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事变-33

他们回到徐家祠堂时,已经是 1941年元月9日凌晨三点  钟了。雨,仍在淅淅沥沥时断时续地下着。  页面  ·1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不要发得太急。”叶挺握着手杖,站在火堆旁边,好象  凝视着远方,“要把情况搞确凿,林科长,你带几个警卫找到  附近部队,要他们用军号询问。”又转向谷学清,“你回去,让  机要科把电台搬到祠堂旁边的厢房里来……”  二十分钟后,军号响了,有几处军号在呼应。  查询毫无结果。王自中也回来了,没有找到。  “军长!发报吧!”梁朴看了看夜光表,建议说:“现在已  经是凌晨四点了!今天是几号?”  “九号!”机要秘书回答。  “你记!”叶挺对谷学清说,“打给毛泽东主席和中原局刘  少奇同志。”接着他口授电文:  今 (9)日晨,北进,又受包围,现集中全力与  敌激战,拟今晚分批突围北进。项英、国平、子昆  等于今晨率小部武装上呈而去。我为全体安全计,决  维持到底……  然后请梁朴提出意见。此时梁朴尚未接到政治上由他负  责的指令,客气了几句,慎重地在 “上呈而去”后面加了  “行方不明”四字。  祠堂里的气氛是严肃的。  林志超布置了侦察与警戒后,精疲力竭,再难支撑,挤  在火堆边的草铺上睡了。  他九点钟醒来。中央尚未回电,便草草吃了一块饭团,准  备乘马去前线部队。郑冬生忽然赶上他,交给他一根纸条,他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15·  以为是郑芳雪的,结果却是妹妹的。“哥!你可要保重!!!”他  仿佛听到姑娘的一声惨叫,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地有点  倾斜。姑娘多次的爱情俯冲,都撞到冰冷的花岗岩上,她未  曾想到这句诀别似的话,却象山崖崩塌巨石乱滚,是那样地  猛烈撞击了哥哥的心!林志超心中涌起了无限依恋之情。他  怀着一种失落感,翻身上马,可是,上了三次,他才上去。  “哥!你可要保重!!!”这句迸射着心灵血花的嘱托,一直陪  伴着他向前线奔驰,哒哒马蹄犹如踏在他的心上。  三 电文往还,中央的考虑与中原局  的考虑有所不同  上午九时,中原局先于中央给叶挺梁朴回电:  项、袁、周 即在以前他们亦有许多处置不当,违反中央的指示,  致造成目前困难局面。望你们极力支持,挽救危局,  全力突围走苏南,并直令二支队接应。  叶挺手执电文百感交集。“望你们极力支持,挽救危局”,  这十一个字给他一种压迫感。梁朴一直没有过问过部队的事,  这副重担,将压在他的肩头。名符其实的 “临危受命”。  他庆幸的是从项英的羁绊下解脱了出来,可以自由地伸  展手脚了。这个太突然的变化使他一时难以适应。全军的命  页面  ·1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运全都委托于他,在一种使命感的高压之下,产生了一种从  未有过的孤寂与惶然。他明白,战局大势已定,回旋的余地  已经很少了。  指挥才能是多方面的,有的能攻,有的善守,有的长于  夜战,有的长于偷袭,有的用兵多多益善,有的却只能带一  支游击队;有的善于正规作战,有的长于游击战争,也正象  棋盘上对阵的棋手,有的善用炮,有的善用马!  叶挺的困惑正在这里,像这样的处境,这样的对手,这  样的局面,他没有经历过。严格地说,他的军事实践是有限  的:北伐战争,从 1926年 6月开始,到 9月战领武汉,打了  还不到四个月的时间。这就是叶挺军事生涯的辉煌时期。南  昌起义、广州起义,都是败仗,而且时间是很短的。象广州  起义,发起到失败也只是三四天的事情。  叶挺把电文交给梁朴。  