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吃三国-49

诸葛亮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充满了考量的意味:“那么,伯约,依你之见,咱们对上方谷、九盘山、渭河滨这三处粮仓又该如何措置呢?”  姜维侃侃而谈:“启禀丞相大人,上方谷粮仓是我军储粮的主仓,那里的屯粮最多。倘若现在李俭向司马懿叛变告密,上方谷主仓便全然暴露了。所以,我们就应该迅速将那里的粮草分运北上,不能再把它们过多地积放在那里。司马懿是肯定要来劫粮的!”  “伯约啊!你的想法现在是越来越成熟了。本相看到了心头很是欣慰啊!”诸葛亮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他轻轻摇动手中鹅羽扇,悠然而道,“司马懿若是要来上方谷劫粮,那就任他来劫嘛!本相倒要看一看,他这一番究竟想来个怎么样的劫法?”  “您……您要任由司马老贼来劫粮?”姜维一听,不禁大惊失色。  诸葛亮笑而不答,缓缓摇着鹅羽扇,突然向一直在旁边静坐的太史令谯周问道:“谯大夫,依您的法眼观察天象,这五丈原的天气还会干旱多久?”  谯周深若古潭的目光静静投向营帐门外那被晒得明晃晃的黄土地上,慢慢答道:“启禀丞相大人,近日谯某夜观天象,只见得群星争辉,月华淡郁,恐怕这大旱之象还要持续二十日之久啊……”  “哦?也就是说,这大旱天气直到八月初八还不会缓解?谯大夫,您不会算错吧?”诸葛亮用右手握着的鹅羽扇轻轻叩着自己的膝盖,极为认真地注视着谯周。  “丞相大人,谯某敢以自身官职保证此言不虚,今年连立秋那一天都没有下雨,就等于秋季的节气没有应验;而秋季的节气既未应验,那么按照天文常理,这一整个秋天都很难下雨的。如果这二十日内天降骤雨,则实乃大大的异数。谯某届时也只有甘受其罚而无悔了。”谯周斩钉截铁地答道。  诸葛亮自己也是精通天文气候的观测之术的——他的推算结论本与谯周没有多大差别,只是为了务求确定才追问谯周一下的。如今看到谯周信誓旦旦的模样,他便不再犹豫了。  于是,诸葛亮慢慢回过身来,向姜维郑重吩咐道:“伯约,你稍后且替本相传令下去——自即日起,迅速向渭河滨、九盘山两处粮仓各增调八千精兵严加把守,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公然实施开拔行动……”  “上方谷粮仓那里也要调兵增守吗?”姜维禁不住问道。  “那里倒暂时不用增兵,但可以派一队车马前去运粮转移北上。”诸葛亮沉吟了一下,思忖着缓缓说道,“上方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司马懿应该是不会轻易发兵前去碰它的……”  姜维听了,一愕之余,心底却想:丞相大人!您既然公开派兵增守渭河滨、九盘山两处粮仓,那么对外呈现的含意就是您准备增兵护粮了。正所谓“粮增则兵增”,那么司马懿就难免据此断定您会将上方谷粮仓中的存粮大部分都北上转移到那两大粮仓之中!这样一来,他才不会管什么“上方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一定会冒险拼了全力来加紧偷袭上方谷粮仓!但您似乎又不是真的要从上方谷分粮北上,而且还不增兵把守,这岂不是把上方谷粮仓完全暴露在司马懿眈眈虎视之下?日后万一事生猝变,丞相大人您又如何善后呢?您到底是怎么谋划的啊?  这边,诸葛亮却徐步走到帅帐门帘边,眯着眼睛斜望着那被炎炎烈日烧得连一丝白云也没剩下的湛蓝天空,深深长叹:“天若有情,就请再给我大汉一臂之助吧!本相毕生之志愿心力,已全然掷此一举之中矣!”  听到诸葛亮这番话,姜维不知怎地,顿感心头莫名的沉重。  “孩儿亲自带人深入敌境探查,发现上方谷粮仓的规模确是宏大。里面竟有九十多座粮囤,存粮之量应当不少于五十万石。这几日里每天都有六七百辆‘木牛流马’从里面拉走四五千石粮草北上五丈原。倘若父帅您动手晚了,再拖延个二三十日,那上方谷的存粮就会愈减愈少了。”  司马昭向司马懿满脸认真地禀报道。司马懿听罢,双目半睁半闭,瞳眸间一阵精光闪过,冷不丁问了一句:“诸葛亮在上方谷粮仓周围可曾增兵把守吗?”他问出这句话后,又不禁笑了一笑,“罢了!罢了!这句话本帅问得太傻了——诸葛亮一定早就派兵增守了!”  司马昭却直直地看着他,认真地答道:“没有。诸葛亮没有在上方谷增兵把守。”  “没有?你是说他没有派兵增守上方谷?”司马懿双眼霍然一张,寒芒似剑直刺而出,“你确定?”  “孩儿亲眼所见。上方谷毫无增兵援守的迹象。”司马昭肃然而答,“孩儿若是有误,愿受父帅责罚。”  “咦?这倒怪了!”司马懿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难道李俭的告密有误?上方谷不是他们蜀军储粮的主仓?”  “大将军,依赵某之见,这诸葛亮刻意将上方谷置于可轻可重、可大可小的表象之中,恰巧证明他是想要继续保留上方谷作为自己的储粮主仓的。”赵俨这时开口剖析道,“您看,这上方谷北邻五丈原,南挨斜谷道,位于蜀寇大军的腹背夹辅之中,本就处于万全之势——诸葛亮认为自己随时可以调兵驰援,所以他就没有在上方谷周围增兵把守。但从目前的情势来看,诸葛亮为了预防万一,也已经着手准备在近期将上方谷内的大部分存粮赶快转移出去了。”  “赵军师言之有理。不过,对上方谷的内外情形,咱们还是不能马虎放过啊!”司马懿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在帐室内踱了起来,“昭儿,你在上方谷内外还探察到了什么异样的情况吗?不要急,慢慢回忆,不要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司马昭蹙眉回忆了许久,答道:“依孩儿所见,上方谷那儿并无什么异样之处。”  司马懿心念暗转,问了一句:“那些蜀卒除了把守粮囤之外,究竟还在干什么?”  “蜀卒们似是十分怕热,就在谷底里到处找寻起了草棚竹窝,分批轮班入内歇凉。”  “哦,”司马懿微一点头,继续问道,“那么上方谷粮仓周围可添设了什么异样的设施、物事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上方谷里里外外一切如常,毫无异状。”司马昭沉思了好一会儿,眉尖一挑,又答道,“不过,孩儿瞧到诸葛亮有一个做法实在是显得有些谨慎过度。父帅,您绝对没有想到,他竟然让士卒们在谷中每一座粮囤周围都放了一排盛满凉水的大木桶,大概是害怕这大旱之季天干物燥一时失火烧了粮囤吧!他们那些木桶放得到处都是,多得出奇!”  司马懿听罢,微微一笑:“原来诸葛亮也怕自己的粮仓被人猝下杀着而连烧带劫了呀!”  “父帅,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诸葛亮一步一步把上方谷里的粮仓搬空啊!”司马师拱手出列禀道,“蜀寇若是以这些粮草为凭恃,拼命撑过今年这个冬天,到了明年来春再收割到他们屯田里的麦粮之后,就定然会在此地扎下根基,再也不惧咱们的‘拖延’战术了。那个时候,蜀军势力近在我关中肘腋之地而潜滋暗长,时日一久,谁还遏制得住啊!父帅,请不要再犹豫了,马上伺机前去劫击吧!”  司马懿却不立刻回答,而是继续背负双手,在帐中不紧不慢地踱着圈子:“师儿,你想过没有,倘若诸葛亮在上方谷里暗暗设下了陷阱又怎么办?咱们不能乱钻啊!”  “父帅不是刚才问过了吗?诸葛亮并没有派兵增守上方谷,昭弟也说上方谷内外并无异样啊!”司马师心直口快地说道,“他就是抓住父帅您‘事事务求周密无缺’的心理,故意演了这一出‘空谷计’来迷惑您的。父帅,您就是太过严谨持重了,连放到自己眼皮底下的猎物也不去捕捉。”  他这么一说,胡遵、黄华、魏平等魏将也齐声附和了起来。  “这样吧!本帅也不想犯守株待兔,坐失良机之误。”司马懿搓着双手,有些焦躁地在营帐内踱来踱去,“梁机,你马上悄悄通知咱们安插在蜀营里的所有眼线,让他们给本帅查一查诸葛亮这一次究竟要在上方谷耍什么花招。谁能查得出,本帅将上奏朝廷赐予他世袭罔替的关内侯之爵的重赏!”  ……  四天过去了,魏国设在蜀军的所有眼线几乎都发回了讯报,对诸葛亮在上方谷内的施计方案,他们几乎什么都没有探查到。  这更让司马懿大感震惊,难道诸葛亮就是要利用自己素来严谨持重、务求周密的性格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真真正正地耍一出“空谷计”?他算准了本帅不敢轻易冒险,于是反倒大大方方地将上方谷主仓暴露在自己的眼前,任他蜀卒从中运粮来去自如?  同时,司马师、胡遵、黄华、魏平等要求伺机主动劫击上方谷的呼声也愈来愈高,严重地扰乱了他的全盘决策——该不该择机劫击上方谷,成了他此刻无法回避也无法跨越的一个核心难题了,几乎所有的将士都在催着他尽快拍板定案。司马懿这一次面临的压力之大,几乎超过了他先前的所有决策。弄得他左右为难——去劫吧,恐怕会有埋伏;不去劫吧,白白看着敌人大模大样地在自己眼皮底下招摇过市,这让他脸上怎么挂得住?万一别人再借题发挥,攻击自己是明目张胆地“养寇以自重”,曹叡那里会怎么想?自己也不好自圆其说啊!  当然,司马懿也曾考虑过派遣一名偏将去劫袭上方谷粮仓。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麾下的任何一员将领在用兵之术上都不是诸葛亮的对手——如果他们前去,说不定又会被诸葛亮大摆“迷魂阵”,反倒越陷越深;到时候自己亦会落个救也不是,弃也不是!然而,倘若自己亲率大军前去,诸葛亮又派人来自己的后方偷袭渭南大营,又该如何是好?这也让他颇有投鼠忌器之感。  就这样犹犹豫豫过了几天,司马懿最终在胸中暗暗决定了,派遣牛金、魏平率领二万人马前去劫袭上方谷粮仓,而自己则坐镇渭南大营在后方应变。无论如何,都要豁出去试一试了!  第5卷 三国归晋 第37章 大破火攻计,攻诸葛之心 第231节 攻心之计  二更时分,周宣突然掀开门帘闯进了司马懿的寝帐,将他从被窝里睡眼惺忪地拉了起来,将一札短短帛书塞到了他的手里:“启禀大将军,周某刚才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  “你那个同乡宿友写的?”司马懿只问了一句,便展开那卷帛书埋头阅看起来——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就渐渐变了,狂喜之意一下涌上了眉梢:“好!好!好!周师兄——您和您这位老友可真是为我大魏立下了一桩大大的奇功啊!原来诸葛亮在上方谷里设下的是这样一出毒计……厉害!厉害!怪不得他在上方谷粮仓里到处都装了水桶,他也害怕玩火自焚啊!”  说罢,他心神一敛,立刻恢复成一尊铜像般的冷峻表情,既像是对着周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也好!他既要绞尽脑汁吸引本帅进入上方谷一观,本帅就给他来一个将计就计——让他的斗志从此彻底瓦解!让他懂得这一切乃是天不佑汉,天命有革,不可逆转!”  然后,他的语气略略顿了一顿,又道:“周师兄,这几日里您且替本帅好好观测一下天文气候。最好能够推算出未来哪一天会有降雨之象。”  周宣嘻嘻一笑:“仲达,我这位义弟不是在这封飞鸽传书里点到了吗?十日之后,也就是八月初三那天可能会有一场暴雨骤然而降。”  司马懿一把握住了他的右手,目光直直地正视着他,语气和缓而又不失刚劲:“他的确是在这封帛书当中明确点到了这一点。但此事关系甚大,与本帅所施的攻心之计成败胜负息息相关,来不得一丝一毫的马虎。本帅拜托周师兄您从今日起定要精心观测天文气候,务要占卜准确,绝无差池。”  周宣从来没有看到司马懿这般严肃郑重过,不禁脸色一紧,重重地答道:“仲达勿忧,待会儿周某便去后营观星台认真观测和捕捉天象气候的变化之兆。一有异动,便随时赶来向你禀报。”  在以后的六七天里,司马懿仿佛完全忘记了去上方谷粮仓劫粮一事,但却连续派兵去向渭河滨的蜀军屯田地带进行了多次骚扰,一直吸引着蜀军主力盘踞五丈原而难以分兵南下。  