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吃三国-30

若夫爰盎之谏淮南,田叔之救梁孝,杜邺之绐二王,安国之和两主。仓庚之称诗,史丹之引过,周昌犯色以庭争,叔孙切谏以陈诫,三老抗疏以理冤,千秋托灵以寤主。彼数公者,或显德于前朝,或扬声于上世,或累迁而登相,或受金于帝宝,其言既酬,福亦随之。斯可谓善处骨肉之间矣。  他阅罢之后,却一言不发,微微闭上了双目,缓缓沉吟起来。  “司马君,您觉得该不该迅速将这篇文章抛出去引导诸位名士大夫的正确认识……”  “大公子,这篇文章有理有据,很有力度,把是非利弊也讲得很是透彻。但是,目前还不是将它出手的最佳时机。”  “这……这怎么办,难道咱们要眼睁睁看着丁仪他们在外面为曹植的谋嗣之举兴风作浪,推波助澜吗?”  “那倒不必。您不必担心——懿自有对策。”司马懿沉声道,“今晚在下费尽周章,将殿下请到这荒郊野地来,是因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要见您。”  “谁?”曹丕大惑不解。  司马懿轻轻咳嗽了一声,举起手掌来凌空连拍两下。只见老君殿内的那座神像之后,突然转出了一个人来,缓缓走到他俩面前。曹丕一惊,来人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陌生宫装少女。他一脸愕然地转头看向司马懿,不知该从何问起。  司马懿微微欠了欠身,道,“这位青芙姑娘就是丞相府王夫人的贴身侍婢。”曹丕一听,这才明白过来。王夫人是父相近来最为宠爱的侍妾,其聪慧贤淑连自己的母亲卞夫人也自愧不如。但他自己一向与王夫人交往甚少,也不知她今日派侍婢前来相见是何用意。  司马懿向青芙微微笑道:“王夫人有什么话需要你转告中郎将的,就请如实讲来。”  青芙向他俩躬身深深一礼,道:“我家夫人托我前来与殿下相见,就是向大殿下表明两层心迹:一、我家夫人将全力帮助大殿下立为世子;二、希望大殿下正式成为世子之后,对我家夫人和公子曹干多加关照。”  曹丕听罢,面色一正,肃然道:“苍天在上,曹丕在此立誓:王夫人今日相助之恩,曹丕日后必当涌泉相报,永不食言。”  青芙点了点头,又施了一礼,道:“青芙代我家夫人谢过大殿下了。我家夫人还有要事告诉大殿下,近日丞相深夜秉烛亲笔书写了十三封玉匣密函,就魏世子立嗣一事秘密征求了朝中十三位大人的意见。据我家夫人留心观察,荀攸、崔琰、毛玠等六位大人赞成立大殿下为世子,杨俊、魏讽等六位大人赞成立三殿下平原侯为世子,只有太中大夫贾诩一人尚未函复作答。丞相对此一直犹豫不决。我家夫人请大殿下速速行动,争取赶在平原侯之前将贾诩大人结纳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啊?”曹丕和司马懿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曹丞相已然这么快就出了手,竟然面向朝中各位元老重臣秘密函议此事!  曹丕一惊之余,斜眼看了看司马懿。司马懿缓缓说道:“殿下勿忧,贾诩大人那里的问题,就交由在下替你去全力解决。”  听得司马懿这般主动请缨,曹丕心头顿时一松。  第3卷 赤壁暗战,司马懿阴了曹操一把 第23章 魏太子之争 第156节 “不倒翁”的一票投向谁  如果问当前大汉政坛上真正最厉害的“不倒翁”是谁,相信每一个汉室臣民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贾诩。如果你要追问他为什么是“不倒翁”,相信每一个汉室臣民都会告诉你:这是因为他似乎永远都站在正确的那一边。  的确,贾诩太聪明了,聪明到了“一言而兴邦,一言而丧邦”的境地。忠于汉室的臣子都很恨他——如果不是他这个“鬼才”当年为了自保出了几个“鬼点子”,汉朝也不会垮得这么快。当年权臣董卓伏诛,司徒王允当政。王司徒虽然才能有限,且有心胸狭窄、滥开杀戒之弊,但他终究给风雨飘摇的汉朝江山带来了短暂的喘息之机。董卓手下原有两个粗莽的李傕和郭汜,当时驻扎在洛阳。王允若本着“首恶既除,胁从不问”的态度,网开一面,则这二人极有可能归顺朝廷,天下之乱也可初定。因董卓而起兵的关东诸侯也会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则四海升平可望。然而王允刚愎太甚,终究还是对李傕、郭汜下了追杀令。  当李傕、郭汜及其部众知道王允的严旨密令下来之时,个个惊慌失措,准备解散兵马,逃回朔边。曾身为董卓谋士的贾诩挺身而出劝住了他们:“听说汉室君臣商议欲尽诛凉州人士,而诸君弃众单行,仅一亭长便能缚君矣。不如率众而西,攻入长安,为董公报仇。此举若成,则人人可免祸为福;此举若不成,诸君再逃不迟。”于是李傕、郭汜听取此言,带领西凉兵马向着长安反戈一击,竟杀进京城灭了王允一党。随着王允被杀,大汉王朝从此再也没能缓过气来,陷入了全面崩溃。而贾诩,也就成了汉室群臣最为痛恨的乱臣贼子。  后来,贾诩在诸侯之间东奔西走,竟说服了曹操有杀子之仇的张绣率军三万于官渡之战前投入曹操帐下,为他赢得官渡之战提供了极有力的支持。曹操也公开称赞贾诩:“使我诚信之名重于天下者,贾君是也!”是啊,只有贾诩,才能说服张绣这样的仇敌来臣事曹操,才能使曹丞相“爱贤而不计私仇”的美名遍扬四海,从此,曹操将贾诩纳为自己四大谋士之一,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无谏不取。贾诩就这样凭着自己的卓越才识,成为了与荀彧、荀攸、郭嘉三人齐名天下的谋略大师。  现在,身为谋略高手的贾诩就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他收到了曹操的玉匣密函,里边竟是询问他该立哪个儿子为嗣的亲笔信。贾诩已经老了,再也不想涉足这复杂得令人可怕的宫廷纷争中去。他只得用一个“拖”字来应付曹操的玉匣密函。他希望曹操能自行解决这个问题。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奇妙,你越想避开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反而越会追着来找你。这日下午,贾诩正在府中闲坐阅书,便接到仆人来报,丞相军司马司马懿特来谒见,有事求教。  司马懿?贾诩暗暗一愕,将手中书简卷成一束在面前方几之上轻轻拍了几下,脑际里却急速地思忖着。这个深有城府、心机内敛的小子今天怎么想起来突然造访老夫了?莫不是为了他背后的那个主子?当年在赤壁之战末期,老夫便察觉到了他的诡秘叵测——但他的来头实在不小,自己才不得不放过了他。不料这四五年来,这小子一路蹿升,进步神速,居然做到了丞相府东曹属、军祭酒、主簿、军司马等炙手可热的要职,委实是不简单……而且,他虽然背景关系复杂深厚,却丝毫不以为傲,最大的优点就是谦虚谨慎,勤学好问。司马懿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会,而且什么都能学好,什么都能用好。军事、政治、经济、后勤等方面的业务技能,他都学得炉火纯青,用得挥洒自如。看起来,曹丞相似乎也有意在栽培他,给了他很多锻炼才智的位置和机会。  贾诩如今也看透了,曹丞相府署之中的主簿、军司马之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就是即将裂土分建的魏国小朝廷里的尚书令、车骑将军等荣显之职。那么多的名门子弟和英才俊彦都在曹丞相手下没能冒出头来,却唯有这司马懿一直立于要津而不倒——自己可真是千万不能怠慢他!想到这里,他便吩咐仆人准备了上好的茶水接待,同时自己也亲自来到前厅迎接司马懿。  司马懿进了贾府,看到里边一切家具摆设均显得极为简朴,毫无奢华之气。他深深感到了贾诩在这一派清简朴素气象后边隐藏着的韬晦之意。贾大夫自投奔曹丞相以来,常常闭门不出,尤其在建安十六年辅助曹操荡平西凉马超、韩遂之后,更是谢绝交游,非因公事而不见同僚——这一切都是贾大夫身处乱世的自全门户之策。而今天贾诩能破例答允并迎接自己的登门来访,实属难能可贵。至少,贾诩对自己这样一个可轻可重的丞相府军司马降格相见,也委实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想到此处,司马懿不禁暗暗叹服贾诩的慧眼识人之术。