到高鸡泊一带落草为寇。尽管窦建德明知道天下很快就将大乱,可他对自己在军队的前程却仍抱有幻想,所以他才会一边支持孙安祖造反,一边又舍不得扔掉“二百人长”这块鸡肋。最后,还是当地官府帮他下了这个决心。本来,窦建德窝藏孙安祖一事,当地官府已有所察觉,加之张金称、高士达等盗匪凡是到漳南洗劫,都自动避开窦建德家所在的那条街,所以官府认定,窦建德必然与盗匪暗中勾结。不久,官府就派兵抄了窦建德的家,并将他一家老小全部捕杀。在家破人亡的惨痛现实面前,窦建德的最后一丝幻想终于破灭。万念俱灰的他只好脱下隋朝军装,带着手下的两百人投奔了高士达。高士达觉得自己的智谋和才略均不及窦建德,就把兵权交给了他,让他当了二当家。随后,窦建德屡屡击败前来征讨的官军,威望迅速提升。由于他善待士卒,所以人人皆愿为其效死,麾下部众很快发展到一万多人。就这样,这个原本要到辽东去当炮灰的二百人长,摇身一变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草头王。窦建德或许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对于潜藏在自己身上的巨大能量,他一定也会感到震惊。而此时的窦建德更不敢想象的是——短短几年后,他就将拥兵割地,称霸一方,并与天下群雄一起逐鹿中原!窦建德的成长史告诉我们:虽然时势可以造英雄,但是要想成为英雄,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你必须扔掉手中的那块鸡肋。大业八年(公元612年)正月初一,隋帝国的一百多万远征军在涿郡完成了集结,同时就位的运输和后勤人员数量是士兵的两倍。杨广将一百多万士兵分成左右各十二军,每军设大将、次将各一人;每军之中,骑兵分成四团,每团十队,每队一百人;步兵也分为四团,每团二十队,每队一百人;重装备部队和普通步卒也各有建制;所有步骑兵团每团各设偏将一人。远征军中,各团的头盔铠甲、帽穗马缨、旗帜旌幡的颜色各不相同,而前进、后退、行军、扎营都有统一的号令。正月初三,杨广亲自率领这支空前庞大的远征军,从蓟城(涿郡郡治,今北京)正式开拔。第一军出发后,每日派遣一军,每两军相距四十里,依次出发,鱼贯前进。整整用了四十天,大军才出发完毕。各军首尾相接,鼓角相闻,旌旗绵延长达九百六十里。此外,杨广直属的十二禁军,朝廷的三台、五省、九寺的随驾官员,也紧跟在大军后面出发,连绵亦达八十里,规模之大,世所罕见。史称:“近古出师之盛,未之有也!”杨广本以为,投入如此浩大的兵力,一定可以轻而易举地踏平高丽。然而,事实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先是在三月,杨广亲率陆军进抵辽东城(今辽宁朝阳市),却长达数月久攻不克。同时,右翊(yì)卫大将军来护儿率领水军渡海攻击,一开始进展顺利,甚至一度攻进了平壤,不料却在城中遭遇伏击,四万精锐尽丧,仅剩数千残兵脱逃。眼看陆、海两路接连失利,杨广不得不改变战略,命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率三十余万大军绕过辽东,直捣平壤。可是,当大军进抵平壤三十里处时,却又因为战线太长、粮草不继再次陷入困境。同年七月,缺乏给养的宇文述被迫引兵西还,高丽军队迅速出城追击。当隋军撤至萨水(今清川江)时,高丽军队趁其渡河之际发起进攻,大破隋军。最后,宇文述狼狈逃回辽东,三十余万大军仅剩二千七百人,几近全军覆没,同时丢失的武器、装备、辎重更是不可胜数。来护儿风闻陆军大败,也慌忙起锚,连夜率舰队撤回东莱(今山东莱州)。第一次远征高丽,就这样以惨败告终。大业八年七月,神情恍惚的杨广默默登上龙辇,从涿郡启程南返。一直到车驾返抵洛阳,杨广始终一言不发。曾经活力四射、阳光灿烂的杨广,如今仿佛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人们看见杨广脸上写满了困惑与哀伤,那是一个骄傲帝王遽然遭受重创后暴露出来的真实内心。