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_1-49

“何儿,哭个甚来?没出息!”  “父王!我娘!不行了……”少年又是哇哇大哭。  “走!”赵雍二话没说,抱起小儿子便大步如飞地赶向寝宫。这几年来,他几乎一直在边地征战厮杀,与吴娃在一起的日子竟是少而又少了。每次匆匆回到邯郸住得几日,也只顾得暴风骤雨般折腾发泄,间隙还要处置那些千头万绪的军政急务,完了便又急匆匆赶回战场,实在与吴娃再也没有了优游消闲地游乐谈笑。记得有次小儿子嚷嚷说,娘晚上总喊肚子疼!吴娃却笑着打了儿子的头,去!拎勿清。回身却贴在赵雍耳边红着脸笑说,那是大胡子蹂躏得来,就想疼!赵雍哈哈大笑,向儿子只一挥手,出去!便不由分说抱起吴娃进了帐幔,又是半个时辰的猛烈折腾,大汗淋漓地出得帐来,却见小儿子鼓着小嘴巴气昂昂站在门厅指着他,坏大胡子!便腾腾跑了。吴娃才二十八岁,赵雍从来没有想到过如此如花似玉般一个鲜活女娃,如何竟能“不行”了?儿子说不行,那一定是病得重了,可昨夜吴娃还是吴娃啊,如何骤然间便不行了?  思绪纷乱的赵雍冲进寝室便撩开了帐幔,面色苍白地吴娃正痴痴盯着他,脸上竟依然弥漫着娇憨的笑意。赵雍猛然将吴娃大揽在怀,陡然一阵冰凉便渗了过来!赵雍心下一惊,回身便是一声高叫,太医!快!吴娃却软软地笑了,大胡子拎勿清,太医没用的,放下我,听我说。赵雍看她气息急促,连忙便将她平展展放在卧榻,一双大手便不断在冰凉的肚腹上婆娑抚摩着。大胡子,孟姚没事,孟姚还会等你回来的。寻常间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朦胧了,一眶泪水盈盈汪汪,苍白的脸上却依旧笑着。大胡子,孟姚拎得清,你不是孟姚一个人的,你是赵国人的,是,是天下人的,你是忙不完的,你,你去忙了,孟姚等你回来……  不!哪里也不去!赵雍偏是你一个人的!赵雍吼叫一声,勉力平息下来,轻轻拍了拍吴娃的脸,听我说,我已经立何儿为太子了,三个月后他便是赵王了。三个月,你能等到的,是么?吴娃笑了,大胡子又拎勿清了,何儿才几岁,他能做国王了?能!赵雍斩钉截铁,我让肥义全力辅佐,肥义与我盟誓了,史官已经写入了国史,不会有差池了。孟姚拎勿清国事了。吴娃一只手轻轻揪着赵雍的络腮大胡须,大胡子,我等你,等你……双眼一扑闪,骤然便声息皆无了。  “吴娃——”赵雍一声大嚎,将那冰凉的身躯揽将过来紧紧抱在了怀中。  整整三日,赵雍始终抱着那冰凉的身躯,期待着上苍对他的怜悯。当他确信吴娃再也暖和不过来而走出寝宫时,内侍大臣们都惊呆了——生龙活虎般的赵王衰老了,一头白发一脸白须散乱虬结地披在肩头,征战风霜打磨出的黝黑脸膛骤然变成了刀劈斧剁般的棱棱瘦骨,步履摇摇,双眼蒙蒙,哪里却是昔日雄豪不可一世的赵雍了?  三月之后,赵国同时举行了新王即位大典与王后国葬大礼。  赵雍没有临朝为新王加冠,而是护送着吴娃的灵柩去了。  吴娃的陵园选在了邯郸以北五十余里的大湖东岸。这片大湖叫做大陆泽,大湖东南有坐沙山,时人唤做沙丘平台。说是沙丘,实际上却是雪白沙滩上莽苍苍无边的白杨林,白杨林边那座白玉般的沙山上,却是青苍苍一片松林覆盖,当真是蔚为奇观!赵雍断然拒绝了堪舆大师选择风水宝地,亲自踏勘选定了这片墓地,便是要他最心爱的吴娃头枕雪白的沙山,脚踩碧波粼粼的大湖,青松为她撑起一片蓝天,白杨军阵守护她永远平安,雪白沙滩便是她守望大胡子的思乡台。他的吴娃将安静地长眠在这里等候他的归来。  整整一年,赵雍一直守侯在沙丘陵园。直到来年夏日在这里修好了一座他可随时前来居住守陵的沙丘行宫,他才离开沙丘,带着百人马队直接北上平城了。  邯郸朝局,赵雍还是把握得定的。只要大军在握,邯郸便不会有主少国疑之动荡,纵然有叵测者兴风作浪,赵雍也笃定不怕。他之所以不回邯郸,便是要看看是否会有人趁他退位且不在都城之时生出事端,再者,也得看看肥义这个相国是否能独立撑持?长居沙丘守陵一年,又再上平城巡边,赵雍都是谋定而后动的,尽管这一切也都是情势使然。而北上平城,只因为废太子赵章临时被贬黜在这里,他必须来此做最终处置。  一到平城,赵雍便立即召集边军将领,颁布了大举扩边的第一道主父令:半年调集大军并筹备粮草整顿军械,来春兵分四路扩边——西路猛攻阴山草原之匈奴余部,北路进击漠北林胡残余,东路进攻燕国渔阳郡,南路一举灭中山!特地从云中郡赶来的老将廉颇与平城大将牛赞等一班将领都很是振奋,各自领命便立即开始了紧锣密鼓地诸般准备。赵雍见军中没有任何异像,心中大是轻松,次日便飞马南下安阳。  这个安阳,时人呼之为东安阳,以与河内安阳相区别。东安阳在平城东南大约二百多里,北临治水,东南距代郡治所代城只有五十里之遥,城池不大,却是占据水草丰茂的河谷之地,算得平城防区内一片富庶之地了。废太子赵章便被临时安置这里。  抵达安阳城外,正是日暮之时。赵雍也不进城,只将行营扎在城北一座小山下,便下令护卫将军进城密召安阳相来营。片刻之后,安阳相忐忑不安地跟着护卫将军来了,赵雍便屏退左右卫士,开始细致盘问赵章在平城情形。安阳相说,王子很是守法,在平城一年有余,只是深居简出读书;官仆禀报,王子除了在每月末的互市大集上转悠一次,从不与任何官身人士来往;连他这个地方官,也只在王子到达的第一天见过一面,此后便再也没有见过王子了。赵雍默然良久,便吩咐安阳相立即回城护送赵章前来行营。  刁斗打响三更,行营大帐外便传来了赵雍熟悉的脚步声。  明亮的巨烛下,一个黝黑的胡服短衣汉子默默站在帐厅里,瘦得连紧身胡服都显得那般宽大,那与赵雍如出一辙的连鬓络腮大胡须,竟然夹杂着清晰可见的缕缕白色,沉郁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往昔的虎虎生气竟是荡然无存了。这是那个正当三十岁如日中天之期的大儿子赵章么?父子两人静静地打量着对方,都愣怔着没有话说,儿子苍老了,父王更是苍老了,刹那之间,大帐中竟只有两个人粗重的喘息声。  “入座吧。”赵雍终于挥手淡淡地说了一句。  “待罪之身,主父前不敢有座。”赵章低声答了一句,依旧肃然站立。  “早知今日,何须当初。”赵雍长叹一声,“咎由自取,虽上天不能救也。”  “不,儿臣当初并无罪责。”  “如何?当初你并无过错?再说一遍!”倏忽之间,赵雍便是一脸肃杀之气。  “主父明察,这是儿臣当年与几位大臣边将的来回书简,儿臣须臾不敢离身。”赵章从身边提起一个木匣,恭敬地捧到了帐厅中央的大案上,又恭敬地打开了匣盖。  赵雍目光一闪,大步走到案前,呼啦倒出匣中竹简,拿起一卷便一扫而过,片刻之间,便浏览完了十多卷竹简,一时竟愣怔得没有话说了。这些竹简全是来回书信,与周袑几名文臣者,去书都是求教《尚书》之精意,回书都是简言做答;与牛赞几名边将者,去书都是求教练兵之法以正《吴子兵法》,回书都是如实照答,全无丝毫涉及国事朝政之语!  “如何可证不是你后来伪造?”赵雍语气冰冷淡漠。  “太子府有史官属员日日当值。周袑老师一丝不苟,执意依照法度将储君全部书简刻本交于史官,存于国府典籍库。主父但查便知,儿臣何能伪造?”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做申辩?”  “父王正在盛怒之时,儿臣若强行辩解,大臣边将便会立分两边,父王则必得立下决断,严厉处置一班大臣边将。人头落地,大错便难以挽回。儿臣惟恐有乱国之危,便不敢以清白全身之私念搅乱朝局,无得有他。”  “今日再说,不觉太迟么?”  “与儿臣虽迟,与邦国却利。”  赵雍目光炯炯地盯住儿子:“然则,你却终究不能复位了,服气么?”  “但使主父对大臣边将释疑,上下同心扩边,儿臣足矣,夫复何求?”  “天意也!夫复何言?”赵雍怦然心动,便是一声喟叹,转身良久默然。  “主父,儿臣告辞。”  “且慢!”赵雍骤然回身,“身为王子,你从未入军历练。明日便随我入军,征战扩边,为国建功。”  “儿臣谢过主父!”  赵章走了。赵雍却是久久不能安枕,辗转反侧直到五更鸡鸣。  第一次,赵雍觉得自己老了。分明是须得查勘清楚才能定策的大事,如何自己当初竟是一意孤行了?那时,肥义也很惊讶,再三劝阻自己查勘一番再做定论。可自己却狠狠骂了肥义一通,说他是谋而无断不堪大任,还逼着他立誓辅佐赵何,而且莫名其妙地坚执将肥义誓言录入国史。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太草率了。赵何尚不到十岁,显然是太嫩了。赵章显然要成熟得多,且有如此难能可贵的忍辱负重与全局胸怀,有此气度再加军旅磨练,眼看便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君王了。然则覆地之水难收,已成定局的国事如何再能无端折腾?赵雍啊赵雍,你当初忍耐十九年而不发的韧劲儿却到哪里去了?就不能等到赵何长大看看比比再说了?这种种变化,究竟是甚个根由了?是吴娃么?不是?那却是甚个原由了?赵雍实在不忍心将自己的错谋推到一个清纯娇憨得甚至不知国王与头人哪个更大的美丽女子身上,可是,这一切又分明都是在有了吴娃之后才有的啊。不!自己错就自己错,赖一个女子何来?吴娃入宫十年,前些年如何你赵雍不发癫狂?偏偏便在后来发癫狂了?吴娃,大胡子对不住你也!赵雍第一次羞愧了。  【五 一错再错 雄杰悲歌】  两年征战,赵雍大军又一次令天下震惊了。  西路大军由老将廉颇统帅,再次激战匈奴,将匈奴部族一举驱赶出阴山以北千余里,云中郡彻底稳固,秦国也默认了压在云中秦长城外的赵国云中郡。这便是令天下震惊的最大原因——强悍的秦国第一次在赵国的胡服大军面前保持了守势,赵军之强却是何人堪敌了?北路大军由老将牛赞统帅,半年之中,一举将林胡东胡以及楼烦北逃之残余势力驱赶到北海外的茫茫丛林。赵国代郡骤然扩地三千里,将阴山草原与东部岱海草原连成了一体,赵国的胡族人口大增,兵员充足,人强马壮!东路大军则是赵雍亲自统帅,三个月便攻下了燕国渔阳郡的二十三座城堡,沽水之北悉数成为赵地。南路大军六万,由王子赵章为将,国尉楼缓副之,一举攻灭残存之中山国,赵国西部廓清,直接与秦国晋阳接界。班师之日,赵国已有大军六十三万,疆土六千余里,人口千万之众,成为仅仅稍次于秦国的超强战国。  班师邯郸论功行赏,主父下了一道特诏:王子赵章,爵封安阳君;擢升右司过田不礼为安阳君封地相,领封地民政。  诏书一下,举朝大臣便骚动起来。  肥义此时已经是开府丞相,见主父突然加显赫爵位与赵章,心下便是忧虑重重。这日正在书房思忖,要否正式上书剖陈利害以防老主父再有心血来潮之举,相府主书李兑却轻步走了进来。主书者,统领丞相府文书典籍事务,由国君任命之首席文官也。李兑正在中年,颇是精明强干,进得书房便是一躬:“相国忧思,莫非为安阳君乎?”  “子有建言,入座明说便了。”  “相国明察,”李兑轻步掩上书房厚重的木门,才回身席地坐于案前低声道,“李兑以为,王子章复出,将有大祸于相国,相国宜早做计议。”  “大祸?老夫如何没有觉察了?”肥义悠然一笑。  “我近闻之:王子章密结边军将士,羽翼将成,祸在不测之时也。”李兑先撂下一个秘密消息,接着正色说开去,“王子章外谦和而实则强壮志骄,若无私欲,连结党羽何来?主父又封田不礼相安阳,安知不是王子章所请?田不礼之为人,机心深沉且残忍好杀。此两人结谋,不久必生大乱。相国若不早设避祸之策,诚恐晚矣!”  “以子之谋,计将安出?”肥义依旧是悠然一笑。  “称病辞朝,举荐他人为相。”  “举荐何人?”  “公子成素有根基,可保相国无事。”  肥义黑脸一沉,双目骤然射出凌厉的光芒,却又倏忽收敛,正色长叹一声:“李兑啊李兑,老夫虽不知你在为何人游说,却要请你传回话去:肥义已经对天盟誓,且已载入煌煌国史,岂能贪图自保而贻误国家?谚云:死者复生,生者无愧。危难见忠节,国乱明赤心。彼虽有谋,肥义却不敢舍大义而苟且偷生也!”  李兑惊讶地看看肥义,竟是骤然哽咽起来:“诺,相国好自为之了。我见你,也只此一年也!”说罢便扶案站了起来拭着眼泪出去了。肥义听着这莫名其妙地谶语,看着这作势涕泣的滑稽模样,不禁便是哈哈大笑:“怪亦哉!老夫万莫想到,主书竟有巫师大才也!”  没过得几日,便有府吏密报:主书李兑频繁出入公子成府邸,公子成封地已经开始隐秘招募私兵了!一闻李兑与公子成连结,肥义便大体清楚了其中奥秘。这公子成便是王族最有根基的老派大将赵成,便是赵雍胡服骑射时的那个第一道门槛。也不知是当日太子赵章防范赵成,还是赵成蔑视太子赵章,反正这赵成与赵章间素来是冷淡之极。当初罢黜太子,赵氏王族大臣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十有八九便是赵成的根由。如今李兑为赵成做说客,要肥义让出相国于赵成而遭拒绝,赵成李兑还欲做何图谋呢?肥义素来机警缜密,立即觉察到了某种隐隐约约的危险在迫近!凡出此等谋划之人,必是私欲极盛,绝非为人谋划,只能为己图权图利,纵然他等公然打出护卫新赵王的旗号,也不能与他等联手,须得立即有自己的筹划。  说动便动,肥义立即进宫找到执掌王室事务与国王行止的御史信期,将近日诸般异常以及自己思虑备细说了一遍,末了吩咐道:“目下要务,在于保王。自今日起,无论何人要召新王出宫晤面,须得老夫先知而后可行!”  这信期原本与肥义同根,都是已经消散解体了的草原“肥”族人。肥义家族赤裸裸以族为姓,信期祖上却是改了中原姓氏,从军立功得爵入朝。十年前,信期做了肥义府邸职掌机密的司过主书。肥义做了摄政相国后,便将信期举荐给新王赵何做掌宫大臣。信期机警干练,极是聪敏能事,一听便知就里,竟是由衷赞叹一句,相国大义高风也!信期敢不从命?  便在肥义谋划应变之时,赵国朝局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了。赵成一方再没有任何动静,安阳君赵章也回了封地,主父赵雍依旧带着那支精悍的马队巡边去了。如此一年有余,肥义便渐渐淡漠了紧张的心绪。  次年春四月,却是赵国盛会,臣服赵国的草原部族,被迁到雁门郡大山的中山、楼烦的王族后裔,都一齐来到邯郸朝贡。在赵国近两百年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以战胜大国的地位接受臣服部族邦国的礼仪朝拜,自然是朝野欢腾。还在三月,主父便发来羽书诏令:届时他将赶回邯郸,赵王当举行大朝礼接受朝贡。大朝礼,本来是夏商周三代天子接受诸侯岁贡的最盛大典礼。