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禅:宫本武藏-14

“为什么?”  “我是您从外面带回来的吹笛女子,您才是柳生家的家臣。”  “说的也是。”  喜左卫门也觉得好笑,但还是说:  “这里是主公一个人的住所,你又受到特别礼遇———还是请你帮我通报一声。”  “好的。”  阿通进去不久,马上出来说道:  “请进!”  石舟斋戴着阿通缝的头巾,坐在茶室等待。  “你回来了?”  “遵照您的意思,全都办好了。我恭敬传话,从前门送了礼物进去。”  “他们已经离开了吗?”  “还没。我回到城里的时候,他又差绵屋客栈的人送信来,说是既然路过这里,说什么也想来拜见小柳生城的武馆,明天一定会到城里来拜访。还说一定要亲自见见石舟斋先生,跟您请个安。”  “这小子!”  石舟斋骂道:  “真是啰嗦。”  他一脸的不悦。  “你没有清楚告诉他们,宗矩在江户,利严在熊本,其他的人也都不在?”  “我说了。”  “我郑重其事,派使者前去婉拒,他们竟然还强行要来拜访,真不知好歹。”  “真是的……”  “听说吉冈那一伙人,武功并不怎么样。”  “我是在绵屋跟他们碰面的。传七郎刚好去伊势参拜回来,我看他人品也不怎么样。”  “是吗?吉冈的上一代拳法非常优秀,他跟伊势大人上京的时候,我跟他见过两三次面,还一起喝过酒———但是近几年来,家道日益中落。我念在传七郎是他儿子的情分上,不忍让他难堪,没把他赶出去。柳生家还从来没有理会过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挑战呢!”“传七郎这个人看来自信满满!他硬是要来,我就给他一点教训!”  “不成、不成。名家之子,死要面子,很容易心怀怨恨。要是我们把他打回去,事情就会没完没了。为了宗矩和利严,我们要用超然的态度去面对他。”  “那要怎么办?”  “还是来软的,以礼对待名家之子,哄他回去……对了,派男的去容易起冲突。”  他回头望着阿通,说道:  “派她去比较好,女的比较好。”  宫本武藏 水之卷(44)  “好的,我这就去。”  “不急、不急……明早前去即可。”  石舟斋大笔一挥,写了一封茶艺家式的简要信函,把它绑在刚才插剩的一枝芍药花上,交代阿通:  “拿这个去见那小子,告诉他石舟斋伤风不适,由你代为传答,并接受他们的问候。”  石舟斋授意阿通担任信使。第二天早上,阿通披上披风,说道:  “那我走了。”  她走出山庄,来到外城廓的马厩。  “对不起……我要借一匹马。”  正在打扫的马厩小厮看到她,说道:  “咦?阿通姑娘!你要上哪儿去?”  “要到城外叫做绵屋的客栈,主公要我当他的使者。”  “那我陪你去吧!”  “不用麻烦了。”  “你一个人行吗?”  “我喜欢骑马。以前在乡下,对野马已经驾轻就熟了。”  浅红色的披风在马背上,一路随风摇曳。  披风在城市里是已经落伍的服饰,上流社会的人已经不穿了。但是,在地方土豪或中层社会里,还是颇受女性青睐。  她手上拿着一枝初绽的白芍药花,石舟斋的信函就系在上面。她单手轻握着缰绳,在田里工作的人看到了,都放下工作,目送她远去。  “阿通姑娘走过去了!”  “那个就是阿通姑娘啊?”  她到此地不久,名字立即被传扬开来,连农夫都知道。这表示农夫和石舟斋之间,并不像一般的百姓和领主,上下阶级分明,而是彼此非常亲近。所以他们都知道最近主公身边来了一位美女,经常为主公吹奏笛子,陪侍在旁。他们对石舟斋的亲近和尊敬,也很自然地转到她身上。  她走了大约半里路。  “请问绵屋客栈在哪里?”  阿通骑在马上,向一位农家妇女问路。那妇女背着小孩,正在河边清洗锅底。  “你要到绵屋客栈吗?我带你去。”  那妇女放下手边工作,特地要带她去,让阿通觉得很过意不去。  “你不必亲自带我去,只要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  “没关系,那客栈离这里很近。”  虽然说近,但还是走了约一公里左右。  “这里就是了。”  “谢谢!”  她下马,把马绑在屋前的树干上。  “欢迎光临!要住宿吗?”  小茶出来招呼。  “不是,我来见住在这里的吉冈传七郎先生———是石舟斋大人派我来的。”  小茶跑进去,过了许久才出来:  “请进!”  今早退房正要离去的客人,正在门口忙着穿草鞋、扛行李,看到随着小茶进去的阿通,眉清目秀,气质优雅,不由得眼光直跟着她,喃喃自语:  “她是哪里来的?”  “是谁的客人啊?”  而吉冈传七郎和他的朋友,昨夜喝酒喝得太晚,才刚起床。听说小柳生城的使者求见,以为又是那个虎背熊腰的大胡子。没想到眼前出现的使者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手上还拿着白芍药花。  “唉!真不好意思……这里一片凌乱……”  他们的神情十分慌乱,不但注意到房间大煞风景,还立刻整理了衣冠和坐姿。  “请!请到这边来!”  “我受小柳生主公嘱咐,前来传话。”  阿通把芍药花放到传七郎面前,说道:  “请过目。”  “哦?……是封信?”  传七郎打开信函。  “传七郎敬览。”  那张信纸不足一尺。墨色浅淡,显露茶道的特色。  阁下屡致问候之意,愧不敢当。老朽不巧伤风不适,与其望见老朽病容,不如送上一枝清新芍药,聊慰诸君旅途辛劳。花期有限,请赐宽恕之意。  老朽已经不问世事甚久,恕难再见外人。  敬请多多包涵。 石舟斋  致传七郎阁下  及诸大雅  “哼……”  传七郎觉得无趣,从鼻孔中冷哼一声,卷起信函问道:  “只有这个吗?”  “还有,主公吩咐,本来应该请您前去,奉上粗茶的。无奈家中武者全都不在,儿子宗矩在江户任职,要是草率招待,恐会贻笑京都诸公,更是失礼。下次再请您顺道来访———”  “哈哈———”  他一脸的不悦。  “听你之言,看来石舟斋大人误会我们是来讨茶喝的。我们这些武门之子不懂什么茶道之事。我们只想拜见石舟斋大人的健朗之躯,顺便求教,请他指点一番而已。”  “这个他非常了解。但是,近来他以风月为友,安享余生,所以养成了什么都喜欢用茶道来谈论的习惯。”  “真没办法!”  他颇不甘愿地说道:  “既然如此,请你转告他,下次再游此地,一定要前去拜访。”  宫本武藏 水之卷(45)  传七郎说完,把芍药花还给她,阿通立刻说道:  “啊!主公说过,这枝花要送您,以慰旅途辛劳。要是您坐轿子就插在轿子前面;骑马就插在马鞍上。”  “什么?拿这个当礼物?”  他瞥了一眼,似乎觉得受到了侮辱,神情愤怒。  “混、混蛋!你告诉他,我们京里也有芍药花!”  被他这么拒绝,也不好再勉强,阿通便道:  “那我这就回去转告……”  阿通拿着芍药,小声告辞,然后走出房间。  对方大概非常生气,竟然没人送客。阿通想到背后的情形,一到走廊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到达此地已十几天的武藏,就住在同一条走廊,隔着数间的房间里。阿通侧脸望了一下又黑又亮的走廊,便往反方向走了出去。突然,有人在武藏房里站了起来,来到走廊上。  阿通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追了过来。  “您要回去了吗?”  阿通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带路的小茶。  “是啊!我事情办完了。”  “这么快。”  打过招呼,小茶直盯着着她手上的花。  “那枝芍药是白色的吗?”  “是的。是城里的白芍药,你要的话送给你。”  “我要。”  她伸出手。  阿通把芍药花放到她手上。  “那我走了。”  她走到屋前,翻身上马,披上披风径自走了。  “欢迎再度光临。”  小茶目送她离开后,现宝似的把芍药花拿给客栈里的伙计们看,但是没人称赞它美丽,只好失望地拿到武藏房间,问道:  “客官,您喜欢花吗?”  “花?”  武藏又撑着脸靠在窗台上,出神地盯着着小柳生城的方向。  怎样才能接近那个大人物?怎样才能见到石舟斋?还有,如何才能给那个被称为剑圣的宗师致命一击?  他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哦,这花真美!”  “喜欢吗?”  “喜欢。”  “这花叫做芍药———白芍药。”  “太好了。那儿刚好有个花瓶,把它插上吧!”  “我不会插花,客官您插。”  “不,你来插比较好,你清纯没有心机,反而比较好。”  “那么,我去装水。”  小茶拿着花瓶出去了。  武藏看着放在那儿的芍药花,目光突然停在它的切口上。不知什么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光远看还不够,后来索性拿起来细瞧,不是欣赏花,而是看它的切口。  “……哎呀……哎呀!”  小茶端着花瓶,里面的水一路走一路溅,让她连连惊呼。