终于,在八月初二这天下午,司马懿才将诸将召入帐内,部署任务如下:调派胡遵、黄华、魏平等大将齐率四万兵马分左右两路合抱围攻五丈原,阻截蜀军的南下要道;同时,他亲自带领司马师、司马昭,统率三万铁骑,以牛恒、牛金为先锋大将,衔枚疾走,连夜前去奇袭上方谷粮仓。  行到深夜寅时初刻之际,魏军已经杀到半途,司马懿却猝然让牛恒兄弟退到中军队伍里来。他将他俩召到路旁一处树荫下的隐秘地方停了下来,说有要事吩咐。  “大将军有何钧令?”牛金朗声而问,“牛某兄弟但凭驱驰。”  司马懿欲言又止,瞧了瞧身边的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二人,挥了挥手向他俩说道:“师儿、昭儿,你俩且去这周围为本帅把好风。除了周大夫留在此地之外,任何人士也不许无故靠近!”  牛恒看着司马懿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正自惊讶之时,却见司马懿盘腿坐在一块岩石上,直盯向他来。一瞬间,牛恒感到了他那两道目光沉重如山,压得自己的呼吸不禁一紧!  “牛恒君,我司马家与你牛家这些年来交情如何?”司马懿缓缓开口了,说得很慢很慢,却挟裹着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劲道。  刹那之间,牛恒仿佛一下明白了什么。他马上腰板一挺,毫不犹豫地说道:“大将军!您待俺兄弟俩恩重如山!俺兄弟俩都永远记着呢——俺兄弟俩原本都是河内温县的奴隶出身,祖祖辈辈都给别人家做牛做马,若不是碰上了您和老太爷他们,一辈子都别想出人头地!是您司马大将军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摒弃曹安、夏侯儒一流的贵戚要员不用,将俺兄弟俩从为奴为婢的卑微出身中拔擢而起,一路做到了今天官秩中二千石、爵位关内侯的将军地位!俺兄弟俩的一切,都是您一手赐予的!俺兄弟俩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啊!您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俺兄弟俩若是皱一皱眉头就遭天劈雷打!”  司马懿听罢,虎目噙泪,神色慨然,凝视着牛恒,道:“好!好!牛恒君真乃无双国士也!本帅能够结识到您这样一位义薄云天的硬汉子,真是三生有幸!别的话也就不多说了——周大夫,您给牛恒君、牛金君讲一讲咱们此番对付诸葛亮的攻心之计吧!”  一直像影子一样隐在树荫底下的周宣,这时才应声走上前来,拈着胡须,微眯着眼,不慌不忙地言道:“牛恒君、牛金君,明早咱们前去奇袭蜀军的上方谷,本是一条中中之策,表面上看起来算不得什么奇谋妙计。但在这条中中之策中,我们还蕴含着另外一条极为微妙的攻心之计。牛恒君、牛金君,您二位心里须得作好准备。这一次诸葛亮在上方谷粮仓内早已掘出深堑暗窟,埋下了为数千百桶的干柴、烟硝、火油、炸药等,只待咱们杀进谷中,他们再火矢齐发,来个‘瓮中烧鳖’,将咱们一网打尽。”  “好毒辣的计策啊!”牛金一听,面色顿变,“既是如此,那咱们还去奇袭上方谷干什么?这不是去送死吗?咱们何不速速退兵而回?”  周宣却不理他,仍是双目寒光闪闪地看着他俩,道:“但是,依大将军的高见,咱们值此之际,恰恰应当不退反进,来一个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一步一步借着诸葛亮的火攻之策而反击他自己。他不是在这一出‘火攻上方谷’之计中费尽了所有的心力和精力吗?他不是在这一出‘火烧上方谷’之计中寄托了所有的期望吗?他不是决定把这一出‘火烧上方谷’之计作为对我大魏王师拼尽全力的最后一击吗?司马大将军就是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这最后一击白白落空而无可奈何!所以,司马大将军决定亲自带兵杀进上方谷,并最终无比巧妙地从诸葛亮的眼皮底下在四面火墙围堵之中安然脱身而出……”  “周大夫,俗话讲,‘水火最是无情物。’诸葛亮本就是擅用火攻的绝顶高手,司马大将军若被围在谷中,便成釜底游鱼,又焉能确保安然脱身而出耶?”牛恒摇了摇头,“您这一计说得实在是太过冒险。”  “这个……牛恒君,你有所不知,本座已经卜算了九天九夜,测出明日午时上方谷那里必会骤降暴雨,这样一来诸葛亮的那把烈火就休想烧得起来!所以,这三万大魏王师定能从那上方谷中安然脱身而出!”  牛恒半信半疑地看了周宣一眼:“真的?您真的推算出了明日中午会有暴雨降下?”  “此事关系到数万魏军儿郎的生死存亡,本座焉敢稍有怠忽?”周宣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上,“你瞧本座的这一对眼圈,这八九日来早就熬得黑如焦炭了。”  “周大夫既是这么说,我等也只有勉力冒险一试了。”牛恒转头看了他弟弟牛金一眼,毅然道。  周宣的目光这时却倏地一下锋利起来:“牛恒君、牛金君,你俩自是可以杀进上方谷冒险一试,但司马大将军他乃三军元首,社稷柱石,却万万不宜亲临险境。”  牛恒面色一正,坦然自若地接过他的话来:“这个自然。牛某与司马大将军年纪相仿,身高相近,而且容貌也粗看相似……待会儿牛某再稍加易容改装,穿上大将军您的盔甲之后,便假扮成您率兵杀进上方谷之中,来一个‘瞒天过海,李代桃僵’之计,迷惑住诸葛亮的耳目,最后给他一记斗转星移、反手一击的攻心之策……”  他正自说着,一抬眼间却见司马懿两眼泪水涟涟,蓦地从岩石上站了起来,奔上前来一把握住了自己的双手,哽咽而道:“牛恒君真乃本帅麾下代主赴难的‘纪信’也!您这番舍身报主之恩,懿永世难忘!”  当炽红的火光如同巨幕一般从上方谷底缓缓升起之时,诸葛亮正坐着四轮车在山谷西面高高的方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谷中的情形,紧张得连手中的羽扇都忘了扇。  他以异常敏锐的目光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明晃晃的专属于司马懿所用的红缨虎头纯银盔正在那片火海中腾跃飞奔,仿佛一条亮丽的银鱼要拼命地挣脱烈焰的束缚!  