其时诸侯自治,天子王室与京畿之地也主要依靠王畿之地的赋税供养,诸侯的朝贡不做定数,但以本邦特产献来便算。虽则朝贡不是赋税,没有定数,但朝贡大礼却是每年必须进行的。因为这是臣服天子的最主要形式。只有诸侯国与所有臣服邦国岁岁来朝,这才意味着天子威权的稳固存在。若不行朝贡,便被天下视为“不臣”之邦,天子便可行征伐之权,直到你重新恢复称臣朝贡。这种古老的朝贡制是诸侯制的最主要纽带,它隐藏了华夏人的一个古老传统:轻财货经济之利,重权力从属名分;富则多贡,穷则少贡,但不能不贡。到了战国之世,各大国均是举国一体治理的郡县制,集权程度虽有差别,封地制也还没有彻底消失,但无论如何,这种朝贡制早已经是荡然无存了。但是,在中原大国与周边游牧部族的关系上,朝贡制还是依稀存在着远古的影子。秦国与楚国,都曾经用朝贡制维系着因战败而臣服但又不能彻底化入本土的游牧部族、山地部族。  赵国扩边,除去夺取燕国渔阳郡的一部分,征服的全数都是胡邦——中山、楼烦、匈奴、林胡、东胡等。赵武灵王对所有这些征服领土,分做三种处置:燕国土地化入本土;留在已征服草原上的游牧部族,则行朝贡制而不纳赋税;对中山楼烦这两个半农半牧之国,则灭其国而全其王室,将两国王室部族迁入赵军可牢牢控制的山地,同时行朝贡制。赵雍打完仗的两三年来,便是在孜孜不倦地周旋这件“化邦”大计。惟其如此,才有了这战后第一次朝贡大典。  这时,正好是赵雍做主父的第四年初夏。  那日大朝破例地在王宫广场举行。暖风吹拂,晴空艳阳,少年赵王高高坐在十六级白玉阶之上的王座上,接受着鱼贯而过的臣服首领、各国特使、赵国封君大臣的朝拜,司礼大臣高声念诵着贡品礼册,乐师吹奏着宏大悠扬的颂曲,两厢朝臣四面甲士以及广场外人头攒动的万千国人不断呼喊着“赵王万岁!”,使这个少年国王当真如天子一般无上尊荣。  赵雍没有露面,他隐身在距王台外围三丈高的一架云车上,却是兴奋得比自己坐在王座上还要沉醉。是他开创了如此宏大的基业,又是他眼看着儿子登上了王位,赵国后继有人,赵国将更加强大。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便在这沉醉之时,他的心却猛然颤抖了!  最后是赵国封君的朝贡礼。安阳君赵章是王族嫡出封君,自然要走在第一位。曾经是何等丰采烁烁的太子赵章,今日却一身布衣一顶竹冠,索索颤抖着躬身匍匐在地,对着王座上的少年弟弟叩头礼拜,其寒瘦萎靡竟是那般可怜……顷刻之间,便如一盆冷水泼上火红的炭团,赵雍的牙关咝咝做响,颓然一靠,云车围栏竟是喀啦一声大响!  当晚,主父的篷车便在马队护卫下辚辚驶入相国府邸。  “肥卿,我有最后大计,需你全力襄助。”进得书房,赵雍便是当头一句。  “老臣愿闻其详。”  “赵章初罪,原是错断。赵章领军,又建灭国大功。老夫之意,立赵章为北赵王,专心拓边,使赵国更为强大。”但见肥义,赵雍便是粗豪不羁全然没有丝毫矜持作势。  “……”肥义惊讶地瞪大了一双老眼,仿佛不认识面前这个须发同样花白的壮猛老国王了,“主父之意,是要毁灭赵国了?”  “哪里话来?”也许是心下不塌实,赵雍竟是呵呵笑了,“虽是两王,并不分治,如何危言耸听也?”  “老臣纵死,不敢从命。”肥义面色铁青,“自古以来,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既是两王,如何能不分国分治?赵国两分,必起战端,两百年赵国便毁于一旦也!主父血火历练之主,何得出此荒诞不经之策?老臣委实无以揣摩。”  赵雍顿时默然,良久喟然一叹:“呜呼哀哉!赵雍之心,何人可解矣?”  “主父之苦心,老臣心知肚明。”肥义却是毫无遮掩,“当日之错,在于肥义未能坚执查勘而后定,却受我王威逼,立下盟誓死保新王稳定赵国,且已载入国史。若说当日有错,老臣为司过大臣,难辞其咎也!我王纵然错断,与老臣也是二分而已。”肥义慷慨激昂,老眼中竟是泪光荧荧,长叹一声又道,“主父明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国事纷纭,朝局晦暝,内忧外患交相聚,纵为明君贤臣济济一堂,何能保无一人做牺牲?若主父为一己抱愧之心而推倒前断,国家法度如同儿戏,国势稳定从何谈起?我王英明一世,纵不能如秦孝公之远虑定国,亦不当有齐桓公晚年之昏聩无断。何独功业颠峰之期,我王却独断独行连出大错?”  “一派胡言!老夫如何连出大错了?”  面对骤然一脸肃杀的主父,肥义却是毫无惧色,昂昂数落道:“错断赵章,此其一。盛年退位,无端引发王位之争,此其二。少年太子方立三月,便扶其称王,此其三。蓄意让白身赵章为将,建灭国之功而封安阳君,此其四。目下两王分赵国,此其五也。既生一错,又出再错,名为纠错,实则大错连铸!老臣所言,可曾有虚?”  “肥义!”赵雍愤然一声,却是张口结舌。  肥义粗重地喘息着,抹了抹眼角老泪:“私情害国,千古无出其外也。我王为一女子搅乱心神,处置国事首鼠两端,委实令老臣汗颜也!”  “肥义!老夫杀了你!!”哗啷一声,赵雍的骑士战刀已闪电般架到肥义脖颈。  肥义淡淡一笑:“死,何其轻松也?老臣便给你那赵王殉葬了。”  “……”赵雍拿开战刀,“你老东西莫打谜,说!赵何有险?”  “主父英明神武,老臣如何能知了?”  “说吧,如何处置赵章?”倏忽之间,赵雍平静得判若两人。  肥义一拱手:“老臣之见:赵章果贤,便当为国屈己,安做封君,为将为相,何职不能报效邦国?若赵章不肖,主父纵然不动,赵章一党必不能久忍也。若赵章兵变夺位,便明证其阴鸷品性,主父何愧之有?”  “你是说,赵章仍有觊觎之图谋?”赵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肥义淡淡一笑,“主父何不稍待一两年,权且当做试贤如何?”  “……”赵雍的心猛然一沉,“肥义,是否国中还有他情?”  “老臣无可奉告。”  赵雍脸色阴沉地走了。不管肥义如何对他怒目严词相向,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即或肥义讥刺了他不愿被任何人非议只言片语的吴娃,他也不会当真计较。如此骨鲠强臣,危难时便是广厦栋梁,赵雍一生风浪,如何不明此种轻重。他的不快,在于肥义的言辞语态使他生出了一种隐隐警觉——赵国必然还隐藏着某种隐秘势力!否则,以肥义之强悍凌厉,早就先发制人了。肥义既不能动手,又不能明说,所疑者必非寻常之权臣?何方神圣如此猖獗,竟敢在他赵雍在世之时生出事端?鸟!老夫倒要睁大眼睛看看了。  整整一个夏天,却是没有任何异像,主父赵雍便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相信,只要他赵雍在,赵国便无人敢于作乱。秋风方起时,他便带着六千精锐骑士南下了。寻常间他无论出行何地,都只带百人马队而已。可这次赵雍却提前下诏,命安阳君赵章率领六千铁骑护送他南下沙丘宫。依赵雍之判断,赵国若有内乱之险,赵章必是根源之一。虽然始终没有发现赵章有何异动,然则为防万一,赵雍还是将他安排在了自己眼前。  但是主父万万没有料到,赵章恰恰便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兵变!  说起来,赵章并非野心勃勃的强势人物。有赵雍这般强势君父,国势连续二十多年安定无内乱,赵章自幼便在相对平静的宫廷长大,既无军旅历练,又无权力风浪的摔打,胆识才具很是平庸。更有一个原因,便是赵武灵王当时只有这一个儿子,朝野皆视做国脉所系,武灵王便从来没有让儿子像自己当年那般少年入军南征北战,而只让这个儿子在强臣辅佐下镇国理政。赵章十八岁加冠立为太子,在胡服骑射前后的几年里,始终都是兢兢业业的襄助国务,倒也是沉稳有致。及至武灵王纳吴娃入宫,生母抑郁死去,赵章便对这个父王生出了些许怨气。后来又有王子赵何生出,武灵王宠爱之情毫不掩饰,国中便有了种种颇为神秘的议论。赵章便不期然有了心事,利用理国之便刻意交结能臣干员为自己谋划。首先进入赵章视野的,便是右司过田不礼。其时田不礼三十六岁,机警干练,正是肥义监察国事权臣的得力臂膀。但凡究劾官员不轨行迹,寻常都是田不礼与各方周旋。武灵王长期征战在外,处置官员便必须报太子定夺,田不礼自然便成了太子府常客。几经来往,赵章对田不礼信任日重,田不礼对太子也厚望日深,两人便渐渐成了君臣莫逆之交,而肥义却是毫无觉察。以田不礼为纽带,赵章后来又与边将们有了公事国务之外的私人酬答,尽管都是谈兵论战而不涉他事,情谊却是渐渐厚了起来。  这一切,赵章都瞒着自己的老师——太子傅周袑。只因田不礼说过,迂腐老儒最是误国害人,太子欲得有成,第一个便要善处这个老倔头。何谓善处?赵章颇是困惑。善处者有二。田不礼清醒地说了两个主意,赵章不禁愕然,却又不得不佩服田不礼的智计过人。如法行事,赵章便找出了一些难解经典,孜孜不倦地求教老周袑,老周袑大是感喟太子好学,便连续通宵达旦地侃侃开讲,直是乐此不疲。赵章又将所有与边将来往谈论兵法的书简交老周袑记入国史,存入典籍库。老周袑感奋有加,非但悉心整理编撰,还亲自逐条做了注释。后来,这两件事果然被司过府密员密报,而老周袑恰恰便是大大不服,赵章也才有了后来的东山再起之机。若无田不礼这“三窟存身”之策,赵章如何经得起那雷霆一般的废黜变故?  待到赵章入军为将之时,田不礼已经断定事必大成。果然,主父命楼缓襄助,赵章便有了灭国之功,非但重封安阳君,而且名正言顺地使田不礼成了安阳相!如此一番惊心动魄地死而复生,赵章对田不礼自然是奉若神明言听计从了。四月大朝,赵章依田不礼谋划,布衣竹冠做酸楚状,果然引得主父大动肝肠,当夜便将他召入寝宫唏嘘密谈,说要将他封为北赵王领军拓边,问他能否与赵何同心兴赵?赵章痛哭流涕,只慷慨一句,儿臣但扩边兴赵,却不做赵王!主父大为振奋,竟少见地大大奖掖了他一番。  这一次,田不礼早早便开始了谋划。他探听得主父北上之后心绪不宁,便断定两分赵国在肥义处被强力阻击,主父郁闷,必然要在秋季南下沙丘宫消遣,且必然要赵章同行,此时便是最好时机!赵章却是心乱如麻,主父威权之下,我能如何?田不礼断然道,杀赵何,逼主父退政,这是唯一机会!赵章大惊失色,赵何有肥义在侧,如何杀得?主父神明武勇,如何能受胁迫?不行!此计荒诞过甚!田不礼却是幽幽一笑,足下若只想做几年安阳君,主父之后便惨死赵何刀下,此计自是荒诞了。赵章急急分辨,非是我不听足下之谋,实在是此计难行也。田不礼立即正色肃然,历来兵变,皆行奇险,君但抛却迂腐之心,我自能行。赵章还是茫然,如何能行?田不礼便详尽说了一遍谋划。赵章细细思忖一番,险虽险,却实在是险中见巧,大有可行之道,便断然拍案,好!便是这一锤子了!  八月中旬,六千铁骑护卫着主父车驾浩浩荡荡地南下了。  一入沙丘山水,赵雍便是满目凄伤。清清湖水,雪白沙滩,苍苍白杨,幽幽陵园,山水依旧如诗如画,美人却永远地长眠了。想起与吴娃在一起的纯真无羁,赵雍便是一阵阵心疼。吴娃死了,他也骤然衰老了,天下的一切对他都失去了吸引力,只疲惫得随时都想呼呼大睡。进入沙丘宫,他便发下命令:赵章率军驻守宫外及前宫,百人骑队驻守陵宫外门,他自己下榻最后靠山的吴娃寝宫,无大事无须扰他!  沙丘宫原是特殊,既是惠后陵园(吴娃封号为惠后),又是主父行宫;沙丘松林山下是陵园,建有与吴娃生前寝宫一模一样的吴娃宫,出得高大石坊便是主父行宫,却是赵雍处置国务会见朝臣的处所。赵雍虽是退位,却没有交出兵权与人权,一则是他要亲自统帅大军为赵国开拓,二则是赵何正在少年,他要在赵何长大后的合适时机让他亲政。然则也要锤炼赵何尽快成熟,于是赵雍当初便谋划好了:除了征战,他便长驻沙丘,只掌控国中大事,放手让赵何肥义处置国务。此等谋划之下,便有了这沙丘行宫。但是,此刻的赵雍却是心绪颓丧,无心住在处置国务的陵外行宫,却住在了陵园吴娃宫做梦魂缠绵。  当与不当,虽上天犹难断也。  然则无论当与不当,惊人的兵变都恰恰在此时发生了!  这一日,邯郸王宫突然接到了主父的羽书诏令:赵王立即前往沙丘宫晋见主父。国王赵何少年心性,便高兴地嚷嚷起来,信期备车,我要去见主父了!信期却是机警,一接诏书便立即派干员飞报相国府,此时便打着哈哈多方忙碌起来。便在片刻之间,肥义已经匆匆赶到,一看诏书印鉴竹简等均没有破绽,便认定这是主父诏书无疑。看官须知:战国时文字古奥,此时刚刚进入战国后期,虽有行书端倪出现,但却只能在民间商事等需要争取时间的特殊事情上使用,但凡正式文告诏书,都须得是正经篆书。这篆书(还不是后来简化了的小篆)几类图画,正经写来,很难体现书者个人特征,加之书写工具简单粗硬(其时毛笔尚未发明),几乎不存在笔迹辨认一事;不若后来的行书,各人各写,字迹大是不同。所以辨认文书,便只是印鉴、用材以及本身传送的诸种特殊形式。  却说肥义思忖一番,便立即部署:信期率领百名精锐黑衣,左右不离赵王;赵王立即更换贴身软甲,外罩冠冕王服,暗藏王室特有的神兵短剑;肥义带王室仪仗前行,但发警号,王车立即回程。这一番部署却将少年赵何惊得目瞪口呆,老相国,我时去见主父,不是上战场了!肥义肃然正色,我王目下身系邦国安危,但听老臣便是。这肥义历来强悍凌厉,此刻黑脸白须肃杀凛冽,赵何便不由自主有三分忌惮,兀自嘟哝几句便整好衣甲登上了王车。  太阳西斜时分,王车马队辚辚抵达沙丘行宫。  行宫外车马场外驻扎着一片军营,车马场到行宫门廊也只有两排仪仗甲士,一切都很平常松弛,全然没有异像。然则肥义毕竟老于此道,事先已经得知主父此行是赵章领军护卫,竟是丝毫没有松懈心神。到得车马场,肥义下马对驾驭王车的信期下令,老夫先入宫,主父若在殿中,老夫便出来接王,老夫不出,王车不动。信期嗨的一声,肥义已经大步去了。  “肥义参见主父——!”进得第二重门,苍老浑厚的嗓音便在大殿回荡起来。  王座高高在上,大殿却空荡荡了无人迹。肥义心感蹊跷,正要回身,却闻身后一阵轧轧声响,大门已经轰隆关闭。便在此时,便闻一声冷笑,王座木屏后转出一个全副戎装的人影,肥义,主父命你伏罪自裁,交上人头了。肥义哈哈大笑,田不礼,果然是你!老夫却信你鬼话么?信不信由得你了?田不礼一挥手笑道,给我割下老相国首级,看有几多重了?说话间便有几队甲士挺着长矛从四面包了过来。肥义大叫一声,主父!你看见了么?赵国旧病复发了!便是一声怒喝,徒手与甲士搏杀起来。肥义虽老迈英雄,然毕竟是以身试险手无寸铁,几个回合便是浑身洞穿,轰然倒在血泊之中!  