只要贾诩能一直保持这样犀利的眼光,他就永远不会在复杂无比的宦海纷争中处于下风。  思忖之间,司马懿不知不觉进了贾府前厅。只见贾诩诩一身儒服,满面微笑,热情地迎了上来。司马懿受宠若惊,急忙躬身深施一礼,道:“贾大夫亲迎之礼,折杀小生了。”贾诩连称不必多礼,笑道:“司马公子今日光临寒舍,老夫十分高兴,却不知司马公子为何而来?”  司马懿开口欲言,忽又目光一转,看了看前厅中的贾府仆人,却不再发话,神色有些窘然。贾诩见状,立刻会意,咳嗽一声,挥了挥手,让前厅中的仆人全部退了下去。隔了片刻,贾诩才道:“此时厅中已无他人,司马公子可畅所欲言,老夫洗耳恭听。”  司马懿微微一笑,道:“小生素闻贾大夫喜好收藏珠玉,而且识宝之术极高,因此带了一件玉玦过来,请贾大夫帮着辨认一下真伪。他们说这玉玦乃是当年周文王请姜太公出山时送的聘礼之一,价值连城,堪称稀世奇珍。还请贾大夫细细审视一番,小生在此不胜感谢。”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紫檀木匣,放在厅内香几之上,轻轻地打了开来。  贾诩没料到司马懿竟是前来请他鉴宝,当下满口应承,同时往那匣中看去,却见一块状如月牙的玉玦赫然入目。玉玦莹白明润,玲珑剔透,一缕紫纹有若蟠龙绕于其上,姿态生动,妙不可言。一见之下,贾诩大吃一惊:“这正是当年周文王赐予姜太公的镇国之宝——‘紫龙玦’,秦始皇、汉武帝慕其名寻遍天下而未获,却不知司马公子从何处得此奇珍?”他一边惊叹着,一边将玉玦捧于掌上不住地把玩欣赏,不忍释手。  司马懿站在一旁,看着贾诩对此玉玦显出的爱不释手的模样,在心底暗暗发笑。他缓缓说道:“贾大夫,小生哪有此等福德享此稀世之珍?这‘紫龙玦’乃是五官中将曹丕曹大人心爱之物。”  贾诩一听此言,脸色慢慢地变了,如同一盆热水之中忽然掉进了一大块寒冰,渐渐冷却下来。他慢慢地将“紫龙玦”放回了那个木匣之中,悠悠叹道:“老夫恭喜五官中郎将了!请司马公子回去告诉他,这‘紫龙玦’确是真品。倘若老夫此言不实,甘受五官中郎将之责罚。”  司马懿何等聪明,怎会听不出他语气之中的怅然若失之感?他冷冷一笑,却是不动声色,将木匣捧在手上,缓缓送到贾诩面前,轻轻说道:“既然此玦实乃旷世异宝,那么就请贾大夫欣然笑纳。这是五官中郎将拜托小生此番携宝前来求见贾大夫的真正目的。他愿将此重宝赠予贾大夫!”  此语一出,贾诩顿时如闻平空一声惊雷,面现惊疑之色。饶是他足智多谋,反应机敏,竟也不禁怔了,一时回不过神来。半晌,贾诩才开口说道:“老夫何德何能,岂敢接受五官中郎将如此贵重之宝?”  “五官中郎将久仰贾大夫之高才硕德,今日奉上宝玦,实想得到贾大夫指教!”司马懿缓缓答道。  贾诩有些惊诧,“莫非五官中郎将碰到了什么难题?”司马懿无声地点了点头,又缓缓说道:“这道难题,其实贾大夫也早已知晓。曹丞相的那道玉匣密函,贾大夫似乎尚未答复吧?”  贾诩这时才明白了一切。果然,司马懿是为他背后那个主子曹丕当说客来了。他惊疑交加的神色一瞬间全部消散于无形,恢复成一潭深水,眼神也沉沉凝凝的再也让人捕捉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隔了许久许久,方才开口说道:“这‘紫龙玦’,老夫实在是愧不敢受,只得请司马公子代老夫多谢五官中郎将的美意了。老夫如今垂垂老矣,衰朽不堪,劳碌奔波了几十年,别无他图,只想阖门自守,安享晚年。至于五官中郎将所求之事,老夫实在是不便介入。司马公子,置身事外,不闻不问,这本也应该是我等臣子所持的正确态度啊!”  司马懿微微笑道:“贾大夫此言差矣。魏世子立嗣之争,恐怕谁都无法置身事外。曹丞相以玉匣密函遍访朝中元老重臣,共发一十三份,目前仅有贾大夫的那一封密函尚未回复曹丞相。如今贾大夫身处要津,举足轻重,右投则五官中郎将胜,左投则平原侯胜,不可不慎哪!”  贾诩悠悠一叹,道:“司马公子这番话,老夫也并不是今天第一次才听到。曹丞相府西曹掾丁仪大人也已经见过老夫了……老夫实在是左右为难。”司马懿一听,暗暗佩服丁仪出手之迅捷,却也不便多言,沉吟片刻,道:“这宝玦就请贾大夫暂且收下,随时可以退还五官中郎将。五官中郎将所求之事,贾大夫也不必急着一时便予答复,缓一缓,放一放,看一看,以后再说,如何?”  贾诩沉吟无语,只得点了点头。  司马懿微微笑道:“古语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贾大夫一向深谋远虑,算无遗策,下官敬佩得很。今日之事亦极复杂,但下官相信贾大夫必会作出一个高明而正确的决定。下官就此告辞,随时恭听贾大夫的指教。”说着,便将‘紫龙玦’和紫檀木盒轻轻放在了桌几之上,恭恭敬敬告辞而去。贾诩满面愁云,也未起身送他,兀自看着那“紫龙玦”沉思不动。  当司马懿缓步走出客厅之时,身后贾诩那深深长长的一声叹息悠悠然送了出来。那叹息是何等的无奈与苍凉!司马懿在心头一阵感慨,想不到人称谋略“鬼才”的贾诩贾大人,竟也有焦心棘手之时。看来,人就是人,哪有孔夫子讲的“不思而中,不虑而得,从容中道,举无遗过”那样神乎其神的厉害。  第3卷 赤壁暗战,司马懿阴了曹操一把 第23章 魏太子之争 第157节 鸡肋?  在司马懿离开贾府的第二天,贾诩就向朝廷和魏公府里同时送了两份亲笔写就的称病告假的申请书,并从即日起不再上朝议事,就待在府里关起门来养“病”。  贾诩这一病,病得可真不是时候,急得曹丕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吴质、朱铄见状,不由得大骂贾诩是个“老滑头”,既收了“紫龙玦”,又不敢站出来表态支持曹丕,简直就是一个“官痞”。然而,只有司马懿对此事不置可否。其实,任何人与贾诩易地而处,都不得不暂时采取他这种沉默韬晦之术。毕竟,曹丕、曹植双雄争嗣,实力相当,谁胜谁负委实难料。贾诩乃是何等聪明之人,岂会过早便孤注一掷卷入纷争之中?此刻,贾诩装病在家,一则是在避躲矛盾给自己留下回旋余地,二则也可算是在冷眼旁观,伺机下注。所以,对待他这一举措,只能是耐心地等待,等待曹丕以自己的实力真正胜出曹植的那一天尽快到来。那一天,贾诩就会宣称病愈上朝,公开支持曹丕了。  但,意识到贾诩此举用意的,并非司马懿一人。丁仪得知贾诩称病不朝的消息后,立刻派弟弟丁廙亲自出面邀请杨修、司马孚到自家密室之中共商大事。自然,曹植是不会在场的。丁仪知道曹植根本无心与曹丕竞争世子之位,如若让他参与其中,反受其累,倒不如背着他由自己出面联系各位忠于曹植之士齐心合力推他登位。所以,在这场无声而又无形的立嗣之争中,丁仪召集诸人共议大事,择善而从,往往是独断独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从不告知曹植。而曹植,似乎也从未过问他的一切所作所为。  在丁府密室中,杨修刚一落座,便有些紧张地对丁仪说道:“丁兄,杨某今日看到崔琰崔大人就世子立嗣一事给曹丞相写的公开信函的内容了!”  丁仪、丁廙、司马孚俱是一惊。他们早就知道曹丞相就立嗣一事曾以玉匣密函访询了朝中十几位元老重臣,但这一切的函来信往都是在极其机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旁人根本无从得知。崔琰尚书竟不顾曹丞相密嘱,将自己的意见以公开信函的形式答复出来,完全表现了他在这立嗣之事上鲜明而坚定的立场。  “他在公开信函里怎么说?”丁仪沉声问道。  “杨某本来以为平原侯是崔大人正宗的亲侄女婿,崔大人绝对应该助他一臂之力。”杨修拍膝慨然长叹,“你们真是猜不到,他在那公开信函里怎么说——他说,‘臣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五官中郎将曹丕仁孝聪明,宜承正统。崔琰此意已决,以死守之,决不可夺。’”  丁仪静静听罢,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司马孚却不禁叹道:“崔大人此语质直公方,志如山岳而不可移,其人刚正不阿之风,实在令人神往。”  丁仪听得司马孚的赞语,不禁瞥了他一眼。这位司马老弟真够奇怪的,难道不知道,崔琰越是刚正越是坚定越是旗帜鲜明,对曹植登上世子之位的威胁就越大。他倒好,形势严峻,大敌当前,他反而为自己这一派的政敌唱起赞歌来了。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读书都读得有些迂了。亏得平原侯还那么倚重他,视他为自己心腹好友。