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看着门外愈来愈激烈的雨滴,拉长声音说:“这个雨嘛——看起来一时半会停不了,我在想着是否让司机将我的专车开来。” 老太太说:“对,停不了,停不了。” 中年男子又用一种超然的语气说:“春雨贵如油嘛,这种雨水对农作物是非常有利的。农民兄弟应该很高兴的嘛。”他忘记了现在不是春天,现在是秋天;他把庄稼不叫庄稼,叫农作物,属于书面语言;他说话喜欢用“嘛”,就像领导在做长篇报告一样。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但他绝对是一个装逼犯。 中年男子又以领导一样威严的口气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懒得理他,我看着门外,这种喜欢装逼的人就像狗皮膏药,你越理他,他越得意。这些人都自视甚高,自我膨胀,他们把自己当成了扭转乾坤指点江山的人。他们身上披条破麻袋也会产生穿着皮尔卡丹的感觉。这种人根本就不知道天高地厚饭香屁臭。 我没有回答,老太太却回答了,她讨好地对中年男子说:“是咱老乡啊。” 中年男子似乎是自顾自地说:“最近的斗争形式是比较复杂的,但是,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相信我们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的。”他的眼睛望着门外,似乎是望着遥远的千山万水。 很多天后,我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深刻含义,那时候,湖南帮、四川帮、河南帮争夺患者的矛盾,已经到了白热化。中年男子用战略的目光看待这一问题,又给河南帮提出了长远规划和奋斗目标。其实,他的手下只有老太太和刚刚进入的老太太的外甥女两个人,而他却有着指挥千军万马的感觉,他是天生做“领导”的料。 听他在一边侃侃而谈,我在心中骂着:去你妈的装逼犯。 雨下了一会就停了,中年男子又拉拉衣服下摆,昂头挺胸走了出去,他走路的时候四肢很僵硬,一板一眼地摆动着手臂,像木乃伊一样。他自以为这样很有风度。 中年男子走远了,我对老太太说:“阿姨,我跟着你干,钱少给点无所谓。垃圾越来越便宜了,一个瓶子才给5分钱。我给你打工。” 老太太说:“我试着给你说说。” 当天黄昏时分,我来到了新华书店,站在书架前“恶补”有关河南的地理知识和风俗民情,我担心在打入黑医内部后,因为对河南的相关知识不了解而露出破绽。 第二天下午,我又见到了老太太,老太太欣喜地说:“我给人家说了,人家答应要你。” 我问:“那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老太太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她说:“他让你打这个电话。” 我不知掉这个她口中的“他”是谁,我问老太太,老太太说:“你打电话就知道了。” 我拨打了电话,电话中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他首先威严地咳嗽两声,然后用竭力装出来的浑厚声音和我说话,他几乎每句话都要带着“的”和“嘛”,让来听得极不自然——原来是装逼犯。 装逼犯说:“你在那里等着我嘛,我是很快就会抵达的。” 几分钟后,装逼犯果然步行“抵达”了,他带着我来到了昨天避雨的那个废弃的楼房里,从背在身后的一个黑色皮包里取出一张纸,交到我的手中。 我一看,纸上印着《科贸公司招聘员工登记表》。真想不到,要进医托集团还要登记,还要填写表格,整得像进跨国公司一样。 和传统的应聘表一样,上面有姓名、家庭住址、联系方式。家庭成员等等,除此而外,这张表格上还有喜食小吃、家乡周边旅游景点等相关知识。我想,这可能是考察你是否说谎而特意装置的问题。 装逼犯递给我一管书写笔,我很快就填写好了,我在喜食小吃一栏写的是:烩面、胡辣汤。在周边景点一栏写的是:白马寺、龙门石窟、王城公园。 装逼犯拿过《招聘表》后说:“你等通知,如果录取上了,就会有人联系你的。” 接下来的三天里,我都没有等到通知,我每天勤勤恳恳地在那条街道和街道周边捡拾垃圾,然后背到附近一家垃圾收购点去卖。我夜晚居住在10元一天的小旅社里,抽着劣质香烟,用手扣着指甲缝,和一群同样住在这里的来自天南地北的底层人用粗话骂娘。 把《招聘表》交给装逼犯的第二天夜晚,旅社里住进了一个也操着河南口音的人,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他似乎特别热情,话很多,唠唠叨叨,又好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我。 当时我很讨厌他,不仅仅是他的这副长相,更因为他这种“热粘皮”的性格,他说话的时候会贴着你,他没有刷牙的嘴巴会对着你,他也不管你高兴不高兴,他总是自说自话,他也不管你讨厌不讨厌他,他就要挨着你。这种人被北方农村人叫做“没眼色”,看不来人的眉高眼低。 可是,我是一个性格极好的人,我很少对人发脾气,尽管心中有千般不愿意,但是我表面上不会让别人难堪。