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禅:宫本武藏-15

可是头却抬不起来。  “城太郎!男子汉大丈夫,怎么那么轻易就低头呢?”  “可是……”  “虽然我们经常吵架,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也一样。”  “真的?”  城太郎在膏药空隙间的皮肤,涨得通红。小茶脸上也是一阵滚烫,赶紧用双手压住。  四下无人。  干燥的马粪被太阳晒得蒸发出热气。嫣红的桃花,从阳光灿烂的空中飘然落下。  “可是,城太郎的师父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好像还要待一阵子喔!”  “要是能住个一两年,那就太好了……”  两人仰躺在马粮仓库的干草堆上,手牵着手。浑身炙热难耐,城太郎突然疯狂地咬住小茶的手指头。  “啊!好痛!”  “痛了?抱歉!”  “不,没关系,再咬!”  “真的吗?”  “啊———再咬、再咬大力一点!”  两人像小狗一样拥抱在一起,把干草盖在头上,看起来好像在打架一样。他们也不知为何,这样拥抱着对方。这时候,来找小茶的爷爷看到这个光景,不由得目瞪口呆。接着,突然板着脸骂道:  “你这混蛋!专门捣蛋,在这里干什么?”  爷爷揪着两人的领襟,把他们拖出来,还在小茶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下。  从那天起到第二天,连着两天,武藏不知在想什么,双手抱胸,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看到他表情严肃,眉头紧蹙的样子,城太郎有点害怕,心想搞不好师父已经知道自己在干草仓库跟小茶玩的事了。  半夜偶尔醒来,抬头偷看武藏,只见他躺在被窝中,还是瞪着眼,盯着着天花板,深沉的表情令人害怕。  “城太郎!去叫账房的来算账。”  此刻已是第二天的傍晚,窗外一片昏暗。城太郎匆匆跑出去,绵屋的伙计立刻就来了。不久,账单送来,而武藏已经利用这段时间,打点好上路的东西了。  “要不要用晚餐?”  客栈的人问道。  “不要。”  他回答。  小茶茫然地站在房间的角落里,最后终于开口:  “客官!今夜不再回这里睡觉了吗?”  “嗯。这段时间,谢谢小茶的照顾!”  小茶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再见了!  ———请多保重!  绵屋的掌柜跟女佣们,都站在门口,送这位不知为何要在黄昏离开山城的旅人。  “?……”  武藏离开客栈,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才发现城太郎并没有跟来,武藏往回走了十步左右,寻找他的踪影。  原来城太郎在绵屋旁边的仓库下,跟小茶依依难舍。一看到武藏的身影,两人立刻分开。  “再见了!”  “再见了!”  城太郎跑到武藏身边,又担心武藏的眼光,又忍不住频频回顾。  柳生谷山城的灯火,很快地被抛在两人背后。武藏仍然默不作声,继续向前走。城太郎回头已看不到小茶的身影,只好悄悄跟在武藏身后。  武藏终于开口:  “还没到吗?”  “到哪里?”  “小柳生城的大门。”  “要到城里去啊?”  “嗯!”  “今晚要住城里吗?”  “还不确定。”  “大门已经到了,就在那边。”  “这里吗?”  武藏停下脚步。  石墙和栅门上,长满了苔藓,巨大的树林,发出像海涛般的沙沙声响。在漆黑的多门型石屏背后,从四方形的窗户里,露出了灯光。  宫本武藏 水之卷(50)  他们扬声叫门,立刻有个守卫出来。武藏拿庄田喜左卫门的书信给那人看。  “我是应邀前来的宫本。请帮我们通报。”  那位守卫早已知道今夜有客人,不待通传,立刻说道:  “恭候多时了。请进!”  说完,在前引导客人向外城郭的新阴堂走去。  这新阴堂是住在城里的弟子们学习儒学的讲堂,看来好像也是藩里的书库。走廊两侧的房间里,墙上都摆满了书架。  “柳生家武功闻名天下,现在看起来,好像不只精通武术而已。”  