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看着乔楚,她如此落寞的样子,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玩笑。 “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可我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杯子里的酒什么时候喝光的我都没注意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让你看轻我。” 她对我笑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哀伤:“不重要了。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所谓的闺密,所谓的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也没有正正经经地爱过谁,但现在我有爱人了,还有你,你说你心里当我是好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她像一个不能熟练运用中文的人,把这些句子说得支离破碎,可是我全部都听懂了。 正因为我听懂了,我才会突然觉得这么难过。 很久以前乔楚对我说过,如果她做错了什么事情,请我一定要原谅她。 那时我糊里糊涂,不明就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这句话中的含义。 “你只说你爱上闵朗了,那他呢?”我问得很直接,但用的是试探性的语气。 乔楚眼睛里的光灭了一下,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哼了一声,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 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时间在乔楚的公寓里仿佛失去了流动性,小小的房间里充斥荒原的寂寥。 不知道哪里传来燃放烟花的声音,乔楚背对着窗户,光束一下一下地打在她身后的玻璃上,衬着她神情恍惚的面孔,真是好看极了。 如果她不主动告诉我的话,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怀疑她这张美丽的脸,是整出来的。 “总共花了多少钱我没算过,反正又不是我自己的钱,但痛是自己的痛啊,尤其是开外眼角的那次……这里,我本来是想打玻尿酸的,但不划算,最多保质小半年,太不划算了……我牙齿长得不太好看,所以就做了烤瓷,做完之后我才敢开口大笑……” 这节奏很像多米诺骨牌的倒塌,又很像拆旧毛衣里的毛线,乔楚大概是有点儿醉意了。 一开始她还有点结巴,到后来越说越利索,简直像早就背好了台本似的顺流直下,连整容的钱是怎么来的都向我交代得一清二楚。 “上次你跟我讲,你喜欢钱,我当时没好意思说,昭觉啊,你那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她有点儿动情,眼睛里已经有泪光了,“我大学就在酒吧里跳舞,那时候我挺普通的,就是身份证上你看到的样子。不过酒吧里灯光暗,化个大浓妆就行了,眼皮上拼命扑闪粉,假睫毛用最夸张的那种。不涂唇膏,涂的是水嘟嘟的唇蜜,想起来真是土爆了,不过那时候不觉得。 “对了,差点忘了,我只是整了脸,我的身材可是天生的……你看我的腰,最粗的时候也才一尺七,还有胸,这可是货真价实的C杯,你要不要摸一下。” 我简直快要疯掉了。 可是乔楚不管我的反应,接着说:“比起那些做家教的同学,我跳舞赚的钱多多了。没人尊重我有什么关系,有钱不就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重。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我意识到了其实跳舞赚的那点钱,远远不够支撑我想过的那种生活,没错,是可以买喜欢的衣服了,可还是要在几个颜色中挑选。呵呵,我有时候看那些女孩子说自己有选择恐惧症,恐惧个屁,还不是因为穷。 “上次你说你最喜欢的东西是钱,我看着你就好像看到当年的我自己,有什么错呢?我们只是想摆脱某些东西而已。但我又很清楚地知道,你跟当年的我还是不一样,你比我有原则,你更单纯,我干的那些事儿,你都干不出来。”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原本涣散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即使隔着很厚的衣服,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皮肤上乍起的一颗一颗浑圆的鸡皮疙瘩。 “简晨烨一直对我有种敌意,从第一次照面我就感觉到了,你不用否认,我乔楚不敢说阅人无数,但谁喜欢我,谁讨厌我,我只要看一眼,一眼,我就看得出来。 “简晨烨看我的时候的那种眼神,当年我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无数次,关注花火QQ 2218 123 555每次我从那些几十万上百万的车上下来,我的那些同学都是那么看我的,你知道他们背地里叫我什么——校鸡,哈哈哈…… “我不在乎,真的,昭觉,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知道我再也不用为了一点学费,一点生活费,像条丧家犬一样守在我爸或者是我妈家的楼下了。不用乞讨的感觉真好啊,哪怕是陪那些男人吃饭喝酒,听他们讲黄段子,甚至跟他们上床,都比做乞丐好……” 我静静地看着乔楚,简晨烨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此刻从混乱的回忆中跳脱出来,无比尖锐无比清晰。他的判断的确比我准确一百倍,乔楚亲口承认了,她确实有这么不堪的过去,她确实是这么不堪的人。 可是为什么,看她这样野蛮粗暴地把自己一层一层剥开,毫不掩饰那些丑陋的疮痍,我心里竟然一点儿鄙夷都没有? 我很清楚地记得乔楚第一次去我家看望我,是我骨裂的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相熟,只见过几次面,那时候我觉得她对我来说,就像邵清羽一样,是生活在云端的人,不可能了解我的疾苦。 直到她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她的身世,她的经历,她为什么会是现在的她……虽然我只能在迷雾中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但我知道,我的直觉没有错——我是说,我们的生命中有相通的东西。 一时之间,我无法具体地概括出那样东西是什么,苦闷的童年,孤单的青春期,还是因为早慧而对金钱和物质产生的那种近乎扭曲的崇拜……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邵清羽,想到了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闺密情。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些,我认为不是因为我对她不及乔楚对我这样坦率。 唯一的原因,是因为我打从心底里认为,她永远不可能理解。 “对了……”她扯了张纸巾用力地擤了一下鼻子,“先不说我那些破事了,你不是也有事要跟我讲吗?” 到了这一刻,我的心里已经成了乱世春秋,一点儿理性和主张都没有了,还要说我自己的事吗? 可是如果不跟她说,我还能跟谁说呢? “你的一生就是你所有选择的集合。”我不记得曾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 很久之后我回想起这个夜晚,在当时,无论是我还是乔楚都在这一刻没有意识到,它在我们的生命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分量。 我们在这天晚上所说的话,所做出的决定,对于我们的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好是坏,我们都不知道。 犹豫了一会儿,我终于很艰难地开口了:“我可能……怀孕了。” 我的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好大一声动静,是乔楚往后一退撞倒了桌上的裂纹花瓶,好在没有摔碎,只是花瓶的水开始沿着桌面往地上滴,花瓣跌落了不少。 她手忙脚乱地扶起花瓶,连水都没来得起擦,大步一跨,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问我:“确定吗?” “就是不确定啊。”我烦躁得开始揉头发,“我查了记录大姨妈的APP,往常都很准时的,这次已经过了十天了,但我又觉得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没休息好影响了身体,总之我自己也不知道……” 乔楚一把抓住我的手:“别揉了,快揉成杀马特了!” 她沉思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从前有过这种事吗?” “当然没有啊!”我眼睛瞪得老大。 乔楚比我先冷静下来,她严肃地看着我的脸,停顿了几秒钟,起身去了洗手间,拿了个长条形的小盒子出来给我:“先去验,确定了再说。” 我看了一眼那个盒子,很悲壮地站起来,去了洗手间。 隔着洗手间的门只听见乔楚在外面一直催:“姑奶奶,你倒是快点啊。” 乱,就是一个字,真乱! 打开门我看见乔楚那一脸急切的关心,不是装出来的,这令我心头微微一暖。 我以几乎不可觉察的幅度轻轻地点了点头,不想再多说什么了,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对着自己的脑门开一枪,一了百了最痛快。 万蚁噬心,脑袋里一片空白。 冷,空调打到三十摄氏度也温暖不了我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我想起了一件与此完全无关的事情。 很多年前,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 一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半夜的时候忽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嘈杂吵醒,朦朦胧胧之中以为是院子里谁家在吵架。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劲,连忙爬了起来。 我很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穿着小背心和四角短裤,站在客厅的门口,乌压压的一大群人围成一个不规整的圆圈,圆心中有低微的呻吟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不记得是谁第一个发现我,大概是某个跟我爸一起跑车的叔叔伯伯吧,大嗓门吼得我耳膜生疼:“昭觉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转过来看着我。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圆心中间坐在板凳上,满脸都是血的,我的父亲。 我看着我妈用一把小小的镊子,从他的头发里,皮肤里不断地夹出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玻璃,鲜红色的碎玻璃,浸在我父亲的鲜血里的碎玻璃。 有人来拖我,他们七嘴八舌地跟我讲:“你爸爸出了车祸,不是很严重,你快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他们的力气真大啊,我感觉到自己的手都要被他们拽断了。 我应该哭的不是吗,可是我只觉得害怕。 怕得连哭都忘了…… 那堆鲜红的碎玻璃片,直到这么多年后,还牢牢地扎在我的心脏里,一块都不少。 没错,我长大了,四肢健全,体格完好,我现在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成年人,可是当在洗手间里面对着验孕棒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 那个喧闹的夜晚,那种完全超过我所能承受的沉重,一下子,又重重地压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依然无力去对抗,或者改变什么。 那些玻璃片带来的细碎锋利的痛,割裂了岁月,又回到了眼前。 直到乔楚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什么时候告诉简晨烨?” “不,不告诉他!”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惊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萌生的念头,竟这样坚决,好像从模模糊糊预感到这件事的时候,它就已经落地生根了。 乔楚吃惊地看着我,很快,她像是完全能够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那你的意思是,不要这个孩子?” …… 像一场明知道一定会降临的狂风暴雨,关注花火QQ 2218 123 555但在这个问题真正血淋淋地摆在我面前之前,我一直很平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种平静。 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乔楚?变数充斥着我的生活,就连我和简晨烨之间的感情也变得岌岌可危,唯一能够确认的事情就是,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他没有给我一丁点儿喜悦,他带来的是更大的惶恐和焦虑……这些话顶在我的胸腔里面,几乎就要顶破肌肉和皮肤,可是我说不出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乔楚看着我,她的眼睛那么湿润那么亮,像世界上最小的海洋。 她轻轻地抱住我,耳语般安慰着我:“没关系,别怕,没关系。” 我僵硬的肩膀渐渐垮了,眼睛发酸,膝盖发软,手脚冰凉,我飘浮在空中俯瞰着自己,往日里紧贴着身体的那层铠甲马上就将支离破碎,撑不下去了,一分钟都撑不下去了。 奇怪的是,到这一刻,我突然平静了,像是绝症患者终于拿到了那张确诊的通知单,我彻底地平静了。 “你会陪着我的,对吧?”我问乔楚,冰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 “我会的。”