却说殿外车马场,信期也是异常警觉,隐约听得肥义愤怒呼喝便知大事不好,回头低喝一声,黑衣开道!一抖马缰,青铜王车便哗啷一个回旋,飞车冲向来路。便在此时,两队仪仗甲士齐声发喊,便齐刷刷包抄过来。少年赵何脸色苍白,却是愤激之极,拔出短剑便是一声尖叫,贼臣作乱!给我杀——!正要飞身跳下王车,信期却回身一把揽住,我王但坐!有黑衣护卫!这一百名黑衣剑士大是不同寻常,领队大将一声呼哨,便撒开在王车四周布成了一个圆阵,一边奋力厮杀,一边向前滚动,两队甲士急切间竟是无法靠近。  骤然之间,却闻军营方向马蹄声隆隆大做,两队铁骑飞一般从雪白的沙滩包抄过来,一眼望旗,便知是两个千骑队。信期大惊,原野之上,步战剑士无论如何抵不得铁骑猛冲,情急便是一声大喝,杀向湖边!下水!恰在铁骑堪堪飞到一箭之地,陡然间便听四面白杨林中战鼓如雷杀声大起,两支红色骑兵潮水般杀出,当先一面战旗大书一个“赵”字,旗下一员白发老将遥遥高喊,我王莫慌,赵成来也!  “大父——!”赵何高兴地跳着叫了起来。信期却是一声高喊,兵变无常,我王伏身!扬鞭打马大喝一声,黑衣开道,冲向大湖!此时,两支铁骑在沙滩原野正轰然相撞拼杀。黑衣卫队便团团护着王车,趁势一鼓作气杀开甲士包围,哗啦啦冲到了湖边白杨林中。  说起赵成人马,却是来得一点儿也不突然。  李兑说肥义失败,便辞去了相国府主书之职,做了赵成的门客总管,专一为赵成谋划机密。其所以打动了赵成,在于李兑对赵国大局的评判:如今主父昏聩,两王争国,必有内乱在即,能挽赵国于危局者,唯有实力也;而有此实力者,唯相国肥义与我公子两人耳!肥义虽则强悍凌厉且老于兵变,然则与主父依附渊源太深,凡事必得顾全主父尊严,举动便投鼠忌器,最终难以对赵章放手行事,至多保得少年赵王无性命之忧而已;主父昏聩,肥义掣肘,吴娃已死,赵何年少,何人何力可阻赵章称王?若赵章当国,主父则必抱当初错废之愧而认可。如此大局一旦铸成,公子必是赵章之眼中钉也!当此之时,唯公子以实力做泰山之石,方可使赵国安平,使公子掌国也。  “掌国之要?”  “诛杀赵章,迫退主父,剪除肥义。”  “如何行事?”  “但有四邑之兵,时机便在一年之间。”  赵成断然拍案:“好!兵事有老夫,先生但寻觅时机可也!”  大计确定,公子成立即开始了极为隐秘的连结行动。当初,由于赵成在胡服骑射时最终支持了赵武灵王,使赵国的军制变革得以迅速稳定地推行,武灵王自然视这位叔父为有功之臣,特诏增加了赵成封地六十里。如此一来,赵成虽然已经不再掌军,但在赵国大军中的根基却没有因军制改变而受到丝毫削弱。也就是说,赵成当年的部属将领并未在军制变革中被剔除。如今,他们都是掌握数万军马的实权大将了。若在算上与赵成素有渊源的同期老将廉颇、牛赞等方面统帅,赵成在赵国大军的影响力算得上举足轻重了。能压倒赵成影响力者,大约也就赵武灵王一人而已。惟其如此,只要赵雍在位,赵成便从来不做别想。如今赵雍连步踏错,显然已经是老来昏聩无断了。肥义虽则也是军旅根基,但多年执掌政务,加之军权又是赵雍长期独掌,肥义在大军中的影响力已经大大淡化了。  如此造成的局势便是:国君掌军的权力事实上(不是法度上)已经四分,主父赵雍名义上依然全掌大军,实际上号令已经松弛;新王赵何与相国肥义掌控邯郸驻军,方面大将廉颇、牛赞、楼缓等统帅边军,王族将领则执掌邯郸周围的要塞驻军。依照法度:在无战事的情势下,边军历来不问国政;邯郸守军与四周要塞驻军,则不奉王命兵符不得擅动。在国势稳定号令统一的大局下,法度自然是有用的。然则,在赵国这个素有兵变传统历来靠实力说话的强悍国家,大权归属但有不明,握兵将领对朝局的“关注”便立即显示出来。只要权臣在军中有根,便没有不能调遣之说。  此等大势下,赵成出山已经没有了顾忌,他的力量便是四邑之兵。所谓四邑,便是邯郸周围的四座要塞:武安、少阳、列人、巨桥。武安为邯郸之西大门,历来驻军两到五万。少阳在邯郸以南临近漳水,为赵国南部门户,加之这里有大名赫赫的丛台(后人呼为赵王台)行宫,历来也是驻军三万防守。列人在邯郸东部、漳水西岸,寻常驻军一万。巨桥在邯郸以北巨鹿以南,距邯郸不到百里之遥。巨鹿也是兵家重地,但与巨桥要塞却不是一体驻军。这巨桥原是巨鹿水上的一座大石桥,其所以成为要塞,非是因桥之险要,而是因为这里有赵国最大的粮仓——巨桥仓。巨桥建大型粮仓,起于殷商时期。史载周武王伐纣,便曾打开巨桥仓赈济殷商饥民。相沿下来,巨桥便成了赵国最大的粮仓,虽不如魏国敖仓那般有名,也算得天下名仓之一了。因了这座粮仓,巨桥便建成了巨鹿之外的另一座城堡,自然便也成了单独驻军防守的要塞。由于这四处要塞都是要紧所在,历来驻军大都以王族将领统军,而赵成便恰恰是目下王族中的老军头。  没过多少时日,赵成的隐秘连结便告完成,单等李兑选定的动手时机了。  李兑自然没有闲着,早已派出多路秘密斥候,并重金买通了主父身边的两个内侍,赵武灵王与赵王、肥义三方但有举动,消息便立即传到了李兑设在邯郸北郊的秘密营地。主父南下沙丘并以赵章率军护卫,使李兑大喜过望,立即赶回邯郸与公子成秘密计议一宿,将一切都部署妥当了。及至肥义与少年赵王向沙丘宫进发,赵成的四邑之兵早已经在大陆泽东岸的茫茫白杨林中埋伏妥当了。一见沙丘宫外两座军营的骑兵冲杀赵王车驾,赵成便立即挥军掩杀出来。  赵章原本在行宫外一座山头发号施令,接到宫内飞报说肥义已经被杀,顿时高兴的哈哈大笑,立即下令两营飞骑出动截杀赵何!不想骑兵堪堪展开,便见湖畔森林潮水般杀出大队骑兵。赵章心下陡然一沉,便知大事不妙,然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便立即飞身上马冲下山来,亲自率兵截杀赵何。然则事情却远非赵章所料,迎面杀来的铁骑竟是连绵不断,至少也是三五万,只两个回旋冲锋,边军六千骑兵便四面溃散了。赵章本非战场大将,如何敢再去奋力截杀赵何,想也没想便飞马逃回了沙丘行宫,立即下令关闭行宫城门。  片刻之间,公子成与追杀将军们都愣怔了——行宫内有主父赵雍,却该如何?  正在此时,李兑飞马从后队赶来,便是一声高喊:“赵章谋逆,弑君杀相,包围行宫,请主父明正国法!”  公子成恍然猛醒,举剑大喝:“擂起战鼓,包围行宫!”  骤然之间战鼓大作,五万铁骑狂风般展开,将沙丘行宫四面围得水泄不通。  却说赵雍进了松柏山林下的陵园寝宫,漫步徘徊便到了吴娃陵前,情不自禁间便是一阵茫然凄伤,兀自嘟哝一时,只觉得疲累不堪,躺卧在石亭外的草地上竟是鼾声大作了……朦朦胧胧之间,战鼓喊杀声突然大作,是梦么?不是!赵雍突然便翻身跃起,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鸟!当真有人以为赵雍老了?骂得一句,赵雍便飞步直奔前宫。正在此时,百骑将军迎面疾步而来:“禀报主父:行宫外两军厮杀!情由不明!”赵雍一挥手:“贼臣作乱,赵章应敌,走!”  将出陵园,却见一人浑身血迹飞奔而来,遥遥便是一声嘶喊:“主父救我!”  “章儿?”赵雍一脸怒色,“究竟何事?!”  “公子成协同赵何作乱,起兵包围行宫!”  “老匹夫!”赵雍轻蔑地冷笑一声,“随我来!”  “主父不可涉险!尔等险恶,便是要主父性命也!”赵章竟是声泪俱下。  “滚!”骤然之间,赵雍须发戟张,一脚踹开赵章,雄狮般咆哮起来,“老夫横扫千军,血流成河,何惧几个蟊贼乱臣!如此萎缩,你这狗才何以定国!”战刀一抡,赵雍便石夯般砸了出去。  行宫城堡的石门隆隆打开,百人铁骑队飓风般刮了出来钉成两列,白发苍苍的赵雍一领火红的斗篷,一支六尺长的统帅五色翎,手持那口不知砍下过多少敌酋头颅的精铁骑士战刀,雕像般沓沓走马而出,万千军兵便是一片肃然。  “公子成何在?”赵雍威严嘶哑的声音如同在幽谷回荡。  同样是白发苍苍的赵成在大旗下淡淡一笑:“老臣在此。”  “赵成,你身为王叔,借机作乱,有何面目见我赵氏列祖列宗?”赵雍战刀锵然出鞘,“我虽只有百骑,却要领教你公子成这叛军之阵……”  “主父且慢!”赵成冷冷截断,“老臣既非作乱,又何须与你厮杀?”  “大兵包围行宫,尚敢强词夺理!”  赵成哈哈大笑:“赵雍啊赵雍,你当真老迈昏聩也!”骤然又是一脸寒霜,“你的好儿子赵章,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骑士闪开,让老主父看个明白!”  车马场骑士沓沓闪开一条甬道,便见信期驾着青铜王车隆隆冲了进来,六尺伞盖下赵何的哭喊声已经扑了过来:“父王!相国被他们杀了!儿臣也被他们追杀……”哭喊声中,王车已经辚辚冲到赵雍马前半箭之地。却见赵成一挥手便带着几员大将风驰电掣般插上,长剑骤然将王车挡住:“臣启赵王:主父已无明断之能,只当在此说话,切莫近前!”赵雍打量一番,却骤然出奇地冷静下来:“何儿,便在那里说话无妨。你方才说甚?相国如何了?”  “父王!”赵何被公子成骤然一插一挡,吓得面色苍白,一开口便哇地哭了。  “赵何!”赵雍一声怒喝,“你是赵王!何事堪哭?说话!”  “是了。”赵何一抹眼泪,“主父今晨下诏召我,相国前行。我到行宫之外,相国先入。片刻之后,便闻宫门内隐隐杀声。信期护我回车,便遭宫外甲士围攻,两营铁骑也随后追杀,黑衣战死伤三十余,幸公子大父赶到……”赵何不禁又是哽咽一声。  赵雍战刀一指:“信期!赵何所言,可是事实?”  “主父明察,句句属实!相国入宫未出,可能已遭不测!”信期愤然高声。  赵雍心中猛然一沉,正要下令搜寻行宫,却闻马队后一片骚动,便见行宫总管大汗淋漓的跑了过来:“禀报主父:行宫正殿,一具无头尸身……”话未说完便急转身挥手,“快!抬过来!”几个内侍一溜飞跑便到了马前,竹榻上却是一具血糊糊的尸体。赵雍飞身下马便扑到了榻前,哗啦撕开尸体上衣,灰白的胸毛中赫然现出一片硕大的红记!  “肥义……”赵雍闷哼一声便软软地瘫倒在血糊糊的尸体上。行宫总管扑上去抱起赵雍,立即便掐住了他的人中穴。倏忽之间赵雍睁开了眼睛,嘴角抽搐着一个挺身便站了起来:“田不礼何在?”行宫总管立即答道:“安阳相在宫内护持安阳君。”赵雍对百骑将淡淡道:“去,给我拿过来。”百骑将一挥手便带着十骑飞马卷进了行宫,片刻之间便将两人带了出来。赵章面色苍白得如同远处的沙滩,脚步拖泥带水地摇晃着。田不礼却是镇静自若地走在赵章身旁,不时低声对赵章说得两句什么,来到马队前便是一躬:“安阳相田不礼参见主父。”  “田,不,礼,”赵雍冷冷一笑,齿缝的嘶嘶气息竟使镇静自若的田不礼不禁猛然一个冷颤,“肥义可是你杀?”  “正是。肥义加害安阳君……”  “奸贼!”赵雍霹雳一声大喝,那口四尺长的骑士战刀一道闪电般打下,只听“啪!”的一声大响,田不礼的半边脸便是血肉飞溅!四周骑士看得明白,这是赵雍极少使用的最残酷刀法——将战刀当做铁鞭抽打,不使你一刀便死。瞬息之间,只听啪啪连响中声声惨嚎,田不礼竟成了一具踉跄旋转的血肉陀螺!赵雍狮子般狂怒地吼叫着,手中战刀闪电连抽,不消片刻,血肉陀螺便成了四处飞散的骨肉鲜血的碎片,那个活生生能臣田不礼竟是荡然无存了!  当赵雍收回那口毫无血污依然一片寒光的骑士战刀时,赵章几乎被吓得瘫在了地上,车马场的万千骑士也无不骇然,连赵成这百战老骑士也胸口突突乱跳,纵然血战疆场杀人如麻,谁却见过如此真正血肉横飞的杀人之法了?  “肥义一死,主父方寸便乱了。公子不能手软。”李兑在赵成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莫急。”赵成一摆手,“且看他如何发落赵章。”  赵雍拄着战刀一阵大喘,方才抬起头来:“公子成,以国丧之礼厚葬肥义,你可能办到?”  “只要主父秉公执法,赵国安定无乱,老臣自当遵命。”  “你,真心扶保赵何称王?”  “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好!”赵雍招手大喝一声,“四邑将士!听到没有?”  “听到了——!”车马场一片轰雷之声。  “老夫无忧也!”赵雍哈哈大笑回身,“赵章出来!”  瑟瑟发抖的赵章被行宫总管扶着走出了百骑马队,赵雍大皱眉头,行宫总管便放开赵章退到了一边。赵雍长叹一声:“赵章啊赵章,老夫今日才看清了你也。便要争夺王位,亦当有英雄志节!少年赵何,尚知临危拼杀。何独你多读诗书,反成如此懦夫?既为阴谋,败露却不敢担待,生子若此,老夫当真汗颜也!”赵雍又是一声沉重叹息,“你母后早死,为父便饶你家法了。然则,既为封君大臣,弑君杀相,邦国法度却是公器,为父也是无奈了。”说罢战刀一指,“公子成,安阳君交由赵王国法处置。”回身一挥手,“押过去!”  赵成便是冷笑:“赵雍啊赵雍,你至今犹想袒护这个逆子,让他死灰复燃,当真好笑也。赵王年少良善,能依法处斩乱臣贼子的兄长了?老夫已经让他回去了。法度处置,自有老夫担待。”  “公子成,你……”强雄一生的赵雍竟是张口结舌了。  “来人!”赵成一声大喝,“安阳君赵章,实为乱国元凶,弑君杀相,罪不可赦,立即斩首,以戒后来!”马下甲士轰然一应,赵章一句“主父救我”尚未落音,头颅便滚出丈许之外。  赵雍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便山一般轰隆倒地了。  行宫总管一声令下,几名内侍便将主父抱上竹榻飞快地抬进了行宫。百骑卫队也立即飓风般卷了回去,沙丘行宫的城门便隆隆关闭了。  旬日之后,赵雍才渐渐醒了过来。时当暮色,秋风打窗,院中落叶的沙沙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这般幽静?不对,如何还有马嘶之声?主父,四邑之兵还围着沙丘宫呢。一个侍女轻柔的声音。如何?他们还围着沙丘?赵雍挣扎着便要坐起,却被侍女摁住了,太医说主父血脉虚弱,忌走动。太医何在?教他前来说话。话音未落眼前便是金星乱飞,倏忽心下一凉,赵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虚弱两个字的味道。主父,太医他。侍女竟期期艾艾地说不下去了。太医如何了?说!老夫不治了么?赵雍最烦的便是这吞吞吐吐。不。骤然之间,侍女眼圈红了,太医已经走了。走了,何处去了?主父,侍女颤颤叫得一声,便哇地放声大哭起来。赵雍心念电闪,猛然便翻身坐起,说!究竟何事?  侍女断断续续地诉说如同淅沥秋雨弥漫,赵雍的心竟越来越是冰凉了。  原来,杀了赵章之后,赵成的兵马便立即四面围困了沙丘宫,断绝了进出沙丘宫的一切路口。但是,赵成的兵马却从不进入宫内,只是派人不断在各个宫门路口宣谕:出宫者一律无罪,守宫者举族连坐!