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吃三国-55

“近一两年间,他进入京师,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从此不务正业,变得整日里纵情声色,逍遥度日。至于谈到他有甚‘非凡之能,公侯之才’,这些却从他的履历中看不出来。不过,此人素来狂言不断,去年司马太傅奉诏赴辽平叛率师而出西明门饯行之际,他居然混了进来在外围偷看了一番,回来后还对同房室友慨然而叹:‘嗟乎!大丈夫当如司马太尉之所为,秉钺万里而天子恭送,立功扬名而不负此生!’”  “够了。”司马师听到这里,微微颔首,瞧向司马昭,问道:“二弟,依你之见……”  “大哥,此人要么便是一介狂徒,要么便真是一代奇杰!”司马昭思索片刻,郑重回答,“无论如何,咱们总得前去亲自实地近身考察他一番才是!”  “好!为兄心底正有此意!”司马师一掌拍在案上,将这事儿就当场定了下来,“在适当的时候,我俩一同前去细细实地近身考察他一番!”  说罢,他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向管辂,吩咐司马寅道:“管兄今夜不辞劳苦前来荐贤,师也在此多谢了。寅管家,您去后院酒窖里挑选十坛西域进贡来的葡萄酒,送给管兄带回去一解酒馋!”  晨雾如纱,晓风如刀。洛阳西城的城墙根下,何晏正衣袍翩翩地快步踱行着。他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何府的仆从。  一阵凉风吹过他泛热潮红的双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半点儿凉意。五脏六腑之内热烘烘的,仿佛就要冒出火来。这正是他服了五石散的缘故。那种混合着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的白色粉末,顺着食道吞入身体,少顷之后便让他五内如焚。然而,与体内这股“烈焰”一起旺盛起来的,是一种飘飘欲仙、翩翩欲飞的美妙感觉,让人沉迷其中而几乎无力自拔!而他也就只能追寻着、体味着这种快感,在疾行中消化体内的“烈焰”,在疾行中享受欲仙欲死的体验。宽大的袍袖因为疾走而在风里飘荡开来,朝晖的投影在石路上摇晃的影子忽远忽近,何晏在淡淡的朦胧中优雅自若地笑了。  然而,打破了他这种感觉的是城头上猝然响起的那一声长啸!那啸声如一剑穿空,铮然拔起,激烈轩昂,似壮士抽刀、将军披甲,万蹄如雷,大旗猎猎,海潮一般席卷而来!霎时间,何晏只觉被人兜头泼下一瓢冷水,刷地浑身一寒,五石散在体内挥发的灼热随即一扫而光!听着那啸声余音,他感到自己又若置身铁血疆场,四面杀声滚滚,刀枪齐鸣,直撼心魄、直透肺腑!  终于,何晏稳住了心境,骇然向城楼上举目望去,却见那墙垛上一个高挺如白杨的身影迎着朝阳敞怀而立,那啸音正是那人仰天发出的!  “何三!你们快上城头那里看一看——他究竟是什么人?若是碰到了,一定要把他给本座挽留住!”何宴急忙唤来贴身家仆何三等去办此事。这个人的啸声中竟有金戈铁马、吞吐风云之韵,显然是一个胸怀大志、气盖山河的英雄豪杰!自己若能将他交结下来,岂非美事一桩?  可是,当他吩咐完毕后再抬头看去,那西城城头上却已然是空空如也,杳无人影了!  石苞在洛阳西城头长啸抒怀结束之后,只觉全身上下似有说不出的痛快淋漓,便下了城梯,悠悠然又来到了花柳街的七巧楼饮酒自娱。  他刚上得酒楼,却见自己惯坐的那张倚窗桌位上早已摆满了一席盛宴。两个衣着简朴的青年儒生和管辂正在那里坐着,一见到他竟是齐齐面带笑容地起身迎了上来。  石苞双眸一亮,灼灼地盯向了管辂。  管辂嘻嘻一笑,拉过那两位青年向他介绍道:“石君,别来无恙?哦……这两位是管某的朋友马斯、马钊兄弟俩。他俩亦是我大魏不可多得的饱学之士,近日准备到太学里参加崇文观博士选拔考试。今天专门是来与石君切磋交流的。”  “哎呀!管兄,你带这两位公子找错对象了。我石苞哪里是什么博览群书的饱学之士?不过一介游荡寒士耳!”石苞右袖一抖,拂开了管辂,径去席位之上坐下,瞧了瞧满桌酒菜,呵呵笑道,“这一桌酒菜石某倒可以笑纳,但若要切磋交流什么典章义理,还请免提!”  管辂一下涨紫了脸:“石君,伯乐在此,你可不要轻易自弃!你可知道他俩……”  “唔……管兄少安毋躁。”马斯这时却一下打断了管辂的话,抢上来说道,“石苞不喜切磋典章义理就且罢了!不过,斯久闻石君乃是风月场中的高手。在这一方面,咱俩可以聊一聊吧?”  石苞深深地盯了马斯一眼:“谈风论月?好啊!马君,这样的话题才会逗人兴致嘛!来来来——你对风月之见有何心得,不妨讲来交流交流!”  “既然石苞对此果有雅兴,斯也就不谦辞啦!”马斯一屁股在石苞对面的席位上坐下,并不急着答话,而是提起筷来,从盘碟中夹了一块烤羊肉,送入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笑嘻嘻地说道,“什么谈风论月,说白了,不就是谈女人吗?石君,依斯看来,这天下极品之美女,恰如世间男人三件须臾难离之妙物:一如清茶,令男人饮之难舍,口齿生津,回甘持久,留香绵远;二如美酒,令男人醉生梦死,心神俱迷,愈品愈溺,难以自拔;三如薰香,令男人如坐群葩,心旷神怡,幽思浮漾,可谓‘佳人在座若莲开,余香绕席盈三载’!”  “妙极!妙极!马斯君所言果是极妙!”石苞听了,抚掌而笑,问向那马钊道,“那么,这位兄台你对风月之见又有何心得呢?”  马钊脸上微微红了,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讲道:“这个……钊对于女人的见解十分肤浅,还望石君你指正。依钊看来,女人分为三品——上品之女人,德、色、才俱佳;中品之女人,德、才双佳;下品之女人,唯德为佳。而无德之女人,则丝毫不足以论品。”  “唔……马钊君,你这‘女人三品’之说可就有些酸气了,一听就可知你是少在风月场中游戏的人士。”石苞听罢马钊的话,微微蹙了蹙眉,转脸向马斯笑道:“刚才马斯兄用‘茶、酒、香’三物而喻女人,诚然妙不可言。其实,石某也有三物来喻极品之男人——一是如玉盏;二是如金樽;三是如栋梁。它们恰巧与马斯兄的女人之‘茶、酒、香’三喻相得益彰。以玉盏之质,方能涵得清芬之妙茶。以金樽之量,方能盛得醇厚之美酒;以栋梁之木,方能燃得醉人之薰香;马斯兄以为如何?”  “石君果然是心窍玲珑,所感所悟极富灵性。”马斯听了,嘻嘻而笑,抚掌赞道,“你刚才评议马钊那‘女人三品’之说肤浅酸涩,却不知你本人对‘女人三品分级’之说有何妙见?”  石苞闻言,凛然正色,款款而言:“马斯兄,在石某心目之中,女人亦可分为如下三品——上品之女人,春意盎然,一团祥和,令人敬而且爱;中品之女人,冷艳端庄,冰清玉洁,令人敬而且畏;下品之女人,飘摇婀娜,媚态可掬,令人亵而且狎。不知这‘女人三品分级’之说在马斯兄意下如何?”  马斯细细听着,蓦地眸光一转,朗声笑道:“听君一席话,斯真是‘胜读十年书’。如果斯没有悟错的话,石君你这‘女人三品’之说,大有深意,耐人寻味。