武藏踏入城内,对柳生家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它的深度和历史,都超乎他的想像。  “不愧是柳生家!”  每件事都让他频频点头。  譬如,从大门到这里的道路清洁、守卫的应对、本城附近的森严气氛,还有柔和的灯光,都显示出该城的气度。  就像到一户人家拜访,只要在门口脱下鞋子,立刻就能感觉出这一家的家风。武藏就在这种气氛下,来到一个宽广的房间,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新阴堂里所有的房间,都没铺榻榻米,这个房间也是只有木头地板,所以小厮送来了麦秆编的圆坐垫。  “请用坐垫。”  “谢谢!”  武藏也不客气,拿来就坐在上面。跟班的城太郎当然没资格到这里来,他们让他在外面的休息室等待。  小厮再度出现,说道:  “欢迎今晚光临此地。木村大人、出渊大人、村田大人三人都已恭候多时,只有庄田大人碰巧有公事,迟了一点。马上就来,请稍等一会儿。”  “我只是来闲谈的客人,请不必介意。”  武藏把圆垫移到角落的柱子旁,背靠着柱子。  短灯檠的火光,照在庭院中。空气中传来淡淡甜香,武藏往外一看,原来是紫藤、白藤,片片花瓣随着晚风飘落下来。还有,外面也传来今年尚未听过的蛙鸣声,让他觉得非常稀罕。  附近似乎还有潺潺水流声。武藏怀疑泉水是不是流过地板底下,没想到心情安定下来以后,圆坐垫下方似乎也可听到水声。最后连墙壁、天花板,还有那盏短檠的油灯,好像也都传来水声,武藏被一阵寒意团团包围了。  可是———在这片寂寞之中,武藏内心却沸腾不止,无法抑制。他的血液就像滚烫的热水一般。  柳生算什么———坐在角落的圆坐垫上,武藏有睥睨一切的气概。  他是一个剑士,我也是一个剑士。在这点上,我们是对等的。  不,我今夜要打破这种对等关系,让柳生对我甘拜下风!  他有如此的信念。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这时候,传来庄田喜左卫门的声音,另外三个人也同行而来。  “欢迎光临!”  打过招呼之后,对方循序报上姓名。  “马回木村助九郎。”  “在下是纳户村田与三。”  “我是出渊孙兵卫。”  酒菜送来了。  自制的地方酒装在古朴的酒杯里,非常醇厚。小菜则各自盛在木盘子上,放在每个人面前。  “这位贵宾!此处乃偏僻山城,什么都没有。千万别拘束!”  “来吧!不要客气。”  “随便坐吧!”  四个主人对一个客人大献殷勤。而且尽力表现得轻松自在。  武藏不善饮酒。不是讨厌酒,而是尚未尝到过酒真正的滋味。  可是,今夜他却说:  “先干为敬!”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难喝,但也没特别的感觉。  “你看起来很会喝啊!”  木村助九郎再给他倒酒。因为就坐在武藏旁边,所以一直喋喋不休跟他说话。  “您前几天提到的芍药切枝,其实是敝家主公亲手所切。”  “怪不得这么高明。”  武藏用力拍了一下膝盖。  “可是……”  助九郎膝行上前。  “为何阁下看到那柔软细枝的切口,就知道此人身手呢?我们对这点感到非常惊讶。”  “……”  武藏斜着头,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最后终于反问:  “是吗?”  “当然是真的!”  庄田、出渊、村田三人异口同声说道:  “我们都看不出来……的确是慧眼才能识英雄。这一点,能不能给我们这些后进说明一下?”  武藏又干了一杯。  “真不敢当。”  “不,您太谦虚了。”  “我不是谦虚,老实说,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什么样的感觉?”  柳生家的四名高徒追根究底,看来是要探测武藏这个人的虚实。当初见面的第一眼,四高徒对武藏如此年轻感到意外;接下来注意到他魁梧的身材;对他的眼神举止保持高度机敏,也感到由衷的佩服。  但是,武藏一喝了酒,拿杯举箸的姿态就开始粗野起来了。  宫本武藏 水之卷(51)  啊哈!