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吃三国-34

“啊呀!司马仆射真是目光如炬、烛照万里啊!不过,听谯周讲,诸葛亮劝谏刘备的原话,可是比您方才所言讲得更为精辟细致一些——他是这么对刘备说的:‘臣谨以轻重大小之事为陛下论之:陛下乃炎汉皇叔,今汉帝已被曹氏篡夺,陛下不思先行剿除,却为关将军而屈驾东征。家国宗庙之仇与手足骨肉之情孰大孰小?旁人一见而明之,而陛下仍是兴兵东去,是舍大义而就小义也!中原乃是海内枢地;两都乃祖陵所在,陛下不顾而远争荆楚,是弃重而取轻也!中原百姓目睹汉室被窃,无不引领西望陛下发兵而拯——怎料陛下竟置魏室于不闻不问,反欲乘怒伐吴,大兴意气之争,实令四方志士扼腕长叹不已!’结果,任他说得口干舌燥,刘备依然一意孤行,对此劝谏充耳不闻,还让他留守成都,而自己径自率兵东出巫峡而来……”  司马懿微微含笑而道:“看来,还是诸葛亮谋算决断之际轻重得宜、缓急得当,不似刘备这般意气用事、本末倒置。刘备此番东征,若是不能得到诸葛亮的同心襄助,前景只怕有些可虑……”  他讲到这里,目光倏又抬起,往周宣脸上盯来,款款道:“西蜀与我大魏有不共戴天之仇,最应深加提防。咱们往他们那边布置的‘眼线’应该是愈多愈好。周兄,你那个同乡谯周为人如何?他可有向往倾慕我煌煌大魏之心乎?他若真是通识时务、辨知大势的明智之士,你就替本座将他暗暗悉心结纳下来——日后,我大魏西征伪蜀之际,必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一听司马懿此言,周宣不禁为他这般“胸怀四海,放眼天下,手揽全局,纲目无遗”的圣臣气象暗暗折服,当下便点头答道:“司马仆射为我大魏社稷竟是如此深谋远虑、算无遗策!周某钦佩之至。您的这些吩咐,周某都记得了——下去之后,定会细细落实的。”  第3卷 赤壁暗战,司马懿阴了曹操一把 第26章 埋首庶务,笼络人心 第186节 替身:诤臣桓范  他俩正说之间,一串马嘶遥遥飞扬而回。  司马懿在听到马嘶之声的一瞬间,顿时满面绽笑,举眼向前一望:但见桓范与夏侯尚已是乘马疾驰而至——他俩背后的马鞍上都绑了一大堆的雉鸡、野兔、狐狸等。  “哈哈哈!两位果然都是满载而归啊。咱们今天的晚宴又有新鲜的野味可赏了。”周宣笑着打马迎前一数:在这一个时辰之内,桓范射得雉鸡六只、野兔七只、狐狸两只;夏侯尚则射得雉鸡七只、野兔六只、狐狸三只。两人的射猎收获竟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夏侯尚转脸瞧着桓范,满面钦敬之色:“想不到桓君一身儒士气质,身手却是这般矫健——谁说‘书生无勇,壮士无文’?桓君就是一位文武双全的高士!”  “呵呵呵……夏侯将军,你真是将桓君的义勇之气看得有些低了——这等纵横草莽、射猎禽兽的匹夫之勇算什么?敢犯人主之严颜、面谏人主之得失、言众人之不敢言、谏众人之不敢谏、行众人之不敢行,这才是真正的大义大勇。桓兄近日这震动朝野的‘三大奏疏’便是明证!”  夏侯尚一听司马懿这话,不禁深深动容。桓范自被朝廷征为议郎以来,在短短十余日内竟接连上了三道轰动朝野的奏疏,当真是“一鸣惊人”:曹丕本来要立意强迁朔方十余万军户充实京畿,是他和辛毗拦驾叩谏、无惧无悔,方才逼得“圣意”有所松动;值此魏室草创粗定之际,他又公然上书奏请陛下“恢崇德业、与民更始”,抚慰当年的汉室遗忠关中杨氏、颍川荀氏,以求彰显大魏远近归心,野无遗贤之殊量。还有,他在内廷议政之时,当着御史大夫华歆的面,公开直言华歆之德量不及其师兄玄通子管宁先生远甚,请求曹丕以安车软轮、锦衣璧笈征聘管宁先生为太傅、褒德侯,以此垂范天下、镇抚四方!最后这一奏请,尤为难能可贵——要知道,以华歆大夫之位尊权重、资深名高,连当今陛下尚且不敢轻拂其意:桓范却贬华褒管,真言其非,而华歆也唯有敛容俯听、不敢肆之以傲!  一念及此,夏侯尚向司马懿颔首会心而赞:“司马仆射说得不错——桓君真乃天下第一真勇士也!”  周宣也在旁同声赞道:“桓兄,您可谓真是狴犴转世——清鲠之风、刚直之节,足以与当年的崔琰尚书、毛玠大人媲美!”  桓范面不改色,毫无谦逊虚让之态,侃然而道:“夫谏争者,所以纳君于道、矫枉正非、救上之谬也。上苟有谬而无人救焉,则害于事;害于事,则危道也。故曰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扶持之道,莫过于谏矣。故子一味从命者,不得为孝;臣一味苟顺者,不得为忠。是以国之将兴,贵在谏臣;家之将盛,贵在谏子。朝廷不以桓某不才,而征纳桓某为内廷议郎——桓某既是职在谏争,又焉敢尸位素餐乎?只求尽职尽责、尽心尽力,使主君为一代之圣明而己身为一世之良辅而已!”  “说得好!说得好!”司马懿听了,“啪啪啪”地拍起掌来。他当初举荐桓范入朝,就是想借用他的清峻之节、方正之操,代替自己站到阵前为大魏社稷宏图而向曹丕谏争是非利弊——如今看来,自己这一步棋又走对了!桓范果然不负己之所望,做出了自己身为宰辅而不便直接去做的“硬碰硬”谏争之事,让自己退居幕后而可在曹丕面前从容回旋调解。只是,曹丕为人外示宽容豁达内则刚愎暗忌,只怕他容得了桓范这一时,却未必能容得他一世:终究不会让桓范这样的骨鲠之臣长期待在他身边,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以明升暗调之法外放出去而落得个耳根清净吧?  第3卷 赤壁暗战,司马懿阴了曹操一把 第26章 埋首庶务,笼络人心 第187节 伴君如伴虎  今天,曹丕召来了陈群和司马懿两个尚书台的首领在偏殿议事,从一开始气氛就隐隐带着几分莫名的吊诡:就在四日前,曹丕下旨在内廷设立了专门负责批诏用玺的“中书省”,以太学祭酒博士孙资为中书令,以大内首席议郎刘放为中书监。这样,他又一次在揽权之路上迈出了重要一步:分掉了尚书台奏章的最终裁决之权,让中书省与尚书台相互制衡。  为了不致引起尚书台的激烈反应,曹丕起用的中书监、中书令是与陈群、司马懿关系不错的孙资、刘放。他也希望能将这一次的分权行为所带来的朝野震荡降低到最低程度。同时,他还下达明诏规定:中书监、中书令的官秩永远限定为正四品,从而让各部尚书在政治地位上永远保持对中书监、中书令的优越感。其实,他这就是故意在尚书台与中书省之间埋进内外不和的“楔子”,刻意给这两个枢要机构的人员当中塞进一些矛盾,以便自己能够居中平衡调控双方、永远立于高高在上的王者之位。  尚书令陈群肯定对曹丕这样露骨的制衡手法是暗暗不快的。所以,今天他一进偏殿,眉宇间就带着一丝隐隐的愠色。而司马懿却没有像陈群那样恼恨交加,只因孙资、刘放和他自己都是颍川荀门出身,而且平日里自己在私底下与他俩的关系经营得也很到位,相对于陈群,他俩甚至更买他的“账”——他相信:中书省、尚书台“两位一体”式的运转,在自己的尚书仆射任职期间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曹丕想通过孙资、刘放来刻意制衡自己与陈群,只怕有些一厢情愿。  “司马爱卿,前段时间你到河东、含阳、野林等郡去体察蝗虫灾情,可真是辛苦你了。朕一直忙于军国琐务,还没来得及慰问你呢。”曹丕满脸堆笑,用手指了一指玉几上那只从龟兹国进贡来的玛瑙碗。司马懿定睛看去,却见那碗上面热汽腾腾,一阵阵清爽的粥香扑鼻而来。这时,他又听得曹丕继续款款而言:“这是朕用孟达敬献上来的嘉禾稻米熬成的一碗‘八宝香粥’,你且尝一尝罢!”  司马懿双眼一红,泪珠儿顿时一串串地滚落了下来:“访民问饥、赈灾助农,此乃微臣分内应尽之责。陛下赐予这‘八宝香粥’的如天隆恩,微臣何德何能何以堪之?”  “司马爱卿如何当不起?这本就是你该当受起的……”曹丕将玛瑙碗捧了起来,向司马懿缓缓递去。  司马懿正推辞之间,目光往旁一掠,瞧见陈群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这边,当下心念暗动,便肃然奏道:“陛下……陈令君为镇国首辅、百僚之长,自此番河南蝗灾泛滥以来,他也是日夜揪心不止。当日在微臣与王侍郎出京察访之前,他对微臣此行亦是叮嘱备至……陛下赐粥之恩,微臣岂敢当着陈令君的面觍颜独享?!”  曹丕听了,脸上表情顿时犹如死水一般滞住了。他的脸色只是僵硬了一刹那,马上又笑容灿烂起来:“唔……司马爱卿说得是!说得是!朕让内侍再拿一只玉碗过来,朕要亲自为你们两位爱卿执匙分粥而赐食之……”  “陛下不必如此多劳了。您待微臣的天恩,微臣永远感铭于心。”陈群目光深深地凝视着曹丕,悠悠然开口了,“司马仆射代君访灾、劳苦功高,该当独享您的赐粥隆恩的。”  司马懿见到自己已将陈群心底的暗忌之情,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巧妙转移了出去,这才暗暗放下心来。他仍是谦辞了许久,终于推拒不过,只得接过那只玛瑙碗,在自己的坐席一侧轻轻放下。然后,他从衣袖中取出那日牧阳县老于头赠送的一只红薯来,捧在掌心里,向曹丕满面含笑赞道:“陛下……请恕微臣失礼:微臣要就着这只从河东郡带回来的红薯和着您所赐的御粥一道吃下,才会觉得自己是‘上不负君恩,下不愧民托’,才会觉得香甜可口。”  “哦?这只红薯是从河东郡带回来的?怎么?它也是什么‘祥瑞之物’吗?吃起来很香甜吗?……”曹丕听罢,煞是惊疑,他往那红薯身上瞧了又瞧,看到它也就一个拳头般大,形状也很普通,毫无奇特之处,根本没有什么“祥瑞之兆”可言。  司马懿却是一脸虔敬地捧着那只红薯,平视着坐在对面龙床御座上的曹丕,淡淡地说道:“启奏陛下:这只红薯的味道其实不是十分香甜,甚至还有些涩口,它也没有什么‘祥瑞之兆’,仅是一件凡间之物而已——但它是微臣在河东郡巡察灾情之时,中途邂逅一位农夫老汉,送给微臣果腹充饥的一份‘心意’……陛下也许不清楚,自从上月中旬蝗灾从天而降,河南一带的百姓几乎都是用这个东西勉强果腹充饥了。”  “这……这……”曹丕双眼直盯在那只红薯上,光亮的额角上不知不觉中已经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就是这个东西,只怕他们也吃不了几天了!灾民都那么漫山遍野、刨地三尺地去挖——地里的红薯再多,也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吃光的……”司马懿低头看着那握在掌心的红薯,仍是淡淡然地说着,眼角却有清泪缓缓静流而下。  曹丕脸上的表情愈发地不安起来,他的龙床御座上就像插了一根根尖利的钢针,扎得他坐也不是、卧也不宁。  这时,陈群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司马仆射,这河南百姓也算是比较幸运的了。当年群雄割据、中原淆乱之际,他们那时连草根、树皮、白蒜土都要又挖又刨地弄来啃吃……现在,他们手头还有红薯充饥,应该也不错了……”  曹丕听了,更加啼笑皆非。他一咬牙根,龙颜一凝,慢慢开口了:“朕应天受命、开国抚民,岂能坐视天下饥民嗷嗷待哺?唉……司马爱卿、陈爱卿,前几日辛毗、桓范也都找到朕泣诉过民之疾苦了!朕反复思量,已经决定,今年暂时只从朔方迁徙三万军户、士家前来京畿安家落户。这个底线,朕是绝对不能退让了!”  司马懿微一沉吟,转过头去与陈群交换了一下眼色,一齐深深叩下头去:“陛下心系饥民、仁如尧舜、恩泽四海,实在是圣明之极!臣等代豫州、司州等万千士民深深谢过陛下的无上隆恩了!”  曹丕听到他俩这般说来,脸上这才流露出了一股由衷的兴奋之情。他大袖一摆,端正了身形,展颜笑道:“朕也是儒门出身的天之骄子,岂不懂得荀子‘爱民而安,好士而荣’的至理名箴?陈爱卿、司马爱卿,朕还知道你们一直在为筹措南征军饷而暗暗焦急。你们放心,朕已经亲自给你们筹到了数十万石军粮,不久便会拨到太仓里来的。”  陈群和司马懿一听,不禁面面相觑:这位陛下还当真有些门道,他能从哪里一下就筹措得到数十万石军粮?……  偏殿中静了片刻,曹丕又从御案上拿起厚厚一叠奏折来,握在掌中,眉头微皱,神色凝重,徐徐开口而道:“对了,还有一件棘手之事,朕须得与二位爱卿商议一下。御史台那边,华歆大夫递来了一班监察御史的联名弹劾表,他们弹劾的竟是太尉贾诩——认为是贾太尉失职失德而导致河南天降蝗灾、凉州出现‘青虹贯日’之凶象的,所以,贾太尉应该引咎辞职……”  司马懿二人听了,都是暗吃一惊:按照前朝制度,“三公”之位虽隆,但若逢“天、地、人”出现灾异之象,则必当代君受过、引咎辞职。而且,这种因灾异而策免“三公”之制,还有一种特定的对应关系:太尉之职掌天,所以若有天变、天旱、日食、蝗灾等灾异,太尉则必被退职;司空之职主地,所以若有地震、山崩、洪水等灾异,司空则必被退职;司徒之职涉及人事,所以若有瘟疫、妖异、民变等灾象,司徒则必被退职。而此番御史大夫华歆,很显然就是根据这一制度惯例来纠集手下联名弹劾贾诩的。  “……两位爱卿亦是通晓典章礼法之宿儒,朕对华大夫和诸位御史的这些弹劾表当如何处置,不如二位有何建议?”曹丕双目缓缓抬起,亮若闪电地正视着他俩。  司马懿侧眼瞟了瞟坐在自己左侧的陈群。陈群身为尚书令,依照官秩顺序,他自然是应当先行回答这一问题的。他双眉一垂,敛色而道:“这个……启奏陛下:以天降蝗灾、‘青虹贯日’之凶象而归咎策免当朝太尉,似乎乃是古之典制,本不该违逆。但是贾太尉又于我大魏有辅国翼戴之不朽功勋,仿佛亦可法外加恩、不可轻斥……这实在是左右为难之事,微臣也不敢妄议。”他口头这么说道,其实心里是清楚的:御史大夫华歆一向不服贾诩以西凉寒士之身而位居其上,总是怀有“拉他下马,取而代之”的阴晦私意,如今终于逮到了“天降蝗灾”“青虹贯日”机会,他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了——华歆为人之执拗横蛮、狂妄自大,陈群也是晓得的,也不好前去招惹。而且陈群素来喜好“浮光游移”,不愿得罪朝中任何一方——他身处华、贾交争之际,却仍是和往常一样抽身而出、站到彼岸,不去趟那一蹚浑水。  “那么,司马爱卿,你的意见呢?”曹丕将灼灼的目光缓缓投射向了司马懿。  司马懿猛一咬牙,双袖一拱,面色一正,郑重答道:“陛下,请恕微臣直言:微臣毫不赞成华大夫和诸位御史的这般做法!溯本究源,因天地灾异而归咎策免三公之制,本就是前汉庸主成帝刘骜之时,为避君之谬而归咎于臣的鄙陋之举,如同‘掩耳盗铃’‘讳疾忌医’,不足为法。如今陛下德比尧舜、应天受命、吏治焕然、四海澄清,更当革故鼎新、建纲立纪以垂范万世!  “陛下您不是念念以一代圣君汉文帝为楷模吗?汉文帝曾言:‘天生万民而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灾,以戒不治。’而上古大帝商汤当年为民祈雨之时亦曾有言:‘余一人有罪而勿及万夫,万夫有罪而在余一人,勿因一人之不敏而使上苍鬼神殃民之命。’陛下何不依汉文帝、商汤君之箴言而革除弊制、毅然行之?届时,天下臣民将无不心悦诚服!”  曹丕听了,静静地坐在那里,脸色忽明忽暗,半晌没有吭声。  司马懿知道要曹丕这样一个虚荣心极重的人像汉文帝那样“归咎于己而勿移于人”,实在是有些困难,但因一时蝗灾与“青虹贯日”之天象便策免责退贾诩,又实在是有失公允,他只得硬起头皮继续苦口婆心地向曹丕奏道:“陛下……因灾异而策免责退‘三公’,此例不可妄开啊!