回到房间,她把水放到壁龛上,随手就把芍药花插进瓶里。  “不行哪!客官!”  虽然是个小孩,还是看得出自己插得不够自然。  “你看!是花枝太长了。好,拿过来,我帮你切短一点。”  小茶把花抽出来,武藏对她说:  “切短之后,把花直插瓶里。对、对!就像那样,就像花长在土里的样子,直着拿。”  小茶照他说的拿着花,但突然把手里的芍药抛了出去,吓得大哭起来。  也难怪。  因为武藏竟然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切一株娇柔的花朵———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手才刚碰到腰间的短刀,突然铿———一声,随着刀入鞘的声音,一道白光穿过小茶两手之间。  她吓了一大跳,大哭不止,武藏却没有安慰她,兀自拿着两枝花茎,仔细比较原来的切口和自己的切口,看得入神。  “唔……”  过了一阵子,武藏才回过神。  “啊?对不起、对不起!”  小茶泪眼汪汪,武藏抚着她的头,又是道歉又是哄的,问道:  “你知不知道这花是谁送来的?”  “人家送我的。”  “谁?”  “城里的人。”  “小柳生城的家臣吗?”  “不,是个女的。”  “唔……这么说来,这是城里种的花喽!”  “可能是吧!”  “刚才真抱歉,等一下大叔给你买糖吃。现在长短刚刚好了,插在瓶里看看。”  “这样可以吗?”  “对、对!那样很好。”  本来小茶认为武藏是个有趣的叔叔,这回看到他用刀之后,突然觉得他很可怕。所以武藏一讲完,她一溜烟地就不见了。  比起正在瓶里微笑的芍药花,落在武藏膝前七寸长的花茎,更吸引他的注意。  原来的切口,不是用剪刀,也不是用小刀切的。芍药枝干虽然柔软,但是这个切口看得出来是用相当大的腰刀切下来的。  而且切法也不寻常。光看那枝干的切口,就知道切的人身手非凡。  为了比较,武藏也学他用腰刀来切,但仔细比较之下,还是不一样。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同,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切法实在差得太远了。就像雕刻一尊佛像,即使用的是同一把凿刀,但从着力的刀痕就可看出名匠和凡工的不同。  宫本武藏 水之卷(46)  “奇怪。”  武藏独自沉思。  “连城内庭园里的武士,都如此身手非凡,可见柳生家实际上比传说的还要厉害喽?”  一想到此,就令他自谦不已。  “错了!自己到底还是不行———”  但是立刻又振作精神,充满斗志。  “要找对手,这种人不是正合适吗?要是打败了,只好臣服在他的跟前。可是,既然抱着必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想到这些,令他全身发热。年轻人追求功名的心,令他热血奔腾。  ———问题是,用什么手段?  石舟斋大人一定不会接见修行的武者。这客栈的老板也说过,什么人介绍都没用,他是不会接见任何人的!  宗矩不在,孙子兵库利严也远在他乡。要在这块土地上打败柳生家,就只能把目标放在石舟斋身上了。  “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思绪又回到这个问题上,在他血液中奔流的野性和征服欲,才稍微安定下来,眼光也移到壁龛的白花上。  “……”  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一个气质和这花相似的人。  ———阿通!  好久没想到她了。在他忙乱的神经和朴实的生活中,又浮现出她温柔的面貌。  阿通轻拉缰绳回柳生城的途中,突然有人从杂树丛生的悬崖下对着她大叫:  “喂!”  “小孩子!”  但是,这个地方的小孩,看到年轻女子,根本不敢这样大叫,耍逗人家。  她停下马,想看个究竟。  “吹笛子姐姐!你还在这里啊?”  原来是个全身赤裸的男孩,头发湿透,衣服夹在腋下。裸着身子,一点也不遮掩,就从崖下跑上来。  还骑着马呢!他抬头用轻蔑的眼神望着阿通。  “哟!”  阿通也吃了一惊。  “我以为是谁呢?你不是那个在大和路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城太郎吗?”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胡说!