她抱住我,像抱着一具刚从冰水里打捞起来的尸体。 回到家里,简晨烨刚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正用浴巾在擦头:“你不是不舒服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没有跟他闲话家常的耐心,脸都懒得洗直接往床上一倒。 “你怎么了?”他跟了进来,“跟你说话也不搭理。” “那你又是去哪儿了?”我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我去闵朗那儿了。” 我心里一动:“怎么突然去他那儿了,你最近不是也挺忙的吗?” “下午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有事想找我聊聊,我就过去了一趟,没想到会弄得这么晚。” 我没接着问,但我知道简晨烨还有话要说。 果然,他停顿了一下之后,我听到了那个名字。 “徐晚来月底回国。” 有一万个惊叹号砸在我的心里,这个夜晚比冬至那晚还要漫长。一粒红尘(连载五) 文|独木舟 第17章:对不起,孩子 “你怀孕期间又是打针又是吃药的,这孩子你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啊,姑娘。”医生看着我直摇头。 我低着头,没说话。 我知道这样想不对,但,我的确松了一口气。 医生说的话给了我一个光明正大地放弃这个孩子的理由,并且这个理由是如此的充分,我可以自欺欺人地说,不是我不想要,是我不能要。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还是想开一点,毕竟还年轻,养好身体再要孩子,也是对孩子负责嘛。”医生阿姨跟我妈妈年纪相仿,看我愁苦的样子,反过来宽慰我。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 走廊上坐着不少等待产检的孕妇,她们的先生替她们拿着包,嘘寒问暖的样子真让人羡慕,还有一些看起来年龄很模糊的年轻女孩,满脸的惴惴不安。 乔楚从包里摸出镜子补妆,示意我找个露天通风的地方再聊。 空地上有不少烟头,除了我们两个女的之外,周围全是些大老爷们儿,我观察到了一件事,他们都在拿余光瞟乔楚。 “时间定了吗?”乔楚一贯是这样开门见山,根本懒得理会四周那些跃跃欲试的猥琐眼神。 “医生说最好尽快,就这几天吧。”尽管是早就决定了的事情,但亲口说出来,我心里还是一抽一抽地疼。 “吃药还是做手术?” “还不到七周,医生说可以用药物。” “也好,两害相较取其轻。”乔楚略微一迟疑,“真的不告诉简晨烨吗?他有权利知道这件事的。” 我没说话。 乔楚叹了一口气:“唉,你何以如此坚决。” 时机不对,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时候,我心里那个叶昭觉又冒了出来,总是这样,一次一次,你以为她烟消云散了,可偏偏她如影随形。 她与我的犹豫和迟疑对峙,我听见她在说:“我卑微,我贫贱,没错,我都接受了,所以我努力改善我的生活,努力从泥沼里爬出来——当我付出了这样多的努力,当我终于看到了一点儿光亮,生活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去赌那一次可能把我拉回到贫贱的机会?” 我仰起头来看着天空,严重的雾霾导致能见度几乎为零,我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只看得见孤零零的太阳挂在空中,颜色那样浅那样淡,就像假的一样。 万物之上是否真的有神灵存在? 如果有的话,他真应该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个千疮百孔的人间,看看这些小人物的悲喜。 “我明天请假。” 临下班时,我站在齐唐面前,单刀直入就这么一句话。 他不解:“你不是康复了吗,又请假?” “这次我请事假,你批不批我都要请,工资随你扣。” 说完我没等齐唐反应就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也不管他在背后一直嚷着:“喂喂,你等一下,你以为你是谁啊!” 不好意思了齐唐,我心里默默地说,请原谅一个即将堕胎的女人的惊恐和狂躁,我没法对你说明缘由。 在公交车站等车时,齐唐的车从对面的地下车库缓缓驶了出来,虽然隔着四车道的大马路,但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坐在副驾驶上的Vivian。 自从上次我们直面冲突过后,她每次来公司都视我如无物,就算不得不与我照面,那也是目不斜视,高贵冷艳。 我忽然觉得自己挺没劲的,那种“大哥你贵姓”式的没劲。为什么呢,因为你对别人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好吗? 他们那条车道的行驶速度非常缓慢,齐唐把车窗降了下来,远远地看着我这个方向。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我。 正好我等的那趟公交车来了,及时阻隔了我们彼此的视线,我拿出公交卡,跟在其他人后面挤上了车。 第二天清早乔楚陪我一起去医院,出门之前简晨烨毫不掩饰他的猜疑:“你们鬼鬼祟祟的,搞什么名堂?” “你管我。”我虚张声势地回了一句。 在密闭的电梯里,乔楚轻声问我:“你还是没告诉他?” 我抿着嘴,两只手交错绞在一起,因为太用力了所以手指都发白了,这个冬天注定要比过去的任何一个都冷。 “前两天的药我都是躲着吃的。”我平静地说。 十七岁相识到如今,七八个年头已经过去,如果说这么长的时间下来我还不了解简晨烨的脾气的话,那我未免也太愧对这七八年的光阴,也太愧对我们已经逝去的青春。 我能猜想得到他的反应,并且我敢拍着胸口保证真实的情况与我的猜想不会有任何出入。 简晨烨会想要这个孩子的,就像他一直想要他的理想,想要跟我在一起,之后结婚,组成家庭。是的,就像他想要这些东西一样那么坚定。 即使告诉他,我在怀孕期间吃了药,打了针,也许对孩子会有影响,他也会回劝我说,也许没有呢? 如果我问他,我们拿什么来养这个孩子?他一定会回答我说,未来会比现在好,我保证。 比起十七岁的时候,我已经变得现实世故,而他还是那么赤诚天真。 我长大了,但他还没有。 我们经历了共同的艰辛,却分娩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自己,我的面容上已经有了风霜的痕迹,而他却仍保持着高岭之花般的灵魂。 因为那纯粹的理想主义,所以我知道,他其实比我还要不堪一击。 我们争吵的次数已经太多了,不需要更多了,我知道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但放弃掉孩子,只需要我一个人决定。 事实上,直到吞下最后那颗药片时,我都还在自我催眠着说:你看,我是如此体谅你,我知道你会为难而我不愿意你为难,所以我一个人承担。 这种自以为是的沾沾自喜,在药效开始起作用时逐渐土崩瓦解,先前那点儿贤良和温柔,霎时间都成了讽刺。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可来不及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种痛。 小时候我曾因为指甲发炎拔过一次指甲,我记得那次我在小诊所里哭得惊天动地,连隔壁家五六岁的小孩都跑过来笑我。 后来我得过中耳炎,半夜发作起来痛得直撞墙,硬生生地在脑门上撞出一大块瘀青。 我以为那就是我的身体所能够承担的极限了,再多一点我肯定就死了——可是,这种痛,是它们的总和还要乘以十倍那么多。 