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圣东方朔-上中下-34

伊稚斜一副早已料到的样子:“哼!你也别想活着回去!”双方一场恶战。他们都是骑兵,一方是草原的骏马,一方是黄土地的骄子。草原骏马奔啸多年,非要将残力余风在竞争对手面前泄尽不可;黄土地的骄子,裹挟着峨汉华岳之势,非要将敌人摧毁于自己脚下。他们的腹中没有粮食,但有他们心爱的马肉;他们的衣着无法抵御北方的寒冷,但心中的烈火却要把宿敌燃烧殆尽。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厮杀,用天昏地暗来形容早已不妥,因为此时太阳确已西沉,宇宙似乎又回到了洪荒年代,仿佛火神祝融和水神共工又在不周山前,施尽他们所有的伎俩,带着有生命以来千万年的勇力与胆气的积蓄,带着人类争强逞狂的嚣张和暴戾,演出了一幕让上苍都为之扼腕叹息的格斗。刀光剑影,血溅横尸。一个个人跌落马下。一匹匹马倒了下去。虽然汉家羽林军已不足三千,但对匈奴残兵来说,数量上还占优势。可是,匈奴人已经毫无退路,除了死外,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匈奴人已呆了许久,想了许多,也透彻了许多;汉家轻骑却处强弩之末,虽是鲁缟,也要用力才能穿透,何况他们心中有些糊涂。匈奴将士家在哪里?只有汉军才想念他们的家国!匈奴单于国都何方?只有霍去病才挂牵着长安皇宫!从心理而言,匈奴将士潇洒通脱,犹如一群在河边光着屁股游泳的孩子,犹如在老婆死尸面前遥想天堂的庄子,他们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欲望,只想让人看到他们的身体还是那么灵活而有生气,只想找个盆子,一边敲打着一边为尸体而高歌。而汉家军队则不然,他们的信念是:获胜!回长安!无上的荣誉,无数的金钱美女,还有,从此一劳永逸,不再远离家人……上苍有眼,他看到了在亡灵前一丝不挂且鼓盆而歌的庄子,和在父母墓前誓守三秋而背着沉重枷锁的孔丘,两个人都在苍天面前展示自己的能量。匈奴残兵一个一个地倒了下去,汉家神兵一批一批地倒了下去!战场上的人愈来愈少,可霍去病发现,原来是两个汉兵对付一个匈奴,可不久之后,匈奴与汉兵成为一对一之势;再过一会儿,他清楚地意识到:惨淡的月光之下,只有一员熟悉的战将还和自己同在,那就是黄恩浩;而他面前的匈奴人至少还有五六个人。黄恩浩的眼睛死死盯住斡离不。是他,杀死了许多汉兵;是他,始终不离开匈奴单于,而且还在窥伺着霍去病。黄恩浩知道,自己的一条大腿有异样的感觉,好像被蛇咬了一口,生命正从那里向外流泄。然而他更知道,不能懈怠,不能倒下,不能用手去摸一把,甚至不能用心去想。他手中的剑,只能挡住斡离不和另外三个匈奴护卫的剑,他眼睛的余光,也只能偶尔向他的大司马扫去一眼。不知是自己的剑捅到他们的身上,还是他们扑上了自己的剑口,黄恩浩发现,又有三个匈奴护卫倒下了。惨星淡月中,除了他和大司马外,只有三个人和他们对阵。他的心头一阵喜悦。他的任务只剩一个,刺死斡离不,为霍大司马活捉“一只鞋”扫清最后一个障碍。到这个时候,他想起“一只鞋”这个名字,他不禁想笑,只觉得这个名字是他一生觉得最好玩、最好笑的名字,于是他又享受到平生最大的乐趣。他的腿不痛了,心也不再挂牵了,一只眼睛里模糊的东西挡不住自己的视线,斡离不已经没有刺出剑来的力量,而他却有!他跨前一步,用那只已经外泄生命的腿再跨一步,勇武有力地再跨一步,然后将剑刺进斡离不胸部。他没想到,就是那只让他愉快无比的“一只鞋”,也将那把老而残的剑锋,刺进了他的后心。他倒了下去,那个手握剑柄的“一只鞋”,也被他高大的身躯带着倒了下去。霍去病惊呆了。黄恩浩也死了,他们都死了!而匈奴人还有一名壮士,和自己拼命!那个壮士,肯定是匈奴单于武艺最高的侍卫!霍去病啊霍去病,你是干什么的?三千羽林军,插着羽毛便想飞的羽林军,难道就这么被葬送了?你还想什么?还有时间想吗?对面的壮士又扑了过来!这是皇上赐给我的剑,杀了这么多人,剑锋还很锋利。东方干爹还教过我鸳鸯剑法,其中一招是“交胫之吻”,便是把自己的剑藏在身后,躲过敌人的剑锋却不远离,让他没有再起剑的机会,顺势贴着对方的剑身,左臂将敌人抱住,右手从背后,从自己的左肋边上,插出去!插出去!好一个“鸳鸯交胫”,东方大人说,成了家以后,再用这一招,会有很多快意。可我这时候用上了,不也是很顺畅么?匈奴壮士倒了下去,倒了下去!可是,一个苍老的生命站了起来。他从自己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站起,两眼在残月下露出喜悦的神色。他微笑着向霍去病走去,空空着两手,向霍去病走去。霍去病毫不犹豫地拔出了他的剑。那剑上的血,滴在沙地上,声音沉闷而潮湿。一个手无寸铁的老者,一个浑身是血的老者,一个在死亡面前向自己微笑的老者,正向我走来。用我霍去病的剑法来刺死他呢?还是用东方干爹教我的另外一招,“虹刃困兽”?可是霍去病觉得自己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他的心中有百千种剑法,此时却刺不出来。自己没办法发力了,只能将这剑挺住,对着他,对着可怜的“一只鞋!”可那“一只鞋”却不觉得自己可怜,他用最后的力量举起那棵苍老的树干,扑到面前那柄生机无限的利刃。霍去病惊呆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气在往头上急剧地涌动,而横穿在自己剑刃上的一棵老树干却无比沉重。他想躺下来,歇息歇息。不料,那棵老树干却伸出两只有力的手来,将他的脖子死死地扼住。风瑟瑟,如哭似泣;天哀哀,残目斜闭。汉家长安的钟粹宫中,热闹非凡。武帝今日应皇后之邀,来到宫中,兴高采烈地享受天伦之乐。他端坐在众人之中,右边为恭顺慈详的卫子夫,左边则是白发萧然的修成君。他的儿女们与东方蒲柳和金娥在一起,嘻嘻哈哈地闹着玩。金娥身边有个小男孩,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女儿。这女儿成了卫长公主她们互相传递的小玩物。武帝看了看这群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又看看自己的姐姐,然后说道:“姐姐,看着他们在长大,朕觉得,我们都老喽!”修成君张开口来,牙齿剩下没几颗。“皇上,弟弟,姐姐老啦。姐姐就等着,再看到你能领到亲孙子,姐姐就死而无憾啦。”卫子夫见她话音悲凉,便说:“姐姐,别这么说。姐夫不在了,皇上会帮你。”修成君转过脸来问武帝:“皇上,弟弟,听说你在修炼长生不老?”“噢?你也知道?”武帝笑着回答。修成君也笑了:“皇上,这满长安的人,普天下的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啊!”武帝听不出她的话是誉是贬,便问道:“姐姐,你说,我能长生不老吗?”修成君的眼直视前方,坦然答道:“但愿你能!可是,姐姐的话,有时不中听。”“姐姐,你说吧,朕不会生气。”修成君却说起自己来。“前年,你姐夫死了,姐姐很伤心。姐姐也想,人要是能不死,该多好啊!”武帝当然是感慨相同:“是啊?朕也是这么想的。”修成君却来个峰回路转:“可我再一寻思,不对啊!这人要是不死,眼前这些儿女们,要他们还有什么用?”武帝听了此话,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再看看卫子夫,卫子夫的脸上,却露出了淡淡的哀愁。他知道,姐姐说的是真话,自己从未想到过的真心话。不知不觉地,他竟冒出这句话来:“姐姐,你说的可真深刻!”“什么‘深刻’?姐姐不懂。姐姐只是想,要是我们都不死,不就成了这些孩子的对头了么?”武帝再次陷入了更深的困境。“这……,是啊。”卫子夫见他们这么深一句浅一句地说话,心中的忧郁再度升起。