再添三四通火箭下去,司马懿就一定在劫难逃了,本相平生最大的劲敌就从此不复存在了,大汉天军挺进关中,收复两都,就指日可待了!大汉王朝的重振复兴就不再遥远了!昭烈皇帝的殷殷重托,自己终于圆满完成了……想到这些,诸葛亮感到自己那本似枯竹一般虚弱的身体,不知从哪里一下平添了许多的力气和精神,满脸都放出灼灼的红光来!他竟一跃而起,俯视着上方谷底的熊熊烈焰,长吟道:“炎炎大汉,赤运正隆。区区伪魏,尽亡此役。灭此巨寇,挥师东进。匡复中原,九州归一!”  随着他的吟哦之声,周围的士卒们也情不自禁地举起槊矛齐齐扬声应和起来!  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一直侍立在四轮车旁的谯周,眼角却溢出了愈来愈浓的忧色——他一直仰天而望,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这时,烈日当头的湛蓝天空突然起了一丝异样的变化,一条条游蛇般的云彩钻行过来,在半空中像扭麻花一样紧紧地纠结着,盘绕着,颜色也渐渐由白变灰,到得最后竟已黑得就似铅块一般……  正在手舞足蹈,兴奋流泪的诸葛亮全身蓦地一僵,接着他的惊讶之色掩不住地从脸上直溢而出。谯周怯怯的、低低的声音如蚊鸣一般飘进了他的耳中:“丞相大人……这……这天快要变了!”  诸葛亮的身形一个踉跄,又疾速稳住——他抬头仰望上去,天色沉沉地暗了下来,四宇之间已然变得一片灰蓝。只有那谷底的熊熊焰光还在不屈不挠地跃动着……可是,那漫天的乌云翻滚着,犹如铁板一般压将下来,窒得那满谷的火光也似缩成了细细的一簇……  “糟了……”诸葛亮的面色愈来愈加铁青,手中那柄鹅羽扇的扇柄都快被他捏得碎裂开来!  一道钢亮的闪电“刷”地撕开层层阴云劈了下来,照得诸葛亮脸上一蓝!接着便是“轰隆隆”一串滚雷炸响——瓢泼大雨哗哗降下!  “丞相快避雨!”姜维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急忙脱下身上的甲衣准备遮在诸葛亮的头上——诸葛亮却一把推开了他,依旧石像一般呆呆站立在方岩的边缘上,静静地望着谷底的烈烈赤焰在倾盆大雨的泼灌之下渐熄渐灭……  谷底,魏军的欢呼雀跃之声顿时响遏行云!而那个红缨虎头亮银盔也依然在一片黑色的魏军玄甲之中安然自若地穿行着,那一份恰似闲庭信步的自信几乎是溢然可感。  诸葛亮双目一闭,手中鹅羽扇颓然落地,两行清泪混合着额上的雨水似断线珍珠一般潸潸而下……他就像一株孤松般站在雨幕之中,一直待到上方谷内内外外尽皆归于一片沉寂,一直待到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片雨声——而那雨声,莫非就是悠悠上苍流泪而叹的声音?  但是,诸葛亮没有看到——在上方谷东面的那座突兀耸峙的“青鹰岩”上,一柄乌罗伞下,身穿士卒衣着的司马懿和他的两个儿子正静静地遥望着他的一切举动和情形。  司马师、司马昭都看到,当暴雨初降之时,父帅的狂喜之情可谓溢于言表;当雨下得越来越大之时,父帅的喜色渐渐也随之淡去,透出来的是一种愈来愈浓的莫名的、复杂的表情;到了最后,父帅竟和诸葛亮一样也微垂着头,双肩抽搐得厉害——这一点,他俩谁也没想到,他们那一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父帅,此刻居然也在涕泪横流,抽泣不止了。  “父帅,您不必这般太过激动,免得伤了自己的身体……”司马昭上前轻轻劝道。  “你不懂!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的!”司马懿用力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透过蒙眬的泪光,凝视着对面山谷方岩上那个峻挺的身影,声音哽哽咽咽的,“孔明!孔明……为兄真的不想这么对你啊!真是‘既生亮,何生懿’啊!这……这是天命攸归、大势所趋,你我谁也违逆不了啊!”  司马师哪里知道父亲与诸葛亮当年的那些恩怨情结,却是按捺不住自己心底的兴奋之情跨前一步,眉飞色舞地说道:“父帅,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啊!古语有云,哀莫大于心死。如今诸葛亮已经明明白白地觉察到他和他的大汉乃是天之所弃、人之所离,他的进取之心自此必亡无疑,也不再将是我大魏之劲敌……父帅的这一记‘将计就计,随君入瓮,反手一击’的攻心之策终于立竿见影了!孩儿甚为父帅高兴!”  “啪”的一声,司马师话犹未了,还没反应过来,耳鼓里“嗡”地一响——原来他竟被自己的父亲莫名其妙地抽了一记耳光!  司马懿像一头受了伤的野狼一样恶狠狠地看着他:“蠢材!你以为诸葛孔明的心死了,为父就会很高兴吗?他的心死了,为父的心里也有那么一大块跟着他一齐死了……将来,将来为父的日子会是多么寂寞、多么荒凉、多么乏味啊!”  就在这时,司马昭慢慢开口道:“父帅,请听孩儿一句宽解的话。即使是诸葛亮真的死了,您将来的日子,也永远不会寂寞,永远不会荒凉,永远不会乏味。因为,因为孙权、陆逊他们都还在。‘肃清四海,一统六合’的大业正等着父亲去底定功成呢!”  听罢司马昭这番话,司马懿全身微微一震。他若有所思地抬起眼来,往司马昭脸上瞄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看来我的昭儿真的是长大了……”  第5卷 三国归晋 第37章 大破火攻计,攻诸葛之心 第232节 魏国老汉  “炎炎大汉,赤运正隆。区区伪魏,尽亡此役。灭此巨寇,挥师东进。匡复中原,九州归一……”  五丈原的阵阵秋风播扬起蜀兵们苍凉而激越的歌声,飘过营帐的上空,在浓郁的夜色中淡淡地散去。  军中的金柝敲过了二更,姜维一路从连营西面夜巡过来。经过中军大帐时,他停下了马,下意识地往大帐望去。果然,那里的灯一如往常般亮着,丞相倚门而立的瘦削身影正投在帐前的地面上,拉得像他胸中的绵绵思绪一般悠长。  