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_1-34

姬哙又一阵沉默,起身深深一躬:“武信君忠信谋国,姬哙先行谢过了。”  苏秦连忙扶住了燕王,低声说了一阵,燕王频频点头。  半月之后,齐国孟尝君来到燕国,交涉燕齐边境的渔猎争端。子之与孟尝君两相厌恶,便破例的将这件棘手事儿推给了燕王决断。燕王姬哙便顺理成章的交给苏秦全权处置,磋商了几日,苏秦便以特使之身与孟尝君到齐国交涉去了。  一出蓟城,孟尝君便告诉苏秦一个惊人的消息:张仪磨下了齐王,齐王决意与秦国修好结盟,竟然接受了秦国“邀请”——派孟尝君到秦国去做客卿!  苏秦心中一沉,脸上却笑道:“孟尝君做强秦贵客,可喜可贺了。”  “什么贵客?齐王拿我做人质罢了,武信君当真不明么?”孟尝君一脸的苦笑。  苏秦笑道:“看来,这次又要在齐国与张仪周旋了。”  “齐国不是楚国,孟尝君不是春申君,张仪不会得逞的。”  “好!”苏秦很为孟尝君的豪气振奋:“我在临淄等候你的消息。”  易水南岸,两人下车商议了半日,最后依依分手。苏秦向东南去了齐国,孟尝君却向西南去了秦国。  【三 颠峰张仪又出错】  十月之交,孟尝君抵达咸阳,张仪亲自出城郊迎,礼节算是隆重极了。  孟尝君对张仪有一种奇特的感受,既有大是相投,又有虚与委蛇,竟是每每不知何种滋味儿?与苏秦相处长了,孟尝君对名满天下的张仪自然也有一番推测想象,大体上总是不脱苏秦那种名士器局的影子罢了。可当初在临淄第一次见张仪,孟尝君便觉得张仪与苏秦迥然不同!张仪的谈吐是诙谐犀利的,不象苏秦那般凝重睿智;张仪不修边幅,一领丞相锦袍竟在身上穿得绉巴巴的,加上一支铁杖与微瘸摇摆的腿脚,与苏秦那种整肃华贵的气象相比,张仪竟象是个市井布衣;张仪不拘小节,痛饮烈酒,高谈阔论,但有评点,便是一番嬉笑怒骂,听来却是鞭辟入里,令人竟如醍醐灌顶般过劲儿!听多了也习惯了苏秦的那种侃侃雅论,乍然一听张仪论事,竟教人不敢相信面对者便是苏秦的同窗师弟……所有这些在苏秦身上看不到的东西,都令豪侠本色的孟尝君心醉,比较起来,孟尝君竟觉得自己更是喜欢张仪了。孟尝君恨秦国,却是真心的喜欢张仪。  郊迎聚酒,却遇到如此一个不世出的洒脱人物,孟尝君当真是前所未有的一腔快意。本来是礼节性的郊迎接风,两人竟是相对痛饮了两个时辰!谈笑间从品酒说开去,名酒佳酿、名车骏马、兵戈剑器、《诗》风情歌、各人喜好,竟是无事不论,偏偏国事却是一句也没有说,秋日便枕在了山头。看看天已暮色,嬴华走过来在张仪耳边悄悄说了两句。  “罪过罪过!”张仪恍然大笑着站了起来:“孟尝君啊,秦王还等着给你洗尘呢,走!接着喝了!”  “好!接着喝!”孟尝君也是一阵大笑。  两人上车进了咸阳东门,城中已经华灯初上。车行十里长街,但见道中车水马龙,万家灯火中夜市煌煌,一片灿烂锦绣。孟尝君目不暇接,一路竟是连声惊叹,到得宫前,见广场中车马如梭官吏来往匆匆,竟比临淄的早朝还要繁忙!孟尝君不禁戏谑笑道:“一个孟尝君,秦国便忙成了这般模样?”张仪哈哈大笑:“秦国无闲官,当日事当日毕,能不忙么?”素来豁达的孟尝君竟蓦然愣怔,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却是半日无话。  进得一座小殿,四个黑衣人正在悠闲的笑谈,几张长案上都摆着显然已经变凉了的酒菜。孟尝君在门口瞄得一眼,却见座中几人都是黑色的无冠常服,座案又摆成了环形,竟没有立即看出哪个人是秦王?孟尝君不禁松了一口气:一定是几个大臣等候在这里,秦王还没有来。正在此时,一个须发灰白敦厚稳健的黑衣人迎了过来:“孟尝君,嬴驷等候多时了。”嬴驷?孟尝君大出意料,连忙深深一躬:“田文唐突,多酒失礼,望秦王恕罪。”  “哪里话来?”秦惠王爽朗笑道:“至情至性,大礼不虚,孟尝君正对秦人脾胃呢。”说着拉起孟尝君的手:“来,先认认我这几个老臣子:这是右丞相樗里疾,你的老友了。”  樗里疾拱手嘿嘿笑道:“孟尝君,黑肥子想你想得紧噢。”  “这是上将军司马错,没见过面的老冤家了。”  司马错拱手做礼:“久仰孟尝君大名,日后多承指教。”  孟尝君笑了:“上将军,你可是替我这个败将说话了。”  一片大笑声中,秦惠王又介绍了长史甘茂,君臣便落座入席。间隙中,张仪早已经命内侍换上了热腾腾的新菜,秦惠王便举爵开席,君臣同饮,为孟尝君行了接风洗尘之礼。酒过三巡,秦惠王笑道:“孟尝君啊,我等君臣为你洗尘接风,嬴驷只有一句话:邀君入秦,非有他意,只是想请你到秦国走走看看,看完了,你便可随时回齐。”  孟尝君内心很是惊讶,却悠然笑道:“多谢秦王,许田文自由之身。”  “嘿嘿,”樗里疾笑着指点:“你个孟尝君啊,秦国稀罕你小子做人质么?”  孟尝君与樗里疾笑骂惯了,闻言哈哈大笑:“有黑肥子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秦惠王悠然笑道:“山东六国历来以老眼看秦国,骂秦国是虎狼之国蛮夷之邦。君性公直,能还秦国一个公道,嬴驷也就多谢了。”  “谢过秦王信任。”孟尝君慨然允诺,还想说什么,终于却是忍住了。  从宫中出来,已经是二更时分。张仪拉着孟尝君笑道:“给你说了,我那里还有几坛百年赵酒,明日去灭了它如何?”张仪慨然做请,铁杖跺得笃笃响。  “明日做甚?便是今夜了!”孟尝君兴致勃勃:“我最不喜欢住驿馆,便到你府上盘桓它几日,看看秦国丞相如何过活了?”  张仪哈哈大笑:“人许三分,自索十分,孟尝君当真稀奇也!”  “养门客久了犯贱,也想让别人养养,有甚个稀奇?”孟尝君却是一本正经。  张仪更是笑不可遏:“哎呀了得!如此一个门客,折煞张仪了。”  一路笑谈指点,回到府中已经过了三更。张仪冒着醺醺酒气,一进正厅便高声叫道:“绯云,酒神来了!上百年赵酒!”绯云扶住张仪笑道:“吔,还酒神呢,酒桶吧,还能装多少?”孟尝君莞尔笑道:“小妹说得好,原是两只酒桶。”张仪笃笃跺着铁杖:“我的小妹,是你叫的么?”孟尝君忍俊不住哈哈大笑:“你的便是我的,又有何妨?”张仪跌坐案旁地毡上,口中兀自喃喃:“我的便是我的,又有何妨?”  绯云一边忙着将张仪扶着靠到大背垫上坐好,一边红着脸咯咯笑道:“吔!又乱说了,有贵客在这里呢。”说着又利落的给孟尝君拿过一个大靠垫:“大人稍待,赵酒马上便来。”说完便一阵风似的飘了出去。  “张兄,”孟尝君神秘的笑笑:“不惑之年,依旧独身,文章便在此处了?”  张仪呵呵笑道:“文章啊文章,文章也该结果了……”  “张兄大手笔,定做得好文章!”  “大手笔?大手笔也只能做一篇好文章啊。”  “哦——!”孟尝君摇头晃脑:“只要值得做,两篇做得,十篇八篇都做得。张仪是张仪,张仪不是孔夫子,也不是孟夫子。”  “说得好!”张仪拍案笑道:“张仪便是张仪,知张仪者,孟尝君也!”  “知田文者,张仪也!”孟尝君一拍案,两人竟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绯云带着两个侍女飘了进来,一阵摆弄,两张长案上便摆满了鼎盘碗筷,两只贴着红字的白陶酒坛赫然蹲在了案旁!孟尝君耸了耸鼻头:“啊,好香!这,是百年赵酒?”绯云笑道:“吔,错不了,管保饮来痛快。”孟尝君大笑:“好好好,这便对路了!”猛然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土色大陶碗:“噢——?老赵酒,要用陶碗喝的么?”绯云笑道:“吔!老酒大碗,比铜爵更快意呢。”说着已经端起白色陶坛,飞快的给两只大陶碗斟满了,递到了两人面前。  孟尝君高声大笑道:“张兄,来,你的百年赵酒!干!”  “对!你的百年赵酒,干!”两碗一照,两人便咕咚咚一气饮干了。  “好爽快!百年赵酒!再来再来。”又连连饮干了三碗,孟尝君方才啧啧品咂着一脸困惑道:“不对呀,这,这赵酒?如何是冰凉酸甜?”  “对呀,这赵酒如何冰凉酸甜?问邯郸酒吏!”张仪笃笃跺着铁杖。  看着两人醉态,绯云咯咯笑道:“吔——!这是冰镇的老秦米酒,还酒神呢。”  孟尝君哈哈大笑:“好!便是这百年冰镇,正当其时,天下第一!再来!”  “对!百年冰镇,天下第一!再来!”张仪立即呼喝响应。  片刻之间,两人连干六碗,胸腔中那股热辣辣的火苗终于平息了一些,却都是满面红光歪着身子靠在墙上。张仪啪啪的拍着长案:“孟尝君啊,你转悠上个把月,等我手边事了一了,我便与你同去临淄一游了。”