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禅:宫本武藏-25

城太郎从草丛中跳出来,帮阿通松绑,然后抓着她的手,没命似地往山坡逃走。  “我们快逃吧!”  “城太郎……为什么你会在这呢?”  “无论如何,趁此机会快点走吧!”  “等,等一下!”  阿通开始整理衣衫和头发,城太郎一旁连呼啧、啧。  “现在不是打扮的时候,头发乱了,待会儿再梳吧!”  “……刚才那个人不是说,武藏哥哥就在前面坡道下等吗?”  “所以你要梳妆打扮啊?”  “不,才不是呢。”  阿通一下子满脸涨红地拼命解释着。  “只要能遇上武藏哥哥,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而且,我们以前的是非已成过去,我也能够坦然……所以,我可是一点也不着急。”  “可是,刚才那个人说他在坡道下碰到武藏哥哥,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刚才和那三个说话的人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城太郎四处张望。  “好奇怪的人啊。”  宫本武藏 火之卷(57)  城太郎自言自语着。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若非渡边的外甥柘植三之丞帮忙,他们二人是无法逃出虎口的。  不只如此,若因此能与武藏重逢,该如何向他致谢呢?阿通心里思索着。  “来,走吧!”  “你已经梳妆打扮好了吗?”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可是我看你很高兴啊!”  “你还不是很高兴!”  “我是非常高兴。可是,我没像阿通姐姐那样地压抑着情感。我会大声说出来———喂!我好高兴啊!”  城太郎手舞足蹈起来了。  “可是,万一师父已经不在那里,那可就不好了,阿通姐姐,我先跑过去看看,好吗?”  说完,城太郎一溜烟跑走了。  阿通紧随后面,下了柑子坂坡,虽然她的心比城太郎还急,早飞到坡道下,可是人却无法加快脚步。  “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呢?”  阿通望着受伤流血的双脚和被泥土沾污的衣袖。  她取下落在袖子上的一片枯叶,在手上把玩着,忽然从叶片里爬出一条毛毛虫,停在她的指甲上。  虽然阿通是在山里长大,但是她很怕虫,心里一惊,急忙甩开手。  “快点过来嘛!阿通姐姐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慢呢?”  城太郎在坡道下大声喊她,他的声音里洋溢雀跃之情,可能已经见到武藏了———阿通由城太郎的声音做此推断。  “啊!终于能见着他了。”  长久以来的满腔思恋,深藏心底,如今终于有表白的机会,她满怀喜悦,禁不住也手舞足蹈起来。  但是,阿通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的短暂欢欣罢了!因为即使与武藏重逢了,他对自己的一番心意,又能接受多少呢?所以阿通见武藏的心情是五味杂陈———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斜坡背阳的地面还覆盖一层冰。不过,下了柑子坂坡之后,却是阳光普照,暖和得连蚊蝇都出来晒太阳。面对山谷的田地有一间茶馆,门前晒着牛吃的干草和干果,城太郎站在茶馆前面等候阿通。  阿通走过来。  “武藏哥哥在哪里?”  她边问边往茶馆前的人群中探视。  “没看到人。”  城太郎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到底怎么啦?”  “嗯……”  阿通无法相信。  “应该不会搞错吧?”  “可是,根本不见人影———我问了茶馆的人,他们也说没看见这样的武士……一定搞错了。”  城太郎看起来并不怎么担心。  阿通因为方才自己满怀希望,这会儿瞧城太郎漫不经心地答话,心里有点不悦。  