一念及此,他心中忽然一动,便开口问司马孚道:“司马君,你二哥近来在忙些什么?丁某似乎很久没有看到他在丞相府中露面了。”  “哦……你问我二哥啊,”司马孚不假思索地答道,“他被调到丞相军营那边去了之后,天天忙着为丞相西征汉中筹备军粮,整修兵器,东奔西跑,几乎没有余暇休息,一个月里也难得回府几次,常常就是在军营里打地铺过夜……”  丁仪认真仔细地听着他的话,沉吟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看他近来可曾与五官中郎将有过接触吗?”司马孚一听,脸色微变,有些不悦地答道:“我二哥就是看到宦海险恶,风波难测,为了摆脱这丞相府中的是是非非,这才主动辞去主簿一职,前往丞相军营里任职。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忙于军务,我是从来没看到他再去过五官中郎将府。怎么?丁兄对他这样一个极力置身事外,但求自保的人也怀有疑虑?”  丁仪见司马孚一脸的坦诚直率,想来他也没替他二哥有意伪饰隐瞒什么,便摆了摆手,道歉道:“丁某并无他意,司马君不要见外。既然你二哥已置身事外,这自是再好不过了。”丁廙在旁察言观色,一见情势有些尴尬,便站出来插话转移了问题,向大家说道:“题外之话暂不去说了。崔大人如今已然表明了公开支持曹丕的态度,那么我们应当如何回应?”顿时,场中诸人沉默了下来。许久许久,丁仪有些沙哑而艰涩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团沉默,缓缓响起:“古语有云:‘芝兰挡道,不得不锄。’崔琰第一个跳出来公开反对将平原侯立为世子,其人虽贤,我们也顾不得许多了,到时候搬掉他这块绊脚石便是了。”  他此语一出,室内众人均是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司马孚失声道:“何至于此?丁兄,此事不可造次,还是先请示一下平原侯自己的意见再说吧!”丁仪冷冷说道:“此等为难之事,请示平原侯又有何益?平原侯只可高坐殿堂洁身自守,无须蹚入这趟浑水。这恶人恶行,就交给丁某来做吧!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要能够帮助平原侯日后成为一代尧舜之君,丁某愿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杨修闻言,面色肃然,站起身来,向丁仪深深一躬,慨然叹道:“丁兄满腔忠义之心,实可与日月争辉!”说罢,双眸之中已莹莹然泪光闪烁。  丁仪却淡淡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挥了挥手,道:“杨兄此举折杀丁某了!丁某一介眇目废弃之士,幸得曹丞相与平原侯知遇之恩,得以凌驾碌碌庸人于其上而一展所长,自当生死以之,以命相报,杨兄过誉了。”  杨修心潮澎湃,慢慢退回木椅上坐下,让自己慢慢恢复了平静。却听丁仪又问:“如今曹丞相所发玉匣密函已有几人回复?内容如何?还有几人尚未回复?”  杨修听罢,沉吟片刻,缓缓答道:“据我所知,曹丞相一共发出去了十三封玉匣密函,目前已经收回了十二封,其中荀攸、崔琰、毛玠、桓阶、王朗等六位大人赞成五官中郎将立为世子,杨俊、魏讽、王粲等六位大人赞成平原侯立为世子。只有太中大夫贾诩最后一人尚未复函作答。”  丁仪微微笑了。他的笑意越来越深,让人似乎永难见底。他慢慢伸手端起了方几上一只雕成鸿鹄之形的黄杨木双耳杯,杯口上面热气腾腾,溢出一股清馨芬芳之异香来。司马孚等人凝目望去,方见那杯中水面漂着一瓣瓣金黄的菊花,正是它们散发出了浓郁的清芬之气。  “这是平原侯专门为仪到御花园中亲自采撷晾制的‘金菊之饼’。”丁仪盯着那杯中的瓣瓣菊花,悠然道,“他知道这菊花泡茶之后以其香气薰目,颇有清心明眸之奇效。平原侯待仪的这一片真心,仪真是难以为报啊!”  说着,他便慢慢将自己那只略显红肿的右眼凑到那只黄杨木双耳杯上,用金菊花茶的腾腾香汽蒸薰了起来……  过了半炷香的工夫,茶水香汽渐渐淡去。丁仪微闭着右眼,抬起了头,将那微微变凉的杯中清茶一饮而尽,然后靠在榻背之上,悠悠然寻起茶中余味来。  他这一悠然,却让杨修、司马孚、丁廙惑然起来。他们一个个疑团满腹,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耐心等待丁仪自己来说明。和所有大智大谋之士一样,丁仪玩够了自己的花架子,吊够了他们的胃口,满足了自己的表演欲之后,终究会为自己的战友们揭开谜底的。  丁仪缓缓说道:“虽然目前五官中郎将与平原侯是半斤八两,平分秋色。但是,在这已经表态的十二个人当中,还有一人可以保持中立,改变自己原有的立场。剩下最后一个贾诩,应该也有办法收揽过来。”  杨修问道:“十二人当中谁会改变立场保持中立?”丁仪微微笑道:“曹丞相的首席大谋士、魏国尚书令——荀攸!”  “他?”杨修一愕,“这怎么可能?”  丁仪微微含笑看着杨修:“杨兄,令尊杨彪杨太尉和荀攸是莫逆之交。同时,杨太尉又是当今陛下最为倚重的老臣之一。在某种程度上,杨太尉就是当今陛下的代言人。若是杨兄说服令尊去劝荀攸改变立场,并阐明此乃当今陛下之意,丁某相信一向忠于汉室的荀攸荀大人最终会保持中立的。”  杨修一听,不禁大喜过望。丁仪此语当真是令他茅塞顿开,果然是一语中的,正确之极。他马上满口应承:“丁兄说得对,杨某回府之后便去恳求家父出面相助。”  “至于贾诩贾大人嘛……”丁仪沉吟着说道,“恐怕只有说服平原侯亲自登门看望贾大夫,倾身折节,待以三公之礼,才会延揽得到贾大夫的鼎力相助之心!”不料,他这番话刚刚说完,却听杨修蓦地涨红了脸急声喝道:“不可!”  丁仪不禁一愕:“为何?”  杨修静了静心神,肃然开口说道:“贾诩此人首鼠两端,极其圆滑,唯利是图,敢为一己之私而祸国殃民,实为奸人之魁。平原侯折节礼敬于他,实在是有辱清誉!况且,家父一向痛恨贾诩扰乱汉室,与他势如水火。若贾诩站出来支持平原侯,必会激起家父无明业火,反而对平原侯的立嗣大事大大不利!还望丁兄慎思。”  丁仪听罢,不禁皱起了眉头,“哦”了一声,却不立刻作答。他转脸看了看司马孚,问道:“司马君是何高见?”  “这……小弟见识暗昧,谈不上有什么高见不高见的。”司马孚先谦辞了一番,见丁仪执意要问,便沉思片刻方才答道,“不过以常理推之,贾诩此番称病在家,摆明了只想置身事外,应该不会投向任何一方。所以,他暂时就像杨兄曾经所讲的那个比喻——鸡肋,食之而无味,弃之又可惜,似乎不必去管他。”  身为黄门侍郎的丁廙在一旁说道:“大哥,近日小弟在宫中也曾看到几份奏章,有杨太尉写的,也有董承将军、杨俊大人写的,都是针对贾大夫称病一事而来。杨太尉在奏折中要求陛下乘此番贾诩称病不朝之机,就势下诏令贾诩以病逊位,告老还乡。可见杨太尉的确与贾大夫势不两立。平原侯若是前去礼敬贾大夫,必会引来汉室心腹重臣们的不满呐!他们也就不会支持平原侯立为世子了!”  丁仪听罢,不禁陷入深深思索之中。是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想得到这一方的支持,就必须得放弃对另一方的拉拢。脚踏两条船,最后就有可能是无从着力而溺水身亡。只要不去刻意地刺激汉室心腹重臣们敏感的神经,不与贾诩走得太近,自然也不能与贾诩离得太远,尽量让贾诩保持中立,这也许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上上之策吧!但是,万一曹丕先下手为强,将贾诩拉拢过去了又该怎么办呢?丁仪想得头都有些痛了,那只右眼也感到了一阵酸胀。他仰天一叹,希望司马孚说的是事实——贾诩是块“鸡肋”,得之而无大利,弃之亦无大害。  然而,贾诩真的会是像司马孚所说的那样吗?丁仪对这个答案没有把握。  第3卷 赤壁暗战,司马懿阴了曹操一把 第23章 魏太子之争 第158节 一箭三雕  夜很深了,司马孚敲开了紧闭的府门。司马寅打着哈欠给他开了门,懒懒地问道:“三老爷回来了!”  司马孚一言不发,点了点头,便往里直通通走了进去。他埋着头走了没几步,忽又停住,回头说道:“二老爷休息了没有?”  “我也不知道,”司马寅哈欠连天地关上了门,“这么晚了,二老爷应该早就休息了吧。”  司马孚听罢,也不再说什么,便回自己卧室去了。这一路上,他思潮涌动,浮想联翩,一直都不曾放松过自己紧绷的心弦。当今夜丁仪突然将他和杨修召集到密室议事之时,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是忐忑不安的。