当时,我不厌其烦地向他解答,我把那天黄昏在新华书店学到的有关河南的风土人情又贩卖给他……我正说着,突然一阵惊颤掠过背嵴: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问这些? 尖嘴猴腮在第三天早晨就离开了。 三天后的下午,我接到了装逼犯的电话,他说:“祝贺你,公司已经录用了你的,希望你以后戒骄戒躁的,争取更大成绩嘛。” 我感到极度可笑,我还没有“工作”,何来戒骄戒躁,何来成绩,又何来争取更大成绩? 装逼犯让我第二天早晨在那座废弃的楼房前等他,到时候他会安排我的具体工作,“任何工作要是要从一点一滴做起的,以后就会有上升空间嘛。”他一副贪官污吏的口气。 我操!我在心中恶狠狠地骂着,莫装逼,装逼被雷噼。 装逼犯来到的时候,天下起了蒙蒙细雨,那条街道上还没有多少行人。装逼犯背着双手站在我的面前,盛气凌人地教训我,不准迟到,不准矿工,要出色完成工作任务,而他分配给我的工作,则是在这条街道旁边的一家公立肿瘤医院旁边散发传单。 他从衣服下抽出了一卷印刷粗糙的床单,足有几百张,交到了我手中,那种刺鼻的油墨味让人几乎要打喷嚏。 然后,装逼犯就摇晃着肩膀消失在了雨雾中。 我摊开手中的传单,看到上面印着异常醒目的标题《肿瘤克星,专家治癌》,下面是一家名叫“爱慈医院”的介绍和地址、电话号码、乘车线路。癌症被称为世纪难题,而这家“爱慈医院”则宣称,自己掌握了治愈的偏方,而且是祖传的。 每一张传单的右上角都用钢笔写上了“F”,我不知道这个字母代表什么。 肿瘤医院门前,散发传单成为了一道风景。 能够来到肿瘤医院求诊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患有恶性肿瘤的人,而恶性肿瘤,就是万恶的癌症。能够来到这里求诊的人,一定是把家中最后一笔钱拿出来治病:养老钱、给儿子娶媳妇的钱、买化肥种子钱…… 他们抱着一线希望,他们幻想着能够用家中最后一笔钱来挽留一个生命。 在这里散发传单的人很多,年龄都是十几岁到30岁以内的男男女女,以女孩子居多,有的甚至还穿着白大褂,带着眼镜,冒充医生和护士。 我站在一边,冷冷地观察着周边的一切,我看到这些散发传单的,有这么几种人是不会散发的:不是患者的不发,不是农村人的不发,开车来的不发。 让我感到更加惊讶的是,有两家私人医院,居然在肿瘤医院对面的马路边,摆设了两张桌子,桌子旁树立着巨大的标语:专治各种癌症、癌症专科门诊等字样。骗子开设的私人医院公然与公立医院叫阵,他们如此嚣张如此疯狂,我实在没有想到。 从农村来到城市治疗的人,基本上都是恓惶人,而可憎的医托,就把肮脏的目光对准了他们。 我站在了这些散发传单的人群旁边,我是专门给他们所不发的那三种人发。我一看到小汽车开过来,车门打开,那些腆着大肚子的人走出来,我就装着兴高采烈地迎上去,满面春风地递上一张印刷低劣的传单,他们满脸狐疑地看看,就当着我的面丢在了地上或者垃圾桶里,我乐得他们这样做,我只要把手中的传单发完就算完成了任务。 我还把传单发给那些从我面前经过的衣冠楚楚的城里人,他们和乡下人的最大区别除了衣服外,还有精神状态,乡下人来到人家的城市,总是一副胆颤心惊的模样,眼睛里露出胆怯。而城里人则优裕自如,他们走在马路上就像走在自家客厅一样,汽车的喇叭声音再响亮,他们也会充耳不闻。他们还会用凶狠的眼睛瞪汽车两眼。而乡下人不是这样,他们一见到汽车就像见到黄世仁一样退避三舍。 城里人拿着我的传单,有的会漠然离开,走向垃圾桶;有的则凶恶地说一句脏话,扔在地上;更多的人是从我的眼前走过,对我连正眼也不会看一下,他们的脸上透着冷冷的高傲。 我喜欢看他们这种神情,也喜欢看着他们把这些肮脏的传单扔在地上。 不到一个小时,传单几乎发完了,手上只剩下薄薄的几张,就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身边突然走来了一个人,他用泼妇一样的声音骂我:“你他妈的连传单都不会发?” 我抬头一看,是装逼犯,装逼犯像一头发情的公牛,面红耳赤,情绪激昂,他现在再也顾不上喊“的”和“嘛”了,他一激动,就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 装逼犯又骂起来,他全然忘记了自己还穿着西装,还是我的“领导干部”,还一直以城里人自居。旁边的很多人望着他,望着这头像吃了伟哥一样亢奋的公鸡,望着他红光满面,他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暗暗冷笑着,转过头去,突然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尖嘴猴腮。 尖嘴猴腮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我,他原来就是医托团伙里的,也许是他叫来了装逼犯,也许是装逼犯在盯梢我。但是,在这样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中,我不相信我会和尖嘴猴腮不期相遇意外邂逅。 装逼犯说:“看看你都发些什么人?给那些农村来的人发。”装逼犯怒气冲冲,像一个充足气的轮胎,一碰就会蹦起来。 我赶忙点点头。 装逼犯离开了,他淹没在了人群中,他在人群中的某一个角落继续观察我,尖嘴猴腮肯定也在暗中观察我,说不定暗中还有人埋伏着。 剩下的几张,我不得不发给那些穿着像农村的人。在他们接过传单的时候,我悄悄说:“别相信啊,这是骗人的。”