可她还是理了一下头发,温柔地劝说武帝道:“陛下,别想这些了,快点安排蒲柳和金娥,当伴郎和伴娘吧。”天蓝蓝,草青青。日出三竿,一位匈奴少年赶着羊群走了过来。前面的头羊走着走着,停了下来;后边所有的羊群,全停了下来。那少年的眼睛突然瞪大。他的嘴巴也随之张得很大。原来他的面前,一堆一堆的,全是死尸!少年急忙跪下来,向着苍天,轻声地祈祷。他再度站起来,想从这些死尸前绕开。突然,他发现尸堆上,动了一下。少年略有迟疑,站定在那儿,再看一次。尸堆里头,又是一动!这回少年不再犹豫,他转过身来,向尸体走去。只见在一个尸体下,有一年轻人,脚偶尔动弹一下。少年想推开尸体,不料那尸体上的双手,还卡着地下那个满面是沙的人的脖子。那少年并不害怕,他用力将上边的尸体推向一边。不料那尸体却和下边的人一同翻转,由原来的叠压改为对面而卧。少年这回看清楚了,卡人脖子的双手,长在一位尚未瞑目的匈奴老者尸体之上。他拼命地拉那双手,却一点也拉不开。少年跪了下来,伸出自己的那双小手,慢慢地将老者的双眼抚上。然后他又用自己纤细的手指,一个一个地将那老者卡在人家脖子上的手指掰开。奇怪的是,那双手竟然顺利地放松了!少年将在手放到那面目模糊之人的鼻子前试了试,发现他还有点气息,于是眼睛一亮。他将自己的羊皮水袋送到面目模糊之人的嘴边,向里面滴了几滴水。水滴,浇在他血肉模糊的脸上,少年便用袖子擦了擦。原来是个汉人!不用说,他是霍去病。霍去病此时什么也不知道,只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萦绕: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这是公主的声音,是她心爱的人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是漫漫长夜中夜莺的啼啭,这声啼啭,足以把地狱边缘的幽魂唤回到人间!沙漠之上,东方朔与霍光等十余骑,也已精疲力竭。霍光边骑马边叫道:“去病哥哥!”东方朔向远处看了一看说:“霍光,不用叫,去病不会死的,我们歇歇脚,再顺着这些马蹄,向北寻找!”长安城中,大行令公孙贺的家中。公孙贺正与夫人卫少儿在堂上聊天。卫少儿虽然也已年近五十,却是风韵犹存。相比之下,大内总管公孙贺苍老了许多。他们正在商议如何给长公主和霍去病送贺礼的事,因为这两个孩子都是他们的至亲。正在此时,大门外一阵马蹄急鸣。公孙贺吃了一惊,急忙起身,走到大门,只见他的弟弟公孙敖在门前翻身落马。家人急忙救起,架到内室。公孙贺惊叫:“弟弟,弟弟!怎么回事?”公孙敖面色苍白:“快禀告皇上,霍去病他,他,不听劝阻,孤军深入,已经多日不见踪影!”卫少儿大声叫道:“哎呀!去病这孩子,这个时候,要有个三长两短的,那还得了?”公孙贺毕竟沉稳:“你们都不要着急。去病不会有事的。来,我们商量一下,怎样告诉皇上和皇后。千万不要吓着公主。”草原寂静,万里无声。霍去病慢慢睁开眼睛,又喝了几口羊奶,恢复了过来。他看着身边的少年,在那儿发愣。过了许久,霍去病才问道:“小兄弟,你是……匈奴人吗?”那少年点了点头。“你懂得……汉人的话?”那少年又点了点头,还说一句:“懂。”霍去病怀疑地重复一句:“你真听得懂……汉话?”那少年娓娓道来:“小的自幼家住祁连山南边,与汉人一道牧牛放羊,所以会说汉话。”“你,怎么……到了这里?”“那一年,也就是五年前,汉兵与匈奴打仗,匈奴败了,让我们跟着逃走。我娘不愿扔下家和牛羊,就留下不走。后来休屠王硬是烧了我家的帐篷,我娘被烧死了。”霍去病知道,五年前的那场战争,正是自己把匈奴的休屠王打垮了的。好在不是自己的军队烧死了她娘。“那你爹呢?”“我没爹。我娘说我还没生时,我爹就去了战场,再也没有回来。”“我和你一样,也是从小没爹!”少年觉得他更值得同情,于是将马奶袋子送到他的嘴边,一边给他喂奶,一边拍着他的后背说:“是的。从那以后,我就无家可归,便赶着牛羊,往北走,走啊,走,终于走到一个不打仗的地方。没想到,前几天来了匈奴单于,昨天,你们又在这里打得天昏地暗。”霍去病问:“你叫什么名字?”“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那好,你知道……我是谁吗?”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想了想,说道:“我不认得你,可我想,你该是霍去病吧!”“你怎么……知道我是……霍去病?”“连匈奴的妇女小孩,梦里都知道你霍大将军!”他说完,竟然唱了起来: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听了此歌,霍去病的心里既是吃惊,又是羞愧。他张口结舌地说:“那你……就杀了我吧。”不料那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有点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我娘从小就告诉我,不许杀生。我不仅救过小羊,还救过狼崽子呢!别说你是个还能喘气的人了。“霍去病听了这话,心中更为难受,他大叫道:“不!你……杀了我吧!”说完,他又昏了过去。钟粹宫中,卫长公主同样是昏迷不醒。卫子夫急得直流泪水,口中直唤着女儿。公孙贺和卫少儿在一旁,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汉武帝这时匆匆走了进来。卫子夫叫道:“女儿,女儿,父皇看你来了!”武帝怒容满面地问:“是谁让公主知道了这件事?”卫少儿急忙跪下:“皇上,臣妾该死,臣妾原是想安慰安慰公主,没想到她……。”武帝大怒地对公孙贺说:“谁让你带她进来的?她一个女人,不知道忌讳,难道你这个大行令,也不知道该瞒着公主吗?”公孙贺也急忙跪下:“皇上,臣知罪。”这时卫长公主渐渐醒来,睁开眼睛。卫子夫忙说:“皇上,没事的,公主醒来了。姐姐和姐夫来看我们,你怎能这么怪罪他们呢?”武帝怒容稍稍缓解,仍说道:“哼!要是公主出了事,我找你们算账!”说完,他走向卫长公主。卫长公主眼中噙着泪水,气息微弱地问:“父皇,表哥他,找到了吗?”武帝抚摸着她的头发:“女儿,我的好女儿,你放心吧,父皇答应你,一定要把去病找回来!”卫长公主泪水泗流:“爹,要是找不到表哥,女儿就不活了。”武帝听了此话,不禁心头一酸,泪水也流了下来。他哽咽一下,然后强行克制自己,对女儿说:“女儿,别这么说。你知道吗?东方大人,霍光,还有你舅舅,他们都在寻找,爹说话算话,一定还你一个……活生生的霍去病!”沙漠之上,东方朔与霍光等十余骑,他们来到鄂毕河边。霍光边看地下边叫:“东方大人,这河边,有很多马蹄印!”“好!我们顺着这条河,再往北上!”东方朔头也不抬地说着,然后狠狠地抽了坐骑一鞭子。那匹白额花马拼命地跑去。草原之上,日已西斜。霍去病又慢慢地苏醒过来。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在一边给羊挤奶。他发现霍去病又醒了,便急忙将奶袋子送到霍去病的嘴边。霍去病摇摇头,表示不愿意喝。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觉得奇怪,便说:“你这个人!能活着还不想活,难道这世上,就没有想着你的人么?”霍去病吃惊地看着他,反问道:“这世上,还有想着你的人么?”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毫不犹豫地指了指羊群:“有啊!我要是不活着,它们怎么办?”霍去病听到此话,更为悲伤。这个因为自己而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个无人可恋却恋着牛羊生命的孩子,在霍去病的眼里,好像是上帝赐给他的一面镜子,让他照都不敢照啊!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将羊奶再递过来,霍去病却将它打翻在地!