酷寒的天气,我痛得满身大汗,已经没有多余的一丝力气去维护尊严。 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可我的确哭了。 我蜷曲成一团,绝望地盯着墙上的钟。这钟是坏的吧,怎么可能这么久才过了十分钟! 医生进来看了一下我的情况,对乔楚说:“扶她起来多走动一下。”说完就走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心想我都这样了,还起来走走?走什么啊! 乔楚白了我一眼说:“活动一下有助于胎囊落下来……你别这么看着我,这不是经验,是常识。” 两个小时,一切结束了。 我听从了乔楚的建议,先去她家休息一会儿,省得被简晨烨看出不对劲来。 我在洗手间里照了一下镜子,除了脸色特别苍白之外,其他的看起来跟平时也没什么区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工作太累和病了一场,脸倒是小了一圈。 乔楚开了一下门,又关上了,手里捧着一个瓦罐:“我在附近的私房菜馆给你订了半个月的汤,你先喝着,不够了我接着订。” “我怎么好意思……”我急忙推辞。 “没关系,虽然断了财路,但这点闲钱还是有的,信我的,破船还有三斤铁呢。”乔楚把汤盛出来,回头对我嫣然一笑。 突然间,我心里一疼,如果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让乔楚知道徐晚来的存在,那我也太没人性了。 但是,我真的说不出口。 我记得那天晚上乔楚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人,是闵朗,她说从今往后她也有爱人了。那个时候,她的表情像朝霞一样美丽,眼睛里闪耀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光芒。 我端着那碗热汤,在乔楚期待的眼神里慢慢地喝了一口。 她看着我说:“哎呀神经病,好好的你哭什么?” 周末结束之后去公司上班,气氛有点儿诡异。 虽然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正襟危坐着,但眼角眉梢那丝丝缕缕的八卦气息,那一脸欲盖弥彰的讳莫如深,都让我清楚地感觉到一定出了点儿什么事。 我在QQ上问苏沁:怎么了? 她说:你等一下,我把你拉进群来。 我说:居然特意建了个八卦群,你们对得起自己的工资吗? 我一进群就被那快速闪过的聊天内容给闪瞎了眼:怎么回事?你们倒是把来龙去脉说一说啊,急死我了。 苏沁是个好人,负责给我科普:就是你请假的那天,Vivian来公司跟齐唐大吵了一架,差点把齐唐办公室给掀了。 “!”——只有这个符号能表达我的感想。 苏沁接着说:我们也超级震惊好吗。那谁谁谁还假装报告工作特意去门口想偷听,结果齐唐打开门就是一顿吼,我进公司三年多了从来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吓死我们了!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开始补充。同事甲说:好像是因为齐唐那天把手机忘在Vivian那儿了,叫她帮忙送过来,没想到送个手机会搞出那么大的动静。 同事乙说:我当时听到一点点,Vivian在齐唐手机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她要齐唐解释给她听“这不是预备劈腿”是什么意思。 !!!!!——shift+1都快被我摁坏了。 同事丙打字打得有点多,所以速度落后了别人:是Vivian在齐唐手机里看到一张照片,我听得清清楚楚的,她的原话是说“就算不是劈腿也是预备劈腿了”。齐唐发火的点是Vivian未经允许查阅他的手机,他不是在国外留过学嘛,特别注重维护自己的隐私,但Vivian的意思是如果没做亏心事,就不怕她看,后来就越吵越凶了。 后来呢后来呢?我接着问。 苏沁又出来了:后来齐唐可能觉得在公司为这种私事吵架太难堪了,而且他打开门看到我们所有人都在围观啊,还怎么吵得下去,就硬拖着Vivian走了。我们总不能跟着去看热闹吧,反正那天他们走了就没回来了,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精彩啊!我不禁扼腕叹息,好死不死我偏偏就在那天请假了,没能亲眼看见这么精彩的戏码,真是太遗憾了。 正聊着天,一道阴影投射在我白色的办公桌上,我的双手像被钉在键盘上,跳不动了。 有多久的时间?五秒还是十秒或者更久一点?我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我可没忘记自己那天请假时的态度有多恶劣,想来齐唐这么小心眼的人肯定也没忘记,我们俩就一直这么僵着,他不开口我也不开口,只是偷偷地把手挪到鼠标上,关掉群。 “叶昭觉,你进来一下。”声音听起来还挺正常的,接下来是什么情况就不知道了。 我硬着头皮站起来,关门之前冲着不远处的苏沁做了个愁眉苦脸的表情。 得到齐唐的允许之后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有点儿像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他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老板,我依然是那个唯唯诺诺的求职者。 慢着,今天的他跟平时不太一样——我说不上来是哪儿不一样,但确实不太一样。 他为什么要这样牢牢地盯着我,又不是不认识,又不是以前没见过面,他这眼神是要在我脸上凿个洞出来还是怎么的? 齐唐慢慢地靠到椅背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起先还因为不好意思被他这样端详而故意四周乱望,突然之间我有点儿恼火,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请了一天假吗,又没杀人放火。 于是我把目光收回来,冷冷地看向他——比耐力?我会怕你? 齐唐还是很好看的,脑袋里突然闪过的这个念头吓了我一跳。 可平心而论,他的确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能把正装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他高而且瘦,四肢修长,气质偏冷,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硬照上的模特。 “你那天干什么去了?”冷不丁地,他突然说话了。 “我的私事没有必要向你交代吧。”我冷冷地说。 他有点错愕,身体往前倾了倾,皱着眉头说:“我以为……” “什么?” “我说,我误以为我们是朋友。”他耸了耸肩膀,自嘲地说。 他成功地唤起了我的愧疚感,我一下子为自己冷漠的态度而感到汗颜,顿了下,我小声说:“不好意思,最近有些事情弄得我心烦意乱,我不是故意要刺你……还有,我心里也是拿你当朋友的。” 是错觉吗,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好像看到齐唐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笑,不易觉察,可我就是察觉到了。 有点儿错乱,一时之间好像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把对话进行下去了。 “嗯,你要不要喝水?”齐唐的神情明显比我刚进门的时候愉快多了。 