他以前也曾隐隐约约听到丁仪和杨修隐晦地提起过立嗣之事,那时也没怎么放在心里。却不料,一夜之间,他便卷入了丞相立嗣之事的漩涡之中。他也没想到,丁仪、杨修那么信任自己与曹植的真挚友谊与亲密关系,竟把一切密谋向自己和盘托出。但这一切,却像一块灼热无比的赤炭放进了他的袖里,令他坐立不安。本来,若是不知道这一切,他完全可以优哉游哉置身事外。但是现在,他已完全知道了这一切,就不得不认认真真思索起何去何从的问题来。  进了卧室,司马孚蜡烛也不点,一头躺在床上,思绪万千,辗转难眠,久久不能平静。他越想越乱,越想越烦,干脆又披衣而起,踱出室外,来到庭院之中,听着蛙鸣蝉吟,静立而思。只见院坝地面之上,月光如水,树影浮动,摇曳多姿,有若他的心中杂念丛生,此起彼伏,无法镇定。  他仰天长长一叹,自言自语道:“我司马孚生于乱世之中,服膺儒教,尊道贵德,只想独善其身,纤尘不染,可惜天不从我愿,令我身陷宦海纷争,奈何!奈何!”  他话音刚落,却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黄石公三略》里讲得好:‘圣人君子,明盛衰之源,通成败之端,审治乱之机,知去就之节。’三弟一向博览群书,何至于遇事便周章失措,连这句古语都忘了吗?”  司马孚一惊之下,急忙回头,循声望去,只见院落一角树荫深处,慢慢走出自己的二哥司马懿来。他面如止水,无波无动,却又深浅难测。司马孚恍然之间才意识到二哥原来一直就站在这树荫下观察着他进府的一举一动。不知为何,从一见到二哥开始,他的心就变得有些虚虚晃晃的,一种隐隐的畏惧之意再也挥之不去。  司马懿看着自己的三弟躲躲闪闪的眼神和极不自然的表情,心头暗暗发笑。三弟啊三弟,你一向诚实惯了,哪里掩藏得了什么心事呢?他不动声色,背负双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前来,缓缓问道:“三弟,今晚因何事这么晚才回府?又因何事在此烦恼?”  司马孚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只觉得心跳得十分厉害,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平原侯府里杂事太多了,所以今夜忙到这么晚才回来。我……我到这院子里只是为了透透气,有劳二哥叨念了……”司马懿双眼一抬,两道目光陡然如同利剑般直刺而来,逼得司马孚垂下了头不敢正视:“三弟恐怕是到丁府夜谈才回来得这么晚,又或是因为平原侯之事而在此烦恼吧?”  “二……二哥……”司马孚顿时变得有些口吃起来,“我……我没去丁府……”司马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笑非笑地摆了摆手,沉吟片刻,忽又问道:“我想问三弟一个问题,请三弟如实回答。如若父亲大人现在尚未过世,他将在你我二人之中立谁为嗣呢?”  司马孚没想到二哥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未及多想,便嗫嚅地答道:“当然是二哥了!”司马懿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是我记得父亲大人一向都很欣赏三弟的才华,还多次当着外人的面夸你的儒学根基比我扎实呢。我想,父亲大人在世时应该是希望立你为嗣吧?”  “不……不……这怎么可能?《春秋》之义,立长不立幼……这是亘古不变的准则……”司马孚连连摇头,“二哥何出此戏言?再说,我的儒学水平再高,也不能做到像二哥那样得心应手地管好这个家,更谈不上为司马家族光大门楣了!而且,这个家也不那么好当,倒是二哥一力承担,替我们吃了那么多苦……”  司马懿听司马孚说到后来竟是情动于衷,热泪盈眶,不禁心头一暖,轻轻挥手止住了他,缓缓说道:“三弟说得对啊!谁当这个家,谁就是在替兄弟们抢先出来吃苦。我相信,我们司马家兄弟只要精诚团结,同心同德,就永远不会被任何困难击倒!”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忽又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么,让我们回过头来看魏国公世子立嗣之争,又何尝不是如此?平原侯的确比五官中郎将更有文才,但他就真的比五官中郎将更适合这个世子之位吗?三弟,你说服得了你自己吗?”  的确,司马孚在这个问题上实在是有些说服不了自己,无论如何,二哥的话都占了传统礼法上的最大优势。而且,就连他自己,在内心深处也是有些认可这些话的。他仿佛被二哥挑开了一个如太阳般光芒刺眼的一个谜底,灼得他不敢仰视。  司马懿见状,微微笑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在法理上彻底打碎了三弟赖以支持曹植的支柱。而现在,该以铁的事实来粉碎三弟在这个问题上最后一丝的彷徨。他沉沉地开口说道:“水不激,则油不焰;火不焚,则林不毁。丁仪兄弟本是外人,却掺杂在丞相府世子立嗣之争中,弄得是刀光剑影,血溅五尺!你可知道今天上午我与五官中郎将等多人一同出游,中途竟遭刺客暗算一事?”  “什么?二哥今天上午和五官中郎将遭到了刺客暗算?”司马孚顿时大惊失色,“刺客是哪里人?”  “刺客一击不中,被卫士当场格杀,没能查出他的来历。”司马懿深深地直视着司马孚的双眼,“但我想,三弟应该猜得出他究竟是谁派来的。”  “我……我怎么猜得出……”司马孚突然语塞。他一瞬间忆起了在密室里丁仪谈到崔琰尚书反对平原侯立嗣时讲“芝兰挡道,不得不锄”那一副冷酷如铁的表情与语气,心头不禁猛然一震。他霍然道:“这……这……难道是……”  司马懿却当作不曾看到他的表情,不曾听到他的话语一样,伸手慢慢解开了长袍,只见长长的一条被渗出来的鲜血染红了的绷带包裹在他腰背之间。在司马孚骇然的目光中,他缓缓说道:“那刺客挥刀砍向五官中郎将时,我扑上去及时推开了五官中郎将。他那一刀就砍在了我腰背上,足足有一尺多长,当场就血流如注……我几乎以为自己今天再也见不到三弟了……”  说罢,司马懿慢慢又穿好了长袍,冷冷说道:“用沾满兄弟鲜血的手去接下世子的冠冕,恐怕平原侯自己本人也心有不忍吧?”  “不……不是这样的……”司马孚流着泪喊道,“是丁仪他们搞的……他们……他们还要对崔琰大人下手呢!”  “什么?”司马懿一惊,“崔大人可是我们家的世交至友!丁仪为什么要对他下手?快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我!”  司马孚就这样哭哭泣泣结结巴巴地把自己与丁仪兄弟、杨修在丁府密室中的谈话内容全都告诉了司马懿。  司马懿听罢,一言不发,只是站在庭院之中,沉吟了许久许久。最后,他伸手拍了拍司马孚的肩膀,轻轻扶着他,缓缓说道:“你把这一切都告诉二哥是对的。你这是在帮助平原侯与五官中郎将二人不要走上手足相残的悲剧之路。你做得很好,很好……”  任何人,都需要用一个至少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来为自己的一言一行“垫底”,以此来逃脱日后的追悔与自责。毕竟,司马孚在客观上是真真切切地背叛了,甚至可以说是出卖了丁仪兄弟、杨修,也许还有曹植。于是,司马懿通过安慰司马孚的方式将这个理由巧妙地塞给了他。司马孚只要觉得自己这么做真的是为了消弭一场骨肉相残的悲剧,他就会取得道义上的自我谅解,就能做到人虽站在丁仪兄弟、杨修那一边,心却倒向自己这一边。司马懿想到这里,在心底无声地笑了。三弟真是太天真单纯了!他怎么会知道,今天上午他的二哥司马懿和五官中郎将遇刺一事,完全是司马懿自己一手自编自演的绝妙好戏!那个刺客就是司马懿派去的一个死士扮成的。这次行刺,一则会激起曹丕与曹植之间更加强烈的猜疑,二则让司马懿通过自己舍身护主的行为换取了曹丕更深的信任。而且,司马懿在今晚,又利用了这一事件说服了司马孚告诉了自己丁仪兄弟、杨修的一切密谋。这一步险招,当真是“一箭三雕”,硕果累累。司马懿在心底笑得无比痛快,他忽然觉得自己几乎就是一个把权谋之术玩到空前绝后的奇才,恐怕当年的张良、陈平也有所不及吧?而自己,利用这样厉害的心术去开创未来,又有什么事业做不成的呢?  第3卷 赤壁暗战,司马懿阴了曹操一把 第23章 魏太子之争 第159节 计赚贾诩  虽然贾诩称病不起闭门拒客,但是司马懿的再次求见,却实在令他无法拒绝。