我那时才没哭呢!”  “不提那事了。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前几天。”  “跟谁来的?”  “我师父。”  “对了、对了,你说过要拜师学剑术的。那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光着身子?”  “我在这下头的河里游泳。”  “哎……水还很冷吧?人家看你游泳,要笑你的!”  “我是在洗澡。我师父说我一身臭汗,我讨厌进澡堂洗澡,所以来这里游泳。”  “呵呵呵!你住哪个客栈?”  “绵屋。”  “绵屋?我刚刚才从那儿回来呢!”  “是吗?要是知道的话,就能到我房间来玩了。要不要再回去一趟?”  “我是来办事的。”  “那就再见喽!”  阿通回头对他说:  “城太郎!到城里来玩吧———”  “可以吗?”  这本来只是她的客套话,没想对方这么认真,使她有点为难。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不能这个样子去啊!”  “真讨厌!我才不去那种拘束的地方呢!”  阿通听他这么一说,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进城去了。  她把马还给马房,回到石舟斋的草庵,禀报传话的结果。  “这样子啊?他生气了。”  石舟斋笑道。  “这样就好,他虽然生气,但是不会再纠缠不休了,这样很好。”  过了一阵子,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问道:  “芍药呢?你把它丢掉了吗?”  她回答说送给了客栈的小女佣,他也同意她的做法。  “但是,吉冈家那小子传七郎,可曾拿过那芍药?”  “有。要解开信函的时候。”  “然后呢?”  “然后就还给我了。”  “他有没有看到花枝的切口?”  “没特别注意……”  “他完全没注意到,也没说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  石舟斋好像对着墙壁讲话,喃喃自语:  “没见他是对的。这个人不值得我见他,吉冈只有拳法那一代呀!”  13  此处的武馆堪称庄严宏伟,属于外城郭的一部分,天花板和地板都用巨大的石材建造而成,听说是石舟斋四十岁的时候改建的。处处透出岁月留下的光泽,古朴典雅,好像在述说人们以往在此磨炼的历史。面积宽阔,听说遇战争时,可以容纳家里全部的武士。  “太轻了!不是用刀尖———用刀腹、刀腹!”  庄田喜左卫门穿着一件内衣、长裤,坐在高出一阶的地板上,怒斥练习的人。  “重来!不像话!”  被骂的也是柳生家的家士。他们甩了甩汗如雨下的脸。  “喝!”  “嘎!”  立刻又像两团火球,打得难分难解。  宫本武藏 水之卷(47)  在此,初学者拿的不是木剑,而是一种叫做“韬”的东西,它是上泉伊势守所发明,用皮革包裹竹子,是个没有护手的皮棒子。  ———咻!  要是打得激烈,有时也会有人不是耳朵飞了,就是鼻子肿得像个石榴。这里也没有对打的规则,总要把对方打倒在地才算,就算倒地之后再补上一二棒,也不算犯规。  “不行!不行!搞什么啊!”  这些人总要练到精疲力竭。对初学的人更是严格,从不假辞色。因此,很多家士都说,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到柳生家奉公的。新来的很少能继续练下去,因此,能忍受的人才能当这里的家士。  足轻也好、马僮也好,只要是柳生家的人,没有人不懂刀法。庄田喜左卫门的职务虽然是用人,但是他老早就学成新阴流,对石舟斋精心钻研的家学柳生流的奥秘,也早已融会贯通———而且,还加上自己的个性和心血,自称是———  庄田真流。  还有木村助九郎虽然是马回 ①,但他也熟悉这个流派;村田与三虽然是纳户组② ,但听说是现在在肥后的柳生家长孙兵库的好对手;出渊孙兵卫也只是这里的小文书,但从小在此长大,也练就一手高强的剑术。  要不要到我的藩里做事———这是越前侯想聘用出渊说的话。而记州家则大力争取村田与三。  柳生家只要一传出有人学成的风声,各地诸侯立刻前来求才———  这男子让给我吧!  简直像在招赘女婿。对柳生家来说,这是光荣也是困扰。每次拒绝,对方就会说:  哎呀!你们那里还会培养出更多好人才的!  一代剑士,不断从这古城的武馆中涌出。