无意义的寒暄过后,齐唐挑明了正题,跟工作无关,完完全全是一件私事:“昨天我接了个电话,是清羽的爸爸打给我的,问我知不知道这丫头现在一天到晚在干什么。三天两头见不到人,有时候连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这段时间更过分,都没说一声就跑到外地去了大半个月,音信全无,要不是信用卡消费记录可以查,简直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死了。 “我跟她爸爸说她近几个月跟我联系得很少,除了拜托我帮她一个朋友解决工作的事情之外,几乎都可以说没有联络。她一个钱包里装着三四张白金信用卡的无业游民每天到底在忙些什么,我实在也搞不清楚。” 邵清羽,我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我真的完全想不起来。 “她爸爸的意思是——”齐唐看着我,神色诚恳,“如果我能打听得到一点什么,请一定要转告给他,毕竟他年纪越来越大,为人父母的心思,希望我们能够体谅。” “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信息,”我干脆利落地说,“这几个月以来,我跟我家小区收发室的大爷说的话都比跟她说的要多。我没有瞒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关于我请假的那天,我到底是去干什么,而齐唐和Vivian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没有再以着朋友的名义去窥探。 年纪大个几岁毕竟还是不一样,知道人与人的交往之中,分寸应当把握好,一旦没脸没皮地越了界,那就没意思了。 但我知道,齐唐心里依然存在着好奇。 坦白说,我也一样。 就在我和齐唐面面相觑时,消失了很久的邵清羽同学终于打开订机票的网站,开始查看航班信息。 尽管每天都涂了防晒霜,但高原上的紫外线可不是开玩笑的,到底还是晒黑了不少,她站在镜子前认真地看着自己。大局已定,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可以回去给所有关心自己的人一个交代了。 想到大家的反应,她还是忍不住有点头疼。 先斩后奏是她从小到大一贯的处事风格,但这次好像玩得有点儿过分了。 那天收到爸爸的短信,一句话,再不回家就永远别回了。 当时她看着手机屏幕发了很久的呆,打了一行字又删掉,再打一行,又删掉,最后她摁了一下锁屏的键,跟自己说就当作没看到。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她跟她的亲人,她的好朋友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任何人发来的短信她都不想回。 没有人真的希望我过得好,没有人真的在乎我开不开心。她没有意识到,当她这样想的时候,自己的脸上浮现了一个冷笑:父亲有他的妻子和女儿,叶昭觉有简晨烨,我呢,我只是有几张额度很高的信用卡而已。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那个人提着稀粥、粑粑和玻璃瓶装的豆浆进来说:“豆浆很凉,先放在热水里温一会儿再喝。” 她对他笑了笑:“不着急,我看了一下飞机的时间,我们明天中午回去,正好可以在晚饭前到,你觉得怎么样?” “我都好,听你的就行。” 邵清羽又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起蒋毅,在一起那么多年,吵了那么多架,磨合了那么长时间,她青春年少时全部的爱和热情都给了他,可他从来没有像这个人这样,无原则地宠爱过自己。 哪有什么放不下的旧爱,不过是没遇到足够投缘的新欢——她叫他:“那你过来确认一下身份信息。姓名,汪舸,身份证号码,你自己输一下。” 云南的天空有一种静谧之美,在这片土地上就连时间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回去就要面对一场狂风暴雨了,邵清羽心想,管他呢,该来的总要来。 她转过头去对着汪舸问:“豆浆热好了吗?” 属于他们两个的时间,只剩下一天了。 我打开门就意识到不对劲,虽然跟往常一样是一片漆黑,但是沙发上有个人形的黑影。 我连忙摁下客厅灯的开关,那声到了嘴边的惊呼被生生压了下去,是简晨烨,我没忍住脾气:“有病啊你,想吓死谁啊。”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不说话。 确实不对劲,我感觉到全身的肌肉都开始变得僵硬,那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又来了。我慢慢地走过去,看到摆在茶几上的空空的塑铝板,我的呼吸停止了——那是我前几天吃的药的包装,我明明扔进了废纸篓,还特意抽了几张纸巾盖住——我慢慢地坐下来,心中有战鼓般的声响。 怎么办? “我前几天顺手把电费单子给扔了,今天突然想起来当时手机没电,抄了一个号码在上面,就去垃圾桶里翻了一下。”简晨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坚冰。 “噢——那找到了吗?”我顾左右而言他。 “没有,不过找到了这个。”他并不打算放过我,“叶昭觉,你瞒着我干了什么?” 我想我没有听错,简晨烨的语气里,有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黑云压城城欲摧,巨大的压迫感像一把利刃抵在我的眉心,大事不妙! 人在最危急的关头总是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突然觉得我下午应该问问齐唐,他跟Vivian到底怎么了? 大局已定,我反而镇定了下来。 “我怀孕了,我把孩子打掉了。”我平静地说,眼泪一颗一颗地顺着我的脸砸下来,可我懒得去擦。 破罐子破摔,那索性就大张旗鼓地摔出个动静来。 简晨烨慢慢地把脸转过来看着我,眼神像刀锋一样,我感觉到自己身上某些看不见的地方被一刀一刀地凌迟着。 但我依然很平静,连我自己都讶异于这种镇定:“现在你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茶几上的玻璃烟缸被简晨烨扫落到地面上,发出了骇人的碎裂声,我为之一抖,指甲掐进手心里都没感觉到痛。 我抬起头来怒视着简晨烨,有一团火从我的胸腔里烧了起来,如果说这个房间里有人有资格愤怒那也应该是我——是我! 发泄出来吧,都发泄出来吧,我早就想发泄了! 我忍受了这么久,我受够了! 简晨烨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他好像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又好像是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了,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知道这件事。你的反应都在我预计之中,简晨烨我告诉你,我那天差点痛死了,当时我很后悔,没叫你陪着我去医院看看我那个样子。如果你看到我那天的鬼样子,你就会知道你今天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谴责我!” “你凭什么打掉孩子!”简晨烨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因为穷人没有资格生孩子!” 