到底是个粗人。  不由得把他当作尚未学成的小学徒,开始有些轻视他了。  武藏只喝了三四杯,已经满脸通红,就像烧热的铜一样。他感觉有些困窘,频频用手压住脸颊。  他的样子就像个少女,引得四高徒忍不住发笑。  “能不能谈一下您所谓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新阴堂是上泉伊势守老师住在此城时,特别为他盖的别室,所以跟剑法的渊源十分深厚。在这里恭听武藏阁下的解说,是最适合不过的。”  “该怎么说呢?”  武藏只好这么回答:  “感觉就是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要是勉强要我表达,只有拿刀跟我比划比划了!”  武藏一心只想抓住接近石舟斋的机会,跟他比武,想让一代兵法宗师臣服于自己的剑下。  想在自己的头冠上,加上一颗耀眼的胜利之星。  ———武藏来过,武藏又走了。  他想在这土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炽热的血气,因为这份野心而在武藏浑身上下燃烧着,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夜晚寂静无声,客人亦保持沉默。短檠上的火光,像乌贼一样,不时吐出一阵黑烟。晚风徐徐,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稀稀落落的蛙鸣声。  庄田和出渊相视而笑。武藏刚才讲的———  要是勉强要我表达,只有拿刀跟我比划比划了!  他的语气虽然平稳,但很明显向他们挑战。出渊和庄田在四高徒当中年纪较长,很快就察觉到武藏的霸气。  小子!你说什么大话?  他们对武藏的幼稚,只能如此在心里抱以苦笑。  他们天南地北聊个不停。谈剑、谈禅、谈各国的传说,尤其是谈到关原之役时,出渊、庄田、村田与三等人,都曾随主人出征,当时武藏和他们分属敌对的东、西军,所以特别有话聊。不但主人这边觉得有趣而喋喋不休,武藏也是兴致勃勃。  时间在闲聊中飞逝———  错过今夜,再也没有机会接近石舟斋了!  武藏正陷于这般苦思,对方开口道:  “客人,吃点麦饭吧!”  撤下酒杯,换上了麦饭和汤。  武藏边吃边想:如何才能见到他?  他心中只有这个念头。最后思忖:想来,寻常的方法一定无法接近他。就这么办!  他只好选择一个连自己也觉得是下下策的办法,就是激怒对方,把对方引出来。但是,自己处在冷静状态下,很难激怒别人的,因此武藏开始故意大放厥词,态度无礼。可是庄田喜左卫门和出渊总是一笑置之,毫不以为意。可见这四高徒不是一般心浮气躁的浅薄之辈。  倒是武藏有点焦急,入宝山空手而回,会令他遗憾终生的。他感到自己的底细就要被对方看穿了。  “来吧!轻松一下!”  饭后茶时,四高徒各自以最舒适的姿势坐在圆垫上,有的抱膝,有的盘腿。  只有武藏依然靠着柱子,最后默不作声,怏怏不乐。他不一定会赢,也许会被杀死,即使如此,没跟石舟斋交手就离开此城,他将遗憾终生。  “咦?”  突然,村田与三走到屋檐下,对着黑暗嘟囔着:  “太郎吠个不停,而且叫声很不寻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原来那只黑犬的名字叫太郎。的确,从二城传来的叫声十分凄厉,好像在呼唤四周山林中的鬼魅,连狗听了都会害怕。  15  狗吠声久久不停,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不知发生什么事了?武藏阁下!真抱歉!我去看看。您稍坐。”  出渊孙兵卫一走,村田与三和木村助九郎也紧接着说:  “抱歉,请在此稍候!”  他们一一对武藏道歉,随着出渊到外面去了。  远处黑暗中,狗吠声越来越急,好像要向主人通告什么。  三人离去之后,狗吠声更加凄厉。摇曳的烛火使房中弥漫着些许阴森之气。  城内的警犬发出这种异样的叫声,表示城里一定有异常情况发生。虽说现今各国已渐渐能够和平相处,但绝未放松对邻国的警戒。因为谁也不知道何时又会有枭雄崛起,一逞野心。