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事变-48

“星球何来?有人说是星云的凝聚……这是愚人  的自欺罢了。岂不知,在回答一个问题时,却带来  页面  ·25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了千百个问题,不但等于又提出了 ‘星云何来’,而  且还加上个 ‘为什么凝聚’。当你能回答这两个问题  之后,又带出十倍百倍的问题。永无终止,也永无  所知。”  我有些茫然,我的确不知道。而且可以断定,永  远也不会知道,绝不会在人类发展到亿亿年之后,忽  然有人指出:宇宙的内外,时间的始终。大概这些  问题,从老聃、庄周就已经思考了!答案是没有的。  “有的书上说宗教都是剥削者,大概你也这样认  为,只是不愿直说!”  我大为惊骇!镜心和尚竟敢这样直言不讳。我  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点头首肯。  “那是因为我们吃穿住用,是来自施主的布施,  不管是来自穷人或富人。那么,乞丐也是剥削者了!  他也是靠布施生活!僧侣谋取布施,还需要付出自  己的说教,给施主带来宽慰,而乞丐能给施主什么  报酬呢?”  “可是,你说的那种宽慰,”我忍不住打断他,  “不过是一种麻醉……”  镜心捻着念珠的手,忽然碰了碰酒壶:  “你不觉得麻醉是必须的吗?酒,是好是坏?  ‘一醉千愁解,三杯万事和’,这不是麻醉之功吗?安  眠药不是麻醉吗?没有麻醉剂能止痛开刀吗?人生  得意的时候,并不需要宗教,可是得意的时候太少  了!人在苦难中,他的心才倾向宗教,我不也是因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57·  为遭到种种不幸而皈依宗教的吗?宗教可以纯净人  的心灵,抚慰人的痛苦。僧侣是仆人,而不是剥削  者!”  “用谎言来……”  “人,有时是需要受骗的。那些爱听吹捧的人,  不是需要别人的 ‘谎言’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吗?闻  过则喜的人是很少的。报喜是谎言,听者却欣喜陶  醉,委以重任;报忧是真话,听者却深恶痛绝,打  击报复,一个患不治之症的人,医生用 ‘你已无药  可救’的真话直告好呢?还是用 ‘你会好起来的’谎  言骗他好呢?……”  法师用自信的目光注视着我,我觉得他把什么  东西弄混了,弄乱了,在用诡辩的搅捧,搅混水……  “我并不想诡辩,”法师好象看透了我的思路,  “我说的并不全是宗教,因为宗教千支万派,并不一  样。而我镜心是按照我的理念来认识宗教的,宗教  有好,有不好。你看,世界如果单纯到像它……”他  扬手指了指白垩墙,“我说是白的,你绝不会反对。”  他又敲敲徽墨 “金不换”说,“我说是黑的,你也绝  不会反驳。你来,”他把我拉到窗口,指向山野,  “我说,那是青色的,你一定不赞成,你一定说是黄  色的,我也不赞成。反正,它是五颜十色的!各执  一端,就会争论不休……”  “这是不是一种调和?这是不是中庸?……”我  很迷惑,他有十四年的面壁苦思,我没有这方面的  页面  ·258·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积累和准备。自知所学甚少。我说:“这此,似乎和  我们谈论的无关……宗教,只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  产物!待到人们的科学文化更为发达的时候,就会  消亡!”  “你是既对又错了!”法师说,“宗教会消亡,但  要到人们没有苦难的时候,那个时候,也是就宗教  所幻想的天国。而你们向往的大同世界,岂止宗教  消亡?政党不也要消亡吗?……阶级斗争学说还存  在吗?……至于先有物质还是先有精神,那又回到  小孩子提的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上去了!这是可  以争论出结果的吗?  ……”  我沉思着,然后,又选了个进攻方向,我说:  “佛教宣扬的主旨是因果报应!