斯隐有一悟,还望石君指教——这‘女三品’之说,其实可以易为‘主三品’之说!”  石苞双瞳深处立时精芒一闪:“马斯兄此话怎讲?”  马斯侃侃而谈:“石君请听,‘主三品’便如‘女三品’。上品之主君,济世如舟,泽民如春,故而令人敬而且爱;中品之主君,纲纪严明,风清弊绝,故而令人敬而且畏;下品之主君,乍昏乍明,贤愚不定,故而令人亵而且狎。石君以为马斯此悟如何?”  石苞听到马斯终于还是将话题引到了经纶世务上来,面色变了几变,徐徐搁下竹筷,肃然正视着他,慢声言道:“马斯兄果然高见,不愧为石某知音之佳友也!罢了,明日你们欲去太学应试,若有什么难解之题便请倾囊而出,石苞今日愿意破例与你们细细切磋一番。”  马斯双手一拱,当下便认真说道:“石君既发此言,我等就言归正题了。明日太学应试之题有一道是这样问的——大内禁军,素为镇抚京畿之本,须当如何方能驭之有道?”  石苞一听,嘴角一撇,淡淡而道:“这有什么难答的?纵是千言万语,不离苞之九纲——以刚镇之,以严束之,以明察之,以仁抚之,以义纳之,以志励之,以情感之,以气激之,以勤练之。然而这八纲之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若以石某为执掌军之主事,一二年间便可将大内禁军锻造成一支纵横天下无敌手的铁军!”  “讲得好!言简义丰,刚断有力!”马斯听得连连拍掌喝彩,转头问马钊道,“二弟,你有何难题向石君请教的么?”  马钊轻轻点了一下头,思忖良久,方才沉吟而问:“石苞君,钊所关注的却是军事大略。依钊看来,当今大魏天下用兵之重地显然在于淮南,却不知我朝须当如何举措方能用尽淮南之地利而后长驱进击江南伪吴?”  “马钊君问得好!”石苞一听,有如立刻来了精神,神采奕奕地讲道,“淮南者,诚为兵家之重镇也。淮南全境形势犹如一只巨鼎,其间有三大支足:一是合肥城,二是皖城,三是东关城。当今大魏已得淮南全境之北部‘鼎足’合肥城。合肥南临巢湖,本是制造舰船、训练水师之最佳场所。但吴贼跨越江北,东据东关而扼之,南倚皖城而逼之,则合肥、巢湖之地利窒矣!若是石某持节淮南,则必视皖城、东关为不可不拔的肉中之刺,势必倾尽全力而先一举夺之!只有拿下了皖城、东关两城,才算得上是真正鼎定了淮南之战局,才算得上把伪吴的江北藩屏尽撤无余!自此而后,我大魏雄师才可谓占尽淮南之地利,与伪吴隔江而峙、直面江南!  “两位马兄必也清楚。伪吴长江一脉共有六处要塞:长沙、武昌、柴桑、皖城、东关、建业。其中,长沙、武昌、柴桑、建业四城为伪吴江南之重镇据点,而皖城、东关为伪吴江北之藩屏要塞。皖城之妙用,在于屏护柴桑;东关之妙用,在于保障建业。倘若我大魏王师一举夺下了皖城、东关二城,便是肃清了淮南全境,再乘势以合肥、皖城、东关为据点,以巢湖为水师训练之基地,往东可以直压建业,往南可以俯揽柴桑,让伪吴陷入门户洞开、极为被动之局面!然后,我大军踞守江北虎视眈眈,待得巢湖船具造齐、水师练成之际,便能顺风扬帆,长驱而渡,一举拿下江南!”  “好!石君果有韩信之略,白起之才!”马钊也听得满脸放光,喜色四溢,转头看向马斯失声赞道,“大哥!石君这一条妙计若是献给父亲,父亲真不知该有多高兴啊!  石苞听着他俩的交口称赞,亦是缓缓而笑,慢慢站起身来,向他俩突然深施一礼:“司马师大人、司马昭大人,石某先前失言失礼了,还请恕罪!”  瞧着石苞这般举动,司马师一怔:“原来石君你早就瞧破了我兄弟俩的身份?”  石苞深深笑道:“二位大人俱有人中龙凤之异姿、上品明主之雄风,这一切岂是微服简装便掩盖得了的?”  司马师一笑,向他缓缓伸出手来,满面堆欢:“石君,师自今而后必以师友之礼倾心待你。明日师便亲自送来聘书璧帛,请你担任师的中护军官署司马之职!”  “这个……此事容待石某稍稍缓思一下。”石苞心念电转之下,却不肯一下就轻易屈位受聘。  司马师被他这一个答复碰了一鼻子灰,不禁窘住了。这时,司马昭却款款含笑而道:“哎呀!石苞君,昭险些忘了一件要事。今日我兄弟俩前来拜会石苞君之前,家父也托我等给你送来一份见面礼。刚才咱们彼此之间聊得兴起,差一点儿把它给忘掉了……”  “什么见面礼?”石苞一脸的诧然。  “家父前几日请示陛下,下诏批准惩处了一大批贪官污吏,那个当年在渤海郡被石苞君你检举有窃公肥私之秽行的太守韦贞——唔,他现在已是爬到了冀州别驾位置上了——也仍被撸去官职,流放辽东戍边!”司马昭深深地盯着石苞,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就是家父特意委托我兄弟俩给你带来的一份见面礼。不知石苞君你还满意否?”  石苞听了,整个人不禁愣了一下。仿佛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骤然劈中了一般,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他才满面泪光地深深躬下身去:“司马太傅赠来如此厚重的见面礼,苞唯有以热血丹心为报!”  第5卷 三国归晋 第41章 司马兄弟招兵买马 第243节 司马懿大寿  “来……来……子雍(王肃的字为“子雍”),这是本座的河内郡温县老家送来的核桃,”司马懿指着桌几上放着的一大盘核桃,向王肃热情地招呼道,“你吃一个吧,它可是补脑健身的上乘佳品啊!”  王肃瞧向了桌面,眼睛到处寻觅着:“仲达,锤子放在哪里呢?你不给我锤子,这核桃怎么吃啊?”  “不用锤子敲碎,照样可以吃核桃啊。”司马懿淡淡地笑了一下,伸手从盘子里拈起一颗铁硬的核桃,慢慢放进嘴里,“嘎嘣”一声就把它的硬壳咬得粉碎,“本座的牙齿还行。”  王肃深深地看着他:“牙齿好,身体就好。仲达,你这一副铁打的身板,实在是我大魏的社稷之福啊!”  司马懿没有马上搭腔,而是将一把鲜脆的核桃肉默默地递到了王肃的手掌里。然后,他背着双手,慢慢地站了起来,踱到轩窗之前,透过白蒙蒙的窗纱,望着窗外花园里一树树金黄的叶子,喃喃地说道:“虽然本座的年纪是老了,但本座‘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的雄心壮志却始终没有老去。子雍,你知道吗?到了明年的春天,本座就又要率着大魏雄师东下扬州去底定淮南了!”  “仲达,你的巍巍功业一定会永载史册,流传万世的!”王肃听罢,面色一敛,深深赞道。  “再辉煌的雄图伟业,说不定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只有像当年大汉敬侯荀彧那样‘立德’,像当年陈思王曹植那样‘立言’,才是与日月并明,与天地同寿的!”司马懿轻轻摆了摆手,慢慢言道,“元则近日在他所著的《世要论》里有一段话写得很好,‘夫著作书论者,乃欲阐弘大道、述明圣教、推演事义、尽极情类,记是贬非,以为法式。当时可行,后世可修。且古者富贵而名贱废灭,不可胜记,唯篇论倜傥之人,为不朽耳。夫奋名于百代之前,而流誉于千载之后,以其览之者益,闻之者有觉故也。岂徒转相放效、名作书论、浮辞谈说而无损益哉?而世俗之人,不解作礼,而务泛溢之言,不存有益之义,非也。