天地之灾时有发生,谁能销之无余?商汤之世尚有大旱之灾,又何况今日之世乎?贾太尉今日被免,难保钟司徒、王司空等人他日亦不会被免……可是,他们都是在当年东宫立嗣之争中全力拥戴您的元老重臣啊!您岂会忍心借着缥缈幽远之灾异邪说便将他们驱出庙堂?此举实乃令亲者痛而仇者快啊!真不知孙权、刘备他们若是闻知贾太尉被免职退位一事该会何等地狂喜雀跃!况且南征之役若兴,京都后方却无贾太尉、钟司徒、王司空等元老重臣坐镇抚定,陛下难免会有后顾之忧啊……”  听到这里,陈群也不得不为之慨然动容了:“陛下,听了司马仆射一席话,微臣甚是折服。关于因一时天灾责退贾太尉一事,确是失之于苛,有请陛下三思啊。”  曹丕默然良久,终于缓缓开口而道:“唔……既然二位爱卿都为我大魏基业永固而如此忧深思远,朕又岂会顾惜区区颜面乎?待会儿下来后,朕会降下亲笔手诏给御史台那边的‘灾异之作,以谴元首,而归过股肱,岂禹、汤罪己之义乎?其令百官各虔厥职,后有天地之眚(shěng,灾异),勿复劾三公。’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司马懿与陈群齐齐在座席上叩下头来,以额触地,久久不起,恭然赞道:“陛下‘见善如在已,从谏若顺流’,实乃圣明仁慈之君,臣等敬服。”  曹丕脸上的笑意一现即隐,双眉微微一蹙:“不过,华大夫那个人,最是喜欢固执己见的了,他若是一时赌起气来,只怕也有些难办……”  司马懿这时方才仰起头来看着曹丕,款款答道:“陛下,依微臣之见:华大夫此人亦并非如陛下所言,就真的胆敢圣谕面前妄加违逆,他素与司隶校尉董昭大人交好,您可派董大人前去他处代君宣诏,他自然就不会当场失态发作了。  “其实,华大夫也是如俗谚所讲的‘走到哪座山,就唱哪支歌’的圆通之士,您若真是担心他会一味蛮闹,不如将他平调到司徒之职,与钟大人调换一下位置瞧一瞧:微臣保证他日后必定再也对此无话可说……”  曹丕听完之后,眉头不禁徐徐舒展开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3卷 赤壁暗战,司马懿阴了曹操一把 第26章 埋首庶务,笼络人心 第188节 谁才能坐得稳这江山?  洛阳城东的董卓太师府邸旧址之上,正是朝廷为贾诩建的太尉府。  其实,朝廷里那些由汉入魏的世家豪族们,对出身孤寒、深居简出、私交甚窄的贾诩是相当疏远与排斥的。否则,他是不会被工部安排到董卓府邸旧址上建宅立户的。其他几位与他平级的公卿重臣们的府邸选址是多么体面啊:御史大夫华歆是在汉末鸿儒荀爽的司空府遗址上建房起屋的,司徒钟繇是在汉末大贤皇甫嵩的征西将军府遗址上起建院宅的,司空王朗也是在王允的司徒府遗址上重修宅第的——而贵为三公之首的贾诩太尉却被定在董卓的太师府旧址上起造房邸。  司马懿也曾为这事儿和主管工部的度支尚书陈矫和底下谈起过——陈矫答复说:选择董卓府邸旧址给贾诩建宅立户,是皇宫内廷与尚书令陈群共同的意思,他只是依令办事。听了此话,司马懿心底不禁“咯噔”一跳:原来这是当今陛下在借这个事儿暗暗“敲打”贾诩啊!他就是想让贾诩明白:你在我大魏一朝是没有什么名望基础的,虽然你对我个人有翼戴元勋,但你在我和朝廷众卿面前却始终端不起什么架子来!看吧,别人个个都在挤兑你,只有我曹丕能让你安享尊荣,所以你在殿堂的太尉之座上一定要识趣!  想到此处,司马懿就觉心头微微发冷:当今陛下封拜贾诩为太尉,果然如张春华所言,是为了向天下臣民展示自己“渊源海阔”的恢宏大度。若是他真的倚重信任贾太尉,当华歆以“天降蝗灾”“青虹贯日”之凶象为借口抨击贾太尉时,他又何必向自己与陈群咨询什么“处置之方”?自古君王最薄情,果然不是一句空话!  他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边被前面引路的贾府仆人带进了后花园。一侧头间,司马懿瞥见了那棵参天大树掩映下的绿竹圆亭居然还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只是那一根根竹柱都已被年复一年的风霜吹得微微枯黄了。一瞬间,司马懿眼中晶光流转,思绪万千:二十五年前,他在这绿竹圆亭之中奋不顾身救护貂蝉的一幕幕情景,犹如灼灼电光般掠过他的脑际……那时候的自己,为了一念之仁,热血之忱,亦能舍生忘死、无畏无惧啊!那一股直冲牛斗的凛凛锐气,真是让自己魂牵梦萦!然而,如今的自己却只能像收藏梦想,将自己所有的锋芒、所有的锐气都悄悄地内敛于心、积淀于心,让它们静静地潜埋着,久久地等待着喷薄而出的那一天!自己没有了当年的畅快淋漓,而有了如今的劲气内敛;自己没有了当年的天真烂漫,而有了如今的深沉厚重……眼前亭犹如此、树犹如此,而自己却如静水深流、移性易心,怎能不为之暗暗唏嘘感慨?  “司马老爷,您……”那个贾府仆人见到司马懿突然望着那座绿竹圆亭止步不前,不禁深感诧异,急忙向他唤了一声。  “哦……太尉府里的这片百花圃,还有这座绿竹亭看起来蛮不错啊!”司马懿定了定神,假意漫步徜徉起来,“你且让本座在此稍稍欣赏一会儿。”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却在脑海里联想起了这座绿竹圆亭的旧主人——董卓。董卓是最先掀开后汉末年群雄逐鹿第一幕大戏的枭雄。就是他,让盛极一时的大汉王朝从中枢到地方都一齐陷入了重重混乱。在他以前,“黄巾之乱”已被渐渐平息,“阉丑之患”已被何进手下的劲卒们荡平——大汉王朝正从最后的关头中慢慢缓过气来:以杨彪、王允、皇甫嵩、荀爽等儒林清流与名门世家组成的强大势力正尽量使国家稳定下来。然而,董卓这个不脱草莽习气的西凉枭雄一头闯进了洛阳京都,把一切都改变了:他废君而立威、滥杀而行恶、专权而独断,把汉室的中枢和地方全都搞乱了!  在这一场纷扰混乱之中,董卓一步登上了太师之位,成为了当时汉室的头号权臣。然而,坐到那个头号权臣的宝座上,董卓才发现自己坐上的是一盆炭火:朝野上下、京畿内外,一下涌起了无数的敌人。他想去拉拢那些儒林清流、名门世族,却发现他们总是和自己若即若离。他想杀尽这些儒林清流、世族名士,却又害怕自己承受不起他们的反噬之力——董卓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孤立,开始强烈地不安起来!  大汉王朝的崩溃,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天下强者的野心犹如雨后野草一般疯狂蔓延起来!在权威崩塌、秩序失衡之际,很难有人以一己之力压住野心、贪婪、背叛的横行无忌。董卓面临的挑战与压力是汉献帝的千万倍。  他要阻止敌人的野心,也要阻止部下的野心,同时他更清楚这野心正是他的胜利所唤醒的。于是,他退却了——企图迁都长安,背靠凉州以自保。这时,关东十八路讨董诸侯当中,只有曹操一语戳破了董卓的外强中干:“举义兵以诛暴乱,大众已合,诸君何疑?向使董卓倚王室、据洛阳,东向以临天下,虽以无道行之,犹足为患。而今他却焚烧宫室、劫迁天子,使得海内震动、不知所归,此正天亡之时也,一战而天下定矣!”虽然其他十七路讨董诸侯各怀鬼胎,没有听从曹操此言,使得董卓逃过了一劫。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丧生在自己最信任的侍妾貂蝉和义子吕布的联手狙杀之下!这是任何一个有能力打破权威与秩序而没能力重塑权威与秩序的枭雄的戏剧性宿命轮回。  只有曹操是一个毫不让人感到意外的绝对“例外”。他是比董卓、袁绍一流的枭雄走得更高、更远的命世英豪。而且,他背后恰巧站着一位非常精于重塑权威与秩序的旷世高人——汉室圣臣荀彧。