旬日之间,宫中官吏骑士内侍侍女便纷纷走了,连那些老仆也在家人呼唤下走了。侍女看着苍老的赵雍愣怔的模样,竟是哭得说不下去了,主父,莫伤心,也是你大病昏迷,否则不会有人走的了。你如何没走?仿佛想起了什么,赵雍突然问了一句。美丽丰满的侍女却突然脸红了,我答应过王后,要始终追随主父的。王后?是吴娃要你跟着我?赵雍惊讶了。侍女点点头,王后临走前对小女说的。你是孟姚亲戚?赵雍问。不是。侍女摇摇头。孟姚对你有恩?没有。侍女又摇摇头,王后常说主父英雄,小女也跟着说,王后便问我愿不愿永远跟在主父身边?小女便说愿意,就这样。赵雍呵呵笑了,你是胡女?叫甚名字?是。侍女点头,林胡牧羊女,叫岱云子。十二岁那年,邦国许胡人入军做骑士,族人们高兴,族长便选了我等三女献给王宫。果然,岱海胡女也。赵雍轻声叹息,那两个姐妹呢?在赵王宫里。侍女低声一句,岱云子是赵王送到主父宫的,她们两个留在了赵王身边呢。  “大草原多美啊!”赵雍由衷地感喟着,“天似穹庐,笼罩四野,苍苍茫茫,便野牛羊,处处战场。就是在那里,老夫遇上了世间最是美好的女人啊!”  大草原是好,没有人说不好呵。侍女也笑了。  姑娘,不想回大草原么?  不。侍女认真地摇摇头,我答应过王后,不作兴反悔的。  赵雍又呵呵笑了,好憨的姑娘,那也作数了?  作数的。侍女认真点头,牧人都这样,说一句算一句,刻在心里,不象王室刻在竹片上了。好呵好呵。赵雍喃喃着站了起来,王室贵胄们有竹片儿,怕人说话不作数,便要刻在竹片上。到头来呢,该忘的照忘。牧人们没有竹片,便只有刻在心里了。当忘之时,却是念念不忘。天下事,忒煞怪也!  “主父不能乱走,快来躺卧着了。”侍女过来扶住了赵雍。  赵雍猛然站住了:“姑娘,主父有令:擢升胡女岱云子为行宫密使,立即出宫,赴云中郡大将廉颇处传送密诏!”  “主父,岱云子出宫,谁来侍奉你?你一个人不怕么?”侍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赵雍呵呵笑了:“老夫杀人太多,鬼神都怕我,我却怕谁来?”说罢走到外间大书案前,岱云子连忙过来扶着他席地坐下。赵雍思忖着展开一张羊皮纸,却又突然转身,“岱云子,脱下你贴身衣衫。”岱云子顿时面色绯红,低头一声是,小女答应过王后,要给主父的。说着便脱下了那件火红的紧身胡裙,又脱下了贴身的本色苎麻小衣,雪白丰满的乳峰便突然颤巍巍贴在了赵雍眼前,“主父,这是你的。”  骤然之间,赵雍老泪纵横,一把扶起了岱云子要跪下去的身躯:“姑娘,你,你便是我的女儿!赵国公主!来,坐好了。”说着拿起那件尚留岱云子馨香体温的苎麻衫,突然一口咬破中指,在苎麻衫上写了起来。岱云子大惊失色,哭声便道:“主父不要写,疼也!”赵雍呵呵笑着:“疼?为父一生征战,三十六处刀伤在身,从来不怕肉疼,只怕心疼!”一声哽咽,却戛然打住了。  怔怔地看着鲜血淋漓的两行大字,岱云子突然放声大哭,紧紧抱住了赵雍,我不走!  “岱云子!你识得字?”赵雍惊讶了。  “王后教的。”岱云子哭声点头,“我不走!不走!”  “识得字便好。来,坐好了,听老爹说。”赵雍慈爱地拍着岱云子肩膀,扶她跪坐在身旁,“有此血诏,岱云子便是赵国公主了。愿做,你就回邯郸王宫。不愿做,你就回大草原。归总老廉颇会安顿好你的,谁也不敢欺侮你了。知道么?”赵雍依旧呵呵地笑着,“走是要走的了,你不走,谁来救老爹了?呵,对了,这里还得盖一方大印。”  “血书还盖印?”  “憨。”赵雍笑了,“血书可假,这调兵王印可无人能假。你看。”说着便在腰间大板带上一摁,一方黄澄澄的大铜印便赫然在手,“打开那只铜匣。”岱云子连忙搬过书案边一只扁平的铜匣打开,赵雍大印在匣中一拍拿出,便狠狠地摁在了苎麻衫血书的左下方空白处,“好了!一个时辰后穿上它。”岱云子扑闪着大眼:“血迹渗汗,麻衫要隔层衣裳才好,是么?”  “不。”赵雍轻轻摇手,“定要贴身,万无一失。血迹干过时辰,些许汗水岂能渗开?老夫浴血一生,憨姑娘知道甚来?”  “爹。”岱云子轻轻一声,却是泪如泉涌。  赵雍却笑了:“乖女儿,弄点儿吃的,有些饿了。”  夜半时分岱云子走了。岱云子说,旧人都是夜半出宫的。临走时岱云子又哭了,说她查勘过府库,只有一点儿粮肉,吃不到两个月,她不放心。赵雍笑了,但有两个月,廉颇边军也就到了,放心去吧。岱云子爬在地上哭声喊爹接连叩头,终是被赵雍呵斥走了。  夜色沉沉,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萧萧马鸣与呼啸林涛裹着刁斗声传来,赵雍听得分外清晰。可惜也,这萧萧马鸣阵阵刁斗竟不是他的靖边大军,却是勒在自己脖颈上的绞索。细想起来,少年入军便为猛士,十六岁做太子,二十九岁上做了国君,为王二十七年,做主父四年,三十一年的君王生涯中,后十二年几乎全部在马背上征战厮杀,统率大军驰骋疆场。迄至今日,赵雍整整六十岁一个甲子,在大军中几乎浸泡了一生,对军营之声太是熟悉了。他将夜晚军营的茫茫混声叫做营涛,每每是大军扎定,他总要在深夜登上营外山头了望倾听。辽阔军营的灯火与隐隐混杂的马鸣声帐鼾声巡逻声口令声旗帜声刁斗声随风弥漫四野,总是荡起他一腔豪情,令他沉醉其中,久而久之,但听营涛之声,他便能对这支大军做出诸多评判了。目下,这行宫外的营涛声虽然与弥漫天地的林涛声交会鼓荡,赵雍还是听得出这四邑之兵的大致状况:东南两面平川沙滩,是铁骑营,西北两面山地松林,是步军营。武安铁骑是赵国精锐之一,那雄骏战马的长夜一鸣穿云破雾闪电般飞来,任是天地混沌也令人为之振奋。巨桥仓步军却是赵国武士的骄傲,那巡营甲士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便如同石条夯地,却是夜晚军营的独特节拍,行家伏地,一听便知其军战力。可见,赵成调集的四邑之兵都是主力,而非久守一地的郡县散兵。沙丘行宫只有一个百骑队,便加上赵章的六千铁骑,也不当调集如此数万精锐大军应对啊。兵变之要,在于机密快捷。如此大张声势且久围不入,显然便是要困死他了。然则,赵成便不怕夜长梦多边军南下?这赵成究竟想做甚?  一道巨大的流星划过夜空,空旷漆黑的陵园竟是倏忽一亮!  赵雍呵呵笑了,公子成稳操胜券,偏是要在这围困沙丘行宫中一举稳定掌握赵国。看似险棋,实则老到之极。根本之处,公子成有实力,不是寻常宫变,不怕拖。再则,公子成拥立赵王正统,赵国王族便不会有反对势力出现。当然,更根本之点,是赵雍连错赵章阴谋作乱,给了公子成一党以绝好的“定国平乱”口实。最痛心的是,可力挽狂澜堪称泰山石敢当的肥义死了,肥义若在,公子成安得猖獗!如此情势,公子成便要明火执仗地昭示赵国朝野:主父昏聩,促成变乱,不堪当国,谁家不服便到沙丘宫理论!尴尬的是,连自己身边的卫士吏员仆从都逃了个精光,连肥义也惨死在自己的错失之中,雄豪一世的赵雍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此情此景,谁人能说你赵雍还有德望足以当国了?  这便是战国了:君王果是英明,举国便死心追随。君王若是昏聩,朝野国人但有机会便弃之如履,绝不会因你曾经有过的功勋而生怜悯宽容之心。齐湣王田地被齐人千刀万剐,燕王哙被子之逼迫“禅让”而朝野听之任之,当初都曾经让赵雍心惊肉跳,曾几何时,自己竟要落得比那些昏聩君王更要狼狈的境地了?当真匪夷所思也!  不。赵雍英雄一世,何能轻易屈从于胁迫之力?赵雍不恋栈贪位,早早就让出了王位。赵雍所想,只是为了赵国强大,只要率领大军开疆拓土,岂有他哉!赵雍纵有错失,何当一帮机谋老朽如此作践了?老夫偏要活,不能死,等廉颇边军到来,老夫廓清朝局,纵死便也瞑目了。  空旷得幽谷般的陵园行宫,赵雍开始了艰难的谋生。  岱云子说有两个月的粮食干肉,赵雍却一个月便吃得精光,还是极为俭省的一日只一顿。岱云子没打过仗,没跟随过赵雍,原是依寻常肚腹忖度的。谁知赵雍却是不世出的猛士英雄,食量惊人,寻常间一顿便是半只烤羊一袋马奶子。若遇连日驰骋拼杀,三日不食也是使得,然则一旦扎营开吃,便是六成熟一只整羊大吞下肚,活生生虎豹一般!赵国大军之中,唯老将廉颇之食量堪与赵雍匹敌,军中呼为“一龙一虎”。今日赵雍虽已六殉,犹是虎虎生风之猛,一日只有两鼎舂米干饭,如何能够果腹?一个多月下来,白发苍苍的赵雍便是形削骨立,直是那寒瘦凛然的白杨一般,纵是一身紧身胡服,此刻也是空荡荡架在肩头,任寒风吹打得啪啪作响。  沙丘的冬日是寒冷的,行宫里的一切有用物事都在赵雍昏迷时被搬运一空了,那些许粮米大约也是有意留下而已。没有镣炉,没有木炭,高大空旷的行宫便是冰窟冷窖一般。夜里,赵雍便撕扯下几片能搜寻到的帐幔,用火镰击打出火苗焚烧取暖。白日,赵雍便缩在山根下枯黄的茅草里晒暖和,手脚活泛了,便在行宫府库里搜索大大小小的粮囤鼎斛,但能搜得几把灰土夹杂的糙米,便是呵呵长笑,狂乱地生生塞进嘴巴大嚼,满嘴白沫犹自津津有味。正午日暖了,赵雍便猴子般爬上高高的白杨,在鸟窝里掏出刚刚从蛋壳里伸出头还不会喳喳鸣叫的雏鸟,连鸟蛋一起塞进嘴里,嚼得血水从嘴角汩汩流淌,却是哈哈大笑。日每如此,不到一个月,陵园行宫白杨林中的鸟窝便被洗劫一空了。但见白发白须的“老猴子”出来晒太阳,成群的乌鸦鸟雀便绕着他愤怒地聒噪飞旋,老猴子猛然狂笑窜起,鸦雀们便惊恐高飞,盘旋在湛蓝的云空,犹自不依不饶地嘶声叫着。  大雪纷纷扬扬的铺天盖地,沙丘成了冰雪的世界。府库被搜寻得一干二净,连能找到的鼠洞也被全部挖过了。鸟窝被掏光了,雏鸟被吃净了。连唯一可吃的几棵老榆树皮也被扒得树干白亮,在呼啸寒风中枯萎了下去。纵是草根,也被大雪掩埋了。  茫茫天地,惟有无尽飞扬的雪花在飘舞,惟有飞檐下的铁马在丁冬。  三个月过去了,沙丘行宫外依然没有熟悉的号角。  没有等来他所向披靡的精锐大军,赵雍终于在冰天雪地中颓然倒下了。  这是公元前二百九十五年冬天的故事。金戈铁马 第十二章 士相峥嵘  第十二章 士相峥嵘  【一 秦国第一次力不从心了】  当赵国的崛起奥秘全部被揭开,秦国君臣在章台的秘密会商竟莫衷一是了。  以丞相魏冄的主张:赵国在武灵王之后已经休整二十余年,惠文王赵何的王权已经稳固,赵军兵力已接近六十万,实力显然已经超过了武灵王后期;当此之时,秦国不宜与赵国展开大战,当先行周旋山东列国,陷赵国与孤立,而后徐徐图之。然则如此一来,立即便有一个难题摆在了面前:阏与之败如何对朝野交代?丧师八万,秦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耻辱,朝野伐赵声浪正在汹汹之时,天下战国也在睁大眼睛看秦国如何举动,若就此隐忍不发,且不说对灭杀秦人公战士气,便是追随秦国的山东诸侯也会倒向赵国了。这种局面,却是任谁也不愿看到的。如此一番折辩,大权在握的魏冄也不能固执己见了,只拍案一句:“王前但有定策,老夫鼎力实施便了!”竟板着脸不再说话。  末了,还是一直默默思忖的白起开口了:“从大势权衡,目下还得给赵国一个颜色,否则内外难安。只是此战只宜快速战胜,不宜僵持大打。战胜之后,我王可会赵王,压其处于下风,使天下皆知大秦并无示弱赵国之意,以了阏与之结。而后,便当以丞相之策行事。”虽然不甚解气,然则重臣们反复掂量,目下还似乎只有如此方可暂做了局。一时无话,便算是默认了白起的谋划。  “会王之事好说。”秦昭王皱着眉头,“要紧处是,这一仗必须胜得利落。”  白起慨然拱手:“此战臣当亲自统兵,定给我王打出会盟威风。”  一言落点,魏冄便当先拍案喊好,几位重臣也是尽皆赞叹,连秦昭王也似乎绽开眉头松了一口气。白起的厚重寡言人人皆知,统兵出战的沉稳犀利更是人人放心,他说打出威风那便必然能打出威风。只要一战打胜便与赵国板个平手,秦国便能从容周旋。如此情势,谁个心下不松泛了?  会商结束,大臣们立即赶回咸阳各自忙碌去了。独自留在章台消暑的秦昭王却有些坐窝不宁,总觉心下沉甸甸的。落日余晖将山谷染成了一片金色,秦昭王沿着湖畔草地一路走来,不知不觉便到了竹林掩映的孝公庭院——玄思苑。漫步在这简朴幽静的小小庭院,秦国的风风雨雨便油然浮现在眼前。秦孝公与商君的盛年悲剧发生在这里,秦惠王的暮年悲剧发生在这里,秦武王扑朔迷离的继位之变也发生在这里,便是秉政三十余年的母亲宣太后,去年也惨死在这里。这小小章台,竟是每每在秦国大转折的时刻不期然便成了风浪的源头,神秘得令人不可思议,只有叹息天意了。如今,自己即位已经三十余年,秉政母后死了,统摄国事的舅父丞相也老了,眼看自己就要稳稳当当地亲掌大权统一六国了,却突然便有一座赵国大山横在了面前!撩开这座大山的云雾,又恰恰是在章台!若非天意,这其中的奥秘为何却是如此令人难测?诚然,一国内政也可以不因他国强大而改弦易辙。然则这是战国之世,大国激烈连续碰撞激烈对抗,天下大势几乎铁定的左右着各国的权力格局,如何能以寻常时期的外事邦交论短长?若无赵国大山骤然横空出世而在阏与之战大败秦军,以穰侯年近七旬之身,朝野呼吁其退位还政之声必然日见高涨,穰侯无由恋栈,自己亲政便是指日可待。然则赵国大山一横,秦国局势陡见险恶,强臣猛将便会成为国家重宝,稳定权力格局便也会成为上下同欲,朝野便会转而拥戴穰侯此等强臣掌国,以与赵国对抗;穰侯虽已年迈,却是老而弥辣,非但体魄强健,权欲更是不见稍减,若再有十年,嬴稷自己也便是年近六旬之老人了,倏忽一生,难道注定的要将这空头王冠戴到坟墓里去么?  虽则如此,这种茫然无措与其说是因自己的权力处境而起,毋宁说是惊心动魄的赵国故事给了他前所未有的震撼。毕竟自己是秦王,也算身强体健,终不成还能走在老舅父之前了?纵是亲政再晚,秦国最终也还是得嬴稷掌权了。说到底,秦国目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对抗这个巍巍然崛起的赵国?然则,依赵国目下之势,秦国还当真是力不从心也。就兵力说话,战国以来,初期魏国最是强盛,魏惠王中期曾达到五十万精锐大军;战国中期,楚国吞灭吴越之后,兵力一度达到六十余万,齐国更是在齐湣王后期达到了八十万大军。然则,上述三国都倏忽衰落了,目下都是拥兵三四十万而已,且还不是清一色的精锐新军。目下七大战国之中,兵力在六十万之上者,惟有目下之赵国。  若是仅仅数量占优而战力疲弱,秦国五十余万大军何惧之有?要紧之处在于,赵国这六十余万大军,偏偏是胡服骑射之后练出的精锐新军,其剽悍勇猛之战力,竟能一战吞灭秦军八万铁骑,当真令人惊心!纵是胡伤用兵不能与白起相比,然则两军死战绝地,赵军并非大军重围以数倍兵力优势取胜,而是在兵力大体相等的情势下死战取胜的。