孟尝君呵呵笑着连连摇头:“苏秦刚到齐国,你便要去搅和,生生让苏兄不得安宁么?”张仪脸色猛然黑了下来:“孟尝君,你说说,屈原暗杀张仪,与我这位师兄合谋没有?”  孟尝君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便倒在地毡上打起了呼噜。张仪歪着身子,敲敲长案兀自笑道:“好你个孟尝君,打呼噜搪塞我,我追你梦中,也要问个明白……”头一歪,竟也呼噜呼噜的去了。  次日午后,孟尝君方才醒来,梳洗用饭后便来书房找张仪说话。书房外遇见绯云,方知张仪清早便进宫去了,目下还没有回府。孟尝君不禁惊讶张仪的过人精力,更是敬佩秦国官员的勤奋敬事。若在齐国,因邦交周旋而醉酒,大睡三日也是理直气壮的,任谁也不会来找你公干。一个丞相都如此勤谨,秦国官员谁敢懈怠国事?举国如此勤谨,国家岂有不兴旺的道理?蓦然想到齐国,想到山东战国,孟尝君顿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此时的张仪,却在宫中与司马错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丹水大战后,秦惠王深感国力仍然欠缺,与楚国新军一次恶战便有吃紧之感,如何能与山东六国长期抗衡?张仪与司马错回到咸阳后,秦惠王便下令几个肱股大臣认真谋划,如何大大增强国力?如何重新打开僵局?今日朝会,便是聚议这件至关重要的大事。参加的除了张仪、司马错、樗里疾、甘茂,秦惠王还特意派内侍用军榻抬来了白发苍苍的王伯嬴虔,让他安卧在炭火明亮的大燎炉旁听一听。  樗里疾是实际主持内政的右丞相,先简约的禀报了秦楚大战后的国力状况:秦国虽有六郡三十八县,人口三百余万,但北地、上郡、陇西三郡,为抗击匈奴与诸胡,历来不征兵员、不缴赋税;关中两郡与商於郡,是秦国抗衡山东六国的实力来源,三郡人口将近两百万,可成军之壮丁足额为三十万;秦国三座粮仓存粮一百余万斛,若无赈灾之急,可供三年军食;咸阳尚坊存铁料九万余斤,仅可铸造兵器一万件左右;国库存盐三万余担,大体可供两年国用。  末了樗里疾道:“据臣测算:要抗衡山东,成就统一大业,新军兵力至少当在五十万。而以秦国目下之土地人口财货盐铁粮草等诸般状况,纵可成军三十万,也无法支撑三年以上。若加重赋税、扩大兵员,则自坏法制,为今之计,必须在‘拓展’二字着力。”  生性诙谐的樗里疾,今日竟是封着黑脸没有一丝笑容。尽管大臣们也都大体知道这种实情,但被主政大臣板上钉钉的用一连串数字亮出来,依然是人人心惊,殿中竟一时沉默。  “拓展?”秦惠王在王案前来回转悠着:“倒是不错,可是向哪里拓展?想过么?”  “臣尚无定见。”樗里疾道:“丞相洞悉天下,此事当请丞相定夺。”  张仪是首席大臣,又是对天下了如指掌的纵横大家,秦惠王与大臣们自然都想听到他的长策大谋。樗里疾一说,秦惠王便笑了:“那是自然。丞相就先说了。”  “臣启我王:”张仪拱手道:“秦国开拓,须得合乎三个条件:其一,此地与秦国相连,否则难以化入;其二,土地富裕,物产丰饶,否则反成累赘;其三,国弱兵少,可一攻而下,无反复争夺之忧。”  “好。”秦惠王微笑拍案:“便是如此三个条件,丞相瞄到了何处啊?”  “韩国!”  “韩——国——?”樗里疾、甘茂与军榻上的嬴虔几乎同时惊讶的瞪起了眼睛,只有司马错不动声色的坐着。秦惠王只是望着张仪,显然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韩国与秦国相邻,非但有宜阳铁山、大河盐场,且是平原粮仓,更有两百余万人口。此为灭韩之实利!韩国力弱,可战精兵不过五万。目下合纵破裂,山东战国自顾不暇,韩国无救援之兵,定可一鼓而下。此为灭韩之可能。”张仪说得激动,顺势站了起来:“再说灭韩之远图:一旦灭韩,秦国在关外便有了殷实的根基,将对山东战国以巨大震慑,促成统一大业早日完成。张仪以为,目下攻韩,正当其时!”  殿中一时肃然沉默。白发苍苍的嬴虔竟激动得喘息起来,当当的敲着燎炉嘶哑着道:“说得好!有魄力!灭一韩国,天下震恐,不定山东就忽喇喇崩了。”  此时秦惠王表现出了难得的定力,看着其他几个没有说话的大臣,他缓慢的踱着步子道:“此时生死攸关,不能踏错一步,都说话了。”  樗里疾又嘿嘿笑了:“要攻城掠地,黑肥子还是先听听上将军说法了。”  “臣初谋大政,也想先闻上将军高见。”甘茂立即追随了樗里疾。  “也是,打仗便要靠上将军了。”秦惠王笑道:“司马错寡言多谋,就说说了。”  一直沉默的司马错,谦恭的对张仪拱手做了一礼:“丞相鞭辟入里,所说拓地三条件,司马错至为敬佩。然则,司马错以为:不宜灭韩,而应灭巴蜀两国。”  “巴——?蜀——?”一言落点,又是波澜陡起!樗里疾竟比方才张仪提出灭韩还要惊讶困惑,本来想笑,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两声长长的惊呼。  在当时的秦国朝野,清楚巴蜀两国者寥寥无几,到过巴蜀两地的大臣更是凤毛麟角,纵然知晓,也莫不将巴蜀看做楚国岭南般遥远荒僻的山地小邦。而今,上将军司马错竟要去攻占这茫茫大山中的化外之邦,当真是匪夷所思,难怪樗里疾惊讶莫名,想笑都笑不出来。  “上将军,巴蜀……好,你且说下去。”秦惠王蓦然想起司马错奇袭房陵之前的话“无八分胜算,臣不敢谋国”,终究是稳住了神,决意听司马错说完。  “君上,列位大人:”司马错没有丝毫的窘迫,拱手侃侃道:“古谚有云:欲富其国,务广其地;欲强其兵,务富其民;欲王天下,务张其力。目下秦国地小民少,国无殷实财货,仓无三年积粮,急图大出,必耗尽国力而无所成。灭韩固能大增实力,然则事实上却极难成功。六国合纵虽然破裂,但陡起灭国之祸,山东六国必生唇亡齿寒之心,必将拼死救援。大战但起,秦国兵员财货何能支撑三年以上?此为韩国不可灭也。”  “近在咫尺不可灭,远在千里倒可取了?”张仪揶揄的笑了。  司马错:“丞相明察:巴蜀虽远隔崇山峻岭,但两邦人口众多,又多有河谷平川,其山地盐铁丰饶,其平原雨量丰沛,水患一旦根治,便是天然粮仓。秦国若取巴蜀之地,当增民众百余万,地扩一千里,抵得上半个楚国!”  话音落点,殿中君臣不禁为之一动,张仪却冷冷追了一句:“愿闻如何取法?”  “巴蜀之难,在于路无通途。”司马错先一句挑明了症结,又侃侃道:“奇袭房陵之时,司马错已经探察清楚,进军巴蜀有三条路径:其一,轻舟溯江而上,专运兵器辎重;其二,五千轻兵出陈仓大散岭,从山道入蜀地;其三,五千轻兵出褒斜古道,沿潜水河道入巴地。以我军之坚韧,进入巴蜀不是难事。”  “嘿嘿嘿,”樗里疾笑道:“上将军啊,若有一军埋伏,可就颗粒无收喽!”  司马错淡淡一笑:“敢问左丞相,半月之前,可有巴蜀使者入咸阳?”  “嘿!黑肥子如何忘了这茬儿?”樗里疾一拍大腿:“巴国蜀国打了起来,都来请我出兵,君上还没给人家回话呢。”  “是有此事。”秦惠王点点头:“虑及路途艰辛,没打算救援,所以也没有周知诸位。”  “纵有此事,巴蜀依旧不可取!”张仪断然道:“巴蜀虽大,却多是险山恶水,且多有瘴气之患。得此一千里,非但不增秦国实力,且要下大力气驻军治民。张仪以为:无三十年之功,巴蜀终是累赘!敢问上将军,若巴蜀之地能大增国力,何以楚国不拓岭南三千里,却要拼死争夺淮水以北尺寸之地?”  “丞相此言差矣。”司马错竟一句先否定了张仪,惊讶得燎炉旁的嬴虔都瞪大了老眼,司马错却依旧板着脸道:“其一,巴蜀外险峻而内平缓,既无大国胁迫之忧,又无匈奴骚扰之患,治理之难,更比陇西戎族来得容易,堪为秦国真正的大后方。其二,岭南与巴蜀不同:岭南燠热,丛林参天,部族散居山洞水边,纯以渔猎为生,而无农耕之习俗;巴蜀两邦则与中原大同小异,更有仰慕中原文明之心,若有精干吏员十余人,三年之内必有小成,十年之内便是大成。”  “三年?十年?”张仪冷冷一笑:“耗时劳师,不足以成名,空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何能与灭韩相比了?”  “非也。”司马错竟是丝毫不为张仪气势所动,执拗反驳:“当下灭韩,实为冒天下之大不讳,一获恶名,二树强敌,导致天下汹汹,岂非与连横长策背道而驰?”  张仪陡然一怔,却立即反唇相讥:“攻占杀伐但凭实力较量,何论善恶之名?