跳下坐骑,姜维轻轻地走过去,唤道:“丞相。”  “是伯约啊……这么晚了,你还……辛苦你了……”诸葛亮的声音轻弱得仿佛连一阵风都能吹散,头却有些倔强地仰起来遥望苍穹,习习的夜风撩动着他的宽袍大袖微微作响。  姜维情不自禁地顺着他仰望着的那个方向抬头看去。只见月如银盘悬空而照,西北的天际却有几点弱弱的星光在孤独而执著地闪烁着。  他的心头不由得蓦地一紧,他记得太史令谯周有一天晚上曾经向他指出过——那西北天边的几颗星辰便是丞相的本命将星!从今天夜里看来,那些星辰的光芒已是微弱得如同风前残烛,忽明忽暗的,瞧着便让人揪心不已!  “丞相……”姜维有些惊疑地收回目光,看向了诸葛亮。诸葛亮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仍像雕像一样木然站立着,静静地盯着那些星辰一闪一亮,久久不动,任那帐内倾泻而出的灯光映得他枯瘦的面颊一抹昏黄,脸上的愁容和那深深的皱纹亦是纤毫毕见!  许久,他才转过身迎向姜维。他的眸光失去了平日的明澈,现出了黯然之色:“唉!司马懿说得不错——本相食少而事繁、体弱而任重,确是不能持久了……”  “司马懿这老匹夫……他不过是在危言耸听罢了。他是故意诅咒丞相您的,您别往心里去。”姜维急忙开解道,“您福德齐天,岂是他心怀妒意便能中伤得了的?”  “唉……司马仲达真是了解本相啊!他可能算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本相的人了……”诸葛亮苦笑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本相原本希望在这次北伐中能够为你们搬掉他这个大障碍,可惜上方谷那一把火终究没能烧得起来……天意!天意啊!”  他说到这里,面色却是一变,突然用鹅羽扇掩住了口,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姜维连忙上前扶住他,发觉他的身体确是清瘦得厉害,好似这垄地的一束秋稻已然退尽了鲜绿的生机,只剩下干枯的茎干在秋风中瑟抖。他心中一酸,却没注意到自己指尖传来了隐隐的一暖,似乎沾上了什么温热的液体。  “本相没事儿的。伯约,你去休息吧!”姜维把诸葛亮扶进内帐之时,诸葛亮侧头对姜维说道,“明天辰时,咱们一起去渭河滨巡视军屯。”  “丞相……”姜维望着他,却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去吧!”他慈祥中透着一丝虚弱地笑了笑。  姜维退出营帐,一扬头间,还见西北的星辰依然在摇摇欲坠地闪亮着,他的泪不禁徐徐流下。  迈着沉重的步伐,姜维漫无目的地在营垒中徐徐穿行。士兵和将校们都已安睡,起起伏伏的呼吸声从一扇扇半掩的帐门中传出,又在带着凉意的空气中融汇飘散。一排守夜的火把红红亮亮地在大寨栅门上跳动。再往外远去,渭水的岸边,就是魏国对峙的十余万大军的驻地了。  或许司马懿也正在仰望这同一片星空,寻找着对应于丞相大人的那颗将星的光辉,并且窥伺着——窥伺着丞相大人的不能长久。姜维的内心忽然感到一阵刺痛,仿佛是逃避已久的事实一下跃现到了眼前:丞相肩上所承受的压力真的已经远远超过了常人的极限了——前几天,孙权使者送来急函,声称他遭到了满宠、田豫、王观等魏军将领的腹背夹击和三面包抄,再加上河道水枯、退路告急,他已经不得不决定撤兵江南了!而丞相大人这一次在上方谷非但没有烧死司马懿,反而还白白折损了数十万石粮草,更是为军中形势“雪上加霜”……难道丞相大人只能又像上一次北伐一般再度无功而返?可是……可是丞相大人这一次还能退得回去吗?他连大汉的正统名分都让出来换取与东吴的联手攻魏行动了,他怎么回去面对陛下和整个大汉朝廷?他承受得起别人如狂潮般袭来的“腹诽口谤”吗?想到此处,姜维觉得自己心头沉甸甸的。他脚下一个趔趄,未及站定,便瞥到一个黑影匆匆向营地深处跑去。  “什么人?站住!”姜维劲喝一声,右手倏地按上了佩刀的刀柄。  那个人影似乎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身,缓缓回过头来。在月光下,姜维有些惊讶地喊出声来:“魏、魏将军!”  “伯约?”魏延盯着姜维,眼神中的骇异一闪而过,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了两步,凑近姜维,低声问道,“伯约——我问你,丞相大人他、他是不是病得有些厉害?”  姜维双眉一扬,拿眼直盯回去,冷冷地并不答话。  魏延素来是敬服姜维的忠勇刚直的,便斟酌着字句继续问他:“丞相大人如果返回汉中养病,大军也会跟着撤回吗?不过,伯约,你知不知道眼下各营里流言纷纷,都说丞相已经不能撑到回汉中郡之时了……”  “魏将军!丞相大人是一定能带领我等取得北伐的最终胜利的。”姜维一字一句地凛然讲道,“对这一点,您和姜某都应该是笃信不疑的。”  “伯约,魏某也相信如果丞相大人身体无恙,则必会北伐功成。”魏延知道姜维是北伐大军中的一个重要将领,自己若要起事,非得倚仗他不可,就缓和了语气与他谈道,“可是,丞相大人现在的身体状况,你我都很清楚。一旦、一旦他有个长短,这里的十余万大汉儿郎可该怎么办呢?”  说着,他探过头来附在姜维耳畔,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吗?魏某刚才是去找谯周大夫解梦了……就在刚才一更时分,魏某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头顶生出了一对枝枝杈杈的鹿角……”  姜维继续不冷不热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魏延把后面的话压得更低了:“谯大夫向魏某解释说,这是‘头生麟角之象,必有暴贵骤发之运’。伯约,你懂什么是‘暴贵骤发’么?魏某现在就是三军之中的副帅了,再进一步是什么结果,你应该清楚的。看来,天意就注定了魏某将要接任丞相的节钺大权,将他的北伐大业继承到底了,杨仪他们那些刀笔小吏根本不行。