若非此等血战,岂能令善战之秦国朝野震惊?  如果说,阏与之战还仅仅是对赵军战力的惊讶,在白起揭开赵国帷幕后,秦国君臣便已经被赵国的整体实力震惊了。若是赵武灵王的主父一直做下去,以赵雍晚年之错失频出,也许赵国之强大也就是昙花一现了。偏是阴差阳错,一场兵变竟成了赵国朝野的枢纽之油,使这个民风强悍的国家渡过危机而继续强大起来!本来赵雍未必就死,偏偏是那个最后的侍女岱云子刚刚走出赵国,便永远地失踪了。本来少年赵何未必能稳定赵国,可谁料那个公子成被封为安平君独掌国政三年之后竟是死了。那个谋划起事的李兑虽然做了司寇大臣,却也因实力靠山倒塌而被处斩了。于是赵何安然亲政,赵国度过了变乱之期。更令人不安的是,赵何当政后礼贤下士,赵国竟倏忽涌现出一大拨名臣名将,势头似乎比当年秦国崛起还要来得迅猛!虽说在赵国内乱之时中山国又死灰复燃,可如今的赵国不是又灭了中山么?如此一来,赵何的国王竟是越坐越稳,赵国也是扶摇直上,天意也?人算也?  战国之世,但能在变法之后连续两代稳定,便立即成为超强战国。若一代变法而后代止步,便会无可奈何地迅速衰落。前者如魏国,如齐国,如秦国;后者如楚国,如韩国,如燕国。目下之赵国,赵何已经稳定近二十余年,上下同心,坚持新法,朝野拥戴国力凝聚,若再有一代如此坚持,秦国的压倒天下之势便分明要被两分了。虽然赵国没有废除封地旧制,旧根没有彻底刨除,令秦国君臣稍感心安。然则,赵国稳定之后,安知不会再行第二次变法?若当真推行第二次变法,如同秦国商君变法一般彻底,赵国岂能撼动了?果真如此,赵国岂非要与秦国平分华夏?秦国一统天下之大业岂非要付之东流?那时,身为第四代强秦国君的嬴稷将何以面对嬴氏祖先?何以面对天下变法之士?  是了,要害便在这里,秦昭王茫然无措的根子也在这里。  当年,秦孝公东出未成而梦断关河,临死之际与太子嬴驷单独密谈。孝公问嬴驷,何谓国耻?嬴驷答,六国蔑秦,不与会盟。孝公问,何谓国誓?嬴驷答,大出天下,一统华夏。孝公一字一顿的做了最后叮嘱:“王族易败,若无远图则速朽,凡我嬴秦子孙,必以一统天下为激励,荒疏者,死后不得入太庙也!”从此之后,“大出天下,一统华夏”便成了嬴氏王族的秘密国誓。尽管由于分化六国的策略之需,这一秘密国誓不能公诸于朝野,但嬴氏王族与股肱大臣历来都是清楚的。而且,自秦惠王之后,秦国与山东六国经过五十余年周旋,压倒优势已经是越来越明显,齐魏楚燕韩皆成风中之烛,统一天下眼看便是水到渠成了,却偏生崛起了如此一个强猛赵国,岂非大大令人头疼?更令人担忧的是,若这种秦赵僵持的局面再延续得几年,五大战国便完全有可能重新恢复过来,那时山东六国再以赵国为盟主合纵抗秦,岂非又倒退回秦惠王的艰难时期了?稍有闪失,秦国被逼回函谷关以西亦未可知也。  血红的晚霞中,秦昭王猛然一个激灵。  “备车!回咸阳!”秦昭王回身对遥遥跟在身后的老内侍喊了一声,便大踏步走了。  当夜三更,秦昭王便回到了咸阳,没有进宫便车驾直奔穰侯魏冄的丞相府邸。可匆匆迎出的相府主书吏却禀报说,丞相从章台回来只在府中停留得一个时辰,便带着一班精干吏员北上九原了。秦昭王思忖片刻,也没有多问便驱车回宫了。  刚进书房,长史王稽便来禀报:武安君府行军司马报来急件,说武安君与丞相已经兼程北上九原,但有军情,随时羽书急报。秦昭王心下稍微宽松,便立即吩咐长史下诏各郡县并晓谕朝野:上将军白起已经起兵伐赵复仇,秦人精壮但有非征入军者,各郡县得踊跃接纳并就地驻扎,俟国尉府稍后一体接编!这是章台会商确定的谋划,此战事先诏告朝野,以安国人汹汹请战之心,昭示国府雪耻之果决。诏书发出,秦昭王便吩咐张挂九原地域图。硕大的羊皮地图在六盏与人等高的铜灯下分外清晰,秦昭王伫立在图下便是久久端详——白起要在这里与赵国开战么?  因了此战不大,章台会议便没有要求白起详陈谋划。当然,更根本的原因在于这是白起统兵出战,若是别个大将,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多方谋议的。加之白起与丞相魏冄素来是军政连手的极佳将相搭档,白起慨然请战,魏冄一力赞同,秦国君臣还有个不放心了?秦昭王从章台回来的路上便在思忖,白起会将战场选在哪里?秦昭王原本便是多谋深思,即位以来虽说不握掌国实权,但却从来都在细心体察白起的用兵之道,尤其是那些兵略谋划。虽说君王不必领兵,然毕竟是战国之世大战连绵,君王不知战场兵术尚可,若对兵家战略也是一窍不通,便是迟早要出事的了。以秦昭王的推测,白起打仗刁猛狠稳,看似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实则机变难测;论秉性,更是刚勇深沉,战胜欲望格外强烈。以此看去,白起这一仗便定然是选在河内安阳之外。  安阳是白起夺得河内郡后设置的新要塞,恰在与赵国接壤处。发兵出安阳,百里之遥便是丛台行宫(赵王台),再北上百里便直接威胁邯郸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安阳要塞四周驻有秦国的精锐铁骑十万,攻城大型器械也多在此囤积,几乎便是蓝田之外的秦军第二大本营。攻敌距离短,秦军优势大,但出便直捣赵国都城要害,对天下震动大对赵国震慑更大。秦昭王以为,对赵复仇,此地为上,白起也必选此地无疑。  偏偏却是,白起选了九原,实在不可思议。  九原与云中,是秦国北长城段防备匈奴的两大要塞,驻军统共八万铁骑。而自从武灵王设置云中郡后,赵国一直在阴山大草原驻有廉颇统帅的十万胡服精骑,东南二百余里便是雁门关大军营地,原野开阔,骑兵相互驰援极是便利。依据各方军报,此番白起北上没有调遣大军,看来便是要以八万铁骑对赵军十万开战了。虽说秦军战力出类拔萃,然目下这是打过阏与血战的赵军,如何能保得稳操胜券了?白起啊白起,你素来沉稳,如何却在这只能赢不能输的关节点上冒险了?  然则,秦昭王不想干预,也不能干预。  白起背后还有魏冄,且不说魏冄目下大权在握,便是论兵论战,魏冄也是几近一流的统兵之才。无论如何,魏冄的谋国忠心秦昭王是毫不怀疑的,他能全力支持白起,一如既往地亲自为白起坐镇粮草辎重,其中必有道理。大战在即,若自己表示异议,虽说并不一定会动摇这一对将相合壁,但毕竟会使他们分心辩解,传扬开去,对军心更是一种无端干扰。可是,如若不说,当此要紧关头,万一失利了呢?秦昭王心中蓦然一亮——此战若败,不说白起,先便是废黜魏冄丞相的绝好时机,大权可一举回归!然则便在片刻之间,那一丝亮光便黯淡了下去。果真败北,立时便是秦国内外交困,纵能废黜魏冄,却用何人替代?大国丞相统摄国政,其人无非凡才具,君王便立即陷入繁剧的国务旋涡而处处尴尬狼狈。一将一相,历来是国家栋梁,无大才出世,无端换相便是徒然乱国,如何能在战败危机之时动手?  “长史拟诏。”良久伫立,秦昭王突然回过身来。  长史王稽将诏书迅速拟就,半个时辰内便誊抄刻简用印泥封一应完备。天亮时分,三骑快马飞出咸阳直上北阪,便向遥远的北方风驰电掣般去了。  两个月后,九原战报传来:秦军大捷,斩首赵军六万,一举将廉颇大军赶出云中以北的阴山草原,赵国云中郡不复存在。  秦昭王精神大振,备细询问了军使大战谋划经过,竟是情不自禁地拍案赞叹:“天赐白起与秦,当真大秦长城也!”  原来,白起与魏冄的谋划是:此战决意要给天下一个明告——秦国大军强于赵军,阏与之战不过是偶尔不慎战败而已,列国莫要错判情势而附赵抗秦!为此,便要寻求与赵军主力大军决战。丞相魏冄曾经提出,从河内郡安阳北上攻下丛台行宫。武安君却不赞同,说从河内方向攻赵腹地是名大实小,既不能化丛台入秦,又不能攻下邯郸,且邯郸以南山地河湖交错,加之赵军后援便利,不宜铁骑驰骋速战速决;但凡用兵,便当以夺地灭敌二者兼得为上,以此为谋,九原云中当是此战战场;阴山大草原的边军骑兵历来是赵军最精锐主力,也是赵国傲视天下的根本,若战而胜之,非但可硬铮铮证实秦军威力,而且可大大削弱赵国赵国云中郡,甚或可将阴山草原化入秦国势力。武安君说罢,丞相便大是赞同,立即便放弃了河内攻赵的主张,二人便只带了三千铁骑兼程北上了。  九原在西,东南距云中尚有一百余里。战场之地在云中,白起却先期驻扎在九原,为的便是不使赵军觉察。经过半个多月的秘密踏勘与斥候侦探,武安君对赵国边军情势已经了如指掌。此时赵国的长城边军分做三大营驻扎:最东是平城大营,中段是雁门关大营,最西便是云中郡治所周围的廉颇大军;因了刚刚吞灭中山国,赵军主力大军尚“镇抚”在雁门关与中山国故地之间的楼烦、广武地带,廉颇的云中大军堪堪只有八万,且是两大营区背靠背两面防守:北防匈奴南下,南防秦军北上,营寨坚固深沟高垒,竟是将中原战法搬到了大草原之上。  敌情探明,武安君立即赶赴云中调遣大军:中路轻装铁骑一万,武安君亲自统率,从赵军两大营区的河谷地带杀入,分割赵军;北路军一万铁骑,绕道北营以北的草原,攻赵北营;南路军一万五千,直出云中要塞攻赵南营;铁甲重装骑兵两万在山谷军营外的大草原截杀出营赵军;其余两万五千骑士与五千步卒,全部改为强弩营并携带猛火油柜,攻营前秘密潜行到大营两边山头密林,先行对赵营猛烈火攻。武安君特意申明将令:此战不堵截赵军援兵来路,集秦长城全部大军猛攻赵军,务求果敢猛勇速战速决,务必于天亮前击溃赵军。  天色一黑,秦军便偃旗息鼓从大草原分四路秘密进发,夜半时分抵达赵国云中大营的外围山地。一个时辰后发寅时卯刻,三声苍狼地吼呜呜呜便顺着风声蔓延过来。这是武安君与众将约定的夜袭号令。狼吼方才落点,埋伏在两面山腰的强弩营立即万箭齐发,长大的箭簇带着浸透猛火油猛烈燃烧的厚布头,火龙般扑向赵军营寨!赵军壕沟内外均是粗大的圆木鹿砦,军营内也多有木栅障碍、了望云车等诸般木制物事,火箭但钉上鹿砦帐篷,顿时便是烈火熊熊。不消片刻,火势便在赵军的呐喊中无边蔓延开来。此时四面战鼓大作,三路大军便潮水般杀入了赵国大营。  赵军虽然勇猛,然则在强兵突袭之下也是大乱。饶是老廉颇奋勇冲杀,无奈赵军已经被武安君的三万铁骑拦腰分割,无法成阵而战,只有拼命冲出已成火海的山谷军营,在大草原与秦军奋力死战。刚冲到地势开阔的草原,秦军的两万铁甲重装骑兵便展开成足足三五里宽的巨大扇形阵包抄了过来。铁甲重装骑兵是秦军铁骑精华,马罩铁皮甲(内皮衬外包铁),骑士则一身六十余斤的精铁甲胄,全身只漏出两只眼睛;与轻装骑兵不同的是,重装骑士每人一口重型长剑之外,还有一支一丈余长的铁杆长矛与二十支远射长箭。此等骑兵只宜在地形平坦的原野做强力冲锋,却不宜在山地作战,故此武安君专门部署在九原云中做对抗草原匈奴的利器,不想今日却是派上了用场。重装铁骑展开,便是一具具铁塔相连,恍如漫无边际黑色铁流压过草原,恰与红色胡服的赵国轻装骑兵形成鲜明对照。  两军一经碰撞,赵军的轻装骑士便立见不支。这道铁流挺着长矛抡着长剑压来,任你轻灵剽悍,只是近不得一丈之内,纵有几箭射出,也是叮当落地伤不得他毫发。赵军骑士是清一色的胡人战刀,大体三尺余长七八斤重,近战劈杀没有秦军十余斤重型长剑那般威猛,远战又无秦军长大的精铁长矛。如此一来,人马皆不能近身搏杀,只有在不断闪避中寻机而战,然则躲闪稍微有误,便被一矛洞穿!前有重装铁流堵截,后有轻装铁骑追尾,四面又有专门对付散兵的两万多强弩,前后一个多时辰,赵军骑兵便全线崩溃了。老廉颇久经战阵,情知僵持下去只能是全军覆灭,便是连声大吼,一阵撤兵牛角号吹起,便率领着溃散骑兵向北方草原逃跑了。  天亮清点战场,秦军只有六千余伤亡,竟是斩首赵军六万余。  如此战绩,秦昭王如何不感慨备至?竟是十分地庆幸自己没有对此战表示异议,而是以那道诏书支持了这场战事。兴奋之余,秦昭王立即派遣特使北上犒军,并同时诏告朝野:秦军大胜赵国主力边军!两诏发出,秦昭王便想到了该自己出面的第二步棋,思忖良久,秦昭王吩咐内侍立即召长史王稽进宫。  【二 完璧归赵 布衣特使初现锋芒】  赵惠文王看罢秦国特使的国书,一时竟云山雾罩了。  “素闻秦王持身端正,厌恶奢靡,何以如此喜好一方美玉?”  “人各有癖,何能以情理论之也。”特使王稽拱手笑道,“然则,宣太后喜好美玉,又是楚人,赵王当知也。太后安葬之时,秦王四处搜求楚玉瑰宝陪葬母后而不能得,今闻赵王得楚玉至宝,秦王欲以其克尽孝道,亦未可知也。”  “一己之孝,便以十五城交换,秦王当真阔绰也。”赵何揶揄地笑了。  王稽也是不无讥讽:“赵王若能将和氏璧无偿赠与秦王,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事了。”  赵惠文王便有些不悦:“和氏璧乃赵之国宝,特使且驿馆等候,待本王与大臣议决而后定了。”王稽说声那是自然,便告辞去了。  回到书房,赵惠文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秦王嬴稷究竟有何图谋,却要在这和氏璧上大做文章?孝母陪葬,屁话!普天之下谁不知道,秦国法度森严,向有“非举国公议,君不得割一城一地”之大法?以十五城交换和氏璧,纵然不是割地,也是荒诞之尤,如何便能通过秦国那些重臣名将了?战国之世,国家财富之内涵只是实实在在的三样——土地、民众与诸般实用财货。除此之外,珠宝名器甚或钱币,都是可有可无的。进入战国两百年,只有一个魏惠王是真正的珠玉癖,酷好收藏各种明珠宝玉与罕见金器,视此类物事为“国宝”,被当时尚刚刚即位称王的齐威王大大嘲笑了一通,从此成为天下笑柄。饶是如此,当时的越国要用一颗千年大海珠换取魏国南部六城,也被魏惠王断然拒绝了。魏惠王恶狠狠地回答了越国特使,本王有六城之地,便可得三万铁骑!三万铁骑纵横天下,何宝不可得也!一个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魏惠王尚且如此,简朴明锐的秦昭王如何能做出此等荒诞事体来?若是真正交换,赵何肯定是毫不迟疑,一方玉器再贵重,也只是一方贵胄赏玩器物而已,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成兵强国,如何当真价值连城当得十五座城池?  如此说来,秦国肯定是以换宝为入手而另有所图了,图在何处呢?秦国刚刚战胜,赵国最精锐的边军铁骑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两战下来,秦赵各胜一场,堪堪打了个平手。赵奢、廉颇一班大将与平原君等一班重臣,都主张不要急于寻仇,一定要稳住阵脚与秦国长期对抗,寻求最合适的时机决战。