有的人木然地接过传单,有的则像触电一样,手刚刚挨上传单,就赶紧抽回。 两个身材魁梧满脸疙里疙瘩的男子突然从一辆小轿车后走过来,他们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一边喊着“专家门诊,肿瘤克星”,一边留意着他们。他们一个光着膀子,胳膊上有刺青;一个把头发染成了黄色,看起来像稻草一样。我不知道这两个男子是什么来头。 他们站到我身前几米远的地方,恶声恶气地问道:“谁让你在这里发传单?”他们的普通话很蹩脚,一个个字艰难地从嘴巴里吐出来,像一个个还没有烤熟的番薯,砸得我有些头晕,我需要揣摩一番,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是城管,还是医托里面的打手。他们行使着城管的职务,但是又不是城管,城管是公务员,公务员是不能刺青的。 我装出很害怕的样子,用惊慌的眼神望着他们,黄头看到我好欺负,就扑上来打我,其实我早就防备着他们会这样,我趁机把剩下的两三张床单扔在地上,转身就跑。他们在后面追赶。 我当时还有些庆幸,现在可以不用再发那些害人的传单了。 跑出了几十米,我将他们拉出了很长的距离,做记者天天在外面跑,让我变得身轻如燕,他们想追上我,估计需要骑电动车。跑过了一道铁栅栏,我突然看到尖嘴猴腮和装逼犯从栅栏后闪出来了,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一个个看起来都绝非善类。 他们拦住了刺青和黄头,大声质问着“干什么,干什么”,他们将刺青和黄头围在了中间,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出手的模样,刺青和黄头气喘吁吁,想跑又跑不脱。 刺青说:“你们要在这里发传单,也得打声招唿啊。” 尖嘴猴腮说:“你算老几?给你打什么招唿?” 黄头说:“都是出来混饭吃,都不容易,大家消消气,有事好商量。” 装逼犯看到自己这边占了上风,他又开始装逼了,他摇头晃脑地说:“古人云,己所不欲,不给别人,给了也白给。你们能发传单,我们难道就不能发哉?” 旁边是一群围观的人,人们都在兴奋地看着他们,眼睛里闪烁着急切的火花,急切地盼望着会有一场战争爆发。 然而,医托们都不喜欢打架,他们喜欢人民币,他们以骗钱赚钱为目的,即使偶尔有了打架的事情发生,也因为平时缺乏训练而没有多少观赏性。 黄头和刺青瞠目结舌。 人群里又走出来了几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女子,两边旗鼓相当,他们站在黄头和刺青的一边,黄头和刺青一看到来了生力军,马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们指着尖嘴猴腮和装逼犯的鼻子喊道:“这个地盘是我们的,就不让你们发,怎么了?” 装逼犯说:“淡定,淡定,世界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嘛。” 尖嘴猴腮和另外几个人则做出了要打架的姿势,黄头那边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几个男人在大街上摆出了武侠电影中常有的那种场面,有的握着拳头,有的蹲着马步,还有的像根弹簧一样跳来跳去,模仿人家李小龙。然而,他们的手臂在颤抖,他们的眼神很慌乱。他们都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让对方还没有开打就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然而,谁的目的也没有达到。后来,他们站累了,跳累了,马步确实不好蹲,他们又恢复了骂架的姿势。旁边的围观者发出失望的叹息。 骂架的主角是那个女人,她一只手插在腰间,一只手伸向前方,看起来很像一个茶壶。那个女人说着湖南话,语速极快,就像爆炒扁豆,他骂架的时候别人插不进嘴去。她将骂架的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抑扬顿挫,起承转合,没有一句是重复的。尖嘴猴腮急得两颊涨红,抓耳挠腮,一张猴子脸变成了猴子屁股。装逼犯想好了一大堆关于“的”和“嘛”的词,可就是没有机会说出来,他的脸也涨得通红,后来终于蹦出了一句粗话:“我CAO你MA。” 女子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击说:“你想CAO我MA,先让我看看你有没有JI坝,你有了就让你CAO。”她扑过去,像一只淌着涎水的疯狗,抓住装逼犯的腰带就要解开。 装逼犯吓坏了,他满脸惊慌,双手护着腰带,像躲避疯狗一样躲避着女子,他再也顾不上装逼了,他声音都变调了,他喊道:“不能啊,不能啊。” 然后,装逼犯像逃避被强奸一样抱“腰”鼠窜,身后传来女子绵绵不绝的骂声和围观者的哄笑声。 湖南帮大获全胜。 这是河南帮第一次在肿瘤医院门前开拓业务,没想到大败而归,此后,河南帮退出了这片江湖,这片属于湖南人的江湖固若金汤。 我搬到了郊区一家小旅社居住。这家旅社有三间房屋租给了医托们,一间住男人,两间住女人,医托中的女人比男人更多,这是因为女人天生更让人相信。 居住在小旅社的,都是低等医托,而干这行时间长的医托,能言善辩舌绽莲花的医托,有的已经在这座城市买到了套房,没有买到套房的,也租住在高档小区里。 