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个样子,连大门口的卫兵都笑了。只有东方朔没有笑。他看了暴胜之一眼,暴胜之也止住了笑容,他红了脸,然后低下头来。长安城中,太史府内。司马迁正在竹简上写字,身边还有翻捡已乱的一大堆资料。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在他身边,在给他磨墨。这是司马迁的女儿,名叫虹云。虹云右手磨墨,左手拿过放在爹爹面前的一块刻着字的竹简来,看了看,然后问道:“爹爹,这竹简上说:‘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女儿以为,应该是水清了天下才太平,水浊了坏人才逞凶呢!”司马迁笑了起来:“虹云,竹简上的歌谣,当地人怎么唱,爹爹就怎么记,可不能乱写啊。”司马虹云答道:“那就是说,老百姓宁愿颍水混浊了,不能吃了,也要把灌氏给消灭了?”司马迁连连点头:“对,对!虹云,你才十二岁,就什么都懂,你真行!”司马虹云不高兴地:“哼!你就是随便应付我,我说什么,你都说对。你的心思,全在写书上,别以为我不知道!”司马迁只好放下笔来:“好啦,好啦!好女儿,爹爹不写了,陪你玩一会儿,还不成?”司马虹云咯咯笑了起来:“这还差不多。”说完扑进父亲的怀里。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司马迁问道:“谁?”老仆人推门进来了:“老爷,任安任先生,已到前堂坐下。”司马迁急忙牵着女儿走了出来。“走,虹儿,我们去出看看!”父女两个来到前堂,只见任安已带一十六岁左右的女子,站在堂中。两个仆人在一旁站着,二人中间放着一大盆石榴花。司马迁急忙施礼:“哎呀,任安兄,你怎么真的来啦?”任安笑了起来:“怎么,你不欢迎我?”司马虹云高兴地拉着那女子的手。“这位姐姐,好漂亮哇!任世伯,她是谁呀!”任安笑了起来:“虹云,这是世伯我送给你爹的,我们家的老爷子,就是你任敞爷爷,给她取个名字,叫随清娱。”司马虹云笑了起来:“水清鱼?不对啊!世伯,古人说:水至清则无鱼!”旁边的女孩听了这话,面上飞红。任安大笑起来:“虹云,有没有鱼,将来看看你爹的本事啦!你小孩子家,可不许管大人的事情!”司马虹云看了司马迁一眼:“爹,这个姐姐是你要的?”司马迁无奈地笑了笑:“虹儿,她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任世伯的意思是,让我们帮帮她。你就叫她姐姐罢。”司马虹云高兴地上前拉住那女孩:“好的,清娱姐姐,你来了,我就高兴啦!我爹整天就是写呀,写的,这回我可有人说话了!”司马迁也笑了起来:“那你就带着姐姐到里边,到处看看去!”任安看着她们走出动进里屋,才说道:“子长,你真的不想再近女色了?”司马迁叹了口气:“人家还这么小。再说,也要虹儿高兴才行啊!”任安用手点了点他:“你这个人哪,虹云就是你的命根子!”司马迁也笑了起来:“虹儿不到十岁,就没了娘,可怜啊!再说,我一写起史书来,就什么也不想了。”任安指着面前的一大盆花,“子长,你看,我给你一个人,还要送你一盆花。这可是我家老爷子最喜欢的石榴,他挑了最大的一盆,让我送来。老爷子说:石榴百子,等这石榴开了花,你要多看几眼,生出来的保证是儿子!”司马迁甚为感激:“难为任老伯一片心意,请兄长回去,代我谢他老人家。”“子长,老人家的心意,不能靠嘴来谢啊!老人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太史公家绝了后。过个两三年,你要是还不生儿子,我家的老爷子可能会来找你算帐呢!”司马迁直摇头:“看来,我司马迁能不能生儿子,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事儿,已经是你们大家伙的事儿了!”任安更是大笑:“哈哈哈哈!谁让你是太史令呢?”第二十六章 沉命与舍命(之八)居延泽边,狂风大作,人嘶马啸。李陵与路博德来到居延泽畔,二人各坐在马上,便开始商议军机。李陵春风得意地说:“路老将军,我想快一点挺进浚稽山,贰师将军那里,我就不去了,请你代我向他问候一声吧。”路博德语重心长地说:“小将军,我与你爷爷相好多年,看到你如此才气过人,心中很是高兴啊!可是小将军,你爷爷一生英勇无敌,吃亏就吃在傲上而怜下。你在朝中说了李广利那么多不是,可到了边境,就应该去见见他。不管他有没有能耐,他是贰师将军,还是海西侯,位子在你之上啊!”李陵不太服气地说:“老将军,您的好意,我全明白。我不是不想去见贰师将军,可是时不我待啊!眼下已是深秋,如果我们再不与匈奴交战,那到了冬天,大雪一下,就没办法再打啦!”路博德想了一想,又说:“小将军,依老朽之见,这场仗,迟打早打都是打,只要战机有利于我们就行。我们先去见见贰师将军,然后给皇上回个信,说明这里很快就要下雪,皇上也会理解我们,不会催得很急的!”李陵趾高气扬地说:“不行!老将军,说什么我也要在大雪来临之前,灭一灭匈奴的威风!您先去见贰师将军吧,我带着五千步兵驻札到涿邪径边上,等候皇上的命令,也等待着您和贰师将军的接应,行吗,老将军?”路博德激动得胡子直抖动:“不行!你一到了涿邪径,就会忍不住地与匈奴打起来的!还是跟我到居延泽,等待皇上的诏命吧!”李陵却一脸地严肃:“老将军,虽然你与我爷爷是好友,可是在这战场上,皇上让您当我的助手。我的话,就是军令,您必须执行!”说一说完,李陵便带着五千人马,向北而去。路博德看着他的身影,气得一下子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这,这……这就给皇上写信!”单于庭中,杀气四起。且【革是】侯单于率领得胜之师,回到单于庭后,听说汉家使团中有人企图劫持他的老母亲和儿子,气得胡子翘上了天。他刚刚下马,便命令将汉家使者,带到庭上来!苏武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不管你们匈奴人如何审问,我苏武作为汉家使者,没有策划那场无赖似的行为,你们说什么也不行!等他和张胜两个被带着来到单于庭中,见到处处刀剑林立的样子,张胜有些发抖。而苏武却笑了起来。匈奴单于大怒:“苏武!本王真没有想到,本王一心想跟你们大汉和好,可你们竟然一边派人前来和谈,一边又到我这边招降纳叛!你说,你们这么做,与你们堂堂大汉的名声相符吗?”苏武坦然答道:“大王息怒。大汉与匈奴,历来战战和和,停停打打。我大汉有人降你匈奴,你们还封王封侯;你们匈奴也有人降我大汉,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啊。”匈奴单于吼道:“你胡说!我们正要和谈,你们大汉居然派赵破奴到我腹地,策动左大都尉谋反,难道这还是我匈奴的责任吗?”苏武仍然平静地说:“大王,按照你的说法,赵破奴来匈奴招降纳叛是背信弃义之举;而您将赵破奴打败了,赵破奴也降了你们,那你为什么也接受他的投降呢?按你的道理,应该把他送回大汉,才能表示你的诚意啊?!”匈奴单于竟无言以对。卫律此时站了出来:“苏武!你这种狡辩,不值一驳!是你们大汉,先背信弃义,策动左大都尉投降,这才使合谈破裂的!赵破奴投降匈奴,是以后的事情!”苏武笑了起来:“灵王大人,那你投降匈奴,可是在和谈之前啊。匈奴单于不也是接受了你,接受了不少汉奸的投降吗?”卫律面红耳赤,一时说不出话来。斡式子跳了出来:叫道:“苏武,你们号称汉使来和谈,实际上你们是奸细,是刺客!你们到这儿来是搞阴谋的,你们密谋策划,并且动了手,劫持我们单于的母后和太子,你们还是使臣吗?你们大汉的使臣居然做这等事,也太下作了吧!”苏武镇定地回答道:“斡将军,您说的话未免太过了吧。我是汉使,只有我才能代表大汉!我们来到单于庭,本来是和谈的,没想到转眼便被你们囚禁起来。下面的人,为了逃生,听信你们缑王的挑拨,做了一些蠢事,与我汉使何干?我苏武作为汉使,宁愿被你们无端杀死,也不会做这种鸡鸣狗盗的勾当!”斡式子冷笑起来。“哈哈!到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承认?把那个常惠和虞常两个,都给我带上来!”常惠和虞常被绑着带上来,他们满身是血。斡式子道:“你看看吧!这就是你们的假使和通译长,他们带着七十个汉人,摸到了我们单于母后的大帐里行刺,他们都招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苏武看了一眼常惠,然后问道:“常惠,你听信了缑王的话,才做这种傻事的,对吗?”常惠点点头。“难道你做这事,是我苏武指使的,是我苏武派你去的?现在就在单于面前,你尽管如实说来!”常惠摇了摇头。