在家运昌隆下奉公的武士们,想要出人头地,就得接受竹刀和木剑的磨炼,这是理所当然的家规。  “那是什么?卫兵!”  突然,庄田站起来,对着窗外的人影问道。  原来是城太郎站在卫兵背后。庄田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  “大叔!您好!”  “啊?你怎么进城来的?”  “是守城门的人带我进来的。”  城太郎言之成理。  “原来如此。”  庄田喜左卫门问带他进来的大门守卫道:  “这小孩是怎么回事?”  “他说要见您。”  “怎么可以凭这小孩的一句话,就随便带他进来。小家伙———”  “是。”  “这里不是你们玩耍的地方,快回去!”  “我不是来玩的,是替师父送信来。”  “你师父……啊哈!对了,你主人是修行武者。”  “信在这里,请过目。”  “不看也罢!”  “大叔!您不识字呀?”  “什么?”  庄田苦笑。  “胡说八道!”  “那么,您看一下有什么关系?”  “这小子!伶牙俐嘴的。我的意思是说不必看大概也知道内容。”  “即使您知道,可是看一下总是礼貌嘛!”  “来此的修行武者像蚊蝇一样多,请原谅我无法一一礼貌对待。在这柳生家,要是像你说的以礼相待,那我们每天光应付修行武者就忙不完了。可是,你专程跑来,这样对你又太可怜了。这封信大概是说无论如何希望拜见这凤城的武馆,即使是只能见到将军家老师的大刀刀影,也就心满意足,为了同样有志于剑道的晚辈,恳请不吝赐教……对不对?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大叔!您好像看着信念一样啊!”  “所以我不是说过不看也罢吗?但是,柳生家对来求教的人也不全是冷漠无情地把他们全部赶回去。”  他详详细细地向他解释。  “让这藩士带你去好了。一般来访的修行武者穿过大门到中门后,可以看到右边有一栋挂着‘新阴堂’匾额的建筑物。只要向门房报备一下,就可在里面自由休息,也可供人住上一两天。还有,为了鼓励武学后进,来访者离开的时候,我们会给每人一笔微薄的斗笠费。所以,你把这信交给新阴堂的职员就行了。”  然后又问:  “这样你懂了吗?”  城太郎回答:  “不懂。”  他摇摇头,耸起右肩。  “喂!大叔!”  “什么事?”  “您说话也要先看人吧!我可不是乞丐的弟子喔!”  “唔。你……真拿你没办法!”  “打开信看看,要是信上写的和大叔说的不一样,怎么办?”  “唔……”  “头砍给我可以吗?”  “等等!等等!”  就像栗子皮裂开了一样,喜左卫门的大胡子中间,露出白色的牙齿,笑了起来。  “头不能给。”  “那么,你就得看信。”  “小家伙!”  “什么事?”  “你真是不辱师命啊!”  宫本武藏 水之卷(48)  “这是应该的啊!您不也是柳生家的用人吗?”  “真是三寸不烂之舌!要是剑法也如此,就了不得了……”  他边说边拆开信封,默读武藏的信。然而读完之后,脸色有些惊惧。问道:  “城太郎———除了这信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吗?”  “啊!差点忘了!在这里。”  他从怀里拿出一枝七寸长的芍药切枝,从容地交给对方。  “……”  喜左卫门静静比较两端切口,侧头想着,好像无法了解武藏信里的真意。  武藏信里提到,从客栈里的小女佣处得到一枝芍药,听说是城里的花。后来发现花枝的切口是武功非凡之人所切。  又写着:  插花时,感受其神韵,非常想知道是谁切的?不情之请,方便的话,请简单赐复,交由传话小童带回。  信里根本没提到他自己是修行武者,也没说希望跟他们比武,只提这么一件事。  提出这种要求的,还真是怪人!  喜左卫门心里这么想着,再一次仔细察看切口到底哪里不同?但怎么也看不出哪一个先切,哪一个后切,也看不出哪里不同。  “村田!”  他把信和切枝拿进武馆。  “你看这个。”  交给村田。  “你能不能分辨出这两端的切口,哪一个是武功较高的人切的,哪一个是武功略低的人切的?”  村田与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终于承认:  “看不出来。”  语气像泄了气的皮球。  “拿给木村看看。”  他们来到木村助九郎的公务房里,木村也无法解答。  “这个嘛!”  正好在场的出渊孙兵卫说道:  “这切枝是前天主公亲手切下来的。庄田大人那时不是也在旁边吗?”  “没有,我只看到他插花。”  “这是那时插剩的。