也许,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挫折本是人生的题中之义,也是生命成长的必经过程,就像许多小孩子在学习木匠、铁匠这种手艺活的时候,如果手上弄出了血,他们的师傅就会说:“那是这门手艺进到你身体里面去了。”而今,生命中的第一次失败虽然深深刺痛了杨广,可这何尝不是某种有益的东西正在进入他的体内呢?也许,命运之神正是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往这位骄狂自负的帝王身上注入一些必要的抗挫折能力,让他学会以一种成熟而理性的姿态面对人生,同时拯救这个危机四伏的庞大帝国。然而,命运之神很快就发现他失望了,忠于杨广的臣民们也很快就失望了。短短半年后,杨广就在朝会上说了这么一句话:“高丽小虏,侮慢上国,今拔海填山,犹望克果,况此虏乎!”(《资治通鉴》卷一八二)杨广的意思很明确,二征高丽,就算“拔海填山”也在所不惜!【杨玄感叛乱】大业九年(公元613年)正月初二,一道征调天下军队齐集涿郡的诏命再次从洛阳飞出,立刻传遍了整个帝国。皇帝是不是疯了?面对诏令,隋朝的各级官吏和老百姓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这场倾尽全国之力、竭尽天下之财的战争刚刚遭遇惨败,数十万帝国将士刚刚捐尸沙场,数百万民众因为这场战争濒临破产和死亡的边缘,而这个疯狂的皇帝竟然不顾这一切,还想让悲剧重演?!人民愤怒了。越来越多的人义无反顾地加入了造反的行列。除了王薄、刘霸道、张金称、高士达、窦建德之外,齐郡(今山东济南市)人孟让、北海(今山东青州市)人郭方预、平原郡(今山东陵县)人郝孝德、河间郡(今河北河间市)人格谦、勃海郡(今山东阳信县)人孙宣雅等各自起兵,其部众多则十几万,少则数万,在山东地区纵横驰骋,令各地官兵焦头烂额。叛乱的烽火在急剧蔓延,可杨广却不以为意。按照杨广对历史的领悟,几百年来的中国政治一直是门阀世族玩的游戏。正所谓“天下以智力相雄长”,真正的政治智慧和政治力量从来只掌握在少数贵族手中,泥腿子们只是这场游戏中无足轻重的配角,或者纯粹就是跑跑龙套而已,绝对成不了气候。所以,在杨广看来,所谓的叛乱只不过是一些穷疯了的暴民在聚众抢劫而已,等他灭了该死的高丽,回头再来收拾这些小毛贼也为时不晚。大业九年春,杨广再度御驾亲征,于三月初四率领百万大军进抵辽东,拉开了第二次东征高丽的大幕。这次,杨广仍命宇文述等人分道绕袭平壤,本人则亲率正面大军猛攻辽东。隋军这回不仅用上了飞楼、撞车、云梯等大型攻城器械,而且挖掘了多条地道,夜以继日轮番进攻。但是,隋军连攻二十多天,付出了惨重的伤亡,辽东城却依旧固若金汤。同时,宇文述等部也遇阻不前。正当战事陷入胶着之际,国内突然传来杨玄感叛乱的消息,令杨广如遭电击。六月,杨广不得不下令撤军。仓猝之间,堆积如山的军资、器械、粮草全都来不及运走,只能白白送给高丽人。如果说,遍及各地的农民起义在杨广眼中只不过是蚍蜉撼树,尚不足虑的话,那么杨玄感叛乱则无异于一场政治地震,极大地摇撼了帝国的统治根基。因为,杨玄感是贵族,是杨广心目中最有资格玩政治的贵族。杨玄感,隋朝开国元勋杨素之子,袭爵楚国公,时任上柱国、礼部尚书,在帝国的政治高层拥有不可估量的影响力。在杨广看来,这样一个重量级人物起兵反叛,必将产生“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可怕效应,也无疑会引发巨大的政治离心力,使更多的门阀世族生出谋求天下的野心!事实证明,杨广的担心是对的。杨玄感自黎阳(今河南浚县)起兵后,四方纷起响应,部众很快发展到十几万人。就在杨广围攻辽东时,杨玄感已迅速兵临洛阳城下,而围城不过数日,洛阳城中竟然有四十多个贵族和高官子弟出城投降,如韩擒虎之子韩世咢、观王杨雄(杨坚族侄)之子杨恭道、来护儿之子来渊、周罗睺(hóu)之子周仲、虞世基之子虞柔、裴蕴之子裴爽、郑善果之子郑俨等。