上将军何时变成了儒将?”战国之世,“儒将”却是一种讥讽,此言一出,殿中君臣不禁为之一怔。  “攻城拓地,无须沽名,却也无须自召天下口诛笔伐。”司马错对那个“儒将”似乎浑然无觉,依旧顺着自己的想法说了下去:“巴蜀求援,秦以禁暴止乱为名而取之,顺理成章。拔两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得实利而天下不以为贪,一举而名实相符,何乐而不为也?韩固当灭,然秦国今日无力。巴蜀固远,秦却伸手可及。愿丞相三思。”  “谚云: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中原之地,便是今日天下之朝市!谋利而不上市,谋政而不入朝,岂非南辕北辙?”张仪对中原的地位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臣言尽于此,惟愿君上定夺。”司马错终于退让了。  “臣与上将军,同心不同谋,君上明察独断了。”张仪也笑了。  “同心不同谋,丞相说得好!”秦惠王此刻担心的正是将相失和,尤其对于号称天下第一利口的张仪,秦惠王更担心他拉不下脸。此刻张仪一句话便撂开了他这块心病,自然大是激赏:“将相同心,国之大福也!丞相这句话胸襟似海,便是千古良相!”  樗里疾笑道:“嘿嘿嘿,以守为攻罢了,君上不要上当喽。”  张仪哈哈大笑:“知我者,黑肥子也!”  殿中轰然大笑,连不会笑的司马错也大笑了起来,方才的紧张气氛竟是烟消云散了。正在秦惠王要说散朝时,一个书吏匆匆进来交给了甘茂一卷竹简。甘茂打开瞄得一眼,连忙双手捧给了秦惠王:“赵王国书,请君上过目。”秦惠王笑道:“你念吧,一道儿听听了。”  甘茂展开竹简高声念道:“赵雍拜上秦王:雍虽称王,然赵国积贫积弱,雍愧对社稷,愧对朝野。今欲变法富民,奈何无从着手。秦国变法深彻,实为天下之师。雍欲师从秦国变法,祈望秦王派一大臣,为我变法国师。秦赵同源,恳望秦王恩准。赵雍二年秋。”  殿中一时愕然!历来变法大计,在各国都是最高机密,等闲大臣也不可能参与筹划,更别说公然求助于他国了。而今这个新赵王竟是匪夷所思,非但明告变法意图,而且请求秦国派一个“变法国师”,当真是不可思议!  “嘿嘿,赵雍这小子有花花肠。”樗里疾拍拍肚皮:“我看要当心,看看再说。”  秦惠王一直在缓慢的转悠,此刻笑道:“邦交纵横,还是丞相全权处置,我等就不用费尽心思揣摩了。”说罢一甩大袖:“散朝。”便径自走了。  “上将军留步。”张仪走到司马错身边低声说了一阵,司马错频频点头。  【四 新朋旧情尽路营】  回到府中,张仪立即吩咐绯云备酒,自己则亲自去偏院请来了孟尝君。  酒坛一打开,孟尝君便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好!真正的百年赵酒,张兄信人也!”张仪笑道:“孟尝君是谁?张仪敢骗么?”孟尝君哈哈大笑:“未必未必,今日此酒,敢说不是买我了?”张仪也是一阵大笑:“孟尝君胆大如斗,心细如发,果然名不虚传!”说着举起面前大爵:“来,先干一爵再说了。”  一爵下肚,张仪品咂着笑道:“敢问田兄,齐国可想变法?”  “想啊。”孟尝君目光闪烁着却不多说。  “想在秦国请一个变法国师么?”  孟尝君哈哈大笑:“妙论!张兄想做天下师了?好志气!”  张仪诡秘的笑了:“你别说嘴,先看看这件物事了。”说着从案下拿出一卷竹简递了过去。孟尝君打开一看,竟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愣怔得一阵,慨然拍案:“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田文可是开眼界了。”张仪摇头悠然一笑:“奇亦不奇,不奇亦奇。你先说说,这赵雍究竟意图何在?”  孟尝君思忖良久,却只是微微一笑。  “不愿说?还是不敢说?”张仪目光炯炯的看着孟尝君。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活法罢了。”孟尝君叹息了一声。  张仪哈哈大笑:“妙辞!你我同去邯郸,看看这猪如何拱法?”  孟尝君眼睛一亮:“好!便去看看这头笨猪。”  一通酒喝了一个多时辰,孟尝君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竟没有了爽朗的笑声,只是自顾饮酒,对张仪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酬着。  三日之后,一行车马便东出咸阳辚辚上路了。张仪此行轻车简从,只有一个百人队做护卫骑士,竟是比孟尝君的门客骑士还要少。可孟尝君却留意到了,张仪的随员中多了几位虽然是寻常甲胄,却隐隐然是百战之身的神秘人物。虽说与张仪甚是相投,可孟尝君毕竟身为重臣久居高位,深知邦交大臣间“可交人不可交事”的来往准则,更何况面对秦国这样的对手国家的丞相?于是,一路上竟只是海阔天空痛饮酒,绝不主动涉及公事,更不与张仪的随员私下说话。反倒是张仪无所顾忌,每日宿营痛饮,都要说一阵赵国,说一阵秦国,间或也说一阵自己的使命与身边的随员人等。将到邯郸,孟尝君对张仪此行的诸般事务,竟也有了八九不离十的了解。  这日天将暮色,车马便在漳水北岸扎营。漳水距邯郸不过二百多里路程,明日起早上路,大半日便可抵达。这种分际,在车马商旅便叫做“尽路营”——来日路尽,大抵总要酒肉一番的。特使人马若无急务,大体上便也与商旅路人的传统一样。张仪与孟尝君都是经年远足的名家,自然更要借着这个由头痛饮一番了,大帐中风灯点亮,两人便人手一方干牛肉,谈笑风生的喝了起来。  “田兄啊,赵国军力比齐国如何?”饮得几碗,张仪又扯上了国事。  孟尝君笑道:“不好说,赵齐似乎还没打过仗。”  “噢?”张仪又是诡秘的笑了笑:“燕韩也没打过仗,也不好说么?”  “那好说。韩国弱小,自然不如齐国。”  “赵国大么?比韩国多了五个县而已。”  孟尝君不禁笑道:“张兄啊张兄,你无非是想让田文说:赵国战力与齐国不相上下,是么?”  “不是要你说,却是你不敢自认这个事实,可是?”  孟尝君苦笑着点点头:“就算是吧,你又有题目了?”  “敢问孟尝君,”张仪煞有介事的笑着:“你若是赵雍,最想做甚事?”  “田文不是赵雍,也不是赵雍腹中虫子。”孟尝君也是煞有介事。  “再问孟尝君:赵雍要做的这件事,对齐国有没有好处?”  孟尝君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张兄啊张兄,齐赵老盟,离间不得的!”  “错。那要看是不是离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离间谁了?”张仪微笑着摇头。  “我想想……”孟尝君举着的酒碗停在了半空。  “敌无恒敌,友无恒友。孟尝君,记住这句话,便是谋国大师了。”张仪只是悠然笑着。  “敌无恒敌,友无恒友,世事无常了?”孟尝君举着酒碗兀自喃喃。  “非也。”张仪哈哈大笑:“邦国之道,唯利恒常!”  孟尝君冷冷打量着张仪,眼中射出异样的光芒,有些冰冷,又有些迷茫,似乎已经不认识面前这个令他倾心的名士了。张仪却没有丝毫的窘迫,竟也坦然的迎接着孟尝君的目光,脸上甚至还挂着几分微笑,良久无言,孟尝君竟默默的走了。  “呱嗒”一声,后帐棉布帘打开,嬴华走了过来:“是否太狠了?不怕适得其反?”  张仪笑着摇摇头:“孟尝君之弱点,在于义气过甚,几瓢冷水有好处。”  “齐赵老盟,不要又逼出一个屈原来。”嬴华显然还是担心。  “孟尝君不会成为屈原,平原君也不会成为屈原。”张仪在帐中转悠着,那支精致闪亮的铁杖笃笃的点着:“屈原之激烈,在于楚国至上,任何伤害楚国利益与尊严的人与事,屈原都会不顾一切的复仇,哪怕此人曾经是他的至交知音,也会在所不惜。孟尝君却是义气至上,在国家利益与友情义气相左时,他甚至很难有清楚的取舍,你说他会成为屈原?”  嬴华轻柔的笑了:“但愿无事,我只是怕再遇上郢都那样的险情。”  “怕甚来?至多再加一支铁杖罢了。”  “不许胡说!”嬴华低声呵斥着,一手捂住了张仪的嘴巴娇嗔道:“那是胡乱加的么?没心肝!”男装丽人情之所至,竟是灿烂娇柔分外动人。