“大将军,大将军!你自己要一心活下去,活下去!”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仍在叫着。此时远处传来急剧的马蹄声。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站了起来,只见又一队汉军奔了过来。东方朔和霍光见到了一个少年。霍光说道:“大人,看,那儿有个孩子!”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东方朔和霍光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地下的霍去病,不约而同地跳下马来,扑向前去,抱住霍去病。东方朔大声叫道:“去病,去病!”霍光泪流满面,大哭着叫道:“哥哥!大司马,大将军!”霍去病慢慢睁开眼睛,看了东方朔一眼:“干爹……。”东方朔急忙对霍光说:“快,快去找一辆战车,弄两匹好马来!”“是!”霍光抹抹眼泪,应声而去。卫青大营之内,东方朔带着生命垂危的霍去病来到营前。卫青和将士们十分悲哀,但也都松了一口气。霍光和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等在给霍去病擦洗身上的伤口。一名随军医生在给霍去病诊治。等到那医士看完,卫青将他拉到一边,问道:“怎么样?”那医士回答:“大将军,他身上有伤二十七处,其中有五处带毒。”卫青对东方朔说:“兄长,请你速速回朝,向皇上禀告此事。小弟带着去病,向长安慢慢进发。”东方朔想了想,点头说:“这样也好。”他走到霍去病的车边,俯下身来说:“去病,你好好养伤,等我见了皇上,再回来接你。”霍去病慢慢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说:“干爹……告诉……皇上……。”东方朔再往下俯了俯身子,将耳朵贴在霍的脸上。“说吧,孩子。你想跟皇上说什么?”霍去病瞪眼瞅向天空,脑海里浮出卫长公主的形象。他微微一笑,说道:“干爹……请您……告诉……皇上……,别……打了……,我想……有个家……。“东方朔的泪水夺眶而出。“好的,孩子,我这就回长安,给你安顿一个家!”卫青和众人全部流下了眼泪。建章宫中。武帝面有愧色地听着东方朔的禀告。整个宫殿只有他们两个人,连丞相李蔡也被挡在外边。近半年没有见面了,东方朔黑了许多,瘦了许多,但他却精干了许多。武帝觉得,自己在宫中坐收渔利,远没有东方朔能去战场,要痛快淋漓。一见面时,武帝真想扑过去,拥抱一下这位兄长。可他又觉得不行,不知因为自己是皇上而东方朔是臣子呢,还是因为东方朔是神而自己是人的原因,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了些距离,尤其是自己的母亲离世以后。然而武帝还是觉得,他平生心灵上最最快意的事,便是与东方朔在一起交流;而那些后宫御女之事,只是身子骨里头的快意。东方朔只是轻轻地一揖,便坦然地坐在武帝面前,简要地述说霍去病封禅后,得到武帝之命,便深入追赶匈奴单于的事。他的神色非常疲惫,说话时根本没有过去常见的激情。武帝的心里七上八下。他为匈奴单于最终被消灭而兴奋不已,同时也为霍去病处于危险之中深感心痛。他为英勇善战的汉家将士深感自豪,同时又对匈奴如此顽强深为震撼!听了东方朔的一番报告,他首先发问的不是霍去病的病情。这也大大出乎东方朔的意料。“东方爱卿,你辛苦了!你说,我大汉毕其功于一役,这回真的将匈奴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了么?”东方朔瞪大了眼睛,想了半天,倒不知如何回答武帝的话!自己亲身经历了这场战争,他所受到的震撼,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年轻时写的那三千竹简,把世界想得如此简单,天下好像特别渺小,想让一个人主宰天下,简直易如反掌;而今他所见到的,天下是如此寥廓,一个人处于其中,不过蝼蚁而已。也许武帝居于庙堂之中,还以为天下如若干泥丸,在手中捏着,看哪个不顺眼,就把它弄碎,再重新捏上一个。殊不知,将一个人放入大化之中,他自己不过一颗泥丸而已。不管你是大的,小的,还是金丸,石丸,最终都要像泥丸一样消失,而造化还会捏造出更多的泥丸来。匈奴“一只鞋”不过是个泥丸,而你我二人也都是泥丸而已。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那荒沙大漠之上的绿草,你能斩得完吗?哪怕你用天火来烧它,明年它还会勃然而发的!除非你让他连一滴水都没了,一望无际全成了沙漠,那样便可没了生命,可你面对那褐黄埃埃的一片,难道不像一只沙虫一样可悲么?“东方爱卿,你怎么了?”武帝第一次看到能言善辩、从不为人所屈的东方朔,今天陷入长时间的思考之中,不能马上应答自己的话来。他是太疲倦了,还是别的原因?“皇上!你问臣是否匈奴已被斩草除根,是否还有后患,臣没法回答啊。匈奴单于死了,可乌维太子没了踪影,说不定他几年后便会出来;‘一只鞋’可以被剿灭,被撕毁,被烧掉,可是您不能不让草原明天再出来一只更能奔跑的马来!您纵然有一千个卫青,一万个霍去病,也不能将草原上的草全部除掉,让沙漠里的生命全部消失啊!”武帝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可是,照你这么说,难道朕的这场战争,打到如此地步,还不能一劳永逸,不能说是完胜?”武帝像是对东方朔发问,也像是问自己。“我们胜了,彻底地胜了!‘灭匈奴于大漠之上,得四方诸国朝仪,’臣在竹简上说的这话,马上就可以实现了。可是皇上,臣觉得这种胜并不是长胜,并不是完胜。”“那你说,什么是长胜,什么是完胜?”“长胜便是不争胜而自胜,完胜便是使人从心底臣服。圣人之道,便是如此啊!”“这么说,朕离圣君,还差了许多?”“皇上,不是您离圣君还差了许多,而是臣的智慧离圣人还差了许多!臣二十二岁之前写的那三千竹简,今天看来,如小儿涂鸦之戏,不可全信啊!”“那好!那你就再苦思冥想几年,你先做个智臣,智仙,不,你先做了智圣,再来教朕做圣人、圣君,做那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一帝吧!”武帝这么说着,心里很是急躁。人就是这样,苦苦盼着一个果实,在期盼的过程中,是那样美好,那样玄妙,那样充满诱惑,那样让人难以自制;而那个果实一旦到手,一旦有了结局,却就失去了玄妙,失去了诱惑,甚至失去了期待的意味!圣人有那么多的成功,难道他们也是成功越多,失望愈多么?东方朔站了起来,好像倦意已从脸上消失。“皇上,蒙皇上吉言,臣愿做一名智圣,愿辅皇上做一代圣君。可臣觉得,有一句话,才道破了人生至乐的谜底。”“什么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唯求索,才有兴趣,才有美好,才有玄妙,才有诱惑,才能让人难以自制,让人奋发向上啊!”武帝吃惊地看了看东方朔,觉得他像个智者,一下子拨动了自己的心弦;同时又觉得他像个疯子,他又成了屈原!可不是么?“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正是屈原的话!谁不在求索?朕最大的求索,就是想长生不老,就是要不死!你东方朔可以一会儿屈原,一会儿桃仙,一会儿文曲星,一会儿又是谁也不敢惹的太岁!可我呢?虽然我是“朕”,可“朕”还是要和第一个称“朕”的秦始皇一样,“祖龙化烟”;像朕的高祖,朕的祖父,朕的父皇一样,哪一个不是“朕”?哪一个又不是走马灯一样,进了长陵、霸陵、阳陵!对了,为什么我祖父平生慈爱万物,天下称其文德,他偏要以“霸陵”作为自己的墓号,而自己幼有武力雄霸天下之志,却只能建立一个茂陵呢?