杨玄感为了收揽人心,一律对他们委以重任。当然,这些官二代的加盟,充其量就是帮杨玄感撑撑门面而已,不可能发挥什么实际作用。此时,杨玄感帐下还有一位幕僚,也是官二代。此人目前虽默默无闻,但很快就将成为隋末乱世叱咤风云的人物。毫不夸张地说,把上面那些纨绔子弟全部绑在一块,其能量也不及此人之万一。这个人,就是日后瓦岗寨的义军领袖李密。李密是隋朝上柱国、蒲山公李宽之子,其家门虽不及杨氏显赫,却也是名重一时。李密从小志向远大,仗义疏财,喜欢广交朋友,早年曾在宫中担任禁军。有一次,轮到李密当班,杨广恰好从他身边经过,忽然停在他面前,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告诉宇文述:“刚才左翼卫队中有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我发现他的眼神异于常人,最好不要让他担任侍卫。”李密就因为皇帝的这句话丢了官,从此与仕途绝缘,在家中闭门读书。他曾经骑在牛背上读《汉书》,旁若无人,浑然忘我,被杨素遇见,视为奇人。杨素请他到家中畅谈,大为赏识,对杨玄感说:“李密见识深远,气度不凡,你们兄弟无人可及。”从此,李密便与杨玄感结成了好友。二人虽成莫逆,但身份地位相差悬殊,杨玄感有意无意之间,还是会瞧不起这个无官无职的落魄贵族李密。李密看在眼里,有一天忽然对杨玄感说:“朋友相交贵在坦诚,我今天就不奉承你了。说实话,如果是两军对垒,决断战机,呼啸冲锋于敌阵之中,我不如你;可要是驱策天下贤俊,让他们各安其位,各尽所能,你不如我!既然如此,你怎能自恃阶高而轻视士人呢?”杨玄感闻言大笑,从此更加佩服李密。杨玄感起事后,自然把李密引为心腹智囊。在围攻洛阳之前,杨玄感曾就全局战略咨询李密的意见:“你一向以拯济苍生为己任,如今时候到了,你有何良策?”李密向杨玄感提出了谋取天下的上、中、下三策。他说:“天子出征,远在辽东塞外,距幽州(涿郡)足有一千余里,南有大海(渤海),北有胡虏(西突厥、契丹等),中间仅有一条辽西走廊,是远征军和国内联系的唯一生命线,形势极为险峻。如果你亲率大军北上,出其不意攻占蓟县(涿郡郡治),夺取临渝(今河北抚宁县东),便能控其险要,扼其咽喉。如此一来,东征军的归路被切断,高丽人势必从他们背后发起攻击。旬月之间,粮秣(mò)给养告罄,军队不战自溃,你就能兵不血刃,生擒杨广!此乃上策。”杨玄感略微沉吟,说:“告诉我中策。”李密说:“关中自古乃四塞之地、天府之国,如今虽有隋将卫文升据守,但此人不足为虑。我们若率大军击鼓向西,所经城池一律不加攻打,直取长安,收其豪杰,抚其士民,据险而守,天子纵然班师,但根据地已失,我们便有足够的时间审慎筹划,稳步进取。”杨玄感又想了想,说:“告诉我下策。”那一刻,李密若有所思地看了杨玄感一眼。他预料,杨玄感一定会选下策,而下策必将招致灭亡。这样的预感让李密感到很悲伤。他久久地看着杨玄感,缓缓地说:“派出精锐,昼夜奔驰,袭取东都,号令天下!问题是,万一一百天拿不下来,天下之兵四方而至,事态就不是在下所能预料的了。所以,这是下策。”“先生所谓下策,实乃上策!”杨玄感斩钉截铁地说,“如今百官眷属皆在东都,若先取之,足以动摇士心,颠覆国本!”李密沉默了。他太了解杨玄感了,这是一个被一帆风顺的命运宠坏了的世族子弟,他身上的自负、虚荣与骄矜,简直和天子杨广如出一辙!在追求成功的道路上,他们都喜欢走捷径。但是有时候,捷径也可以用另外一个词来表达——短路。是的,所谓快速成功的终南捷径,往往也是通向灭亡的最短道路。在李密看来,这句话对杨广适用,对杨玄感同样适用。不出李密所料,杨玄感刚刚率大军围困洛阳不久,杨广的东征大军便已迅速回师中原。面对隋朝大军对他形成的反包围,杨玄感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战略错误:他听信部将李子雄的计策,把本来就不多的兵力分成两路,一路抵挡已经屯兵黄河北岸的屈突通,一路进攻从长安赶来驰援东都的卫文升。