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后面井边洗脸,虽然已近破晓时分,他仍重新点燃灯火,拿起刻刀。睡过一觉,刀法果然不同。这块古木新刻的木纹细致,显现出千年的文化。这次如果再刻坏,珍贵的木材便只剩下一堆木层了,武藏决心今夜一定要成功。他目光炯炯拿着小刀,有如临敌时拿的剑一般,力道十足。他未曾伸直腰背。滴水未进。东方已经泛着鱼肚白。小鸟开始啼唱,还有这户人家的开门声,武藏对这些丝毫未察觉,因为他已进入忘我的境界了。"武藏先生。"主人耕介推门进门来。武藏这才把腰伸直。"啊!还是不行。"武藏弃刀投降。那块木材别说原形,连拇指大的木头也不剩,只有一大堆木屑犹如积雪般落在武藏膝上和身边。耕介睁大眼睛。"啊!没刻成啊!""嗯!不行。""这块天平的木材?""全部削光了。我削了又雕,就是雕不出观音像。"武藏叹了一口气。他双手搁在后脑勺,似乎想要甩开观音雕像和烦恼似的。"不行,我现在得坐禅。"说着坐下来。他闭上疲劳的双眼,除去心中种种杂念,现在他已经达到"空"的境界。早起的旅客陆续地走出客栈。旅客大多是马贩。一连四五天的马市在昨天是尾声,因此,今天开始客栈的客人就少了。伊织今早回到客栈,正欲上楼。"喂,小孩子。"老板娘从柜台急忙叫住他。伊织站在楼梯上。"什么事?"他回头看到老板娘的额头。"你要去那里?""我吗?""没错。""我师父住在二楼,难道我不能上去二楼吗?""咦?"老板娘愣了一下又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出门的?""这个嘛!"伊织屈指一算。"前天的前一天吧!""那不就是大前天吗?""对、对。""你说要送信去柳生家,到现在才回来吗?""是啊!""可是柳生家的府邸就在江户城内啊!""可是老板娘你告诉我是在木挽街,我才会绕了一大圈。你说的那里是仓库,他的家是在麻布村的日洼。""那也不至于花上三天吧!你是不是被狐狸精骗了?""你很清楚啊!老板娘你是狐狸的亲戚吗?"伊织边开玩笑边要爬上楼去,老板娘又马上阻止:"你师父已经不住这里了。""骗人!"伊织还是跑上去,最后呆呆地下楼来。"老板娘,师父是不是换到其他房间了?""我已经告诉你,他走了,你还不相信。""真的吗?""要是不信,你可以看一下账单,他已经结过账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没回来,他就走了呢?""因为你太晚回来了嘛!""可是……"伊织哭了起来。"老板娘,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到哪里去了?有没有留话?""什么也没有,他一定认为带着像你这样的小孩,碍手碍脚的才会抛弃你。"伊织脸色大变,立刻跑到路上,在路上左顾右盼。老板娘在屋内拿着梳子刷着头顶上渐稀的头发。"我骗你的,我骗你的。你师父搬到对面磨刀店的二楼去了。他在那里,你别再哭了,快去找他。"话还没说完,一只草鞋从路上飞向柜台。武藏正在睡觉,伊织恭敬地跪了下来。"我回来了。"耕介把伊织带来之后,便蹑手蹑脚,赶紧回到主屋的病房里。伊织也察觉到今天屋内不愉快的气氛,再加上武藏睡觉的身边,四处散落着木屑,灯已熄灭,烛台的油也燃烧殆尽,尚未收拾。"……我回来了。"他担心被责骂,不敢大声说话。"……谁?"武藏问道:他张开眼睛。"是伊织。"武藏听到立刻起身,看到安然归来的伊织,正跪在自己脚边,便放下心来。"伊织吗?"说完,便不再开口。"我回来晚了。"武藏仍不说话,伊织又说:"很抱歉。"伊织赔礼致歉,可是武藏并未理睬,自顾系紧腰带。"打开窗户,把这里打扫干净。"交代完便走出房门。"遵命。"伊织向主人借来扫把,清扫屋内,但还是很担心,他不知道武藏出去做什么,便偷看园里。他看到武藏正在井边梳洗。伊织又看到井边掉了一地的梅子。使他想起以前曾经拿梅子来沾盐吃的滋味。他又想到,如果腌起来便一整年都可以吃腌梅子,为何这里的人不这么做呢?"耕介先生,伤者现在状况如何?"武藏边擦抹着脸、边对着屋内说话。"恢复得很快。"耕介回答。"想必你也累了,待会儿我来替你照顾他。"武藏说完,耕介回说不必。"我只是苦于无人可以代替我去通知平河天神的小幡景宪先生。"武藏告诉耕介,自己去或派伊织去都行,便答应这件事。回到二楼,看到房间已经打扫干净。武藏坐下来。"伊织。""是。""你送信之后,是否有回信?"本来担心会挨武藏骂的伊织终于露出了笑容。"信已送到,柳生家的木村助九郎先生也有回信。"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让我看看。"伊织将信交给武藏。木村助九郎的回函中写着:虽然您衷心期盼,但是柳生流只有在将军家才能学习,不准任何人公然比武。只要阁下非为比武而来,主人但马太守大人非常愿意在武馆招待您。如果想进一步了解柳生流之真髓,最好能接触柳生兵库先生。只可惜,兵库先生因为本家大和的石舟斋大人病危,昨夜赶回大和去了。非常遗憾,现在家里上下正担心此事,请另择他日再拜访但马守大人。他又在信上补充一句。届时我一定帮阁下安排。"……"武藏微笑着把信收起来。伊织看到他的笑容,更加放心。这才敢把跪的发麻的脚伸直。"师父你,柳生大人的府邸不在木挽街,而是在麻布的日洼。