张仪第一次看见嬴华流露出女儿情态,鼻端又是温热馨香,心中骤然一热,几乎就要伸手揽住那丰满结实的女儿身子!但也就在心念电闪之间,张仪竟生生的咬牙忍住了,头一偏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好好好,有你这一支便够了。”说着便笃笃笃的点着那支铁杖:“要不是屈原,你能打造出这件宝贝来?”  “还有一支,也是宝贝。”嬴华的笑脸上闪烁着一丝诡秘。  “只许一支,又如何还有一支?”  “不许笑!这个‘一支’,不是那个‘一支’。”  张仪凑到嬴华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嬴华脸色顿时胀红,却咯咯笑着猛然抱住了张仪!  “吔——!两个大哥好热闹。”绯云一副顽皮的鬼脸,捧着铜盘走了进来。张仪红着脸拍拍嬴华的头笑道:“看看,小妹要哭了。”绯云放下托盘笑道:“吔,你才哭呢。”说着走过去将嬴华拉了过来:“大哥哥,不,大姐姐坐好,听我说,你与大哥该成婚了,甚时能办了?”嬴华本来低着头大红着脸,听绯云一本正经的管事操办口气,噗嗤笑道:“哟,小妹比我还着急,你甚时办呀?”  “吔——?关我甚事?”似乎不胜惊诧,绯云长长的惊呼了一声。  “吔——?关我甚事?”嬴华惟妙惟肖的学着绯云口吻,人却笑得靠在了长案上。  张仪想不到如此一个偶然场合,竟然将多年困扰心头的事明朗了,便想索性说个明白。心思一定,虽然也是红着脸,却是从容笑道:“心里话:你们俩都与我甘苦共尝,都救过我的命,都为我受过苦难,再说,也都是窈窕淑女杨柳丽人,我一个也不能舍!张仪多年不成婚,便是等着有一天将话说开了,不想今日竟合了气数: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妻子,姐妹一般,无分大小!”  “吔!胃口好大呢。”绯云做了个鬼脸。  “哟!我姐妹嫁不出去了?”嬴华也咯咯笑着。  张仪笃笃跺着铁杖站了起来,一副大丈夫气派:“毋庸再议,俩姐妹今夜便是我妻!回到咸阳再补婚典。”说着便径直走了过来。嬴华跌在地粘上惊讶的叫了起来:“哟!匈奴单于呀,抢人了?”绯云却笑叫起来:“吔——!谁教你惹他了?有姐姐受的折磨呢。”  张仪丢掉铁杖,哈哈大笑着一边一个,将两人抱起来走进了后帐……  【五 将计就计邯郸策】  虽说是初冬尚未入九,邯郸已经是北风料峭了。当张仪与孟尝君一行进入这座坚固雄峻的城堡时,却发现在一年之中,邯郸竟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三晋之中,赵国以久远的尚武传统著名。春秋时期,赵氏一族的优秀子弟大多都在军中做各种将领,赵氏也就长期掌握了晋国的军权。尽管期间多有坎坷沉浮,但军旅尚武传统已经成为赵氏永久的部族徽记。立国之后,赵氏部族的这种传统,便化作了弥漫朝野的尚武习俗。虽然赵国还不是第一流强国,但却是谁也不敢轻易触动的一只卧虎。除了魏国在全盛时期的几次挑衅攻赵,中山国几次偷偷摸摸的袭击,中原大国都没有与赵国发生过十万兵力以上的大战。其所以如此,是谁都明白一个事实:赵国的精锐军力都在阴山、云中的千里草原大漠与匈奴抗衡,而从来没有将精锐的骑兵开进中原。  自赵烈侯起,历经武侯、成侯、肃侯四代,赵国的经国方略始终都是很明确的四个字:北战南和!南进中原争霸,赵国不如地广人众的魏齐楚三国;但北出河套拓地,赵国便有很强的优势。赵成侯曾经发誓要象秦穆公一统西戎那样,结结实实拿下全部阴山草原与敕勒川谷地,回过头再南进中原!可几十年打下来,竟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这时正是草原部落的强盛时期,匈奴的大小单于们本来就嗷嗷叫着要南下中原,便与赵国硬碰硬的大打起来!十几场大战下来,双方都对对手的战力大为惊诧,竟眼睁睁的谁也战胜不了谁,鲜血凝下的仇恨却是越积越深了。犹如两只猛虎对峙,谁也不敢后退,双方都被牢牢的粘在了广袤的草原大漠上。  赵国狼狈了——北不能退,南不能战,竟是窝火了几十年!  这种紧绷绷数十年的“常战”生涯,邯郸街市便有了人人皱眉的独特色彩——充斥官市民市的交易物,大多是牛马兵器与各种皮革,它们杂乱无序的堆砌在街市帐篷中,与盐铁布帛店铺交相混杂,仿佛是草原上的月终大集市;弥漫邯郸街区的浓烈气息,便是香辣的酒气与马粪牛屎的臭气;行人一不小心,便会被到处都可能遇到的牛屎马粪猛跌一跤,招来满街大笑。再光鲜的服饰,上市一趟都会变得脏污不堪,于是,但凡邯郸国人便都有一身专门上市做买卖的粗布衣服,叫做“市衣”。至于王公贵胄,那是绝不会踏进商市街区的。  不知哪一年,稷下学宫的一个士子游了邯郸,编了一首美其名曰《赵风》的童谣:  〖邯郸邯郸  脏臭百年  满市牛马  辣臭薰天  女儿疾走  避粪遮颜  若得杨柳  学步邯郸〗  时间一长,这首童谣竟传遍列国,成了商旅游人嘲笑赵国的必修歌谣——不会唱“赵风”,便等于没有来过邯郸!  可今日入邯郸,这一切竟然都神奇的消失了!街市货品虽然不多,却是整齐有序的分类排列在店铺中,杂乱拥挤的街边帐篷全都没有了。更令人惊奇的是,满街悠然游走的牛马也没有了,散发着浓烈血腥味儿的生皮革,也竟然看不到了,脚下的青石板干干净净,昔日随处可见的热烘烘的牛屎马粪,竟是踪迹皆无,满街之中风吹酒香,竟是分外醉人!  绯云走过去问一个店主,老人竟是昂昂高声:“咋?小哥还当我脏臭邯郸么?牛马皮革市,早搬到城墙下去了!”张仪与孟尝君同声大笑,竟齐齐喊了一个“好!”字。  正在此时,一队人马沓沓而来,为首一人大红斗篷,老远便滚鞍下马高声笑道:“丞相大人、孟尝君,别来无恙了?”孟尝君连忙下车迎上来笑道:“平原君别来无恙?来,正主儿是丞相,我是陪客而已,快来见过了。”张仪虽然与平原君赵胜仅有过草草一面之交,却也素知“四大公子”秉性,也已经下车迎了过来:“平原君,张仪又来叨扰了。”  “丞相老是给我脸面。”平原君连忙谦恭的一躬到底,朗声笑道:“原是赵国请丞相做国师来的,赵胜粗疏,出了城竟没接着人,当真罪过了。”  “那就将功补过了,说!哪里有百年赵酒?”孟尝君立即笑着顶上了一句。  “自然有了,丞相请。”赵胜说罢,竟恭敬的将张仪虚扶上车,然后利落的跳坐上车辕笑道:“孟尝君随我来。”便一抖双马丝缰,轺车便在石板长街辚辚而去。  片刻之间,轺车马队停下,平原君府邸赫然便在面前。平原君将轺车停稳,虚手扶下张仪,便立即吩咐已经肃立待命的管事家老,将所有随员连同孟尝君的门客骑士,一并安置在偏院摆酒款待。孟尝君笑道:“平原君啊,还是让他们住驿馆吧。”平原君笑道:“丞相随员与孟尝君门客,都是要办事的,赵胜岂敢唐突?请吧。”孟尝君目光向张仪一闪,张仪微微一笑,却径自随平原君走了进去。  正厅中宴席已经摆好,平原君指点着酒菜笑道:“两位看看,一色的胡羊,纯正的赵酒,如何?”张仪与孟尝君同声大笑,连连道好,竟是迫不及待的凑近长案,打量着耸起了鼻头。平原君将张仪请入宾客主位,将孟尝君请入陪客尊位,便亲自跪坐案前开启酒坛泥封,执起长柄木勺,为两人斟满了第一爵赵酒。而后平原君在末座长案前举起了酒爵:“丞相、孟尝君皆为贵客,赵胜代我王为两位接风洗尘,来,先干一爵!”  按照礼节,主人代国君接风,客人便须得先谢王恩而后饮酒。孟尝君素来豪爽,视平原君如异姓兄弟一般,此刻却觉得年青的平原君有些做作,不禁先自有些别扭,竟看着张仪没有举爵。张仪却呵呵笑着举爵高声道:“孟尝君啊,你我该多谢赵王,多谢平原君了,来,干!”孟尝君竟只说了一句:“好,干了!”一饮而尽,便抓起盘中热腾腾的胡羊腿大啃起来。  张仪笑道:“平原君,邯郸大变,教人刮目相看啊。”  平原君大笑:“脏臭邯郸,能迎国师?些许收拾,值得刮目相看?”  “要说请国师,这礼数就差池了吧。”孟尝君揶揄的顶上了一句。  平原君笑道:“田兄老是打我,赵胜饮了此爵,先给丞相赔罪了。”说罢将大爵咕咚咚饮干,又在座中一躬:“实不相瞒:阴山告急,赵王巡边督战去了,委托赵胜迎候国师,尚请丞相恕罪。”  张仪哈哈大笑:“平原君啊,还真当张仪做国师了?来,先喝酒!”饮干一爵又品咂一番道:“啧啧啧,果然凛冽非凡,竟比我那百年赵酒还有劲力,奇了!”  “这是王室作坊特酿特藏,”平原君拍案笑道:“临走时,赵胜送每人十坛!”  孟尝君高兴得用羊腿骨将铜盘咂得“当!”的一声大响:“好!这才叫慷慨平原君也。”  