故作者不尚其辞丽,而贵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恶其伤义也。故夫小辩破道,狂简之徒斐然成文,皆圣人之所疾矣。’子雍,你也是博学著论之鸿儒,对他这段话要细心涵泳啊……”  “元则的为人行文倒真是没什么可说的。”王肃深深点头,轻轻叹道,“可就是这几年来他一直和咱们有些貌合神离的,而且和曹昭伯兄弟走得太近……他不该这么做啊!仲达,你素来待他不薄啊……”  司马懿缓缓将手一抬,止住了他:“你不觉得他刚才这段话其实也是在暗暗批评何平叔、夏侯太初他们强词夺理,小辩破道而扰乱人心吗?元则毕竟是有节有义的一代国士,看不得纲常紊乱,据理直谏而不顾亲疏,绝不会是邓飏、丁谧那样的卖身求荣、私心狭隘之徒!”  一听到何平叔、夏侯太初这两个名字,王肃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何晏、夏侯玄这两个圣门叛徒,完全是弘恭、石显一类的佞人!他们满口靡丽之辞,蛊人心智而毁裂大道,搞得太学里的学子们人心大乱,个个以清虚华伪为先,以尊道贵德为末,长久下去,这可怎么了得?”  司马懿听了,亦是沉沉长叹:“是啊!何晏、夏侯玄用歪理邪说扰得天下学士人心靡乱,本座也很是忧虑啊!这一切,都拜托子雍你这个太常以圣典大道而力挽狂澜了!”  王肃把头直摇,说道:“难!难!难!何晏和邓飏现在在吏部官署里也是几乎架空了卢毓,可着劲儿地安插他们那些浮华交会之友。夏侯玄在大鸿胪任上也是四处宣扬清静无为的道家学说,这样会让士子们志气颓丧的!王某和他们论战了不下五六次,也是孤掌难鸣啊!”  司马懿默然了片刻,才徐徐言道:“唉……夏侯玄、何晏的学术义理终归是没有世代传承的大本大源作为根基啊!夏侯玄的祖上哪里出过什么异才高士?何晏的祖父何进不过也是屠狗卖酒之辈!若论学术渊源,还是颍川荀氏、弘农杨氏的气脉深远悠长啊!”  “是啊!想我们荀、杨、司马、王四大世族当年在许都争奇斗艳、引领风尚之先的辉煌场景——那是何等的令人追忆流连啊!”王肃深有同感地慨然叹道,“如今,荀家、杨家都已凋零不堪,真是令人颇生物是人非之感。”  “哦,对了,懿记得荀令君的第六子荀顗素有美望,叔达(司马孚的字为“叔达”)称赞他‘博学洽闻,理思周密’,只因身为荀门之后而被一直压抑不用。懿对此焉能漠然坐视?定要上书建议陛下恢弘大度,破格纳贤,征辟他为中书侍郎!”司马懿脚步一定,毅然而道,“还有,杨彪太尉的族孙杨骏亦有文思富艳之才,懿也准备辟他为太傅府文学掾之职,子雍以为何如?”  “好!好!好!仲达你敢于破旧格,理废滞,实有周公吐哺之风也!”王肃欣然抚掌而赞,“你一手提拔了荀顗、杨骏二人,则天下儒林名士无不对你归心景仰矣!”  “唉……子雍,本座哪里是为了获取天下士民归心景仰而提拔荀顗、杨骏二人的?”司马懿遥望着天际那一缕悠悠浮云,眼眶里泪光莹然流转,仿佛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荀敬侯之仁、杨太尉之忠,可谓‘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至今思来仍是令人激动不已!他们的大仁大义,以身殉志之壮举,足可德荫子孙,泽及后世。懿不过是顺天应人而为国举贤,岂敢贪此周公吐哺之美名?”  “对仲达这一点深沉的诚挚之心,肃也一向是感同身受。唉……仲达,你去年年初为何不乘势直上接受我们‘晋位丞相,加礼九锡’的劝进之举?你呀,还是太拘于德行、忠于大魏了……”王肃说到半截,忽然压低了嗓音凑近来又道,“其实呢,万事皆有转机,现在咱们只要有心补阙,一切都还来得及。仲达你若再进一步广施惠政,结揽人心,就更能海纳百川,登峰造极!”  “哦?广施惠政?什么惠政?子雍你说具体一些。”  王肃抚着须髯,脸色凝重,道:“仲达,依肃之见,你若想在朝中广纳人心,多获助力,莫过于即刻推行‘五等封建’之惠政!这样一来,朝廷上下几乎所有的名士大夫都会倒向咱们这一边的。他们曹家一派也势必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五等封建之惠政?”司马懿双眉紧紧一皱,当今魏国实行的正是州、郡、县、乡、亭五层机构的中央集权制,这自然是符合一统六合,包举八荒的切实需要的。而五等封建之制,则是像周代一样分割天下,赐以“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士以封疆食邑。这样一来,岂不是全然倒退回了东周列国时期诸侯割据的局面?当然,这样的做法是能收到一时之效的。那些名士大夫们正巴不得被分封食邑呢!他们也自然会是在自己与曹爽一派的权力斗争中纷纷倒向自己的。可是,那么自己“肃清万里、总齐八荒”之大业岂不是完全给这些白白坐享其成的名士大夫们捡了便宜?于是,他面色一寒,凛凛而道,“本座与大魏百万将士披荆斩棘,浴血奋战,方才扫平朔方,拓得三千里疆域,这一战果是来得何等艰辛?那些名士大夫们想象得到吗?本座决不会为了取媚于人,招揽民心,就不合时宜地施行五等封建之制的!子雍!你这个想法绝不会是你自己的见解,还有谁在私底下向你提起过这个要求?”  王肃从来没见到过司马懿这样严厉逼人的表情,不禁满脸涨得血红:“呃……呃……这个,这个是那一日肃与董胄(前司徒董昭之子)、钟会他们讨论如何为你多多争取拉拢人心时,他们建议施行此事的……”  “董胄、钟会?”司马懿微微沉吟,“这两个年纪不大,胃口却不小啊!子雍,你今后就不要听他俩的这满口错话了。真要笼络人心,也不是靠他们讲的这种割肉饲鹰之法啊!子雍,你说是不是?”  “仲达批评得是。肃记住了。”王肃听司马懿说都确是有理,便低头道过了歉,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朝他问道,“对了,肃听闻子元新近征召了一个司马进入中护军官署,他的名字叫石苞?仲达,你知道这个人的底细吗?”  “是有这么回事儿。”司马懿只是点了点头,准备一语带过。但王肃却一本正经地紧抓不放:“仲达,你知道吗?这个石苞是个登徒子,最是喜欢寻花问柳,好酒嗜赌,子元他怎么会想起聘用这样的人做中护军司马哟!”  司马懿想了一想,便对王肃答道:“本座也问过师儿了。师儿回答道,‘苞虽细行不足,而有经国才略。夫贞廉之士,未必能经济世务。是以齐桓忘管仲之奢僭,而录其匡合之大谋;汉高舍陈平之污行,而取其六奇之妙算。苞虽未可以及二子,亦今日之佳选也。’后来,本座也亲自听取了石苞本人所讲的‘底定淮南、扫平江北’之策,觉得他确是一代奇才。子雍,昔日曹操能用好色薄行之郭嘉为掾,而懿今日又为何不可用这石苞为将呢?”  “可……可是中护军司马之职岂同小可?人选千万马虎不得!”王肃仍是固执己见,“这些寒门人士来历淆杂,肃一向是不怎么放心的。其实,子元他完全可以任用我王家的恂儿为中护军司马,这样总比那些外人更靠得住一些吧!”  司马懿神色一正,没有回答。实际上,他对这次司马师兄弟能够走出去自行寻觅并延纳到石苞这样的国士,是暗暗十分满意的。自己这两个宝贝儿子终于真正成熟起来了!