这种宿命论对剥  削阶级非常有用!我富有吗?那是我积德而来,是  天命,你穷苦吗?那是你前世造孽,命中注定。于  是富的该富,穷的该穷,不能反抗,只能认命。请  原谅我直言:这对革命来说,是极为有害的!  ……”  “所以农民运动时,就打菩萨!”镜心法师说,  “但是,你仍然是只对了一半。的确,行恶的不一定  得恶报,行善的不一定得好报,甚至命运可能十分  悲惨。可是,用善有善报来劝人行善,用恶有恶报  来劝人莫要作恶,又有什么不好?”  “我们还是求同存异吧!”我不想与他争辩下去,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59·  因为我想起报社工作员的一次测验,题目是:“你读  过几本马列主义的书?评述马列主义的三个来源。  “大部分只读过联共党史,三个来源差不多都答成:  第一来源于革命实践,第二来源于劳苦大众,第三,  来源于马克思本人的天才!当然也有少数提到黑格  尔、费尔巴哈。当答案一公布,尽皆骇然,老乔竟  然跳起来说答案错了,说真理绝不会从谬误中来!甚  至对错误的外壳里有没有正确的内核,大争大吵了  一番。后来,请项英同志作政治理论报告,他主要  是讲联共党史。在那时,我以为在皖南新四军中真  正懂马列的就只有项英。现在想来,他未必真懂。  “应该求异存同!”镜心说。  “一样。”  “不一样,求异则活,求同则死。”  “我同意,没有矛盾,就没有发展。”  “你看,”镜心笑了,“我们殊途同归。”  四 突 围 日 记 续  元月 23日,阴雨,镜心寺  我搞不清镜心法师是由于宗教的炽情想征服  我,还是想从与我的争辩中,完善他的 《人生启示  页面  ·26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录》。他不但容忍而且鼓励我对他进行赤裸裸的反  驳,在这一点上,他倒有点学者之风,倒很象平江  中学的那位历史教师,因为他懂得真理是靠驳不倒  而存在!  关于唯心唯物的思辩,使我远离了这次事变,昨  夜忽想,这些思辩又跟事变很近很近。皖南失败,是  应该从理论上哲学上作出解释的,可惜林志超不在,  但我觉得他比项英更接近真理。我想不明白:项英  同志天天抱着马列主义苦读,天天讲唯物主义辩证  法,天天讲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化,而这次事变,  恰恰说明,他既不唯物也不辩证,当然也没有布尔  什维克化,更谈不上百分之百。  可见,我也不是真正懂得马列主义,那么,在  皖南新四军中谁真正懂得呢?是袁国平?是周子昆?  还是梁朴?似乎都不是,这使我大惑不解!那么,这  次事变,是不是由于唯心主义造成的呢?我也不解。  我们是凭主观愿望和猜测去行动,而敌方却是  实实在在地根据我们的情况实施包围。我不知林志  超那个悲观主义者如何看,我不懂军事,我却有自  己的思考!思考不是异端,是新发现的必由之路!任  何人都不能穷尽真理,任何人都有发现真理的权利。  我现在,继续记述被镜心法师打断了的突围:  那是 15日的黄昏,我们一行十七人正向一个村  庄潜行。四面都是枪声,使我们无法分清敌我。但  是我们必须进村搞点吃食,不然,就会死在饥寒之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61·  中。这时,我们看见一个农民坐着柴捆,腰挎柴刀  在路口歇脚,他向我招手,而后向我们走来,我们  都蹲在路边等候。  近了,我才认出这是一位姑娘。她衣着褴褛,蒙  着土制的头帕,脸色乌灰,很难说出她的年龄,只  是她那双眼睛,又大又黑又亮,妩媚文静而又光彩  照人,身材匀称修长,可以猜她二十三四岁。  “你们不要进村!”她声音清丽,带有浓重的皖  南乡音。她做了个警告的手势,这手势带有军事指  挥员的那种气势。  “村里有……部队?”我们领导者怕她是敌探,故  意把顽军或保安队含糊着。  “没有。”姑娘立即领会了队长指的是什么,“可  是有反共分子,有坐探。”她一眼就认准我们是突围  者。  “你是在这里等我们?”我好奇地问她。  “是的,昨天晚上有几个新四军闯到村里,吃了  亏,全给抓走了。