拒绝了司马懿,就是拒绝了司马懿背后的那位五官中郎将曹丕,而得罪了一向心胸狭窄的曹丕的后果之严重,却实在令贾诩不敢造次。于是,贾诩只得让家人将司马懿带入自己卧病在床的寝室。只听得寝室外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吱呀”一声,室门开处,司马懿缓缓步入。贾诩半躺在床上,静静地端详着他的面貌、气质。这是贾诩一生中极少有的几次像今天这样专注地观察某一个人。一般来说,这样的人将会是给他的人生带来重要影响的人,比如曹丞相、董卓等。  虽然司马懿素来自称是儒门出身,但贾诩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文人儒士通常都会具有的迂腐之气。相反,在他举手投足转目顾盼之间,有些时候流露出来的却是一种精悍雄劲之气,如虎似豹,咄咄逼人。不过,更多的时候,司马懿似乎是在刻意地收敛着自己身上的那股锐气,装得循规蹈矩,毫不张扬,极其低调,以至于不少朝臣都以为他只是一个唯唯诺诺,谨慎怕事,靠着父兄之荫而平步青云的中人之才。然而贾诩却不这么看。司马懿的真实面目,他算是当今天下深为了解的寥寥几人之一。  贾诩懂得,有时候一个人在某个紧要关头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也许才是这个人最真实的一面。东汉初年的开国元勋吴汉质厚少文,看似为人木讷寡言,不被文臣所喜,然而一到疆场,他却叱咤风云,临机果断,立下了破赤眉、灭西蜀、定霸业的赫赫战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司马懿自然便是这“不可斗量”的高人奇士。而且,在推助曹丕夺嗣继位过程中,亦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令人叹异。  贾诩正自思忖之际,司马懿已走到了他面前。他表情极其关切地俯身过来,向贾诩深深一礼,道:“贾大夫,小生叨扰了!病可好些了么?”贾诩假装有些哆嗦着半坐起来,道:“多谢司马公子了。老夫年纪大了,偶感风寒便病成这样,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司马懿淡淡说道:“贾大夫乃朝中柱石之臣,许多大事都等着贾大夫病好之后出来主持大局呐!贾大夫不可再说这些丧气的话。而且,五官中郎将对贾大夫的病也关切得很,这几日来,不知访了多少名医圣手,终于为贾大夫寻觅到了两副药方,所以特意拜托小生代他亲自送上门来,希望能及时医好贾大夫的病。”  贾诩一听,猛一抬头,直视着司马懿,目光猝然变得如刀锋般亮利,仿佛要一直刺入司马懿内心深处。他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那可真是有劳五官中郎将费心了!不知他送来的是怎样两剂药方呢?还望司马公子详细告知。”  “五官中郎将托小生送来的是一寒一热两副药方。那些名医们都说了,这两副药方的药性是相反相成的,可以收到水火既济之效,天下之病无不可治。”司马懿脸色一正,肃然说道,“只是这药方太过珍异,旁人听去,恐怕流传于外,反而有负五官中郎将的美意。”  贾诩听罢,面沉如水,也不多言,轻轻一挥手,寝室之内的家人、侍妾全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他和司马懿。  然而,室内依然是一泓深水般沉寂。司马懿只是静静地看着贾诩,没有开口。许久许久,贾诩咳嗽一声,慢慢说道:“如今这两副药方,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五官中郎将知,你可以说了,没人会泄露出去的。”  司马懿悠悠说道:“贾大夫自四年前随张绣将军投靠曹丞相以来,时怀忧惧之心,阖门自守,退无私交,子女婚嫁不结高门,安于清贫,完全是自保门户,念念与世无争。士人生此乱世,如贾大夫之所为,亦不可不谓之贤明。然而,宦海险恶,安危难料,小生与贾大夫易地而处,亦不得不思而为之心酸。贾大夫已谦退至如此境地,应当不会招致无妄之灾吧?”  贾诩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只是静静地听着司马懿缓缓道来。司马懿此刻却是语气一顿,隔了一会儿,又慨然说道:“只可悲贾大夫既已如此工于自保,引身避祸,却未曾料到,我虽无谋人之心,而他人却有害我之意。贾大夫一生谨慎只想避祸,而如今却祸从天降,避无所避!”  此语如凭空一声霹雳,震得贾诩心头一晃。饶是他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外,脸色也不禁微微一变。室内顿时又如深潭般静了片刻。司马懿凝视着贾诩,却见他慢慢地笑了,徐徐说道:“司马公子危言耸听,几乎吓着老夫了。老夫一生与人无怨,于国有功,祸从何来?”  贾诩不愧是贾诩!司马懿在心底暗暗一叹,此公意外生变而不惊,猝然挠之而不乱,见惯了大风大浪,也习惯了大风大浪,当真是千锤百炼而成的乱世高人!这一份冷静沉着,就够自己再历练上几年才学得成的。司马懿当下定了定心神,将思绪收回到正题上来。沉思片刻之后,他慢慢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托在掌上,缓缓说道:“这便是五官中郎将为贾大夫苦心觅来的第一副药方。这药方的药性,是属寒的。”  贾诩迟疑片刻,慢慢伸手接过了那一卷绢帛,拿在手上,轻轻打开,细细看了起来。司马懿就坐在他病榻之前,仔仔细细而又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看到这卷绢帛时的反应与表情。他在根据绝代谋士贾诩在此时此刻的表现来验证自己事前对他的各种预测,并借此判断自己的预测分析能力已经达到了何种境界。  然而,贾诩从头到尾看完了这卷绢帛,神情举止都显得平静如常,没有任何过激之处。他仿佛早已料到了绢帛上所写的一切,无惊无怒亦无言。司马懿第一次感到了自己预测能力的失败,不禁有些怅然。难道这精心炮制的一副药方就此失效?竟未对贾诩本人产生一丝一毫的刺激与触动?他有些莫名的惊诧。不应该是这样啊!  贾诩慢慢卷起了绢帛,慢慢闭上眼睛静坐了很久很久,有如老僧入定,不言不动。终于,他双目未睁,缓缓开口说道:“多谢五官中郎将送来这一副药方,老夫用过之后,果然甚感神清气爽,病情当真好了许多。”  此语一出,司马懿顿觉心头一松,这副药方终究还是生效了。看来,无论这“用药”的过程是多么的曲折,多么的复杂,多么的不形于色,贾诩最终还是感受到了这副药方的效力。他的亲口承认,无异于已接受了曹丕在这副药方中为他开出的条件。实际上,这副药方,就是汉太尉杨彪写给天子陛下的一封密奏的复写件,他在那密奏中要求陛下借贾诩此番称病不朝之机,就势下诏令以病逊位,告老还乡,“使此董卓余孽不得复立于朝,有辱汉室”。而且,在这绢帛之上,还有五官中郎将写给贾诩的几句话。他向贾诩表示,他一定会说服陛下和丞相压下此奏,不予批准。而这几句话潜藏着的另一番意思,就是身为五官中郎将的他既然有能力压下杨彪之奏,自然也有能力让陛下和丞相批准杨彪之奏。而这一切的一切,均在贾诩的一念之间。  贾诩乃是何等聪明之人,那些汉室忠臣们对他的仇视与敌意,他又何尝不知!既然自己被他们视为扰乱汉室的“董卓余孽”,就避免不了时常遭到像今天这封杨彪密奏之类的暗算,他已完完全全不容于汉室了!而平时这些人之所以不敢跳出来明目张胆地对自己进行攻击,是因为自己背后还站着一位同样为汉室所难容的大权臣——曹丞相。而曹丞相一旦发生意外,在这朝野之间,又有何人可以托身庇护呢?没办法,他的命运已经与曹氏家族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而曹家诸子之中,平原侯一向拘守礼法,效忠于汉,万一时势生变,是决然不会像其父曹丞相那般悍然自立,独行其志的,更谈不上庇护自己了。也许真的只有这心怀叵测的五官中郎将,才可能是将来真正继承曹丞相雄图大志的嗣子。  一念及此,贾诩不再多想。他凝神静默片刻,依然是面无表情,缓缓说道:“还请司马公子将另一副药方拿出来吧!”  司马懿亦是面如止水,深不可测。他又缓缓从袖中取出了一封绢纸信函,双手捧起,像捧起一道足以流传千秋万代的圣旨一样,毕恭毕敬地送到了贾诩面前。  