别国的奸细更是锁定那些误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城池,随时伺机潜入。  “奇怪?”  惟一留下的主人庄田喜左卫门也极度不安,盯着露出凶兆的短檠火焰,竖起耳朵倾听回荡在四周的阴郁吠声。  忽然,传来一声哞———怪异的哀嚎,拖着长长的余音。  “啊!”  喜左卫门望着武藏。  武藏也轻呼了一声:  “啊!”  同时拍了一下膝盖。  “狗死了!”  喜左卫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太郎被杀死了!”  两人直觉一致。喜左卫门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  “出事了!”  武藏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事,连忙向在新阴堂外房的小厮问道:  宫本武藏 水之卷(52)  “跟我来此的僮仆城太郎在那里等我吗?”  小厮到处找了一阵,回答:  “没看到您的僮仆。”  武藏心里一惊,对喜左卫门说道:  “我有些不放心,想到狗暴毙的地方去看一看,可否请您带路?”  “没问题!”  喜左卫门在前面带路,两人急匆匆地往外城跑去。  出事地点就在距武馆约一百多米的地方,因为早有四五盏火把聚集在那里,所以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方才先离席的村田和出渊也在那里,另外闻声而来的足轻、卫兵、护卫,围成一片黑压压的人墙,发出一阵骚动。  “啊!”  武藏从人墙背后向火把围成的圈子中央窥探,结果令他大为惊愕。  不出所料,挺立在那儿的正是城太郎,他全身沾满了血迹,像个小魔鬼。  他手提木剑,紧咬牙关,喘着气,用白眼瞪着包围他的藩士们。  他身边横躺着黑毛的纪州犬太郎,龇牙咧嘴,死相惨不忍睹。  “?……”  好一会儿,大家都不作声。那只狗虽然向着火把双眼圆睁,但是见它口吐鲜血的样子显然已经暴毙了。  大家目瞪口呆,鸦鹊无声。最后终于有人呻吟般说道:  “噢!是主公的爱犬太郎!”  “你这小子!”  一名家臣走到表情茫然的城太郎身边。  “是你杀死太郎的吗?”  咻———一巴掌就往他脸上挥去。城太郎敏捷地闪开。  “是我怎么样!”  他耸着肩大吼。  “为什么要杀它?”  “我有杀它的理由。”  “什么理由?”  “我要报仇。”  “什么?”  面露惊讶表情的,不只是站在城太郎对面的那位家臣。  “报谁的仇?”  “我替自己报了仇。前天我来送信,这只狗把我的脸咬成这个样子,今晚我一定要把它杀死。我找了一下,看到它睡在那里的地板下,为求公平,我还把它叫醒,跟我正式决斗,结果我赢了。”  他满脸通红,极力表示自己绝不是用卑鄙的手法赢得胜利。  但是,责备他的家臣,还有在场面色凝重的人,关心的根本不是这场人狗大战的胜负。他们或怒或忧,是因为这只叫太郎的警犬,是现在在江户任职的主人但马宗矩的爱犬,尤其这狗是纪州赖宣公爱犬“雷鼓”所生,宗矩特地领养回来,还附有血统证明书的名犬。现在被人杀死了,不能不追究责任,更何况还有两个领有俸禄的人专门照顾它呢!  现在这位站在城太郎面前,脸色惨白、青筋迸露的武士,可能就是照顾太郎的武士吧?  “闭嘴!”  又一拳向他头上打了过来。  这回躲不掉了,一拳打在城太郎耳边。城太郎单手捂着脸颊,像河童般的头,已经怒发冲冠。  “你要干什么?”  “既然你杀死了这只狗,我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是为了报前几天的仇,冤冤相报这样对吗?你们大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对他来说,做这事是把生命都赌进去了。他只是要明白表示,武士最大的耻辱莫过于颜面受伤,搞不好他还以为别人会称赞他呢!  因此,不管照顾太郎的家臣怎么骂他、怎么生气,他一点都不惧怕。反而对他们无理的责骂,感到愤恨不平,极力反驳。  “啰嗦!虽然你是个小孩,但应该分得出人和狗的不同。