若是我不等你们,你们也会进村  的。”我看到她的稳静中有种内在的刚强。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新四军?”  她冷峻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责备我问得多余,但  还不算反感:  “我是妇抗会的,真假我认得出来。”  接着,她指给我们一处隐蔽的地方。我们也知  道在路上不能久留,队长向她提出两点请求:  页面  ·262·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一,请她设法到南面山上,侦察一下敌情,以  便我们向山那边穿插,二,请她给我们一顿饭吃。  她回答得十分干脆:第一件办不到,因为老年  人去不了,年轻人不能去,她也不能去;第二件,可  以。  她回村去了。  黄昏时分,她和一个老人,给我们送来一桶饭,  另一只桶里是白菜、豆腐、肉片 (很少)汤。  这次来,她的脸上擦去了灰尘,仍是那身褴褛  的衣服,却象换了另一个人,在晚霞的映衬下,真  是美丽极了!美得清新、健壮、单纯而略带野性,我  一下子就把她看成真善美的化身。  我们狼吞虎咽,两桶饭菜一扫而光。几乎每个  人都用不同方式和语言表示了感谢。我们的领队来  了个画蛇添足,掏出五块银元给她。  “你们见外了!”村姑作了个 “无此必要”的手  势,流露出一种心敛意宁雍容高贵的丰采,“收了钱,  我们会瞧不起自己的。”  这种大义凛然之气,出自一个村姑之口,我真  是敬佩极了。我目不转睛地观察她,研究她,欣赏  她。那时候,我的样子一定很傻气,举止也呆笨得  可笑。幸好,她并不特别注意我。  领队又向她提出再为我们筹措一些粮食的请  求,她断然地拒绝了:“你们吃的这顿饭,是几家可  靠的农抗会员凑的。当然,还可以凑一些,可是,也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63·  许还有突围的同志比你们更困难……”  我为队长提出的要求感到羞愧。我认为有必要  清除由于我们的自私在村姑心头引起的不快。  “同志,”我竟不知道她的姓名,“你们对新四军  的心意,我是终身难忘的。我是 《抗敌报》的记者  白沙,”现在写到这里,我都觉得脸红,但在那时,  却非要毛遂自荐不可,一心想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至于是否得体,已经置之度外了,“我将记述你们对  新四军的情谊。”  “那倒用不着,”姑娘象风似地摆了一下手,“我  弟弟就是新四军!……这是我们的本分……”  至今我还记得她那个手势,那是一种具有卓越  自信的手势,具有挥洒自如的大将风范的手势,那  是豪迈、优雅、慷慨皆备的手势。她没有焦虑和忧  愁,只是沉静地行动,不动声色。她不象陪她送饭  来的那个老头,他哭哭啼啼,用袖管抹着眼泪,发  出哀伤的叹息。  我们都沉默无语,生怕轻发一声,破坏了这场  骨肉深情猛烈爆发时的庄严。  “请问你贵姓!”我走到姑娘面前,自感勇气大  得惊人,“我若是还能回到皖南,我一定来拜访你!”  直到这时,她才凝神地注视了我一眼。此刻,已  是暮色茫苍,她更显得妩媚。也许是我的话引起她  的某种伤感,她那淡淡哀愁的目光,使我感到了她  思想的深邃,给她楚楚动人的仪态,凭添了几分凝  页面  ·26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重的异彩。我仿佛从她脸上,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感  受。  “我姓什么这不关紧要,能再见面就太好啦!”她  庄重得像个女皇。  她的声音里,隐含着一种凄恻之情,但是,我  毕竟没有勇气主动和她握手。直到今天,我还后悔,  不该那样羞怯。  当她和老人悄然离去,消失在越来越暗的夜色  里时,我怅然若失,多么难受。我正想急步追上他  们,却听见队长的低沉的命令声:  “同志们!出发!”  我虽然跟着队伍出发,但我如醉如痴,不想离  开。走了很久,忽然发现,我竟然不知道她所在的  那个山村的名字。  