梁朴默然良久,然后仰起脸来,庄重地说:“军长,我是  不懂军事的,你放手干吧,我支持你!”  “电文说让二支队接应我们,”叶挺说,“恐怕远水难救近  火。”  “是啊!那也只是我们突围之后的事情……”梁朴说了一  句,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没有了下文。他把电文交给谷学  清,急忙蹲下去烤火。  中央尚没有电示到达。  其他人,除了警卫员在祠堂外游动外,都在沉睡,其实,  也实在没有事情可做。叶挺对着作战地图,一支接一支地吸  烟。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17·  大约十一点钟,林志超骑马回到徐家祠堂,向叶挺报告:  敌情:  四十师在我背后;七十九师和五十二师在我侧后左右两  翼;我们正面是一四四师,右侧是一○八师,左侧是新七师。  我情:  一纵队的两个团,杳无音讯,赵令波也无消息;  特务团、五团从濂岭撤回,现将到达南容,可作攻击的  后续部队;目前可作攻击力量的是三团、教导总队和工兵连。  叶挺把新的敌情,标在图上。  这时,高坦北面响起激烈枪声。  在叶挺、项英、饶漱石频频给中央和中原局发报的同时,  ①  中原局跟中央也在互通电文。  刘少奇关于撤销项英  职务问题向中共中央的建议  (1941年 1月 9日)  项、袁在紧急关头已离开部队,提议中央明令  撤项职,并令小姚在政治上负责,叶在军事上负责,  以挽危局,如何,望即复。无论如何,再不能让项  继续负责了,早撤职一天,早好一天。  ① 在来往的许多电文中,有一种现象:先发的电文反而后收到,后发的反  而先收到。按一般推理,特急电文,应该随到随译随送,不应颠倒。实  际情况不然,因为全国战场很多,特急电文一日数十数百,在电台、译  电员有限的情况下,也要排队,特急多了,反而慢于一般电文了。  页面  ·18·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刘少奇的电文是愤慨的,激动的。认为皖南新四军的危  急状况,显然是由于项英的种种错误造成的,关键时刻,动  摇离队,撤职是合理的,公正的!  可是,中央认为,撤销项英职务,可能对部队震动太大。  因为部队处于危难之境,是非常时期,应从稳定部队情绪考  虑,宜慎。而对叶、饶的处置,也极慎重,不管他们措施是  否适当,采取了多鼓励,不指责的方针,无疑,这是正确的。  这种谨慎态度,极为明显的体现在电文中:  毛泽东、朱德、王稼祥关于新四军  领导问题致刘少奇、陈毅  (1941年 1月 11日)  你们转来叶、姚报告悉,叶、姚是完全正确的,  望你们就近随时帮助他们,并加鼓励。惟项英撤职  一点暂不必提。另指示即转叶、姚为要。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19·  第二十五章  林志超、白 沙、  王自中、郑冬生  一 从星潭到高坦,白沙的第一篇战地札记  1941年元月 9日,阴雨,高坦村,徐家祠堂  这天凌晨,我从新三团回到高坦,打听军部住在什么地  方,正好碰到机要秘书,他把项、袁、周诸位首长离开军部  的消息告诉了我。真把我吓得魂不附体,以至我找到徐家祠  堂,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我身疲  心碎地跨进祠堂那高高的门槛。  祠堂里的人都在火堆四周的铺草和门板上沉睡。唯有郑  冬生守着火堆,维护着火的旺度,给沉睡者烘烤着衣物。  叶军长盖着军毯,不停地翻动,他的旁边,睡着穿便衣  页面  ·2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的梁朴。这种迹象,证明谷学清的消息是真的!  “白记者,你饿了吧?”