当此狼虎两家怕之时,秦国一反夺取魏国河内、楚国南郡后对山东六国的强猛高压,却突然放下身段与赵国走开了平势邦交周旋,且当先便是一出匪夷所思的以城换宝,当真令人莫测高深。  “备车,马服君府。”赵惠文王决意先听赵奢如何说法。  阏与血战,赵奢负伤二十余处,虽经太医精心治疗而痊愈,毕竟是大见衰弱,寻常时日便是深居简出。惠文王敬重这位力挽狂澜为赵国立威的名将,怕他在家落寞,便让赵奢以封君高爵兼领了国尉府,谋划赵国军务。国尉许历,本是赵奢力拔于军士,对马服君兼领国尉府自是分外服膺,但有军政大计便来马服君府共谋,赵奢的精气神倒是渐渐好了起来。  惠文王知道,赵奢特意在后园庭院水池边建了书房,寻常总是在这里养伤待客,便不走正门,径直进得偏门,未过影壁便闻得一股淡淡的草药气息飘来。绕过影壁再穿过一片竹林,便到了那座四开间书房的背后。猛然,一阵琅琅吟诵传来,透过摇曳修竹,惠文王看见一个红衣散发黝黑健壮的少年,正在水池边挺身肃立着高声念诵。听得几句,却是《孙膑兵法》。噢,对了!惠文王心中一动,早听说马服君有个天赋不凡的儿子,莫非这便是了?看这模样,马服君便在书房廊下了。别急,看看这父子做何功课了。惠文王向身后内侍挥挥手,便站在竹林边不动了。  片刻之后少年吟诵停止,昂昂高声道:“赵括背完兵书十三部,父亲却做何说?”  “天赋强记,原是不错。”赵奢淡漠的声音突然一转,“赵括,兵书十三部你倒背如流,还在这些兵书上密密麻麻做点评批注。我问你,兵书作者,皆是身经百战之兵家名将,兵书之言,皆是实战而来。你从未上过战阵,更不说统兵作战,却以何为凭据做如此多方评点诘难?”便听羊皮纸哗啦啦翻动,显然是赵奢拿着兵书在对照,对上面的批点大皱眉头。  “父亲差矣!”少年赵括红着脸高声反驳,“兵书作者未必身经百战。最多之吴起,终生只有七十六战。最少之孙膑,终生只有两战。次之如太公,终生只有三战,灭商之前只是一悠闲老叟而已,从未有统兵上阵之阅历。由此观之,久历战阵可成名将,精研兵学亦可成名将。前者如父亲如廉颇,后者如太公如孙武如孙膑。赵括虽未入军旅战阵,然则读尽天下兵书,相互参校,自能见其谬误,如何便不能评点?父亲不说评点是否得当,而只对评点本身一言抹杀,岂非大谬也!”  “嗬!小子倒振振有辞了。”赵奢翻动着羊皮纸,“你对《吴子》这番评点便是无理。《吴子·论将篇》说,‘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此断至明也。你说,你却是如何批点了?”  “此断大谬也,非兵家求实之论!”少年琅琅背诵,“无勇不成将,何能仅占数分之一耳?将之勇,在心不在力,在决断之胆识,而不在战阵之搏杀。吴起之误,在于错当将勇为搏杀之勇也!”  “学宫论战之风,全然不涉实际。”赵奢显然是板着脸在说话。  “父亲差矣!”赵括少年立即一口否定,“阏与血战,若论搏杀之勇,父亲不如廉颇,亦不如乐乘。然则廉颇乐乘皆说不可战,何独父亲主战,且有狭路相逢勇者胜之名言?究其竟,父亲勇略胆气当先,自有名将之功!人云,廉颇以勇气闻与诸侯,实则大谬不然!何也?凡战必守,而无进攻胆识,谈何勇气?此等将军,纵是终生战阵,也必无一名战。赵括立论端正,言必有据,如何不涉实际了?”  “不对不对!小子总是那里岔道了,只不过老夫一时想不来罢了。”  赵括天真地笑了:“父亲自己想不明白,还要说我岔道,真是。”  “且慢!”哗啦一翻,便听赵奢又道,“《孙子·作战》云,‘善用兵者,役不在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故智将务食于敌。’你又是如何批点?”  赵括应声即答:“此论春秋可也,战国之世拘泥此论,便当败兵!”  “一派胡言!”赵奢呵斥一句,“在敌国就地解决军粮,向为大将之所求,用兵之止境,何以当世便不可行?”  “父亲熟知战史。吴起之后,可有一国大军取粮于敌国者?”  一阵沉默,赵奢显然被儿子问倒了。过得片刻便听又是赵奢声音:“倒是当真没有。你小子说,何以如此?”  “老父但想,”赵括脸上闪过一丝似顽皮似得意的笑,接着便是与少年笑意极不相称的老到话语,“春秋时诸侯上千数百,半日路程便是一个邦国,但有军旅征伐,少有不穿越几国者。邦国小,粮仓便易见易夺。纵然不能夺得,也可就近向他邦借粮。最不济时,还可抢收敌国与四周小国之成熟田禾。惟其如此,春秋之世邦国相互借粮赈灾救战者屡有发生,故此有‘征伐食于敌’之说。然则方今之世,天下已被七大战国分割,二三十个小诸侯挤在夹缝里奄奄一息。但有战端,动辄便是数十万大军对峙,敌国粮仓要塞皆远在战场之外,而军营粮仓则是重兵布防,如何能轻易夺得?纵然奔袭敌方粮仓成功,也只能断敌之粮,而不能补充己方之粮也。是故,孙子此说不应战国,战国之世亦无此等战例。”  “似乎在理。”赵奢声音拖得很长,“然则,老父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只不过一时间想不清楚便了。”  “想不清楚便不要想了。”惠文王大笑着走出了竹林,“后生可畏,信哉斯言也!”  赵奢连忙站起施礼参见,赵括也跟在父亲后面行了大礼。惠文王高兴得拍着少年肩膀连连赞叹将门虎子,回身笑道:“马服君,我借你这儿子一用。”  “我王笑谈了。”  “非是笑谈。”惠文王收敛笑容,“太子赵丹,才智平平。本王想让赵括进宫伴读,少年同窗切磋,以激励太子奋发,马服君意下如何?”  赵奢思忖片刻,肃然拱手道:“赵括虽有读书天赋,然则老臣总觉其未经锤炼,华而不实,若误太子,老臣心下何安?”  “马服君何其多虑也。”惠文王笑了,“初生之犊若畏虎,岂非你我老暮了?”转身一拍少年肩膀,“赵括,你可愿再读几年书了?”  赵括挺胸高声:“读书历练,愿意!”  “好。”惠文王点头,“那便定好了,明日你便进宫拜见太子傅。”  “遵命!”赵括将军般高声领命,“赵括告辞,代父亲下令上茶!”便回身飞跑去了。  望着赵括背影,惠文王犹是一脸欣然,站在座案前兀自喃喃赞叹。赵奢也是若有所思,直到惠文王回身入座,才恍然笑了:“我王拨冗前来,必有大事。此间清净隐秘,我王但说无妨。”惠文王收拢心神,便将秦国要用十五座城池交换和氏璧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事棘手,马服君有何评判?”赵奢思忖一阵便道:“秦国此等做法,意在挑起事端,原非寻常邦交之道。以老臣揣摩,秦国军力一时无奈赵国,便以此等邦交手段试探周旋。赵若不加理睬,天下便会视赵国畏秦如虎,不敢与我结盟;赵若将和氏璧交出,而秦国必不会当真割让十五城,而目下赵国无力与秦国决战,便是徒然受骗被欺,大大有损我邦尊严;若断然拒绝,则给秦国以发兵口实,五大战国不想卷入战端,便会指斥赵国惜宝轻战,力劝我邦达成交换,到头来还是左右两难。权衡起来,当真难以处置。”  “刁钻秦王!此等龌龊伎俩,也亏他想得出!”惠文王愤然拍案,却是再没了后话。  “且慢!”赵奢眼睛一亮霍然站起,“还是老话,狭路两难勇者胜!”  “马服君,你是说要与秦国开打?”惠文王不禁大是惊愕。  “原是老臣突兀也。”赵奢歉然一笑,“老臣之意:邦交诡计,便当以邦交手段破之。两难斡旋,便需邦交猛士。若有一智勇兼备之特使,专司和氏璧周旋秦国,或可得完满结局也。”  “有理。”惠文王轻轻敲着座案,“马服君以为,何人堪当特使?”  “老臣不谙邦交,尚无人选。我王不妨召集大臣举荐,或可得人。”  惠文王一拍案,“好!便是这般。”  次日清晨卯时,凡在邯郸的大臣们都奉特诏进宫了。惠文王将原委说过,便命大臣们各自举荐堪当特使的大才。由于封地制仍然保留,赵国大臣大多都养有多少不等的门客,寻常举荐贤能,除了官署吏员与风尘奇士,主要来源便是各府门客。当时之赵国,当数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平原君门客最多,大体有近两千人。然则平原君思忖半日,却说门客武士居多,除此便是略有一技之长的文士,谋勇兼备之才目下确实没有。其余大臣倒是说了几个,然则又立即被知情者非议,也便不了了之了。眼看没有个结果,平原君便提出下诏各郡县求贤,偌大赵国,宁无人乎?惠文王虽觉太慢,也只好赞同了。  正午时分大臣们散去,惠文王正要出殿,一直守侯在王座旁的宦者令缪贤却走过来一躬:“敢问我王,老臣有一人才,不知可否举荐?”惠文王不禁笑道:“非常之时,不拘常例,你便说了。”原来,这宦者令总管王宫事务并兼领所有内侍侍女,虽在大臣之列,本人也并非被阉割的内侍,但却因是侍奉国君之近臣,各国便有不许宦者令与闻政事的法度。每逢殿议,宦者令是唯一不设座案而只能遥遥站在国君侧后以备不时之需的大臣。因了如此,缪贤自然也只能事后说话,且须经国君特许。  “老臣府中舍人蔺相如,堪做特使。”缪贤拘谨寡言,一句话便完了。  “总得说说,此人何以堪当大任了?”惠文王笑了,“来,入座说话。”  “谨遵王命。”缪贤小心翼翼地跪坐案前,“当初,老臣依附公子成获罪,想逃亡燕国。舍人蔺相如坚执劝阻,问臣何以相信燕王?臣答,当年曾随主父与燕王会盟,燕王私下曾拉着老臣之手说,愿与老臣结交,故此欲投奔燕国。蔺相如却说,赵强而燕弱,足下乃赵王信臣,故此燕王方有结交之意,如何能做真诚结交论之?今日足下做逃亡之人,失势失国,燕王畏惧赵国强兵,非但不会容留,且必然绑缚足下送回以示好赵国,足下何能自投罗网也!老臣请为一谋,蔺相如说,赵王宽厚,足下亦非元凶,但肉袒伏斧请罪,赵王必能开赦也。老臣听从,果然我王便赦了老臣,还官复原职。”  “噢——”惠文王恍然大悟,“老令卿当年请罪得脱,便是此人谋划了?”  “正是。”  惠文王轻叩书案,“这个蔺相如何方人氏?因何做了你的舍人?”  “启禀我王:蔺相如本代郡安阳县令蔺胡之子,曾在齐国稷下学宫修业六年,方回赵国,其父却卷入赵章之乱而获罪。蔺相如奔走邯郸谋求出路,经门客举荐而入老臣门下,老臣便命他做了门客舍人,总管府务。”缪贤素知用人奥秘,将关节处说得很是确切。  “卿以为此人堪用?”  “老臣以为:蔺相如乃胆识勇士,更有智谋,可做特使。”缪贤没有丝毫犹疑。  “好!”惠文王拍案,“下诏蔺相如,午后在西偏殿晋见。”  “老臣遵命!”缪贤兴冲冲去了。  午后斜阳,西晒的偏殿一片明亮日光,惠文王从大木屏的望孔一瞄,便见一个红衣束发者在殿中悠然走动,身材劲健笔挺,白皙的脸膛高鼻深目棱角分明,三绺短须竟是有些发黄,显见便是有胡人血统。惠文王快步走了出来,阶下可是蔺相如乎?代郡布衣蔺相如参见赵王。由于舍人只是家臣,没有官身,蔺相如便以士礼晋见了。  “蔺相如,秦王以十五城交换我和氏璧,可以做么?”惠文王直截了当便入了话题。  “秦强赵弱,不可不许。”蔺相如简洁一句,竟无片言剖析。  “若秦国得璧之后不割城池,我却奈何?”  “财宝互换,天下公理也。秦以城求璧,原是大道,赵若不许,理曲在赵。赵若交璧而秦不予赵城,理曲在秦。权衡两策,宁可选择交付玉璧而让秦国理曲。”  “然则,这个特使却是难也。”惠文王长叹一声。  蔺相如慨然拱手:“目下我王必是无人,蔺相如愿奉璧出使。秦若割城,则璧留秦国。秦不割城,臣保完璧归赵。”  “好!”惠文王拍案站起,“若得如此,则无论换与不换,赵国都有立于不败之地也。”转身便是高声吩咐,“御书颁诏:蔺相如职任特使,奉璧入秦。”  蔺相如慨然应命,便随着御书在王宫办理了一应仪仗国书印信,五日后入宫迎出和氏璧,便带着三百铁骑护卫辚辚西去了。赵王诏书没有封蔺相如任何官爵,而只是任为特使。特使不是官爵,而只是一事一办的国君使者,大臣可做特使,布衣之士亦可做特使。此时身为特使的蔺相如,实际身份还是门客舍人,而门客历来是家主之私臣,不是国家官员,说到底,便依然还是布衣之士。蔺相如很清楚,赵王其所以如此下诏,一则是法度有定:无功不得受禄;二则便是他的才具究竟是否堪当大任,还有待证实,骤然因事加爵,反倒会引起朝野非议。但无论如何,蔺相如只抱定一点:名士但为国使,便当不辱使命。  旬日之间,蔺相如抵达咸阳,便将三百马队驻扎城外渭水之南,只带十名赵王特派护璧的黑衣武士入城。先在驿馆驻定,蔺相如便派副使奉赵王国书进入丞相府行人署磋商一应出使事宜。次日清晨,行人署便传来秦王诏令:着赵国特使奉和氏璧即刻前往章台晋见。蔺相如接诏,一行车马便在秦国行人陪同下出得咸阳过得沣水奔章台而来。  进得章台,沿途便见警戒森严,蔺相如便知必是秦国君臣在此会议。到得章台宫正殿外,秦国行人便先行进殿禀报,片刻之后出来高宣:“护卫随从殿外等候,特使副使奉璧上殿!”蔺相如略一思忖,便示意护璧武士与几名吏员在殿外等候,亲自捧起那方硕大的铜匣便昂昂进殿了。进得殿中一瞄,蔺相如便觉蹊跷,殿中虽多有人在,却尽是护卫内侍与侍女,没有一个两厢列座的大臣,便知秦王并非在这里朝会,也并非郑重其事地对待这场换宝邦交。虽则如此思谋,蔺相如还是依照邦交大礼参见了秦昭王,双手捧上了赵王国书。  “好!赵王献璧,便是秦赵亲善也。”秦昭王哈哈大笑着,将国书随意地往旁边一撂,“来!本王先看看这名动天下的和氏璧了。”  见秦王如此轻慢,蔺相如心中便是一沉,但还是镇静自若地捧着铜匣走上了王阶,在王案上打开了铜匣,捧出沉甸甸的玉璧亲手交给了秦王。秦昭王捧着玉璧,但觉眼前白绿相间光彩晶莹,手中却是温润可人,当真一方举世无匹的宝玉,便是哈哈大笑:“赵国献得此宝,果然是天下无双也!来,你等都开开眼界了!”便递给身边内侍总管交卫士侍女们传看,浑没将这件举世重宝当做郑重大事。内侍侍女们惊讶传看熙熙攘攘,便是一片声高呼:“我王得宝!国之祥瑞!万岁!”秦昭王也高兴得站起来与几个老内侍指点品评,只是津津乐道地议论此宝能派何用场?  蔺相如便是长长一躬:“秦王但知此宝之贵,却不知此宝之瑕疵了。”  “如此玉璧,竟有瑕疵?”秦昭王不禁惊讶,“来!你说说看,瑕疵何在?”  蔺相如接过玉璧道:“此玉之瑕,当照以青铜之光方可见得。”便抱着玉璧从容走到殿中铜柱旁,转身看着秦昭王倏忽正色道:“秦王可知,此宝何以名为和氏璧也?”秦昭王笑道:“无非和氏雕琢,岂有他哉?”蔺相如肃然道:“此宝现世,却有一个血泪故事。秦王可曾闻之?”秦昭王摇摇头笑了:“血泪故事?未尝闻也,你但说来了。”蔺相如便道:“五百年前,楚国玉工卞和,于荆山觅得一方合抱大石。此石生于嶙峋山腰,石下却浸出淙淙泉水。卞和天赋慧眼,识得此方大石中藏有不世至宝,便将此宝进献楚厉王,说此中宝玉但做王印之材,便可国运绵长。