这个小孩,真不了解别人的心。  阿通看到城太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得生起气来:  “那边你找过了吗?”  “找过了。”  “那边的庚申冢后面呢?”  “没看到人。”  “茶馆后面呢?”  “我说没见到啊!”  城太郎有点不耐烦,阿通突然把脸转向一旁。  “阿通姐姐,你哭了。”  “……我不理你了。”  “我真不了解你,本来以为阿通姐姐很聪明,没想到也有孩子气的时候。从一开始,我们就无法确定那个人说的是真是假,而你竟然一厢情愿地认为武藏师父一定在这里,现在没见着武藏师父,你就开始哭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城太郎不但不同情阿通,反而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阿通险些站不住,仿佛从光明的世界一下子掉落地狱深谷,她的内心从未受过如此重击。城太郎露着黄牙吃吃笑个不停,阿通更加生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带着这种小孩一起浪迹天涯,一个人走,一个人哭,总比身边多个人更自在些。  仔细思量,他们虽然是同样在寻找武藏,但是城太郎只是因为仰慕武藏希望拜他为师,而阿通自己却是用一生的生命来寻找武藏。  何况,碰到这种情况,城太郎可以很快调适过来。阿通则会连着几天都闷闷不乐。在城太郎年少的心中,深信必定有重逢之日,但是阿通却无法如此乐观。  难道这一生,我就注定再也见不到他,再也无法和他说话了吗?  阿通总是往坏的方面想。  恋爱中的人虽然饱受相思之苦,但却更爱孤独。即使不是如此,阿通是个孤儿,生性孤癖,对别人非常敏感。  她一脸不悦,默不作声径自走在前面。  “阿通姑娘。”  有人从后面叫她。  不是城太郎。有一个人从庚申冢的墓碑后,踩着枯草追了过来。他的包袱和刀鞘全都湿透了。  那个人是柘植三之丞。  刚才以为他上了坡道就走了,现在却从草丛中出现,阿通和城太郎都觉得奇怪。  再加上他叫阿通的时候仿佛是个熟人似的,更是奇怪。城太郎立刻冲着他说道:  宫本武藏 火之卷(58)  “大叔,你刚才骗了我们。”  “为什么?”  “你刚才说武藏在这坡下拿着刀在路上等,可是现在武藏在哪里呢?你不是骗我们吗?”  “笨蛋!”  三之丞斥骂道:  “我若不撒谎,如何从那伙人手中救出阿通姑娘?你们竟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反而责怪起我来!”  “这么说来,大叔,你刚才是对那些人略施小计在说谎啦?”  “没错。”  “原来如此,我也觉得奇怪呢。”  城太郎又对着阿通说:  “原来是假的。”  如此一来,阿通也自觉不该生城太郎的气,更没理由向素昧平生的三之丞抱怨,因此阿通不断地鞠躬哈腰,感谢对方拔刀相助之意。  三之丞非常高兴。  “虽然他们是野洲川的野武士,这阵子还算安分。但如果被他们盯上了,几乎无法安全通过这座山。所以一开始我听到这个小毛头提起这件事时,觉得你们口中的宫本武藏想必也不是个等闲之辈,所以武藏应该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除此街道之外,可还有其他道路可到江州路吗?”  “当然有。”  三之丞仰望冬阳照耀的山岭。  “出了伊贺谷,可以走伊贺的上野。另外,出安浓谷之后,可以沿着桑名或四日市的道路走。途中大约有三处栈道和岔路,我认为宫本武藏应该早已经改变路线,脱离危险了。”  “果真如此,我们就放心了。”  “危险的应该说是你们两个人,我好不容易从狼群中救出你,你们竟然还在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走。到野洲川一定又会被抓走———你们还是跟着我好了。虽然道路难行,我还可以指示你们一条无人知晓的近路。”  三之丞说完便带着他们一起通过甲贺村的山上,来到了往大津濑户的马门坡途中,一路上详细指点他们怎么走。  “到这里就安心了,夜晚早点睡,这一路上请小心。”  阿通不断地道谢,正要告别。  “阿通姑娘,我们就要分手了。”  三之丞语含玄机,直盯着阿通,面带怨尤。  “我一路上想着,你会不会问我,终究还是没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的姓名。”  “但是我在柑子坂坡时已经听到了啊!”  “你记得?你还记得吗?”  “你就是渡边半藏先生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  “真感谢,我并不是要讨人情,而是希望你能永远记得我。”  “是的,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还是单身……若非我的伯父半藏是一个啰嗦的人,我真想带你回家见见他……算了,你去的地方有个小旅馆,那里的老板与我很熟,只要说出我的姓名,他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的……好了,就此告别吧!”  有时候我们明白对方是出于一片好意,也认为对方非常亲切,可是,不但不喜欢这种讨好,反而对方越献殷勤越心生厌恶。  阿通于柘植三之丞便是如此心情。  不知道此人的底细。  这是阿通对他最初的印象。也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使得她对分手一事觉得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从内心里根本无意向对方致谢。  就连善于交际的城太郎,也在跟三之丞分别之后说:  “这家伙真讨厌!”  虽然,这个人刚才搭救自己,本不应在背后指指点点。  “的确如此。”  阿通竟然也赞同城太郎的说法。  “他说希望我记得他还是单身未婚,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定是他想娶阿通姐姐才这么说的。”  “哎呀!真讨厌!”  之后,两人一路上平安无事。遗憾的是,他们来到近江湖畔、过了濑田的唐桥,最后通过逢坂的关卡,仍然没有武藏的消息。  年关将近,京都家家户户门前都已摆出门松,准备过年。  阿通看见街上到处张贴春联,心情为之一振,往事已矣。此刻她内心充满新希望,期待有朝一日能与武藏重逢。  因为武藏曾说自己会在正月初一的早上,到五条桥等人。  若非当天早上,就顺延初二、初三、初四一直到初七,这七天当中任何一天的早上都有可能。  阿通从城太郎那儿得知这个消息。只是武藏等候的人并非自己,阿通难免有些失落,虽然如此,只要能见到武藏一面,也算了了自己的心愿。  可是,那里还会出现另外一个人。  本来她的心里充满期望,现在却突然感到黯然,那是因为本位田又八的影子遮盖了希望的光芒。因为武藏等待的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听城太郎所言,他只将此约定告诉朱实,尚未确定又八是否已经得知消息。  真希望又八不会出现。  阿通一心挂念着,不由如此祈祷。她从蹴上走到三条口,街上充满了年节热闹的气氛。她心里老觉得又八也走在街上,武藏也走在街上,阿通甚至担心她最害怕的人———又八的母亲阿杉婆———是不是也会跟在她背后?  宫本武藏 火之卷(59)  无忧无虑的城太郎,好久没看到都市的繁华,使得他又开始任性起来,他问阿通:  “要住旅馆了吗?”  “不,还没有。”  “太好了,天色尚早就去投宿,未免太无聊,我们再多逛逛吧!那边好像有很多集市。”  “我们不是还要办一件比逛街更重要的事吗?”  “重要的事?什么事啊?”  “城太,难道你忘了从伊势就一直背在背上的东西吗?”  “啊!这个吗?”  “总之,在我们尚未将荒木田先生所托付的东西交给乌丸光广先生之前,是无法轻松下来的。”  “那么,今夜就赶到他家去,就住在他家吧!”  “不像话———”  阿通望着加茂川的河水,笑着说:  “大纳言先生的官邸,怎么可能让你这个满身跳蚤的城太留下来过夜呢?”  