后来主公把信函绑在这枝芍药上,吩咐阿通拿给吉冈传七郎。”  “哦!原来是那件事!”  喜左卫门听完,把武藏的信再看了一次。这回他神情愕然,张大了眼睛。  “两位大人,这封信署名新免武藏。前一阵子跟宝藏院僧人一起在般若荒野砍杀众多无赖汉的人,也叫做武藏,他和宫本武藏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这个武藏,大概就是那个武藏没错。出渊孙兵卫和村田与三都这么说,信在他们手上传来传去,每个人都重新看了一次。  “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凛然之气。”  “像个大人物似的。”  大家喃喃自语。  庄田喜左卫门说道:  “如果这个人真如信上所说的,一看到芍药的切口就察觉它与众不同,那他的道行一定比我们高。这是主公亲手切下来的,毕竟慧眼才能识英雄啊!”  “嗯……”  出渊突然说道:  “真想找他一会。一来可探探他的虚实,二来也可问问他般若荒野事件的始末。”  喜左卫门想起了一件事。  “来送信的小孩子还在等着呢!要不要叫他?”  “怎么做才好呢?”  出渊孙兵卫和木村助九郎商量了一下。助九郎说,现在正好不接受任何修行武者来此学武,所以无法在武馆接见这个客人。但是,中门处的新阴堂池畔,正值燕子花盛开,山杜鹃也嫣红点点。可以利用一个晚上,在那儿设置酒宴,跟他畅谈剑术,他一定会乐于参加,要是传到主公的耳里,也不会遭到责难。  喜左卫门拍案叫绝。  “这是个好办法!”  村田与三也同意。  “我们有兴趣跟这人谈谈,就这么回答他吧!”  商量有了结果。  在屋外等待的城太郎伸着懒腰。  “怎么这么慢哪?”  此时,有一只大黑狗闻到他的味道,走了过来。城太郎把它当成好朋友似的,叫道:  “喂!”  抓着它的耳朵,拉它过来,说道:  “我们来玩相扑。”  城太郎抱着它,把它翻倒。  因为太容易了,他忍不住开始逗弄它,又丢又抛的,还用力扳开它的上下颚。  “叫汪汪!”  玩着玩着,不晓得怎么惹怒了它,那只狗开始抓狂,突然咬住城太郎的袖口,像一头小牛,呜呜低吼。  “好家伙!你以为我是谁?”  他手握木刀,做势欲砍,那狗猛然张开大嘴,像小柳生城奋勇杀敌的士兵一样,发出凶猛的叫声。  咚———木剑打在狗坚硬的头上,发出好像敲在石头上的声音。这一来,猛犬咬住城太郎背后的腰带,把他整个人甩了出去。  “你太过分喽!”  他正要爬起来,但是狗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城太郎哎呀一声惨叫,两手捂着脸,拔腿就跑。  汪、汪、汪!  狗的叫声,震撼了整个后山。城太郎捂着脸的手指之间,流出了鲜血。他连滚带爬,边逃边哭:  宫本武藏 水之卷(49)  “哇———”  声音之大,实在不输那只狗。  14  “我回来了!”  城太郎回来之后,表情也已经恢复正常,来到武藏面前。  武藏看到他的脸,吓了一跳。他的脸上布满抓痕,就像棋盘一样。鼻子也像掉到沙子里的草莓,一片血肉模糊。  武藏知道他一定遇到不愉快的事了,伤口一定疼痛不堪,可是城太郎对此只字不提,所以武藏也不问。  “回信在此。”  他把庄田喜左卫门的回函交给武藏,三言两语把经过情形描述一遍,脸上又流出了鲜血。  “就是这样,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你辛苦了!”  武藏的眼光一落到庄田喜左卫门的回函,城太郎便用两手捂着脸颊,往外面冲了出去。  小茶跟在他后面,担心地看着他的脸:  “怎么了?城太郎!”  “被狗咬了。”  “哎!哪里的狗?”  “城里的———”  “啊!是那只黑色的纪州犬。那只狗啊!再有几个城太郎也敌不过它。有一次,别处的奸细潜到城里,还被它咬死了呢!”  虽然经常被他欺负,小茶现在却亲切地带他到后面洗脸,又拿药帮他敷脸。今天城太郎调皮不起来了,不断地说:  “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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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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