楚厉王当即传来王室尚坊之三名玉工师评判,三玉师皆说此石粗朴无形,安得有宝,分明是此人欺世盗名。楚王大怒,立即砍掉卞和双脚,赶出宫外。卞和出宫,便抱着大石在荆山下风餐露宿日夜哭泣,三年间便是发如霜雪形同枯蒿,举国视为怪异不祥。后来楚文王即位,便派使者到荆山下询问。卞和哭道,吾之悲哀不在失足,而在举世重宝玉隐没顽石之间也!世无慧眼,宝玉做石。分明忠贞,却认罪人。泱泱楚国,不亦悲乎!楚文王得报,立即带玉工前赴荆山,剖开顽石,果见光华宝玉。楚文王便下诏封卞和为陵阳侯,领地六十里。卞和却只是长身一躬,国宝现世,和当去也。便合身滚下山崖死在了荆山南麓。楚文王心感卞和坚贞守宝,因命此宝为和氏璧。秦王以为,这不是血泪故事么?”  “卞和蠢工也!”秦昭王竟是被这个故事吸引了,皱着眉头便道,“何不自己剖开大石,取出玉石献国,岂非省了断足大灾?”  “秦王原是不知做工之难也!”蔺相如一声叹息,“剖藏玉之石,须得特铸镔铁刀具与北海细沙,此两物非楚国所产,郢都尚坊尚须从他国买得,一个玉工却如何剖石切玉也?”  “原来如此,特使却是博闻了。”秦昭王笑道,“说说,和氏璧瑕疵何在?”  “此璧之瑕疵,即此璧之神异也。”蔺相如将和氏璧托起对着阳光,便见一缕红光骤然一闪,“秦王须知,当初卞和一缕鲜血溅入玉身,便使此璧于白绿亮色之中有了一缕炎炎红光。楚人说,此为血光,亦是卞和灵魂归附之所也!”  “血光何算瑕疵?有此血光,正合战国大争之道,真我大秦国宝也!”秦昭王一伸手,“来,本王再看看了。”  蔺相如猛然靠近铜柱,将玉璧高高举起,怒火上冲道:“秦王若再近前一步,蔺相如便与玉璧一起毁于铜柱之下!”  “好个蔺相如,突兀变脸,却是为何?”秦昭王大为惊讶。  “秦王何明知故问也!”蔺相如怒发冲冠愤然高声,“和氏璧天下重宝,赵王奉若神器,斋戒五日,方才郑重送来咸阳。秦王得宝,却传之内侍侍女,轻慢辱弄天下名器,却只字不提割城交换之事,分明便是蔑视赵国!身为特使,蔺相如何能忍之?”  秦昭王愣怔片刻,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好好好,来人,拿兆域图来。”便有书吏匆匆拿来一卷羊皮大图展开,秦昭王便指点着地图,“特使看好了,这河内十五城与赵国接壤,便割给赵国如何?”蔺相如冷笑道:“和氏璧价值连城,岂可一语了事?秦王当仿效赵王斋戒五日,举行隆重朝会,交换割城国书,蔺相如自当奉上和氏璧。”秦昭王思忖片刻笑道:“好,便依你了,本王斋戒五日,你再献宝。来人,将赵国特使安置广成传舍住下,五日后朝会。”说罢便拂袖去了。  传舍,便是客栈了。广成传舍,却是章台外一座最有名的客栈兼酒肆,宽敞整洁,偶尔也兼做国府驿馆,外国使节但在章台晋见秦王,便往往住在这广成传舍。因了这个原由,职掌邦交的行人署便在这广成传舍住了一名吏员,称为传舍吏,专司接待照应外邦使节。蔺相如一行住定,已经是日暮时分,用过晚餐,蔺相如便叫过两名黑衣武士商议一番,黑衣便先行扮做商旅出了传舍。片刻之后,蔺相如便带着两名护卫乘坐轺车公然出行,对传舍吏只说是要到赵国特使营安置事务,便辚辚去了。到得沣水南岸,正遇两名黑衣商旅等候,蔺相如便将和氏璧交两人收好,即刻飞骑北上。蔺相如选定的路径是,从咸阳北阪直上河西上郡,再西出离石要塞直入赵国。这条路比东出函谷关的大道要近得大半,两名武士不出三五日便回到了邯郸。  送回和氏璧,蔺相如便在广成传舍泰然住了下来。  到得第六日清晨,便闻传舍外车马仪仗大有声势,却是行人奉王命前来迎接特使献宝。蔺相如也不说话,只从容登车便进了章台宫。这次章台宫正殿却当真是盛大朝会威仪赫赫,宣呼之声随着蔺相如脚步竟从宫门外迭次上传,直达正殿。依照礼仪参见完毕,便听王座上秦昭王威严矜持地开口了:“赵使蔺相如,本王已经如约斋戒五日,今日当献和氏璧了。”蔺相如正色道:“秦王明察,不是赵国献璧,而是秦国以城易璧。”秦昭王道:“便是以城易璧,本王也已对你指看了河内十五城,还有何说了?”蔺相如悠然一笑:“和氏璧已经安然归赵,外臣请说其中缘故。”秦昭王骤然大怒拍案:“大胆蔺相如!竟敢戏弄大秦么?”蔺相如长身一躬道:“秦王明察:秦自穆公以来二十余代国君,与山东诸侯从未有过坚明约束,口头允诺立成泡影者多矣!蔺相如诚恐见欺于秦王而有辱使命,故此完璧归赵。秦王若果真以十五座城池交换,便请立即派出交割特使,随臣前往河内,一俟赵国接防十五城,蔺相如当即奉上和氏璧。赵国虽强,终比秦国实力有差,赵国无意开罪秦国,更不欲以一方玉璧欺骗秦国而贻笑天下也。秦王若罪我,蔺相如愿就汤镬之刑,甘受烹杀而无怨也!”  大殿中一片沉寂,秦国君臣都被这个从容应对自请烹杀的赵国使臣震撼了,准确地说,该当还有几分敬佩。虽则如此,毕竟是邦交难堪,大臣们便纷纷怒声指斥赵国无信,亵渎秦王,该杀!蔺相如当下油镬烹杀!  突然,秦昭王却是哈哈大笑一阵:“蔺相如,算得一个人物也。本王纵然杀你,终是不能得璧,何苦来哉?璧城交换,原是买卖一桩,愿做则做,不做也罢。谅赵王不致以一玉璧欺我大秦也。蔺相如,本王放你回赵,此事日后再说了。”说罢便径自拂袖去了。  蔺相如回到邯郸,在赵国朝野声名鹊起。惠文王更是感喟不已,立即下诏拜蔺相如为上大夫执掌邦交。一场由秦国发动的邦交邦交危机就此不了了之,秦国从此不再提起交换和氏璧,赵国也不再提起割让城池,两大强国在这场邦交战中竟是打了个平手。  【三 赵瑟秦盆 蔺相如尽显胆识】  战场平手,邦交平手,事情自然没有完结。  便在赵惠文王正与一班重臣秘密谋划准备推行第二次变法之际,秦国特使王稽再次进入邯郸,邀赵王在河内与秦王会盟修好。这一突兀举动,顿时又在赵国引起了种种猜测议论,赴约与否,几名重臣竟是纷争不一。  此时的赵国,文武大才兼备,朝局生气勃勃:马服君赵奢伤病虚弱,力荐老将廉颇做了大将军统率军事,国尉许历襄助,名将乐乘、楼缓镇守北边长城,赵奢与隐居的乐毅父子则力所能及的不断谋划,军争大事便是前所未有的整齐。国政有文武兼备的平原君赵胜,邦交有后起之秀蔺相如,堪称明君强臣济济一堂。  然则,如何应对秦国发动的又一次邦交之战,大臣们却是一时不能统一。大将军廉颇与国尉许历认为秦国意在欺骗天下,坚执不赞同赵王赴约。乐乘、楼缓一班大将则主张,即或赴约,亦当在第三国选地,而不当在秦国河内。平原君赵胜、马服君赵奢,倒是都主张不宜拒绝修好盟会,毕竟,能够当真与秦国修好而使赵国安定数年,对赵国也是求之不得的二次变法时机。然则,赵胜赵奢都有一个担心,便是怕秦昭王故伎重演,使赵王做了楚怀王第二!虽说目下赵国之强大远非昔日楚国可比,然则秦国对山东六国之威压欺侮却也是远远甚于从前,万一赵王有失,对赵国便是无可估量的一击,届时纵是兴兵攻秦,邦交尊严国势衰颓也是无可挽回了。  只有蔺相如主张赴约,理由只有一个:赵虽实力稍弱,然大体于秦国正当均势斡旋之时,军事兵争犹不退让,邦交安可畏敌退让?至于邦交尊严,蔺相如自请一力承担。赵王本来也怕秦王有背后图谋,不欲应约,然则经蔺相如一番剖析,又觉得不能示弱于秦,思忖再三,便下了一道诏书:会盟秦王,交上大夫蔺相如全权处置,其余大臣各听调遣便是。  蔺相如奉诏,便先与秦国特使王稽会晤磋商,提出秦赵会盟当在第三国居中地,否则有失公允。王稽却丝毫没有为难,爽朗笑道:“秦王但谋两国修好,意在河内尽东道之礼也。若赵王觉他国好,便是他国,上大夫确定会见地便了。”听得王稽如此说法,蔺相如便知是秦国君臣已经商议好了应变之策,却不宜说破,便也笑道:“既然如此,会见地便在河外渑池如何?”“好!”王稽拍案,“渑池韩地,两王路途相当。便是渑池了。”蔺相如笑道:“既是我邦定了地点,便请秦国确定时日了。”“好说。”王稽一挥手,“秦王之意,便在中秋,如何?”“也好。”蔺相如道:“中秋月圆,会盟也是好兆也。”  议定了会盟地点时日,蔺相如便来到大将军府拜会廉颇。按照赵国的七级爵位——君、侯、上卿、客卿、五大夫、上大夫、大夫——上大夫尚只是第六级爵位,论实际执掌,邦交虽则是重要实权,但在各国却历来属于丞相府辖制,蔺相如以上大夫爵执掌邦交,虽说是直接面对赵王的列班大臣,但无论如何也还说不上高爵重臣。而老廉颇却是不同,职任大将军便是一等一的重臣,爵位虽是上卿(第三级),但在非王族大臣中便几乎是最高爵位了。赵国法度:君侯两级爵位有封地,非特殊功勋与王族大臣不能授予。目下之赵国,非王族封君者也只有赵奢、乐毅两人。廉颇虽然后来也被赵孝成王封为信平君,然此时爵位却只是上卿。虽则老廉颇如此显赫,但对于蔺相如而言,与廉颇本无统属,目下又是奉诏全权调遣秦赵邦交,正是炙手可热的新锐大臣,即便平礼会商也不为过。然则,蔺相如对这位大将军却是分外敬重。老廉颇非但是高职高爵之重臣,而且是蔺相如素来景仰的赵国长城,蔺相如便宁愿执下属之礼拜会大将军府。  门吏如飞般报进,蔺相如尚在门廊下肃立等候,便闻影壁后有力的脚步声伴着苍老浑厚的笑声飞了过来:“大贤士如此礼敬,老夫却如何当得也!”笑语方罢,便见须发雪白神色健旺一身红色胡服软甲的老将军已经到了面前。蔺相如连忙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蔺相如见过大将军。”老廉颇哈哈大笑着扶住了蔺相如:“上大夫后生新锐也,老夫粗莽武夫,正欲讨教了。来!进去说话。”拉着蔺相如手便大步进了庭院。  来到水池边一座茅亭下,廉颇笑道:“屋间闷热,便在这里说话了。来,这是凉茶。”蔺相如一看,亭下石案上除了陶壶陶碗,便是摊开的几卷竹简与一张羊皮地图,显见是廉颇正在这里谋划什么。饮得一大陶碗凉茶,蔺相如便一拱手道:“大将军可是在谋划,要于河内秦赵边境部署大军?”“噫!你如何得知了?”廉颇大是惊讶。蔺相如道:“在下前来,正是要请大将军,在两王渑池会盟期间切莫对秦国河内施压。”“却是为何?”廉颇目光炯炯,“我大军压迫河内,赵王方得渑池安全。”蔺相如摇摇头道:“大将军试想,赵军压迫河内,秦军岂能不同等部署?两支大军对峙在侧,两王会盟岂非天下笑柄?赵国若要争取会盟成功,便不能大军压阵。”廉颇思忖一阵笑道:“说得也是。但没有军备,老夫总是担心也。”蔺相如道:“在下以为,大将军目下军备当在上党。”“为何?”廉颇又惊讶了。“秦国若要施压于我,必在此处。”蔺相如指点着石案上的羊皮地图,“赵国上党南与韩国上党相连,秦国若夺取韩国上党,便等于夺取了赵国上党之根基也。”“噢!老夫明白也。”廉颇恍然,“着叫敲山震虎,既不落进攻赵国之名,又实实在在地威慑了赵国,以白起之狡诈,有此可能!老夫便卡在这里了。”廉颇粗大的指头噹噹点着上党中部山地的壶关,“白起再来,老夫正好报一箭之仇!”蔺相如起身一拱:“大将军谋划既定,在下便告辞了。”  “且慢!”老廉颇猛然拉住了蔺相如衣袖压低了声音,“赵王此行,当真无忧?”  “大将军但出壶关,蔺相如便保赵王无忧也。”  “好!赵王若有闪失,老夫便拿你是问!”老廉颇的黑脸骤然沉了下来。  蔺相如目光一闪笑道:“大将军当以全局为上,无得擅自举措才是。”  “蔺相如,你说老夫有擅自举措?”  “揣摩而已,尚请大将军鉴谅。”  “蔺相如啊,惜乎你不是重臣,否则,老夫也算你一个了。”廉颇似乎不胜惋惜。蔺相如笑了笑没有说话,只一躬身便悠然去了。  转眼便是八月上旬,蔺相如总领六千军马护卫,赵王车驾仪仗便辚辚出了邯郸。这一日刚刚过得漳水,却见一支马队沿着漳水河谷从西边风驰电掣而来。蔺相如观望有顷,走马王车旁道:“臣请我王稍候,必是大将军赶来了。”赵惠文王笑道:“这个老廉颇,急吼吼赶到这里做甚来了?”说话之间,马队已到车前,廉颇飞身下马便向王车赳赳走来:“老臣廉颇,请我王移驾百步,老臣有密事启奏。”惠文王略一思忖便道:“好,到那片胡杨林去了。”驭手一抖马缰,四匹骏马便碎步走马去了。  到得胡杨林边,廉颇慨然一拱手:“老臣终疑秦国不善,请以三十日为限,王若不归,老臣则联络重臣拥立太子为赵王,以绝秦国胁迫野心!”惠文王心下一沉:“大将军果真以为,本王便是芈槐第二?”廉颇肃然正色道:“为防万一,老臣不敢掉以轻心!”惠文王思忖笑道:“也好,本王三十日不归,你等便拥立太子好了。”“老臣遵命!”廉颇一躬,便飞身上车,亲自驾着王车回到了仪仗之下,下车却对蔺相如慨然一拱:“上大夫重任在肩,老夫拜托了!”蔺相如悠然笑道:“各司其职,大将军放心便了。”老廉颇便退后丈许,看着王车仪仗辚辚远去,方才回马去了壶关。  “上大夫,你知道方才廉颇所请何事么?”惠文王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走马王车右侧的蔺相如从容笑道:“必是大将军请命,我王逾期不归,便要拥立太子了。”惠文王便有些惊讶:“廉颇也于你有约了?”蔺相如摇头:“臣非重职,大将军不会约臣。”惠文王暗自松了一口气道:“你以为此事如何?”蔺相如道:“大将军忠心耿耿,赵国之幸也,我王何其忧心忡忡?”惠文王道:“赵国痼疾,上大夫不曾闻得?”蔺相如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赵国纵有兵变痼疾,却绝非大将军此等人所为也。”惠文王哈哈大笑:“说得好!上大夫可谓知人也。”  及至赵国车驾抵达,渑池已经是军营连绵了。此次两大强国会盟,地点却在韩国,韩釐王大为兴奋,看作是韩国斡旋大国邦交的绝好时机,要大大尽一番地主之谊。七月炎暑流火的时节,韩釐王便命上将军韩举带领一万人马先期到渑池筹划行辕事务,到得八月上旬一过,韩釐王便亲自到渑池迎接两王。秦国车驾先一日到达,韩釐王虔诚迎接之余,便想与秦昭王好生盘桓一阵,诉说一番韩国的两难处境,希望秦国不要将三晋看作一家,对韩国压力太甚。谁知秦昭王却只是打哈哈王顾左右而言他,说得一阵竟自顾打盹起来。韩釐王大是尴尬,便告辞走了。本想立即便回新郑,无奈却已经见过了秦王,此时若走,分明便是不给秦国脸面,且还要引得赵王猜测。韩国已经是弱势,两强间谁也不能开罪,韩釐王便只有强打精神迎候赵王了。秦国不待见韩国,赵国便是韩国靠山了。毕竟,赵国要与秦国抗衡,便要结盟韩国,谅来赵王不至于如秦昭王那般傲慢地对待韩国。  果然,一见韩釐王出迎,赵惠文王便远远下了王车迎了过来:“韩王兄别来无恙!”  韩釐王顿时大为感动。论年龄,他倒是只比赵王小得两岁,说相仿也不为过。论王位资历,惠文王赵何已经是二十年老王了,他却只有十七年,还没到这个约定俗成的关口。即或寻常人等交往,赵何也比他资深年长,理当敬重。更要紧的是,目下之赵国已经是与秦国抗衡的超强战国,成了山东六国的主心骨,赵王之分量他这韩王如何比肩而论?