16  受托看护的病人,竟然从病床上消失———这件事,旅馆的人是难脱其咎。  不过,旅馆的人约略明白病人的病因,认为她不可能再度投海自杀,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并未派人去寻找,只捎信通知京都的吉冈清十郎。  再说,朱实虽然像只逃出樊笼的小鸟,自由自在。但毕竟她曾跳海自杀,一度濒临垂死边缘,如今身体犹未复原,实在无法任意遨翔。更何况被一个自己厌恶的男人夺去少女贞操,在内心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这种伤害是无法在三四天之内复原的。  “真难过……”  朱实坐在三十石的船上,望着淀川河水,好不感慨。感觉自己所流的眼泪比河水还要多。  她心中的幽恨,如何能了。她心里朝思暮想的男人,期待能与他厮守终生的梦想,却惨遭清十郎的摧残。一想到这里,她的心绪更加紊乱。  在淀川的河面上,有很多小船都装饰着门松和春联,来往穿梭,好不热闹,朱实见景:  “即使我能见到武藏哥哥,又能如何呢?”  想到这,朱实泪如泉涌。  自从得知武藏将于正月初一早上在五条桥头等待本位田又八,朱实便满心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不知为何,我就是喜欢武藏。  从开始对武藏产生好感之后,其他男人再也不能打动她的心。尤其看到和养母阿甲同居的又八,相形之下,她对武藏的爱慕之情,即使经过这段岁月,不但不减反而更深深缠绵在内心深处。  如果说爱慕之情就像一条情丝,那么恋爱就像一个线轴,在心灵深处不断地卷着。虽然数年不见,但她暗自卷着思慕的情丝,无论昔日的回忆或是新近听到的消息,都化成一条条情丝,在内心越卷越大。  昨日之前的朱实,心中仍然怀着这份少女情怀,当她住在伊吹山下时,宛如一朵野百合,散发着令人怜爱的气息。然而,此刻在她内心,这份情怀已经辗转为尘泥了。  虽然无人知晓,但是朱实老觉得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嘿!姑娘、姑娘。”  有人叫她,朱实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好像一只冬天的蝴蝶,走在五条附近的寺庙街道上,她看到自己踽踽独行的寒冷身影,以及街道两旁枯萎的杨柳和高塔。  “嘿!姑娘,你的腰带松了,拖落在地上,我来帮你绑好吧!”  那个人言语暧昧,身材虽然瘦小猥琐,但是佩戴两把武士刀,看起来像个浪人。朱实并不认识他,这个人便是经常出现在闹街以及冬日的后街上,游手好闲的赤壁八十马。  朱实穿着破草鞋啪嗒啪嗒地走着,那名男子紧随她背后,拾起朱实拖在地上的腰带。  “这位姑娘,你看起来真像谣曲狂言戏剧里的疯女人……这副模样会遭人非议的……这么漂亮的脸蛋却披头散发走在街上,不太好吧!”  朱实想必认为那个人很啰嗦,便若无其事继续走她的路。赤壁八十马见状,以为这只不过是年轻女子的腼腆,更加得寸进尺。  “姑娘,你看起来是城里人,是不是离家出走了呢?还是与丈夫吵架负气跑出来啊?”  “……”  “你最好小心一点,像你这般年轻貌美,却神情恍惚地在街头游荡,虽然现在都市里已经没有罗生门或大江山这种花街柳巷,但是满街到处都是那种看女人就垂涎三尺的野武士、浪人和人口贩子……”  “……”  不管对方说什么,朱实都不理睬,八十马自言自语跟在她后面。  “真是的。”  八十马只好自说自答:  “最近京都的女子卖到江户的价格很诱人。以前在奥州的平泉、藤原三代建立都城的时候,也有很多京都女子被卖到奥州去。现在的市场改到江户城,德川的二代将军秀忠,现在全力开发江户———所以京都的女子不断地被卖到江户,有的被卖到角镇或伏见镇、境镇、住吉镇等地。离此两百里处,便有一条花街柳巷呢。”  “……”  “姑娘,瞧你一副眉清目秀、引人注目的模样,最好小心点,可别让野武士抓去卖了。”  宫本武藏 火之卷(60)  “……去!”  朱实突然像赶狗一样地瞪着后面的赤壁八十马。  “走开!”  八十马嘿嘿地笑着,说道:  “嘿!你这姑娘,难道是个疯子。”  “少啰嗦!”  “难道不是吗?”  “混账!”  “你说什么?”  “你才是疯子。”  “哈哈哈!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是个疯子,真可怜!”  “你真是多管闲事。”  一阵沉默之后———  “我用石头砸你。”  “喂,喂。”  八十马紧跟不放。  “姑娘,请等一下。”  “不要,你这只狗,狗!”  其实朱实心里很害怕,她斥骂对方,甩开他的手,赶紧逃向黑暗处。  前面是以前“灯笼大臣”小松大人官邸的遗迹,现在芒草丛生。朱实像跳入海中一般,死命地泅向这片芒原。  “嘿,姑娘,等等啊!”  八十马有如猎犬穿越起伏的芒草原,紧追不舍。  月亮像鬼女裸齿而笑的嘴巴,斜挂在鸟部山头,真不巧这时已是夕阳西下,附近杳无人踪。本来离此约二百米处有一群人正要下山,但是即使他们听见朱实的呼救声,也无意伸出援手———因为这群身穿白褂子、头戴白斗笠、手持念珠,来此荒郊野外送葬的人,个个脸上犹带泪痕。  赤壁八十马从朱实背后一推,朱实便摔倒在草丛中。  “啊!对不起,对不起。”  八十马是个很狡猾的男子,自己故意推倒朱实,边道歉边抱住朱实的身体。  “弄痛你了。”  朱实非常气愤,一巴掌打向八十马满是胡子的脸颊,啪啪啪又接连打了两三下,但是八十马却一脸稀松平常,更加欢愉,眯着眼任朱实打个够。  最后八十马紧紧抱住朱实,毫不松手,不停地用脸颊去摩擦朱实的脸,朱实觉得有如无数的针刺在她脸上,好不痛苦,快要窒息了。  朱实用指甲狂抓对方。  朱实的指甲在混乱中抓破八十马的鼻子,印出一道道血痕,但是八十马依然像头猛兽,毫不松手。  从鸟部山的阿弥陀堂传来晚钟声,有如在诉说着人生变迁。但是过往行人,来去匆匆,听到这种色即是空的梵音,犹如对牛弹琴、无动于衷。枯萎的芒草掩盖着一对男女,芒草花穗如波浪般随风摇曳。  “你给我老实一点。”  “……”  “没什么好怕的。”  “……”  “当我的老婆吧!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我想死!”  朱实悲恸地大声喊叫。  “咦?”  八十马非常惊讶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想死?”  朱实双手紧紧将膝盖抱在胸前,就像一朵茶花的花蕊。八十马瞧朱实如此抵死不从,想尽办法希望能用言语来化解这一切,这名男子对女人应该是很老道,而且似乎打算好好享受一番,因此,即使朱实的表情凄厉,可是八十马笃定抓到这个猎物不可能再逃走,所以一派悠哉。  “没什么好哭的嘛。”  八十马将嘴唇凑到朱实耳边轻声细语:  “姑娘,像你这个年纪,难道还不懂男女之事吗?别骗人了……”  朱实心里突然想起吉冈清十郎,她回想起当时几近窒息的痛苦,当时她心慌意乱,连房间的格子门都看不清楚,而此时她比较能稳定心情来想办法应付。  “我说,你等一下。”  朱实一边像蜗牛般蜷曲着身子,一边脱口而出。病后的她还发着高烧,但是八十马并不认为那是因为生病而产生的体热。  “你要我等一下吗……好,好,我等你……但是,要是你敢逃跑的话,可会有苦头吃啊!”  “走开!”  朱实使劲摇晃肩膀,甩开八十马强壮的双手,这会儿八十马的脸离开了一点,朱实瞪着他站了起来,说道:  “你想干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吗?”  “别以为女人就好欺负,女人也有尊严的……”  朱实的嘴唇被茅草割破渗出血来,现在她紧咬双唇,滚滚泪珠和着鲜血沿着苍白的脸庞流下。  “哦!说的可真有学问,你这个姑娘看来不像个疯子。”  “当然不是。”  朱实突然向他胸膛猛扑过去,撞倒他之后,对着月光下一望无垠的芒草波浪大喊:  “杀人啦!杀人啦……”  八十马当时的精神状态比朱实更为疯狂,他情绪亢奋,已经无心再谈情说爱,现在他正兽性大发。  “救命啊!”  天边月光皎洁,朱实尚未跑到六十尺就被这只色魔抓住了。  朱实白皙的双腿猛踢、奋力抵抗,她披头散发,脸颊被压在地上。  虽然已是初春时节,但是从花顶山吹来的寒风,冷冽刺骨,整片原野笼罩着一层薄霜,朱实不断哀叫,白皙的胸膛因喘气而上下起伏,乳房裸露在寒风中,八十马的眼中燃起熊熊欲火。  