正是荀彧给曹操献上了“奉天子以令不臣”“借天子以纳人心”的两大方略,让他依靠着复兴大汉王朝的名义巧妙地“包装”起了自己的野心与实力,在群雄角逐中才最终顺利胜出!而那傻乎乎的袁绍、袁术兄弟空有兵马之强、器械之良、威势之烈,刚一露出“篡号自立”的苗头,便丢尽了天下士庶之心,被打得一败涂地。  曹操就这样凭着匡汉定乱、尊君平逆的名分来了个“铁树开花”,借着重塑大汉王朝的权威与秩序,使自己终于崛立为中原霸主。然而,“奉天子以令不臣”“借天子以纳人心”这两大方略也是两柄锐利无匹的“双刃剑”——当曹操准备撕下“重塑大汉权威与秩序”的伪装而代汉自立时,他和当年的董卓一样,失去了关中杨氏、颍川荀门等忠于汉室的名门世族的鼎力支持,从此再也无法建功拓业、底定四海了。尽管魏室在磕磕碰碰、牵牵绊绊中终于还是禅代了汉朝,但它的根基从曹操晋位魏公时就一直处在脆弱与震荡之中。当然,这个隐患也不是不能消除:如果曹丕能在平吴灭蜀之后再顺天应人、受命开基,也许就可以真正建立起魏室本身牢固的权威与秩序了。可惜,曹丕却是一介中人之材,德不足以服众而才亦不足以克敌,根本无力向外拓业,只能在窃窃不安中对内搞些掣肘群臣、均势平衡的微末伎俩以暂时巩固自己的权位。他利用皇权,耍尽手腕让所有的臣下都不能“一枝独大”;他费尽心机,一意想要谋得所有臣下的服从。这和一位顺理成章地登上天位的正统皇帝早已习惯于别人的服从完全不同,他是极度缺乏自信的。正基于此,他只能用华而不实的、夸夸其谈的虚荣与威仪来进行自我欺骗,并企图让其他所有人都习惯这种欺骗。可怜的是,真正的强者一眼就能看穿他的色厉内荏,知道他是在“沐猴而冠”。  一想到这里,司马懿都暗暗为曹丕感到脸红。但曹丕却毫无“知耻而后勇”之壮志,不思主动出击、迎接挑战,非要来个坐收渔翁之利不可——这是不是证明,曹丕实际上从心底深处也是极其忌惮刘备、孙权的呢?甚至从来不敢和他俩正面交锋呢?只想乘着他俩“两败俱伤”之际去捞几分便宜呢?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与贤德君临四海、统驭天下呢?司马懿一念及此,唇边不禁透出了一丝深深的轻蔑之色。  第3卷 赤壁暗战,司马懿阴了曹操一把 第26章 埋首庶务,笼络人心 第189节 化敌为友  终于,他收回了思绪,在那贾府仆人的指引下,走过了后花园,进了后院东厢角落里的那间精舍。刚一踏入门来,司马懿便闻到这精舍里一派浓郁的奇异酒香:只见贾诩正坐在一张方几旁,手里执着一盏鹅黄玉双耳杯,正摇头晃脑地慢慢呷饮着。那张方几上面,放着一只卧牛型紫铜酒樽,樽边搁着一卷书简。  一抬眼,贾诩瞅见司马懿已迈步进来,也不饰虚仪,就那么呵呵笑着向他招呼道:“来!来!来!司马仆射,你闻到精舍里的这股酒香了么?——嘿!这是西域长史韩护专门给老夫送来的楼兰国葡萄美酒。”  “哦?楼兰国葡萄酒?”司马懿双颊上浮起了一片笑容,“贾太尉您真是善于搜集天下美酒啊……连西域楼兰国那么遥远的地方酿制的美酒,都被您煞费苦心地寻觅到了。”  “那一日老夫进长乐殿议政,听得陛下讲起:‘孙权进贡的岭南的龙眼荔枝,哪里比得上西域的葡萄佳果?葡萄者,当其朱夏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醒,即可掩露而食。甘而不饴,酸而不酢,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渴。又酿以为酒,甘于鞠蘖,善醉而易醒。道之固已令人流涎咽唾,而况亲口食之耶?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乎?’老夫这才晓得了这世间原来还有用这种葡萄鲜果酿成的美酒。所以,韩护把它一送来,老夫就迫不及待地邀请司马仆射您前来共饮品偿了。”  “哎呀!贾太尉真是太客气了!那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司马懿满脸带笑,毫无拘束地顺势便在贾诩对面的坐秤上坐了下来。  “司马仆射能够大驾光临老夫寒舍,已是蓬荜生辉。快凑近前来些,你且先瞧一瞧这酒色味如何?”贾诩一边笑吟吟地说着,一边用银勺从那卧牛型紫铜酒樽中舀起了一杯葡萄酒,十分热情地向司马懿迎面递来。  司马懿接过酒杯一看,那是一汪色泽明褐的琼浆玉液,莹莹似一块流动的琥珀,晶光透亮,捧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他闭上双眼,深深地嗅了一下那浓浓的酒香,轻轻举起杯来,缓缓抿了一口:只觉一股香甜的暖流顺喉而下,犹如汩汩清泉润入百脉,整个人都似飘升了起来,仿佛从每个毛孔里都溢出了无比的舒泰来。  “呵呀!真是好酒!”他啧啧地赞叹着,一斜眼瞟到方几上那卷书简上写着“夺招怒,予生敬”等字样,心头隐隐一动,嘿嘿笑了,“贾太尉您可真有雅兴啊!一边品着葡萄美酒其乐陶陶,一边阅着典章秘籍久久寻味,不亦快哉?——却不知您看的是何经典啊?”  “哦……这里当年汝南第一名士‘月旦评’榜主许劭写的那本《予经》,它可是老夫托人千辛万苦地从他当年隐居的徐州一带找到的。”贾诩一听,顿时来了兴致,翻开那卷书简,用手指着其中的一般文字,慨然讲道,“哎呀!许劭这个人果然不简单啊!你听,他这一段话就写得很有意思:‘人皆有图也,先予而后取,顺人之愿,此乃智者过人之处也。予人荣者,自荣也;予人辱者,自辱也。夺招怨,予生敬,名成于此矣。’唉……依老夫看来,有些名士,位列三公之尊,却是识褊量狭、小肚鸡肠。他若能观照当年许劭君这番箴言而自省,岂不惭愧汗颜乎?”  司马懿立刻便懂得了,贾诩这是在讥讽华歆先前唆使诸御史弹劾他一事中的那些卑鄙伎俩。他只是莞尔一笑,也不好接话多说什么。  “唉……仲达,你是有所不知啊!老夫出身西凉寒门,这一生原本只想顺顺当当做个臣僚就是了。结果,一路走来,那是一路的颠沛坎坷啊:当初,老夫在长安初出仕途之际,莫名其妙地便遭到了王允‘绝杀令’的通缉;后来,在李傕、段煨的手下献谋效劳,又遭到他们的明猜暗忌,险些贱命不保;到了许都朝廷期间,杨彪、伏完、荀攸等又视老夫为眼中钉、肉中刺,对老夫极尽排抑压制之能事;如今大魏应天受命、代汉开基,老夫立身新朝,仍是摆脱不了被人嫉妒陷害的厄运……老夫这一生,过得好生坎坷啊!”  看着白发苍苍的贾太尉第一次和自己这么掏心窝子讲话,司马懿的心底油然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感动。他感觉到了贾诩对自己的那份深深的真挚。顿时,他心头一股热流暗暗涌起,柔声便向贾诩劝慰道:“贾太尉一世聪明、度量如海,何必为这些宵小之徒的责难而痛心疾首?您只需端居台阁、坐而论道、为国献策,懿一定不会让您这位劳苦功高的大魏定鼎之臣遭到任何不公待遇的!”  贾诩从刚才些许的失态中迅速调整了心境,让自己的情绪恢复成一片平静。他咀嚼着司马懿的话,沉吟了一会儿,转眼向司马懿看来:“对了,老夫听闻陛下近日发布的那道《有灾异而勿劾三公诏》是在司马仆射你的苦心谏议下颁出的?”  司马懿脸上微微一红:“贾太尉,懿只是向陛下秉公直言、据理力争罢了,那道《有灾异而勿劾三公诏》能够顺利颁下,终归要感激陛下的圣明大度啊!”  贾诩看着他的那对眸子里隐隐似有波光一漾,随即捋着须髯悠悠而道:“当年荀彧荀令君曾经盛赞司马仆射是‘聪亮明允、雅识经远、推方直道、中正仁和’,如今看来果然是言下无虚!你能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过,则足以堪称‘社稷之臣’也!就凭你劝谏陛下颁下《有灾异而勿劾三公诏》一事,不仅是我贾文和打心里感激你,便是钟繇司徒、王朗司空他俩也都会深深感激你的。”  