但是,屈突通很快就突破了他的防线,顺利渡过黄河,与卫文升部和驻守洛阳的樊子盖部遥相呼应,对杨玄感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杨玄感的末日来临了。直到此刻,他才决意实施李密当初提出的中策——西进关中,入据长安。大业九年七月二十日,杨玄感无奈地解除了对东都的包围,率部西进潼关。宇文述与屈突通、来护儿、卫文升等人合兵一处,率大军在背后拼命追击。数日后,杨玄感进至弘农(今河南三门峡市)。弘农太守杨智积(杨坚侄子)对左右说:“杨玄感西取关中的计划一旦成功,将来就很难收拾了。我们现在想办法缠住他,让他无法西进,不出十天,定可将其生擒!”随后,杨智积派了一些父老,出城拦住杨玄感的马头,说:“如今弘农兵力薄弱,防守空虚,很容易攻取。”杨玄感信以为真,马上兵临弘农城下。杨智积当即登城叫骂,诱他攻城。杨玄感大怒,立刻命令士兵进攻。面对如此不可救药的杨玄感,近乎绝望的李密最后一次规劝他:“用兵之道贵在神速,何况追兵转眼立至,怎能在此逗留?如果进不能入据潼关,退又无险可守,大军一旦溃散,你拿什么自保?”可是,杨玄感根本听不进去。他率部猛攻三天,弘农城却纹丝不动。等到杨玄感回过神来,准备放弃弘农继续西进时,宇文述的几十万大军已经铺天盖地地杀到了。杨玄感且战且退,于八月初一退到董杜原(今河南灵宝市西)。隋朝大军追至,杨玄感被迫在此与隋军决战。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杨玄感全军覆没,仅带着十余骑兵逃奔上洛(今陕西商州市)。没跑多远,连那十几名亲兵也各自逃散,杨玄感身下的坐骑也被射杀,只好和他弟弟杨积善徒步逃亡,慌不择路地跑到了一个叫葭芦戍的地方(今灵宝市西南)。在这里,疲惫不堪、满心绝望的杨玄感停下了脚步。他对杨积善说:“我不能接受别人的杀戮和侮辱,你取我的性命吧。”当生命与尊严不可得兼时,贵族杨玄感宁可选择后者。杨玄感死了。从他起兵到败亡,为时不到两个月。这场叛乱虽然很快就平定了,但它给杨广和隋帝国刻下的伤口却没那么容易愈合。杨广无奈地发现:自己的政治威望已经被严重削弱,人气指数急剧下滑,降到了他即位以来的最低点。暴怒的杨广决定大开杀戒,震慑天下。他对大臣们说:“杨玄感振臂一呼,从者十万!以此足以证明,天下的人口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太多了就会相聚为盗。此次的一干人犯若不彻底追查,一概诛杀,就无以警醒当世,惩戒将来!”随后,朝廷依照宁枉勿纵的原则,开始大肆追查,广为株连——上至当朝大员,下至普通士民,一口气捕杀了三万多人,流放了六千多人。此外,由于杨玄感围攻东都时曾经开仓赈粮,于是朝廷便将当时接受赈济的百姓全部活埋,一个也没有放过。至此,凡是跟杨玄感有过丝毫瓜葛的人全都被抹掉了,只有极少数人逃过了这场大屠杀。其中一个,就是李密。早在杨玄感兵败之前,李密就已悄悄离开了他,准备投奔其他义军,不料半路上被隋军抓获。李密用黄金贿赂看押官,使他放松了警惕,然后趁其不备再度逃亡,投奔了平原郡的郝孝德。李密的漏网并没有引起朝廷的关注。兵荒马乱中,隋朝官吏以为漏掉的只是一只小虾米。没有人会料到,短短几年后,这条小虾米就将变成一条翻江倒海的大鱼!【雁门之围:惊魂33天】东征高丽成了杨广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场噩梦。连续两年,发兵两百多万,耗费资财无数,国库为之一空,天下萧然,民生凋敝,可换来了什么呢?换来的只有——盗贼成群,烽烟遍地,世家大族离心离德,整个帝国伤痕累累。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杨广百思不得其解。