向狗报仇?哪有这种事?我一定要用你对待狗的方式杀了你。”  他一把揪住城太郎的衣襟,第一次抬眼望向周围的人,争取大家的支持,仿佛在向大家宣告,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  众藩士们默默点头。四高徒虽然面有难色,却没吭声。  连武藏也保持沉默。  “快!小鬼!叫汪汪!”  对方揪着城太郎的领子,转了两三圈,趁他昏头转向,一把把他推倒在地。  照顾爱犬太郎的家臣,拿着木棒,对着他打了下去。  “喂!小鬼!我要代替狗,像你打死它一样打死你,起来!快学狗汪汪叫,过来咬我呀!”  城太郎似乎一下子无法站起来,咬紧牙关,单手撑着地面,然后拄着木剑,慢慢把身体撑了起来。他虽然是个小孩,但是瞪着眼睛犹似决心一死,河童般的红毛倒竖,表情凄厉。  他真的像狗一样,怒吼了一声。  这不是虚张声势。  他坚信:  我做的事是正确的,我没有错!  大人生气,有时还会自我反省,但是小孩一生起气来,只有亲生母亲才能安抚得了他。再加上对方拿着木棒,更让城太郎燃烧得像个火球。  “杀呀!你杀杀看!”  他散发出一点也不像小孩的杀气,如泣如诉地嚷着:  “去死吧!”  木棒一声呼啸。  宫本武藏 水之卷(53)  这一击,城太郎准没命。锵———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武藏神情冷淡,直到此刻还一直双手环抱,在一旁静静观看。  咻———城太郎手上的木剑飞向空中。几乎丧失意识的他,用木剑接下了第一击,结果当然是木剑从被震麻的手中飞了出去。  “你这畜生!”  城太郎喊着,扑上去咬住敌人的腰带。  他用牙齿和指甲,死命地攻击对方的要害,对方的木棒因此两次挥空。那个人一点也没察觉自己在欺侮一个小孩。而城太郎的表情是笔墨难以形容的凄厉,张牙咬住敌人的肉,舞爪抓住敌人的衣襟。  “臭小子!”  城太郎背后出现了另外一支木棒,对着他的腰就要打下去。这时候,武藏终于松开手腕,动作快速,一瞬间就穿过宛如石墙般的人群。  “卑鄙!”  大家看到两只木棒和它们的主人,在空中转了一圈,像个球似的滚到十二尺远的地方。  接着武藏一面骂道:  “你们这些无赖!”  一面抓住城太郎的腰带,把他高举到自己头上。  接着又对着迅速重新捡起木棒的家臣说道:  “一切经过我都看到了,你们有没有问过呢?他是我的僮仆,你们是要向这小孩问罪,还是向我这个主人兴师问罪呢?”  那名家臣声嘶力竭地嚎叫道:  “不用说,当然是向你们两个问罪。”  “好!那就主从二人跟你们打,接住!”  话声甫落,他揪住城太郎的身体往对方身上用力掷去。  周围的人,从刚才就一直纳闷:  他是不是疯了,把自己的僮仆举得高高的,到底要干什么?  大家瞪着武藏,似乎在猜测他的心思。  忽然,他双手把城太郎从高处向对方丢去。  “啊!”  人群立刻闪开,混乱地向后退了几步。  原来是拿人打人。大家看到武藏这胡乱且令人意外的做法,都倒吸一口冷气。  被武藏用力掷出的城太郎,宛如从天而降的雷神之子,手脚都紧紧蜷缩成一团,往闪避不及的对方怀里撞了过去。  “哇!”  那个人好像下巴脱臼了一般,发出一声怪叫:  “嘎!”  那人的身体吃不住城太郎的重量,就像被锯断的树干一样,直挺挺向后栽了下去。  不知是倒地的时候后脑勺撞到了地面,还是宛如石头般的城太郎撞断了他的肋骨,反正发出了一声“嘎!”之后,照顾太郎的那位家臣立刻口喷鲜血。而城太郎则在他胸膛上打了个滚,像个皮球似的滚到三米开外的地方。  “你竟然敢动手?”  “是哪里来的浪人?”  这回不管是不是照顾太郎的人,围在四周的柳生家家臣异口同声骂了出来。很少人知道他是应四高徒之邀,进城做客的宫本武藏。看到眼前情形,难免要个个怒发冲冠,杀气腾腾了。  “我说———”  武藏重新面对他们:  “各位!”  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他神情凄厉,捡起城太郎刚才掉落的木剑,拿在右手上,说道:  “僮仆之罪即主人之罪!我将承担一切惩罚。