司马懿一听,慌得连连摆手:“贾太尉真是过奖了!懿只是尽到了一个忠良之臣应尽的职责罢了,没什么可以称道的……”  贾诩微笑着正欲开口,精舍门口处仆人忽然禀道:“启禀老爷:骠骑大将军、都阳侯曹洪之嗣子曹馥前来登门拜谒。”  “曹馥?”贾诩听了,眸中倏地亮光一转,神色微微一动,沉吟了一下,徐徐答道,“你且回去转告于他,就说老夫身有不适,早已卧榻休息了,今日闭门谢绝宾客……”  “好的。”那仆人“噔噔噔”向外跑了出去。  贾诩又将目光转投在司马懿脸上,淡然笑道:“司马君何必如此谦虚?你平日里给大家暗中所做的好事,实在是多了去也——当年陛下龙潜东宫之时的那一道手诏,也是你苦心建议陛下撰写的罢?”  “哪……哪一道手诏?”司马懿一愕。  “好吧,老夫就将那道手诏的内容念来给你听一听:‘曹丕若立为魏世子,必令贾氏一族代代与曹氏同荣,亦定以杨彪太尉之位赠予贾公。’——怎么样?司马君,你现在可想起来了?”  司马懿心头不禁暗暗一震:“原来是陛下的这一道手诏啊……唉,往昔之事,实是不值一提,何劳贾太尉挂齿?”  贾诩唇角微露的笑意愈来愈深:“司马仆射竟能如此看重老夫,又如此暗助老夫,老夫真的是感激万分——日后定当重重报之!”  司马懿满脸真诚地向贾诩说道:“贾太尉以一介寒士之身而能迈越群贤、荣登三公首位,堪称‘人中之杰’!懿对您一直深怀敬意。区区薄劳,您何必如此多礼?”  贾诩呵呵一笑,抚了一抚颔下苍髯,正要开口应答之际,精舍门口处又传来了仆人的禀告之声:“启禀老爷:小人出去将您所教的话回复了曹馥公子,可是他当场就在府门口外跪了下来,口口声声说:‘若是贾太尉不肯接见他,他就在那里长跪不起。’”  贾诩一听,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个曹洪……他也真是的!把自己儿子推出来这么死皮赖脸的求人算什么事啊!罢了!你就放那个曹馥进来吧!”  那仆人听了,便一迭声地应着跑了去。  贾诩瞧着那仆人的背影,干干地一笑:“这厮怕也是在外面得了那曹馥给的什么‘好处’,才这么卖力地给他通禀吧……唉,曹洪家果然是深谙有钱能使鬼推磨之道。可惜,这一次恐怕有些棘手了!”  “这个……贾太尉,你既有要事与曹馥相议,懿是否应该回避一下?”司马懿见状,便欲起身而去。  “不必。司马仆射暂且留下来听一听老夫与曹馥所议之事,应该对你还有些益处的。”贾诩眼中精芒一动,瞧了瞧自己精舍当中那座绘有陈平画像的紫檀木架纱面屏风,抚须一笑,“呵呵呵……有劳司马仆射且去那座屏风背面稍坐片刻,如何?”  司马懿心念一转,顿有所悟,便会意一笑,转入那座纱面屏风后面坐下静待了。  第3卷 赤壁暗战,司马懿阴了曹操一把 第26章 埋首庶务,笼络人心 第190节 寡情的曹丕  “咚咚咚”精舍门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疾奔而来,接着一个炸雷般的话声蓦然响起:“贾太尉!贾太尉!您可要大发慈悲救一救曹某的父亲大人啊!”  这个声音震得让人耳鼓发麻,但在那响亮之中却掩不住带着一丝隐隐的哭腔。  虽然早就猜到曹洪可能会出事儿,但司马懿却没料到会来得这么猛。他的心弦不禁一下绷紧了——曹洪莫非已经被廷尉拿下治罪了?!  这时,却听贾诩一如往日端坐庙堂一般,不慌不忙地说道:“别慌,别慌,曹公子,你且坐下来慢慢说话……”  “哎呀!贾太尉!贾伯父!曹某现在哪里还坐得住啊!都火烧眉毛了——曹休那个‘冷面仔’带着一大批羽林军,把我家的府邸早围了个水泄水汇不通,口口声声催着要送我父亲到廷尉诏狱去接受讯问。我那父亲大人是吓得当场就瘫在了榻床之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贾诩慢慢捋着自己颔下的花白须髯,双眼半睁半闭的:“哦?陛下要送骠骑大将军去廷尉诏狱?这个倒很是蹊跷啊……不过,曹公子你向老夫来求什么助呢?曹仁大将军的罗夫人,你的那位堂叔母不正住在你们骠骑将军府邸的隔壁吗?曹公子你应该向她求救啊!——请她代表曹大将军出面到陛下跟前去转圜一下嘛……”  “贾太尉,您有所不知,曹某已经去找过罗叔母了,可罗叔母讲了:这一次事件是陛下让夏侯尚传了口谕给他们的,不许他们为我父亲说情。她和曹仁叔叔都不敢出面营救,以免适得其反。”  司马懿在屏风后面听得清楚,看来,这一次曹丕对曹洪的确是蓄愤已久,准备狠狠报复了!唉……曹洪身为宗室宿将,竟遭自己的堂侄这般打击,也似乎太过酷烈了些。  贾诩却是沉吟了良久,慢声而道:“这个……曹公子,以曹仁大将军那样的亲室之亲、勋臣之尊,尚且不能为你父亲大人转圜,老夫又有何策可出?曹公子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曹馥听罢,一边在地板上“咚咚咚咚”地猛磕起头来,一边声泪俱下地哀求道:“贾太尉,家父今日让小侄前来找您时特别叮嘱了,说您智谋渊深、仁心似海,必能念在当年和家父一道同侍武皇帝西征马超时并肩血战、与子同袍的份儿上,施以援手救他一把的……”  听了他这番泣诉,贾诩不禁深深地踌躇起来。过了半晌,他长长一叹,缓缓开口道:“论起来,曹洪将军为人豪爽大方,平时待老夫的情谊也不薄。他而今遭此困厄,老夫看了也很是难受。这样吧,曹馥贤侄,老夫听闻你府中金银珠宝堆积如山、绫罗绸缎连绵如海、谷粟粮囤成百上千——这大概就是你父亲的‘病根’所在了!你且回去,一边劝说你父亲先乖乖地去廷尉诏狱之中自系待罪,一边将那些金银绸缎、谷粟米粮悉数捐出,以供陛下军国大计之用。也许,唯有如此,方可助你父亲逃过此劫。”  “什……什么?贾太尉——您这是要让我们曹家尽散家产?家父只怕会很心痛啊……”  “心痛?呵呵呵,心痛可比得上桎梏加身、身陷囹圄之痛?你们自己赶紧主动散去家财,献给陛下,或许曹洪将军尚能免去不测之灾。倘若你们贪恋钱粮财帛,不肯献给陛下……老夫只怕曹洪将军更有莫大之殃啊!”  “贾太尉!曹某焉敢顾惜财物?比起家父的平安来,这些钱粮财帛又算什么?只是……只是,陛下素以汉文帝自诩,一向倡俭扬廉,恐怕不会将这些钱粮财帛放在眼里吧?”  “不错,陛下富有四海,岂会看中你家这点儿财物?实话告诉你吧,陛下看上的不是你们这点儿钱物,而是这些财物背后你们家的那份忠心。”贾诩只得向曹馥打开天窗说亮话,把一些隐秘之情挑明了给他瞧,“曹馥侄儿,贾某记得陛下曾经提起过:当年丁仪兄弟和杨修在邺城、许昌举办的那几场规模盛大的平原侯诗文共赏典会,曾经请了成千上万的高人雅士出席参加,还接连办了七天七夜的酒筵大席,那些开支花销是不知费了多少钱粮帛物啊!据陛下讲,他一直都记得那都是曹洪将军在幕后掏钱支持的。难道曹洪将军家财万贯,却单单对平原侯曹植这般慷慨豪爽?而今陛下南征在即,也是急需钱粮帛物的紧要关头,他居然还迟迟不肯有所表示——所以,你们府中今日猝遭此变,也就丝毫不足为奇了。”  曹馥听罢,脸色顿僵,沉默了许久许久,最后又伏在地板上重重叩了几个响头,有些酸酸涩涩地说道:“原来是这样啊……曹某终于明白了!唉!陛下既有此意,又何必这般做来?我家所有财帛,都是当年武皇帝所赐,今天不过是要一股脑儿还给他们罢了!曹某回府之后,立刻劝说家父自行入狱待罪,并马上捐出我府中一切钱粮财帛,以供陛下的军国大计之用……从此之后,我曹馥全家上下自当退回沛郡老家闭门幽居,终身不再踏进洛阳京都一步!”  第3卷 赤壁暗战,司马懿阴了曹操一把 第26章 埋首庶务,笼络人心 第191节 贾诩投桃报李  坐在屏风后面悄悄倾听的司马懿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日在皇宫大内之中,曹丕声称会给他和陈群弄来“数十万石军粮”以备南征,原来就是这样搞到的啊!