装逼犯没有住在这里,尖嘴猴腮也没有住在这里。住在这里的都是刚刚入行的医托和那些反应木讷言辞笨拙实在不适合做医托的人。比如我,比如那个认为老外有钱就会家家养着两头牛的农村女子,她叫同乐。 装逼犯遭到上次的羞辱后,沉默了三天,然后又开始张扬了。三天后的一天,在那条街道边的一家饭馆吃饭时,他告诉我说,他的祖上是南方总督,管辖南方所有省市,当然也包括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省份。他说他的祖上很有钱,顿顿吃人参,天天喝龟汤。他在北方的时候,是生产队长,大小也是个官。他的儿子考上了“清大”,出来后至少也是个市长,“‘清大’一毕业,国家就会给个市长的。” 我只听不说,我知道他在吹牛。像装逼犯这样的人,如果哪一天不吹牛的话,肯定饭也只不下,觉也睡不着。吹牛装逼是他每天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 我从来没有听过中国古代还有“南方总督”的官职,如果真的设立了这一官职,管辖广阔,尾大不掉,与朝廷分庭抗礼,统治者一定会寝食难安。而顿顿吃人参,肯定会吃出病来;至于龟汤,古代根本就没有,那是前些年一个长跑教练“研制”出来的,据说能够提高忍耐力。“清大”,居然这么厉害,一毕业就给市长? 我装作很惊讶地问:“‘清大’是什么大学啊?” 他做出一种嗤之以鼻的神情来:“这你也不知道,农民到底是农民嘛,孤陋寡闻,只看到眼前一尺远,也只听到耳朵边一丈远。告诉你吧。”他像领导做报告一样一字一顿地说:“‘清大’,就是清——华——大——学。它是北京的,也是中国的,更是全世界的,它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学。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是从‘清大’毕业的,他们在学校里就是好朋友。” 好长时间里,我都以为装逼犯的儿子上清华大学。一个月后,我看到医托队伍里新来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农村青年,操着一口正宗的河南话,我听别人说,他是装逼犯的儿子,而且是唯一的儿子。 小旅社里居住了很多刚刚从农村来到城市做医托的人,他们都是医托介绍来的,或者是医托的亲戚,他们都来自于北方的几个山村,听说做医托能够轻松骗到钱,他们就兴冲冲地赶来了。 在黑医的食物链中,其实就是乡下人骗乡下人。城里人和在城市工作的人,一般都有公费医疗和医疗保险,他们手持一张小小的卡片就可以体检买药。甚至有些人还会用公费医疗卡买到医药,转手卖给收药的人,变相侵吞国家财产。在公立医院里,经常能够见到楼道口、厕所里,到处都张贴者收药广告。这类广告就是针对这类人。 在这家小旅社里,在这些医托中,我听到了很多笑话。 来自偏远乡下的医托们见识短浅,没有文化,却偏偏异常关心国家大事。那一年美国攻打伊拉克,他们就提出了攻打伊拉克的种种方案,甚至有人提出用水攻,沙漠地区人缺水,水一来,大家都忙忙碌碌地端着盆子给家中储存水,美军马上进攻,伊拉克来不及抵抗,整个国家就唾手可得。而当萨达姆在地下室里被活捉的时候,他们连连哀叹萨达姆不会躲藏,“就像咱们这样躲在小旅社里,谁能捉到你?” 他们最常谈论的话题是攻打日本,他们说日本根本就不是中国的对手,中国这么多人,一人一泡尿,都能把日本淹没了。到时候,不救日本男人,只救日本女人,“咱们这些人,一人一个日本老婆。”他们说得神情庄重,煞有其事。 更可笑的是,他们说起现任一位高级领导人,说他在镇压犯罪分子的时候,戴着钢盔,亲自上街抓人,更高级的领导人说:“啊呀,这是一个人才,就提拔他去了北京。”这位领导人现在已经70多岁,怎么能够戴着钢盔亲自上街抓人?然而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看到一样。 他们还经常幻想着如果首都迁移到了他们所在的那个地区,会是什么情景,他们就会成为首都居民,这样的话题经过了三个人的口述,就变成了首都即将迁移到了他们所在的那个地区了。他们兴高采烈地传说着这个无中生有的消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莫名的兴奋。 医托,都是些神智不正常的人。他们好吃懒做,好高骛远,他们相信无中生有,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相信自己不是医托,是在做好事,是医疗中介,是把不认识路的人介绍到好的医院去。 他们认为自己是在做好事。 医托每天的工作单调而轻松,下午四点过后,他们就会陆陆续续地回到旅社。抽烟、吹牛、打牌成为了这个时间段的最主要的活动。他们从散发着霉臭味的房间里走出来,有的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大唿小叫,将扑克摔得啪啪响,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会打一种叫做“双扣”的游戏;还有的在屋檐下坐成一排,神情木讷,像一群晒太阳的乌龟;我则拿着一本书在看。