宫本武藏 火之卷(61)  就在此时,有人拿着硬物往八十马耳边重击。  刹那间,八十马的血液为之凝固,神经之火似乎要从受伤处喷出来了。  “好痛!”  八十马大叫。  他猛然回头,对方大骂一声:  “你这个混账东西!”  咻的一声,带有环节的洞箫往八十马的脑门又是一击。  八十马可能并不感觉疼痛吧!因为他根本没时间去感觉了,被打之后,他的肩膀无力一瘫,眼角下垂,像只战败的老虎摇头晃脑地向后仰倒在地。  “这家伙真可恶!”  刚才打人的是一个苦行僧。他手上拿着洞箫,此刻正在端详着八十马的脸。八十马张着大嘴,昏厥在地。因为两次都打在头部,苦行僧惟恐这名男子因此而变成白痴,果真如此的话,会比杀了对方更令自己感到罪孽,所以他仔细察看那名男子。  “……”  朱实茫然地望着那名苦行僧,他的鼻子下长着像玉米须般的稀疏短髭,手上握着洞箫,看起来像个苦行僧,但是一身褴褛,腰上又系着一把大刀,一时也无法判断他到底是乞丐还是武士,只看得出来他大约五十来岁。  “已经没事了。”  青木丹左卫门说完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大门牙。  “你可以放心了。”  朱实这才回过神来。  “谢谢你。”  朱实整理好衣饰,恐慌地不时四处张望。  “你家住哪里?”  “我的家吗……我的家在……我的家在……”  朱实突然双手掩面,细声饮泣。  苦行僧询问朱实的遭遇,但是朱实并未据实相告,捏造掺杂事实,又哭了起来。  朱实诉说自己并非母亲的亲生骨肉,这个母亲打算拿她当摇钱树,以及自己从住吉逃到此地的经过等等,这些原委朱实据实相告。  “我是宁死也不愿回家了。我已经忍耐很久,说到可耻之事,从我小的时候,母亲就逼迫我去剥削战死的尸骸,盗取衣物。”  比起可恶的清十郎和刚才的赤壁八十马,朱实最恨的人是养母阿甲。此时她内心充满憎恨,使她全身颤抖,又掩面而泣了。  17  阿弥陀峰的山脚下,传来清水寺的钟声。此处是个幽静的山谷,四周环绕着歌中山和鸟部山,就连吹来的阵阵寒风也不觉得冷。  青木丹左带着朱实来到小松谷,回头对她说:  “就是这里,虽然暂居此地,倒也安适。”  说完,留着短髭的上唇,微微一笑。  “在这里?”  虽然有些失礼,朱实还是忍不住回问。  这一间阿弥陀堂非常荒凉,如果它也算住家的话,附近像堂塔伽蓝的空屋还真不少。这一带到黑谷或吉水附近乃是佛门的发祥地,有很多亲鸾祖师① 的遗迹,念佛修行者法然房被放逐前往赞岐的前一夜,曾经在这小松谷的大佛堂与随行的诸弟子和皈依的公卿及善男信女们,含泪而别。  这件事是发生在承元年间的春天,今夜却是草木皆枯的冬末。  “……请进。”  丹左先走上大厅的走廊,打开格子门后,招呼朱实。朱实看来似乎还犹豫不决,是接受他的好意呢?还是另觅其他落脚处呢?  “屋里还比较温暖吧?虽然地上只垫着稻草,但也聊胜于无……还是你在怀疑,怕我会像刚才那个坏人一样欺负你呢?”  “……”  朱实摇头否认。  青木丹左看起来是个好人,再加上他已经年过半百,使朱实放心不少。但是,令朱实裹足不前的是因为这间堂屋脏乱不堪,尤其对方身上的衣物不但污秽还全身透着汗臭味。  但是,此刻她也无处投宿,更何况若再碰上赤壁八十马,那就更惨了。加上自己正发着烧,疲惫不堪,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所以她开口问道:  “我可以住这里吗?”  朱实爬上阶梯。  “当然没问题,住上几十天也可以,在这里没有人会找到你的。”  屋里一片漆黑,好似会有蝙蝠飞出来。  “你等一下。”  丹左在屋角擦打火石,劈劈啪啪地打出火花,然后把一支捡来的蜡烛上点着。  借着烛火环视屋内,有锅子、陶器、木枕、席子等等,看起来都是捡来的,用品全都具备了。丹左告诉朱实,他要烧水煮荞面给她吃。他在一个破炉子上添了木柴,点燃火种,再用吹火筒呼呼地吹着火。  这个人真是亲切。  朱实心情慢慢稳定下来,也不再在意屋内的脏乱,她开始能跟丹左一样,轻松自在地待在这里。  “对了,你刚才说你还在发烧,一定是感冒了。