我现在简直想入非非了。但我弄不明白在同学  中,在报界,在军部,我接触了那么多优秀的女青  年,竟然没有一个人象她那样使我一见倾心。多么  奇怪,就是她那一个动作,一个气势非凡的手势,我  一辈子也不会忘掉,印象太奇特太深刻了。在这个  动作中,我看到了她的性格、风度、气质和风采,看  到她内部的全部底蕴。  在天下奇闻中,有爱一个声音等待终生的,有  爱一张照片终生寻觅的,而我,却爱她那个手势。当  然,手势和人联在一起,我的奇特的爱情是现实的,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65·  比那些奇闻轶事有依据得多,可靠得多。  也许她没有读过很多文学作品,也不一定受过  诗书门第的熏陶,也许仅仅是皖南雄伟的山,明丽  的水,苍郁的森林,芬芳的野花,浸入了她的气质,  塑造了她的品格,钟秀于她的情操。  突然一个意念袭上我的心头:“白沙!你不会自  作多情吧?她也许已经有了婆家,也许已经结了婚,  她说她弟弟在新四新军里,也许正是她的未婚夫呢?  她对你印象如何?”心中一冷,回想起我在她面前的  那种失控的呆劲傻劲,我丧失了信心。  “不,似乎又不是这样。我忽然萌发了一个强烈  的愿望:我要留在皖南,我要学会打游击,我要找  到那个不知姓名的姑娘!我要在皖南这景色佳丽之  地,写就我的 “生活罗曼史”……  我急切地想见到那位 “悲观主义者”,我现在仍  然是 “乐观主义者!”我禁不住大呼一声:“生活是  奇妙的,美好的!生活是严酷的,也是壮丽的!”也  许不应该回避灾难,它是幸福的反衬,也许不该埋  怨黑暗,它是光明的反衬!只有经过暴风骤雨洗涤  后的天空和山林,才会明朗清新!假恶刁不正是真  善美的强化剂吗?生活,这个隐藏着狼虫虎豹的荒  山老林,其中充满着秘密,充满着凶险,但也不乏  珍禽怪兽、仙花异草、绝岩巨瀑的无限风光和令人  页面  ·26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心醉的佳境啊!  皖南惨变,这一页翻过去了,新的篇章就要开  始!我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等待着林志超。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67·  第三十八章  陆绍泉、郑芳雪、林志兰  一 两 份 调 查  1938年秋,为了搞好统一战线,项英曾要民运部对皖南  地区缙绅名流宗教人士作过一次调查:  陆绍泉,自幼父母双亡,少年时在豆腐坊当学  徒,聪敏好学,进入神学院,受过三年正统宗教教  育,后为茂林教区圣公会传教士、教吏和会长,异  常关心劳苦大众。兼任茂林福群小学校长及芜湖流  亡到山区的广益中学分校主任。今年五月,我一支  队东进,途经茂林,由他为首召集群众大会欢送,是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积极宣传者,曾协助我民运部  组织青、工、农、妇各界抗敌协会……该教会信徒  页面  ·268·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众多、组织严密、活动频繁,是一种相当大的社会  力量……  项英批示:“陆绍泉先生应作为重要统战对象。在教友中  倡导爱国爱民,值得赞誉,希于近期邀他来与我面谈。”  镜心法师系皖南一带高僧。原系北洋军阀混成  旅长,北伐前夕削发为僧,1927年春天来皖南,居  镜心寺,该和尚不做法事,不做道场,亦不参禅,讲  道时多偈语,莫测高深,与皖南国民党上层军政人  物间有交往,南陵县县长曾往该寺拜谒,居留多日。  他曾在泾县文昌官寄居月余。平时云游于皖南名胜  之间,吟诗、谈文、善弈。是否为国民党密探,尚  难确定。  项英批示:“该僧与陆会长不同,能否作为统战对象,尚  须多方观察。是否为国民党密探,似不宜怀疑,因我驻地,乡  村政权皆为国民党保甲人员,地主豪绅皆能与我接近,耳目  众多。尚有联络副官住我军部。国民党安插一和尚刺探我军  情,无异于舍近求远,纯属多余。