图穷匕见。 覆盖在我们生活之上的那层薄薄的糖衣,终于在这个夜晚消失殆尽,露出了丑陋的,一直在腐烂的真面目。我们终于丧失了所有的耐心,对彼此,对自己,对这仿佛永远都不可能好起来的人生。 我们撕毁了之前所有努力粉饰的平和与温馨,拔出利刃,找准了对方最薄弱的地方狠狠地捅下去,带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些堆积在岁月中的温柔和缱绻,还有在风雨飘摇中一直苟延残喘的爱情,伴随着十七岁时学校走廊里静默相望的那对少年,在这个夜晚彻底死去。 我们依然站立着对望,中间隔着的不是阴凉的走廊,而是满地的碎玻璃碴。 我们终于从盟友,成为敌人。第18章:天塌地陷 冰冻三尺,积重难返,疯了,我们都疯了,我们恶语相向,每一个用词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坦白说我心里其实被吓到了,我并不知道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对现状充满了不满和愤恨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我并不知道,他恨我。 一个平日里温和无害的人,一旦爆发,能量要比一个往日里就爱絮絮叨叨的人强烈一百倍。 他指责我现实、自私、冷漠、不负责任、好高骛远,他说我变成了他最讨厌最看不起的那种人,把钱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他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钱,钱,钱,除了钱还是钱,我每天听你说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钱。你知道吗?后来我甚至都不想看见你,我害怕跟你待在一块儿,你跟我聊天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邵清羽买了一个几万块钱的包,又买了几千块钱的鞋子,现在又多出来一个乔楚,你看看你身边的那些朋友,你问问你自己,你是不是打从心里想变成她们,你是不是发自肺腑地羡慕,甚至嫉妒她们?” 我的心里在淌血,可是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变成这样?简晨烨你是傻帽吗?从你认识我的那天开始,我就是这个样子,自始至终我就是这么现实、自私、冷漠的一个人,你今天才知道吗! “是啊,我羡慕乔楚,我嫉妒邵清羽,我做梦都想跟她们换个人生!至少她们不用为了每个月的房租水电煤气提心吊胆;至少她们不用等到商场打折季才敢进去逛逛看看自己喜欢的东西;至少她们不用为了一份糊口的工作看人脸色,伏小做低,生怕出点什么差池捅了娄子就被老板炒掉;至少她们不用担心随时会被房东赶出去——你看不起她们,她们还未必看得起你!” 没有退路了,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每一个脱口而出的词语都是生生敲入心脏的铁钉,拔不下来了,拔下来也只会看到咕咕冒血的创口——我们的感情,穷途末路,奄奄一息。 简晨烨瘫坐在沙发上,面如死灰。 可我还没有说够。 “你知道我知道自己怀孕以后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我看到简晨烨原本紧缩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这是个错误的生命,他不该来这个世界。” 我慢慢地坐下去,奇怪地看着他:“难道你一点都不能理解吗?如果这个孩子没有被打掉,十个月后顺利出生,你能想象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吗?我自己过得辛苦就够了,我不要我的孩子跟着我一起辛苦,生命非他意愿而来,如果我什么都给不了他,那他就不如不来。” 简晨烨抬起头看着我,此刻他显得那样困惑:“难道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良善的东西吗叶昭觉,难道你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爱?”我觉得自己马上又快要笑出来了,“爱有什么作用?买进口奶粉和童车的时候对别人说‘我钱不够,可以拿爱抵吗?我很爱很爱我的孩子哦’,这样可以吗?不,简晨烨,我不要我的孩子像我一样在自卑中长大。” “凭什么你这么武断地认为他一定会在自卑中长大?” “笑话!别人有的他没有,别人穿名牌他穿地摊货,别人暑假去欧洲夏令营,他在家看《还珠格格》,这能不自卑吗?” 简晨烨安静了下来,事实上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不赞同,可是他无力辩驳,他终究是没有办法像我这么市侩地看待生活。 我用一种强悍到无可反击的姿态把他逼到了绝路,往前看已经是万丈深渊。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孩童般的茫然,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握住他的手,试图弥补尖刻的言辞所带来的伤害:“我有没有逼过你?我有没有给你施加过压力?我一直都希望你过得开心,不管我自己多艰难多不容易,我都希望至少你比我开心……”我的眼泪不断地汹涌而出,“但我也只是一个平凡人,饿了要吃饭,冷了要加衣,困了也想睡觉,刺一刀会痛会流血,我不是铁打的……” 简晨烨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担负一条生命是一件远远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也要沉重得多的事情,我实在……我实在没有能力,照顾两个孩子。” 我不再逞强了,我承认自己已经无力支撑,当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有一种空前绝后的轻松感觉。 简晨烨默默地把手从我的手中抽走,他已经完全平息了下来,眼神里有着无穷无尽的悲哀。 我们看着彼此,知道某些事情已经到了尽头。 “昭觉,我曾经真的很想和你结婚,给你幸福,我曾经真的很爱你,想跟你有一个结果,可是现在……”他顿了下,“我不知道了。” 我们终于都亮出了自己的底牌,这底牌就是,我们都已经不确定这段感情是否还值得继续。 只差那两个字了,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想着会由谁先说出来。 “昭觉,我们分手吧。”他说了。 我的眼睛一闭,天塌地陷。 他起身慢慢地走向门口,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定住了,不知道要不要回头。 “是我把一切弄成这样的吗?是我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是在咆哮了。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像是看着荒野里唯一的一棵树,那目光中有悲悯,有痛惜,但没有了爱。 而他的声音是嘶哑的,像是大力嘶吼过后无法再正常说话那样乏力:“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要怪自己。” “曾经那么辛苦,我们都坚持在一起,为什么现在不行了?”