荞面尚未煮好之前,你先睡一觉吧!”  角落里,铺着一张不知道是破草席还是米袋,朱实拿出一张纸垫在木枕上,躺了下来。  旁边放着一条破蚊帐,看来也是捡来代替被子用的。  “那我就先休息了。”  宫本武藏 火之卷(62)  “快睡吧!不用担心了。”  “……真谢谢你。”  朱实正要伸手拉被子时,被窝下有一只动物,目光如电,突然从朱实的头上飞跃而过,她不禁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朱实这一叫,青木丹左也吃了一惊,手中正要倒入锅里的荞麦粉全部倾洒在地上。  “啊!怎么啦?”  青木丹左膝上全是白色的荞麦粉。  朱实躺在地上说:  “好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边角落里跳出来一只比老鼠大的动物。”  丹左回答说:  “可能是松鼠吧!”  他举目四望。  “松鼠这些小家伙,只要闻到食物的味道就会跑过来……可是现在却不见踪影。”  朱实悄悄地抬起头。  “那里!在那里!”  “在哪里?”  丹左弯下腰四处寻找,果然有一只动物躲在没有佛像的神龛中,一看到丹左的眼睛,小动物的身子就往后退缩。  “不是松鼠而是一只小猴子。”  “……?”  丹左觉得奇怪,小猴子也不怕生,在桌下徘徊了一会儿又回到原处坐着。满是绒毛的脸像桃子一样,一双眼睛亮晶晶,一副乞讨食物的表情。  “这家伙……从哪里进来的……啊!我知道了,是不是想进来偷东西吃呢?好吧!我来看看。”  小猴子似乎听得懂“我来看看”这句话的含意,立刻跳到丹左的脚边。  “……哈哈哈,这小猴子真可爱,只要给它东西吃就不会捣蛋了,不管它了。”  丹左拍掉膝上的白粉,重新回到锅前。  “朱实,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早点休息吧。”  “真的没问题吗?”  “它并非野生的猴子,应该是有人饲养的,你不必担心———被子够暖和吗?”  “嗯……”  “早点睡吧!好好休息之后,感冒一定会好的。”  丹左把麦粉、水倒入锅里,用筷子搅拌。  破炉子里的炭火燃烧旺盛,丹左把锅子架上去,再开始切葱。  丹左用大厅里的桌子当砧板,小菜刀也已生锈,他手也不洗就抓着切好的葱放到大盘子上,随便擦一下砧板,就着手准备下一道菜了。  锅里的水沸腾了,屋内逐渐暖和起来,丹左抱着骨瘦如柴的膝盖,饥饿的眼神注视着沸腾的锅子,看起来仿佛人间极品尽在锅中。  清水寺的钟声照例在夜晚响起。时节已过大寒,初春即将来临。随着即将结束的腊月,人们的烦恼似乎也增加了不少。夜深人静,除了佛堂前的参拜铃铛叮当作响之外,还传来丹左的喃喃自语:  “……我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但是城太郎不知如何了……小孩子是无辜的,不应该受父亲的连累,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请保佑城太郎,平安健康。”  丹左搅着锅中的荞麦,虽然已为人父,心底却极为脆弱,他边搅着边祈祷。  “不要!”  已经入睡的朱实,突然像快被勒死般地拼命大叫:“混、混、混蛋……” 丹左看到朱实紧闭双眼,脸颊上爬满了泪水。  朱实一下子被自己的梦呓惊醒了。  “大叔,我刚才睡觉时说了些什么?”  “你可真吓了我一跳。”  丹左来到她枕边,替她擦拭额上的汗珠。  “大概是因为发高烧,才会出这么多汗……”  “我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  “我说了很多吗?”  朱实热烘烘的脸更为羞涩,她把脸埋进被窝里。  “朱实,你的心里是不是在诅咒某个男子?”  “我说了这些事吗?”  “没错……你是怎么了?被男人抛弃了吗?”  “不是。”  “被男人骗了吗?”  “也不是。”  “我知道了。”  丹左暗自揣测着,朱实突然坐起来。  “大叔!我、我该怎么办?”  本来在住吉所遭遇的凌辱,只能独自悲恸,不想让人知道,可是现在朱实内心悲愤交集,她再也无法隐藏,就像江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哽咽着泣诉往事,说完之后趴在丹左膝上,呜呜啜泣。  “……嗯,好了,好了……”  丹左胸口一阵燥热,女性专属的体香扑鼻而来,这一阵子丹左隐居遁世与草木为伴,安享余年。而此时身体上的感官宛如注入一股热血,膨胀起来,肋骨下的心肺充满生气,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吉冈清十郎这个家伙,真是可恶。”  丹左心底油然而生对清十郎的憎恶之心,而让丹左这个老朽身躯如此亢奋的原因,除了义愤填膺之外,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心也是主因,仿佛是自己的女儿遭受侵犯,倍加愤怒。  朱实见状,更确信此人足以信赖而感到安心。  “大叔……我真想死了算了。”  朱实哭丧着脸,紧靠着他的膝盖,丹左不知所措,一脸迷惑。  宫本武藏 火之卷(63)  “别哭了,别哭了,并非你存心招惹对方,你的心丝毫未受到玷污。女人的生命里,心可比肉体更重要。所谓贞操指的就是女人的心,即使你的身体尚未遭受男人玷污,可是若是心底妄想着别的男人,那一瞬间女人也就不再纯洁了。”  朱实听了这番话,仍觉无法释怀,她泪如雨下几乎要湿透丹左的衣裳,嘴里不断说着:  “我好想死,我好想死。”  “好了,别哭,别哭了……”  丹左抚着她的背,却无法以同情的眼光注视朱实白皙的颈子,他甚至怀疑朱实柔美的肌肤之所以会泛出体香,是因为曾经男女情事的结果。  刚才那只小猴子来到锅边,叼了一个食物,又跑走,丹左闻声推开了朱实的脸。  “这只猴子。”  丹左举拳怒骂。  对丹左而言,食物远比女人的眼泪更重要。  天色微明。  丹左醒来之后对朱实说:  “我到城里托钵,你留在家里,我会带药和热呼呼的食物回来给你,也会带一些柴米油盐回来。”  丹左披上像抹布一样肮脏的袈裟,带着洞箫和斗笠,跨出阿弥陀堂。  他的斗笠不是蔺草编的,只是普通的竹编斗笠。平常只要没有下雨,他就会穿着破旧的草鞋,去城里乞食。他的模样有如一个稻草人,就连鼻下的短髭,看起来都很寒酸。  今早的丹左看来比以往更疲惫,因为一夜辗转难眠。而朱实本来抑郁寡欢,痛不欲生,但在吃完热呼呼的荞麦之后,就沉沉入睡了,丹左却一直到天亮时仍未合眼。  使他不能成眠的因由,一直到今天早晨天色大亮、来到太阳底下依然缭绕心头挥之不去。  朱实与阿通年纪相仿……  丹左如此思索着。  朱实与阿通气质不同,她比阿通可爱,阿通虽然气质高雅,但属于冰霜美人。而朱实无论喜、怒、哀、乐都充满女性的魅力……  朱实的魅力有如一道强光射向丹左的每个细胞,令他从昨夜就开始精神亢奋,倍觉年轻,只可惜岁月不饶人,他们之间的年龄悬殊太大,昨夜为朱实的曼妙睡姿迷惑,一夜不成眠,但却又暗自自我责备。  到底我是怎样的人?身为池田家的世臣,享受高薪俸禄,却败坏家声,从姬路的藩地流浪到此荒郊野外,落魄潦倒,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迷恋女色。当初就是为了阿通,才会有如此下场。  他暗暗自我责备着。  这种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他又自言自语道:  啊!我拿着洞箫,披着袈裟,内心却离普化澄明的觉悟之道尚远,何时才能达到六根清净的境界呢?  他面有愧色地闭上眼睛,失眠的疲惫使他今晨看起来更加憔悴。  摒弃这种邪恶之心吧!  但是朱实的确是个可爱的姑娘,而且曾受男人的欺负,让我来安慰她吧!让她知道,世间的男子并非全都是豺狼虎豹。  去的时候给她带些药吧!今天的托钵如果能让朱实心生喜悦,那就够了。我不应该再对她另有所图。  他亢奋的神经终于平静下来,脸色也逐渐红润。就在此时,他走在山崖上,突然听到一只老鹰噗噗地拍着大翅膀,遮住了头顶上的阳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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