但该僧独来独往,只谈宗  教不讲爱国,不必在他身上浪费过多精力。”  这两位宗教人士一年前,曾在茂林村外相遇,有过一次  很有趣的对话:  “陆教长,你为抗敌救国奔走呼号,下僧竭诚敬佩。”  “镜心法师,倭寇入侵,河山破碎,大敌当前,举国上下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69·  应该同心同德,宗教理应爱国。”  “人性善恶,世上是非,爱国岂能包容?”  “爱国爱民,本为教会宗旨。”  “贵教 《新约全书》是怎么写的?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  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去由他打……”  陆绍泉满脸涨红:“贵教劝人无诤,你的无礼诘问更与佛  经相悖。”  镜心法师手捻佛珠:“秦有诸子百家,教有各种宗派,我  虽皈依佛门,我只信仰我心,我心即我佛!”  “那么,恕我直言,你是一个假和尚。”  镜心微微一笑:“哲学求真,道德求诚,宗教求善,艺术  求美,我则求悟。我心空灵,无挂无碍,与世绝缘,静观万  象,如在镜前,不能超脱尘俗,如在山中,当不见山真面目  也!苏东坡诗云:‘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镜’,会长不静不  空,也是一个假圣徒。”  陆绍泉默然。他在神学院时,就发现 《圣经》中充满着  互相矛盾的论点,他接受了自认为正确的部分,按照自己的  理解,创建自己的新教派。他把宗教与爱国爱民联系起来,他  使茂林教区的会友的感情倾向了新四军:  “我是爱国者!”  “我是哲人!”镜心和尚粲然一笑,“恕下僧无礼。”变合  手为抱拳,长揖而去。  陆绍泉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这是古老的石山镇的一座教堂。晦暗阴森,四壁粉刷的  页面  ·27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白垩,在昏沉沉的光线中发出令人不快的灰苍色。七十多名  虔诚的教徒,匍匐在十字架下。在高而小的窗口里,一方黄  澄澄的阳光劈入昏暗,直投在烟气氤氲的祭坛之上,朦胧中  闪烁着两盏不灭的神烛,使教徒们产生出一种幻象:天主已  经降临,他们的灵魂离开躯体,天使般在上帝周围飞翔。  神态庄严的圣公会长走上祭坛,黑色的教袍加重了教堂  的晦暗,十字架在他胸前发着幽光,一种悲伤的阴云笼罩住  他。在他那严峻冷漠的神态里,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使教  徒们全神贯注地听他的劝诫:  “今天是纪念为了拯救你们而遭杀戮的受难者的圣体和  鲜血的日子。纪念那涤除世间罪恶的上帝的羔羊……他们为  了使你们得救,他们牺牲了!……”  陆绍泉的声音清晰、凝重,在教堂里回响着。教徒们不  止百次地默念过的 《圣经》故事:田园诗般的恬静,血雨腥  风的战乱屠杀,心烦意乱、形影相吊的扫罗;意志坚强、精  明能干的所罗门……都在他们的眼前映现出来。  “你们要象约伯那样正直,要用鲜血做为代价,去营救那  些无辜受害的人。殉道者们!去忍受一切不幸和苦难,救援  那些苦难中的人吧!上帝保佑你们!”  圣公会长的声音变成了一种漫长、沉痛的哀号。听众也  都发出一片悲伤的祈祷声。他们画着十字,仰起脸来,看到  会长的目光在烛光中闪烁,象受难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滴  落的鲜血。  “祈祷吧,慈悲的上帝,看到人间的罪行,他会进行最后  审判的!愿主饶恕他们的罪恶!阿门!”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71·  圣公会长从教堂里走出来,许多信徒簇拥着他。这时,一  个混在教徒中的姑娘塞给他一张纸条:  陆会长,我是随军北上的女教师。  “你好,我的孩子!”陆绍泉把姑娘托付给一个教友:“拯  救这个受难者吧!”  