倘若由他们来统领三军,那可就糟了。伯约,你放心,魏某执掌三军之后,决不会亏待于你的!”  “魏将军,您不要再说了。”姜维终于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些话,姜某就当作什么都没听到。届时,丞相大人要姜某追随谁,姜某就追随谁。姜某所言,俱尽于此。您回帐休息去吧!”  然后,在魏延满是惊愕的目光中,姜维慢慢转过了身,一步一步沉沉稳稳地向自己的寝帐中走去。  当姜维在帐中准备解衣小憩时,他这才发现自己指尖竟有几斑殷红,在暗淡的烛光下似是早已凝固。这、这是……姜维蓦然想起,自己先前在扶着丞相的时候,手指原来触到了他掩扇而咳的衣袖!丞相!丞相!原来他袖中竟有他咳出的滴滴鲜血……  一瞬间,姜维全身都变得无比僵硬了,背心的衣衫顿时被冷汗打湿得冰凉冰凉的。两行清泪,不知何时,已悄悄爬下他的颊边,滴落在衣襟之上……  习习的凉风,从渭河之滨的旷野上拂掠而过,吹得高达齐腰的秋草一片片低了头。风过之后,它们又缓缓直立而起,等待着另一阵秋风的来临。几阵秋风吹过之后,茂密的青草就变成了黄草;再几阵风后,那草便会退去枯黄的草茎,却把草根牢牢地植在地底,待到来年春暖冰消之时再度萌生。  诸葛亮这一次巡视屯田却没有再乘坐四轮车,而是由姜维、刘诺陪伴着一路款款步行而来。路上,诸葛亮掩袖轻咳了几声,忽然问姜维道:“伯约,今天早上起来,本相听到不少将士在传魏延将军做的一个异梦,说魏将军梦见自己‘头生麟角’,必是大吉大祚之兆……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姜维恭然低头而答:“启禀丞相,孔子不言‘怪力乱神’,在下素来也不信‘怪力乱神’。”  “唔……这样最好!这样最好!”诸葛亮面露赞赏之色,“不过,对魏将军这个梦,本相方才也找来谯周问了一下。谯周却给本相解析道,‘角之为字,乃刀下用也;头上用刀,何吉之有?’看来,这魏延一味自诩的‘不凡之梦’实在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姜维沉吟了一下,拱手而道:“丞相,在下也听到有人说,谯周在昨夜给魏延讲解他的梦是‘头生麟角,必有暴贵之运’。”  诸葛亮身形顿时一定,转过头来深深盯了他一眼:“谯周给本相也说了,他是故意拿这些话来麻痹魏延的。”  “丞相大人,在下总觉得谯周这个人阴阳叵测,有一些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姜维皱着眉头,仍是十分认真地禀道。  “谯周乃是玄门术士出身,有一些怪脾气也是正常的。”诸葛亮手中鹅羽扇一摇,把话题移了开去,“伯约啊!你今后的器量总要开阔一些才好啊!记着,要能忍世间难忍之事,能容世间难容之人,这才是磊落英明的大将风范啊!”  “是。在下记住丞相大人的教诲了。”姜维急忙躬身答道。  诸葛亮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伯约,你一身忠肝义胆,本相甚是喜欢。这六七年来,你追随本相征战沙场,任劳任怨,艰辛备尝——本相很是感激啊!其实,在本相心里,是一直把你当作自己平生唯一的弟子,甚至——是本相的亲生儿子来看待的。”  “丞相!”姜维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热泪滚滚而落。丞相呀丞相!在我姜维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把您当作自己亲爱的慈父呢!  “唉……只可惜,时不我待呀!从今而后,也许,本相也不能再多教你什么了。《将苑》那本书,你自己结合实际去细细参悟吧。”诸葛亮的声音低沉了下来,眼中泛起了薄薄的雾气。  “丞相的大恩大德,在下……”姜维哽咽着,再说不出什么。  诸葛亮慈祥地看着他,轻轻一叹:“以后……唉,伯约,可真难为你了。”然后,抢前一步,将他抛在自己身后,同时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把快要失控的泪水全都忍了回去。  他们一行人经过了蜀军的屯田地带,来到了渭南魏国居民的田地旁——诸葛亮的治军是非常严明的,自从深入魏国境内,他便颁令让麾下将士对当地居民秋毫无犯,相敬相让,即使军中再缺粮少谷也不得骚扰他们。他的这一举措,一时在关中地带传为美谈。  所以,那正在麦田里埋头浇水的魏国老农虽然已经远远看到诸葛亮一行人缓缓走近,却毫无惊容,仍是泰然自若地做着自己的农活儿。  “老人家,您且歇一会儿吧。”诸葛亮走到田埂边,用袍袖掩住口低低咳嗽了数声,“刘诺,你们帮这位老人家做一下农活,本相要和他在这里唠嗑。”  “这怎么成……”那老农正喃喃地说着,却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姜维扶到了田埂上诸葛亮的身边,而刘诺带着几个亲兵早已拿起镰刀和水桶帮他在田地里做起了农活。  “草民见过大人。”老农扯下肩头系着的羊毛巾几把擦干满脸的汗水后,躬身朝诸葛亮深深一揖。  老农的语调平实真纯,像是对阔别多年老朋友的问候,既无常人见到高官显宦时的惶恐失态,也无山野村氓那般的粗俗无礼。他从心底里把自己当作极平常的人,也把世上所有人视为极平常的人。礼毕,环顾四周,他向着众人一笑,那是纯净若山涧小溪的笑。  诸葛亮不禁被感染了,也难得地微微一笑。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他心下想道。这位老人家的生活何等逍遥自在啊!本相真羡慕他啊!二十六年前,本相在南阳隆中草庐躬耕待时的心境,除了那一腔豪情壮志之外,似亦与这老农今日表情一般纯淡天成啊!可惜,这样的日子,只怕在自己的余生中再也享受不到了。  他摇着鹅羽扇,低低地吟了一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老人家真是好清福啊!”  那老农歪着脑袋瞅了诸葛亮片刻,道:“这位大人还羡慕咱们草民的这等‘清福’吗?