这一君一臣,他们历经磨难,得到了久盼之功,盖世之功,而他们自己却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东方朔没有沿着屈原的思路再往下走,他想起了在沙漠上受着风吹暴晒的卫青和将士们,特别是在缺医少药情形下受着苦难的、浑身是伤的霍去病!他的心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又回到了眼前这既可爱、又可敬;既可指望,又难以捉摸;既能够引导,却又难以控制的皇上身上来。看到他那堕入沉思的样子,东方朔觉得,这人为什么愈有智慧,愈要承受那么多的烦恼!只有婴孩,才是最幸福的人!还有,那个名叫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的匈奴孩子,是那样天真无邪,那样清澈如水!如果没有他,就没了霍去病,那我东方朔,还有皇上,现在还不知要忍受多么巨大的痛苦呢!“东方爱卿,你说,去病的伤势要紧吗?”武帝也从沉重的思考中“醒”了过来。“皇上,很难说啊。沙漠上缺医少药,而去病他身上的伤,共有二十七处。”他没有将五处带毒的事情如实说出。武帝长叹一声:“去病啊,去病,都是朕害了你!”东方朔说:“陛下,臣临行之前,去病有句话,让臣转告皇上。”“他,他要朕为他做什么?”东方朔说:“去病他求你,别再打仗了……。”武帝“哦”地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霍去病的话?他要做什么?”东方朔不管武帝信不信,还是将话传上:“去病说,他想有个家!”武帝恍然大悟,眼睛开始潮湿起来“是啊!匈奴已灭,他该有个家了!朕答应过他,答应过我的女儿啊!匈奴已灭,该让他们成家了!”钟粹宫中。卫子夫正和卫少儿、修成君、金娥等人,在一块儿劝卫长公主。“我说公主,那霍去病是金打的身子,天大的命,不会有事的!”修成君说。卫少儿此刻少了一些负疚,她力劝公主进食:“是啊!我的好女儿,你再吃点东西吧,不然,你娘要急疯了啊!”卫长公主遥望着远处,在那儿发呆。突然,一个小太监叫到:皇上驾到!武帝快步走进来,边走边叫:“女儿!女儿!大喜啊!大喜!”卫长公主跳了起来,扑向武帝:“爹爹!表哥回来啦?”武帝高兴地拍着手:“回来啦,快回来啦!”卫长公主向武帝身后看着:“爹爹!表哥在哪儿?”武帝用手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笑着说:“看把你急的!东方大人刚刚回朝,他说,霍去病找到啦!”卫长公主的脸上又起疑云,她半信半疑地问:“那他怎么不和东方大人一块回来?”武帝有点急,但又不得不耐心地向女儿解释:“我说女儿,你也不想想,我们的霍大将军,霍大司马,是一军的主帅,哪能一个人就跑回来啦?他要和他士兵们一起,轰轰烈烈,凯旋而归!朕要在长安西北百里之处,搭上凯旋门,亲自去迎接他和你舅舅的得胜大军!”卫长公主这才高兴,她边跳边说:“太好啦,太好啦!姑姑,表姐,你们快走,帮我整理嫁妆去!”众人随公主而下,只剩武帝与卫子夫。卫子夫看着武帝,沉重地问:“皇上,去病真的找到了?”武帝非常坦然:“东方大人刚刚回来,专奏此事,朕还能说假?”卫子夫仍是忧虑地说:“可是,这些天来,我的心,一直在跳个不停。”武帝不得不对她说了实话。“夫人,去病负了重伤。”卫子夫仿佛已经料到。她平静地问:“要紧么?”武帝摇摇头:“是一个匈奴的孩子救了他。如今去病回到了卫青的大营。皇后,由你哥哥卫青照料,你就放心吧。”卫子夫又说:“皇上,刚才你看到公主的样子了。要是没有霍去病,她可就……。”武帝伸出手来,止住卫子夫的话:“别说了,皇后。朕要在百里之外的凯旋门上,给他们举办婚礼。”卫子夫迟疑地说:“皇上,这合适么?”武帝非常自信:“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这种大喜之事,是最能让人心境变好,身体安康的!去病为朕拼命,拼了十几年,给什么样的礼遇,都不为过!朕要让丞相李蔡和大将军卫青二人主婚,太中大夫东方朔和大行令公孙贺证婚,一定要把这个婚事,办得惊天动地!“沙漠之午,烈日高照。士兵们汗流浃背,行动艰难。卫青抬头看看,又向周围巡视一番,挥手示意,部队停下休息。士兵们纷纷躲到武刚车侧,还有几个还钻到了车下。卫青走到霍去病的车边。霍光和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手中都拿着挡箭牌,拼命地给霍去病扇风。霍去病双目紧闭,面如死灰。卫青揭开他身上的单子,发现伤口都在化脓。卫青关切地问:“去病,去病,你没事吧?”霍去病睁开眼睛,看了卫青一眼。“舅舅……我……怕是……不……行……了……。”卫青摇摇头:“不行,去病,你要挺住啊!”霍去病也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看了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一眼。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不知这些,仍为霍去病扇风。霍去病又叫:“舅舅。”“去病,你要说什么?”霍去病再看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一眼。“舅舅,请皇上……善……善待……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说完他又昏了过去。霍光大叫:“大司马,大将军!哥哥!”卫青镇静而又坚决地发令:“全体将士,昼夜兼程,向长安进发!”士兵们艰难地爬起来,顶着烈日,继续前进。武刚车轮吱吱地在沙漠上狂叫。金日〖HT5,7“SS〗石〖HT5,6”SS〗〖KG- 5〗〖FJF〗单〖FJ〗〖HT〗放下“扇子”,双手合在胸口,好像是向上天祈祷赐福。霍去病在车中再次用力地睁开眼睛,他见到了晴朗的天空。蓦然间,那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歌声又飞出脑海: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武刚车在沙漠上奔驰。霍去病的耳朵里传来了雷声。这是冬日的雷声么?可不是嘛,是雷声。是雷声!他不仅听到了雷声,他还看到晴空丽日里飘下了片片雪花……转眼之间,天和地果然融洽地贴到了一起,化成了永恒……渭水之滨。一个高台拔地而起。自元光年卫青首战匈奴获胜以来,这里建造高台,迎接凯旋之师多次,但从来没有这一次隆重。卫大将军将匈奴的十五万主力部队全部消灭,将一座赵信城夷为平地!霍大司马出生入死,突袭单于之庭,又将“一只鞋”斩于北方的冰海雪洋之中!还有人人称道的东方朔,他用三千兵马吃掉了匈奴支楞儿的三万铁骑,还愣是用从长安百姓手中换走的一千匹母马,勾走了匈奴的万匹公马!他真是神仙?可不是嘛!长安的老百姓愈传愈神;东方朔用神仙之法,将匈奴铁骑吸于石头之上,一个个像砧板上的瓜菜一样,任汉兵随意砍切;他还动用了天兵天将,硬是把匈奴给灭了!这些传说在长安不胫而走,而且愈说愈玄:居然有人说,当今皇上是人间的真龙,而东方朔却是天上的神龙,他带着太岁星卫青、文曲星司马相如,桃仙子霍去病、还有十八名仙女下了凡,专门除奸扬善,为民造福来了!受到黄老之术浸淫百年的长安城,终于圆了黄老学说的一个梦幻,那就是神的功劳,神的福祉!经过这么一些传言,如今渭水边的凯旋台,就不像以前那么肃穆了。长安的百姓携家带口,数十万人倾巢而出。他们要看皇上真龙天子的风采,要看东方朔神仙风貌;要看卫大将军天将威严,还要看霍去病的少侠风姿。当他们来到渭水边上,又传来一件让人欢呼雀跃的事情,皇上要将自己天仙一般的长公主,嫁给在边关立下盖世之功的霍去病,同时还将长安人人知道的天仙般的罗敷,一同嫁给东方朔那个在战场上失去一只臂膀的二儿子!天啊,长安人真的有福气,他们陶醉了,他们发狂了,他们全部来到渭水之滨,争睹天神与天仙、真龙与天龙的风采,长安城中,万人空巷!