对掌权在手的英雄豪杰来说,善于运用权力准确选拔符合自己事业需要的合适人才,就是他真正成熟的标志。司马师兄弟能够正确做到这一点,这自然让司马懿甚为欣慰。自己多年来对他俩呕心沥血的培育教导之功终于结出了硕果啊!他心念定下之后,看到王肃仍是一脸不服之色,便娓娓而道:“子雍,你自己不也是讲过:‘夫圣贤之官人,犹大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你认为恂儿之长适合做师儿的中护军司马吗?当然,恂儿为人清俭方正是不错,可当中护军司马需要的是胸怀韬略、文武兼备啊!懿可以推荐恂儿去担任监察御史或议郎,但却不能违其所长而误了他呀!”  王肃无话可说,只得喋喋而道:“罢了!罢了!仲达你巧舌如簧,处处占理,我说不过你。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点,这石苞始终是一个外人,师儿再怎么信任他,也要随时注意着防他一手!”  司马懿仍是没有答话,在心头暗暗想道,外人又怎么啦?要想成就大业,不靠五湖四海、三山五岳的济济人才,单凭自己一族之力行吗?倘若以无道而驭之,就是自己的至亲至戚便也未必能保证会对自己忠诚到底!曹丕是曹操的亲生儿子吧,可为了夺取嗣子之位,他还不是一样算计曹操、欺骗曹操、蒙蔽曹操?人与人之间相交持久,最可贵的是那一颗生死不易的真心!就像自己当年对荀彧的那份敬爱之情,就像自己当年对方莹的那份爱恋之情,那才是真正坚实的无形纽带,再锋利的刀刃也割不断,再旺烈的火焰也烧不坏!只要自己和门生故吏们一直保持着这样真诚的关系,谁能离间得了?谁又能扭曲得了?但此刻面对王肃这个“犟书生”,他却不愿再争辩下去了,便又拿起一个核桃放进口中“嘎嘣”一响咬碎了:“对了,本座在准备东下扬州‘底定淮南、扫平江北’之前召开一场六十三岁大寿庆贺之宴。本座到时候会邀请文武百官都来参加的……”  “哦……”王肃心底这时却明白了过来,这位亲家翁是想借办六十三岁寿宴之机,来试探一下朝廷百官对他以战立功、耀示天下的支持度啊!  夜空下着毛毛细雨,润得路上的行人发鬓间都挂满了水珠。一辆鹿车缓缓地在洛阳正南道上行驶着,鹿车上仰面朝天地躺着一个醉汉。这醉汉也不顾自己有多么失仪,就是那样旁若无人,敞胸露腹地躺着,仿佛是无比惬意地沐浴在细雨中,任鹿车后面的家童刘小三边走边推着。  刘伶是中书监刘放的远亲,本来他若是想要入仕当官,只要给自己那个堂叔刘放禀告一声,立刻便会飞黄腾达的。但他多年来一直没有这么做。浸润着老庄哲学精华成长起来的他,其实从心底里一直对他这个堂叔汲汲于功名的做法是很是瞧不上眼。  忽然间,远处传来了悦耳动听的丝竹燕曲,似乎在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刘伶兀自酣然而呼之际,刘小三却朝他唤了起来:“老爷,司马太傅的府邸要到了!您还不快起来穿好了衣服准备过去?”  刘伶是在接到了司马府送来的请柬后,又在自己堂叔刘放来函亲笔点明了利弊得失之下,才磨磨蹭蹭地应邀来赴这司马懿的六十三岁大寿之宴的。他听得刘小三这么一唤,这才慢慢从醉意中醒了过来似的。摇摇晃晃地从鹿车上支起身体来,向那笙箫高歌之处遥遥望去。  司马懿的太傅府邸修得其实并不庞大,但今日在张灯结彩,车水马龙的渲染之下,仿佛变得比洛阳城中最热闹的西市坊还要热闹,长长的客席餐棚竟都从里面一直排到了府门外的半条大街上!  刘伶远远望着这一片由司马氏家族的权势和名望构筑起来的无与伦比的繁华,蓦然悲从中来,在细雨中泫然泪下,轻轻吟唱道:“眼见得他万丈高楼起,眼见得他百尺烈焰旺,气昂昂头戴峨冠,金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一呼百应,也须要阴骘积给儿孙存!不然,只落得个虚名儿后人钦仰!”  “哎呀!我的大老爷!人家正在这里热火朝天地祝寿呢,您却在这里唱这样的歌儿来损他!”刘小三急忙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的可是奉了夫人之命,但凡您有不得体的,都要阻着您胡来的!”  刘伶挣脱了刘小三的手,突然安静了下来,对刘小三说道:“胡……胡什么来?刘某既然已经被车带到了这里,应该也算是人到了。人到了,礼数就到了。你且到那府里去找着山涛老爷,向他禀告一声,就说我刘伶在前来赴宴的半途中又喝醉了,免得进到太傅府里惹出一些不愉快的事儿。你放心,山涛老爷自然会在司马昭兄弟面前给你老爷我圆这个场的……”  “老爷,您……您真的不进去了?”刘小三迟疑着又问。  “嵇叔夜今晚是断然不来,阮嗣宗今晚是半推半就,我刘伶今晚就给他司马家一个模棱两可,这也是一个很好的答案了。”刘伶向他连连摆手,“你去吧,去吧!”  “老爷——刘叔公大老爷(刘放)和夫人都说了,司马太傅在他这六十三年以来头一次这么大张旗鼓地设宴邀客祝寿,实是有着莫大的深意!您若是进他府中给他捧一捧场,日后必有大大的好处的……”刘小三仍是耐心地劝说道。  “废那么多话干什么?喊你去,你就去!”刘伶推走了他,慢慢地又仰面躺回了鹿车上,任那淅淅沥沥的雨丝撩在自己面庞之上,望着夜空的最深处,长长地吟哦道:“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铺毡结彩的客厅内,司马懿端着酒杯,身后跟着司马师、司马昭兄弟,满面笑容,主动走到堂上的各席各列去向诸位来宾敬酒答谢。  今晚曹爽称有公事缠身,没有亲临司马府祝寿。但他让自己的二弟中领军曹羲专程来讲,司马太傅的这次六十三岁大寿之宴的一切开支费用都由他吩咐皇宫内务府统统包了下来——这是他今晨向皇帝陛下请示而来的专门赐予司马家的特权,“与魏室同体一礼,嫁娶喜丧之事尽皆取于官”。  然后,郭太后、皇帝陛下也让内侍给司马懿送来了祝寿贺礼:一辆金华青盖车,一座朱漆鸾驾乘辇、一根紫竹包金扶杖。这金华青盖车,朱鸾驾乘辇已是朝廷宗亲藩王所享的礼仪之物了,格外地超出了礼制。司马懿拼命推辞了这两件礼物,坚决没有接受。他心底自然是清楚的,自己举办这场寿宴的目的根本不在于向外面展示什么,而正是在于从外面为自己吸纳到什么。自己倘若接受了这两件礼物,只怕这场寿宴的效果就会适得其反了。  在第一列客席上,邓艾、石苞、州泰等寒门才俊纷纷站起身来迎着司马懿敬酒。  “太傅大人,艾给您带来了一份薄礼,请笑纳!”邓艾敬过酒后,从自己的衣袖中取出一卷绢轴,恭恭敬敬奉了上来。  “哦?士载(邓艾的字为“士载”),这是从淮南那里寻觅到的什么名画名帖吗?唉!你知道太傅大人一向不喜欢这样的东西的!”司马师从一旁插上来埋怨邓艾道。邓艾连忙摇头,呵呵笑着将那卷轴抖开在司马懿面前一亮——却见上面是用朱砂笔描绘而成的一幅河道网络分布之图!  司马懿眼中一亮:“这是何图?”  “司马太傅大人您看,这就是邓某亲笔所绘的中原三河互通之图!”邓艾用手指指着那一条条红线,笑眯眯地介绍道,“您看,这是黄河,这是颍水,这是淮河……这近两年来,邓某在淮南监督工匠们不懈努力,终于建成了广漕渠、百尺渠、丹云渠三条大渠,将黄河、颍水、淮河这三条河道连为了一体。