房子既宽广又壮观,而且木村助九郎先生请我吃了好多东西。"伊织开始滔滔不绝了。"伊织。"武藏眉尖露出难色。伊织瞧见,立刻把脚缩回去。"是。"连说话的口气也改变了。"你说迷了路,可是今天已经第三天了,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呢?""我在麻布的山上被狐狸骗了。""狐狸?""对。""在原野长大的小孩怎么会被狐狸骗了?""我不知道。但是我被狐狸骗了一天一夜,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曾走过哪些路了。""嗯!真奇怪!""真的好奇怪喔!本来我是不怕狐狸的,但是,后来我才知道江户的狐狸比乡下的狐狸还会骗人。""对了。"武藏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也无心责骂他。"是不是你恶作剧了?""没有,因为狐狸跟随着我,所以我特别留意,在被它蒙骗之前,就砍了它的脚和尾巴,所以那只狐狸来报仇了。""不是这样。""不是吗?""来报仇的不是有形的狐狸,而是你的内心。你仔细想想,在我回来之前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我。""是……师父,您现在要去哪里?""鞠街的平河天神附近。""今晚会回来吧!""哈哈哈!如果我也被狐狸骗了,恐怕也要花上三天喔!"今天乌云密布。武藏把伊织留在家里,自己出了门去。31平河天神的森林里蝉声弥漫,偶尔也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是这里吧!"武藏停下脚步。前面有一栋大房子,即使白天也寂静无声。"有人在家吗?"武藏站在门口。自己的声音好像洞窟回音传回来---他感觉这栋房子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脚步声。一个不像门房的年轻小武士提刀出现在武藏面前。"你是哪一位?"他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看起来倒有些骨气。武藏报上姓名后,问道:"小幡堪兵卫的小幡兵学所是这里吗?""正是。"年轻人的回答简单利落。他认为武藏是个游历诸国的浪人,并未把他放在眼里。武藏说道:"贵府的弟子北条新藏受了伤,正在磨刀师耕介家疗养,这是耕介托我来转告你们。"年轻人听完。"咦?北条新藏竟然受伤了。"年轻人先是一阵惊愕,但马上恢复冷静:"刚才真是失礼,我是勘兵卫景宪的儿子,名叫小幡余五郎。谢谢你来通报,请进来休息片刻。""不、不,我是来送口信的,说完立刻就走。""新藏有无生命危险?""今早已有起色,由于他现在不能移动身体,所以最好留在耕介家一阵子。""我有口信请你代传给耕介。""请说。""老实说,家父勘兵卫至今仍卧病在床,而代理父亲当教练的北条从去年秋天便不见踪影。讲堂只好关闭,由于人手不足,才变成如今光景。""佐佐木小次郎跟你们有何冤仇?""当时因为我不在,所以详情不清楚。听门人说,佐佐木趁父亲病中,侮辱家父,使门人蒙羞,虽然数次找他报仇,反被佐佐木所杀。最后,北条新藏下决心离开此地,要去找小次郎报仇。""原来如此。我已经了解来龙去脉了,我会替您转达。只是你们别再去找佐佐木小次郎报仇了。无论在刀法或计谋上,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佐佐木小次郎不管是剑法、口才以及策略皆非泛泛之辈。"武藏夸奖小次郎时,余五郎年轻的眼眸里流露出不快之色。武藏见状更想警告他:"骄傲自夸的人就让他去吧!为了小小的宿怨而惹来大祸,太不值得。北条新藏已经吃了亏,你们可别再重蹈覆辙。不记取教训,那就太愚笨了。"武藏说完这些忠告之后,便离开了。武藏走后,余五郎双手抱胸独自倚在墙上。他喃喃自语:"真遗憾啊……"他的声音颤抖。"连新藏也被他砍伤了……"他抬起头,迷惘地望着天花板,宽敞的讲堂和主屋现在几乎无人,十分冷清。余五郎从旅途中归来时,新藏已经不在了。只留一封遗书。上面写着一定要找佐佐木小次郎报仇。而且发誓不成功便成仁。现在余五郎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终究变成事实了。新藏离家之后,兵学的课程也无法继续。世上的评语都倾向于小次郎,认为兵学所的学生都是一些胆小鬼,只重理论毫无实力。然而,门徒当中有些不想去澄清此不名誉之事的人,或是因为父亲勘兵卫景宪病重,以及甲州流衰微而移到长沼流门下---曾几何时,兵学所门可罗雀。最近更只剩两三名入室弟子帮忙家务。"……这事绝不能让父亲知道。"他暗自下决心。"以后的事就走着瞧了。"总之,他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重病的父亲。但是,医生已经明讲父亲的病已无希望痊愈。以后再说吧!余五郎思及此,强忍着内心的悲痛。"余五郎、余五郎。"父亲从后房里叫他。虽然父亲生病,但刚才的叫声似乎有点激动,不像个病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