距离小旅社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古旧书店,我从那里淘到了好几本书籍。 小旅社还有一名服务员,是个老年男子,终生未娶,腰身佝偻,满面皱纹,负责打扫卫生。他不会打牌,却又非常喜欢看人家打牌。每天下午,他都乐呵呵地站在石桌旁边,看着这些打牌的人,脸上带着小孩过年的神情。有时候,打牌的人嫌他挡住了视线,就骂他一句,他不恼;或者打牌人哪一张牌出错了,也骂他,他还不恼。他有点耳聋。 有一天,他看到我看书,就走过来问:“你怎么不去打牌?” 我说:“我不会。”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哦,我还以为你说你不会。” 在小旅社里,我见到了人们的种种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 医托的每个房间里都要住十个八个人,夜晚,床上地上都是人,拉鼾声此起彼伏,放屁声间或响起,屁臭脚臭相互混杂,让旅社变成了公共厕所。尽管时令是秋天,然而,这么多人居住在一起,一点也不冷。夜晚,我将报纸铺在地上,裹紧衣服,靠在墙上,就能度过一个夜晚。 在这里,资历浅的睡在地上,资历老的睡在床上,而很多人来后几个月就搬出去了,他们赚到钱了,他们搬迁到了带花园的小区里。 也有人一直在旅社居住,比如蝎子尾巴,他成了医托的宿舍舍长。据说他在这里已经居住了一年。 蝎子尾巴的外号,不是说他为人毒辣,相反他为人很直率,这个外号是说他性子很急,像蝎子尾巴一样,一碰就会翘起尾巴反击。 当医托很容易就赚到钱,而蝎子尾巴一直没有赚到钱,就因为他的头脑不会转弯,他认死理,他性格急躁,他说谎缺乏艺术性。别人看到患者都是柔声细气,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一般让对方相信自己有亲人在私立医院把疑难杂症治愈好了,而蝎子尾巴则是集团轰炸式的,他一看到患者就像猎狗看到猎物一样,兴冲冲地冲上去,要给人家介绍医院,要带对方过去,还强行抢着要拿人家的行李,让对方不由得对他心怀戒备,他总是和对方交谈没过三分钟,就把对方吓跑了。因为他的态度太热情了。过分的热情则会惹人讨厌和警惕。 很多医托都是夫妻搭配,父女搭配,但是没有人愿意和蝎子尾巴搭配,单打独斗的蝎子尾巴很多时候都是空手而归。 有一天,小旅社里来了两个和尚。两个和尚都穿着杏黄色的袈裟,面容沉静,肥头大耳,一副正大光明的神情。而一登记完毕,把两个香色布包放在床上,他们就露出了本来面目,嬉皮笑脸,对着房间对面的女医托打情骂俏,要带着女医托去逛街。 蝎子尾巴看到了,就挺身而出,大声质问:“呔!出家人怎能不懂规矩?” 两个和尚也说河南话,他们仍然嬉皮笑脸地看着蝎子尾巴,给蝎子尾巴发烟。蝎子尾巴摆手不要。蝎子尾巴尽管头脑不太灵光,性格急躁,可是他不近女色,医托们经常在一起谈论女人,话题很黄很暴力,而蝎子尾巴总是一言不发,面红耳赤,像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他觉得好女色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所以,很多医托就说三十多岁的蝎子尾巴还是处男。如今,说谁是处男就是骂谁没本事没魅力。 今天,蝎子尾巴看到两个和尚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禁不住火冒三丈,是可忍,孰不可忍? 蝎子尾巴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保护着医托,像武松保护潘金莲,然而,两个和尚的一句话让蝎子尾巴瞪大了白多黑少的眼睛,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 两个和尚说:“看明白了,我们不是和尚,我们只是光头。” 两个和尚依然是一副笑嘻嘻的赖皮嘴脸。 后来,蝎子尾巴说:“他妈的这社会太假了,连出家人都有假的。这社会咋变成这样,除了你的亲生妈妈是真的,再就没有真的了。” 那天,蝎子尾巴认定他们不是和尚,就不再追究他们的责任。两个假和尚和蝎子尾巴成了朋友,他们请蝎子尾巴吃饭,对他无话不谈。他们是老乡。蝎子尾巴说我们是拉人去医院看病的,两个假和尚笑着说:“医托啊,这个早就听说了。” 两个假和尚也告诉了蝎子尾巴他们的生财之道。 他们老家在河南XX县(这个名字不宜公布,江湖中人应该能够猜到这个县的名字),他们说家乡很多男人都做和尚,和他们一样的假和尚。家乡的男人像种子一样撒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当和尚云游四方是他们的工作,他们正月十五过后就出来了,腊月份就回去了。家乡对他们来说,只是驿站。 在这个县城的一些商店里,都能买到和尚的装备,袈裟念珠什么的,还有开光菩萨等等,而在寺庙里则买不到。这个县的很多男人们买到袈裟后,剃光头发,怀揣开光菩萨就上路了。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觉得哪里富裕哪里有钱就去哪里。他们来到一座城市,或者蹲在天桥上给人算命,或者拦住路人说“你有佛缘”。如果你和他搭话,他就会说:“送你一个开光菩萨,保佑你发大财。”如果你接收了,那么不好意思,请菩萨是要掏钱的,一个一百元。