郑冬生从火堆里扒拉出几块未烧  透的红薯,拣了一块大的、软的给我,“这是从老乡家里买来  的。”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毫不客气,脸皮变厚了,这是在星  潭前线,熊团长那句 “学点乖”的话,对我发生了作用。现  在,我学乖了,吃完了,稍稍有点后悔。我应该储存一点。  “冬生,你怎么不睡?我替你看着火……”  “我,我不想睡,白记者,我有我的窍门,”冬生带有诚  实人少有的那种诡秘说,“首长工作的时候我瞌睡,首长睡的  时候我守卫。我比首长睡得多。”  “噢!经验之谈。”我一边脱下湿鞋烤着又白又皱的脚,一  边沉思默想。我急于见到林志超,这位悲观主义者啊。难道  被他言中了?  “白记者,”郑冬生低声地问我说,“咱们皖南的新四军就  这样完了吗?”  “你这是什么话?”我气咻咻地瞪了他一眼,忘记了那一  块红薯的恩惠,“悲观失望情绪要不得。”  悲观失望情绪我也有,只是从这个孩子嘴里听到这句话,  使我特别震惊。十九岁,那是不知恐惧不知忧愁的年龄,那  是不知天高地厚、把一切都想得特别美好的年龄,是充满着  希望、幻想、憧憬的年龄,如果他也感到失望,那局势也就  真正面临绝境了!  “我不想悲观……”郑冬生申辩着,“可是,项副军长,袁  主任,周副参谋长,怎么也悲观失望了呢?……”他的眼圈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1·  一红,泪水滴落在灰烬里。  我无言以对,心中漾起无限悲苦。回想两年前,四顾山  抒怀,更加惆怅莫名,黯然神伤。  这一切,我不能解释!  “白记者,刚才,在睡觉前,林科长跟军长讲到了一个苏  罗夫,还有鼻子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给我讲一讲吗?好  象他打了个胜仗,突围出去了。”  我告诉他,那是从前的一场战争,并纠正了他的误听之  处。可惜我无法讲述苏沃洛夫进军阿尔卑斯山的细节,我没  有研究。  “白记者,你说,我留在皖南打游击行不行?”  “噢,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问问军长呢?”  “不!”郑冬生痛苦地摇摇头。“我怎么好开口?军长夫人  离开云岭的时候,托付我照顾好首长,我不能离开军长啊!”  “那你就跟在军长身边不也很好吗?”  “我很想上前线去。”  “这可是个严重的矛盾哩!”我看到军长翻了个身,担心  这话被军长听到,就岔开说,“冬生,我刚从前线下来,我给  你讲讲前线的故事吧!”  “不,不,白记者,你也要抓紧时间睡觉才行,不然,你  就没有劲头爬山了。”  “那好!”我为了他的好心的提醒,看到草铺上还有空隙,  就挤了进去。可是,我没有办法入睡,又坐了起来,翻阅我  在星潭前线的笔记。  页面  ·22·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二 在 星 潭 前 线  1941年元月 8日,阴雨,星潭前线  这是我第一篇战地笔记。正象林志超所说:英雄们创造  历史,我来记述。  部队从 4日黄昏出发,仅仅过了四天,在这硝烟滚滚的  舞台上,人人都改观了,从外表到内心。  那些平时英挺俊秀的指战员们,大都变得胡子拉碴,满  脸泥尘,眼窝深眍,脸色蜡黄,颧骨突出,明亮的眸子也失  去光采。老、脏、瘦、僵,证明了战争的残酷。  7日下午五点钟,我跟前卫团团长熊梦辉并肩站在离火  线大约五百米的山坡上,不时有流弹从上空飞过,有几发冷  炮在离团指挥所三十米的地方炸开,硝烟气浪扑了过来。嘤  嘤作响的弹片从头顶上啸叫而去。我非常紧张,看着熊团长  那泰然自若的样子,我也只好克制住自己的惊慌。“恐惧”毕  竟是个貌似凶恶的鬼影,当你豁出去的时候,它就悄悄隐退,  消失无踪了。  “地形对我们太不利了!”