您可真是说笑了……”  诸葛亮微微而笑:“怎么?您不相信?退回到二十多年前去,本……老夫也还不是和您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在田地里摸爬滚打!虽然身体累是累了点儿,心境却舒畅得很呢!老人家,您今年的粮食收成还好吧?日子过得惬意吗?”  “唉……今年自三月初起就一直大旱到今天,这地里的粮食收成又怎么好得起来?”那老农蹙了蹙眉,说道,“还有,咱们司马大将军与你们益州的诸葛丞相一直斗了四五个月还难解难分的……您说,咱们的日子怎么惬意得起来?”  “是啊!司马懿为了填饱他那群虎狼之卒的肚子,一定会派出奸官酷吏来逼你们交纳苛捐杂税吧?”姜维愤愤地问道。  “司马大将军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爱民如子的大善人。”那老农横了他一眼,“他的士兵是在自己的屯田庄园里自给自足的,从来不到咱们这些庶民手中抢占什么便宜。这几年来,他还借着‘关中近贼,民宜静抚’的名义上书朝廷给咱们免了不少赋税呢……”  诸葛亮静静地听着,他原以为中原百姓在以法家之术立国的伪魏里会过着饥寒交迫、民不聊生的日子——现在看来,自己的有些认识可能是有些偏差了。  姜维听了,却不禁更加愤愤然起来:“听您这老汉这么说,那伪魏还有足可称道之处啰?您知不知道,这是那曹贼为了笼络人心而向你们施展的‘阳予阴取’之术。实话说了吧,还不是咱们丞相大人锐意前来北伐威胁到了他曹魏的统治,曹贼才不得不用这些小恩小惠来羁系你们的,否则你们早被盘剥净尽了。”  老农拿眼直盯着他,很是倔强地说:“这位长官,别的地方情况究竟怎么样,我老汉不清楚。但在司马大将军的治下,我老汉自喜还是可以安然无忧地坐享清福的……”  姜维正欲反唇驳斥,却被诸葛亮一摆扇给止住了。诸葛亮看着那老农,悠悠地说:“老人家,待我大汉王师一举荡定关中之后,必定广施仁政,让您享受到比今天优渥百十倍的清福!”  那老农听了,用手中羊毛巾拍了几拍自己葛衫上的灰土,呵呵一笑:“这位大人您哄我老汉开心呢?他诸葛丞相真能给我老汉带来百十倍的清福?我老汉是打死也不相信!前天他们军屯里一个士卒还哭着和我老汉谈起,他媳妇写了一封急函来,里面说,‘夫君,家中田无耕、儿无食、赋已纳、罂已空,何以持久耶?’弄得他堂堂八尺男儿,哭得像一个小孩儿似的……”  诸葛亮全身一阵剧震,猛地重重咳嗽了几声,目光倏地抽向了刘诺:“真的?军中竟有这等事体?你为什么不给我禀告?”  刘诺涨红了脸,嘴唇嚅动了数下,低下头去不敢抬起。  诸葛亮顿时全明白了。他静了半晌,才缓缓说道:“益州百姓,为了匡汉大业而如此牺牲,我们全军上下都会永记不忘的。我们大汉王师一直兴兵北伐了五次,历时长达六年,真是苦了他们了!日后大汉收复中原,一统天下之后,便会减免益州百姓赋税六年以作补偿,这或许便够了吧?”  说着,他转头看向那老汉而道:“我大汉乃是华夏正统,岂容曹贼窃位自居?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只有我大汉才堪为天下士民归心之所,才能真正拨乱世而返太平,老人家,您说是不是?”  那老农坐在田埂上,双手抱膝,嘿嘿笑了几声:“大人您前边的话还讲得有仁有义,在情在理,但您后边的话可就有些强词夺理了!要说古今正统,莫过于上古的三皇五帝。可是今天谁还会请他们的后裔来做天子呢?大汉历时已有四百余年,其间虽有文景之治,有孝武之雄,有光武之明,但溯本究源,那高祖皇帝龙潜之际,亦不过是区区一介亭长而已!那个时候,谁能料到他将会是灭秦而立的真命天子呢?今日汉室不振,其因种于当年桓、灵二帝之际的君昏臣佞,天弃民离,故而‘党锢之患’‘黄巾之乱’‘十常侍之祸’接踵而至,几令人心澌灭无余。正缘于此,自大魏黄初元年以来,中原各州境内竟无一起以复汉之仇为名的起义!那么,请问大人,您凭什么又认定非汉室之正统而不可终天下之战乱呢?”  姜维听着听着,脸色渐渐就变了,他正欲勃然发作,诸葛亮却似已瞧见他的反应,及时用手中的鹅羽扇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再一次止住了他。  那老农继续旁若无人地侃侃说道:“天下重归太平,乱世干戈尽息,本就是当今天下士民的最大心愿,无论是远在江东的父老,还是近隔剑阁的益州儿郎,其实莫不如此。真有天纵之英、超世之杰,他也唯有抚之以道,顺势而为。似你们那位诸葛丞相一味狂逞机巧心智,假重振正统之名,越俎代庖,自诩为替百姓谋利而将他们送上胜机渺茫的浴血之途,可不谓之‘搅乱世道而以紫夺朱’乎?”  “何方狂佬!竟敢在此妖言惑众!”姜维再也忍不住了,一声大叱,拔刀而出便要架在那老农的颈上!  瞧着姜维气愤填膺的样子,那老农却先是微微一怔,尔后便是淡淡一笑。他这一笑恬和自然,宛若野岭荒原中的百合花,又若深山幽谷里的一脉清泉,明净得一望见底。一时之间,姜维只觉胸中一空,手中一僵,那刀竟是劈不下去了!  “伯约……你且让这位老人家把话讲完!”诸葛亮喝退了姜维,又掩口咳嗽了几声,便望向老农来,“老人家究竟是何方隐世高人?诸葛亮在此失敬了。”  那老农拂须一笑,道:“原来大人您便是诸葛丞相啊!老夫失礼了。老夫乃颍川人士,姓胡名昭,字号却与诸葛丞相您的字相同——‘孔明’。”  “原来您是当年灵龙谷‘紫渊学苑’管宁亲师座下的高徒胡昭先生?”诸葛亮面色一变,“那么,您也是司马仲达的同门师兄弟了?”  “不错。”胡昭右手捋髯,徐徐含笑而道。  诸葛亮也深深地笑了:“孔子西游而遇楚狂接舆,屈子行吟而逢汨罗渔父——亮今日出巡而见胡先生,可谓不虚此行矣!”  “诸葛丞相乃一代圣贤,胡某那一番管窥之见让您见笑了。”胡昭谦逊而道。  诸葛亮抬起头来,遥望着天际一缕悠悠飘移的白云,沉沉而道:“您的这些话,亮下来之后必会细细思悟的……”  胡昭仍是微微笑着,忽然从腰间解下一双方方的木屐来,托在掌中,道:“唔……老夫差点儿忘了,老夫那个司马师弟托老夫送给诸葛丞相您一件礼物——便是魏国博士马钧为他制造出的这一双软材平底木屐。