自今而后,咱们的水陆大军和粮草船械完全可以从洛水而溯黄河,再从黄河而转颍水,又由颍水而通淮河,沿着一条水道无阻无碍地便能放舟而下扬州,直取江南了!”  “士载!你这个贺礼送得好!来——师儿,代为父收下了它!”司马懿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伸出手掌在邓艾肩头上重重地一按,“三条大渠——这么浩大的工程,士载你硬生生竟是给本座拿了下来!实在是辛苦你和淮南将士们了!本座明儿就进宫向皇上请旨重重嘉奖你们!”  邓艾腼腆之极地搔着后脑勺笑了。  “仲容、平泽(州泰的字为“平泽”),你俩又给太傅大人送了什么礼物啊?”为司马懿父子提酒壶的贾充侧过头来笑嘻嘻地问石苞、州泰道。  石苞、州泰相顾一笑。石苞也从袖中拿出一卷绢轴,拉着州泰向司马懿齐齐躬身而道:“太傅大人,属下等联手为您写了一幅字帖,敬请笑纳。”  “哦?字帖?展来看看!”司马懿饶有兴趣地含笑问道。  石苞、州泰应了一声,各自拉着卷轴向左右两边一站,把那字幅横空展了开来,只见上面写着一段颂词:  推诚信士,不恤人之我欺;量能授器,不患权之我逼。执鞭鞠躬,以显寒士之荣;悉委心腹,以彰智者之用。卑身菲食,以丰功臣之赏;披怀虚己,以纳四方之策。  这时,坐在周围的何曾、傅嘏、钟毓等中阶官吏们也都看到了那字帖,纷纷鼓掌喝彩道:“石君、州君写的这颂词当真是与司马太傅所作所为一丝不差,堪称经典之作,足可铭刻金石而流传后世也!”  司马懿自己看罢,却是笑着连连摇头:“溢美之词!溢美之词!本座何敢当也?”同时,又转头吩咐司马昭道:“快快收起!快快收起!”  然后,他又迈步走向了下一张客席。这张客席上坐着的却是他的平辈之交,如蒋济、桓范、满宠、高柔、王肃、卫臻等。  王肃率先站起身来,持杯哈哈笑道:“仲达,肃近来收拾圣典,整顿妙籍,将孔氏一脉的圣学经纬理清捋顺,集孔子、子思、子上、子高、子顺、子鱼等孔门诸贤的著作文章为一册,撰成全三卷的《孔丛子》一书——这个算作给你的贺寿礼,应该不会太差劲儿吧?”  “子雍,你传承圣学、弘扬教化之功何其宏大!岂止堪称本座一份贺寿之礼了得?这全天下的士庶百姓都要感激你的。”司马懿面色甚是激动,一上来就和他敬了一杯。  蒋济、满宠、高柔、卫臻等倒没再搞什么新新奇奇的花样,一齐近前与司马懿碰杯相贺而罢。最后,只有桓范一脸肃然地举杯迎了过来,也从自己衣襟之中取出一卷绢轴来,炯然正视着司马懿道:“仲达,范久思之下,也唯有赠送一幅自己亲笔写成的字帖给你,希望你能满意。”  “谢谢!谢谢!”司马懿听到桓范竟也给他备了一份字帖为礼,不禁有些意外。司马师在一旁接过那卷绢轴,迅速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的是《孝经》里的一段名言:  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盖诸侯之孝也。《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司马懿读着这段名言,脸色慢慢变得凝肃起来。其中,那“制节谨度”“战战兢兢”八个字被桓范写得特别粗大、特别醒目,仿佛要硬生生地烙进他的眼帘里来。  司马师、司马昭兄弟的面色也不禁微微变了。酒席之上的气氛倏地一下冰冷了下来。蒋济、满宠、高柔等急忙都打着哈哈,准备上来说暖话圆场。  却见司马懿提着手中那幅绢帛字帖,转过了身望向所有的来宾,蓦然面容一动,犹如春风融雪一般,溢出深深的笑意来:“好!好!好!桓兄这幅字帖送得好!送得好!师儿——你且收下,让你母亲把它挂到为父的书房中去!为父会时时刻刻铭记桓兄的警诫之言的!”  桓范深深地盯着他,将手上杯中的酒一仰脖子尽饮入腹:“仲达,你能这样做,自是最好不过了。”  司马懿淡淡地笑了笑,在司马师兄弟的引领之下继续走向了下一张客席。  “士季(钟会的字为“士季”),你今天的气色很不错啊!”司马昭看到这一张席上坐的全是王浑、裴秀、满伟等世交子弟,便朝坐在席首的钟会寒暄着。  钟会向他含笑回应着,同时从手边举起一卷画轴,迎着司马懿恭恭敬敬地呈献而上:“太傅大人,晚辈近来亲自为您绘了一幅山水禽鸟之画,恭祝太傅大人寿比南山,洪福齐天!”  “今天真是有些特别啊!本座收到的贺礼不是画卷,就是字帖!问一问管辂君,本座今天是不是‘文昌照命’,要饱受一番诗书画帛之熏陶啊?”司马懿握着酒盏,微微扬了扬眉,兴趣盎然地看着钟会,“钟君,你这幅绘的是何山何水何禽啊?”  “晚辈才拙,绘的是一幅《大鹏展翅凌云图》。”钟会垂低了头,谦恭之极地答道。  司马师、司马昭接过那卷画轴,一左一右,平平整整地拉了开来。  跃现在诸人面前的,是一幅极为精美雅致的山水禽鸟工笔帛图——在翻滚起伏的湛蓝色波涛上,一头全身毛羽殷红如丹的大鹏雕宛若一片火云般展翅而飞,宽大高耸的脊背上驮起了一轮金黄的圆日,钢钩一般苍劲有力的双爪正瞄向海际线上那淡墨轻描的叠叠峰岭凌空攫去……而绢图的右下方,则写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小楷题注: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其势能击水震荡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凌云霄,负青天,驮旭日,而莫能与之相匹。  “画得好,画得好。”司马懿走上前来,用手指细细地抚摸着这绢图光滑的表面,眸光闪动之下已是瞧破了这画中的玄妙之处:“唔,这颜料如此鲜红似血,只怕是不易觅到吧?”  钟会低低的声音从后面向司马懿耳边传来:“太傅大人您有所不知,这画中的朱红颜料是晚辈蘸着自己的指血一处一处描绘上来的……”  司马懿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并无反应。他没有回头,伸出手指在殷红色的大鹏之翅上摸了一摸,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刺血为图,以画传情,也真是苦了钟君你这份难得的诚心了!”  钟会一听,心旌不由一荡,司马懿不愧是司马懿——一眼便读出了自己这画中之深意!  若将那群山叠峦暗喻为江山社稷的话,那孤悬半空的圆日便象征了日趋没落的魏室。那滚滚波涛则象征了文武百官、天下万民,而能掌控这一切于无形无声的——就是那只巨翼铺天的大鹏雕!驮圆日,便是暗喻“挟天子”;破万涛,便是暗喻“操群臣”;攫青山,便是暗喻“夺江山”!自然而然,那只大鹏雕的寓意也就跃然而出了——它正暗喻着司马懿!司马懿就是这头“外无帝王之名,内有翻天之力;明有赫赫之功,暗有冥冥之志”的大鹏雕!好厉害的一幅绢图,在轻描淡写之间便道尽了司马懿所有的志趣心声!  司马懿静静地端详着,他的唇角慢慢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笑,转脸睨向了钟会。钟会那深沉的眼神和他一碰,就慌忙俯低了下去。司马懿双目一瞬不瞬地正视着他,郑重异常地说道:“钟君,这幅《大鹏展翅凌云图》足可以与当年贾诩太尉赠给本座的那幅《冢虎登山长啸图》相媲美了!