平原君不禁大笑起来:“哎呀,照你老哥哥说法,赵胜不送酒便不慷慨了?”  孟尝君摇头晃脑的拉着声调:“然也然也,不交酒肉,谈何朋友?”  平原君眨眨眼睛揶揄笑道:“如此你我便是酒肉朋友了?”  孟尝君似笑非笑道:“也许当是酒肉,再加朋友。”  张仪哈哈大笑,平原君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通酒直喝到刁斗打了三更,张仪与孟尝君便回到各自的小庭院去了。  平原君也是有名的养士公子,门客虽然没有孟尝君那般声势,至少也有八九百人了。为此,平原君的府邸中建造了十几座独立的小庭院,专门给名士能才居住。今日接待张仪孟尝君两位大人物,竟是派上了用场。张仪被安置在叫做“松谷”小庭院,一池清水,几株苍松,六间古朴的茅屋,的确很是雅致幽静。孟尝君被安置在“竹苑”,庭院中竹林萧萧,石山错落,一座红色木楼耸立,又是另一番情境。松谷与竹苑一东一西,中间隔着两排办事吏员的公事房,是平原君府中各擅胜场的两座最好庭院。  孟尝君沐浴后并未晕酒,便吩咐在寝室廊下煮茶,与自己一个门客品茶闲谈。这个门客本是赵国人,兴致勃勃的对孟尝君说起了赵国的诸般风习。孟尝君听得心中一动:“你说,赵国民风最抢眼处在哪里?”门客毫不犹豫:“尚武之风。”孟尝君又追一句:“赵人尚武,却比齐人如何?”门客思忖片刻道:“齐人尚武,多在防身,民间多练个人技击之术,以剑器格斗为最多。赵人尚武,却是聚村结族,群练群战,以骑术箭术马上劈刀为最。”孟尝君沉吟道:“这就是说,赵人尚武为群战,齐人尚武为私斗?”门客笑道:“正是如此。”孟尝君一时无话,只是默默啜饮。  正在此时,木楼梯传来箜箜的脚步声。孟尝君抬头之间,一身便装的平原君已经笑吟吟站在面前。孟尝君恍然笑道:“啊,赵酒虽烈,却不上头,还有一个清醒的嘛,来,品品我的蒙山茶了。”平原君笑道:“但有好酒,孟尝君便是通宵达旦,今日三更散宴,如何能尽兴?”说着一个熟练的响指,便有一个黑影倏的从楼下飞了上来,两坛赵酒便赫然摆在了孟尝君面前,黑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平原君笑道:“更深人静,不想多有响动,田兄鉴谅了。廊下风大,进去痛饮了。”  孟尝君向门客一瞄,那门客便不失时机的告退了。进得寝室外厅,孟尝君微微一笑:“平原君啊,你方才已经醉得软倒了,醒得却如此快当?”平原君狡黠的笑笑:“田兄心知肚明,那是骗张仪的了。”孟尝君不禁失笑:“班门弄斧也,张仪不是苏秦,那么好骗?”平原君道:“雕虫小技,骗不过也无妨,左右找个由头早散了,我找你有话。”孟尝君淡淡笑道:“有话便说,此刻我却不想喝酒。”  “好!”平原君正色道:“赵胜最敬佩的有两个人,第一信陵君,第二便是孟尝君,对你们两位,赵胜从来不敢虚言。”  “唔?弯子绕得不小。”孟尝君似乎很疲惫,慵懒的坐在地毡上靠着大案。  “田兄你说,赵国最大的危险是什么?”  “匈奴、东胡。”  “错,秦国!”  “秦国?”孟尝君揶揄道:“刚刚拜了老师,便翻脸不认人了?”  平原君没有理会孟尝君的揶揄嘲讽,直直盯着孟尝君:“秦国雄心勃勃,实力强大,以统一天下为己任。从长远看,秦国是山东六国的致命威胁,尤其是赵国的致命威胁。认不准最大的敌人,便找不到救亡图存的办法。”  “哎呀,我还以为你有何高论呢?这不就是苏秦合纵说么?”  “孟尝君啊,苏秦合纵说是如此。可你仔细想想:哪个国家真正接受了苏秦的秦国威胁论?合纵所以屡屡失败,正因了六国并没有真正将秦国看成长远的致命的威胁!而今,赵国真正清醒了,你能说,这仅仅只是苏秦合纵说?”  孟尝君目光骤然一亮:“平原君,长进不小啊。”  “赵胜不敢贪功,这完全是赵王的想法。”  “你是说,赵王将秦国看成了真正的大敌?”  “正是如此。”  “哪?赵王可有大谋长策?”  “十二个字:外示弱,内奋发,整军备,改田制!”  “第二次变法?”孟尝君霍然站了起来。  平原君点点头,自信的笑道:“赵王要我转告孟尝君:齐国不是赵国敌人,赵国强兵对齐国没有任何威胁,赵齐两国只能是友邦!”  孟尝君沉默了。赵雍做太子时,他已经隐隐感到了此人绝非庸常之辈。可即位一年,赵雍却也没见惊人之举,孟尝君心中最初的赵雍也就渐渐淡出了。初入邯郸所看到的变化,虽然又使他蓦然想起了英气勃勃的赵雍,可一想到这也可能是为了讨好张仪做做样子,便也没有在意。相反,倒是平原君那种似乎竭力要隐藏什么的闪闪烁烁,使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儿,觉得赵国变得难以琢磨了,与齐国这个老友邦似乎疏远了,而今经细细回想起来,一切竟都是那么明朗那么简单——赵国对秦国虚与委蛇,对齐国却是诚心结好!  “笨!真笨!”虽说豁然开朗,可孟尝君还是狠狠的骂了自己两句,身为齐国王室重臣,也算是久经历练名满天下,却连平原君这个年轻人也不如,竟差点儿被张仪拉了过去,与赵国生出嫌隙来。可细细一想,秦国还是不能得罪,张仪也还是不能得罪,得想一个不着痕迹的转圜办法……五更鸡鸣时,孟尝君已经有了主意,头一落枕便呼呼睡去了。  日上三竿,孟尝君匆匆来到了松谷。张仪正在吃饭,一见孟尝君进来便笑了:“来,先坐下吃了再说,尝尝秦羊炖比赵胡羊如何?”孟尝君看见另一案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铜鼎与一盘面饼,不禁讶然笑道:“你知我要来?”张仪笑道:“知不知有何干系?吃不吃可是肚肠兴亡呢。”孟尝君原是没有用饭,便毫不推辞的入座掀鼎,唏哩呼噜便将一鼎浓热的炖羊汤喝了下去,冒着一头热汗赞叹:“好鲜美的秦羊炖,酒后最是来得!”  张仪也丢下了细长的铜勺,擦拭着额头汗珠:“孟尝君,我倒想临淄的鱼羊汤了。”  “那好啊,到临淄我让你整日鱼羊汤。”  “明日便去如何?”  “如何如何?”孟尝君心中一沉,面上却哈哈大笑:“张兄,你是来做国师,教人家变法的,一件事不做,便要溜之大吉?”  “国师?鸟!”张仪笑骂了一句:“人给一支麦杆儿,你竟指望张仪当铁拐使了?”  “此话怎讲?”孟尝君一副困惑神色:“赵国礼数不够么?”  “一夜之间,孟尝君便改了脾性,邯郸这牛屎酒厉害了。”张仪呵呵笑道:“不过,张仪还是老脾气,直话直说:赵国要变法是真,至于请教秦国,虚应故事罢了。赵雍厉害啊,一副恭敬模样,公然将变法倡明了请教你,你纵然醋心,也总不能在学生变法时攻打学生,引得天下汹汹是么?软软的,便给老师套了个笼头,请老师不要张嘴。孟尝君啊,比起楚国,比起屈原,赵雍何其高明也?”  “于是,你就索性不做?”孟尝君竟觉得一股凉气直渗脊梁。  “不。我要做,但不能真做。”张仪诡秘的笑了:“得给平原君留个面子,也得给我留个偷闲的机会,死守在邯郸,人家心里不自在。田兄明白?”  孟尝君当真茫然了:“张兄啊,你说心里话:赵国变法,秦国当真乐观其成?”  这便是张仪,机变百出却又坦坦荡荡,摇摇头笑道:“不,秦国当然不愿意看到一个强大的赵国矗立在身边。可是,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君臣朝野便锤炼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信心:与天下战国做实力较量,看谁更强大,看谁强大得更长远!”张仪拍着长案便站了起来,笃笃的跺着铁杖:“这叫甚来?所谋甚大,其心必坚。说心里话,苏秦张仪有纵横之能,却没有这等坚实之雄心。对赵国变法不干预,是秦王决策,并非张仪之见。”  “秦王?”孟尝君又迷惑了。  “道理很简单:强力干预,密谋搅扰,只能火上浇油,使赵国朝野更加同仇敌忾,同心变法;最好的办法,便是更扎实的壮大自己,准备接受一个新对手的全面较量。要说是计,算做个将计就计吧。”  孟尝君目光炯炯:“如此说来,其他国家变法,秦国也是将计就计?”  “正是!”张仪大笑:“楚国要变法,燕国也要变法,秦国搅扰过么?没有。秦国所做的,只是不能让六国合纵攻秦而已。孟尝君莫得担心,齐国尽可以变法,秦国绝不会做适得其反的蠢事,只能将计就计。”  孟尝君沉默了,虽然一时说不明白,但内心那种深深的震撼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来松谷,本来是向张仪辞行的,他要尽速回到临淄,将赵国的意图禀报齐王,敦促齐国振作起来。