到这时候,你的手中已经拿上了菩萨,他说拿上了就不能退还,否则菩萨会怪罪的。怎么办?你只有掏钱了。 这样的假和尚我每年都能遇到很多。他们都操着河南口音。他们见到我就说:“啊呀呀,这位大哥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最近要发大财,不过有一点点遗憾,需要修正,否则财会走空。”或者说:“兄弟,你最近有一笔横财,但需要人指点。”他们从来不会说你最近要大祸临头,或者遭遇横祸,他们知道说发财会让人高兴,说灾祸则会惹人气恼,弄不好大耳瓜子就会落在脖子上。 更为搞笑的是,有一次,一个假和尚居然说我不出半年就会赚到千万元。我只是一个普通记者,我做梦也不会梦到千万元的。 而每次我和假和尚交谈没有几句,他们就会拿出开光菩萨,要送给我。他们的这种把戏,这些年没有一点点长进。如果你遇到和尚送你开光菩萨,或者要给你算命,你赶快走开。 曾经很多次我看到一些衣着长相都很漂亮的女孩子,坐在假和尚的对面,伸出娇嫩的纤手,让假和尚摸来摸去,而脸上又是异常虔诚的表情,我就忍不住发笑。天下的傻女孩怎么会这么多? 这个县的男人云游四方,这个县的女人也在周游列国,男人做假和尚,女人则跳脱衣舞。 上面这段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位高官说的。他在分析这些现象的深层原因时这样说。 还在上世纪80年代,我所生活的那座小县城每年有一个物资交流大会,每年秋天的大会来临时,郊外的空地上就经常有一些歌舞团来表演。节奏强烈的迪斯科音乐声中,帐篷门口的桌子上总有几个穿着三点式的女孩子扭动屁股,做出各种撩人的姿势,一些禁不住诱惑的人就会掏钱买票。 当观众快要坐满帐篷的时候,表演就开始了。当时的很多蹩脚的插科打诨的节目都忘记了,到现在我只记得有一大堆白晃晃的大腿和屁股在眼前不停地晃,那些大腿和屁股开启了我的性意识,让少年时代的我亲眼看到了女人和男人的差别。那时候的我们都把看这种歌舞叫做“上生理卫生课”,我们男同学常常下了晚自习后就相约去看歌舞,有的女孩子问:“你们干什么去?”我们故意大声喊:“上生理卫生课。”一些单纯的女孩懵懂地看着我们飞奔而去的身影,茫然不解;而另外一些有了性意识的女孩则红着脸低下头,相互望一眼,吃吃地笑。 那些女孩的舞蹈动作非常别扭,毫无美感,他们踩着鼓点扭动着屁股,你的手刚刚举到头顶,她的手已经放到了腰间。他们也知道观众来到这里不是看他们的舞蹈,所以她们的舞蹈得过且过偷工减料。台下响起了凄厉的口哨声,还有惊吓一般的尖叫声,她们在亢奋的口哨和尖叫声中走下台去。 我一直不知道这些女孩子来自哪里,她们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在众目睽睽中脱衣服的表演,很长时间里,我都想当然地把她们当作受害者,被黑社会胁迫着,威胁着,在台上兴奋舞蹈,在台下吞着眼泪。那时候的我总以为妓女都是生活所迫,也总以为这些跳脱衣服的女孩子也受到了黑社会的控制,我无数次地幻想着解救她们,把大衣披在她们赤裸的肩膀上,告诉她们说:“别哭啊,快点回家,妈妈在家等着你。” (略去3000字,众所周知的原因) 我在同乐搭伴做夫妻,其实,医托里面的夫妻,很多都是假夫妻。他们遇到患者后,就一唱一和,共同编造自己家人有病而在“爱慈医院”治愈的谎言。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同乐,如果她和别人搭伴,可能能赚到一些钱,而和我在一起,我总是故意说些让患者反感的话,让有些心动的患者退避三舍,我不愿欺骗患者,而同乐当然就没法赚钱分红。 我知道同乐对我一直很好,一直默默地喜欢我,可是她不会表达,她经常偷偷地打量着我,一遇到我的眼神,就裂开嘴巴憨憨地笑着,满脸绯红。 有一天黄昏,我坐在房间门口的路灯下看书,其他医托围着院子里的一架黑白电视机津津有味地看着,突然,大家都听到了同乐的叫喊:“李哥,快来接我。” 同乐端着一碗哨子面条,胆颤心惊地走进了旅社大门,面条上飘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晃晃悠悠地溢出来,流到了她的手指上,她被烫得吸溜吸溜,眼睛看着面条,小心地迈动着脚步,不知道先把滚烫的面条放在地上。 我跑出去,从她的手中接过面条,她用力甩动着手指,欣慰地笑着说:“李哥,这家面条可好吃了,你赶快趁热吃。”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呵呵笑着,同乐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那种看着我的亲昵的神情,让我既心疼又难堪。 那次过后,有人就故意叫同乐为“李家妹子”,而同乐也大大方方地答应了。她经常会来到我们男人居住的房间里,在别人的哄笑声中拿走我的脏衣服,有时还会把洗脚水端到了我的跟前…… 然而,我知道我和她没有结果,我故意对她很冷淡,我说:“你再不要对我这样好。”她笑着说:“没事,我喜欢给你干活。” 我们的关系就连最迟钝木讷的聋子都看出来了。有一次,聋子神情庄重地告诉我:“你有福气啊,你看那女娃子屁股大,以后能给你生小子。女娃子对你实在是太好了,你以后什么都不用干。” 我说:“我不愿意结婚。” 聋子疑惑地问我:“你吃饭后结婚?”他又神色凝重地说:“年轻人啊,说风就是雨,今晚就想结婚?怎么,等不及了?” 