苏武笑了。他笑着对匈奴单于说:“大王,难道您的手下有人个没有德行,杀了他自己的母亲,而有人非说是您指使他杀的,要您来承担罪过,您会承担么?”匈奴单于犹豫了:“这……”。斡式子在一旁叫道:“大王,别理他!就算常惠是个假使,张胜总是个真使吧?常惠招供说,张胜也参与了此事!张胜,你要是好汉,你就说实话,是不是你支持他们干的?”张胜看了常惠一眼,然后眼睛盯着地面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哇!”“哈哈哈哈!堂堂的副使,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撒谎,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看你说不说!”斡式子走过来,将手中的大刀放在张胜的脖子上。苏武急忙上前来救,却被两个匈奴卫士将他从后抱住,并将他的嘴堵住,让他没法说话。张胜看了看脖子上的大刀,吓得浑身发抖。斡式子见他这个样子,索性拿起刀来,晃了两晃,然后猛地一下,竟将跪在一边的虞常的头,“唰”地一下砍了下来,正好滚在张胜的脚下!张胜只觉得裤子下面湿漉漉地一片,接着他再也站不住了,突然“扑通”向下一跪:“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小的知道这事,可都是那个缑王让干的啊!”斡式子卑夷地笑了一笑,然后将他放开,喝道:“既然他招了,就把他绑了收监!”众士兵将张胜绑了起来。斡式子走到苏武面前,示意卫兵将他放开。“苏大人,这回你没说的了吧。”苏武怒向匈奴单于叫道:“大王!只要我正使还在,副使的行为,也代表不了大汉!大汉使臣,决不做你们说的见不得人的勾当!要杀要刮,由着你们,不必这样欺人太甚!”匈奴单于笑了起来。“苏大人,你们汉人做事,我愈来愈看不起。你说,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他们做的事情?”苏武大声说:“我要是知道了,就决不许他们这么做!”斡式子拿着一把鞭子走了过来。“好,我今天就看你这个汉使的嘴,到底有多硬!”说着一甩鞭子,打了一个响,就向苏武走来。苏武见状,猛地一闪,看似向一边躲去,实际上乘一个卫士不注意,一把将他的剑夺到手中。他把剑举了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大叫起来:“大王!大汉的使节可以杀,但不可辱!你们公然在单于庭中对一国使节动刑,真是冒天下之大不违!好吧,今天你们就看着,我苏武可以一死而谢天下,决不会蒙受你们所给的耻辱!”说完他便剑向肚子上一抹。匈奴单于等大惊,不知如何是好。幸而站在苏武身边的卫律,早就有所准备,他冲上前来,把苏武持剑的右手,猛地向上一掀。即便如此,那剑也已抹了下去,只是方向改变了一些,苏武的左肩到右颌,已被剑伤得很深,鲜血直流。众人这才知道,如果不是卫律掀这一下,苏武的喉管早被自己割了下来。匈奴单于只觉得自己的血也在奔涌,奔涌的血还带着冷溲溲的寒风。他听说过苏武的父亲苏建,当年在匈奴阵中杀了三天三夜,最后被他的马背了回去,也不投降,可他没想到苏建的儿子苏武,比起他的父亲来更是智勇双全。即便是我们匈奴,哪儿也找不到这样的英才!想到这儿,他对着斡式子和卫律两个吼道:“混蛋!你们怎么能苏武也用这个方式?你们要是不把他给救活,我就要你们两个陪葬!”斡式子急忙拉过单于身后那个被称为“神医”的匈奴老人,请他走上前来,给苏武上药。鲜血流到了单于庭中的炉火前,炉火把鲜血映得通红通红。苏武连一个“哼”字都没有出,他微闭双目,躺在地下,微微摇首,摇得匈奴单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他的虎皮座上,闭上了眼睛,发出一声长叹。智圣东方朔(第三部)[ 回目录 ]上一节 ||下一章第二十六章 沉命与舍命(之九)大河西岸,冬雪乍起,地如染霜。东方朔与珠儿和暴胜之、京房等人一行人马,在地上踏出长长的一片褐黄色的坑坑点点,于日落之前来到了张甲河和绛水交界处。看到这个地方,东方朔乐了起来,京房的脸却红了起来。珠儿和梅香两个都是莫明其妙,一个忙着问爹:“爹,你笑什么?”另一个忙着问夫君:“京房,你的脸红什么?”东方朔还是摇着头笑。京房只好向两个人同时回答:“当年我和东方大人还不认识的时候,我师傅焦延寿便是在这里拦着路,要抢东方大人的马,就这样才认识的。”珠儿笑了起来:“哈哈,京房,原来你早就干过‘剪径’的勾当,怪不得你在黑山王那儿呆得很舒服呢!”东方朔笑着说:“你别说,当年要是我稍不留神,还真的被焦延寿给捅下马来了。”京房却像有些心事:“东方大人,几天前我暗卜一卦,觉得我师傅他在长安不太吉利。”东方朔心中“咯蹬”一下,但他想到,回到长安,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于是说道:“京房,以后别说你的卦了,好心情也被你说得不好了。天快黑了,快快赶路吧。”珠儿也说:“对,以后凡是不好的卦象,你就自己留着,慢慢地琢磨着,好的卦象,再跟我们说!驾!”她一挥鞭子,让马快跑。可她座下的马,扬起蹄子嘶鸣起来,却不跑了。东方朔的花脸老白马,也站在地上直尥蹶子。众人大惊,只见前面树林子中,已有黑压压的东西再向这边慢慢地压了过来。珠儿大叫一声:“不好!有盗贼!”暴胜之心中直后悔,不该把自己带来的人马像还债一样,都送给了龚遂和辽东郡。一行五个人,只有他一个是不会武功的,连那个梅香,用小刀子扎树,都是一扎一个准儿!打起来还不说,就是跑,可能唯一跑不开的,也就是他暴胜之了。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约马后退。东方朔和珠儿四人,早已迎了上去。“来人听好了!这路,是俺开的;这树,是俺栽的;想从这里过,把钱拿出来!”为首的一个黑大汉叫道。“你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京房叫道。“哈哈哈哈!我们是燕赵之间横行千里的坚卢范主窦大王,连皇上都知道我们的威名,你们还敢来问?”那个大汉吼了起来。暴胜之一听,更是吃了一大惊。本来从辽东回长安是要走燕国向中山国而直下西南的,是他再三早明,坚卢范主两个还没剿灭,不如绕着走东边的渤海,再走到平原西边转向西,没想到坚卢范主也来到了南边,而且还多了一个窦大王。暴胜之自知没有什么本领,突然想到小的时候爬树掏鸟窝,爬得很快,于是脚踏着马蹬站了起来,双手一抓头上的树干,三下两下就到了树上。前面的四个人大敌当前,哪里还顾得上暴胜之再做什么?珠儿早叫了起来:“梅香,我们不收拾这几个毛贼!”说完拍马上前。梅香也不示弱,跟着也跟了前来。只见那大贼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没想到,还有两个小娘子!来,范大哥,俺跟你一人一个,窦大王,你先歇着!”珠儿二话不说,拔出腰间的寒光剑来,在雪中舞了几下,便舞到了黑大汉的马前。那黑大汉举刀来迎,两个便在雪地上厮杀起来。范主却是个精明的主儿,他双手持着三节棍,却不发招,等着梅香先出手。梅香右手拔出了自己的那把佩剑,向上扬了一下,范主急忙举棍相迎。就在他举棍之际,只听“嗖—嗖—嗖”三声响,早有三只尖刀飞了过来。范主急了,忙将两只三节棍旋得密不透风,只听“叮—叮—叮”三声,刀子被打落在地。京房知道梅香除了飞刀,其它的功夫有限,于是也将自己的佩剑取出,与梅香二人,共战范主。那边还有一个首领,见到此状,便也冲了上来。东方朔拔出剑来,接住厮杀。暴胜之在大树之上看得最为清楚:珠儿与那黑大汉,战了个平手;京房与梅香两个打一个,还算差不多;而东方朔对另外一个窦大王,可谓绰绰有余。突然间,只见珠儿手中的剑如雪花般地抖了起来,点点寒光在雪花中熠熠生辉,一只剑刹那间变成了三五只剑,逼得那大黑贼步步后退。而这一边,东方朔的那只剑也快了起来,直向那人和咽喉和头顶刺去,快到头顶时却又缩了回来,接着又是一剑跟了过去,那窦大王急得连连低头,抬头;抬头,低头,逗得暴胜之一时忘了自己在哪儿,竟然在树上鼓掌大笑起来。范主知道今天遇上了对手,于是对身后边一向只看热闹的喽罗们说:“你们还愣什么,全给我上!”后边的几十个喽罗一听这话,便扑了过来。京房与梅香两个,便从腰间换出暗器,只听又是“嗖—嗖—嗖—嗖—嗖—嗖”的六声,早有六个上前的小喽罗扑于地下。暴胜之在树上又是一阵鼓掌。这时侯,那个后来参战的窦大王,只觉得自己头发上凉风嗖嗖,却不见对方刺向自己。突然间他的脑子还有一块内存着的地方起了作用,于是他定睛一看,可不是吗,大雪之中,眼前这人除了年轻一些之外,一切都那么像十多年前的一个啊!