贾诩也神色郑重地将这封绢纸信函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捧在手里,慢慢打开。五官中郎将曹丕那熟悉的字迹顿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曹丕若立为魏世子,必令贾氏一族代代与曹氏同荣,亦定以杨彪太尉之位赠予贾公。  虽然只有三十四个字,贾诩却静静地看了整整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里,他嗅出了曹丕留在这笔墨之间的那一股隐隐霸气。这正如当年一文不名的汉高祖刘邦空许万金之诺而求吕公之女一样,没有大手笔、大气魄,哪有后来的大事业、大成就!看着这封信函,贾诩几乎怀疑起这是否出自那个一向都看似气度褊狭,才识平平的五官中郎将曹丕之手来!然而,这熟悉的字迹,却又证明这是真的。  其实,这封信函是由司马懿代为拟稿之后,由曹丕亲笔抄写而成的。当时,曹丕还有些埋怨司马懿为贾诩开出的条件太优厚了。司马懿就劝曹丕“礼崇则智士至,禄重则义士轻死”,今日若无大投资,又哪来明日的大回报?况且,贾诩实有张良、陈平之智,由他出面游说曹丞相,必会成功。在司马懿一番苦劝之下,曹丕才定下此计,写下此函,放手由司马懿前来与贾诩交涉。自然,这一切的内情,贾诩单从这信函上是万万读不出来的。他若真是知道了这其中的内情,恐怕不是对曹丕有此大手笔、大气魄而震惊,而是会为司马懿这样一个小小的军司马竟有这等恢宏的气量而瞠目结舌了。  此刻司马懿正暗自焦急地等待着贾诩的最终答复。虽然他看似若无其事,手心里却早已捏了一大把冷汗。不到最后一刻,谁又敢轻言成败呢?  终于,贾诩慢慢地起身下了床,在寝室内负手而立,气色却是渐渐变得安逸起来。他回过头来,朝着司马懿含笑而视,道:“五官中郎将这一寒一热两副药方,也不知是请何方名医高人制成的,当真是神效无比!司马公子,你看老夫的病情不是已然痊愈了吗?真是太感谢五官中郎将了!请司马公子回去告诉五官中郎将,就说贾诩委实感激他赠玦送药之恩,日后必当重报!”  直到这时,司马懿此番贾府之行才取得了圆满成功。他心里松了一口大气,连连点头称是,便知趣地站起身来,准备告辞而去。  第3卷 赤壁暗战,司马懿阴了曹操一把 第23章 魏太子之争 第160节 魏宫立嗣的主导者  “慢着!”贾诩请他坐了下来,自己也坐回到床上,悠悠说道,“老夫还想和司马公子聊几句题外之话,司马公子应该不会拒绝吧?”司马懿连忙摇了摇头,道:“能聆听贾大夫的指点,司马懿倍感荣幸。”  贾诩微微笑了一笑,道:“今日你我此室中之言,只会出入你我二人之口耳,绝不会为第三人所知。因此老夫想与你畅谈一番,你我均不必拘束,也可放下心来,就当是两个谋士讨论一些共同关心的问题吧!”司马懿点了点头,道:“就请贾大夫发言指教,小生洗耳恭听。”  贾诩沉吟片刻,道:“依你之见,曹丞相近日厉兵秣马,全力准备着西征汉中,其用意何在呢?”司马懿不及多想,道:“如今蜀弱吴强,曹丞相自然是先取蜀后夺吴,以求一统四海,宇内升平。”  贾诩不置可否,慢慢说道:“关键在于曹丞相西征汉中的时机为何正巧选在这魏国公世子立嗣之时呢?司马公子对此有何高见?”  “噢……小生明白了……”司马懿若有所悟,“我以为曹丞相的心态是这样,他也许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将江山全部打下来,再稳稳当当地交给未来的世子。所以,他才这么急着西征汉中而暂时不顾立嗣之事。”  “不错。”贾诩点头说道,“所以,老夫还要静等一段时间,也就是等待曹丞相西征汉中回来之后再进言于他,劝他尽早立五官中郎将为嗣。在此期间,愿五官中郎将恢崇德度,躬行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勿授人柄,如此便可。”  “贾大夫也许还有些话未曾点明吧?”司马懿深深地笑了。贾诩脸上表情静如止水,缓缓说道:“那就请司马公子将那些话点明吧!说来让老夫听听。”  “既然如此,那小生就献丑了,请贾大夫切勿见笑。”司马懿先谦虚了几句,然后脸色一肃,话锋一转,正色说道,“其实,此番西征汉中,于曹府立嗣之事关系甚大。曹丞相若是西征失利,对五官中郎将而言,绝对是一件幸事。西征失利之后,曹丞相就不得不认真考虑,如果他在有生之年打不下这个江山,又猝然离去之后,诸子之中谁能光大他这份霸业?他的后人又能得到多少外力支持去继往开来?这个时候,像贾大夫、荀军师、崔尚书这样的贤臣名士的支持就显得尤为重要。贾大夫、荀军师、崔尚书,你们都是鼎力支持五官中郎将的。曹丞相自然无法违逆天下名士大夫之意而强行立平原侯为世子。毕竟与整个士大夫阶层作对,曹丞相也是有心无力。”  听到这里,贾诩半闭半睁的双眼犹如闪电般闪过一道精光,在司马懿的脸上一掠便溘然而逝。他不动声色地说:“继续说下去。”  司马懿既已放开了思维,就顺着自己头脑中整理出来的思路直说了下来:“当然,如果曹丞相西征得胜,一统天下的大局已定,曹丞相就会腾出手来,有足够的余力平息立嗣之争。这个时候曹丞相像当年的光武大帝,以一己之意,废东海王而立汉明帝,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贾大夫不必过虑,曹丞相此番西征,绝无胜算。”  “何以见得?”贾诩面色平静,淡淡问道。  “依小生之见,西蜀刘备绝非小敌,文有诸葛亮明于治国而为相,武有关羽、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又加之曹丞相西有韩遂、马超率羌贼而相扰,东有孙权吴师十万而相伺。曹丞相进亦是忧,退亦是忧,岂能一举而克西蜀?”司马懿侃侃而谈,“所以曹丞相西征必不能得胜。西征既无功,则五官中郎将必被立为世子矣。”  正当司马懿说得畅快淋漓之时,贾诩霍然双目一睁,目光竟似剑锋般亮利,直射而出。司马懿一惊,微微低下了头,避开他那两道劈面直刺而来的目光。  “很好,很好,司马公子识量过人,当真是后生可畏哪!”贾诩轻轻拍了拍手掌,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依老夫看来,在这场曹府立嗣之争中,真正能操纵五官中郎将与平原侯二人未来命运的,不是老夫本人,也不是曹丞相,而是你——司马公子这样一位谋略奇才啊!像司马公子这样智计百出,算无遗策,就是一个平庸之人,也会被你推上世子之位的,更不用说是文武双全的五官中郎将!老夫相信,将来总有一天,司马公子的所有艰辛与努力,都一定会得到应得的回报的。”  司马懿一听此言,却是惊惶失色,拜伏在地,道:“贾大夫此言折杀小生了!吓杀小生了!小生怎敢当此言语?请贾大夫收回此言!”被别人洞察内心深处是一件极可怕的事,虽然贾诩言语之中还并未真正触及司马懿内心最深最深的真实,却已让他的背心为之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贾诩见他被自己几句话吓成那样,却有些意外,也急忙站起身来,扶起了司马懿,笑道:“老夫一段戏言,司马公子不必在意。老夫向司马公子赔礼道歉便是!”司马懿听罢,这才惊魂未定地坐了下来,连称不敢。  看着司马懿这一番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惊慌异常的表情与举动,贾诩一边温言软语地抚慰着他,一边却在心底暗暗思索起来。这个司马懿如此之深地介入到这场立嗣之争中,又如此卖力地扶持五官中郎将,真的是像他这时自我辩解的那样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家族利益吗?又或许是想推举一个便于自己操控的人出来站到至高无上的前台上去,而自己却可以隐在幕后大显神通,当魏国未来真正的主宰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司马懿就太可怕了。他真的有这样大的本事吗?贾诩一念及此,竟不敢再沿着这条思路往更深处追想下去。还是“自扫门前雪”才是上上之策啊!他在心底深深一叹。别人的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第3卷 赤壁暗战,司马懿阴了曹操一把 第24章 暗通贾诩,助曹丕上位 第161节 杀招  三个月后,西征汉中的曹丞相果然无功而返。而西征的失利,也给曹丞相长期积累起来的功勋和威望,蒙上一层阴影。