在他看来,这种想法是不能对张仪明说的,只能找个理由走了便是。可张仪方才的一番话,竟实实在在的交了底,将秦国的“大谋”和盘托出,顿时使他觉得自己的盘算渺小猥琐得不屑一提。虽则如此,孟尝君毕竟智慧能事,他站起身来向张仪一躬:“张兄一席话,田文感触良多,容日后细说了。目下张兄若得方便,与我同去齐国如何?”  “好啊!”张仪一跺铁杖:“我就是要追上苏秦问个究竟,他事先知不知道屈原杀我?”  孟尝君哈哈大笑:“都做丞相了,还孩童般记仇?”  “一件事毁了你心中神圣,你能不记?”张仪没有一丝笑容。  “好好好,那就算账了。”孟尝君哄孩童般笑道:“苏秦张仪掐起来,肯定热闹。”  张仪冷冷一笑:“有你看的热闹便了。”  【六 相逢无缘泯恩仇】  临淄的冬日别有一番滋味儿,那便是冰凉。浩浩海风活似带水的鞭子,抽在人身上凉冰冰湿漉漉的,任你穿得多厚实,也休想享受那一份干爽与温暖。中原人窝冬,是怕那吹得人皮开肉裂的干冷风,怕那漫天大雪封塞路径。临淄人窝冬,便是怕这渗人肌肤的冰凉海风,但到冬日便闭门不出,守在或大或小的燎炉旁,做些户内活计,消磨这漫长的冰凉。  但是,这种冰凉水冷对于王宫却无可奈何。一入宫门,每隔数十步便有一只硕大的木炭火燎炉,正殿与常用的几座偏殿更是炉火明亮,竟日不灭。冰凉水湿的海风在王宫中顿时便化成了暖融融的湿润,不干不冷,惬意极了。  “禀报我王:苏秦求见。”  “让他进来吧。”正在燎炉旁看书的齐宣王头也没抬。  一辆轺车孤零零的停在萧瑟清冷的车马场,苏秦正拢着大袖在车下跺脚。  往昔时日,到任何一国王宫,苏秦从来都是长驱直入的。可这次入齐,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入宫必等,有时候连齐国那些寻常臣子都进去了,他还在等。虽然如此,苏秦却没有丝毫的负气,每次都平静的等候着。多少年来,他对这种立竿见影的宠辱沉浮经得见得太多了,也就麻木了。合纵解体,各国与秦国纷纷媾和结好,他在燕国又被子之架空,既无大势可托,又无实权在握,来齐国能有昔日的显赫么?齐宣王给了他一个客卿虚职,既不任事,也不问谋,竟冷冷的撂着他不闻不问。苏秦也不着急,更是耐得寂寞,竟觉得这是自己又一次苦寒修习的好时机,竟日除了读书,便是漫步到稷下学宫与年轻的学子们谈天说地。几个月清淡下来,非但结识了几个后学好友,且从他们身上长了许多见识。  “宣客卿苏秦入宫——!”内侍冰凉尖锐的声音从高高的王阶上飘了下来。  一甩棉袍大袖,苏秦大步走上了九级玉阶,也不用内侍引领,他便轻车熟路的来到了齐宣王冬日厮守不离的东暖殿,正要行礼,齐宣王已经站起来扶住了他:“苏卿啊,多日不见,你竟是多了几分仙气,清雅多了。”  “苏秦是瘦了一些,但心中清明如故。”苏秦不善诙谐,对这种应酬辞令的别样说法,他从来都是一言截过,直接逼近话题。  “上茶。苏卿请入座。”齐宣王也许是坐得久了,悠然踱着步子拿起案头那卷竹简:“苏卿啊,近来这卷书传抄天下,可曾看过?”  苏秦一瞄题头大字便笑了:“齐王也读《庄子》了?看得下去么?”  “一片囫囵。”齐宣王摇摇头:“这庄子也怪,说了那么多不着边际又莫名其妙的故事,北海大鱼啊,蓬间雀啊,盗跖啊,田子方啊,梦蝴蝶啊,到底想说什么?一团面糊,竟还有那么多人争相传看,稷下学宫竟整日争得不亦乐乎?苏卿你说,这《庄子》有何用处?”  “《庄子》不为王者写,齐王本无须看,自然也看不明白了。”  “不为王者写书?难怪,他连个漆园吏都做不了。”齐宣王惊讶之余,又鄙夷的笑了:“为布衣写书,布衣能给他官爵荣耀么?”  “天下之大,未必人人都以官爵为荣耀。”  “岂有此理?孔夫子说:学而优则仕嘛。对了!这庄子定然是学问差劲了。”齐宣王突然觉得自己刨到了这个写面糊书的根子上,竟是矜持自信极了。  苏秦罕见的大笑了起来:“孔子是孔子,庄子是庄子……齐王啊,还是不要想《庄子》了。想明白了,齐王也就不是齐王了,就是庄子了。”  “好,不说这个没学问的庄子。”齐宣王笑了笑:“苏卿有事么?”  “臣有两事,皆是齐国当务之急。”苏秦直截了当:“其一,赵国已经开始筹划第二次变法,齐国当立即着手,万不能因远离秦国而松懈。”  齐宣王沉吟点头:“容我想想,也等孟尝君回来商议一番再说了,第二件?”  “苏秦荐举两个大才,做齐国变法栋梁。”  “噢?还是大才?”齐宣王淡淡的笑了笑:“说来本王听听。”  “一人名叫鲁仲连,一人名叫庄辛,都是稷下学宫的才俊名士。”  “稷下学宫……”齐宣王淡淡的笑意没有了,却皱着眉头问:“苏卿啊,你可知道先王为稷下学宫立下的规矩?”  “知道:但许治学,不许为官。”  “既然如此,本王如何能破先王成法?”  “齐王差矣。”苏秦面色肃然:“图王争霸无成法。威王兴办稷下学宫,本是聚集天下人才之大手笔,惜乎思路偏斜,将天下名士看作国王门客,养而不用,实乃荒诞不经也。齐王光大稷下学宫,天下名士纷纷流入齐国,若再不选择贤能而用之,必然要纷纷流失。那时,齐国将成为人才的荒漠,齐国也就很快要衰落了。”  “好说辞!”齐宣王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一拍长案,脸上却倏忽换成了嘲讽的微笑:“苏卿啊,莫非你是在提醒本王,你是当世大才,本王小用了?”  苏秦一阵愣怔,脸上的光彩与眼中的火焰立即黯淡了,沉默片刻,他站起身来一拱手:“苏秦告辞。”便径自大步走了。  “哎,苏卿……”齐宣王大是尴尬,想唤回苏秦却终是难以出口,胀红着脸在殿中急躁的绕着圈子。苏秦毕竟是名重天下的六国丞相,不用也就罢了,如何便能轻易得罪?齐国两代君主花大力气开办稷下学宫,还不是为收士子之心?苏秦这般人物,有干才,有学问,又出自名门,比孟夫子那种空谈学问的老名士更有感召力,他负气而走,若像孟夫子贬损新魏王魏嗣一样逢人便说,传扬开去,齐王敬贤的声望岂非一落千丈?稷下学宫的士子们要是真的走上大半,齐国颜面何存?想到这里齐宣王再不犹豫,高声吩咐:“备暖车仪仗!快!”  一出宫,苏秦便跳上轺车辚辚出城了。  这次进宫,苏秦是有备而来的。昨日接到了苏代的快马急书,说子之再次敦请他回燕共图大业,从那些闪烁其辞的话语里,苏秦嗅到了子之的野心与燕国的危险。本来,他就准备晋见齐宣王之后便回燕国,设法阻止这场乱国之祸,事先已经让荆燕带着卫士们出城等候了。他进宫晋见,只是想在临走前给齐宣王一个郑重提醒,更想将鲁仲连与庄辛两位英杰之士推荐给齐宣王,毕竟,齐国有抗衡秦国的基础与实力,齐宣王也还算精明君主,若振作起来,将有望取代楚国做六国头羊。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齐宣王竟然如此龌龊的度量他,如此轻蔑的嘲讽他!在那一刻,苏秦心头飞快的闪过了“士可杀,不可辱”这句名士格言,几乎就要义正词严的痛驳齐宣王,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耳边响起了老师那苍老的声音:“非其人,勿与语。此名士说君之道,慎之,慎之。”齐宣王既不是可说之君,也就不用枉费心智了。  一出临淄西门刚刚与荆燕会合,便见迎面烟尘大起,一队车马旌旗隆隆卷来!苏秦眼拙,吩咐一句:“让道。”便走马道边了。荆燕却惊讶的喊了起来:“大哥,黑旗上一个‘张’!红旗上一个‘田’!会是谁?”苏秦一惊,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渐行渐近的轺车仪仗,终于喃喃惊喜道:“张仪,孟尝君,没错!”略一思忖,断然吩咐:“荆燕,上小道!我不想见他们。”荆燕一阵愣怔,便低喝一声:“上小道!”苏秦马队便风一般卷上了一条田间岔道。  正行之间,便闻身后车声隆隆,一声高喊随风传来:“武信君——!田文来了——!”  苏秦苦笑道:“跑不过他,等着吧。”马队刚刚收缰,便见一辆驷马快车旋风般卷到面前,车上一人斗篷展开,随着一阵笑声大鸟般飞下车来:“武信君,田文何处开罪,竟要夺路而去?”  苏秦笑道:“眼拙不识君,避道而已,何须夺路了?”  “武信君无须多说,田文明白。”孟尝君慷慨道:“请武信君还是跟我回去,与张兄聚几日再说,一切有我。”苏秦尚未说话,便见临淄西门飞出一队车马,直向田间小道而来!  “齐王暖车?”孟尝君惊讶的低呼了一声,满脸疑问的看了看苏秦。  苏秦也看清楚了来者正是齐宣王的暖车仪仗,心中一动,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孟尝君,我还是要走的,我的根在燕国。”说话间,声威赫赫的驷马暖车已经隆隆赶到。车未停稳,齐宣王便掀开厚重的棉布帘跳了下来,对着马上苏秦便是一躬:“武信君,田辟疆多有唐突,请君鉴谅。”  孟尝君大是惊讶,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位王兄如此的谦恭,今日是怎么了?不及细想,连忙躬身做礼:“臣田文参见我王。”齐宣王笑道:“孟尝君,你回来得好,天意啊天意,也是武信君不该离开齐国了。”  此刻苏秦已经下马了,毕竟是齐宣王亲自追来又当面赔罪,苏秦不是迂腐书生,岂能执拗到底不知转圜?他走过来也是深深一躬:“苏秦原多冒昧处,请齐王恕罪。”齐宣王连忙虚扶一把笑道:“孟尝君啊,请武信君先在你府上歇息一宿,明日共商国是,本王也即刻为武信君遴选一座府邸了。”孟尝君领命,苏秦也没有推辞,齐宣王便登车去了。  “上我车,回去再说。”孟尝君笑着拉起苏秦上了宽大坚固的驷马快车,又向荆燕一招手,便隆隆驶出了田间岔道。上得官道,却不见了张仪车马,苏秦不禁大是困惑:“孟尝君,张仪不知道你在追我?”孟尝君心知就里,打哈哈笑道:“我车快,张兄没看见,回去便请他过来。”说罢马缰一抖,便走马进了临淄城。  且说张仪目力极佳,早看出是苏秦绕道,也料定孟尝君必定追人,只是自己却不想与苏秦在这里仓促谋面,便对嬴华吩咐一声:“去驿馆。”竟是先行进了临淄。在驿馆刚刚住好,孟尝君的门客总管冯驩便来请客。张仪决定独自前去,嬴华绯云却齐声反对。张仪笑道:“齐国不是楚国,惊弓之鸟一般。”嬴华板着脸道:“不行,那国都不能掉以轻心。绯云,你做童仆随身跟着他。我来驾车,守在门外。”绯云做个鬼脸道:“这才对呢,还当你一个人吔!”张仪无可奈何的笑道:“粘住我了?好好好,走吧。”  到得孟尝君府,正是日暮时分,大厅中灯烛明亮燎炉通红,暖融融春日一般。苏秦正在厅中与孟尝君闲话,突然听得院中一声长传:“丞相大人到——!”不禁失笑道:“孟尝君也摆起架势了?”未及孟尝君说话,苏秦已经快步走出了大厅,却又怔怔的站在廊下说不出话来——幽暗的暮色中,张仪拄着一支细长闪亮的铁手杖,一步一瘸的走了过来,铁杖点地的笃笃声令人心颤!那异常熟悉的高大身影显得有些佝偻了,那永远刻在苏秦心头的飞扬神采变成了一脸凝重的皱纹,蓦然之间,苏秦竟清晰的看见了张仪两鬓的斑斑白发!  “张兄……”苏秦大步抢了过来,紧紧的抓住了张仪的双手。  张仪没有说话,两手却无法抑制的颤抖着。  “张兄,走吧。”苏秦低声说着,轻轻来扶张仪。  张仪甩开了胳膊冷冷道:“不敢当六国丞相大驾。”径自笃笃进了大厅。  骤然之间,苏秦面色灰白,一股凉冰冰的感觉直渗心头——难道人心如此叵测,连朝夕相处十多年亲如手足的张仪也变成了如此势利的小人?果真如此,这人世间还有值得信赖的情义么?一刹那,冰凉的泪水夺眶而出,苏秦几乎要昏倒过去!  “武信君,没有说不清的事,走吧。”孟尝君旷达的笑声便在耳边。  一股冰凉的海风扑面抽来,苏秦打了个激灵,终于挺住了那几要崩溃的身心,牙关紧咬,竟大步走进了厅中。孟尝君对交游斡旋素有过人之处,早已吩咐冯驩关闭府门谢绝访客,并将“童仆”绯云安排在大屏风后面的小案,厅中便只有三张摆成“品”字形的长案了。  孟尝君恭敬的将苏秦张仪请入两尊位,自己便在末座打横就座,先行一拱:“苏兄张兄皆望重天下,今日能一起与田文共酒,当是田文三生荣幸。当此幸事,田文先自饮三爵,以示庆贺!”说罢便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  张仪目光一闪,孟尝君又举爵笑道:“苏兄张兄相逢不易,今日重逢,自当庆贺。田文再饮三爵,为两兄相逢庆贺!”说罢又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  见苏秦张仪都看着他没有说话,孟尝君又举起了青铜大爵:“苏兄离齐,罪在田文。张兄径住驿馆,罪在田文。田文再饮三爵,为两兄赔罪!”兀自说罢,又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一时厅中酒香弥漫,竟是分外浓烈。  孟尝君瞅瞅苏秦张仪,又举起了酒爵……  “啪!”张仪拍案道:“你究竟让不让我们喝酒了?来,苏兄,我俩干了!”  孟尝君哈哈大笑,连忙举爵凑了上去:“我陪两位大兄干了,这是接风了!”三爵一碰,孟尝君径自一饮而尽。苏秦张仪却是谁也没看谁,默默的各自饮干了一爵。  “孟尝君,也不用你折腾自己。”张仪终于板着脸开口了:“你在当场便好,我有两句话要问苏兄,若得苏兄实言,张仪足矣。”  苏秦眼中闪出冰冷的光芒:“问吧。”  张仪的目光也迎了上来:“屈原暗杀张仪,苏兄可否知情?”  “自然知道。”  “你我云梦泽相聚之前便知道?”  “然也。”  “有意不对我说了?”  “正是。”  张仪倒吸了一口凉气:“苏兄,你可有不得已的理由?”  “没有。”苏秦平淡得出奇。  张仪勃然大怒,霍然站起厉声道:“苏秦!同窗十五载,张仪竟没有看出你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说罢笃笃点着铁杖便推门而出!孟尝君大惊变色,冲上去便拦在门口:“张兄息怒,且容苏兄说得几句,再走不迟。”张仪冷冷一笑,推开孟尝君便走。绯云向孟尝君一使眼色,连忙过来扶住了张仪。  眼睁睁的看着张仪笃笃去了,孟尝君愣怔在庭院中竟不知所措。依了孟尝君的做人讲究,着意排解却反将事情弄僵,便是最大的失败。他沮丧的叹息了一声,沉重的走回大厅,却发现苏秦也不见了!孟尝君二话不说,便冲到了为苏秦安排的庭院,不想院子里竟是一片漆黑,正要转身,却见那棵虬枝纠结的大松树下一个孑然迎风的身影!孟尝君不禁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走过去轻声道:“武信君,为何不说话?这件事必定另有隐情。”  “知音疑己,夫复何言?”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是那样冰冷。  孟尝君沉重的叹息了一声:“苏兄啊,自合纵伊始,田文就跟你在一起。我知道,许多时候为了维护局面,你都宁可自己暗中承担委屈。联军换将,你为子兰这个酒囊饭袋忍受了多少怨言?回到燕国,你又为子之那个跋扈上将军委曲求全……苏兄恕田文直言:你心高气傲才华盖世,可你却在坎儿上拖沓,杀伐决断不如张仪啊,原本明明朗朗说出来的事情,为何就是不说?”  “我待张仪,比亲兄弟还要亲,你说,他如何竟能怀疑苏秦?”苏秦猛然转身,暴怒高喝:“他!根本就不能那样问我!知道?!”  孟尝君一阵愣怔,亲切的笑了:“好了好了,这件事先搁下,三尺冰冻也有化解之日。武信君,我只求你一件事。”  “说吧。”苏秦自觉失态,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不要离开齐国,不要再陷进燕国烂泥塘。”  “在齐国闲住?”  “这个我来周旋,苏兄在齐国大有作为!”  苏秦默默笑了,显然,他觉得孟尝君在有意宽慰自己。孟尝君肃然道:“田文不敢戏弄苏兄,此行秦国赵国,田文大有警觉,深感齐国已经危如累卵,我当力谏齐王振作,在齐国变法!”“好!”苏秦猛然握住了孟尝君的手:“你放胆撑起来,苏秦全力辅佐你!”孟尝君哈哈大笑:“苏兄差矣!这种事,你比我强十倍,田文只有一件事,死死保你!”苏秦也笑了起来:“还是到时候再说吧,谁也不会坏事便了。”  两人又回到了大厅,继续那刚刚开始便突然中断了的酒局,边饮边说竟直到四更方散。苏秦被扶走了,孟尝君却毫无倦意,思忖片刻,叫来冯驩低声吩咐了一番。冯驩便连夜带着一封密件南下了。  日上三竿,孟尝君驾着一辆轻便轺车辚辚来到驿馆,径自进了那座只有外国丞相能住的庭院。淡淡雾气中,张仪正在草地上练剑。孟尝君也是剑术名家,一看那沉滞的剑势与时断时续的剑路,便知张仪仍然是郁闷在心。孟尝君耐心的等张仪走完了一路吴钩的打底动作,轻轻的拍掌笑道:“还行,没把吴钩做成了锄头。”