是要坦然承认失败,从此把目光转向国内,发愤图强收拾烂摊子,还是要再接再厉、愈挫愈勇,不灭高丽誓不罢休?杨广最终选择了后者——他要整兵再战,三征高丽!大业十年(公元614年)三月十四日,杨广率领三征高丽的大军向辽东出发。一路上,士卒纷纷逃亡,屡禁不止。七月十七日,杨广终于带着这支充满恐惧和抵触情绪的军队进抵怀远(今辽宁辽中县)。同时,来护儿的水军渡过渤海,在毕奢城大败前来迎战的高丽军队,并乘胜渡过鸭绿江,兵锋直指平壤。此时的高丽,表面上还在顽抗,实则早已精疲力竭了。此前的两次大战固然拖垮了隋帝国,可同时也让小小的高丽元气尽丧。面对卷土重来的隋朝水陆大军,高丽王高元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只好低头妥协。七月二十八日,高元遣使前往隋军大营,向杨广奉上降表。如果是前面两次,杨广一定会断然拒绝,并且亲自攻进平壤,活捉高元。但是这一回,杨广却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高丽的请降,并即刻传令来护儿班师回朝。杨广为何答应得这么痛快?原因很简单:如今的隋朝天下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繁荣富足的太平盛世了,面对风起云涌的叛乱和分崩离析的江山,杨广岂能再漠然置之?现在,只要能让高丽臣服,只要能把丢掉的面子捞回来,杨广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三征高丽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落下了帷幕。对于杨广来讲,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或许足以抚慰他那受伤的心灵,可对于多数将领来说,这种充满自慰色彩的精神胜利却让他们感到极为难堪,甚至是感到万分耻辱——一征高丽大败而回,二征高丽无果而终,三征高丽不了了之,这他奶奶的算哪门子胜利?!对此,老将来护儿就曾当着部众的面扼腕长叹:“大军三出,未能平贼,劳而无功,吾窃耻之!”(《资治通鉴》卷一八二)大业十年十月底,杨广命令高元按照臣藩之礼入朝觐见,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高元居然把他的诏令当成放屁,一点反应都没有。杨广发现自己被耍了,顿时暴跳如雷,对着满朝文武发出怒吼——老子要四征高丽!然而,杨广还能四征高丽吗?这个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大隋帝国,还能经得起他的疯狂折腾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此时的国库已然空空如也,再也不可能让杨广随心所欲地往高丽这个无底洞里砸钱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杨广郁闷难当。为了消除自己的郁闷,杨广决定北巡——第三次北巡。四征高丽的钱花不起,三次北巡的钱他还是花得起的。大业十一年(公元615年)八月初五,杨广向帝国的北部边境出发了。此时的杨广并不知道,一场比三征高丽更让他难以想象的噩梦,正悄悄匍匐在道路的前方。准确地说,它匍匐在雁门郡。大业十一年八月十二日,杨广的御驾抵达雁门郡(今山西代县)。此时,雁门以北的大地正滚过一阵剧烈的战栗——四天前,东突厥的始毕可汗已经率领数十万精锐骑兵从塞外呼啸南下,此刻正风驰电掣地朝雁门扑来。他的目标是——杀死杨广。杨广到达雁门的第二天,东突厥数十万铁骑就已将雁门团团包围。隋朝君臣惊恐万状,开始手忙脚乱地组织防御。此时,虽然雁门共有军民十五万人,足以抵挡一阵子,但问题在于——城中囤积的粮食只够食用二十天。突厥人的攻势异常凌厉,短短几天便把雁门郡下辖的四十一座城池攻克了三十九座,只剩下杨广所在的雁门和齐王杨暕(jiǎn)驻守的嵉县。