他自知无法取胜,自信没认错人,于是大叫声:“东方大人,别打了!俺是平原人,俺可认得你!”东方朔停了下来。“你是谁?”那人见自己认对了,索性滚鞍下马,又叫另外两个同党说:“坚昆范主,二位别打了!”那两个人早就求之不得,急忙滚鞍下马。东方朔再看一眼,觉得那人也有点面熟。“你到底是谁?”“请问这位东方大人,俺想知道,您是东方朔大人,还是东方朔儿子大人?”那人的嘴好像不点不听不听使唤。珠儿早笑了起来。“哈哈!东方朔就是东方朔,东方朔儿子大人不要这里,他的女儿大人倒是在这儿站着!”那个人听到这话,便扑地便跪:“东方大人,您不记得俺啦,俺是平原的刘大胆啊!”“刘大胆?你不是平原都尉吗?我是京房啊!怎么到这儿当贼人啦?”京房倒是问了起来。“京房?你怎么长大啦?可东方大人却年轻着呢!”东方朔不想和他瞎扯蛋,便问:“刘大胆,你来这儿落草,肯定是平原出了大事,是吗?”刘大胆却说:“大人,是我出了事,平原倒没事了!”“此话怎讲?”东方朔有些不明白。“大人,平原郡本来安安稳稳。可这两个燕赵大贼,收受了燕王刘旦和中山王相国的贿赂,突然在一个月前,离开了燕赵,跑到了平原。平原太守洪臣储就急了,他非限俺三天把这两个贼人给拿了,要是拿不下,也找点钱贿赂他们,请他们走开。不然的话,洪臣储就让俺平原的士兵先‘沉命’,然后他再设法弄钱请这两个盗贼走开。东方大人您想想看,俺刘大胆要钱没钱,论本事,俺平原那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哪里打得过这两个大盗?到了第三天,俺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俺想,俺不是叫刘大胆吗?不就还有个‘胆’吗?要是沉了命,胆也没了!索性,俺斗不过他,就一不做,二不休,找到他们俩,俺刘大胆以窦大王的名字,也入伙了,这回不就用不着沉命了吗?”众人听他这一番话,都笑了起来。珠儿却说道:“你入了伙,盗贼就更多了,不还得有人沉命么?”“哎哟俺的姑奶奶,办法都是人想起来的嘛!俺一入伙,就给坚昆、范主两个说好了,咱得出了平原郡,别让平原的官员的百姓都沉了命。咱到河西的清河郡去。可大黑脸坚昆不干了,说他收了清河郡郡守的银子,说好了不让他们沉命的;于是俺们又往北走,到了信都郡。到这儿后,范主又不干啦,说他也收了信都郡太守的钱财,说好了不让他们沉命的。于是俺们仨再一合计,总得有个地方呆着吧?干脆,就在这清河郡、平原郡和信都郡之间,俺建立一个‘清平信特区’,清河郡是冀州刺史部的,平原郡是青州刺史部的,那个信都郡又是幽州刺史部的,这个冀州刺史来了,我们就跑到青州平原去呆几天;是青州刺史来了,我们再跑到幽州信都去。这样一来,谁也不得罪!”众人听得傻了眼,东方朔心想,除非我再兼上一回青冀幽三州刺史,才能捉到他们。他们可真够“贼”的!暴胜之在树上听了,也很生气,他忘记了自己曾经悔过,也忘记了自己眼下呆在哪里,他怀抱着大树,好像抱着正直的信念,大声叫了起来:“你们这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众人不禁哈哈大笑。东方朔更是乐得很:“暴胜之啊暴胜之,你这回可是上有政策了,爬上了树,你该有上策才对!”暴胜之也是不好意思,他见自己的马早跑到了旁边,反正一时也下不了树,便在树上争辩起来:“东方大人,政者,治也。《论语·学而》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策者,以鞭策马也。《论语·雍也》曰:‘孟子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政’与‘策’和在一起,便是政策,就是上面用马鞭子打下面,天下便可大治了!”那个黑脸的坚昆听不懂这些,可他听明白了,原来这树上大讲“政策”的,便是暴胜之,于是他跳了起来:“暴胜之,原来你就是要值我们于死地的暴胜之?你别什么政策不政策,马鞭不马鞭的,你先尝尝老子马鞭的厉害吧!”说完他跳起来,“啪”的就是一鞭子,打得树上落雪纷纷。暴胜之使出了掏鸟窝的本领,急忙爬上树梢。东方朔笑了起来:“暴胜之,这回下边有了对策啦,我看你怎么下来?”暴胜之这才想起天下反民,人人恨他,这才后悔自己不该多嘴,说什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生怕鞭子又抽了上来,于是又向小的时候一样,再往上爬到一个小枝干上。可他没想到,他已不是个孩子,细细的枝干已经承受不了他那树熊般的身体,何况冬天树干没有韧性呢。只听“咔嚓”一声,枝干要断下来。东方朔小的时候也常玩这个,他知道树干虽断,还有许多地方“藕断丝连”,不会一下子掉下来,于是大叫:“暴胜之,你抱住树枝!”珠儿和京房、梅香三个早在树下笑了起来。暴胜之果然也有经验,他抱住了树枝,就像吊死鬼儿一样呆在了半空。珠儿和梅香都是大笑不已,“哈哈哈哈!暴胜之这回别叫暴胜之,就叫‘抱树枝’罢了!”京房是个善人,急忙跳上马去,把暴胜之接在马上。东方朔对刘大胆说:“你们三个,别跟暴胜之过不去。这个暴胜之,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坏;你们自己呢,也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好。”“东方大人,只求您给我们反映出一条生路!”坚昆、范主和窦大王(刘大王)三个全都跪了下来。“别再四处行盗了!带着你们收到的贿赂,在这大河两岸,就在你们的‘清平信边区’里头,把兵器毁了,化成犁耙,开荒种地,打猎织布,娶妻生子,过点太平日子吧!要是你们不这么做,我回到长安,便请求皇上让我兼着青冀幽三州刺史,把你们捉回去,交给杜周处置!”“好的,好的,东方大人,东方爷爷,只求您以后有时间,来我们的‘清平信边区’来作客!”三个人连连磕头作揖。长安桂宫,寒风阵阵。武帝坐在七宝床上,好像等待着什么,只有苏文一个人,守候在他的身边。武帝昏昏欲睡。正在这时,小太监常融走了进来。武帝问道:“见到太子了吗?”常融看了苏文一眼:“皇上,奴才见到了太子,太子说他一会儿就来!”武帝又闭上眼睛,问道:“太子在做些什么?”常融又看了苏文一眼,苏文使了个眼色:“皇上,奴才见太子正与几个宫人在一块儿玩乐,妈才说:‘太子,皇上龙体欠安,请您去一趟。’太子他还笑眯眯地说,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来!”武帝一惊,微微睁开眼睛,又闭上了。“好啦,你去告诉江充,把丞相,丞相长史,还有杜周、赵禹;霍光、任安,都给我找来!”常融急忙说:“是!奴才得旨。”说完走了下去。不一会儿,太子刘据进了桂宫。刘据进来就给皇上跪下:“臣刘据参见父皇。”武帝睁开眼睛,认真地看了太子一眼,只见他的眼睛还是红肿的。“据儿,你怎么又哭啦?”刘据痛苦地说:“父皇,臣想到父皇圣体欠安,又想到母后不能说话,还想到姐姐她……所以……”说着,他的泪又流了下来。武帝有些生气:“好啦,好啦!男儿不泪不轻弹。你都三十五了,儿子都快十七岁了吧?怎么还整天哭哭啼啼的?”刘据急忙抹泪:“是的,父皇,儿臣不再哭啦。”武帝想了一想,用手招唤着太子,“起来,据儿。到朕跟前来。太子走到他的身边。武帝再认真地看了儿子一眼,发现他的眼睛确实是哭肿了的。于是他拉着太子的手说:“据儿,朕老啦!朕要是成不了仙,就没几天啦!刘屈牦前几天给朕送来了二百个燕赵美女,朕用不上她们。朕将她们转送给你,你还是开开心心地过点日子吧。”刘据直摇头:“父皇,儿臣不要……”武帝的脸板了起来:“嗯?朕赐给你的,你敢不要?”刘据这才急忙点头:“是,儿臣谢父皇恩典。”武帝语重心长地说:“据儿,知子莫若父。父皇对你没什么,就是担心你太软弱。软弱可是做不好国群的!朕既然将那些美女给赐给你了,你就要用,让她们给你带来快乐,快乐了才能有心情帮朕治理天下。你明白么?”刘据只好点头:“儿臣明白。”此时江充和常融走了进来。武帝看了一眼常融,然后说:“江充。”江充看了太子一眼:“皇上,奴才在。”“他们都来啦?”武帝指的是丞相和大臣们。江充见皇上的声音很温柔,也就放心地答道:“皇上,他们一会儿就到。”武帝示意太子扶他起来,江充也伸起了手。武帝站了起来,走下床。推开江充,向外屋走去。江充不知为何,便跟在皇上后边说:“皇上,奴才……”武帝猛一转头,眼睛里射出寒光,然后用手一指常融:“把这个东西,给我弄出去,斩了!”江充不明白何意:“皇上,这……”常融已经明白过来了,急忙上前磕头:“皇上,饶命啊!”武帝怒向江充:“把他斩了,你听到没有!”江充看了太子一眼,马上说道:“是,皇上!”然后他一把拉过常融,“走!”常融已经昏了过去。武帝来到前面的殿中。公孙贺弯着腰,见武帝进来,仍和众人一道,给武帝下跪。