本座一定会好好收藏的!”  他这话一出,全场都响起了一片潮水般热烈的鼓掌之声。钟会两眼深处都放出明亮如炬的光芒来,向着司马懿深深而躬,谦恭而答:“晚辈多谢太傅大人抬爱了!”  司马懿将他双肩一扶,呵呵笑道:“钟太傅得子如你,可谓‘遗德泽远’矣!说不得日后本座还要让你一席之地,以供你驰骋天下也!”  这一下,更是把钟会夸得从双颊一直红到了耳根处,急忙连声逊词谦谢。  司马懿也满是慈祥地向他笑着,心底却暗想道:钟会这小子真是聪明外露、浮华有余——一幅《大鹏展翅凌云图》,公然便将我司马氏一族的雄图伟业都点了出来!真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是为我司马家在外面公开造势吗?还是想以此画表明他自己的拥戴之情?又或许是想用这画来自作聪明地炫耀于人?总之,此人似聪非聪、似明非明,意气之盛胜于心智之深,日后不可不对他“用中有防,防中有用”!  司马懿一边这么暗暗想着,一边又来到了竹林贤士阮籍所在的那张客席边上。司马懿举杯向阮籍遥遥一敬:“阮君一向可好?本座当年在太祖武皇帝的丞相府中担任文学掾时,就对令尊阮大夫的风流文采素来仰慕得很哪!”  阮籍醉眼惺忪地看了一下司马懿,歪歪扭扭地站起身来,双手举杯而应:“太……太傅大人!他……他们都有画儿、帖儿送您开心,籍之一身亦别无长物,就奉上一啸、一诗为您贺寿,如何?”  “好!好!好!”司马昭拍手而赞,同时侧头向司马懿说道,“父亲大人,阮君一向目空四海,是很少为人作诗贺寿的。”  司马懿脸上的笑意始终是那么不浓不淡的:“阮君,你且作来,本座欣赏了!”  他话音未落,那阮籍身形朝天一仰,果然就在这筵席之间吹起了一声长啸!  那啸音勃然而出,恰似银瓶乍破琼浆四溢,一下漫遍了大厅内外的各个角落;接着又似狂飙卷束直扫青霄,荡得四周一片清凉,犹如风环水绕;最后却是低回婉转,有若游云出岫袅袅不绝。  阮籍啸得一时兴起,从桌几上抓起一根竹筷,就势轻轻敲着手中玉杯的杯沿,跟着长啸余音和敲杯之声的节奏又放喉吟了起来:  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捐身弃中野,乌鸢作患害。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听着阮籍这慷慨激昂的啸声、吟音,大厅里顿时又是一片哄然叫好之声!  “好一个‘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当真是气势磅礴,雄壮绝伦!”司马懿赞罢,高高地举杯过顶,面朝所有来宾,扬声而道,“本座就借阮籍君这一首妙诗之词,在此与诸位一齐恭贺我大魏之国祉有如‘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  夫人无廉耻,不可以治也;不知礼义,不可以行法也。法能杀人,不能使人孝悌;能刑盗,不能使人有廉耻。故圣王在上,明好恶以示之,经诽誉以导之,亲贤而进之,贱不肖而退之,刑措不用,礼义修而任贤德也。  在宽阔的九龙殿上,司马懿字正腔圆地诵着《文子》里的这段箴言,以太傅的身份坐在丹墀专席上向少帝曹芳和文武众卿们讲解经典。  他讲罢之后,曹芳恭恭敬敬走下御座龙床,双手捧着玉壶,为他案头的茶盏里倒了一杯清茶:“朕恭请太傅饮茶止渴。”  司马懿连忙起身谢过,将茶饮尽,然后跪送曹芳归座,又举笏奏道:“陛下,现在老臣有请蒋卫尉向您宣讲他近来所著的《政略》一文。”  蒋济应声而起,手举朝笏,向曹芳伏地诵道:  夫明君之治,必须贤佐,然后为泰。故君称元首,臣为股肱,譬之一体,相须而行也。是以陶唐钦明,羲氏平秩,有虞明目,元恺敷教,皆此君唱臣和、同亮天功,故能天成地平,咸熙于和穆,盛德之治也。夫随俗树化,因世建业,慎在三而已:一曰择人,二曰因民,三曰从时。时移而不移,违天之祥;民望而不因,违人之咎也;好善而不能择人,败官之患也。三者失,则天人之事悖矣。夫人乖则时逆、时逆则天违。天违而望国安,未有也。  曹芳认认真真听完,又依着身后珠帘里坐着的郭瑶太后所教,颔首答谢道:“蒋卫尉献此嘉言,朕谨受其教。赐卿绢布三百匹以示褒奖。”  到了这时,朝堂授课礼仪已毕。郭太后便领着曹芳一道离殿而去,任由司马懿、曹爽二人开始主持朝议剖决国事。当下中书监兼侍中孙资在丹墀玉阶前出列高声宣道:“朝议开始!”  他刚刚宣罢,大鸿胪夏侯玄捧笏出班,躬身奏道:“司马太傅、曹大将军,君等命世作宰,追踪上古,将隆至治,玄心甚敬。而今,玄有三大谏言进献于上,请两位辅政大臣代帝审断。  “一是革除九品中正官人制之弊,让各州郡之中正官专评人才之善恶优劣,不定人才之品级阶次,同时吏部只据中正官之状语而核实选贤。因为近期以来,中正官所评之人才定为‘中上、上下、上中’之品,而往往为吏部一核而降为‘中下、中中’之品,各自辩说纷纭,意见难以统一,开了浮华妄争之径。所以,玄认为九品中正官人之制宜加改革,让中正官只写状语、不加品评,而吏部则据实而定品任官。”  司马懿仿佛听得十分仔细,眉睫不眨地盯着夏侯玄,显然极为认真。听完之后,他转过头来,与曹爽双目一对,问道:“曹大将军意下如何?”  其实,夏侯玄的这条改革九品中正官人之制的建议,本是夏侯玄与丁谧暗中商议好用来对付各州各郡世族名门出身的那些中正官的一条计策。夏侯玄、丁谧认为司马懿的背后就是倚仗着那些世族名门、宿老郡望的支持,要想削弱他的权势,必须就要将州郡以下的吏治人事大权从那些宿老郡望出身的中正官们手中夺回吏部来,转由吏部侍郎何晏、邓飏等染指操控。当然,曹爽肯定事先是知道这件事儿的一切的。但他为了撇清这些关系,避免得罪那些各州各郡世族宿老出身的中正官们,却必须在明面上采取另外一种姿态来回应此事。于是,他装作煞是慎重地说道:“太傅大人,夏侯大夫所言本也不错。但是此项改革削去了各州各郡中正官的评品论级之权,只怕会引来汹汹群言而致朝局不安啊!”  司马懿哪能没看懂这里边的玄机?但他自己对九品中正官人之制也素有辨断,自成定见,便借着夏侯玄这个话头侃侃讲道:“当初前司空陈群大人与本座、司马孚等商议制定九品中正官人之制之时,之所以让各中正官拥有评品论级之权,是想借中正官之口褒善贬恶、激浊扬清。但现在看来,这九品的标准实是不易整齐划一,反倒酿成了‘个个皆上品,人人无差别’的混乱情形,也让吏部选贤授官而无所适从。夏侯君刚才的建议很好。本座认为可以削除各州各郡中正官的评品论级之权,让他们只掌状语撰写之责。而且,每州另设大中正之官,专管本州各郡中正官之任免进退。”  夏侯玄没料到这司马懿竟能如此不偏不倚地裁断此事,倒是暗暗吃了一惊。他细细一想之下,又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司马懿果然厉害,他顺着自己的思路不动声色地又埋下了一记阴招:各州另设大中正之官,专管本州各郡中正官之任免进退!很显然,司马懿是想进一步将九品中正品状撰写之权全部收揽集中,抓到那些州府大中正之官的手里!这样一来,他反而是将地方州郡上的吏治人事大权更紧更牢地攫取在了自己的党羽手中。