陆绍泉几乎没有来得及听清姑娘的感谢,就匆匆而去,他  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走遍教区的每一个村庄……  二 在 危 楼 中  在石山镇的古老的长街西北角上,在 “石山书院”旧址  的隔壁,有一座一楼一底的房屋,楼屋简陋破旧,早已无人  居住了。如果偶尔踏在这蒿草丛生的荒凉去处,很容易联想  到 《聊斋志异》里那些狐仙出没的地方。鱼鳞似的瓦片,在  年代久远的风雨侵蚀下,现出灰白色,江南风格的楼檐低垂  着,伸向小街。白垩粉刷的山墙已呈灰黑色,斑驳脱落,露  出里面一个个砖洞。楼体内部全为木质结构,上面油漆已经  脱落殆尽,挂满烟炱。楼层与底层交接处有一中梁,上面镌  刻着细腻而又别致的花纹。屋内阴暗潮湿,猫屎狗尿,发出  一种腐烂的霉臭味。楼梯紧靠墙壁,又陡又窄,呈 “厂”字  形,踏上去摇摇晃晃,吱嘎作响。楼梯扶手上的灰尘有铜钱  厚。  页面  ·272·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楼上堆满乱七八糟的柴草和破烂家具。只凭楼上的一片  玻璃亮瓦,投射进一缕微光,可以看到墙壁呈酱褐色。如果  从光线充足的外面进来,就象从灯影里坠入黑暗,大约一两  分钟后,眼睛才能慢慢适应。  这座废弃的小楼,从它那破烂的门楹上那副残缺不全的  对联上,还能想象出当年的风貌:  江山古思远  诗酒俗情疏  这是一座没落的士大夫的宅第。当那个穷困潦倒,死后  半月无人知晓的孤老头子的僵尸被人抬走之后,村民们就把  这里视为凶宅,不敢动它一砖一木,让它在岁月的风雨中自  行倾圮。农历腊月二十日 (公历元月 17日)的姗姗来迟的下  弦月,正畏怯地照耀着这座神秘的小楼。这已是冬夜十一时,  街上早已阒无声息。  往年,在接近年关的腊月二十以后,就家家忙年,一派人染指。不仅如此,薛岳请新闻界的朋友帮忙,迅速在10月2日的《上海民国日报》,刊载了其部占领汕头电:叶、贺两逆率全部于九月廿六日在汤坑与我军血战两昼夜,赖总理在天之灵,国民之福,经于十月一日午前八时,将逆敌全数击溃,是役毙敌团长三员,营连排长士兵二千余名,我军得械数千,官兵伤亡千余。岳于本日率第二师进驻汕头。谨闻。10月3日,薛岳、黄绍竑、王俊召开军事会议,决定由薛岳派两团兵力向澄海、揭阳追击起义军,王俊派一团兵力入潮阳,并任王俊为潮汕警备司令。王俊想,这汕头原是自己的地盘,便大摇大摆率其残部回汕头,想分一杯羹。薛岳看着就来气,一不做二不休,全部撤换了王俊的税收人员,收编了他的士兵。文前内容 第37节:第六章〓回归南粤,相煎何太急(4)已成为光杆司令的王俊大骂薛岳不是人,是“反骨仔”。 他只身离开汕头,跑到广州找到李济深告状,申述被薛岳迫害的情况。谁知李济深早在那里等着,怒目一睁:“黄绍竑副总指挥说你按兵不动,是什么意思?”王俊吓得浑身哆嗦,不敢多言,支吾几句就溜去香港,转去南京了。他生怕李济深将他扣留,军法从事。三天后,陈济棠率部赶到汕头,见薛岳不让自己的部队入城,连自己进城也要登记,大怒,立即打电报向李济深告状,说薛岳以友视敌,全忘了是谁把他从共产党的包围中救出来的。李济深接到陈济棠的电报后,马上给薛岳打了个电报,婉言劝他与陈济棠和衷共济,但也不好过于相逼薛岳。薛岳接到电报,也大怒,认为李济深袒护陈济棠,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他臭脾气上来,拍着桌子大喊,老子不干了!果然,第二天,薛岳就托病住进医院,避不见客。陈济棠见薛岳如此作为,无可奈何,特别是见薛岳连自己的老长官王俊部的械也敢缴,更领教了薛岳的狠劲,只好令自己的部队驻守郊外,日夜警戒。10月中下旬,李济深以粤军委会的名义对粤军防地进行调整,便有了一个合适的借口,把薛岳部调出汕头,另安排到韶关驻防。薛岳心里自然不痛快,毕竟汕头的财源比韶关好得多,但军命难违,此时,突然接到张发奎的密函,要他立即到广州一“叙”。 薛岳心中会意,马上率部乘火轮离开汕头,赶赴广州。薛岳知道张发奎爱喝酒,尤其喜欢白兰地,临行前特意给他带了几箱上好的法国白兰地。说实话,薛岳心里有些嫉妒又有些佩服张发奎。在北伐前,张发奎还是一个师长,在北伐时,他率部所向无敌,在攻打汀泗桥、贺胜桥等战斗中连连告捷,成为著名的“铁军”将领。