武帝看了众人一眼,发现杜周身边的赵禹,用手捂着嘴。“赵禹,那个朱安世,你捉到了吗?”赵禹拿开了手,只见他的嘴已经歪了,发出的声音也是沙哑得难听:“皇……皇上,臣的嘴……不行了,说……说不出……话来。”武帝想起了卫子夫的嗓子,不禁皱起眉头。“杜周,他是怎么回事?”杜周急忙轻声地说:“皇上,赵大人不知是中了风,还是怎么的,从前天起,嘴也歪了,话也说不出了。他写了一个奏折,请求归家养老。”武帝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的法子啊。那你就用不着再捉拿朱安世了。对不对?”赵禹用那沙哑的嗓子说:“皇……皇上,臣的嘴……确实……不行了……”武帝皱起眉头,止住他:“别说啦!丞相,还有谁不行了哇?”公孙贺忙说:“皇上,老臣听说,那个老汲黯,在淮阳郡中,也中了风,什么都话都不能说了。”武帝点了点头:“那好吧,就让赵禹别干啦。让他带着朕的一百两黄金,到淮阳去,去侍候汲黯那个老马蜂去!”赵禹急忙磕头:“皇……皇上,臣谢……谢……谢……谢……”武帝一挥手,让他下去。“杜周,赵禹走了,长安的执金吾,你看谁来当合适呢?”杜周轻轻地说:“皇上,臣以为,丞相长史刘屈牦大人可以胜任。”刘屈牦吃了一惊:“皇上,臣做丞相长史做了十多年……”武帝再一挥手:“别说啦!你丞相长史还做着,执金吾你也兼着,你不是很有能耐吗?那个朱安世,就交给你啦!”刘屈牦心里一阵激动,忙跑下谢恩:“臣谢皇上隆恩!”武帝又看了霍光一眼:“霍光,李广利和李陵那边,有什么消息?”霍光拿出一卷丝帛来:皇上,臣刚刚收到路博德给您的奏折。武帝又一挥手,“朕不看了,你说给朕听!”霍光打开帛书,边看边说:“皇上,路老将军以为,如今已到初冬,不宜与匈奴交战。他想请皇上恩准,让李陵暂时歇兵,养精蓄锐,等到来明年春夏,再与匈奴决一死战。”武帝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李陵如此英雄,怎么会到了战场,又不战了呢?朕的心里有数!是那李陵说不得话太大,收不回来了,才让路博德说话。路博德不是李广的至交吗?李陵等于也是他的孙子啊!哈哈哈哈!”公孙贺心想,也许路博德的话是真的呢!可是他不愿与皇上顶撞,皇上从来都以为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武帝突然停止了笑声,严肃地对众人说道:“谁也不要给朕玩游戏!霍光,你传朕的旨意,将那个路博德调开,让他去守西河,叫李广利做李陵的后队;命令李陵,务必马上开战!”霍光一惊,然而他还是从命:“臣遵旨。”武帝又看了众人一眼,然后对公孙贺说:“老丞相,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到了新年,朕就六十岁了。朕要在六十岁的时候,等候着李陵在边关胜利的消息!”公孙贺唯唯诺诺:“是啊,皇上,老臣这就开始,给你准备寿宴!”武帝点点头:“朕与东方爱卿有约,朕六十大寿时,他一定要从海上寻仙回来。老丞相,你再派人去催一下,不管求仙求到了,还是没有求到,一定要让东方朔快点回来,一定要让他赶上朕的寿宴,朕好想他啊!”上一节 ||下一章第二十七章 冰窖彻悟幽谷血(之一)如此静夜,如此长夜。苏武自从被剑所伤,血流满地之后,他便知道自己完了。他只觉得脖子带着左臂,还有右颌下部,好像大河上的一条深深的决口,自己的血像水一样从这里外泄,生命也从这条决口中像外逸出。他没有痛,只有一种要笑的感觉。隐隐约约之间,他知道有人给他往那条决口上塞土,好像并不能堵住。从那以后,他便没了知觉。不,好像他当中醒过一阵子,他看到卫律像一个孝子一样跪在自己的身前,要给自己灌东西喝。苏武觉得自己只剩下最后一丝力气了,于是他用这点力,把自己的嘴死死的咬住。好像有的人在用力掰他的嘴,想硬给他灌此马奶之类的东西。他坚决咬住牙关。从那以后,便是如此静夜,如此长夜。可是苏武觉得自己没有死。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面前依然如此静夜,如此长夜。他觉得身边有些寒意。可是那寒意不是风的利刃,而像冰的感觉。他伸伸手,发现自己的手被裹在一堆东西里。他动了动鼻子,鼻子还能闻东西,裹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发出一股潮湿的腥臊的气味。他意识到了,这是毡毯,是匈奴人用羊毛织的毡毯,只有王公贵族才能用这毡毯,在他的汉使大人的帐篷内便铺过,一经潮湿,便发出了绵羊尾巴下边才有的味来。如此静夜,如此长夜。天上没有星,地上没有风。苏武想了想,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已经不再流血,好像已经没有血再流了。只有自己的肚子还在咕咕噜噜地叫,好像许多许多天没有吃东西了。苏武还想睡去,那怕是浑浑噩噩地昏睡也好。可他却睡不着。睡不着,也动不了。唯一能动的是他的思绪。过去的事情像水一样地从脑海中流着,虽然没什么波涛,却也是后流推着前浪,向岸边不断地涌着。他没有办法让脑海中的波浪不再涌起。他想让这些波浪流得徐缓一些,有趣一些。他想到了小的时候,自己在母亲的怀里。幼年的事情只记得一件,就是哥哥苏嘉看到自己在母亲怀里吃奶,便也是扑过来,却被奶妈给抱了出去。后来哥哥大哭。再后来,等到苏武三、四岁时,他也看到自己的弟弟苏贤在母亲的怀抱里吃奶,苏武当时多想再扑进母亲的怀抱里啊!可他同样有了新的奶妈。他便没是哭,而是常常静静地呆在一边,看着母亲给弟弟喂奶。只有母亲的乳汁,才是孩子永远不会厌倦的美食啊。他又想起自己七八岁的时候,母亲的肚子又大了。父亲摸着母亲的肚子说:有了,又有了。这回别再是儿子,儿子已经够多的了。要个女儿吧!后来果然母亲生了个女儿。十几年后,当苏武也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任家女子——任安的堂妹任姗作为自己的妻子时,便发现她那细小的腰肢不久也粗大了起来,苏武的第一个感觉便也是“有了。”这时他才明白,这个“有”字是何等地奥妙无穷。他记得小的时候诵《诗经》,《周南》里面有篇非常好读的诗,名叫《苤苢》。诗的一开头便是,“采采苤苢,薄言采之。采采苤苢,薄言有之。”当时教他们读书的,是一个姓俞的儒学博士,瘦瘦的高高的,脖子上还有一块白色的瘢。苏武问他说,薄言有之是什么意思?那余博士说,“有”是采而取之的意思,就是休采了苤苢,筐子里就有了。那博士还说,“有”字的写法为,上边一只手,下边一块肉。手中拿着肉,当然便是有了!苏武当时就觉得可笑,手里有肉才算有,孟子说小康社会六七十岁的人才可以吃到肉,那还没活到这么大岁数的人就等于没“有”了?那些在路上“采采苤苢”的女人们,筐子里没有,她们做什么?筐子里有了,唱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后来娶了任姗,苏武便问她说:你有没有采过苤苢?有没有唱过《苤苢》之歌?任姗点点头。苏武便问:筐里有了,你们唱着大实话,那有什么意思?任姗笑了起来。她笑着告诉他说:苤苢便是车前子。车前子一不能吃,二不好看,女人采它做什么?就因为它叫‘车前子’,让女人能在车前遇到男子,然后再生出孩子!‘采采苤苢,薄言采之’,是指女子与男人接触时娇羞的样子。而后边的‘采采苤苢,薄言有之’,便是说女人已经有了,已经怀孕了,快要生孩子了!任姗说着,拿过苏武的手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说:‘有’便是这个意思!苏武突然明白了,古人造这个‘有’字时,原来就是从手摸着老婆怀了孕的大肚子的那块‘肉’时,灵机一动而创造的!哎呀,那么多的儒学博士,那么多的《诗》学大师,他们只知道板起面孔来治学,只知道按照字面的意思是乱解释,为什么就不在和自己老婆在一起时也想一想诗情字意呢?那位带着白瘢的俞夫子好像也有几个孩子,难道那些孩子都是在他正襟危坐时便‘有’了的?想到这儿,苏武笑了。他为自己不是《诗》学博士而高兴,也为自己的夫人任姗胜过俞博士而自豪。然而这个“有”字让他的浮想联翩。母亲要生我的时候,难道不就是“有我”了吗?从我在娘胎中那一天开始,不就是靠母亲的脐带哺育的吗,母亲一口水,一口饭地吃,要吃上十个月,让我在她的肚子里呆足了十个月,把她的肚子撑着大大的,像个快要破了的大球,然后才真正地“有我”啊!母亲啊母亲,您费尽千辛万苦,融化千水万粮,才缔造出我的生命啊!这宝贵的生命就应该让一把利剑便轻轻地抹去么?苏武惊醒了。虽然他没有力气,但有脑海里掀起了波涛。“有我”,“有我”,这人世间有我,不是白有的!记得《尚书》中有篇《伊训》,训词里说:“皇天降灾,假手于我有命。”