效忠汉室的一些臣子简直是幸灾乐祸,更有甚者,极个别的天子“死党”还表现出了蠢蠢欲动之态。  然而,对这一切洞若观火的曹丞相却在心底涌起了复复杂杂的感慨。说实话,曹丞相自认为自己对汉室已经仁至义尽了。想当年,汉献帝在董卓余党、西凉匪首李傕和郭汜手中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而四方诸侯个个作壁上观,只等着大汉王朝就此寿终正寝。是他——曹操,果断出兵迎献帝而至许都,将他从生与死的边缘上拯救出来,给了他作为一位天子应有的一切尊荣。然而,献帝和他那帮老臣一到了安全地带,自己却不安分起来,不甘于大权旁落,要搞复辟了。先是名士孔融跳出来反对曹操专权,后是马腾父子、韦晃、金袆之流在暗地里兴兵作乱,简直让曹操一日不得安宁。没办法,曹操只得以霹雳手段消灭了他们。挟天子以令诸侯,谁曾想到,“挟”来“挟”去,这个“天子”到最后竟成了一柄“双刃剑”,极其难“挟”。曹操也只得硬着头皮坚持到底了。他在自己的诗词中讲:“周西伯昌,怀此圣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修奉贡献,臣节不坠。”就是对汉室君臣的安抚与表态。然而,时势所逼,他已骑虎难下,早已无法罢手了。看一看前汉权臣霍光的下场,曹操怎能不引以为戒?代汉自立,这是他和他的家族唯一的选择。只不过,他和他的家族须得宅心仁厚,留给汉室刘氏百里之地,一族之安便可。毕竟曹操将自己的女儿曹节嫁给了献帝为皇后,曹刘两族还存在着姻亲关系的,何必搞得那么刀光剑影。  曹操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如今刘备、孙权皆已坐大,各据一隅,拥兵自重,而自己帐下诸将均非此二寇之敌。自己亦已年逾六旬,老之将至,意图振作而起威加四海,却又日渐力不从心。但魏室基业尚未彻底夯实,而立嗣之争又起,弄得自己是左支右绌。本想此番西征汉中一举功成,却不料天不从人愿,实在是可嗟可叹!看来对自己身后之事不得不抓紧了结,免留后患,否则一旦猝变骤起,无以应对。  这日,他正站在相府玉镜湖畔独自思忖之间,却见得王夫人含笑缓步而来,便迎上前去,问道:“卿何事来见本相?干儿呢?”  “臣妾怕丞相公务太累,便过来陪丞相散散心。”王夫人微笑着说道,“干儿由五官中郎将带出去狩猎了。五官中郎将对兄弟的情谊可真深呐!丞相征讨西蜀之时,五官中郎将留守许都,只要一有空就来为干儿授课讲习,极为用心。臣妾以为,五官中郎将对兄弟们的殷殷关切之情,怕是丞相也有所不及。”  曹操捋了捋颔下长须,赞许地点了点头:“本相长年征战在外,丕儿留守在内,身为兄长,自然应当尽到长兄育弟之责。丕儿能这样尽心尽力善待诸弟,是我曹家之幸啊!植儿呢?也常来府中抚训诸弟吗?”  王夫人淡淡说道:“平原侯酷爱文学,闲暇之时常与那些文人雅士出外交游,平日里倒是难得到相府中与诸弟一聚。干儿其实很盼望这位三哥教一教他吟诗作赋,只可惜平原侯似乎一直没能抽出时间来一下。”  “哦?”曹操听罢,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却也没再追问什么。正在这时,一名侍婢前来报道:“太中大夫贾诩大人求见丞相。”  曹操思忖片刻,道:“有请贾大夫到相府议事厅内稍等片刻,本相即刻赶去相见。”侍婢应声而退。他转过头来,对王夫人致以歉意的一笑:“夫人,你看,本相又没时间来散心放松了……”王夫人莞尔一笑,道:“丞相不必顾念臣妾,还是去与贾大夫商议大事为要。”说罢,便退了下去。  曹操见她走远,脸色便凝重起来,慢慢埋头思索着往议事厅而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到了议事厅门口处,往里一看,贾诩一身便服在厅内垂手而立,正等着他到来。  “你有何事要求见本相?”曹操缓缓步入厅内,示意守门武士将厅门关上,抬眼直视着贾诩,开口问道。  贾诩一言不发,慢慢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玉匣,双手捧上,道:“臣将此匣亲自奉还丞相。”曹操伸手接过了玉匣,轻轻打开,一看之下,不禁微微变了脸色。原来那匣中密函之上,竟空无一字。  “你这是何意?”曹操冷冷地逼视着贾诩,眼神渐渐变得凌厉起来,“你想明哲保身,两面讨好吗?”  “老臣不敢。”贾诩垂下头来,缓缓说道,“老臣与他人不同,此生已与魏室同安危,共命运,魏室之事便是老臣之事,老臣焉敢心生他意?”  曹操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持空函来见?”贾诩仰起脸来,正视着曹操,道:“丞相一向文才超凡,岂不知书不尽言,辞不尽意乎?魏世子立嗣乃是何等大事,老臣岂可效法舞文弄墨之徒以文辞相炫而惑人主?所以,老臣弃函不用,愿与丞相面议此事,剖心沥血,一抒己见!”  曹操听罢,渐渐缓和了脸色,扶着贾诩,坐了下来,诚恳地问道:“贾大夫所言极是,本相错责你了。那么,就请贾大夫为本相一辨丕儿与植儿的优劣长短。”贾诩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曹操,道:“在丞相自己心目中,五官中郎将与平原侯谁优谁劣?”  “哦……在本相看来,丕儿与植儿各有所长,一时难以定夺啊!丕儿谋略有余而气度不足;植儿仁慈有余,而权谋不足。但,本相也毫不讳言,若排除一切外来因素制约,就内心倾向而言,本相意欲立植儿为嗣。”曹操缓缓说道,“植儿天性纯孝,又率真自然,天资不凡,若浑金璞玉,殊为难得。本相以为,植儿继位,必将成为一代英主仁君,足以与汉孝昭帝媲美。但是,他太善良了,又不善于争权夺利,能在这纷纭复杂的乱世之中稳住我大魏基业吗?——治世重道德,乱世尚权术,本相一直对此犹豫不决啊!”  “如果丞相只是担心平原侯以仁德圣心而不能行道于乱世,这又何难?从自己的心腹重臣之中选择数名佼佼者担任平原侯之辅政,自会使奸佞不生,祸乱不起。”贾诩观察着曹操的表情,慢慢说道,“丞相已经选择好了辅政大臣的人选了吗?”  曹操缓缓摇了摇头,道:“本相本以为自己身边十三位重臣都会认可植儿,却不料连桓阶、崔琰、毛玠这样的刚正忠贞之士都予以反对。荀攸德才无双,也是开始赞成丕儿,后来又模棱两可,本相怎能放心由他承担辅政大任?举目四顾,植儿竟立于孤立之地……唉,植儿太善良了,如果继我之位,能应付得了这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吗?”  “的确,平原侯太善良了。”贾诩的脸色忽然变得很深很沉,语气也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丞相可曾想过,他的这种善良与仁慈,很容易被某些居心叵测之人加以利用而扰乱魏室内部?”  “谁?谁会利用他?”曹操一听,变了脸色,“谁想浑水摸鱼扰乱我魏室?”却见贾诩冷冷答道:“杨修!”  “杨主簿?”曹操愕然不已,“不……不会吧?他和植儿以文会友,情谊极深……他应该不会害植儿的……”  “丞相莫非忘了?杨修乃是丞相大人当年的死敌袁术的外甥,又是大汉骨鲠之臣杨彪的儿子!杨彪在当今朝中,可是汉室力量的头面人物啊!而魏汉之争,将来势不可免。杨修一向以孝德闻名于天下,万一到了魏汉交争的紧要关头,难保他不倒向其父,倒向汉室。”贾诩仍然不紧不慢而又步步逼近地论述下去,“若是常人有这样复杂、微妙的身份,是死活也不会插手魏国世子立嗣之争的。但是,丞相自己应该清楚,如今丞相府里为了平原侯立嗣东奔西走,上蹿下跳,在这场世子嗣位之争中卷入最深的恰恰是这个杨修!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他却一直都是乐此不疲!请问丞相,杨修这一切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何居心?他若得志之后,将置平原侯于何地?又将置五官中郎将于何地?”  曹操听罢,沉吟半晌,脸色渐渐变得沉郁起来。他忽一抬头,目光如电,逼视着贾诩,冷然说道:“本相也知道贾大夫一向与杨太尉不和,今日何至于在本相面前直斥其子,近乎中伤?为公乎?为私乎?”  贾诩一听,表情极其诧异,直直地正视着曹操的双眼,好似听错了话一般,十分惊疑。隔了片刻,他突然仰天一阵大笑,笑声震耳。曹操也不动怒,待他笑罢,才开口问道:“贾大夫何故大笑?”  