仅仅在一年多的时间,他从师长升为副军长、军长,旋升为第二方面军司令,而自己在北伐时跟着第一军没打几个漂亮的仗,反而一败再败,好不容易当上了一师师长,屁股没坐热,又被蒋介石挤走。如今回到广东,也只是一个杂牌师的师长,还受到陈济棠等的排挤,得不到李济深的信任,这样干下去,有什么盼头?还不如跟着张发奎干。却说张发奎自从率部回到广东,趁李济深镇压起义之际,采取步步为营之计,一步步地争夺李济深在广州的控制权。但李济深毕竟是四军的老长官,在广东根深蒂固,要想撼动这棵大树谈何容易。何况他的属下陈济棠、徐景唐都是忠于李济深的,唯有薛岳是新来的,容易说服。张发奎见到薛岳,很快就探明他的心事。他俩是老乡、老同学、老朋友加老战友,自然说话不用转弯。张发奎一边感谢薛岳给他带来的地道的法国白兰地,一边开门见山地说:“伯陵,你还是跟大哥我干吧。现在广东几乎是广西人的天下了。”薛岳说:“此话怎讲?”张发奎说:“这不明摆着吗?李济深李长官虽然不是桂系的,但他是广西人,与桂系有很深的渊源;在外,他与李宗仁、白崇禧联手,逼蒋介石下台,牢牢控制了南京、上海等长江中下游富庶地区;在内,他把黄绍竑作为自己的副手,广西的几个主力师都调到广东来了,把广东的财源控制了,特别是这次镇压中共暴动队伍后,黄绍竑更是以功臣自居,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不把汪主席放在眼里!”薛岳一直对白崇禧把一师调离上海并解除自己一师师长的职务耿耿于怀,断然说:“向华,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他稍迟疑一下,说,“李总指挥是我们的老长官,总不能拿他下手吧。”张发奎说:“放心吧。汪主席已到广州,我们商量好了,以到南京开会为名,由汪主席把李济深调离广州,然后再把黄绍竑从广西骗到广州,擒贼先擒王,只要调走李,控制黄,一切就好办了。”薛岳细品张发奎的计策,连说妙计。11月16日,汪精卫偕李济深同赴上海参加国民党四中全会预备会,表示要用商议方式达成党内的统一。为了迷惑李济深和黄绍竑,张发奎也声言自己打算出洋,并于当天离开广州,乘船到香港。文前内容 第38节:第六章〓回归南粤,相煎何太急(5)当天晚上,四军军长黄琪翔秘密召集薛岳及第五军军长李福林的代表开会,决定马上采取军事行动驱逐桂系,逮捕黄绍竑。 会毕,薛岳密令第二师的官兵配合第四军行动。此次行动十分顺利,除了黄绍竑事先得到消息从其宅中逃跑外,原先计划攻击目标如兵工厂、清党委员会等全被拿下,并强行解除了包括黄埔军校军队在内的李济深、黄绍竑在广州的所有武装,接收了各军政机关。第二天早上,“打倒南京特别委员会”“打倒桂系军阀”“打倒西山会议派”“建设新广东”等标语,遍贴广州街头。张发奎从香港回来,出任广州政治分会主席。此次事变史称为“张黄事变”。在薛岳等将领的支持下,张发奎虽然一夜就获成功,可是如同捅了一个马蜂窝。 在南京,汪精卫成为国民党党内攻击的中心。恼羞成怒的李济深马上命令陈济棠第十一师、徐景唐的第十三师配合从福建南下广东的陈铭枢第十一军和钱大钧的二十三军,反攻广州;躲过一劫的黄绍竑经香港逃回广西后,立即响应李济深,亲率第十五军从西江进军广州,迅速形成东、西、南三面合围之势。张发奎没想到自己会陷入四面楚歌的命运,穷于应付。他迅速对其第四军进行重新编组,共辖五个师,军长仍为黄琪翔,第十二师师长缪培南,第二十五师师长李汉魂,第二十六师师长许志锐,教导第一师师长薛岳,教导第二师师长黄镇球。同时,将薛岳的教导第一师调往江门警戒徐景唐;将黄镇球的教导第二师调西江,配合调往梧州的许志锐第二十六师,阻止桂军进攻;将李汉魂的第二十五师调到广州以东的惠州、石龙一带,防备陈济棠部。这样,张发奎将五个师都调出去了,留下拱卫广州的只剩下第四军军部教导团等少量部队,广州防备十分空虚。而教导团又早已被秘密加入中共的四军参谋长叶剑英牢牢控制。中共领导人决定利用这大好时机,秘密策划广州起义。中共广东省委书记张太雷、被任命为红军总司令的叶挺等领导人秘密来到广州。12月11日凌晨2时,广州起义的枪声响了。正住在东山区的张发奎、黄琪翔与陈公博慌忙从床上爬起,从二沙头狼狈渡江,到河南海棠寺找到第五军军长李福林。