哪怕是我生来就是受苦的,就是皇天要降灾时缔造出的一个承受者,那我也不能轻易地就让我的生命逝去啊!我没了,不是还有人要承受天降的灾难么?即便是皇天“假手于我有命”,那我也要让我这个假手而来的命活下去,活得更有意义!苏武想站起来。可他没有力气。他动不了。他慢慢地,慢慢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动着右手,将右手从毡毯中拿出来。这时他又没有力气了。他想起了《论语》中的一句话,好像是孔子对子罕说的,“勿意,勿必,勿固,勿我。”就是说,不要太意气用事,不要太强求结果,不要固执已见,不要事事想着自我。是啊,我可以不想着自我。可是天生了我,母亲养育了我,我这个时候是不是还该“勿我”?不,天生了我,便是有我,有我!苏武的的脑子里反复出现这两个子。他记得,在他五六岁时,父亲苏建在要他的哥哥苏嘉去做什么事情。当时苏武在一旁,他不高兴地喊道:“还有我呢!”父亲大笑起来,“好的,好的,还有你,苏武也算一个!”那个时候我苏武便知道“有我”,难道今天就应该把这个“我”给忘掉,给彻底地“勿”掉么?他还记得,在《诗经》的《大雅》里,有一篇题为《大明》的诗,诗曰:“大任有身,生此文王。”究竟那“大任”,是指文王的母亲便叫大任?还是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人于斯人”的大任?还是文王的母亲妊娠的时间很长呢?反正“有身”便是有了身孕,便是有了周文王,便是文王的“有我”。也许周文王因为子解这个“大任”,才作出《大明》之诗,才有了奋励而治天下的壮志雄心!苏武啊苏武,天地间既然“有我”,我便要站起来;母亲既然让天地间“有我”,我就要活下去!苏武的右手又能动弹了。他的手往远处的黑暗之中摸索着,摸索着。突然,一个冰冷的东西触到手上。“冰!”苏武心里一紧,原来这是匈奴人的冰窖!苏武没有犹豫,他义无反顾地拿起一小块冰,送到了嘴边。第二十七章 冰窖彻悟幽谷血(之二)愁云惨谈,秋风怒号。李陵和他的部下们率领着五千精兵,每人带着一百只箭,簇拥在五十辆武刚车的周围,来到涿邪径前。跟随在李陵左右的有两员校尉,一个是长安人,姓韩名叫延年,他便是已故的公车令韩不识大人的小儿子,有万夫不当之勇;另一个是齐国人,名叫陈步乐,是个靠着双腿走路便能赶上快马的人,他自称是张骞之后的又一个飞毛腿。两个人一文一武,是李陵的左膀右臂。五千名兵士当中,还有一些凡非之人,如还有一个齐国人,姓管名敢,据他自己说是齐相管仲之后,既有勇也有谋。李陵想此役之后,将他也提拔成校尉。这些人都是深慕李广老将军的英名,投到了李陵的旗下,希翼着能在战场上建立功勋的人,各怀奇志,都要建功。而李陵也像其祖父李广一样,深爱士卒,将士们也乐于为他而效命。到了涿邪径前,已是九月底十月初的时分。举目看去,只见朔风吼处,白草如浪,牛羊不见,人踪更无。李陵等人吃了一惊,细细想来,匈奴定是以为秋冬之际,汉人不会再来相扰,于是带着得胜之师,回到浚稽山北边休生养息去了。李陵与两位校尉议了一下,韩延年以为冬雪将至,还应小心为妙,陈步乐却唯李陵之命是从。突然间,人群中站出那个管敢来,他向李陵叫道:“李将军!我们既来之,则打之。涿邪径内,倘若一如过去,有匈奴重兵把守,那么汉军还需拼死一搏,方能打进谷中;如今匈奴已经撤去,何不乘虚而入,先扼住谷口,让众兵埋伏于径中,然后再派人引诱匈奴前来,保证可以大破敌军?”韩延年以为这个士卒不该插嘴,于是喝道:“我等校尉与将军议事,你是何人,随便插嘴?”李陵却觉得管敢之言,不无道理,于是便说:“韩将军,此卒据说是管仲之后,恐怕还真的有些见识,何不听他说完呢?”于是示意管敢再说下去。正在此时,突然后军有人来报,说皇上所派使臣已到。李陵急忙率领众人前往接旨,使臣便宣读皇上的诏命,内容竟是命令李陵火速进军,一定要雪李广利败师之耻。那管敢在一旁洋洋得意,而韩延年则面有愠色。使者还告知李陵,皇上以为老将路博德甚无斗志,怕他拉着李陵后腿,于是便将老将军另调西路,改由李广利为后军,接应李陵。李陵听了,心中颇觉忐忑不安。皇上命令进军,眼前又无匈奴阻击之兵,当是进军无疑,李陵并无顾虑;然而想到皇上将路老将军调至西路,却让李广利作为后应,不由得心里一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陵命韩延年和管敢各率两千人,深入谷中,埋伏于涿邪径之左右;又命陈步乐带着五百名善跑之卒,突击到浚稽山后,引诱匈奴。李陵自己率领五百军马,拥着五十辆武刚车,走到一个险峻之处,把拉着武刚车的马拴于林中,将车上的五十万枝箭卸了下来,车子纵横交错,塞于谷间,封死回路,然后便到山头之上,静待三路,等待匈奴入进入囊中。却说那陈步乐带领五百善跑之卒,每人身背一百支利箭,一纵一跳地穿过涿邪径,前面便到了一片林海。陈步乐一见林海,更是一步一乐,与五百士兵像捉迷藏一样,出没于林中。那林海也不太大,穿过之后,便见到了许多帐蓬,匈奴的马匹散养于外,士兵或在帐篷之中,或于外边三三两两,坐下聊天。陈步乐让五百士兵个个用箭瞄准外边的散敌,然后他将手一挥,每个一支箭放出,那些匈奴士兵,竟像草垛子一般,全都倒了下去。陈步乐大为高兴,又命众人将箭对准马群,每人可放十箭。这些士兵在李陵的训练之下,个个自视甚高,人人都有胜过当年羽林军的气势,此时听到要他们射马,便个个乐了起来,五千支箭,一齐射去,射得匈奴的马匹,齐声狂嘶,倒下的倒下,没倒下的便四处奔逃。这下子动静大了,惊得帐篷之内的匈奴将士,纷纷跑了出来。陈步乐更乐了,竟然让几十名步卒,跑到林外,再向匈奴放箭。匈奴将领见有汉军来到,先是大吃一惊;再仔细一看,只见来人甚少,便招呼一声,数百个人,也没骑马,便追向树林中来了。陈步乐让士兵们再用箭瞄准,又是一阵猛射,那些匈奴步卒,早是仰的仰,仆的仆,一阵哀号。陈步乐一不做, 二不休,见敌人所剩无己,自己便将长弓往身上一挂,然后拔出佩剑,向匈奴刺去。汉兵也纷纷效仿,人人挂弓挥刀,将那百余个匈奴士兵,还有那些中箭未死的,如切瓜砍菜一般,全部剁了。他们正杀得高兴,早已惊动了匈奴的大兵。他们一声呼哨,早有数千人策马蜂拥而至。陈步乐不敢造次,命士兵们放箭,先撂倒一批人马,然后拿着弓便遁入树林。匈奴将士大怒,于是分出步卒千人,也进入树林向前追赶,另派五千骑兵,包抄到林海之后,想切断汉军退路。而陈步乐精得很,率着士兵在林中鹿跳猿奔,早在匈奴骑兵未到之前,先行退入涿邪径内。匈奴步兵马骑兵同时追到,陈步乐便命众人且战且退。追赶而来的匈奴将士,为首的正是那位支双儿。支双儿是支楞儿的儿子,汉人于他有杀父之仇,前番随着匈奴单于围住汉家的受降城,就碰上了坚决不愿出战的公孙敖,没能打成硬仗,手便急得直痒。他特意要求留守在浚稽山北边,准备再打起来,作为先锋。今日见到汉兵小股步兵,竟然如此猖狂,于是胸中大怒,自己率五千人马追了过来,然后命令副手回营,尽起浚稽山的三万大军,都向浑邪径集中。好一个支双儿,他报仇之心过于急切,便催促的部队向谷中追杀,自己在谷口等待着后续部队。他哪里想过,汉军已在前面布下口袋,把匈奴的狭谷变成了他们自己的墓地!陈步乐见匈奴数万人马,陆续到来,更是高兴得变步乐为跳乐,一边放箭,一边装出溃逃的样子,若隐若现地向径内藏去。支双儿一时兴起,指挥兵马齐齐杀入,一时人马挤于谷中。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只听一阵鼓起,两边山间的汉家伏兵,全部从石头之后控出头来,强弩齐发,箭若飞蝗,可怜支双儿的前军五千人,全部成了汉军的箭下之鬼!支双儿被射醒了。他知道,这回遇到了汉家的精兵。他想退回去,但又觉得太没脸面。转念一想,纵然汉家兵马再精,毕竟在我匈奴境内,山谷之中,由他的箭多,每人也不过百支而已,此时应是用尽,于是心头一横,将长剑一挥,命令后面的部队,再次冲进谷中!在山头上的李陵发现此景,大喜过望。他让部队不心放箭,放着匈奴马队,踏着同伴的尸体,进入涿邪径中。等到匈奴的两万多人马全部进入视线,前锋已达武刚车塞道的地方,他便亲自擂响战鼓,汉军五千人,全部每人将手中箭拉满了,向谷中射了起来。这一番猛箭,更如飞梭穿林,匈奴的人马,许多都像糖葫芦一般穿在一起,靠近边上的士兵,有的竟像刺猬一般,浑身全是箭毛。可怜匈奴大将支双儿,也被一阵强弩射穿了脖子,杀父之仇尚未报得,自己也已惨死乱箭之下。此时汉军每人一百支箭,已射得差不多了,于是李陵让鼓锣齐鸣。这是他的又一信号,意思是掀下巨石,砸向匈奴人,然后退兵。汉军听此信号,纷纷挂弓于背,然后将准备好了的石块,掀了下来。那些被围在谷底而未死的匈奴士兵,天黑之际,躲闪不及,被乱石砸得脑浆迸裂者不计其数。跟在后面的数千人急忙后退,到了半夜,方才逃回匈奴帐内。李陵清点一下回来的人马,发现自己仅仅损失几十个人,而五十万支利箭,全部射入谷底。