熊团长把日式望远镜交给我,  “你看,一营打得太苦了!”  八倍望远镜,一下,把战场拉到我面前。在通往星潭的  山口上,爆裂着、飞溅着、散射着火花,被打燃的茅草和树  蔸,升腾着烈火浓烟,天空乌云低垂翻卷,那是战神翱翔的  翅膀。在左边的山坡上,一座碉堡突然爆裂了,那美丽的火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3·  光一闪,犹如一缕艳丽的残阳,染红了一片乌云。  这里听不见喊杀声,只看到雷电交作的地方,人影憧憧,  奔跑腾跃,搏斗,倾倒,脚下的大地在颤栗,发出难受的低  沉的哼唧声。大约有一个排,成散兵线,从砂质的斜坡上冲  下去。  我看到了真正的战斗的奇观:烈火浓烟展现了它的灿烂  光彩,黑沉沉的天幕,使那些爆炸的火花,更加夺目,仿佛  是无数宝石喷发散落,有无数处喷着火舌,犹如闪光的飞蝗。  双方都象疯狂的挣扎,合成一个战争的怪物,在翻滚,跳跃,  怒吼,奔跑……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听不清他们的喘息,低  吟……只看到他们躲躲闪闪,匍匐腾跃。那是一些不可思议  的姿态,在弥漫的烟雾里魔影憧憧,硝烟带着呛鼻的辛辣味,  从山林间弥散过来。  橙红色的曳光弹,像千百条赤蛇在天幕上闪射飞舞,成  群的手榴弹,火光一闪,散成飞蝗似的光点,犹如节日的礼  花……如果,战争不给人类带来破坏和死亡,那么,它就是  最蔚为壮观的奇景。正象我在上海时,坐在 “大光明”、“美  琪”、“国泰”影院里,欣赏那些战争巨片。  “白沙同志,战争,跟你的想象不一样吧?”熊团长把望  远镜又拿回去,“战争,是残酷的!”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  “可不像在剧院里看电影那样……我们已经有一百二十多人  伤亡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打下星潭?”  “本来应该现在就拿下来了!”熊团长又举起了望远镜,看  了一会儿,“我们已经占领了将军山,只要冲过四百米的开阔  页面  ·2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地,就打到星潭村头了!”  “为什么耽搁了?”  “本来是三路会攻,不知为什么教导总队跟五团都没有投  入战斗……这是在泮村军事会议上研究好的!战斗,就怕这  个,老来意外……”他忽然问我:“你饿了吧?”  我坦白的承认,已是饥肠辘辘,他向卫士招了招手,要  了一块比冠生园月饼大一些却要薄得多的烙饼,掰了一大半  给我。我本想推辞,最少是客气几句。他用略带戏谑的口吻  告诫说:  “戴眼镜的文化人,应该学点乖,在战争中,不能等待别  人来喂你,书生气要吃苦的!”  战斗突然转烈,我要到火线去,熊团长反对:  “不!你去只能碍手碍脚。还得别人来照顾你,没有这个  必要。”然后,他建议我,到后面包扎所去看看。  包扎所,在团指挥所后边二百多米处的一个山洼里。跟  望远镜里看到的壮丽血战相反,这里是一片惨烈的可怕的景  象:大约有三十名已经牺牲的同志排列在包扎所左边的草地  上,埋葬人员在清理遗物准备掩埋。血凝固后,变成了黑色,  惨白的脸,在黄昏后的朦胧中,分外触目惊心,一种难闻的  血腥气直刺鼻腔,我象晕船似地翻胃。  前面,不断地有伤员抬下来,大都是不能作战的重伤员,  轻伤是不下火线的,我看到一个白衣护士喝醉了酒似地跑到  一边,哇哇地呕吐起来。等她仰起脸来,我不由大吃一惊,这  是郑芳雪。  我急忙向她跑过去,想跟她谈谈,主要目的还是想让她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5·  休息一会儿。一个十天前才随军的地方人员,怎么到火线上  来的?  “啊,白记者,我是个不错的教员,却是个不称职的护士。”  郑芳雪脸色苍白,白罩衣上溅着黑色的血迹,显得非常虚弱,  “一个伤员的肚子被炮弹炸伤了,肠子流出来,孙医生让我帮  他……我受不住了。”  “你不应该到火线来……”  “是我要求的……白记者,对不起,我要去了……”她又  投入伤员的救治,竟然没有向我问一声林志超。我不知如何  评价这位山村女教师。如果林志超在这里跟她相遇,将会闪  耀出什么样的感情的火花?  在包扎所左首十几米的山坡上,摆着三十多具尸体,他  们全都以各自不同的姿态躺在那里,仿佛留存着在生命逝去  的最后瞬间的思想的痕迹:痛苦的皱着双眉;愤恨的咬牙切  齿;平静的安然而眠;沉思的瞪着眼睛,望着翻卷的乌云。  再远处,有时强时弱的篝火,憧憧黑影在火光里来回晃  动,恍若精灵,那是准备随时投入战斗的第二梯队,谁也不  能预言他们的命运,谁也不知道在后一分钟里,庄严的军号  送给他们什么命令。这景象让我感到一种古老的原始的神秘  的色彩。  与死神相为邻的阵地上,人的信任、友谊、真情是很容  易流露的。  又抬下一批重伤员,有的被机枪打得象蜂窝,有的断了  一条腿,露着白色的骨茬,刚刚扎上绷带,立即就被血洇透  了。  页面  ·2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白沙!白沙!”竟然有人叫我,声音是那样微弱。天已  经黑下来了,包扎所里亮起了十几盏风雨灯。我循声望去,却  不认识那个伤员。这种事是常有的,因为我到战地采访,许  多战士认识我,我却忘记了他们。我向他走过去。  “白沙,你不认识我了?”  “啊!是陈志国,你没有戴眼镜,脸型变了!”我还记得  他在章家渡口,提醒我用绳把眼镜拢在头上。  “我的眼镜……撞碎了!”  “不要讲话!”医生毫不客气地干涉我们。  陈志国本来就瘦小的身材,在剧痛中佝偻着,怕冷似地  颤抖着,手臂无力地垂挂在担架边上荡悠着。那手和脸一样,  蜡纸般苍黄。  “医生,请不要为我包扎了……”陈志国请求着,“我只  想跟记者说几句话,至关重要的话!”  医生向我点点头,我蹲下去,望着他那即将凝滞的面孔,  轻轻地抹去他嘴角上的几缕血丝。  “白沙,我不能死在抗敌战场上了……我是代表全家回国  来打日本鬼子的,我没法向父母交代,我没法……你替我  ……”他的头猛然一歪,就溘然长逝了!  在这种时候,我没有想到哭,似乎也没有想到恨,只是  他那没有说完的话,引起我无限惆怅。  那是 1938年的隆冬,在云岭的罗里街头,出现了一个叫  化子,褴褛的破夹衣,冻坏的耳朵用破布包着,拄着一根棍  子,找到了军部。岗哨不让他进去,说这里不是讨饭的地方。  他从怀里掏出了两千元美钞,这是他家献出的抗日经费。这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7·  个书呆子没有学会保护自己,他从岩寺讨饭来到云岭,把手、  脚、脸全都冻坏了!  本来把他分配到教导总队青年队,可他要求到前线战斗  部队去,他是代表侨居国外的父母和姐妹来为祖国尽忠的!  “打日本鬼子去,代表全家。”他到战斗连队去当了文化教员。  陈志国牺牲了,他没有能够死在抗日战场上,他遗憾,他  没法向父母交代!他没有责骂什么人。可是,敬爱的蒋委员  长,你作为一个爱国志士的谋杀者,怎么向他的父母交代?怎  么向千万爱国华侨交代?  陈志国死了,一个颇有才华的诗人死了。“祖国呵!我是  你的儿子!今天,我把第一排子弹射向仇敌——这是献给你  的第一首赞美诗!”这是反扫荡后,他在 《抗敌报》上发表的  一首长诗里的几句。  在他的遗物中,有一本 《前线诗笺》,我请求遗物登记员  让我保存,并保证在适当时候,由我寄给他的父母。  陈志国同志就地埋葬了,我给他的坟上,添了一掬土。他  将永远留在这将军山下了。我想,春雨过后,这里将有一丛  杜鹃盛开,我想,如果还活着,我将再次到他墓地来。  