突厥人彻底扫清外围之后,开始集中兵力猛攻雁门。战斗十分激烈,一支流箭甚至射到了杨广面前,只差几步就把他射了个对穿。杨广心胆俱裂,一把抱住幼子杨杲(gǎo)纵声大哭。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一个帝王刻意维系了大半生的骄傲和尊严瞬间坍塌,剩下的,只有与常人毫无二致的恐惧和软弱。面对突厥人的强大攻势,宇文述力劝杨广挑选数千精骑拼死突围。可他的提议却遭到了重臣苏威、樊子盖等人的反对,他们认为,突厥人擅长野战,突围之策太过冒险,而今之计,只有一方面死守城池,一方面紧急发布勤王诏,命四方军队前来增援。杨广也认为这样比较保险,可要命的是:突厥人已经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勤王诏怎么送出去?还有,粮食在一天天减少,虽然实行了压缩配给,但存粮已经不多,如果不赶紧把勤王诏送出去,大家很快都会饿死。所有人绞尽脑汁地想了十天,始终一筹莫展。到了第十一天,杨广终于大腿一拍,想到了一个主意——浮木传诏。八月二十四日,数百根浮木被抛到流经雁门的汾水河上,迅速漂向下游的各个郡县,每根浮木上都绑着一道用黄帛写就的勤王诏。随后的日子,汾水下游的一些郡县长官相继接获诏书,于是纷纷募兵奔赴急难。然而,仓猝之间,各郡县募集的兵力都很有限,就算在最短时间内赶到雁门,恐怕也不一定打得过兵强马壮的突厥人。当时,有一支勤王队伍的将领叫云定兴,他手下有个十七岁的小兵,就针对这个问题献上了一计。这个小兵的意见是:让队伍携带大量的军旗和战鼓,一路上大张旗鼓,虚张声势,借此迷惑敌人。他说:“始毕可汗胆敢以举国之师包围天子,必定认为我方短时间内难以集结大军。所以,我们应该大张军容,白天旌旗招展,夜晚钲鼓齐鸣,让敌人以为我方援军已大量集结,迫使他们闻风而遁。否则敌众我寡,万一突厥倾巢来攻,我军恐怕难以抵挡。”云定兴觉得很有道理,当即欣然采纳。这个献计的十七岁小兵,就是李世民。在隋末乱世的舞台上,这是史书有载的李世民的第一次亮相。虽然他现在的身份还很卑微,但作为一个即将在几年后纵横天下的军事统帅,其见识和谋略已在此初露端倪。杨广除了浮木传诏外,还采纳近臣萧瑀(萧皇后之弟)的建议,派密使从小道潜行至突厥王庭,向义成公主(与突厥和亲的隋宗室女)求救。义成公主闻讯,马上给始毕可汗送了一封急报,上面写着:北方边境告急!始毕可汗不太相信,却又不敢断然否定。因为连日来,已经有斥候(侦察兵)不断回报:隋朝东都及各郡援军已大量集结,并正往雁门方向迅速移动,前锋已进抵忻(xīn)口(今山西忻县)。也就是说,如果短时间内打不下雁门,就有可能反过来被隋军包了饺子。始毕可汗越想越不安,不得不在九月十五日下达了撤军的命令。突厥人一撤,杨广如释重负,立刻派出两千骑兵一路尾追,在马邑攻击并俘虏了两千多名突厥的老弱残兵,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屈指一算,杨广在雁门总共被围了三十三天。突厥人撤退之日,城中的粮食刚好告罄,杨广和所有人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好悬!大业十二年(公元616年)正月初一,杨广在东都举行新年朝贺,天下有二十余郡的贺使缺席。这是隋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而之所以出现这种事,原因不外乎两个:要么是郡城已落入变民之手,要么是特使在中途被变民所杀。杨广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开始派遣十二路招讨使分赴各地,负责征调军队镇压叛乱。到了五月,杨广在朝会上向大臣们询问叛乱的情形。宠臣宇文述等人都表示,大部分叛乱已被平定。