巳时刚过,只见无数彩车骏马,出长安北门而来,大旗林立,鼓乐喧天。有人数了起来,单前面扛旗子的,就有一千人。等到那些大旗插到高台之上,只见几百辆大车走过,其中一辆,足有老百姓家的房子那么大,那就是皇上的车驾!有人说,他发现那车上有紫气,还有人说,车的后边伸出来一块,肯定是龙的尾巴!负责侍卫的长安执金吾还是杜周,他也没了往日的酷劲,吩咐众位兵士只管市民不要冲撞皇上车驾就行,大家说什么都由他去吧。皇上车驾大队过去之后,接着出来的是几十顶轿子。围在中间的是一个黄色大轿子,人们知道,那里坐的肯定是卫皇后;如今她已成了长安人心目中最贤淑的仙女,天下至美至惠的化身;不过她今天不是人们要看的热点,众人的目光集中在皇后车后的两顶红色花轿上,那里坐着天下最宝贵的新娘子,肯定是人间最美最艳的两个仙女:长公主和罗敷!锣鼓声,唢呐声,人的叫喊声,使整个古城长安,沸腾起来!当皇上坐进他的黄色大帐时,渭水边上突然沉静下来,人们远远地望去,皇上十分威严地端坐高位之上,两边林立着侍卫,而大臣们则站立在其后老远。再往后,是一排彩色的大帐,那里是皇后和公主们呆的地方,河边的人只见彩带重重,看不出人的踪影。这时人们一点都不着急:反正她们要露面的,等卫大将军和霍大司马一出现,皇上就会让公主她们露面的!幢幢幡影之内,确实坐着皇后和长公主,还有那个伴着公主,准备与辛苦子成亲的罗敷。不过罗敷今天特别稳重,一点也不张扬,几天来她那位不太注重规矩的嫂嫂金娥,给她讲了不少规矩。卫子夫坐于帐内正中,她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而金娥等人却拥立着盛妆打扮的长公主,坐到了帐子内视线最好的地方,她们想比别人早一眼,看到公主朝思暮想的霍去病。午时快到,黄钟大吕齐鸣。讨伐匈奴全胜而归的汉家雄师,从渭水之北威严齐整、浩浩荡荡地奔来。武帝站起身来,向四周环顾一下。他看到不远之处卫子夫的目光,自己好像不能直接面对,不禁回避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向队伍望去。雄狮般威武的大将军卫队出现了,按道理下边应是是霍去病的三千羽林军。可他们永远无法出现了,唯一幸存的是受了重伤的霍去病,和断了臂膀的辛苦子!想到这儿,武帝有些心酸。他强忍着,再向下看,只见一辆大型武刚车被从队伍中推了出来。卫青和众将军出现在车后,他们竟穿着孝服!武帝目瞪口呆。东方朔和李蔡等人,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随着武帝迎上前去。渭水之滨,静得可以听见落针之声。卫青走到武刚车旁,跪立于地,不再起来。在他身后,三军痛哭失声。武帝面色惨然,起身向台下走去。李蔡和其他人都呆住了,只有东方朔,飞身跟了上去。大帐之内传来一声叫喊,卫子夫昏了过去。卫长公主惊呆了,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武帝来到车前,卫青打开了车上的白布,霍去病面色已黑。武帝扑到霍去病的身上,他把脸贴在霍去病的脸上,痛哭失声。东方朔泪水满面,拿出自己的那把雌剑,放到霍去病身边的雄剑旁。一声凄惨的叫声,卫长公主纱衣飘飘,从彩篷内飞身跑下。渭水凝固了,人们的呼吸停止了,整个长安被钉在一个历史的剖面之上!只有卫长公主在动,在飞,仙袂飘举地飞。她飞身扑向武刚车,扑向她心爱的人!除了武帝之外,所有的人为她让开。卫长公主拼命地将武帝拉开,自己扑到霍去病身上,一面痛哭,一面亲吻着他的面孔。渭水又流了起来,流的是呜呜哭声,流的是长安千万百姓的心底之泪。突然,卫长公主转过身来,抓住武帝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大叫:“你赔我表哥,赔我表哥!”武帝抱住女儿大哭失声。东方朔、卫青和三军涕泪横流。长安城被泪水浸泡着,城墙好像簌簌落土。天地顿时昏暗,突然间电闪裂空,雷声大作,暴雨倾盆。巍巍高耸的墓碑之上,写着“汉大司马霍去病之墓”九个大字。就在茂陵之侧,还是大雨倾盆。武帝和东方朔、卫青、公孙贺、李蔡五人,各自肩负一袋子土,走到霍去病的墓上,将土倒下。公孙敖率领到匈奴作战的二十万大军,每人都用衣服兜满土,在一边等候,准备给霍去病的坟上添土。武帝的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他一边倒土,一边喃喃自语说:“去病,朕对不住你啊!朕把你葬在茂陵之侧,将来就在朕的身边,朕永远离不开你!”东方朔也将身上的一袋土倒下,然后转过来劝武帝:“皇上,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啊!”武帝右边的卫青,默默地将布袋中的土倒在坟上,脸上却没泪水。他悲惨地说道:“去病,你先走一步,舅舅早晚要随你去的!”听了此言,武帝更为震惊。他转过身来,拉住卫青,有似哀求般地说:“大将军!朕已经失去了去病,朕不能再失去你啊!”东方朔见到这种情景,急忙招呼公孙敖他们:“快,快来将皇上和大将军,扶进车驾,立即回宫!”公孙敖与几位将士,急忙将手中的土倒下,然后上前扶起皇上和他们的大将军,离开墓地。武帝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将士们说:“你们,要将这墓,堆得像祁连山一样的高,高耸云天!”远在西北千里之外的祁连山,焉支山,还有北方的燕然山,狼居胥山,此刻都是松涛阵阵,俯首默哀。1982年拟就《汉武春秋》提纲1997年拟就《智圣东方朔》提纲1999年8月28日晨2-6时小说第二部第一稿终1999年11月23日凌晨四稿2000年8月10日第一次修订智圣东方朔第3卷第一章 接传香火(之一)武陵郡内,崇山矗立,林茂树密。  一个暗褐色衣服的人,靠在丛林外边一棵粗树的树干上,微闭双目,若有所待。大树后面不远的地方,便是一个山洞,洞中还有两个同样衣着的彪形大汉,在那里下着五子棋。  “奶奶的,我们在这深山野林里等了两三天,那小子还是不见影。要是他从沿江的大道上溜了,咱不就白等了吗?”右边那个大脑袋的人操着长安的口音说。  “你就放心吧,他朱安世要是敢走大道,那张汤大人的通辑令不就白下了么?再说,长沙都尉王温舒是张汤张大人最看得上眼的治狱高手,他办的事情,都有准儿。”说话的对弈者个头不大,精瘦精瘦的,从话音中听得出,显然是长沙人。  “这个狗日的朱安世,自从他杀了义纵之后,三年多了,东躲西藏的,害得我们张大头和李混儿、葛大疤儿三个,没过上一天的安稳日子。这回,葛大疤儿刚回长安,这狗日的就出头了。”自称“张大头”的人发起了牢骚。  “怎么了,大头?你是瞧不起我申猴子,你以为葛大疤儿不在这儿,我们就对付不了朱安世了?”说完,他把棋子一摔,不玩了。  “哎,兄弟,兄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葛大疤儿那狗日的,这回虽躲了个清闲,可要是我们把朱安世拿下了,他不就什么功都没了,白白地等了三年多么?”张大头急忙转变说话的口气,向申猴子讨起好来。他知道,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纵然自己是只老虎,没逮着羚羊时,说什么也不能惹恼了山猴子。  “你自个儿歇着吧,让我去替李混儿,盯一阵子!”申猴子说着,将棋一推,走了出去。  当他来到大树之前,刚要叫那李混儿,只见李混儿站了起来,迅速地躲到了树后。申猴子心知肚明,二话没说,“蹭蹭”两下,跳到了身边的一棵大树上。  洞中的张大头看到他们两个如此动作,便抄起短刀,从洞中走了出来。他见远处有个人影,便急忙躲到另一棵大树之后。     东南的山道上,来了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人。远远地看去,那人中等个头,手中提个棍,像个老渔翁,或者说是山中遇雨的樵夫。但从步履上看,只见他步子轻捷,绝非上了年纪的人。