我哭得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了一般。 “一件事情需要坚持才能继续下去,那它本身就是错误。”他打开了门。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我说不出来了,空气像棉花一样堵在我的嗓子眼里。 我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指,用尽全身的力气,眼泪和鼻涕在我的脸上糊成一团,然后我开始打嗝,身体完全不由自己支配。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跪在洗手间里,正抱着马桶狂呕。 那种呕吐,像是要把心脏都呕出来才为止。 我独自待在这间公寓里,我们一起看中的公寓最后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这些漫长的,厚重的,令人窒息的一分钟又一分钟,比死亡还要寂静的一分钟接一分钟,我感觉到——如果我还有感觉的话——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溃烂,像是被灌进了某种腐蚀性的液体,从喉咙开始一直往下,胸腔,腹腔,然后由内而外渗出来,四肢无力,头脑发蒙…… 突然之间有敲门声,我竟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我竟然还有力气爬起来——扑了上去,我认定是他回来了。 真的是他,我欣喜若狂地看着门外的人,真的是他。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高声尖叫着,那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异样的凄厉,当我说完这句话便像被闷棍敲击了一般,绝望呛住了喉咙,我直挺挺地向前倒下。 乔楚伸出双臂接住了我瘫软的身体,小声地在我耳边叫着我的名字。 我不愿意睁开眼睛。 门外的人是乔楚,不是他。第19章:黑色晚礼服 从那天晚上开始,时间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拉上窗帘甚至无法分辨白昼黑夜,乔楚一直陪在我身边,关掉了我的手机,也关掉了她自己的手机。 除了哭泣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大多数时候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有电视的声音提醒我们外部世界依然在有序地运转。 乔楚不会做饭只会叫外卖,我没有一点胃口,就算她强迫我吃下了一份沙拉,几分钟之后也被我吐得一干二净,我们躺在床上,像两个完全被世界遗忘了的人。 太累了,二十多年积攒下来的疲惫在此刻一次性倾泻而出,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还要去工作。我对她说:滚你的,老子不干了。 我乐意就这么堕落了,怎么着。 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我隔绝开来,理所应当地,我不知道齐唐找我找疯了。 一贯有风度的齐唐,在那天的晨会上对我这种公然旷工的行为破口大骂:“她以为她是谁啊,想请假就请假,想来就来,想不来又不来,连招呼都不打,她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公司全体同事都沉默着,事实上确实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 齐唐显然对这种局面很不满意,头一个就迁怒了平时跟我走得比较近的苏沁:“你!找过她吗!” 苏沁吓得一弹,连忙点头:“找,找过的,手机都打爆了,她一直关机,QQ也没上过线,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意外?”齐唐一声冷笑,忽然又意识到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便收了声。 会议草草地结束了,同事们交头接耳都在表达同一个看法:齐唐是疯了吧? 邵清羽乘坐的航班刚刚落地,她才一开手机就被振得不行,未接来电十二个,全是齐唐,她刚准备回拨过去,马上又来了:“这么久才开机,你找死啊!” “你有病啊,你坐飞机不关机罔顾他人生命安全是吧!”邵清羽对齐唐一向都没什么好语气,“这么急着找我肯定没什么好事,我还是挂了吧。” “别别别,是我不对……”齐唐的语气软了下去,“我找你有急事,叶昭觉最近老是无缘无故地请假,这两天假都不请了直接旷工,人是你介绍来的,你要负点责任吧?” 好一个先声夺人,邵清羽被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周围的乘客都开始起身拿行李了她还坐着没动:“到底你是她老板还是我是她老板啊,自己的员工旷工你倒是好意思怪我?” “你现在在哪儿,有没有什么办法找到她?” “齐唐……”邵清羽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昭觉是携款旷工吗?” “那倒不是,怎么了?” “怎么了?齐唐,你看看你自己的反应,正常吗?”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和乔楚同时从床上弹起来,有那么一刹那我还是抱着幻想,会不会是简晨烨回来了? 然而这幻想在下一秒就破碎了,我清楚地听见邵清羽一边捶门一边喊:“叶昭觉,你死了吗,没死就起来开门!” 乔楚看了我一眼,轻声问:“要不要我去应付?” 长时间的哭泣和昏睡,加上房间里混浊的空气都让我眩晕。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清醒地知道,邵清羽不是这么好打发的。 我摁住了乔楚,说:“我自己应付。” 邵清羽的反应会很大,这个我在开门之前已经想到了,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后站着齐唐。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有点儿后悔没去洗把脸,哪怕稍微整理一下仪容也好啊,也不至于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啊。我站着没动,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该给出一个怎样的反应才算正常。 邵清羽一把推开我就往里冲:“天!你是自己在家制作毒品还是怎么的,见不得光啊这么阴森森的……哎,乔楚你也在啊。” 我还是站着没动,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看齐唐。 我们俩像两尊石像一样杵了半天,他才开口说:“你手机关机了。”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知道。” 他又说:“你没事就行了,那我走了。” 听到这句话邵清羽在我背后大声冲着齐唐嚷:“喂,齐唐!我说你真的有病吧,之前在电话里火急火燎的不是你吗,这下你来都来了,不问问她为什么旷工你就这么走了,我看你真是有病!” 一时之间齐唐没说话,我也没说话,我们都被邵清羽弄得有点尴尬。 乔楚又适时地出来打圆场了:“昭觉家里这么乱七八糟的,也不好意思请人进来坐,再说我们三个女生在呢,这位先生——齐唐对吧——齐唐夹在这里也不合适,他想回避就让他回避嘛,下次打扫干净了再请他来坐好了。” 