稍定下神后,张发奎连忙派人到沙面,以无线电下令驻防广州外围的各部队回师“戡乱”。张发奎发出电报后,原以为援军很快就到,可是等了一个上午都没见援军的踪影。陈公博建议说,单单发个电报,下面的部队不知具体情况,也不一定派兵迅速前来,还是你亲自到西江去催一下。张发奎认为有理,马上向李福林借了一艘小火轮,连夜赶到江门,找到薛岳。薛岳的部队前几天打了一仗,吃了败绩,正在整顿。他见张发奎午夜来临,有些诧异。张发奎劈头就问:“伯陵,你没接到我的电报吗?怎么按兵不动?”薛岳问清原委后,拿出一份电报说:“接到了。可是你从沙面打来的电报用的是明码,不是军队用的密码。我正感到奇怪呢。何况你电报上只称是‘共逆暴动’,并没说具体的形势。我还以为只是一个小小暴乱,不值得兴师动众。你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发奎一听,有些气恼,但也认为事在情理之中,只好压住脾气:“李福林那里根本没有发报机,我是用商业用途的发报机发的,哪来的军事密码?这次共党暴动,得到叶剑英的内应,策动了四军教导团和警卫团一部参加,人数不多,远远没有南昌暴动那种规模。你还是快派兵吧。”薛岳听了心里有了底,但没想到他的老同事叶剑英竟然参加了这次暴动,难怪能调得动教导团。他对张发奎说:“张长官,您放心,我马上叫邓副师长带两个团支援广州,您先睡一会儿吧。”张发奎摆了摆手,说:“我得马上赶到肇庆,他们也跟你们一样情况不明啊。”送走张发奎后,薛岳命令部队紧急集合。文前内容 第39节:第六章〓回归南粤,相煎何太急(6)在口令声中,一队队士兵上了驳船。 随着汽笛的嘶叫,一艘艘火轮拖着满载着灰色人群的木船,沿江向广州驶去。12日中午时分,回援的粤军从四面包围了广州城。薛岳部的一个团首先由观音山一带向市内反扑,一下子冲到厚祥街,进逼到设在原省政府的赤卫队总部楼前。起义领导人周文雍赶忙调动队伍,打退了这股敌人。薛岳他们原以为很快就能扑灭这暴动之火,但没想到四处都遭到顽强的抵抗。特别是观音山战斗,是广州起义中最为激烈的一场厮杀。起义者在这里为保卫苏维埃而战,打退了数量优于自己多倍的敌人的反复进攻……然而,因整体上力量对比相差过于悬殊,广州的形势已发生逆转,下午2时左右,起义军总指挥张太雷因遭到袭击而壮烈牺牲。 12月13日,起义宣告失败。在镇压广州起义中,薛岳的部队和其他国民党部队一样,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他们进城后,四处抢掠,见系红带子的人就杀,残酷的屠杀进行了五六天,整个羊城血流成河……也就是这次事件,薛岳彻底走上了反共的道路。三、潭下恶战,投入蒋营虽然广州起义很快被镇压了,可是在南京,反汪派仍然揪住汪精卫不放。汪精卫不得不通电下野,出国考察去了。失去了汪精卫的支持,加上黄绍竑率领的桂军从广西乘虚而入,与李济深的讨伐部队两面夹攻,张发奎在内外交困下,不得不和陈公博、黄琪翔一起辞职,离开广州,任命缪培南为第四军军长,薛岳为副军长兼广州戒严司令。送走张发奎等人后,薛岳与缪培南商讨后,决定放弃广州,以四军全力出击东江,把两陈打败,然后再回师广州,乘黄绍竑兵力分散的时候把桂军歼灭。12月27日,缪培南、薛岳和吴奇伟等联袂通电,表示愿意离开广州,服从蒋中正命令。紧接着,他们便统率四军五个师的兵力,带着从广州中央银行抢来的银元按计划向东江转移。此时,南京特委授李济深以全权,返粤整顿局势。李济深随即在汕头召开军事会议,决定集合潮、汕、闽的粤桂军队进攻第四军,由陈铭枢任总指挥。黄绍竑则带着桂军沿西江合攻广州,毫无阻碍地就占领了肇庆、三水、河口。四军离开广州时,五军军长李福林不仅不肯跟着走,反而临阵倒戈,派代表在河口欢迎桂军,透露了缪培南、薛岳精心制定的作战方案。黄绍竑大喜,立刻改变桂军的计划和行动,直奔粤东。1928年1月4日下午,朔风凛冽,万木萧瑟。四军的先锋部队许志锐的二十六师在龙川县城对岸的窑头水前方高地,与陈铭枢的十一军二十四师黄质腾部遭遇。许志锐迅速赶赴前线,亲率官兵迎击,不数分钟占据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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