他这不是明火执仗地“逼抢”嘛!这样的手法未免有些太拙劣了!  待曹馥告辞离去之后,司马懿这才从屏风背后转了出来。贾诩仿佛有些失神地注视着精舍的门口,嘴唇嚅动着,半晌才冒了一句出来:“荀令君曾经讲过一段话,让老夫一直记忆犹新:缺少人情味儿的驭臣之道,终究是往前走不远的……”  司马懿听了,如闻偈语,心中不禁一阵摇荡。但他此刻亦不可能当着贾诩的面乱讲什么,只是抿着嘴暗暗一叹。  叹过了之后,他一瞥眼,突然看到贾诩的腰际竟是空空如也!心念猝动之下,他禁不住失声问道:“咦……贾太尉,您腰间佩着的那块‘紫龙玦’到哪里去了?”  贾诩脸色微微波动,淡然说道:“那块玉玦么?不过是一件身外之物罢了。老夫已经将它交还给陛下了。老夫德薄福浅,享用不起这宗‘御赐重宝’啊。”  司马懿一听,心头剧震:那日在朝会大典之上,曹丕已经分明暗示了对“紫龙玦”的念念不忘之情。贾太尉是何等的聪明圆融之士?他自然是心领神会,下来之后只得恭恭敬敬将紫龙玦交还给曹丕了。然而,曹丕居然也就厚颜无耻地受之而不辞!要知道:这块紫龙玦可是他当年在立嗣之争中竭力送给贾诩的一件“信物”啊!  不过,曹丕在接下这紫龙玦时,也象征性地给了贾诩一点儿补偿:赐予了他一坛楼兰国葡萄酒。贾诩今天在招待司马懿时也不好把这坛葡萄酒的来历向他说明,就随口说是韩护送的。但内心深处,贾诩当然是又羞又恼,只是极力克制着自我消化掉了。  所以,当司马懿这时提起紫龙玦这事儿时,他的心境起初还有些风生水起,到后来就渐渐平复了。他呷了一口葡萄酒,静静坐了片刻,才悠然说道:“天子之尊、受命之君,作威作福,予取予夺,谁敢不从?一切以天子之心为心、以天子之念为念,这也许就是咱们身为庙堂之臣的最佳选择罢。”他目光一掠,瞧见司马懿眉眼间隐隐含有不平之意,心底不禁为之暖了几分,便压着心中的感动,淡淡笑道:“哦……对了,司马君,老夫讲一句本不该讲的话:依你的个性,在老夫看来,你只怕待在这洛阳城中上下周旋、左右交游,虽然是尽心竭诚、任劳任怨,日后亦终是难得善果啊。”  贾诩的这番话就说得很是有些贴心了。这让司马懿不禁深为感动——他眼眶一湿,在席位上深深躬下腰来:“懿恭请贾太尉指点迷津。”  “如今刘备发兵杀出巫峡,伪蜀与江东之间的交战已是不可避免。陛下又念念不忘尾袭其后坐收渔翁之利,所以,朝廷的南征大计势在必行!那么,选准合适的将领人选乘隙出击,乃是朝廷的当务之急!不过,依老夫猜测,陛下可能还是想依靠夏侯尚、曹真、曹休等亲信宿将前去扫平吴蜀。只可惜,非常之事,须待非常之才任之,方可建下非常之功!夏侯尚、曹休、曹真等人虽是骁勇善战,但在老夫眼中实在算不上‘非常之才’也,恐怕难当南征大任……”  贾诩乃是执掌天下兵马将帅擢拔之权的当朝太尉,他这么直截了当地贬低夏侯尚、曹休、曹真的将才,却令司马懿感到一丝意外。他不禁有些诧异地问了一句:“那么,在贾太尉眼中,谁人堪称‘非常之才’?”  贾诩双瞳一缩,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语气里透出几分莫名的神秘来:“不错。在老夫的心目之中,确实装着一位文武兼备的非常之才。不过,老夫若是说出此人的姓名来,司马君你可不要吃惊啊!”  司马懿不露声色地答道:“这个……还请贾太尉尽言相告——懿也很想知道这位文武兼备的非常之才的高姓大名!”  “呵呵呵……在本太尉眼里,这个能够胜任灭吴定蜀之人非司马君莫属啊!”  司马懿这时是真真切切地大吃一惊了:“懿何德何能,何以堪之?”  贾诩端起鹅黄玉双耳杯,一边轻轻地呷饮着,一边慢悠悠地说道:“你怎么不行?当年先帝在世之时,你度支中郎将也当过、丞相府兵曹掾也当过、丞相府军司马也当过,而且老夫曾听闻,当年邺城魏讽潜结汉室遗臣作乱之事,也是你全力辅佐当今陛下调兵遣将,于一夕之间雷厉风行地荡定的!这都证明了你是出将入相、文武双全的‘非常之才’——那灭吴定蜀之大任,你如何担当不下来?老夫一定要向陛下全力举荐你为南征大军之方面重将①!”  说到此处,贾诩暖暖的目光似一脉夕晖般向司马懿眼中投了过来:“你若是成了一员方面大将,就不必像老夫这样,被人忽轻忽重地在朝廷格局的天平上,当作一块砝码搬来搁去了……”  这些场面上绝不能讲的肺腑之言,他都倾诉给了司马懿。司马懿感动得五内俱沸,心里又酸又热,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上说不出来。  第4卷 隐忍二十年,司马懿野心毕露 第27章 司马懿初掌兵权 第192节 渔翁之利  一幅荆州军事地形黄杨木浮雕制图在长乐殿的青玉案几上方方正正地摆放着,图上那层峦叠嶂的荆西夷陵一带被朱砂笔自左向右划了一条粗粗的红线!在青玉案几两侧观看着它的人都知道:这一条红线的寓意就是刘备在那里摆下的八百里蜀军连营。  “诸位爱卿,你们怎么看刘备老贼在这夷陵布下的八百里连营之阵?”曹丕用手指慢慢地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带着一脸的冥思苦想之色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坐在他对面长席上的太尉贾诩、镇西将军曹真、镇东将军曹休、镇南将军夏侯尚、尚书令陈群和尚书仆射司马懿,“江东孙权那边招架得过来吗?”  曹丕尽管在表面上摆出了一副“察纳雅言、从谏如流”的姿态,但熟悉他脾性的人都晓得:这个陛下口口声声说要“兼听则明”,而实际上最是喜欢倾听顺耳之言、中意之语的了。群僚若有一言而恰合他之心意,他必视为知己,褒扬有加;群僚若有一语而稍逆他之心意,他必心怀成见,嗔意难消。所以,在他面前,贾诩等人均不敢造次,都互相谦辞着,谁也不肯先行开口答话。  曹丕只得开始点名:“曹休,你的意见呢?”  曹休暗暗揣摩着曹丕的心意,沉吟着开口了:“陛下,依微臣之见,刘备摆下的这是‘一字长蛇阵’,正与您当年随先皇亲征袁绍孽子袁谭时在南皮之役所见到的那一场战阵相似,依山傍林,恃险而列,易守难攻,可进可退——江东方面未必对付得了!”  曹丕在南皮之役时不过是位居偏裨而已,哪里还记得曹操到底是摆下了什么“一字长蛇阵”还是其他的什么阵法?但曹休既然这么暗暗吹捧他有“宿战经验”,这让他听起来心底还是很感舒服的。于是,他笑眯眯地微微颔首不已,又瞧向了曹真。曹真亦是颇为乖巧之辈,连忙应声而答:“曹休将军说得对!微臣之意正与他相仿!”  曹丕目光一转,看向了夏侯尚。  夏侯尚却微微皱起了双眉:“陛下,刘备列下的这‘一字长蛇之阵’固然厉害,倘若江东方面从其首、腰、尾三处同时发兵狙击,只怕刘备亦是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陈群这时却开口辩道:“夏侯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据微臣得知:此番在夷陵与刘备老贼对峙者,乃江东韩当、周泰诸将也。他们均是中人之材,战术平平,纵是想到了自刘军连营首、腰、尾等处‘三管齐下’的狙击之计,也未必能奈刘备他何?”  “但这依山傍林摆设‘一字长蛇阵’的弊病也确实很明显啊:山野丛林之间,不同于南皮平阔之地,要想‘首尾呼应’‘前后回环’,这是何等不易啊!”夏侯尚听了,不禁立即反唇相驳起来。  就在此刻,曹丕大袖一举止住了他,缓缓言道:“数日前曹仁大将军从襄阳前线送来军情讯报,韩当、周泰等在夷陵与刘备老贼交战不利,已经连输了四五仗——陈令君所言是也,夏侯爱卿不得妄驳。”  夏侯尚见曹丕这般说来,只得悻悻然闭住了口。  “贾太尉,您是两朝重臣、智士之杰,却不知对刘备老贼与江东方面在这夷陵对峙之事有何高见?还请指教。”曹丕转过来脸来,朝向端坐于自己右手一侧的太尉贾诩,恭恭然而问。  贾诩轻轻抚着胸前花白的胡须,脸上浅浅地笑着,抬眼向司马懿那边一瞥,徐徐而言:“陛下,老臣年衰神惫、体弱意荒,实是不堪受您垂询。不过,老臣倒是记得,司马仆射多年跟从先帝周旋疆场,颇晓兵机、嘉谋屡中,当年暗联孙权以制关羽的绝妙奇计便是他适时而发,终于大见成效。陛下何不向他询问?”  “唔……贾太尉这一番推贤让能、高风亮节之举,当真是,当真是难能可贵啊!”曹丕初听贾诩之言时,脸上不禁微微一滞,倏地便又反应过来,马上从眉眼间溢出浓浓的笑意来,将所有灿烂的表情都投向了坐在对面长席末尾的司马懿。  司马懿假意装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急忙双手一拱,谢过了贾诩的推举,然后转身迎视着曹丕那一脸的假笑,不疾不徐地开口奏道:“贾太尉如此谬赞微臣,微臣实在是汗颜之极。不过,对这刘备老贼在夷陵一带依山傍林摆下的八百里连营,微臣倒是确有另外一番看法。依微臣之愚见,此乃刘备老贼的‘示敌以弱、欲擒故纵’之计。他岂不知八百里连营、一字长蛇之阵的种种弊端也?恰恰相反,他正是以此破绽为香饵,故意置己于险地而诱敌来攻,然后伺隙而发、反手一击。江东孙权先前任用韩当、周泰等心浮好胜之徒以敌之,自然是连战连败,难以得手了……”  听到这里,夏侯尚与陈群不禁相顾而惊:这司马懿此言,既知夏侯尚所见之弊而更巧,又察陈群所言之情而更实,同时洞悉了他俩共见而不深的兵机之精微处,委实不同凡响——他俩急忙屏住呼吸继续认真听他讲了下去:“……倘若孙权觑破其中的玄机,及时选调持重老成之士而临之,则刘备危在不测矣……”  这句话一出,曹丕比夏侯尚、陈群显得更为震惊,睁大了双眼直盯着司马懿:“司马爱卿,今晨卯时朕刚刚收到曹仁大将军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快骑讯报,还没来得及告诉诸位:孙权已于前日临阵换将,设坛亲拜陆逊为江东三军大都督,赶赴夷陵与刘备对敌……”  “哦?孙权已将陆逊换成了抗蜀主将?”司马懿听了,双眸亮光隐隐一闪,眨了眨眼帘,若有所思地讲道,“对于陆逊此人,微臣倒是略知一二。当年微臣辅佐先帝在许昌(曹魏开国后改“许县”为“许昌”)一带抵抗关羽北侵之际,微臣从江东方面报来的机密消息中得知,正是这个陆逊苦心施展的‘骄兵纵敌’之计麻痹了关羽,使得关羽妄自尊大,放松了对江东方面的警惕戒备,才让吕蒙后来‘白衣渡江、乘夜奇袭、偷取江陵’的诈谋一举功成!这陆逊深有韬略、诡计多端,刘备只怕前景有些不利……”  “司马仆射,休倒是听闻那个陆逊不过是孙权之兄孙策的上门女婿而已,完全是凭着裙带关系攀附而上的‘暴发户’之徒罢了!他哪有你说得那么厉害?恐怕江东军中韩当、周泰等孙氏宿将都未必信服于他……”曹休闻言,不禁在旁撇了撇嘴,嗤然而笑。  司马懿双目顿时寒光凛凛,深深盯向了他:“曹休将军,陆逊此人到底厉不厉害,日后我等自然会知道的。”  “那么,依司马爱卿之见,我大魏此刻又当如何因应此事?”曹丕脸上的神情恢复为了一片沉静,慢慢开口问道。  司马懿面色一正,肃然奏道:“陛下,当今之际,孙权既已将其得力干将陆逊和江东大部分精锐主力调往夷陵西抗刘备,则他的东翼一线必是大为空虚……微臣恳请陛下速速调遣一位方面大将担起东征之任,与驻守淮南的张辽、臧霸等将军自合肥城齐头并进,直捣江东腹地——如此‘天降神兵’,则孙权定然难撄其锋,必会举众而降!待得孙权一降,我军沿西而进、长驱直入,再与陆逊合兵一处,乘隙击破刘备老贼,则大魏‘一统六合’之伟业指日可成矣!”  “这个……张辽、臧霸等大军万一渡过长江,而孙权却仍拼死不降,届时又当如何?”曹丕面有疑容,蹙额而道。  “孙权若是拼死不降,我等自当戮力进取,夺下武昌!武昌一得,孙权纵是不降,所剩者也唯有束手待毙一途而已!倘若曹仁大将军再从襄阳南下横扫而来,连陆逊亦是自顾不暇……”  “可是,假如孙权逃到荆西之境,反而又与刘备老贼如同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那时一样联手对抗朕之王师呢?”  “这一点,确也不可不虑。不过,陛下,您此刻于东则据有武昌以扼之,于北则雄踞襄阳以压之,同时自东、北两路发兵袭之,孙权、刘备纵是有心联手,而大势所逼、实不能敌,他俩至多也只能窜回巫峡苟延残喘罢了……”  “这个……此事须得容朕下来后再细细思量一番。”曹丕默思半晌,最后仍是摇了摇头,“依朕之见,还是应当等到刘备老贼与陆逊小儿在夷陵一带斗得两败俱伤之后,我大魏王师再乘隙而出,方可坐收渔翁之利……”  司马懿一听,脸上表情不禁一僵:“陛下,古语有云,‘智者贵于乘时,时至而勿疑。’如今孙刘双方在夷陵相持不下,角斗正酣,恰是我大魏乘隙出击一举底定的天赐良机!倘若稍有迟疑,我大魏应之恐又不及矣!怎可守株待兔坐失良机?”他讲到这里,不禁触动了衷肠,恳切无比地奏道:“请恕微臣直言,当年先皇在世之时戮力征伐多年,也没有等到眼下这般良机——而陛下天降洪福、幸得此机,若是任其逝去,日后定然悔之不及!”  曹丕一言不答,只是满面铁青,用手掌紧紧地按着那幅黄杨木雕地图,低下了头粗粗地喘着大气。  一瞧他这副表情,司马懿便懂得他是要固执到底了——自己再谏下去,他说不定就要勃然发作了!他侧头瞟了一下贾诩,只见贾诩正深深苦笑着给自己递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他在心底暗暗长叹一声,只得俯首而答:“陛下圣明。微臣愚见,实是有劳圣虑了。”  曹丕听到他这“有劳圣虑”四个字,便知道他仍不死心,还在暗暗劝谏自己要慎重考虑他的建议。隔了半盏茶的工夫,曹丕慢慢稳定了情绪,干笑数声,借着其他事项把话题扯了开去。  半个时辰过后,御前朝议终于结束了。曹丕坐在御座龙床之上,目送着贾诩、曹真、曹休、夏侯尚、陈群等先后辞去,最后却看到司马懿仍是停坐在原席不动。  他微微皱了皱眉:“司马爱卿……朕已经说过了,朕会慎重考虑你的建议的……”  司马懿在席位上伏身下来,平静而道:“微臣恭请陛下恕罪——此刻微臣所要启奏的,并非征伐武备之事,而是经国文治之略。”  “哦?你且奏来听一听。”曹丕听他这么说,倒是有些好奇起来。  “微臣启奏陛下,自朝廷颁布实施‘九品中正举士之制’以来,尚书台屡奉恩诏征辟察举天下贤士,不料仍是应者寥寥——微臣很是揪心哪!如今大魏代汉而立,却还不免‘野有遗贤’之讥,实乃微臣等的失察失职之过啊!”  “哼!这些所谓的‘名士高人’恃才孤傲,自绝于朕——他们既不奉诏应征,就任由他们待在草野之间孤芳自赏一辈子吧!司马爱卿您何必还为他们操这份苦心?”  “陛下,天下名士高人滞留乡野不得其用,终是于国不利。陛下且当抑情顺理,虚怀折节,屈己从人,广开贤路才是!”  “可是……可是,朕贵为一国之君,总不成像当年一方诸侯西伯姬昌那样御驾亲出访贤渭滨吧?若是这样做了,我大魏皇家威仪何存?朕……朕也不好将他们都绑缚了来啊……罢了,罢了,随他们去吧!”  司马懿一听,心中暗想道:这曹丕终究还是顾念虚荣,贡高我慢,不肯屈驾折节访贤于野啊!不过,他事先早已料到了这一层,在暗暗嗟叹之余,便依着先前想好的思路继续奏道:“陛下若能屈驾折节求贤于野,本是最好。但眼下陛下忙于筹划南征,无法亲自出宫访贤,这一点朝野上下亦是十分理解。其实,天下贤士所以窥测庙堂者,只是‘听其诏,观其行’一途而已。汉高祖初定关中,便与朝野父老‘约法三章’,便以易简之道而获士庶之心。陛下欲得天下贤士之心,就当效仿汉高祖之所为也!”  “朕究竟须当如何效仿汉高祖以易简之道而获天下贤士之心?司马爱卿但讲无妨!”  “这个……请陛下先恕微臣肆言之过。以微臣冒昧之见:这些名士高人在草野之间与朝廷离心离德、徘徊观望,多半是出于对当年先皇诛杀孔融一事心有余悸。而今陛下顺天应人开基建业,须当汲取前车之鉴,切实力行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举措,方能纳尽天下贤士之心!”  “唔……那么,如何才是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举措?你且详细奏来。”  “启奏陛下,依微臣之见,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举有三:一是修缮孔庙以正其位,二是荣显孔氏以彰其宠,三是选贤取士以儒为本!”  曹丕微微点头,道:“司马爱卿所言甚是。那就有劳你下去后拟写一道诏书文稿来,朕要用玺发布天下。”  司马懿面容一敛,缓缓从袍袖中取出一封帛书呈递上来,郑重说道:“这是微臣事先与王司空、陈令君共同构思拟写的一道诏书文稿,恭请陛下审阅。”  曹丕似是吃了一惊,目光熠熠地看向了司马懿,脸上流露出复杂之极的表情来。他欲言又止,沉吟片刻,俯下头去翻开那帛书细细观阅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昔日仲尼资大圣之才、怀帝王之器,当衰周之末,无受命之运,在鲁、卫之朝,教化乎洙泗之上,凄凄焉、遑遑焉,欲屈己以存道,贬身以救世。于时五公终莫能用之,乃退考五代之礼、修素王之事,因鲁史而制《春秋》,就太师而正《雅颂》,俾千载之后,莫不亲其文以述作,仰其圣以成谋。咨!可谓命世之大贤,亿载之师表者也!今遭天下大乱,百祀堕坏,旧居之庙毁而不修、褒成之后绝而莫继,阙里不闻讲颂之声,四时不睹蒸尝之位,斯岂所谓崇礼报功、盛德百世必祀者哉?其以议郎孔羡为宗圣侯,邑百户,奉孔子祀。并令鲁郡修起旧庙,置百户吏卒以守卫之;又于其外广建室舍以居四方前来求学之士。  读罢之后,曹丕连连嗟叹,再无二话,随手提起朱笔就在帛书文稿右上角重重地批了一个“可”字。  搁下朱笔之后,曹丕又蓦地抬起头来,再一次直视着司马懿,嘴角咧开一片深深的笑意:“司马爱卿!似你这忠勤敏达、深沉笃实之才,当朝无人能及啊!这大魏内外的军政万机、四方庶务几乎都被你替朕打理得粗细无遗、本末无失,朕差不多就只该待在皇宫里垂拱无为、逍遥度日、坐享太平了……”  在柔和而明亮的宝树形铜枝宫灯的灯光照耀下,曹丕转动着手中所握的那只孙权进贡来的“虎皮纹金螺杯”,静静地欣赏着:这只杯盏其实就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碗口般大的纯金色海螺,形状宛若一只虎头;杯身上下缠绕着一绺绺五彩斑斓的花纹,仿佛编织成了一张鲜活亮丽的虎皮,煞是好看。  他一边入神地欣赏着,一边喃喃地说着:“听说这只‘虎皮纹金螺杯’是产自交州①之南的天涯海角,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它里面还会发出阵阵悠扬动听的涛鸣之声……华司徒,朕这三十余年来,只在中原地带辗转纵横,却从来未曾到过苍天之涯、瀚海之角呢……朕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渡过长江御驾南巡,像秦始皇一样直驱海滨射鲨猎鲸以显王者之威啊!”  坐在曹丕对面那张锦垫坐枰上的华歆欠了欠身,款款答道:“以陛下的神武圣明,御驾南巡直驱海滨,射鲨猎鲸以彰天威,有何难哉?必是指日可待!老臣若能有幸陪侍大驾同行,实乃三生造化、感激不尽!”  听着华歆的逢迎之词,曹丕瘦削的脸颊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这个华歆,在庙堂之上装得威仪凛然不可侵犯,但在私底下却最是善于迎合“圣意”了。想当年,先帝曹操多次以自居“周文王”而暗示群僚,表明自己去世之后须当以“文”为谥号。是啊,“文”这个谥号的含义是多么完美啊——“经纬天地、慈惠爱民”!朕自己也很喜欢啊!朕是要把它留给自己来加谥的!当朕向陈群、司马懿、贾诩、钟繇他们刚一透露此意,他们个个都含含糊糊、吞吞吐吐的。只有这华歆,最能领会朕的心意,立刻搁着那张老脸不要,当场跳出来奏道:先皇战功赫然,应该冠之以“武”的谥号,因为“武”有“克定祸乱、威强敌服”之含义,这不正与先皇戎马一生、神威远播相符吗?于是,在他的倡议下,先皇终于被立谥为“武皇帝”。从那时起,朕就知道这个华歆是最能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亲信重臣了!不像那个司马懿,隐隐然以帝王之师自居,总是一副“绵里藏针”的态度,指导着朕做这做那,让朕在他面前始终像一个门生弟子一般有些直不起腰来!可是,司马懿为人处世又太圆融练达了,自己不止一次想要抓他的把柄来立一立威,却又总是逮不着机会!唉……朕手下的大臣们如果个个都像华歆这么低眉顺眼老于世故的,就太好了……罢了!罢了!去想这些烦心事儿干什么呀?曹丕晃了晃脑袋,随口吟出一首自己作的诗来排解心中的隐隐郁闷:  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双渠相灌溉,嘉木绕通川。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  华歆一边静静地听着曹丕在对面的御座龙床上轻声吟诵着这首《游芙蓉池诗》,一边用手掌在膝盖上慢慢地击打着节拍。  “保己终百年……保己终百年……”曹丕喃喃地反复吟诵着那首诗的末尾一句,目光幽幽地看向了华歆,“华司徒……您虽已年近七旬,却是体气康健,朕好生羡慕啊!唉,朕若有一天能够享得华司徒这般的高龄,可谓是天赐洪福了!”  “啊呀!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大有可为之际,为何口出如此不祥之言?”华歆一听,慌得乱了手脚,急忙伏席失色而道,“老臣恳请您收回此言!”  “华司徒不必这般急为掩讳……朕自己的体质到底如何,朕自己心里最清楚……”曹丕沉沉地叹了口气,放下那只“虎皮纹金螺杯”,又把目光遥遥地投向了南方的天际,“所以,朕是夜以继日、殚精竭虑,想在有生之年扫平吴蜀,不留后患给子孙啊!”  华歆泪流满襟,伏在坐枰之上,只是叩首无语。  “言归正题吧,朕今夜召请华司徒前来密议,是为了此番南征吴蜀二寇一事……”曹丕敛起了忧郁之色,极为肃重地缓声而道,“华司徒您看过中书省抄录给您的帛书邸报了?五日之前,夷陵那边传来消息,陆逊小儿乘刘备老贼不备,于蜀军八百里连营‘首、腰、尾’三处‘三管而下’,放火齐攻,竟然烧得刘备一败涂地,仓皇逃往巫峡而去……此刻,正是朕调遣奇兵‘坐收渔翁之利’的最佳时机……”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却在心底暗暗想道:那个司马懿果然极有先见之明——刘备在夷陵与陆逊相持数月,终于士气懈怠、破绽横生,被陆逊伺隙施以火攻之计而一击即溃!他的预言又一次准确无比地灵验了!  “朕将在最快的时间里,御驾亲往宛城坐镇指挥……只是目前征南大将军一职尚未确定人选,朕召请华司徒您深夜前来,便是共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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