贾诩脸色一正,缓缓说道:“老臣笑丞相太过聪明。老臣剖心告以实情,而丞相却似当年官渡之战待许攸一般待老臣不诚不实!”  一提起当年官渡之战许攸一事,曹操不禁脸色微红。原来当年河北名士许攸为袁绍所忌,便前来投奔曹操。他来到曹操军中之前,已为曹军筹划好奇袭袁绍粮仓之计,便问曹操:“军中有粮多少?”曹操答道:“可支全军半年之急。”许攸摇头不信。曹操又答:“可支三月。”许攸摇头还是不信,曹操再答:“可支一月。”许攸怒道:“在下舍身相投,而阁下却待之不诚。在下就此告退。”扭头便走。曹操急忙拉住他,道:“军中之粮,实可支半月。”许攸叹道:“你何必瞒我?军中已无七日之粮。我正有一良策相献,解全军之急耳!你若瞒我,岂不误了大事?”曹操这才惭愧致歉。此事之后,曹操引以为戒,立誓以光明正大,磊落豁达之气度待天下贤士。今日贾诩重提此事以讽刺曹操,他不禁有些自惭,沉默片刻,仍是冷冷问:“前些日子杨彪上奏要逼你逊位还乡,今天你就到本相面前状告其子,这让本相如何不生疑虑之心?”  贾诩正色道:“丞相应知,老臣与杨彪素无私怨。杨彪之所以恨老臣,乃是因为老臣当年突发奇计扰乱汉室。然而,当年老臣若未扰乱汉室,天子便不会流离失所;天子若未流离失所,丞相又焉能有后来迎天子入许都之义举?丞相若未迎得天子入许都,又怎能实施‘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大略?不凭这‘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大略,丞相焉能尽收四海之心而灭袁绍,除袁术,戮吕布,平荆州,成就了今日这般辉煌的霸业?老臣实有负于汉,却有功于魏。以丞相之英明睿智,岂会看不出这其中的玄机?杨彪之忌我,实则是忌丞相也。他忌我越深,便是忌丞相越深。正因如此,其子杨修才不可插手魏国世子立嗣之争。而平原侯若稍有明智,便不应该与他们搅在一起。如今,平原侯既与杨修等汉室遗少的关系如此密切,他日若继承丞相大位之后,能摆脱得了这些人的牵制而践行丞相您代汉而立的大志吗?”  听罢此言,曹操脸色一沉,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贾诩见状,也不再多言,静静地等着他发话。许久,曹操才一脸疲惫地开了口,声音涩涩地:“继续说下去。”  “而且,老臣认为,如果世子之位可以用阴谋诡计,结党营私这样的手段得来,丞相又将如何垂训自己的后世子孙?恐怕将来魏国每一代立嗣,都会在手足相残,血雨腥风的悲剧中度过——这岂是丞相心中所愿?”贾诩平平静静说道,“丞相身为魏室开国之祖,自当谨慎立法,小心行事,岂可亲手为后人创这样一个影响极其恶劣的先例?”  曹操沉默片刻,肃然道:“本相未料到贾大夫一介谋略之士,竟也能讲出这番足为万世大法的金玉良言。本相今日受教了!”  “丞相如今之计,只有公开明令立五官中郎将为世子,同时严惩那些构乱谋私的奸人,迅速稳定朝中大局,平息群臣狐疑之情,这才是上上之策!”贾诩继续说道,“待到合适时机,丞相可将诸子召集一室,刻下金字誓言于传国玉符,共誓兄弟同心共创魏业,若有违逆者,天下共诛之!”  曹操缓缓点了点头,深深叹了口气,道:“贾大夫可谓我大魏之纯臣!为我大魏万年之基业而谋划得如此深远,如此周全,本相谢过贾大夫了!”  贾诩却慢慢站起身来,脸上表情似喜似悲,复杂无比。他缓缓拜了下去,道:“今日此番进谏,乃是老臣此生最后一次向丞相剖心沥血的肺腑之言。老臣心无私欲,情愿就此辞去一切爵禄,恳请丞相恩准老臣逊位还乡。”  曹操大惊,上前亲自将他扶起,道:“贾大夫何出此言?本相还要待你为柱石之臣共谋大业,此刻你岂可不顾大义中途弃我而去?”  贾诩就势站了起来,双眼深处掠过了一丝隐隐的喜色。他终于又一次凭着自己的如簧巧舌获得了自己整个人生中最辉煌得意的一次成功,而这次成功为他和他的家族带来的利益之巨大,几乎是无法估量的。  第3卷 赤壁暗战,司马懿阴了曹操一把 第24章 暗通贾诩,助曹丕上位 第162节 幕后黑手  一个月之后,献帝下了一道圣旨,公开宣布曹丞相以魏公之位居于汉室诸王之上,由左中郎杨宣奉旨授予了他黄金玺、赤绂带与远游冠三件只有宗室亲王才能享有的尊崇之物。  这道圣旨一发,朝野哗然,但也仅仅是一场“哗然”而已,很快就风平浪静了,然而最令众人感到震惊的是另外两件事情。陵树亭侯、丞相府右军师荀攸在这道圣旨公布后的第二天便溘然去世,有一种说法称他是因为全力谏阻曹丞相不断扩权而不成,绝望地服毒自尽了的;二是一向德高望重、赤心为国的太尉杨彪,猝然被献帝一道圣旨免去了一切职务,就地逊位告老还乡。杨彪辞别献帝之时,悲不自禁,泪流满面,唯有叩头滴血,默默无语。而献帝亦只能与他相对而泣,无话可说。所有的人都明白,真正逐走了杨彪的是谁。但,所有的人,都对此保持了沉默。  就在这两道圣旨发布的同时,曹丞相也亲自操笔拟稿发出了三道手令,其内容都很有些意味深长。  第一道手令是,严禁朝中诸臣与曹氏诸侯私下交结朋党。若有违逆者,一经查实即刻予以重罚。  第二道手令是,突然将丞相侍中陈群提拔为丞相府副主簿,分管公文草拟、印鉴执掌、参赞军机及人事任免等事务。  第三道手令是,绕过平原侯而直接任命一心主张五官中郎将为嗣的邢禺为平原侯府中管家,专门负责督导平原侯平日的社交活动。  当丁仪看到这三道手令时,不禁大吃一惊。很显然,这三道手令几乎完全是为了遏制平原侯的势力而来的。第一道手令,分明是针对杨修和自己的一个警告;第二道手令,也是丞相出于不信任杨修而开始起用与五官中郎将关系密切的陈群来制约杨修,分他的权,拆他的势;第三道手令,则分明是曹丞相派了邢禺前来监视平原侯的。随着这三道手令而来的,是原来表态支持平原侯为嗣的大臣们一个个突然变得噤若寒蝉——形势在一夜之间便急转直下了。  丁仪感到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实在来得太蹊跷了。同时,这也证实了他心底一直以来存在着的但从未说出口的推测。那就是,在这场魏宫世子立嗣之事中,一直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暗中操弄着这一切,打压着平原侯。而且,这股暗中活动的力量来得十分诡秘可怕,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将自己与杨修共同努力为平原侯营造的一切成果捏得粉碎。所以,丁仪认定,五官中郎将曹丕身后一定站着一个神秘的“幕后高人”在暗中鼎力相助,而且,这个“幕后高人”的谋略极其深远,手段极其阴险,是自己从政以来所有政敌当中最可怕的对手。你想,他于无形无声之中便为平原侯的未来设置了种种阻力与障碍,而自己与杨修竟无法窥测其蛛丝马迹,岂非令人匪夷所思?  那么,这个可怕的“幕后高人”究竟是谁呢?丁仪苦苦地思索着,把自己心目中所有的可疑人物拿出来一一排查,陈群、桓阶、吴质、朱铄等等,似乎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这个“幕后高人”,而似乎每一个人又都不可能是这个“幕后高人”。数日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个问题,却一直理不出个头绪来。  这日,丁仪正在丞相府办公,他府中的家将丁鸣猝然而来,直接找到了他,垂手报道:“大公子,二公子有要事在府中等着您回去商议。”  见到丁鸣来报,丁仪也不多问,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便站起身来与其他同僚交接完了手头的公务,随着丁鸣匆匆离开了丞相府。到得相府门口时,丁仪走得匆忙,竟一头撞在了一个正往里走的人身上。那人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丁仪抬头一看,竟是前些日子跟着曹丞相西征刘备而好久未见的军司马——司马懿。司马懿已是站稳了身形,讶然道:“丁大人可有什么急事?走得这么仓促?”  “哦……本掾府中有急事要赶回去,所以一不小心撞到了司马兄,”丁仪一边连声道歉,一边径直往外奔去,脚步却一刻也未停,“对不起,司马兄,请多多见谅,日后本掾定当设酒摆筵为司马兄压惊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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