他说,诸葛丞相您日后在登山攀坡之际,倘若碰上什么蒺藜之类的锐物,您穿上这双木屐应该用得着。”  诸葛亮接过那双软材平底木屐拿在手中拈了几拈,觉得它们的质地蓬松柔韧而且富于弹性,任何锐器在底面上一扎就陷了进去,但又无论如何也刺它不透。他脑中一个念头霍然一闪:这样的木屐正是自己所发明的那“铁蒺藜”的克星!  他的嘴唇抖了几下,缓缓垂下了眼帘:“胡先生,有劳您替本相带一句话给仲达……”  第5卷 三国归晋 第38章 死诸葛“吓”走活司马 第233节 桓范设局  洛阳桓府书房的正壁之上,高高地悬挂着一条白绢字幅,上面写着一排龙飞凤舞,矫健遒劲的《荀子》隶书古文:“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至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  在这条字幅之下,兖州牧桓范正在伏案挥笔疾书他的为政专著《世要论》:  在上者,体人君之大德,怀恤下之小心;阐化立教,必以其道;发言则通四海,行政则动万物。虑之于心,思之于内,布之于天下;正身于庙堂之上,而化应于千里之外。虽黈纩塞耳,隐屏而居,照幽达情,烛于宇宙;动作周旋,无事不虑。服一采,则念女工之劳;御一谷,则恤农夫之勤;决不听之狱,则惧刑之不中;进一士之爵,则恐官之失贤;赏毫厘之善,必有所劝;罚纤芥之恶,必有所沮。使化若春风,泽若时雨;消凋污之人,移薄伪之俗;救衰世之弊,反之于上古之朴;至德加于天下,惠厚施于百姓……  正当他顺着自己构思好的腹稿握管泼墨一气而写之际,书房的室门被人从外面“笃笃笃”地敲了几下。  “谁啊?”桓范头也不抬,继续在绢帛上笔走龙蛇地写着。  “父亲大人,武卫将军曹爽、中领军大人夏侯玄两位前来求见!”桓范的长子桓畅在书房门外轻轻地说道。  “哦?那就让他们进来吧!”桓范一听,不由得搁下了手中毛笔,向外面答了一声。  房门“吱呀”一响开了,身着便服的曹爽、夏侯玄趋步走了进来。桓畅跟在后面,顺手便将书房木门紧紧关上了。  “两位贤侄深夜前来相见,有何要事啊?”桓范缓缓端起案头一盏清茶,漫不经意地呷了一口。  那曹爽和夏侯玄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表情却是显得异常复杂,“吭吭哧哧”地说不出个什么来。桓范一见,便已瞧出他俩似有难言之隐。他正暗暗纳闷之际,桓畅已是轻轻推了夏侯玄、曹爽一下,正容而道:“家父素来光明磊落,无心不可与人共见,无事不可与人共言。您二位既称是为公事而来,为何到此却又犹豫难言?”  夏侯玄听了,沉吟片刻,终于一咬钢牙,肃然道:“桓伯父,侄儿等此刻深夜前来叨扰,实是为了莫大之公事而来,万望伯父予以支持。”  桓范放下茶盏,点了点头:“没关系。你等有何公事,但讲无妨。”  “桓……桓伯父,您知道您这次被陛下突然下诏召回洛阳述职,此事幕后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曹爽也鼓起勇气开口问道。  听得曹爽如此一问,桓范的面色微微一僵。他先前心头的那一丝疑惑立刻冒上了脑际:这一次自己在兖州刺史任上本来干得好好的,却突然被陛下一纸诏书召回了洛阳京城述职。不料到了京城之后,陛下又将自己搁了起来,竟迟迟不召自己进宫面圣。这些他一直有些莫名其妙。  曹爽注视着他的表情,继续又问:“在您回府候旨召见的这段时间里,有哪些大臣登门造访过您呢?”  桓范听了,脸色又是一滞。是啊!在自己回府候旨召见的这八九日里,董昭、崔林、高柔等公卿宿臣倒是络绎不绝地进入自家府中前来探晤,但自己因为一心要撰写《世要论》,便对他们只以一刻钟为限,常常是没谈上几句话就把他们撵出府去了。他心念电转,肃然问道:“两位贤侄,你们究竟想与老夫交谈什么?有话直说嘛!”  曹爽轻咳了一声,转脸看了夏侯玄一眼。夏侯玄整了整衣襟、挺了挺身板,恭然道:“桓伯父,我家先父和曹真伯父当年都曾经留下遗言,‘国有难,找桓君;君有危,求元则(桓范的字为“元则”)。’他们都熟知桓伯父您一向堪为朝廷柱石之臣,倘若社稷有难,须当前来求您相助……”  桓范听到后来,脸色骤变:“朝中已有危难?”  “桓伯父您还没看出来吗?”曹爽缓声而道,“当今朝廷,已有鹰扬之臣崛起于萧墙之内!”  “鹰扬之臣?”桓范一听,低下头思忖片刻,慢慢说道,“莫非你们是指司马仲达?”  “不错。桓伯父,您瞧,司马懿如今是党羽爪牙遍布天下,势力根深日久,非同小可——他的世交旧友裴潜是镇北将军,他的亲家翁满宠是镇东大都督,他的心腹僚属王昶是镇南将军,他的弟弟司马孚最近升任为尚书令,他的堂弟司马芝是河南尹……大魏天下从外到内四面八方的军政实权可以说都被他和他的党羽联手操控着。他不是鹰扬之臣,那还有谁是?”  尽管曹爽讲得言之凿凿,桓范听罢,还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仲达的为人,桓某还是非常清楚的。他不是那种飞扬跋扈、权势熏天的鹰扬之臣!况且,如今他东征西战累有大功,拥享莫大福禄而足可安度天年,岂会晚年丧节而行此王莽、董卓之事耶?你们实在是过虑了!”  “桓伯父,您此言有差也!依愚侄之见,自古以来,大凡枭杰雄霸之崛兴,其始必有绝大之功业,足以耸动人心,能令朝野畏服,然后可以为所欲为,潜移国祚于无形。而今,以司马懿之势观之,不正如此乎?”夏侯玄仍是固执而道。  “司马仲达的累累丰功,不是让人畏服,而是让人敬服!”桓范盯了夏侯玄一眼,“他也是儒门清流出身,岂会违心背教而施枭獍之行?”  “不管是‘畏服’还是‘敬服’,他若仗此功勋与势力来逼宫挟主,都会令人‘心服’啊!他如今已经拥有这份咄咄逼人的实力了。”夏侯玄一脸的沉痛之色,“您知道吗?近来董昭、崔林、高柔、王肃、何曾等都已在私底下悄悄串联署写劝进表。据他们传出的口风,他们就要联名推举司马懿拥享九锡之礼、登上丞相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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