李陵大喜,命令部队到武刚车后,取出准备好了的熟肉和水袋,让士兵们大吃起来。汉军个个高兴异常,尤其是那个管敢,更是喋喋不休地叫嚷着,最后竟然唱起齐国的小曲儿来。李陵将韩延年和陈步乐,还有那个管敢再度叫到一起,商议下一步如何行动。韩延年以为,既然已经取胜,便应先撤回汉家领地,稍作休养,与后应部队接上头后,再作计较。可那管敢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士兵们还有余勇可贾,应该一鼓作气,在此再杀他一阵子。而李步乐更认为,应把此役胜果,先到汉皇处报喜,然后再看匈奴的反应,作出对策。李陵觉得陈步乐之话有理,他自己也不想回去听李广利的指挥,于是命令陈步乐率领五人,骑上十匹快马,速回长安报捷;又命韩延年率人守在武刚车后,监视匈奴方向动静。无奈那个韩延年和他的老爹一样倔,一直在摇头。还是管敢主动请战,要求带着五百人在车前守侯。李陵便和韩延年带领其余的将士,便在山谷的南端,每人裹着一块棉衣,笑着进入梦乡。第二十七章 冰窖彻悟幽谷血(之三)如此静夜,如此长夜。苏武又从睡梦中醒来。他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身上也有了点力气。黑暗之中,他转过头来,想发现冰窖的门。四周漆黑一团,犹如他的一位“忘代交”两千年后在斜立的煤槽之间的一个猫耳洞里关上了头上的矿灯一样,根本不可能找到亮光。他动了一动,身上的毡毯松动了一些。他想撒尿。他披了两步,可又觉得没尿了。他觉得浑身是汗,于是又爬了回来,再把那块大大的毛毡披到自己的身上。冰窖里并不冷。苏武在长安的家中也有一个冰窖,他也曾爬下去过,家中的老仆人还有冰的四周放了许多棉絮。这世界就是怪,冰冷的东西有时要用保暖的东西护起来,而看似热辣辣的东西,有时又是冰冷冰冷的。苏武只觉得得自己的前胸和后背是贴到一起的。他知道冰窖里不可能藏着其它可吃的东西。除了冰之外,可能只有它的包冰的棉絮和那块毛毡是异物。毛毡的味道不再是那么难闻,他还把它裹在身上。他还想入睡,但睡不着。唯一能让他分心的,就是过去苦读多年的各种经书和杂家书简了。他想起十八年前,他随着东方朔在山亭之上,与匈奴的友楞儿作战的时候。那是多么快意的事情啊!在作战空隙,在夜晚的时候,他曾想请东方朔给他讲点故事,或和东方朔讨论点学问。然而他发现东方朔并不愿多说,只是摆蜡弄着手中的桃棍儿。他知道,东方朔经常一个人玩那玩意儿,自己在那儿算卦。苏武回到了长安,也找来了《周易》,认真研读起来。右他只看完第一个乾卦,便看不下去了。他想,大概自己与《易》无缘。随便翻了翻那一捆竹简,他见到了“需卦”。也旗“需卦”是必须看的吧,他又把“需”看完了。是的,需卦。苏武记得《需卦》的《象传》之中,好像有“自我”两个字。前番想起“有我”,令苏武生意盎然,今天再想到“自我”,那《需卦》的卦象便跃然而至自己的面前。他清楚地记得,“需”卦是“乾”在下,“坎”在上,“乾”便是“天”,“坎”即是“水”。水溢于天,需要抱着信念,耐心等待!在“需”卦的“象传”在解释倒数第三爻,也就是乾的第一条直线时,好象是这样说的:(HTK)九三:需于泥,灾在外也。自我致寇,敬慎不败也。(HTSS)苏武此时明白:九三为乾卦的上爻,它以阳刚之气逼迫压在上面的“坎”,从而把灾难逼到了外边,“灾在外也”。既然灾难在外,那么自己就要内耐心等待,等待着阴阳变化,亨运到来。而“自我致寇”四个字,更是撼动着苏武的心。此番来到匈奴,本来是议和的,然而却因汉家的缘故,“自我致寇”,招致双方再度兵戎相见。能怨匈奴残暴么?作为汉使,我们虽然被困于单于庭中,可张胜和常惠听信缑王之言,要动匈奴单于之老母及爱子,不也是“自我致寇”么?能怪匈奴对汉家使团进行杀报复么?“自我致寇”,“自我致寇”!唯一的出路便是“敬而慎之”,以求不败了!“自我致寇”之中的“自我”二字,让苏武再度沉静下来。因为这两个字与上次刻骨铭心的“有我”二字,太有关连了。“自”便是自我。五《经》之中都不说“自我”,全用一个“自”字代替。《尚书》中有一名篇,叫做《盘庚》。它说:“尔惟自鞠自苦。”就是自己被关在牢笼之自找穷苦荼毒。这与苏武眼下倒是很像。《礼记》中有篇《中庸》,那里说人们“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可苏武觉得,在他的心目中,自用与自专的极至,便是当今汉家皇上,可他自视为是圣人,董老夫子更说他贵若天子,哪里有一点“愚”与“贱”的影子呢?《孟子》的《离娄》中说:“夫人必自悔,然后人悔之。”要求人们能够自我悔过,然后再让天下的人都能悔过。简直是太天真了,天真地像个能说会道的贫嘴小童。哪里像《韩非子》来得实用,纵然在《诡使》之中,韩非还说“厚重自尊,谓之长者”呢!诸子百家,说到“自我”,莫一衷是。就连看透了人间物是人非的《老子》,也说“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要人们不要去争,伤争了便是伤害自己;也不要自傲,傲了不能长久保持优势。自鞠、自苦、自用、自专、自悔、自尊、自伐、自矜,还有自好、自多、自知、自立、自由,乃至自寇、自残、自刭、自刎,这些都是“自我”的举动。为什么诸子百家,都不说自我,只有《易》经之中,说到了这两个字?“自我致寇”,“自我致寇”。我不管他“致寇”还是不“致寇”,有我之后,便是“自我”;能让“自我”强壮起来,生存下去,在芸芸众生之中自立、自强,便是自我的本意!对了,《易》之《乾卦》开宗名义的十全字,不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么?“自强不息”,是《易》的真谛,也是“自我”的真谛,更是人生的真谛!苏武兴奋起来。他觉得腹中过于饥饿了,他要吃点东西。可是,除了冰,再无可吃的东西。面前的毛毡,传来了阵阵羊的气息。这是生命的气息。苏武把那毛毡的一角放在嘴里。渐渐地,毛毡在他的口中融化了,化得如糖似蜜。第二十七章 冰窖彻悟幽谷血(之四)愁云惨谈,秋风怒号。匈奴且【革是】侯单于再也坐不住了。局势发展是那样出乎他的意料,本想与汉人修好,没想到好没修成,战事又起;他从前方回来后,还存有一丝希望,那就是威逼着还在单于庭的汉家使者苏武回到长安,向汉皇说明情况。没想到那个苏武如此刚烈,根本不愿受辱,结果拔剑自刎,救了半日,因失血过多,当时便没了气息。且【革是】侯单于以为苏武已死,于是让卫律等人将他的尸体放于冰窖之中,以免腐烂。且【革是】侯单于还存着一线梦想,就是一代与汉人不再交战,应该将汉家使者全尸送回,而且让汉家知道,汉家名将之子不是匈奴害死的,而是他自杀而亡。他万万没有想到,冰窖之内的苏武还能活过来。且【革是】侯单于得知汉家将军李广利率重兵屯于居延泽,先破了匈奴万余人,然后又被匈奴刚刚恢复王位的右贤王吃掉三万人之后,更是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他知道,战争对谁都没有好处。要找到最适当的时机,结束这场无休止的争斗。于是他才命令支双儿他们退到涿邪谷之后,休生养息。没有想到,汉家偏偏在秋冬之际,又派出精兵,深入匈奴内地,将支双儿的三万人马,杀死了多半!且【革是】侯单于震怒了,他知道,匈奴想和汉家和谈,在他的面前已经绝望了。汉家是想彻底消灭匈奴!且【革是】侯单于再也坐不住了,他叫来斡式子,让他飞马传徼右贤王,再起三万人马,插到居延泽北边,切断进入匈奴境内的汉兵与汉军的联系,然后自己亲率五万骑兵,火速扑向浚稽山!李陵带着他不足五千的死士,开始从涿邪径内向外撤退。他命令士兵们将五十辆武刚车留在最后,作为屏障,以防匈奴追来。他手下的兵士,都认为这一仗打得十分过瘾,可是还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于是走走停停,行动迟缓了许多,好像故意等待着匈奴的追兵。到了第二天下午,他们居然还在涿邪径内耗着。尤其是那个管敢,他竟然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一壶酒来,喝得个迷迷糊糊,结果惹得韩延年大怒,他亲自挥鞭,将那个自诩为管仲后裔的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李陵从来都未曾打过自己的士兵,他觉得韩延年的治军方式有似他的老爹韩不识,但也不好强拦,于是便于管敢遭到鞭打之后,将他放到武刚车上拉着走。他很喜欢这个管敢,认为将来大有用处。士兵们散漫就散漫一点吧,当年霍大将军不也是这样嘛,打胜了仗,他还由着冯子都等人抢占匈奴的民女呢!正在这时,草原上刮起了大风。风在径外呼呼地吼着,群狼哀鸣般地吼着。汉兵这才有些恐怖的感觉。