谁来出任各州大中正?还不是那些更高级别的世族宿老吗?到时候,那些世族宿老出身的大中正岂不是更成了帮助司马懿操纵地方州郡吏治人事的左膀右臂?这反而比先前将地方州郡吏治人事大权散置在大大小小数百个郡级中正官手里显起来更进一步地归揽集中到了司马氏的掌中!但这个建议原本是自己主动提出来,夏侯玄自然也不好对司马懿附加于其上的伏笔辩驳什么。他只得转换了话题,继续举笏禀道:“其二,玄认为当今大魏天下,实行‘州、郡、县、乡、亭’五级官府机构之制太过琐细——不如干脆削去郡级官府机构,实施‘撤郡并县,以州统县’之大略。据玄之统计,郡级官署机构存在有三大弊病:一是冗官太多,二是冗费太多,三是冗务太多。若将郡府一级机构裁去,则必有三利:省官、省费、省事,大大有益于安邦固国!”  曹爽刚才在改革九品中正官人之制之上刻意显得瞻前顾后,缚手缚脚,是先前他认为司马懿会迫于州郡宿老们的阻力而不敢拍板决策,所以他也乐得在一旁装个老好人。没想到司马懿突然胆气极壮,一下几乎全盘支持了夏侯玄的改革九品中正官人之制,显出了一派逆流而上,革故鼎新的元辅气象,令人肃然起敬!这让曹爽又暗暗后悔自己刚才表现得太过软弱了。这时,他一听到夏侯玄这个奏议,感觉到挽回自己威信和颜面的机会又来了,于是抢先开口便答:“夏侯大夫此言亦是极为切实,本大将军意欲毅然采纳,司马太傅您以为可否?”  司马懿微微一愕,倏一转念就懂得了曹爽是想借着这个机构改革之事来展现自己的魅力,沉吟了许久,才徐徐地说道:“曹大将军——夏侯君这‘撤郡并县,以州统县’之大略,务求‘省官、省费、省事’之大利,本座也都理解得到。但本座却不得不犯颜而告,以本座多年讨寇灭贼的宿战经验而论,在四疆之域、腹心之所,一郡跨有数县之地,坐拥万千之户,则其守吏、守将可以集中足够的人力、物力、财力以抗外敌!倘若不加慎思而轻削其郡,日后边境烽烟乍起,面对强敌入侵,诸多小县各自为战,力量分散,只怕难逃沦陷之厄!”  他这么一说,殿中诸臣纷纷颔首认可。太尉满宠插话便道:“太傅大人所言极是。本太尉镇抚东疆多年,深知边疆诸郡为国之外藩,岂可轻言裁削?”  太仆傅嘏也冷冷笑道:“不审时务而‘撤郡并县,以州统县’,这会造成何等激烈的朝局动荡?那些郡官、郡吏的安置又是一大难题。曹大将军、夏侯大夫,外有强敌虎伺,而内有乱政之举,万一有所不测之变,谁堪其责乎?”  曹爽一张胖脸顿时涨成了猪肝红,只得紧闭着嘴一言不答。  夏侯玄虽被傅嘏这么当众批评,却并不以为忤。他刚才听司马懿那么一讲,也知他是老成谋国之言,但又心有不甘,长长而叹:“可这‘冗官、冗费、冗务’之患,何时方能根除?”  司马懿抚着胸前银髯,微微而笑:“夏侯君如此忧国忧民,实在难能可贵。依本座之见,你也不必太过忧虑。待到天下一统,河清海晏之后,你这‘撤郡并县,以州统县’之大略应该便能顺运而施。所以,唯有平吴灭蜀、一统天下之后,我大魏才可乘机裁官惠民,开创太平啊!因此,我大魏目前的当务之急仍是平吴灭蜀、一统天下!否则,一切惠政善教皆无从谈起!”  夏侯玄深深点了点头,继续举笏禀道:“其三,玄意愚以为,诸臣各官之车舆服章,应皆从质朴,禁除末俗华丽之事,使干朝之家、有位之室,不复有锦绮之饰,无兼彩之服、纤巧之物。自上以下,至于朴素之差,示有等级而已,勿使过一二之觉。若夫功德之赐,上恩所特加,皆表之有司,然后服用之。夫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朴素之教兴于本朝,则弥侈之心自消于下矣。”  司马懿听罢,不禁暗暗抚须颔首:这夏侯玄倒是一个真心要办实事的人啊。倘若明帝当初是以他为顾命辅政大臣,只怕比那个平庸无能的曹爽不知要高明多少!看来,张春华联络郭芝、孙资、刘放等人将他排斥到虚职之位是对的。如果让他也进了辅政班子,恐怕比对付那个曹爽要困难多了!司马懿想到这里,眼角不由得闪过一丝冷笑,开口肃然而道:“朴衣简服,制节谨度,本座一向鼎力支持,但正所谓‘以身作则,行胜于言’。在座的诸君自己也要在这件事儿上带头做起才行啊!”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将目光射向了殿堂之上衣饰最鲜丽、着装最浮华的吏部右侍郎何晏。  何晏脸上微微红了,为了自护其短,不得不向夏侯玄出列辩论而道:“夏侯大夫,你这‘使干朝之家、有位之室,不复有锦绮之饰,无兼采之服、纤巧之物’也太过刻苦了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不爱美,则无所用其雕琢修饰之长矣!如此悖性逆情而为,岂能长久乎?”  夏侯玄提出这“朴衣简服,制节谨度”的建议只是出于自己的一时义愤冲动,却万万没有料到会把此事套到自己的同党颈上。看到何晏出来反唇相讥,他不禁微微沉吟迟疑了起来。  司马懿这时地将目光向王肃那里轻轻一瞥。王肃会意,举笏拱手而出,径自向何晏发问道:“肃在此特意请教何大人。何大人,您是最喜欢研习《道德经》的,《道德经》可谓您的学术文章义理之本源。它里面有一句名言,肃也十分钦服,‘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那么,何大人您既以老庄门人自居,却问您的‘不言之教’何在呢?服饰奢华、气宇浮华,天天披金悬玉,敷粉自炫,这便是您的‘不言之教’吗?食方术之药、纵恣肆之欲,这也是您的‘不言之教’吗?何大人您应该如何解释呢?”  何晏白如脂粉的脸庞上倏地泛起了一层潮红。他双袖一抖,长身而立,静了片刻,终于定下心来,若无其事地悠然一笑:“何某是‘浮华身前如风掠,清简心中如玉存’!不劳诸君多虑,何某自信能够入于浮华而不为浮华所污也!”  王肃闻言,瞪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点了他一句:“何大人,您衬缀在进贤冠上的那颗夜明珠似乎要掉下来了!”  何晏一怔,急忙伸手向进贤冠上摸去。  就在他伸手摸去的一刹那,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右手伸到冠角时不禁微微一僵——他分明看到对面站着的王肃脸颊边浮起的那一抹若深若浅的微笑!  是啊!自己心系于物,贪恋皮相,情不自禁,哪里又谈得上是“出浮华而不染,濯清涟而不污”呢?刚才自己的那般动作,不是自己在打自己的耳光吗?何晏念及此处,不由得慢慢放下了手,只觉自己这时讲什么话都是枉然。  司马懿在丹墀专席之上身形一正,双掌一抬,止住了朝堂之上的争辩,肃然总结发言道:“诸君,两个月后,本座便将挥师东下扬州去底定淮南、扫平江北。待到本座与诸位将士班师回京之后,再来朝堂和列位联手合力共推吏治改革、去华返朴、崇本抑末之新政!”  第5卷 三国归晋 第42章 曹爽威信骤减,司马懿欲清内患 第244节 备战东关  “陛下,太史署送来了近日天象占断呈文,请陛下审览。”孙峻抱着一卷竹简走进了太初殿,向背对着他的孙权禀告道。  孙权微仰着脸正目不转睛地向屏风上挂着的那幅淮南军事地形帛图仔细观看着,头也不回,只吩咐了一声:“念!”  “是!”