只是,你们应该将城太郎视为光明磊落拿着剑的武士,和他决斗岂能像杀狗一样,拿木棒打他!我要跟你们一较高低,在此先做声明。”  这不但不是在认罪,显然是要挑衅。  要是武藏代替城太郎道个歉,努力安抚藩士们的情绪,或许事情还能圆满解决。而且,一直没表示意见的四高徒也可能会说:  “算了、算了,不要追究了!”而担任双方的和事佬。  但是,武藏的态度却背道而驰,巴不得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庄田、木村、出渊等四高徒,都皱着眉,心中暗忖:  “奇怪了!”  他们退到一旁,用锐利的眼神,紧盯着武藏不放。  当然,武藏粗暴的言论,不只四高徒,其他人也都愤怒不已。  除了四高徒,柳生家的人都不知道这人的底细,更猜不透他现在的心思。本来即将爆发的情绪,经武藏这么一说,更是火上加油。  “你说什么!”  他们对着武藏骂道:  “不知好歹的东西!”  “哪里来的奸细?把他抓起来!”  “不,应该把他处死!”  “别让他逃走了!”  被吵嚷不休的众人团团围住的武藏,连同被他拉在身旁的城太郎,简直要被白刃给淹没了。  “啊!等一等!”  庄田喜左卫门终于开口。  喜左卫门一叫,村田与三跟出渊孙兵卫也开口说道:  “危险!”  “不可妄动!”  四高徒至此才积极出面,对大家说道:  “让开、让开!”  “这里交给我们。”  “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去!”  宫本武藏 水之卷(54)  随后又说道:  “这个男子似乎有什么预谋,要是一不小心上了他的当,有人受伤,我们如何向主君交代?太郎的事固然重要,但是人命关天。这次事件的责任由我们四个来承担,绝对不会给各位添麻烦,你们安心离开吧!”  过了一会儿,这里只剩刚才在新阴堂对坐的主客人数了。  只不过,现在主客关系已经改变,成了犯罪者和裁判的敌对关系了。  “武藏!你的计策很不幸泡汤了———依我观察,你一定是受某人之命,不是来探小柳生城的虚实,就是来扰乱治安的,对不对?”  四双眼睛紧盯着武藏质问。这四人当中,个个武功都已达到相当的境界。武藏把城太郎护在腋下,脚就像生了根似的,不曾移动半步。然而,武藏即使现在插了翅,也难在这四个人中找到空隙飞了。  出渊孙兵卫接着说道:  “喂!武藏!”  他握着刀柄,稍微向前推,摆好架式。  “计谋被识破,自我了断是武士应具备的品格。你虽然居心叵测,但是胆敢只带着一名僮仆,便堂堂进入小柳生城,也算勇气可嘉。再加上我们也算有一夕之谊,所以———切腹吧!我们给你时间准备。让我们看看你的武士精神!”  四高徒认为这样一切便都可以解决了。  因为他们没禀报主君就私自决定邀请武藏,也没问他真实姓名和目的,所以急着要把这件事隐瞒过去。  武藏当然不肯。  “什么?要我武藏切腹自尽?我才不干这种傻事!”  他昂然晃动肩膀,一阵大笑。  武藏不遗余力地激怒对方,期待掀起另一场暴风雨。  情绪不容易受波动的四高徒,终于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好!”  语气平和,但却非常果断。  “对你慈悲为怀,你不接受,我们只好不客气了!”  出渊说完,木村助九郎接着说道:  “多言无用!”  他绕到武藏背后,用力推着他,说道:  “走!”  “去哪里?”  “牢里!”  武藏点头向前走。  但却是照着本城的方向大步走去。  “你要到哪里去?”  助九郎立刻绕到武藏前面,张开双臂拦阻。  “牢房不从这里走。向后转!”  “不退!”  武藏对紧贴在身边的城太郎说道:  “你到对面松树下。”  松树附近似乎已是接近本城玄关的前庭,到处是茂盛的松树,地上铺的沙子好像筛过一般,细致且闪闪发光。  城太郎听武藏说完,立刻从他的袖下飞奔离开,躲到了一棵松树后。  看吧!我师父又要发威喽!  他想起武藏在般若荒野的雄姿,而他也像只刺猬,浑身汗毛直竖。  仔细一看,只一瞬间,庄田喜左卫门和出渊孙兵卫两人已经左右包抄准武藏,架住他的双手,说道:  “回去!”  “不回去!”  同样的对话又重复了一次。  “说什么都不回去吗?”  “嗯!一步也不退!”  “哼!”  站在武藏面前的木村助九郎终于按捺不住,拍着刀柄。较年长的庄田和出渊二人,连忙向他示意先别出手。说道:  “不回就不回。但是,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见贵城的城主石舟斋。”  “什么?”  即使是四高徒也不由得一脸的愕然。他们只知道这年轻人一定有特殊的目的,可是谁也没料到他想接近石舟斋。  庄田又问:  “见我们主公做什么?”  “我是兵法修行的年轻人,想向柳生流的宗师求教。”  “为什么不照规矩向我们提出申请?”  “我听说宗师已不见任何人,也不再指导修行武者了。”  “没错。”  “果真如此,那么除了向你们挑战比武之外,别无他法。可是,光是一般的比武一定很难把他请出草庐。所以,在下想以全城的人为对手,在此要求会战。”  “什么?会战?”  四高徒目瞪口呆,反问武藏。又重新直视武藏的眼睛,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武藏两只手就这样让对方抓着,抬头仰望天空,因为黑暗中传来了啪哒啪哒的声响。  “?……”  四高徒也抬头仰望。只见一只鹫鸟从笠置山的暗夜中,掠过星空,停在了城内仓库的屋顶上。  16  “会战”这字眼,听起来非常响亮,但仍不足以表达武藏此刻的心情。  这绝不是点到为止的小试身手,武藏才不会要求这种不痛不痒的形式。  他说的会战,追根究底就是比武。但既然同是要赌上一个人全部的智力跟体力来决定命运的胜败,即使形式不一样,对他来说,都是无异于大规模的会战。惟一的差别在于一个是调度三军,一个是调度自己的智能和体能的极限。  宫本武藏 水之卷(55)  这是一人对一城的会战。武藏跨出的脚跟上,充满高昂的战斗力,他自然地说出了会战两字,而四高徒心想:这家伙是不是疯了?  他们似乎怀疑武藏的常识水准,又一次打量武藏的眼神。当然,他们的怀疑也不无道理。  “好!有意思!”  木村助九郎欣然接受,立刻踢掉脚上的草鞋,撩起裤子下摆。  “会战太有意思了。虽然没有鸣钟击鼓,但还是要用参与会战的心情应战。庄田、出渊!把那小子推过来!”  会战终于爆发了。第一个上场的木村助九郎早就想将武藏除之而后快。  事已至此!  两人对望了一眼。  “好!交给你了。”  两人同时放开武藏的手腕,用力往他背上一推。  咚、咚、咚———  武藏将近六尺的巨大身躯发出四五声巨响,往助九郎面前踉跄跌撞过去。  助九郎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向后退了一步。距离正好是伸手可碰到武藏跌过来的身体。  “咔!”  助九郎咬紧牙根,将右手肘举到脸部。然后,挥动手肘,发出咻———的一声,对着跌过来的武藏,打了过去。  沙、沙、沙———  剑鸣不已。助九郎的刀仿佛神灵乍现,发出铿锵的刀刃声。  同时,听到“哇”———的一声,但这并不是武藏发出来的,而是躲在远处松树后的城太郎,大吼着飞奔过来。助九郎的刀会发出沙沙的声响,也是城太郎丢了一把沙子过来的缘故。  但是这种时刻,一把沙子当然没什么作用。而武藏被对方一推之时,就已经算好自己跟助九郎之间的距离,再加上自己的力量,对着他的胸部猛冲过去。  被打一拳,踉跄跌出去的速度,和趁势奋不顾身猛冲的速度,是很不一样的。  助九郎向后退的距离,和向前进攻的距离,都因此而有了误差,于是便扑了个大空。  两人各自退开,中间隔了十二三尺。助九郎高举大刀,而武藏正要拔刀———双方互相凝视,不动如山,只有周围的气氛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哦!这个可不是省油的灯!”  庄田喜左卫门脱口而出。除了庄田之外,出渊、村田二人,虽然还没有卷入战局,却好像被什么强劲的力量撞击了一下。接着,各自找了个适当位子,摆好架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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