杨广问叛贼还剩多少,宇文述从容奏答:“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了。”杨广显然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满朝文武中,只有老臣苏威硬着头皮对杨广说:“对于叛乱情形,各地奏报多不属实。臣在此仅举一例:从前叛贼据有长白山,距洛阳一千余里;而今却近在汜水,距洛阳仅一百余里。请陛下想一想,如果叛贼越来越少,又怎么可能离东都越来越近?”杨广闻言,勃然大怒,随即找了个借口罢免了苏威,并把他子孙三代的官爵全部罢黜,贬为庶民。大业十二年,四方叛乱愈演愈烈,隋朝的文武百官都对此心知肚明,却无人敢言。因为,杨广更愿意相信宇文述的话——天下的盗贼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了。换句话说,杨广宁可相信天下无贼。这年初秋,为了让自己忘却三征高丽和雁门被围的耻辱,杨广决定南巡,三下江都(今江苏扬州市)。一些有良知的官员再也不忍心保持沉默了。右侯卫大将军赵才第一个站出来劝谏:“今百姓疲劳,国库空虚,盗贼蜂起,政令不行,愿陛下早回西京,安抚万民!”杨广不由分说地把赵才扔进了监狱,随即下令龙舟队扬帆起航,毫不迟疑地离开了烽火连天的中原,朝着歌舞升平的江都翩然而去。途中,大臣任宗、崔民象、王爱仁相继劝谏,却无一例外地掉了脑袋。龙舟行至梁郡(今河南商丘市),当地百姓联名上书:“陛下若执意南巡江都,天下将不再为陛下所有!”杨广二话不说,命人将他们全部砍杀。从此,再也没人能阻止龙舟一帆风顺地驶向江都。同时,再也没人能阻止杨广义无反顾地奔赴死亡。离开洛阳时,杨广曾作诗向后宫嫔妃告别,其中一句是:“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杨广所说的江南就是江都。他曾在江都坐镇十年,对这座繁华富庶又风情万种的城市怀有很深的情感。相比于洛阳,他显然更喜欢江都,也一直将其视为灵魂的故乡。这几年,杨广感觉自己走了背运,没有一件事情顺心,所以他满心希望,美丽的江都能够抚平他的焦虑,疗治他的创伤,成为他生命中又一个崭新的起点。然而,历史很快就将证明,这只是杨广的一厢情愿。因为,江都不是一个崭新的起点,而是一个可怕的终点——终将把属于杨广的一切全部埋葬。【李密:大佬是怎样炼成的】李密一直在逃亡。几年来,李密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失去了方向的船,一直在隋朝末年的怒海狂涛中漂泊。他先是投奔了郝孝德,可郝孝德当他是蹭饭的家伙,始终没给他好脸色看。李密又投奔了王薄,王薄对他倒还客气,可问题是客气得过了头,天天好吃好喝供着,却始终不让他参与山寨决策。李密很郁闷——看这情形,要想跻身长白山的领导层,少说也得等上一百年。郁闷的李密只好下山继续漂泊。由于身无分文,一路上只能以剥树皮、挖草根为生。后来,李密再也走不动了,就在淮阳郡(今河南淮阳县)的一个小山沟里落脚,改名刘智远,教几个农村孩子读书识字,聊以糊口。就这么过了几个月,郁郁不得志的李密写下了一首五言诗,借以抒发自己年华虚度、壮志未酬的痛苦和失落。诗的最后几句是:“秦俗犹未平,汉道将何冀?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诗成,李密仰望苍穹,不觉悲从中来,泣下沾襟。李密的反常举止很快引起了乡民的怀疑,有人马上跑到淮阳太守那里告了密。官府立刻发兵前来搜捕,李密只好再度逃亡。走投无路的李密最后逃到雍丘(今河南杞县),想投靠他的妹夫、雍丘县令丘君明。丘君明一看是李密,顿时吓了一大跳。这个大舅子眼下可是朝廷追捕的要犯,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丧门星哪!谁要是敢窝藏他,谁立马仕途玩完,脑袋搬家!