而正在此时,一个汉兵发出了吼叫:匈奴的马队果然追来了!李陵听到这个消息,又开始兴奋起来。他向南面看了一看,蓝天上的白云,像马一样被大风追逐着,跑得自由自在。李陵的心,也如云似马地狂跳一阵,他决定,再利用涿邪径的最后一段,让把士兵们的箭施放出去,然后便可出谷南奔了。李陵命令军中的淄重粮草放在十辆轻便一些的武车上,每车都由三匹马拉着,顺着山径,先行出谷。其它士兵再次跳到两边,到山石之后寻找最佳的位置。他们把重重的一百支箭全部放在地下,准备再次一举用光。可李陵多了个心眼,传令让士兵们每人保留十支箭,以防不测。他们把不再使用了的武刚车置于身后,挡住匈奴的骑兵。匈奴单于率领的骑兵一进涿邪谷,便被眼前颠坑仆骨的景象惊呆了。到处都是他们子弟的尸体,死去的匈奴马匹和士兵,有的身上居然中了上百枝箭。且【革是】侯单于留下五千士兵,将这些人尸马尸一一清理,并让们把箭全部拔下来,说是要将来还给汉军。匈奴单于还命令持有盾牌的马军走在最前头,以防汉军的冷箭袭击。终于,匈奴人发现了汉军的武刚车。他们轻轻地搬开这些路障,然后小心翼翼地向谷中行进。天又进入了黄昏。风更疯狂地吼着。匈奴的先头部队五千人,走了不远,例看到了山谷的出口。他们知道,如果谷中还有汉军的话,那么他们便要快速地冲过山口,冲到可驰马交战的地方。于是他们放松马缰,准备冲出去。正在这时,风声里面传出了鼓点。两边山中又出现了汉兵。汉军的箭雨再次落到匈奴骑兵的身上。匈奴人手中的盾牌并不算小,如果是双方下地对阵,这盾牌足以挡住一个人体;可这次他们上在行进之中,还要护住自己的马匹!而两边的汉军,不仅只是放箭,他们还放下了许多大石头。可怜匈奴的五千马军,又在自己的涿邪径内,被李陵的弓箭手杀死三千多人!靠后的一千多人,急忙向后退走,等到他们带着箭伤找到匈奴单于时,天色全被夜幕笼罩在黑暗之中。匈奴单于命令部队原地休息。第二天早晨,他们又派数千人去清理山谷,去扯开同伴们的尸体,然后慢慢行进。匈奴的骑兵终于出了涿邪径,他们驰骋着自己的快马,开始寻找那些在谷中杀死数他们两三万兄弟的汉军,他们惯于山行的步军,他们已经离开了山道,他们还在匈奴的境内!第二十七章 冰窖彻悟幽谷血(之五)如此静夜,如此长夜。苏武已经能够走动了。他从冰窖的这一端,可以摸到那一端。他作了丈量,发现冰窖很大很大,由于是冬天,还没到大量存冰的时候,所以里面空旷得很。凭他以往的经验,凭两端的气味要比当中新鲜一点,凭着两端微微有一钱光亮的感觉——也可能这是自己的错觉,苏武知道这个有关与尾两个出口。他支撑着蠃弱的身体,想摸到出口的草盖。可是冰窖太大,太深,他竟然永远摸不到顶在哪里。他在冰窖的尽头撒了一泡尿。这是他很久很久以来的第一泡尿。尽管尿得很少,他依然无比快乐。他又像一个常人一样地活了下来,又再一次领略到了“有我”和快乐,唯一的信念就在于,他要活下去,要很“自我”地活下去。他再次摸索着回到原处,回到那离冰不远,还有那块缺了一角的毛毡旁边。他仍然难以放睡,于是接着“有我”和“自我”,又想起了“他我”。是的,人活着,之所以要活出个样子来,是因为要活给别的人看,我比其它的人活得好一些,强一些,至少不能比别人差得过多。有了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他”,“我”才要自强,自立,出人头地,高人一筹,统治他人。所以说,“自我”是建立在“他我”之上的。可是苏武搜肠刮肚,想了很久,也没想起哪一部经书和圣人的著述之中,说过“他我”。甚至边这个“他”字,经书和圣人著述中子不愿多说,最著名的就是《孟子》“梁惠王”中的“王顾左右而言他”,而那个他还是其他的他,而不是他人的他。对了,《诗经》《小雅》里面有篇《鹤鸣》,那里有两句名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个他也是其他的他。苏武琢磨着,原来古人说到他人时,不用“他”,而用“人”字。人,有时就是他;就和把“自”当作“我”来用一样。孔子在《论语》《学而》里说,“不患人之不己知”,就是说不怕他人不知道自己的的意思。孔子一生周游列国,就是想要他人知道自己,知遇自己,让那个乱糟糟的世界知道自己有价值。然而他太不幸了,终生终世只有一个颜回,算是他的真正知音。可颜回活着,不也就是为了孔夫子的心目中的那个“他我”么?“他我”太重要了!苏武好像发现了人生的又一个阶梯。原来人活到一定的时候,不再单纯为了自己而活着,而是为了他人而活着;他人对自己如何评价,他人给自己什么样地位,有时比自己吃得如何、穿得如何、老婆是否贤惠,小妾是否漂亮可人还重要。什么名啊,利啊,官啊,位啊,不全是“他我”的化身么?当苏武手持旄节,踏上奔往匈奴的路途时,不全是为了皇上心目中的那个“他我”,父亲心目的“他我”,世人眼中的那个“他我”而意气风发,而踌蹰满志么?他在匈奴单于面前宁死不屈,还不是让他们知道,他们心目中的“我”是多么高大么?唯有“他我”,才有动力。“他我”最为强大的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不用说人了,那一大群羊中,作为头羊的那一个,不也是为着在“他羊”心目中“我”的位置而奔跑着,而交配着,而战斗着么?“他我”是“有我”之后,是“自我”已存的时候又一个动力,一个更为有趣的动力!苏武想起了《诗经》《郑风》里,有篇《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郑国的那个风流娘儿们,也知道对男朋友傻二小子说:你这傻二小子啊,别爬我家的墙,别折断了我家的桑树枝条!不是我不爱你,我怕人家说闲话啊!我也整天思你念你想你盼你,可是毕竟人言可畏啊。连这等郑卫之淫声荡词都知道“他我”的重要,为什么那么多巨儒至圣,都不去总结这个道理呢?苏武抬起手头,拍打着自己的后脑勺,自怨自艾地说:是“他我”刺激着我,要我出人头地,甚至是做事惊天动地;也是“他我”害得我“自鞠自苦”,自刭自刎……,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为了“他我”,就必须牺牲“自我”,灭了“有我”不成?第二十七章 冰窖彻悟幽谷血(之六)愁云惨谈,秋风怒号。昨天黄昏一战,李陵的五千死士杀敌三千多人后,迅速连夜离开涿邪径。天明时分,他们到了径口,追上了那十辆载着粮草的武刚车。此时他们向来时的路上一看,个个全都惊呆了:晨曦中草原上露出许多帐篷,帐篷边上树起一面大旗,上面不是“汉”字,也不是李广利的李字,却是一串匈奴文字!李陵叫来一个懂得匈奴文字的士兵,让他分辩这是谁的了队伍。那士兵看了之后,脸色发白:原来那是匈奴右贤王的大军,他们已经堵住了李陵的归路。李陵命令士兵们不要出声,把拉车的几十匹战马的嘴全部勒上爵口,然后沿着一条小河的北岸,急速急东进发。李陵坐在武刚上,一边走着,一边拿出地型图来看,只见上面标得清清楚楚:这条河是龙勒水,他们在龙勒水北,距汉家的居延泽还有一百六十多里。李陵迅速叫来两名健卒,让他们悄悄趟过已经结上薄冰的河流,穿过对岸的草丛,一定要跑到居延泽去,找到李广利的大军,让他们以出十多万大军之一角,接应他们回到汉境。而余下的汉兵却不敢怠慢,他们沿着龙勒水北岸向东行走,只有走过这条河,再向东南,才能找到出路。如果那时李广利能够挥师北上,那么他们便可与汉军会合;万一李广利未能出师,李陵还可以向东南方向的突围,再走两百多里,便是公孙敖将军所驻守的受降城了。太阳渐渐高升起来,照耀着水草肥美的浚稽山之南的原野。李陵的部队一开始在匈奴右贤王的视线之内,于是行动极为迅速,可急行十里之后,彻夜未眠的士兵们走不动了。李陵从武刚车上跳下来,和士兵们一同走路。他以为,只有这样,才能鼓舞士气。走着走着,李陵的心情沉重了起来。胜利的喜悦渐渐地被陷入重围的忧虑所代替。他知道,都是自己急于求成,才使这五千人孤军深入。他们消灭了匈奴两三万人,可是也引起的匈奴大军的注意。既然右贤王都出来率军堵路,那么肯定单于自己要亲自出马了。我李陵只有这五千死士,虽然眼下损失不到百人,然而在匈奴大军的追袭之下,这五千步兵,就像一大群带着锐利羊角的公羊一般,能够逃得过万马千军的围追阻截么?李陵啊李陵,这五千人可是你十多年来的全部心血,是你想做李大将军的根本啊!不能为了一次战役的胜利,而将十多年来的心血化作一炬!李陵觉得自己这次出击匈奴,失之鲁莽。自己过于轻敌,而且不听路老将军的劝告。还有,自己对那个草包般李广利过于不敬,才至使他连一兵一卒都不愿意增援。不然的话,他的十多万兵马,用不着打,只要出来吓唬一下,匈奴右贤王都不会在涿邪径口睡得如此安稳的。中午时分,风吹得愈来愈大,天气也愈来愈冷。李陵知道,涿邪径后的匈奴大军应该出来了。于是他命令部队走进靠着丛林的深草之中。这里小树很多,灰白的野草,茂密地可以遮住人马。