我回头朝乔楚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要不是她给了我和齐唐这个台阶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人没事就好。”最后齐唐就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依然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连对不起抱歉都没说,甚至连正视他一眼都不敢。 “分手了?!”邵清羽在听完来龙去脉之后再次不淡定地大叫,她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字对我的刺激和冲击有多大。 乔楚白了她一眼:“你别这么咋咋呼呼行不行,谁没分过手啊。” “她啊!”邵清羽依然很激动,指着我,“她就没分过手啊!” “现在也分了呀。”我笑了笑,不知道这个笑有多难看。 忽然之间,邵清羽整个人都塌了似的往沙发靠背上一倒,声音里竟然都有了哭腔:“你们干什么啊昭觉,你们俩干吗要分手啊?我以为你们一定一辈子都在一起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说着说着她真的哭起来了。 我打了她一拳说:“邵清羽你干吗,你才有病吧。” 说完之后,我也开始哭了。 在我们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无论是我和简晨烨,还是邵清羽和蒋毅,我们都没想过分手这件事,打从一开始我们都是奔着一辈子去的。 执子之手我们相信过,与子偕老我们也从来就没怀疑过。 当年我和简晨烨不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学,高中毕业的时候有些女同学就说了:简晨烨到了大学绝对不会缺女孩儿喜欢,叶昭觉趁早做好被甩的准备吧。 这些话对我不是没有影响的,简晨烨上的是艺术院校,谁都知道艺术院校美女多,坦白讲那个时候我有过一点儿担忧,不是欠缺对他的信心,恰恰相反是因为对自己没有信心。 叶昭觉实在是太普通了,就像高中时那些女生们说的,简晨烨怎么就看上叶昭觉了? 可整整四年,我们每个月都见面,不是我过去就是他过来。舍不得坐飞机,攒了一盒子的火车票,我课间打零工的那点收入转头全贡献给了铁道部。 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二十岁生日的那天,不是周末也不是月末,很平常的一个周三,下了课从教室里出来就看到简晨烨站在台阶上冲我笑。 没有玫瑰花没有巧克力,所有跟浪漫一词有关系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只有他自己和一张火车票。 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快餐店一起吃了顿饭,我问他:“怎么突然来了?” 他笑笑说:“你生日嘛,就是来看看你。” 简晨烨曾经说过,一辈子只和一个人在一起,这不丢人。是啊,有可能会遇到更好看更优秀的人,但一个人不可以这么贪心的。 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天雷地火可以讲出来骗人眼泪的情节,我们有的只是一份朴素的决心,一份无论将来怎么样我们都会在一起的决心。 我亲眼看见过很多人很多事的改变,翻天覆地的改变,但我一直觉得我和简晨烨是不会变的,外面世界的兵荒马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关上门,我还是叶昭觉,他还是简晨烨。 我曾经对这段感情有多笃定,而今对人生就有多灰心。 邵清羽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下来了:“他走了之后你没去找过他?” 我惨然一笑:“他要回来自己会回来,我去找他做什么,跪下来认错吗,抱着他的大腿求他原谅我吗?我还没那么贱。” 一直闷声不说话的乔楚在这个时候,忽然缓缓地说:“你做不到吗?” 我吓了一大跳,斩钉截铁地说:“当然!” 乔楚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别过头去没再提这一茬。 很久之后我在她写的信中看到了关于这次对话的延续:昭觉,当时我问你,你做不到吗?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自己的内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只是我没有敢流露出异样。 我被自己吓到了,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我的潜意识里是:也许……我能做到。 你那么干脆果断地回绝了这种可能性,不禁让我扪心自问,在我和闵朗的关系中我已经陷入了何种程度,才会觉得那么没有尊严的事情比起失去爱人来说,并不算什么。 我看着你毅然决然的样子,又想到自己,我知道我彻底没救了。 “昭觉,作为跟你们俩都认识了这么多年的朋友,我倚老卖老公平地说一句,这件事你错在先,你怎么能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一个人就去打掉孩子呢?还有你——”邵清羽转向乔楚,“你也真是的,她是当局者迷,你应该旁观者清吧,你怎么能怂恿着她这么胡来!” 关心则乱,邵清羽对乔楚说的话中分明有了责怪的意味,可这真不关乔楚什么事,她三番五次劝过我不要这么鲁莽,是我自己顾若罔闻。 我刚想开口替乔楚撇清关系,她便一声冷笑抢在了我前头:“邵清羽,既然你为人处世这么周全,那昭觉需要你的时候,你人在哪儿呢?” 一句话就把邵清羽逼得动弹不得,我心里一颤,乔楚真是见血封喉。 “我……”邵清羽果然没法接下去。 “算起来,你跟昭觉比我跟她认识的时间要久得多,你跟简晨烨也比我跟简晨烨要熟得多,他们俩之间的事情,你该比我清楚。按理来说和事佬这个角色,你该比我称职才对,”乔楚慢慢地喝了一口水,“那为什么那天晚上简晨烨是敲开我家的门,让我来陪昭觉呢?” 在乔楚说完这些话之后,邵清羽的脸色变得非常非常难看。 很久没有人这么不给她面子了,很久没被人把她堵得如此哑口无言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 我看看乔楚,又看看邵清羽,本来思绪就乱七八糟,现在夹在她们俩之间更是左右为难。 “得了,”乔楚站起来,“我也两天没回家了,家里电视还开着呢,我先回去洗个澡休息会儿。晚上我们出去吃饭,你也该进点食了,正是身子虚的时候,别这么糟践自己。” 她说完就径直走了,看都没看邵清羽一眼。 只剩下我和邵清羽两个人了,我对于刚才发生的事觉得很抱歉,急忙转移话题:“你这段时间忙什么呢?上次齐唐还说,你爸都找不到你,担心死了。” “哼,担心个屁。”邵清羽明显余怒未消,“我爱在哪儿就在哪儿,我爱干吗就干吗,谁有资格说我?”她明显是在针对之前乔楚说的那番话。 我默默地低下了头,罢了,我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我没力气也没必要装出一副关心别人生活的善良模样,况且她说得也没错,她有钱有自由,谁有资格说她? 过了好一会儿邵清羽大概是从那股郁闷中解脱出来了,又变成了平时正常的样子,握着我的手说:“我去找找简晨烨吧,你们俩性格都这么犟,谁也不会先低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