孙峻应声展开那卷竹简,一看之下,顿时大吃一惊,“陛下,太史署在天象占断呈文中讲,近日夜空猝现赤星于西北,皇宫大内琼玉台紫金钟无故自裂,皆是不吉之兆,预示我大吴今年难免会有兵败失地之忧啊!”  “哼!这样明明白白的事情还要他们太史署这群神棍来占卜预测吗?”孙权蓦然转过身来,将大袖“呼”地往外一甩,冷冷而言,“伪魏第一名将司马懿不是已经率师进驻合肥了吗?这个老匹夫极擅用兵、机诈难测。我大吴眼下也确是大难临头了!何须他们前来呈报?”  孙峻的身子被孙权这一番叱骂震得微微一缩,待孙权渐渐平息怒气之后,才小心之极地又奏道:“启奏陛下,据我大吴前线眼线来报,司马懿这老贼进驻合肥也差不多有半个月的时间了,可是他却一直毫无动静啊!说不定,他也是因为暗暗忌惮我大吴的军威而不敢轻举妄动呢……”  “你懂什么?司马懿身为伪魏首辅,挥师大举南来,岂会轻易畏难罢手?他这半个月来驻在合肥城按兵不动,必定是在与僚属们潜心谋划、伺机寻隙,准备猝然发难!朕也一直在思忖他此番南来进犯,究竟会从我大吴的哪一处关隘城池下手呢?”孙权又站到屏风之前,仰望着那幅淮南军事地形帛图,皱眉道,“我大吴在江北扬州境内,就有两处最为重要的藩屏:一是位于巢湖之东的东关,它是我大吴京都建业城的藩屏重地;二是位于巢湖西南的皖城,它是我大吴柴桑行宫的屏障要塞。司马懿若是夺了皖城,便可饮马巢湖、兵临长江,随时能够将我长江天险拦腰截断;司马懿若是夺了东关,就能挥师东进、直抵北滨,与我建业城隔江而峙!这样一来,我大吴藩屏尽失,江南根本之地就完全暴露在魏贼的枪林箭雨之下了,从此连一丝一毫的回旋余地都没有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在他坐回龙床喃喃自语之际,殿门口处突然响起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内侍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手里扬着一份粘有雉羽的绢帛讯报,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禀道:“陛……陛下!全琮将军从淮南东关送来了八百里紧急军情讯报……”  “八百里紧急军情讯报?”孙权一下从龙床上跳了起来,连皇履都顾不上穿,就跑到那内侍身前,劈手一把夺过他那卷帛书展了开来,读了下去,“唔……原来司马懿已从合肥开始兵分两路进攻我大吴了:一路派王凌、诸葛诞率师绕过巢湖之畔来攻东关;一路则由他自己亲统大军,以邓艾为先锋将军,以石苞为军谋掾,跨过舒城而径取皖城。唉,他们来势汹汹,全琮和驻守皖城的诸葛恪都有些撑持不住了……”  “怎么?诸葛恪将军在皖城也抵挡不住?如果连他都难以招架,我大吴江北王师就岌岌可危矣!”孙峻也惊慌失措地向孙权问道,“陛下,以您的圣明之见,我大吴应该如何对敌呢?”  孙权拿着那封帛书讯报,赤着脚背负双手在大殿内来来回回踱了八九圈,最后一咬牙关,“笃”地站定身形,沉声吩咐道:“看来,在此危急关头之下,我大吴务必在东关、皖城两者之间速作取舍了!孙峻,你马上拟诏下发给诸葛恪,就称太史署占断天象不利,让他火速焚弃皖城所有的军械、辎重、粮草,以最快的速度从皖城撤兵渡江,退回到长江南岸的紫桑行宫驻守!”  “陛……陛下……我大吴真的要白白放弃皖城这座战略要地吗?自前汉建安年间以来,皖城一直都是我大吴恃以进取淮南的桥头堡啊!它在曹操手下没有失去过,在曹丕手下没有失去过,在张辽手下没有失去过,在曹休手下没有失去过,在满宠手下也没有失去过……为什么司马懿一来您就决然放弃了呢?”孙峻满面痛苦地跪地奏道。  “哎呀!你不懂——诸葛恪那小子固然英锐剽厉,但他怎是老奸巨猾的司马懿的对手?他若是傻待在皖城中还不见机而逃,则必被司马懿一下包抄个精光、杀个片甲不留的!”孙权跺着脚叹息道,“你拟完这道写给诸葛恪的撤兵诏之后,就马上给全琮拟写一道诏书,让他收缩兵力退守东关城中严防死守!朕立即派朱然、吕岱、步骘等先率五万精兵渡江前去支援。稍后,朕还要亲自统领五万大内禁军御驾而征!东关是我大吴留在淮南拱卫建业的最后一道屏障,它是绝对不能轻易放弃的!”  孙峻只得黯然答道:“诺。孙某遵旨就是。只可惜我大吴在江北皖城、庐江一带的六百里外藩疆域就这样被迫放弃了……峻真是心有不甘啊!”  “你心有不甘又怎的?司马懿如此厉害,你再心有不甘也只得俯首认输!”孙权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几乎是把他撵了出去。  唉!自己今年也是六十一二岁的,连短暂的清福都不能好好享受一下,却又被司马懿逼得披挂上阵、御驾亲征!孙权坐回到龙床上,满脸浮起了落寞之色——他忽又记起今日清晨潘贵妃在自己耳畔提到过目前太子孙和与鲁王孙霸之间的不和之事,他便吩咐内侍将孙和召到太初殿来。自己必须得赶在御驾亲征之前把东宫之争的隐患遏制住……  孙和匆匆提着袍角跑进门来,还未及向孙权施礼,就遭到了他父皇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和儿,朕听得你近来与你弟弟霸儿的关系甚是不睦?你应该懂得,朕让霸儿开府建牙、招贤纳士,是希望他成为我大吴的宗室藩王,好好地辅弼你啊!”  孙和的心底虽然有些惶恐,还是忍不住这样答道:“儿……儿臣委实感激父皇的良苦用心。儿臣也尽了一切努力要与霸弟好好相处。可是,有像他这么辅弼儿臣的吗?舆服礼仪一律拟同于东宫之尊,掾吏僚属多据贵胄之地。别人都讲,他简直就成了我大吴的第二个‘太子’了!”  “你不要听信别人离间之言!父皇既然要让他真正辅弼你,总不能不给他一点儿专断自主之权吧?你看那伪魏宗室凋敝,强臣势盛,国祚如线。父皇不愿像他们这样的悲剧在我大吴朝中上演啊!”  “可是……可是,父皇您一味娇宠放纵霸弟,日后也难免会酿成‘七国之乱’①啊!”  “谁给你讲的这些话?谁教你在朕面前来讲这些话的?”孙权双眉一竖,恶煞煞地问道。  “这……这……不是儿臣一个人的愚钝之见,像陆大都督、顾丞相、朱将军他们都是这么讲的。他们都是为国尽谏、顾全大局的忠良之臣啊!”  孙权听了,脸庞立刻拉得长长的,半晌没有吱声。他在心底暗暗却想:“为国尽谏”的忠良之臣?和儿你实在是太天真了!他们这些“老狐狸”心里边打的究竟是什么小算盘,你又知道多少?说不定他们就是要让你兄弟之间手足不和、骨肉相争,然后他们才可以“浑水摸鱼”啊!哼!“天下本无事,奸人乱扰之”,顾雍、陆逊、朱然他们无故离间你们兄弟的骨肉之情以动摇我大吴的社稷根本,朕绝对轻饶不了他们!朕决不会让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做得成我大吴国中的“司马懿”的。但是,如今我大吴劲敌当前,朕暂时还不好触动他们。等到时机合适了,朕就狠狠地出手整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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