三 在 工 兵 连  1941年元月 10日,多云,石井坑  补记昨天黄昏、夜晚所见所闻所想:  “喂!乐观主义者!”我在睡梦中,被轻轻推醒了。我猛  页面  ·28·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然坐起,睁开惺忪的眼睛,狂喜地跳起来,先抓住林志超的  手,“喂!悲观主义者!你好吗?”然后,我们死死地拥抱着,  互相拍打着,好象分别十年之后的重逢。  “眼镜!眼镜!”林志超指着落在草铺上的眼镜:“压碎了  它,你就成了睁眼瞎啦!”  我们高兴得象小学生似的。这跟 1939年我们在繁昌前线  相见时的心情,真是天壤之别。  “老林,我有千百个问题要问你!可是,现在,我倒不知  道提什么好了,只想告诉你,我也变成悲观主义者了。”  “慢着,我也有千百个问题要回答你,可是,现在,作战  科长没有时间答记者问,只想告诉你先跟我去吃饭,后跟我  上前线!”他一边说一边向身上披挂着短枪和挎包。  “到哪儿去吃饭?”  “工兵连!”  “为什么到工兵连?”  “走吧!”他拉起我的手,走出徐家祠堂。黄昏已经降临  了,乌云压着山顶。  “听说你在星潭前线,写了一点什么?我们在茂林,不是  达成协议了吗?我们创造历史,你写创造历史的我们……”林  志超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我摔倒。  “我只能向你说一句,这次皖南失利,战斗者是没有责任  的,是无可指责的!……”  “那么,我们这些指挥者是有责任的了?”林志超的声音  里,包含着某种悲伤的成份,但绝无气恼。  “这就是我想向你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页面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9·  “吃饱了,就谈!”林志超用手一指,“你看,工兵连长已  经在门口等咱们了,苦难中也有福享!”  我闻到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哟,你们有肉吃?”我的馋  涎从腮帮子里涌出来,咕冬咕冬咽口水,实在太想吃肉了。  “我们搞了头野猪!”王自中非常自得,“我们可以招待记  者……营长,我们送了两条后腿给军部,你那一份不在这里,  恕不招待。”  “你搞错了。”林志超笑眯眯地说,“过去我是工兵连的上  司,现在,我是工兵连的兵,我得吃双份!”  高坦四周,枪声阵阵,但我们对于炮声都已经麻木了。惊  心动魄的铁血搏斗,经历多了,也就熟视无睹,只有少见才  会多怪!  我们边吃边谈。林志超半开玩笑地说:饭,不能白吃。要  我跟工兵连去参加战斗!这吓不住我。  王自中给我们讲了个找向导的故事,很不错,有点戏剧  性。可惜他讲得太简单了。  屋外又啪哒啪哒地下起雨来。可以预想越来越大。“讨厌  的乌云!”我怨声怨气地瞅着门外低垂的雨云。  “唯独今天晚上的雨不讨厌!”林志超走到门口,探身出  去,显出一脸欣慰的神色:“白沙,当年诸葛亮借东风,今天  夜间,我们可要借冬雨了。不然,老天爷也太不讲交情了!”  我不懂。林志超对我说:  “你先睡!我跟王连长研究一下行动计划。”  “我能旁听吗?”  “可以,我不怕你向敌军告密。不但可以听,而且还可以  页面  ·3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说。”  林志超在纸上画出一个笔架似的山丘,对工兵连长说:  “这是状元岭,它的主峰上是敌人的碉堡群,有一个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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