手中的那根棍,根本就不拄着,而是哨棒一样提着。只是那臃肿的蓑衣之下,到底是砍柴的刀,还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再走近一些,才知道这个人既不是渔翁,也不是樵夫,而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只见他脸庞黎黑,眉宇微蹙,一边走路,一边机警地向两边看着,时不时还回过头来向后看看。  “朱安世!”大树后的李混儿突然跳出,站到那人面前。“你让我们等得好苦,今天终于见面了!”  朱安世见面前出现了一个捕快似的人物,毫不惊慌。“你们?你们有几个人,有种的不要藏着,都给我站出来!”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嗖、嗖”两声,突然从树上跳下一人,又从远处飞来一人,三人摆成一个三角,将朱安世围了起来。  “哈哈哈哈!我以为你们是千军万马呢,原来就三个毛贼。在滇池时,我就听说有三个长安人在那儿等我,没想到你们三个倒真有耐性,等我好几年!”张安世毫不畏惧地说。  申猴子听了这话,颇为不满:“朱安世,你别以为就长安廷尉府有人能降服你,申大爷我是长沙的捕头,今天我要你知道我的厉害!”  “这么说,长安出来的三个,没用我交手,就已死掉了一个?哈哈哈哈!”朱安世更是放声大笑。  张大头叫了起来:“朱安世,你别狂了!我另外一个兄弟是回长安通报消息去了,你今天纵是插上翅膀,也难逃出我们的手心,还不快快受降!”  朱安世将手中的棍举了起来,大声问道:“你们知道这是谁家的棍么?”  “哈哈哈哈!朱安世,你拿着雷被雷大侠的棍,就以为有什么了不起么?雷被英名一世,不还是被我们张家的张汤大人砍下了脑袋?”张大头大笑起来,话中不无嘲讽。  朱安世大怒,他将双臂向后一耸,甩掉蓑衣,背后露出一把大刀,腰间闪出一把佩剑来。他把棍子靠在肩上,双手拍了拍刀和剑,怒道:“你们还认识这是谁家的刀,谁家的剑吗?”  李混儿接过话茬:“哈哈哈哈!朱安世,谁不知道你的刀是郭大侠郭解的真传?可是你别忘了,郭解就是用自己的刀,在张汤张大人面前自刎的!”  “好!既然你们知道雷大侠和郭大侠都是被张汤逼死的,那么你们今天就先替张汤偿命吧!我先用雷家的棍,你们哪个先上?”朱安世说罢,将棍摆到了手中。  李混儿正要上前,却被申猴子止住:“慢!”  “申捕头……”李混儿不知为何。  申猴子并不理他,却问朱安世道:“朱大侠,你三件兵器说了两件,郭大侠和雷大侠都是盖世豪杰,我们佩服。还有一件,我申捕头还不知道呢。请问你这剑法,又得到谁的真传?”  “哼哼!料你长沙毛贼,不会知道。说出来会吓死你!”朱安世一撇嘴。  “既然有来历,你就说啊!”申猴子嬉皮笑脸。  “我这剑,得的是东方第一剑东方大人的真传。雷大侠郭大侠不在了,可东方大人还在,他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东方大人在长沙,你们衡山王都要拿他当上宾,张汤更将他视作老爷子,难道你不知道吗?”  申猴子听了这话,还真的愣住了。  “朱安世,你骗谁呢?你学的是东方剑法没错,可你没有得到东方朔的真传,你是从辛苦子那儿学到了几手!这些,张汤大人了如指掌,早就告诉我们了!而你师傅辛苦子,在战场上丢了一个臂膀,如今成了废人,这个你可能不知道吧!”张大头的头大,可脑袋一点也不笨。  朱安世第一次知道辛苦子断了一臂,心中焦躁得很,便吼道:“那好,老子今天便用辛苦剑法,送你去当大头鬼!”说完将棍一扔,拔剑便向张大头刺来。  张大头既然是张汤的爱将,自然是一流的高手。他见朱安世右手中的剑如“蛟龙探海”一个劲地向自己旋来,知道他使的是绞剑之法,全身力量都在剑的前段,于是便将刀提起,不正面相迎,而是以腕为轴,让刀在臂的两侧“嗖椸病毙鹄矗患话姘坠猓弥彀彩滥翘酢膀粤笨拷坏谩?/P>  朱安世知道对方那一手不过是点花活儿,心想,就你那点“撩腕花”的功夫,也配使用刀术?让你尝尝“撩”的滋味!想到这儿,便将手中的蛟龙所探出的圈儿愈探愈小,剑尖压低,贴近张大头的左边的空虚之处,然后向上向前猛地一撩,那剑犹如要根狂蛇,从洞中倏然而出,直向张大头的咽喉刺来!  张大头的头一愣,知道朱安世于平淡之中,突然施出了“金蛇出洞”一个恶招,急忙将后仰身,然后将右手中的刀奋力向左上方一带,急忙之中施出“玉带缚蛇”招数,虽未能将眼前的狂蛇缚住,却也躲过一劫,只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朱安世见对方躲过一剑,心想,你躲过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只见他手的金蛇突然缩回,避开了那把急于带过的钢刀,左腿向一边猛地一移,右脚随之跟上,一眨眼的功夫来到张大头的右侧,将手中那把已经扑空高挑的剑,自右上方朝着左下方奋力一截。  张大头刚刚转过个来,就看到面前一道白光,直向脖子抹去,自己再转过右手,已是来不及了,只觉得一只白鹤从眼前亮翅飞过,心里想,曾经听说过“仙鹤亮翼”为剑林绝招,那剑锋虽说如鹤翼般柔软,却似过电一般迅猛,掠到哪一块都不轻,轻了也会成为碎尸,重者则会夷为脓血。想时迟,做时快,他只好将身子再往后边一撤,想平地向后来个鲤鱼打挺,跳翻过去,只要腾得起身,纵然被他的剑掠到一点,至多是将靴子砍掉。  谁想到朱安世放出的鹤是东方仙人家的仙鹤,其势之快,真如电闪,没等那颗大头转过去,便斜地里扫了过来,虽说没能扫着脖子,却将大脑袋后边的那个持刀的臂膀,直直地扫了下来!  只听“哇”地一声惨叫,张大头重重地跌倒在地,而那只持刀的胳膊带着臂膀和大刀,却如一白一褐两段子联在一起的带长把儿的朴刀,直射向远远的大树之上,“哧”地一声,刀尖插入大树的枝叉之上,又听“扑”地一下,那只臂膀又掉到了地上!  李混儿和申猴子见到张大头三个回合,便昏死于地,二人不敢轻敌,也不敢再说一句话,两个各自操着自己的家伙,一齐向朱安世扑了过来。  那李混儿也是一把大刀,他不敢向张大头那样玩起花活,于是不分套路,劈、砍、挂、扎、抹、斩、格、措,招招着实,凶狠无比。而申猴子却从腰间掏出双钩,从另一侧攻将过来。那一对双钩,得如鹰爪,搏、提、拉、拽、耙、攫、拭、抹,竟然有几次将朱安世手中的剑锋钩了过去。朱安世见状,并不惊慌,只是将持剑的手轻轻一松,任申猴子将它钩走,右手却从背后拔出刀来,与李混儿展开了双刀对斗。申猴子不甘轻闲,也凑上来帮李混儿几把,无奈朱安世把李混儿缠得太紧,两个人打成一团,申猴子在上旁不好下手,只能趁机挠上一把。  李混儿的刀把式,本来就比不张大头,如今被朱安世缠上,哪儿还能脱得开身?转眼功夫,他的路数便由进攻转为退守,劈也劈不动了,砍也砍不下了,挂也挂不起了,扎也扎不成了,抹也抹不过了,斩也斩不来了,格也格不开了,措也措不动了,只觉得眼前不是什么朱安世,活脱脱地一个郭大侠,郭大侠的刀法,天下谁人能敌?我就格、架、推、分吧!他一面将头上的刀架住,突然那刀又如旋风,从一侧飞来。他顺势一推,推不动;他使出平生力气,向上一跳,手中的刀却没能握住,“当啷”一声,震落在地。他刚要叫出一声“申猴子救我!”只见朱安世随他腾空而起,然后举起大刀,如劈万仞,对着他的天灵盖砍了下来!李混儿大惊,躲藏已是来不及了,只好将头一偏,顿时觉得下身的屎尿和脖子上的一腔热血,全都汹涌地奔了出来!  申猴子愣了一下,方才看得清,那李混儿的脑袋,已经滚到了自己的脚边。他知道,自己决不是朱安世的对手,但此时若要惊慌,只会死无葬身之地。于是眼睛从地上那个没了脑袋还向上喷血向下排污的的躯体上转移过来,死死地盯着朱安世。朱安世知道,他以大刀来对双钩,也没多大便宜,一不小心,刀背前头的楞角会被对方的一只钩儿攫走,而另外一只钩子再过来,自己就只能招架了。于是他轻移猿步,三跳五挪,便到了自己扔下的棍子边上。正巧此时,申猴子的一只钩子,果然钩住了自己的刀背。朱安世冷笑一声,顺势将刀猛地一松,让那申猴子向后趔趄了几步,右脚一踩棍子的一端,那棍子便带着一声“嗖”的呼哨,来到自己的手中。  