如此情势之下,便是赵王轻慢,韩釐王自觉也可忍耐,谁料赵王竟远远下车迎来,非但全然没有丝毫骄矜,反倒是超乎邦交礼仪的一片热诚。蓦然,韩釐王心中油然浮现出“三晋一家”这句已经被天下遗忘的老话,一时间情不自禁,迎上去拉住赵王双手竟是一声哽咽:“赵王兄,韩咎……”便说不下去了。  “走!行辕说话,先叨扰你一酒了。”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赵何笑得真诚爽朗。  “正是正是,接风酒宴早排好了,走!”  在韩国行辕大帐里,两王酒不断话不断分外亲密。韩釐王感慨万端,说秦王这次也只带了六千军马,竟与赵王人马相当,赵国能于强秦平手周旋,山东六国便有指望。如此局面,谈何容易!惜乎韩国日见萎缩,韩咎愧对祖先也。说着说着便是泪眼朦胧了。惠文王却是一番劝慰激励,说强弱互变,数十年前赵国还不是一样?只要韩王兄励精图治,韩国还是劲韩。韩釐王感奋不已,拍着酒案便是一阵慷慨,有赵王兄做靠山,韩咎便振作一番。三晋一家,此次会盟,韩咎便是赵王兄臂膀了。惠文王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有韩王兄一句话,赵何便有底气也。直到暮色降临,这场接风酒宴才告结束,韩釐王亲自将惠文王送到赵国行辕,又叮嘱絮叨一阵,方才呵呵笑着回韩国行辕去了。  便在酒宴期间,蔺相如已经约见了秦王特使王稽,商议好次日磋商盟约,三日后秦赵两王举行会盟大典,盟约用印。回到行辕,侍女正在为赵王煮茶消酒。蔺相如便禀报了诸般会盟事务的排列,惠文王连连点头,便也胀红着脸兴致勃勃地说了与韩釐王的会面情形。蔺相如笑道,既然如此,臣便动议会盟邀东道国列席如何?好,正当如此。惠文王拍案笑道,秦王没有拒绝韩王列席的理由,只对我有利也。  经过一整天磋商,蔺相如与王稽终于将秦赵盟约议定了,等书吏们将盟约誊抄到羊皮纸上并同时也刻好竹简本时,已经是天交三更了。按照邦交礼仪,秦赵两王还有一日的最后定夺,若无异议,第三日便是会盟大典。蔺相如很清楚,这次的秦赵盟约只是秦国分化山东六国的一次邦交谋划而已,更确切地说,是秦国在山东六国孤立赵国的谋划。也就是说,秦国要通过这次会盟,将赵国变成与秦国同等的超强战国,使其余战国将赵国也看成与秦国同样雄心勃勃要统一天下的强敌,进而不敢靠拢赵国,而秦国便能全力与赵国对抗!惟其如此,这种盟约便既不会有重大的实际约定,最终也不能当真信实。然则,赵国却必须会盟。说到底,赵国需要时间,而时间的核心,便是没有秦国这般强敌的所能引发的举国大战;虽然与秦国会盟会有在山东战国中变成孤家寡人的危险,赵国依然得跨出这一步,尤其在秦国主动示好的情势下更不能拒绝;根本原因便在于:秦国之强,发动大战可使赵国有倾覆之危,山东五国之弱,即便一时孤立,赵国也完全挺得过去。这便是邦交,唯以利害为根本,两害相权,取其轻也。这样的会盟,盟约形式便比盟约内容更重要,只要修好意愿昭示天下,盟约议定的具体条款便是无足轻重的,根本无须两王亲自定夺。然则,这便是邦交,虚则虚之,必经的关节却是不能少的。  直到次日中饭时辰,蔺相如才走进了赵王大帐。  惠文王一气睡了五个时辰,那日酒意全部消散,显得精神奕奕,将蔺相如呈递的盟约瞄了一眼便丢在了旁边笑道:“明日大典,上大夫有何见教?”  “既是大典,我王泰然处之可也。但有非常,我王听臣处置便是。”  “素闻秦王善饮,所带赵酒可够?”  “尚坊赵酒百桶,足以应对也。”  “要否给秦王送一车了?”  “此等细务,我王听臣见机行事便了。”  “好!上大夫虑事周详,我便放心也。”赵何本来还想提醒几件事,见蔺相如显然有多方谋划,便也不再说起。  次日清晨,大河南岸的三片营地便响起了悠扬的号角。随着阵阵号角,西边行辕的黑色仪仗东边行辕的红色仪仗南边行辕的红蓝色仪仗,便不疾不徐地向中央地带的大营聚拢而来。三方汇聚,红蓝色的韩国仪仗便在大营外围的东南角扎定,单留一个百人马队簇拥着韩釐王的青铜轺车隆隆驶入大营辕门。进得大营中央的高台之下,韩釐王下了王车登上高台东侧的一辆云车,高高地长呼了一声:“大韶乐起!会盟两王入营——”  骤然之间,乐声大起,锺鼓悠扬,萧管清亮,玉磬平和,唱和肃穆。这便是被称为“大德极致,尽善尽美”的《大韶》。相传这《大韶》本是舜帝时的乐曲,自西周之后便成为与《大雅》《颂》并列的天子乐舞。春秋之世,《大韶》流入诸侯入世,得到了礼乐名家的高度评价。吴国公子季札在鲁国听了《大韶》,激动万分,盛赞《大韶》“乐而不淫,忧而不困,勤而不怨,曲而有直,哀而不愁,怨而不怒,大德至矣!”孔子则赞叹说,《大韶》尽善尽美矣!从此,这《大韶》便以其中和肃穆之特性而成为重大邦交会盟中的常用乐舞。然则《大韶》原本乐舞有九节,太显冗长,战国之世便视当时情形而缩编或只演奏片段。此时演奏的,便只是《大韶》的头三节。韩釐王已经让乐师事先算计好了,三节的时间恰恰便是秦赵两王从辕门外进入会盟台的时间。  随着宏大祥和的乐舞,黑红两队王车仪仗同时从两道辕门进入大营。这两道辕门也是韩釐王的精心安排。寻常邦交会盟,都是一道辕门分先后进入。然则这次是两大强国首次会盟,秦国总想在气势上压赵国一头,赵国却是事事都要争平等论交,不愿在任何细节上屈辱于秦国。于是这入场礼仪便成了第一道难题。在蔺相如动议之后,韩釐王实际上便是这场会盟的东道司礼,自然是刻意呵护赵国尊严,与蔺相如磋商时,韩釐王突然灵光闪现,有了!便来两道辕门,同步入场!蔺相如拍案大笑,连连赞叹韩王高见。秦国竟没有争执,事情便这样定了,韩釐王便觉得分外光彩。  车驾进入大营,距会盟台百步之外两王同时下车,分别从东西两条红毡铺地的甬道走到会盟台下。此时韶乐恰好奏完,舞女恰好退出,中央场地便是一片宁静。待两王在中央两张王案前面南站定,韩釐王便是一声高宣:“大河之上,两王诏告天地——”  诏告天地,本是诸侯会盟的传统礼仪。寻常会盟,都是盟主告天,次强告地,其余会盟者则只站在台下念诵陪祭。然则此次会盟本非寻常,韩釐王便揣摩出了这两王同时诏告的新礼仪,连两王之前的国号都不念,而只念“两王”,以免先后歧见。此等匪夷所思之礼仪,当真也是战国会盟中一次奇观了。  宣声方罢,便见秦赵两王一齐回身面北,分别在王稽、蔺相如导引下登上了两座三丈六尺高的祭天台,各执一卷对天宣告完毕便走了下来。两王都在盛年之期,各方相若,便都想在细节上尽可能的显示优势(王位资历虽然是秦昭王稍长,然赵惠文王却是亲政国王,丝毫不比秦昭王有短)。告天文书的念诵,两王都是浑厚高亢中气十足。念毕下台,两王竟不约而同地不要预设内侍搀扶,轻捷利落地走下三十六级台阶,同时在王案前站定,相视一笑,竟都是气定神闲。  “盟约具名用印——”韩釐王走下云车又是一声高宣。  王稽蔺相如便在两张王案上摊开了羊皮纸盟约。秦昭王与赵惠文王便分别提起王案上的铜官笔,在盟约左下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号。之后两国掌印官员便郑重捧来了王印铜匣,秦昭王与赵惠文王分别打开了印匣,几乎同时说了一声“用印可也”。王稽蔺相如便分别对着印匣长身一躬捧出了王印,结结实实地摁在了羊皮纸盟约上。  “互换盟约,再度用印具名——”  “各执盟约,两王礼拜——”  随着韩釐王的宣呼,用印具名又进行了一次,两王各自捧起盟约相互一个长躬,会盟大典的实际议程便宣告完结了。此时正近午时,韩釐王便亢奋地呼喊出最令会盟者动心的最后一道议程:“会盟告成!大宴开始——”  在祥和悠扬的雅乐中,一场盛大的会盟宴会开始了。三张王案并没有摆成寻常会盟的形制——秦赵并列面南,韩王面北做东道主相对——而是摆成了一个硕大稀疏的圆形:秦王西北位,赵王东北位,韩王东南位。韩釐王笑呵呵入座,竟是如同打了一场胜仗般快慰。只有在这时,他才终于获得了与秦赵两王对等欢宴的礼遇,却是谈何容易!更为难得的是,秦赵争持,诸多几乎只能是盟主主持宣布的关节,都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头上,使他这个原本无足轻重的东道王竟倏忽跻身“三强”,这是何等荣耀!此刻,韩釐王便要盟主般显赫一回,只见他向两王一拱手,陡然便是一声高宣:“鸣锺开鼎——”  随着余音袅袅的锺声,三王便同时用一支精致的铜钩勾在了鼎盖系孔上,噹的一声,鼎盖掀起,骤然便是热气蒸腾肉香弥漫大帐。韩釐王便满面春风地举着酒爵站了起来:“大宴伊始,韩咎身为东道,先敬两王兄一爵!”赵惠文王正要举爵,却见纹丝不动的秦昭王揶揄笑道:“看来呵,三晋皆有魏惠王遗风,都是盟主癖也。明是列席会盟,如何便东道盟主一般作势了?”一言落点,韩釐王顿时便是面色胀红,举着沉甸甸的大爵竟是局促得无所措手足。  赵惠文王明知这是秦王戏侮韩王嘲弄三晋,却一时说不上话来,竟也憋得脸色胀红。正在此时,座席在惠文王侧后的蔺相如却站起来对秦王肃然一躬:“韩王列席会盟,并兼东道司礼,虽是赵国动议,却也得秦王首肯而成。秦王正在盛年,何其如此健忘也?且韩王一国之君,不惜降尊纡贵而执司礼之职,秦王不念其心殷殷其劳仆仆,却是反唇相讥,何以树大国风范?”  秦昭王见是这个凛凛顽石般的蔺相如出面,便有些不快,怎奈此人一番话句句事实句句在理,还当真不好陡然发作,思忖间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原是戏言两句也,上大夫却是当真了?来来来,赵王韩王,干此一爵!”韩釐王虽则大是尴尬,却呵呵笑着就此下坡:“秦王说得不差,戏言耳耳,上大夫何须当真也。来,秦王赵王,干了!”顷刻之间,韩釐王竟是硬生生将“王兄”两字吞了回去。赵惠文王大是快慰,哈哈笑着立即干了一爵,宴席间便顿时轻松起来。  三王各怀心思,正事没有多少说头,便只是嘻嘻哈哈边饮酒边观赏乐舞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天气酒肉之类的闲淡话。秦昭王原本善饮,虽非猛士酒量却是极大,方才被蔺相如呛得一回,心下着意要找回这个面子,便不断下令更换乐舞,每曲都三五次举爵与两王轮番豪饮。如此饮得一个时辰,却是一章雅乐又到终了,秦昭王笑道:“闻得赵王精通瑟乐,便请奏一曲助兴,看比我秦筝如何?”赵惠文王正在酒酣亢奋之际,便哈哈大笑着大袖一挥:“好!抬瑟来也。”  瑟是春秋出现的大型弹拨乐器,二十五弦,每弦一柱,形制便仿佛一口大琴。在通常如《雅》《颂》的大型乐章中,除了锺鼓,便主要是琴、瑟、笙合奏而成主调。当时天下的弦乐器还有六弦筝,然则由于筝是秦人的独有乐器,音色宏大粗犷,入不得中原大雅之堂,便只被称为“秦筝”。直到数十年后的蒙恬将秦筝增至十弦,秦筝才随着强大的国势进入了古典乐器的主流。而赵国属于三晋之一,历来是中原文明的中心之一,自然对秦筝不屑一顾。秦昭王一句“看比我秦筝如何”,竟使赵惠文王豪情勃发,立意要让秦王领略一番中原大雅之乐,便欣然允诺。  两名韩国乐工将一张大瑟抬到中央空地,摆好了瑟案便肃然侍立两侧。赵惠文王出得座席便对着瑟案一个长躬,随即肃然就座,抬手一个长拨定音,便闻轰然之音骤然弥漫大帐,便如萧萧马鸣掠过广阔的草原。随即便是浑厚悠扬的《大雅·文王之声》,随着宏大的瑟声,韩国歌女们便是肃穆的伴唱:“文王有声,遹观厥成,文王受命,有此武功。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禹之绩,四方攸同。”  “大雅气象,彩也!”韩釐王率先喝彩一声,却立即觉得不妥,便笑吟吟看着秦王:“赵王应秦王之请而奏乐,秦王评点了。”  “古董老乐,无甚希奇。”秦昭王悠然矜持地一笑,“然赵王为本王奏乐,倒是值得国史一笔也。”转头便看着王稽,“可曾记下了?”  王稽对着秦昭王座案后的随行史官一挥手,史官捧着一卷竹简站起来高声念诵道:“秦王二十八年八月十五,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秦昭王哈哈大笑:“名垂青史,千古传之,赵王大幸也。”  骤然之间,赵韩两国君臣大是难堪,赵惠文王原本兴致勃勃的大红脸顿时抽搐变青——可恶秦王,竟将堂堂赵王变成了他的乐工!但赵何素来缺乏急智,嘴唇瑟瑟发颤,偏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便在此时,蔺相如一挥手,两名内侍便将赵王搀扶回了王座。蔺相如回身便抱起一个陶盆大步走到秦王座案前一躬:“赵王素来闻得秦王善为秦器击打,请秦王奏盆甄,以相娱乐也。”  “岂有此理!”秦昭王勃然大怒,“本王何善击打?一派胡言,退下!”  蔺相如没有退下,却是双膝一跪高举陶盆:“请秦王击奏盆甄。”战国之世,跪拜原不是常礼,即或君臣之间也不是动辄跪拜。今蔺相如并非秦国臣子,行此大礼更非寻常,显然便是告诉秦王:赵国可礼让一筹,然则邦交尊严一定是要找回来的。  秦昭王心下便是一沉:“蔺相如,你意欲何为?本王偏是不遂你心。”  蔺相如将陶盆望左肋下一夹,右手一伸,霍然从皮靴拔出一把寒光闪烁的短剑搭在了自己脖颈之上:“五步之内,蔺相如颈血必溅秦王之身!”  王稽大惊,向后一挥手,八名秦国武士便大步上前要拿蔺相如。蔺相如怒发冲冠,冲身抵近秦王便是一声大喝:“谁敢近前!我便血溅秦王!”王稽心念电闪,这行辕之内秦赵卫士相当,绝不能逼得蔺相如铤而走险。于是又一挥手让武士退后,自己上前肃然一拱:“上大夫此举大是失礼,当自重退回才是。”蔺相如冷冷一笑:“秦王若知失礼为何物,便当击打盆甄了事。”说罢举起左手,便将陶盆递到了秦昭王胸前。  秦昭王大是懊恼,竟是苦笑不得,如此一个拼命之徒挺着一口短剑戳在鼻子底下,你能如何?回身走开么?他岂能不如影随形?杀了他么?秦赵武士相当,顷刻便是血战!果真如此,这次会盟岂非贻笑天下?百般无奈,便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那只抵到胸口的陶盆。谁知陶盆却是韩国尚坊精制,体薄如皮,一弹之下便噹地一声大响,在肃静无声的大帐竟是余音袅袅。  蔺相如举着陶盆高声道:“赵御史记载:赵王二十年八月十五,秦王为赵王击甄。”  秦昭王哈哈大笑:“好!此事了过,再来痛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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