丘君明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最后只好把他送到密友王季才那里。所幸王季才是一个侠肝义胆之士,一向敬佩英雄豪杰,所以不但欣然收留,还把女儿嫁给了李密。李密就这么捡了一条命,又意外地捡了一个老婆。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他很可能会在这穷乡僻壤当一个循规蹈矩的倒插门女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庸度日,直至终老。倘若如此,历史上就没有什么瓦岗英雄李密了。不过,历史之所以精彩,就在于它不喜欢平铺直叙。尤其是对那些曾经胸怀大志的人,历史老儿更喜欢给他们制造灾难,好让他们摆脱平庸,在磨难中加速成长。所以,还没等李密享受完蜜月,命运马上又给他安排了一场灾难。早在李密刚刚来到雍丘的时候,丘君明的堂侄丘怀义就马不停蹄地跑到朝廷告了密。杨广颁下一道敕书,命丘怀义用最快的速度把敕令交到梁郡通守杨汪手上,命他逮捕李密。杨汪接获敕令,立刻率兵包围了王季才家。这一次,李密似乎在劫难逃了。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李密这天恰好有事出门,居然让官兵扑了一个空。尽管李密无意中躲过了一劫,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无所获的官兵一怒之下,把王季才一家和县令丘君明一家灭门,杀得鸡犬不留。一夜之间,几十条无辜的生命都成了李密的替死鬼。李密悲愤交加,再次踏上漫漫的流亡路。这条怒海狂涛中的破船,再一次失去了生命的方向。在一次又一次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中,绝望的李密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对于一条没有方向的船来说,任何方向的风都是逆风。所以,必须为自己的人生寻找一个坚定不移的方向!可是,这样的方向在哪呢?李密把历尽沧桑的目光再次投向帝国的四面八方,开始在隋朝末年弥漫的烽烟与熊熊的战火中重新寻找。最后,他的目光终于停在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名叫瓦岗(今河南滑县南)。瓦岗寨的首领名叫翟让,本来是东郡(今河南滑县)的一个法官。大业七年的一天,这个翟法官不知何故犯了死罪,被关在监狱里等候处斩。一个叫黄君汉的狱吏向来很仰慕他,就在半夜偷偷把他放了。死里逃生的翟让随即跑到瓦岗,聚众拉起了反旗。附近变民纷纷来附,部众迅速发展到数万人。李密来到瓦岗后,通过旧友王伯当的引荐,正式加入了翟让的阵营。由于此前空着双手到好几个山寨入伙,结果都不招人待见,所以李密这回吸取教训,刚一加盟瓦岗,就向翟让主动请缨,提交了一个并购计划,然后空手套白狼,在不动用瓦岗一兵一卒的前提下,设计收编了瓦岗周边的多股变民武装,给老大送上了一份丰厚的见面礼。翟让喜出望外,当即让他进入了山寨的决策层。取得翟让的赏识后,李密就迫不及待地劝翟让积极准备扩张、进而夺取天下。他说:“刘邦、项羽皆以布衣之身成就帝王功业。如今主上昏庸无道,天下民怨沸腾,朝廷精锐之师尽丧于辽东,而主上却委弃东都,巡游江南,此乃刘邦、项羽奋起之时也!以足下之雄才大略,加之士马精良,足以席卷二京,诛灭暴虐,建立大业易如反掌,颠覆杨隋指日可待啊!”翟让听完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向李密道了声谢,说:“我们只是群盗而已,旦夕偷生于草莽之间,君之所言,非我所能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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