早猴儿发现朱安世拿起了棍子,傻得两眼直直的。那棍子圆圆的,上面有多层漆油等物,滑若镜面,粗如幼松,长约六尺,自己手中那撑死了三尺长的双钩,如何派得上用场?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边将双钩舞得像赖猫的爪子一般,一边向树林中缩。朱安世岂能放过他,一根棍子,龙飞蛇舞,跟了过来。眼看到了林子边上,申猴子嘴中发出“哇哇”一阵怪叫,然后便向树后一闪,朱安世的那根棍子打到了树上,只见一大块树皮,随之飞扬如屑。申猴子急将右手的钩子并于左手,右手急到腰间掏出三只飞镖,以树为盾,对准朱安世打了过来!  朱安世冷笑一声,心想,你这一招,还嫩了一些!只见他将棍子垂直握住,在面前急地一荡。申猴子只见面前出现了一块大大的盾牌,自己射出去的三只飞镖,三颗星一样地钉到了那棍子上!朱安世让那“盾牌”停摆,笑着从棍子上摘下一颗,反过来向申猴子掷了过去。申猴子飞身便躲,只听耳边“日”的一声,耳朵边上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对方出手之快,让他瞠目结舌,急慌之时,他便没能注意身边还有颗大树,一个转身,便撞到了树干之上。朱安世手中的棍横着一飞,那棍与大树形成了一个合击,将申猴子夹在当中,动弹不得。  “哈哈哈哈!”朱安世大笑起来:“你个狗日的,你说说,老子这一招,叫做什么?说不出来,老子让你当场毙命!”  申猴子转头看了一下脖子边上的棍子,只见棍子上的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着血。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半拉耳朵可能没了。他动了一下眼珠儿,急忙乞求地说:“朱大侠,朱好汉,小的服了!您这一招,叫做……叫做……叫做‘双棒夹猴’。小的本来就像猴,您将小的夹在这儿,就更像个猴了!”说着,他的两只手摆弄着,果真像个猴子一样,在那儿乞求活命。  “哈哈哈哈!”朱安世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然后他又将脸一崩,怒而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在此地暗算于我?”  申猴子连连摆手:“朱大侠,您冤枉我了!”  “你还冤枉?有什么冤枉的?”  “俺本是长沙的一个捕头,家中有个孤单单的病爹,就靠俺在衙门中做事来养活。衡山王太子谋反时,让俺跟他一道起事,俺都没干呢!”  朱安世听他说家中有个病爹,心中多年不存了的同情之心却被唤了起来,不由地放松了手中的棍子。可他觉得这样不行,于是又大喝道:“那你为何在此暗算我?”  “大侠,我冤枉啊!我在长沙混饭吃,郡中王都尉受了张汤之命,派人协助长安来的三位高手,将你捉拿归案。小的也是奉命行事的啊!”  “王都尉是谁?”  “王都尉叫王温舒,原是衡山王帐下的都尉,因不愿参与衡山二太子的谋反,便被张汤看中,负责长沙的刑狱。他也得按张汤的旨意办事啊!”  “长安来的人,到底是几个?”  “一共有三个,刚才断了臂的叫张大头,掉脑袋的叫李混儿,还有一个葛大疤儿,回长安向张汤复命去了。”  朱安世知道,几年来一直盯着捉他的,还是长安来的几个人,更觉得对面这个猴儿家有病爹,让他死了也是可怜,于是便将棍子一抬,说道:“老子看在你病爹的份上,饶你一死。你回去告诉那个王温舒,让他少跟着张汤的屁股转,不然,我早晚要他的狗命!”  申猴子见到有了生机,“扑通”一声便给朱安世跪下,口中嚷嚷道:“小的和小的老爹一道,给朱大侠磕头谢恩!谢您的再生之恩!”  “滚!”朱安世见不得这种熊样的人。  申猴子双钩也不要了,连滚加爬地逃出了林子。朱安世擦了擦身上的血迹,然后走到林外,只听那个大头躺在地上呻吟。朱安世不觉怒从心起,对准他猛地一脚,“你这大头鬼,怎么还不死?!”  “大人……大侠……小的张大头……家中……也有老……老爹……求你救……救我……”他刚才醒来时,听到申猴子说家中有个病爹,便被朱安世给放了,于是他想起张汤告诉他的事情,朱安世原名籍安世,是他的老爹籍少翁一手将他带大的,必要时可以拿这事来攻心。这回没能拿此事来攻朱安世的心,可是,来当一棵救命稻草,说不定能管用!  朱安世一听他说家中也有个病爹,心中便打了一个冷颤。怎么,都有个病爹?那你为什么离开长安好几年,追捕我追到了滇池,追到了武陵山!哼,就算你真有病爹,你也是个不孝的儿子!狗东西,我的爹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却被义纵和张汤逼死了!我都没爹了,你还想要爹?  想到这儿,他冷笑一声:“你也有爹?你的爹是张汤吧!那好,我就让你先替你的爹,给我的爹偿命!”  说完,他举起手中的木棍,对着那个没了手臂的张大头便打。但棍子到了空中,他犹豫了一下。听说辛苦子的臂膀也没有了!辛苦子是自己的剑师,至少也是自己的师兄。他的臂膀怎么会失去了了呢?真真的可惜!  想到这儿,他有点想给眼前这个张大头留条性命。可是,他又想起了张大头刚才的话:“而你师傅辛苦子,在战场上丢了一个臂膀,如今成了废人!”他这种猪狗似的东西,也敢嘲笑辛苦子?我让你连废人都当不成!想到这儿,他再度挥起棍子,对准那个大脑袋上的大大的天灵盖,猛地就是一击。  那根棍子上沾满了血浆。  朱安世觉得有些恶心,便将棍子扔了,拣起地上的刀和剑,披上自己的蓑衣,戴上那顶破斗笠,又向长安的方向,慢慢走去。第一章 接传香火(之二)终南山下,晨曦已开。  东方天边有几片浓重的乌云,一会儿便被太阳烧得通红通红。而当太阳从被它灼化了的墨海之中露出脸时,就像天边挂起了一面紫铜色的大锣。  已是辰时光景,大地草尖之上还点缀着许多晶莹的露珠。  在长安通往终南山的山道之上,身着便服的霍光,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着。天边的霞光和初日没让他兴奋起来,心情反而变得更加沉重了。这位已经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总给人过于老成持重的感觉。几抹乌云,一轮锣日,竟也让他焦虑不堪。  可在他的身前身后,走着跳着两个活生生的生命,与霍光的沉稳比起来,他们像早晨刚睡醒的小豹子和小鹿儿,正在山间欢快地跳跃。九岁的东方蟹是个兴致极高的小男,离开长安的街市,眼前一切景色都让他亢奋。而他七岁的妹妹珠儿确实像个小鹿儿,活蹦乱跳,她的高兴主要是马上就能看到妈妈了。可是蹦跳了一会,她便将两只小手扬起,要霍光抱她。  霍光这时也笑了。“跑不动了吧?还得舅舅抱着。蟹儿,你也慢点!”  蟹儿又跑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他在路旁站着,歪着脑袋问霍光:“舅舅,我有件事儿,想问问您,行吗?”  “当然行啦?说吧,你有什么事?”  蟹儿静了下来,像个大人似的,边思考边问:“舅舅,我和妹妹都跟辛苦子叫哥,可是辛苦子又跟你叫哥;那我们为什么要叫你舅舅?”  霍光笑了起来。“是嘛!我都忘记这事了,真是的,怎么叫法不一样呢?”  听了这话,珠儿将放在霍光脖子后边的小脑袋转到前边,认真地看着霍光,奶声奶气地说:“舅舅,我也要问呢!”  霍光瞥了她一眼:“你也要问?好,你问什么?”  虽是充满稚气,但珠儿非常认真:“舅舅,刚才你接我和哥哥时,你管我爹叫干爹,那我和哥哥也该叫你哥哥,为什么要叫你舅舅呢?”  霍光吃惊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大笑。“哈哈哈哈!原来你们两个小人,想把舅舅当哥哥!告诉你们,我这个舅舅,可是一点也不假的!”  东方蟹应声而答:“难道我爹是假的?”  珠儿马上反驳:“胡说!爹才不是假的呢!”  霍光的眼里带着一丝惆怅。