我和聋子说话总是说不到一块,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看到苏黎世的笑话,也想起了一个笑话—— 教育局长来学校听课,那节课上的是地理课。课间十分钟,教育局长拦住一个学生问:“地球仪为什么是歪斜的?”那个小学吓坏了,赶紧说:“不是我搞坏的。” 教育局长很生气,就把这个学生的话讲给地理老师听,地理老师郑重其事地说:“我作证,那是一个好学生,真的不是他弄歪地球仪的。” 教育局长又把这些话讲给校长听,校长伤心地说:“唉,都怪我们学校没钱,买个地球仪,还是次品。”小旅社里,每天都能看到精彩的闹剧。小旅社是一个社会小舞台,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在这里表演。在这里,你能够看到各行各业的缩影。 每到周末,小旅社的房间就早早订满了,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附近大学的学生情侣。学生没有多少钱,只能选择这种价格便宜的小旅社。而每到这个时候,小旅社就显得欲望荡漾,激情澎湃,连空气中也充满了勃发的肉欲的气味。每对走进来的大学生都显得蠢蠢欲动,莫名兴奋,却又要极力装出不动声色。他们走进房间后,就关紧房门,很快地,一个个房间的窗缝门缝里,挤出了女孩青春的呻吟声,让听到的每个人都意乱神迷,难以自持。 那几年,钟点房刚刚出现,据说生意一度很火爆,小旅社顺应潮流,也推出了钟点房。和宾馆酒店不同的是,小旅社的房间里有个卫生间,就叫豪华间;放架黑白电视,就是标准间;而普通间就是我们医托们居住的那种房间,既没有卫生间,也没有电视,甚至连一卷卫生纸也不会放。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样的钟点房,居然也供不应求,那些一看就不像夫妻的人,在小旅社里登记住宿。等到他们走后,聋子打扫房间,每次都扫出一大堆可疑的卫生纸和安全套。聋子看着这些脏兮兮的东西自言自语:“社会咋变成这了?这些狗男女真真不要脸。” 聋子单身且贫穷,每次打扫钟点房,对聋子都是一种折磨和考验。 有时候,小旅店里还会停放着几辆卖天津大麻花的车子。这些车子都挂着安徽车牌,车子是由昌河面包车改装的,三面都是玻璃,玻璃上写着红字的大字“天津大麻花”,显得异常醒目。每辆车子由一男一女组成,男子开车,女子销售。这些操着安徽口音的男女异常警惕,他们从来不会透露自己的身份,也不会坐在院子里和人们聊天。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而第二天又会神秘消失,来去无踪。 他们是候鸟,他们定期会在不同的城市间迁徙,开着麻花车,他们每来到一座城市,就会在定点的饭馆吃饭,定点的旅社住宿。《武林外传》的佟掌柜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们之间也有江湖,江湖的带头大哥是最先做这种生意的人,生意兴隆后,他带出了同乡同村的亲戚朋友。他们慢慢有了自己的组织和圈子,这个依靠血缘和乡土观念组成的圈子异常牢固,他们排斥所有圈外的人。 他们排斥圈外人的原因是,他们所销售的“天津大麻花”,不是来自天津,而是来自当地。他们有人专门在郊区的作坊制作,有人开着“专车”销售,他们形成了一整套完整的麻花产业链。 这些人来自安徽阜阳的几个村庄和淮南的几个村庄。阜阳的有自己的带头大哥,淮南的有自己的带头大哥。带头大哥的主要任务是安排每辆车子的销售线路和进货渠道,有时候还依靠威望排解纠纷。有的带头大哥还保存着优良传统,亲自操作,开车卖麻花;有的带头大哥则只抽取份子钱。 其实,很多从北方来到南方的打工者,都有自己的组织和圈子,他们在进入南方城市时,都走过了大同小异的路径。 攸县的哥是一个专有名词,这个位于湘中的小县城,家家户户的男人都会开车,这些年里,很多开放发达的南方城市,都有攸县的哥的身影。 而最初攸县的哥走出来,却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上世纪80年代末期,两名攸县司机开着装满猪的大卡车来到深圳送货,看到一家公交公司招聘司机,他们不愿与猪打交道,只愿与人打交道,不愿拉猪,只愿拉人,于是改行开公交。 一年后,深圳街头出现了招聘出租车司机的广告,收入诱人,他们又开始开出租车。春节回家,衣锦还乡,让同乡深深震惊羡慕。春节过后,第一批攸县司机南下,此后,越来越多的攸县司机走出家门。今天,在全国所有的大小城市,都能见到攸县司机的身影。 据说,攸县全年经济收入,有一半来自于的哥。 一个偶然的契机带动了一个行业的发展,也带动了一方经济的腾飞。 其实全国各大城市开出租车的外地人,都会来自于同一个省的同一个地方,这个群体最初都是由一个人开始发展,像滚雪球一样慢慢壮大。这些人也都是以地域和血缘为纽带,这样的群体相对固定而牢靠。比如,在南方各大城市开出租的河南司机,都来自周口和许昌;而湖北司机,则大多来自咸宁和黄冈。 出租车司机都很能侃,这与他们的职业有关系。一辆出租车每天24小时在跑,两班倒,一人开12个小时,出租车司机除过开车就是睡觉。每天早晨的5点和下午的5点是他们的交班时间。出租车司机每天接触的人只有乘客,如果他不能侃的话,那就太压抑了,太苦闷了。 出租车司机也都很能讲笑话,他们无意中说出的话语都非常经典。