李陵命令前边的车马顺着牧人踩出的一条小路行进,边马便在草地上生生地碾出一条道来。再走十余时地,士兵们实在走不动了,李陵便令部队吃点干粮,躺下休息。士兵没没吃几口,便将身子往软软的白草上边一躺,纷纷进入梦乡。李陵自己也觉得很困,便命令前面的部队将拉车的马也给推倒,卧在草地中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李陵被一阵浓烟呛醒了。他抬头一看,只见四周漆黑,星斗满天。而在西北方向,就在大风吹来的那一边上,一片大火熊熊烧起,火苗高达丈余,正趁着大风,带着毕毕剥剥的声响,向这边飞窜而来!李陵大惊。他知道匈奴人在天黑之前没能找到自己,便开始纵火焚烧原野,要将他们烧死于荒野之中,至少要将他们烧出来,然后匈奴再纵马掠杀。他猛地一惊,浑身汗水全部沁了出来。好一个李陵,他在这个时候没有慌乱。他叫醒士兵,挨个儿地传令:“快快起来!不许惊慌!拉住马匹!”汉兵纷纷起来,他们看到了远处的大火,他们的嘴巴张得好大好大,不知如何是好。然而这是一只训练有素的队伍,他们没有作声,只是等待李将军的命令!李陵让士兵们原地不动,然后让韩延年等人走到武刚车的前边,让他们在地上也放起火来。那火马上便在草地上四处蔓延,然后舔着火苗,借住风势,便向东南方向烧去。李陵和他的五千士兵,在两块大火的中间,艰难地呼吸着,耐心地等待着。果然,由他们纵出的大火,迅速向东南方向烧去,等到西边匈奴人纵出的大火烧到身边时,东边的草地已是一片在烬。李陵和他的士兵们高兴地踏着东边的灰烬,一步一步地向东跟进。风高火猛,智者在大火之中依然安存。那火整整烧了一夜,匈奴单于率领士兵在火的西北方向观察了许久,没有见到火中爆跳的人马,更听不到意料之中的人哭马嘶。他们在迷茫之中,解下衣甲,伴火而眠。李陵和他的队伍,推着大火向东南方向行进。士兵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行军,他们再度兴奋起来,他们以自己能够身为李广将军后人的士兵而高兴,他们觉得自己都是非常伟大的英雄,因为他们在一位足智多谋的伟大将军的率领下,做着过去那些伟大将军所未能经历、也不可能战胜的情境之中,快乐地行进着。第二十七章 冰窖彻悟幽谷血(之七)如此静夜,如此长夜。苏武再度从睡梦中惊醒,在黑暗挣扎着,摸到冰窖的另一端,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长长的尿,然后伸了伸腿脚。他尝试着,爬到那一堆“陈年老冰”之上,终于摸到了冰窖的顶端。这个冰窖是用长长的大木头排在一起,作为顶层的。一棵棵大木紧挨着,好容易摸到一点缝隙,那中间便是厚厚的土。苏武知道,长安的冰窖,大都是在地下七八尺深;匈奴的冰窖的顶层可能会薄一些,那也要有五、六尺厚。五六尺厚的冰土,到了冬天全是冰层,别说自己是重伤初愈的苏武了,我就是勇武犹如鲁国的叔梁纥,也不可能把这个地窖的顶子弄翻啊!苏武苦笑着,摇着头,慢慢地摸索着,从冰堆上爬了下来。不管脚上有没有泥,他还是习惯地把冰的上边擦了擦,因为这是自己唯一的饮用之物。这些天来,他饿了含上一点毛毡,他不敢多吃,也多吃不下,仅用这点毛毡维持生命而已,他要让自己连大便都不能产生才行,否则,这冰窖里再添上臭味,可就不好玩了。他躺了下来,身上盖着那块少了一大块的毛毡,又接着再想关于“有我”、“自我”和“他我”的命题。渐渐地,他觉得“有我”、“自我”和“他我”是三个不同年龄段的事情。人一旦有了生命,即使还在娘胎里,便是“有我”了。谁也不能逃脱“有我”的状态,除非他在从娘胎里退回到父之精、母之血的状态。哪怕是小羊小牛小马小猪小狗,一旦生存,便是“有我”的状态。“有我”是生命的最基本的状态。可“自我”却不同,要有思想的东西才能走上“自我”的台阶,地上爬的毛毛虫,好像就只是“有我”,没有“自我”。还有,那种疾呆愣傻的人,也没有“自我”。正常的人与牲畜,都是有“自我”存在,而且是以“自我”这中心的。可是人就特别,一旦人长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开始想着人与人之间的事,“自我”中心就慢慢地淡化了,淡化成地以“他我”为生存的目的。苏武以为,人在“弱冠”之龄,便是“自我”与 “他我”的分界线。一旦长成大人,被人叫做“成人”,那他的“自我” 就要参照着别人眼中的“他我”而调整。那些儒家和先师们,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社会提供“他我”的尺度,然后去规范一个个“自我”。“他我”是一种变异,就像羊群中的头羊为了能够取得第一交配权而拼命地去长自己的角一样,它已经不是一般的羊了。人按照“他我”的方式去成长,结果不外乎两种结果:一种人长成了处处符合“他我”的规矩和尺度,就像陶器模子中出来的盆盆罐罐一样,千人一面,没有任何特色,没有楞角,圆头圆脑,窝窝头一样排列在这世界上。孔夫子和儒家喜欢的和他们所要培养的就是这种人。还有另外一种,因为世界上缺少什么,他们就发展什么,结果长出一些特殊的本领,于是便被人称作异人。结果世界上的“窝窝头”们,必须由那些异人统治着。可是这些异人也逃脱不了“他我”的左右,他们同样根据他人的企盼和要求发展着自己的特异功能。苏武觉得自己便是这种特异的人,他同样是个见到马蜂就害怕的,可是当老虎要吞食他的肉体时,他却能做到无所畏惧,无怨无悔。这就是他的气节。对了,苏武想到这儿,急忙到身边摸了一摸,原来那个作为汉家使臣标志的牧场牦节,还在他的身边。他在九死一生的时候,还把这个东西抱在自己的怀里。这就是他的特异之处,就是他根据世人的个盼而开成的“他我”!苏武很为自己悲哀。为什么我苏武非要孜孜以求地寻找“他我”呢?本来的“我”在哪能里呢?对了,在“有我”、“自我”、“他我”之后,应该有个“本我”才对啊!树根为本。我的“本”是什么?是我父之精、母之血?是的,是我父亲苏建的勇武毅迈造就了刚强的我,同时也是我母亲的柔韧温存造就了有弹性的我!这就是我苏武的“本我”么?不全是。幼年时读了那么多儒家的书,道家的书,还有一些杂家的书,是前人的精神我风范又成全了我。除了这些书外,我不也是最喜欢屈原的《离骚》么?不也喜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和“虽九死其犹未悔”那些至理名言么?还有,在我的前辈中,最让我敬佩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已经死去了的大将军卫青,庐山一样静穆高耸的卫青;另一个便是依然神仙一般活着的东方朔。当然,我的好朋友司马迁,任安,还有小弟弟李陵,他们也都影响着我,可今天回响起来,他们都还在“他我”之中活着,活的非常艰辛,只有晚年的卫青大将军和眼下的东方朔,他们才活得非常“本我”,那种庐山和昆仑一样的“本我”,才是真正的“自我!”苏武觉得胸中突然亮了起来。原来“本我”才是最让人快意的自我!东方朔为什么那么快乐?他想哭时便放声大哭,想笑时便纵情大笑,不管是在皇上面前,还是在后人晚辈面前,他是那样率性自然,那样没有过多的掩饰,那样本色,那样从容,好像风从大地上吹过,遇到高而坚硬的就躲过它;遇到低而深陷的就掠过它;遇到不平的东西就与它共鸣;遇到峣峣而阻碍者便折断它!这才是真正的人生,不让“有我”拳屈,不让“自我”受虐,不被“他我”左右的健全的人生!苏武这才明白了,为什么他有时候为了“他我”而生存,费尽千辛万苦而心中兀自不平的原因何在了。那是因为自己活得还不“本我”。苏武便是苏武,为什么要非要全为“他我”而活着?为什么不能找到苏武自己的“本我”呢?是的,“本我”比“他我”更高一筹,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找到“本我”的,恐怕就连当今的皇上还都生活在“他我”之中,未能找到“本我”呢。那些整天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别人如何评说自己而活着的人,真是可怜可叹啊!他们的官也可能做得很大,就像前任丞相公孙弘那样,一辈子都在“他我”中活着,还活得沾沾自喜,春风得意,殊不知这种“他我”在卫青和东方朔两个人的眼中,就像天上的风神见到地下的旋风那样,嗤笑一声,便是很抬举他们了!想到这儿,苏武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拉屎。他走到了他所熟悉的地窖的尽头,解开了裤子。没屎可拉。于是他又回来,拿起毛毡的一角,在口中大嚼起来。第二十七章 冰窖彻悟幽谷血(之八)狂风不再吼了,大火渐渐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