他马上又严肃地问:“蟹儿,你说,到底你爹、你妈、你大妈,还有舅舅,谁是最亲的呢?”  东方蟹想了想,回答道:“我大妈告诉我,说我们是妈妈生的,可妈妈生了大妈的气,就上了山,不愿回家了。在蟹儿看,妈妈和舅舅是真的。”  珠儿急忙嚷嚷道:“爹也是真的!依我看,是大妈跟爹太好了,我妈就离开了!”  东方蟹并不和妹妹计较,还是与霍光对话:“舅舅,蟹儿记得小时候,好象还有一个爹!”  霍光大吃一惊。不由地说了一句:“那时你才一岁多……”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失言,于是急忙停下,不再说了。  珠儿听了更急,她叫道:“哥哥,你又胡说!我大妈说了,你和我都是爹和妈生的,连皇上都承认呢!”  东方蟹无奈地搭理她一句:“妹妹,你别打岔!舅舅,蟹儿问您哪!”  霍光心想,郭解出事时,蟹儿已经一岁多,记忆中有点生父的影子,但不可能太深。要打断他这个念头,让这个影子模糊些。于是他坚毅地说:“蟹儿,东方大人就是你的亲爹。这种混话,以后不许再问!”  东方蟹却露出了怨言:“亲爹?亲爹他怎么不教我武艺?他只让我读书!”  霍光知道,不教蟹儿武艺,这个要求是姐姐提出的,他霍光也极力赞成。保住郭家这颗苗苗,首先是不让他习武,虽然这可能违背郭大侠的意愿!想到这儿,他一面感到心酸,同时又觉得肩上沉重起来。他把珠儿换到左边,腾出右手来,摸着蟹儿的头,温柔地说:“蟹儿,不让你爹教你武功,这是妈妈和舅舅的主意。你看你辛苦子哥哥,整天舞刀弄枪的,现在一只胳膊没了。还有霍去病舅舅,他也没了。”说道这儿,霍光的眼圈红了起来,泪水从中不断涌出。  珠儿急忙用袖子给他擦泪。“舅舅,你都是大人了,还流眼泪?没羞,没羞!”  蟹儿在下面用手拉了珠儿的衣角一下,责怪地说:“妹妹,看你!你忘了大妈的话?”  珠儿再次用袖子给舅舅擦干泪水,然后负疚地说:“舅舅,是我不好。有一回,哥哥在家里说霍去病舅舅的事,爹爹正吃着饭,就把眼泪流到了碗里。我和哥哥都吓哭了。大妈说,以后不许我们小孩再提这事,谁说就打谁!”  霍光听到此处,不禁泪如泉涌。他把头转向一边,向远方的山峦望了好久好久。  蟹儿和珠儿两个好象闯了大祸,好半天都不再吭声。  打破沉默的还是霍光,他又拍了拍怀中的珠儿,说道:“好了,蟹儿,珠儿,这不怪你们,是舅舅想起了这事。记住,到妈妈跟前,你们谁也不许再提这件事!”  蟹儿和珠儿都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清晨,多么美丽的清晨啊!  阳光从门缝中照进钟粹宫,照到了钟粹宫西侧的一个小院。卫长公主见到阳光便兴奋起来,她从衣柜中翻出那件结婚用的纱裙,迅速地套在身上,然后跑到院子中。她在院子跳啊,唱啊,她知道,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的心上人,他的表哥就会苏醒,就会来到她的身边!  她的动作早被一个高个子的老太监看到。他便是当初在太后宫中,太后去逝后来到皇后宫中的徐甲。徐甲这些年来老了许多,那份鬼精的气儿好象也随他的好友主父偃一道儿走了,身上只剩下一些麻木和迟钝。不过他对公主的行为还是担忧的,他一边叫人去找皇后,一边走到院子的小门边,想把那个门守住。  没想到,他的踪迹被卫长公主发现了,长公主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叫道:“表哥!表哥!你别走,我在这里!”  这回徐甲吓得浑身发抖,一屁股坐到地上。  卫长公主上前抱住了他。“哈哈哈哈!表棗哥!你还大将军呢,连我都跑不过!”  徐甲此刻更是六神无主,惊惊颤颤地说:“公主……我不……不是……”  “哈哈哈哈!表哥!什么不是?你跌倒了,就是跌断了腿,我也还要跟着你!走,快快走,我们去拜堂成亲!”  徐甲本想爬起来,这下子他却爬不起来了。他一个劲地重复着:“公主……我不……不是……”  卫长公主笑了。“好一个大将军,千军万马你都不怕,匈奴的窝子你敢掏,让你回来成亲,你就打哆嗦!母亲,弟弟!母后,太子!你们来帮我啊!”  她这一叫,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被叫了出来,可是他们全部不敢上前,全躲得远远的!  卫长公主见地下的“表哥”不起来:便舞起长袖,边舞边唱起来: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卫皇后走了进来。太子也跟随着来到。  卫皇后惊呆在院门口,太子更是不知所措。等到卫长公主的歌罢舞完,卫皇后才示意太子,让他去找皇上。        终南山上,霍云儿已把她的“云中居”正中的一间改为灵堂,堂上摆着三个牌位,当中的一个写着:“亡夫郭解之位。”左边的一个,是“恩人籍少翁之位”,右边则是“亡弟霍去病之位”。  云儿如今已是三十三岁。十年前,她与郭解结为夫妇,好象就在昨天。终南山这六年多的时光里,她独自一人,终日在想那颖水边上郭解救自己的情景。她心中明白,那就是缘分。从那天起的三年多时间,她和郭解没有分离。一个将自己的生命许给天下人的大侠,居然在一个女子的裙边守了三年。可能他成年后,在母亲身边也没呆过这么长的时间!想到这儿,云儿心满意足了,觉得自己在这终南山上,别说守了六年,就是守一辈子也值得。有时,尤其到了晚上,她会梦见郭大侠到山上来与她相会,虽然那些会面的时间很短,但她非常知足。梦醒之后,她会觉得十分惆怅,惆怅的不是郭解的走开,而是郭解的归宿何在。她觉得郭解是回峨眉山了,郭解的老母还在峨眉山居住,不知她老人家是否知道,她的儿子已经被皇上和张汤逼死!有时她又感觉郭解还在行侠,好象是在地狱里行侠,一次梦中,郭解向她透露:他在阴间,名子不叫郭解,好像是叫阎义;他说阴间的大王也是个狠毒的人,他很有些愤愤不平。云儿当时劝他不必到哪儿都要与人相争,可郭解竟然说:“我是阎义,我要走了!”云儿拉住他说:“你走了,我和一儿一女怎么办?”郭解竟然答道:“我不是安排好了吗?他们是东方朔的儿女,我放心了!”云儿惊问:“相公,他们是你的骨肉啊!”可郭解却苦笑一声,答道:“云儿,我给你留下的绢书呢?你为什么不把它交给东方大人?”云儿此刻便红了脸,因为她自己看过那绢书上的内容。自己和儿子女儿已经化险为夷,她不愿再将那绢书交给东方大人了!郭解无奈地走了,从此好象很难入梦。云儿便在正房里立起亡夫的灵位,看着它,希望他能再次入梦。可有一天,她竟梦见弟弟霍光背着霍去病的尸体进入梦中!云儿失声痛哭,直哭得天昏地暗。直到东方朔和齐鲁女带着噩耗前来,印证了此事,云儿才不再痛哭!她以为霍去病是自己给咒死的,她不敢再多盼梦,因为她心中牵挂的人,只有一个霍光了!  从那以后,云儿头上的白发一绺一绺地增多。虽然霍光每隔几天就来看她,劝她,可她脸上总没笑容。她总觉得郭解之死,霍去病之死,都是与自己的命不好连在一起的。为此,她又为霍去病做了一个牌位,同时还为那位为了郭大侠而舍生取义的籍少翁也做了个牌位。她不敢多到正房里来看这些牌位,但她又必须每天都来看上几眼,她的心灵在这几块牌位上徘徊,她的容颜因这几块牌位而凋零,才两个月,她竟像一个四、五十多岁的老媪,满头都是灰白的头发……  大门打开,一个面容皎好的姑娘走了近来。这是半个月前,云儿在山涧中洗衣服时领回来的一个姑娘,一个无家可归的姑娘,一个与霍云儿很有缘份的姑娘。她的名子叫显儿。  显儿从门外急忙进来,高兴地说道:“夫人!蟹儿和珠儿他们又上山了!”  云儿的脸上露出一丝欣喜。“蟹儿和珠儿!他大妈带他们来了不是没几天么?”  显儿说道:“夫人!好象有个年轻的男人,他怀里抱着一个,手中搀着一个!”  云儿这时高兴了,她马上站了起来:“那是我弟弟!显儿,走,快,我们快走,去把他们接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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