我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出租车司机里,开本田的看不起开夏利的,现在夏利出租车在南方已经淘汰了,只有在北方一些小城市还有。有一次,一个开本田的看到开夏利的司机居然戴着白手套,就很不服气地说:“啊呀呀,开个破夏利还穿着白袜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从来不缺少故事,缺少的只是发现。 有一天,我早晨起床,看到蝎子尾巴神秘地笑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躲在墙角偷偷地看着,一见到有人注意就赶快装起来,然后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其实,他的眉毛眼睛里,都在向外溢出笑容。 我问:“你怎么了?” 他说:“没什么。” 他小心地看着旁边正在起床的人。 等到房间里没有人了,我看着他一个人靠在墙角,一副异常沉醉的神情,我又问:“你怎么了?” 他神秘地说:“哈哈,大哥我发财了,千万别让别人知道。” 我问:“你发什么财了?” 他从内衣口袋里取出一个黄黄的沉甸甸的东西,对我悄悄地说:“你看,金佛像。” 我问:“哪里来的?” 他左右看看,又走到了房间门口,发现门口没有人偷听,这才悄悄告诉我说:“我骗了一个傻子的,一个建筑工人。” 现在酒托太多了,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大批,男同胞千万小心。 还有些键盘手就在征婚网站交友网站上寻找猎物,反正不论怎么说,如果你和女孩子见第一面,她就要求去饭店吃饭,或者去酒吧,你不要去。女孩子一般比较害羞,第一面没说几句话,就要吃饭喝酒喝咖啡,八成是酒托饭托。 当然,不请女孩子吃饭也不对,你可以请她去麦当劳肯德基真功夫之类的连锁店,或者是星巴克上岛咖啡之类的,这样的连锁饭店咖啡店不会骗人的。如果她不去,就要去自己指定的饭店酒吧,100%是酒托,赶紧走,不要不好意思。天刚亮的时候,蝎子尾巴就起床了,他被一泡尿憋醒了。 小旅社只有一间厕所,一个蹲坑,进去的人在里面插上门,外面的人就进不去了。那天凌晨,心急火燎的蝎子尾巴推了推,门在里面插上了,他只能在外面等,急得直转圈。 几分钟后,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个子高高的青年,穿着红色夹克,他看了蝎子尾巴一眼,就走进了旅社的房间。 蝎子尾巴在厕所里只呆了两分钟,出来的时候,看到红夹克蹲在旅社的台阶上,手中摆弄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他看一下,就用手中的破布擦一下。蝎子尾巴经过他的身边的时候,看到那是一尊金佛像。他擦得很认真,对蝎子尾巴连看也没有看。 蝎子尾巴当时就想看看这尊金佛像,但是他忍住了,他觉得这样做会有点贸然和唐突。蝎子尾巴走出了几米远后,突然听到身后红夹克惊唿一声“啊呀”,但还是没有抬起头看他。 蝎子尾巴忍不住了,就做过去问:“怎么了?” 红夹克漠然地看他一眼,说:“没事,没事。”然后又低头看着他手中的佛像。 蝎子尾巴这时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走了。刚刚走出几步,突然听到身后“咕咚”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红夹克又喊出了一声“啊呀”。蝎子尾巴回头一看,看到金佛像掉在了地上,红夹克捡起来,用破布擦着,自言自语地说:“掉了一块。” 红夹克说的是陕西方言。 这次蝎子尾巴再也不能走了,金佛像掉了一块,掉的那块也是金子啊。他的眼睛就在地上寻找,可是地上什么都没有。 这次,红夹克对他说话了,红夹克拿着金佛像说:“你说这东西怎么会掉呢?” 蝎子尾巴小心地接过金佛像,金佛像在他的手中沉甸甸的,让他的心中充满了狂喜,可是他还必须不动声色,他觉得这是一个真家伙,这么大一块金子要多少钱啊,更何况还是金佛像,那就更为难得了,说不定是个稀世之宝。 红夹克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我前天在工地上挖出来的,这玩意可能是文物,我高兴得一晚没有睡觉。” 蝎子尾巴看着金佛像,佛像的腋下、下巴、脚腕处锈迹斑斑,看起来年代久远,他知道,文物都是年代越久远越值钱。就算是假的,这些锈又怎么能做出来? 蝎子尾巴还不放心,他问:“你刚才说什么掉了?” 红夹克接过金佛像,用制假抠出了一块锈迹,露出里面黄灿灿的颜色,他问:“这东西不是铁,怎么就会生锈?” 蝎子尾巴认定了这是一件文物,但是他还是不放心,他自恃见多识广,对红夹克说:“你去文物商店去鉴定啊,他们就能知道是哪个朝代的。” 红夹克害怕地说:“我担心他们会没收了,不是说所有文物都属于国家吗?再说,我刚刚来到这个城市,不熟悉路。” 现在,蝎子尾巴认定了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傻子,而傻子手中居然有一件稀世珍宝,他决定把这个宝贝骗过来。他在紧张地思考着,看如何能够把这个宝贝骗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