张仪提着剑走了过来:“清早起来便做说客?”孟尝君哈哈大笑:“天下第一利口在此,谁敢当说客之名?我呀,来看看你气病了没有?”张仪淡淡笑道:“劳你费心,多谢了,张仪还不是软豆腐。”  “那是!”孟尝君慨然跟上:“张兄何许人也?铁胆铜心,能被两句口角坍了台?”  张仪不禁噗的笑了:“长本事了?骂我无情无义?”陡然便黑下脸冷冷道:“你说,我没让他解释么?他为何不做解释?”  孟尝君拱手笑道:“张兄切勿上气。田文愚见,姑妄听之:天下之谜总归有解。张兄若信得田文,田文便能澄清此事,给两兄一个说法。若苏秦果真背义卖友,田文第一个不答应!”  张仪一声叹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但看天意了。”  “丞相大人,我是来请你入宫的。齐王召见。”孟尝君却是笑吟吟说到了正事。  “是么?”张仪显然有些出乎意料。自齐威王开始,齐国对秦国使者就莫名其妙的别有一番矜持。秦国重臣特使入齐,总要求见三五次,甚或要疏通关节才能见着齐王。齐宣王也与乃父如出一辙,除了六国战败那一次,张仪两次入齐,都是在两日之后才被召见的,此次并无重大使命,齐王倒是快捷了?虽说意外,张仪却也并不惊讶,悠然笑道:“孟尝君入厅稍候,我要带上一件物事。”  片刻之后,两车入宫,径直驶到那座东暖殿前。车马方停,齐宣王便笑吟吟迎了出来:“丞相光临,田辟疆幸何如之?”张仪也是深深一躬:“齐王出迎,张仪幸何如之?”齐宣王竟过来扶住了张仪,又拉起张仪的一只手,笑吟吟的与张仪比肩入殿。暖烘烘的小殿中除了王座,便只设了两张臣案,弥漫着一种密谈小酌的融融气氛。时当早膳方罢,座案上的白玉盏中便是滚烫的蒙山煮红茶,当真是十分的惬意。对于一向在臣下面前讲究尊严的齐宣王来说,如此做法也实在是头一遭。  张仪却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谦恭谢词,反倒是坦然入座,将那支亮闪闪的铁杖往手边一搭,便端起茶盏品啜起来。孟尝君看了看张仪,皱皱眉头便在对面坐了下来。  “今日请丞相一晤,原是田辟疆要讨教一二。”齐宣王悠然开口了:“方今合纵已散,列国又回旧日大势,望丞相对齐国莫做敌手之想,为田辟疆排难解惑。”  “齐王但有所问,张仪自当坦诚做答。”  “听说楚燕赵韩都在密谋筹划,要再次变法,是否真有其事?”  张仪笑道:“此乃斥候职事,齐王当比张仪所知更多了。”一句诙谐,便撂开了这个证实传闻的难题。齐宣王竟被张仪说得笑了:“何敢以丞相为斥候?若果真变法,丞相以为哪一国可成?”张仪笑道:“此乃天意,齐王问卜太庙,大约龟甲蓍草总是知晓了。”齐宣王虽然笑脸依旧,眉头却是皱了起来。孟尝君不禁高声道:“我王就教国事,丞相何须戏谑如此?”张仪坦然笑道:“非张仪戏谑,实是齐王戏谑国事了。”齐宣王惊讶道:“丞相何出此言?变法之事不能问么?”脸上便有些不悦。  张仪依然不卑不亢的笑着:“齐王可知太公姜尚此人?”齐宣王道:“太公乃齐国第一国君,谁个不知?”张仪笑道:“太公曾在太庙踩碎龟甲,齐王可知?”齐宣王惊讶道:“有此等事?却是为何?”张仪侃侃道:“武王伐纣,依成例在太庙占卜吉凶。龟甲就火,龟纹正显之时,太公骤然冲入太庙,踩碎龟甲,大声疾呼:‘吊民伐罪,天下大道!当为则为,当不为则不为,何祈于一方朽物?!’正当此时,天空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群臣惊恐。太史令请治太公亵渎神明之罪。武王却对天一拜,长呼:‘天下大道,当为则为,虽上天不能阻我也!’便即发兵东进,一举灭商。”  齐宣王尴尬的笑了笑:“丞相之意,本王无须过问他国变法?”  “张仪明白齐王心意:既不想落他国之后,又惟恐变法不成,反受其累。”一句话便说得齐宣王睁大了眼睛,接着便道:“变法者,国之兴亡大道,满腹狐疑四面观瞻,而能变法成功者,未尝闻也!国情当变则变,当不变则不变,与他国何涉?此等国策大计,齐王却只问传闻虚实,只问吉凶成败,张仪何能断之?以狐疑侥幸之心待邦国大计,岂非戏谑于国事?”  这一番话却是正气凛然掷地有声,孟尝君大是佩服,不禁站起来对齐宣王拱手慨然道:“丞相之言,治国至理,祈望我王明鉴!”  齐宣王本想请博闻广见的张仪好好的说说列国见闻,顺便透漏一些这几个嚷嚷变法的国家的内幕实情,再替自己参酌一番,齐国应该如何应对?看着宫墙外冰凉呼啸的海风掠过,在木炭通红的燎炉旁听着轶闻趣事,齐宣王的确想惬意的享受一个有趣的冬日。就本心而言,无非想在这个秦国丞相面前忧国敬贤一番,以遮掩昨日对苏秦的不敬罢了。不想鬼使神差的从变法问起,竟被张仪当真教诲了一通,不禁大是不快;然则,不快归不快,面对秦国这个气焰正盛的权臣,再加上一个不识趣的孟尝君,齐宣王也只能窝在心里。沉思状的沉默了片刻,齐宣王便大度的笑了笑:“丞相金石之言,田辟疆铭刻不忘,容我忖度几日,若有难事,再请教丞相了。”  张仪心中雪亮,站起来笑道:“齐王国务繁忙,张仪送齐王一样物事,便即告辞。”  “何敢劳丞相赠礼?多有惭愧了。”齐宣王又高兴起来,毕竟,这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张仪回身对殿口内侍吩咐道:“请我行人入宫。”  内侍一声传呼,嬴华便捧着一个铜匣走了进来,呈到齐宣王案前打开。齐宣王一看,却是整整齐齐的几卷竹简,不禁笑道:“丞相送我何书啊?”  “启禀齐王:这不是书卷,这是各国议定的变法举措。”  “这?这?如何使得?”齐宣王竟是愣怔了,他向各国派出了那么多坐探斥候,报来的也只是各种皮毛消息而已,实际的变法举措如何能轻易得到?张仪纵然知晓,又如何肯轻易送给他国?一时之间,齐宣王竟有些怀疑张仪又在作弄他。张仪却坦然笑道:“齐王莫担心,这是张仪自己归总的,大体不差。其所以送给齐王,是因了齐王有变法大志。”  “丞相过奖,何敢当之?”齐宣王顿时高兴起来,竟谦恭得自己变成了臣子一般。  “然则,张仪以为,齐王若得变法,非一人不能成功!”  “何人?丞相但讲。”  “苏秦!”张仪面无表情:“非苏秦不能成功。”  齐宣王大是惊讶,与孟尝君相互看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就在这片刻愣怔间,张仪已经笃笃出宫去了。望着张仪踽踽独行的背影,齐宣王摇摇头:“此人当真不可捉摸也。”孟尝君对张仪的突然变化也是一团迷雾,小心翼翼试探道:“我王是说,张仪举荐不可信?”齐宣王颇为神秘的低声道:“你是不晓得,屈原暗杀张仪,本是苏秦与屈原同谋,后见张仪,却知情不言,以致张仪遭遇截杀,变成了瘸腿。你说,张仪不记恨苏秦?”孟尝君笑道:“臣执邦交,尚且不知此事,实在惭愧。”齐宣王呵呵一笑:“此事大有文章,还得看看再说。”  孟尝君出宫,便直奔驿馆而来。张仪正在庭院草地上独自漫步,见孟尝君大步匆匆走来,不禁笑道:“看来,孟尝君也有黑脸的时候了。”孟尝君拉起张仪便走:“这庭院隔墙有耳,到里面去说。”张仪却是不动:“孟尝君,你就是在这里喊破天,也没人敢传出去,说吧。”孟尝君道:“别那么自信,苏秦张仪结仇,齐王如何知道?”张仪淡淡笑道:“权臣嫌隙,名士恩怨,时刻都在天下口舌间流淌,过得两年,只怕连乡村老妪都当故事说了。”孟尝君道:“如此说来,你是有意报复苏兄了?”  “此话怎说?”张仪倏的转过身来,语气冰冷得刀子一般。  孟尝君目光炯炯的看着张仪:“既明知齐王知晓苏张成仇,却要以仇人之身举荐苏秦,使齐王狐疑此中有计,进而不敢重用苏秦。此等用心,岂非报复?”  张仪看着郑重其事的孟尝君,却突然笑了,铁杖笃笃跺着草地:“孟尝君啊,你为权臣多年,竟不解帝王之心?记住一句话:加上你的力保,齐王必用苏秦!”  “何以见得?”孟尝君逼上一句。  张仪悠然笑道:“苏张但有仇,天下君王安,孟尝君以为然否?”  孟尝君身为合纵风云人物,如何不知六国君臣对苏秦张仪合谋玩弄天下于股掌之间的种种疑惑?甚至就是四公子之间,也没有少过这种议论,心念及此不禁恍然道:“如此说来,张兄是有意在成仇时节,举荐苏兄了?”  “如此机会,也许只有一次。”  “好!”孟尝君拍掌笑道:“两兄重归于好,田文设酒庆贺!”  “错。”张仪跺着手杖冷冷道:“不想让大才虚度而已,与恩怨何涉?”说罢竟跺着铁杖径自去了。孟尝君愣怔半日,只好摇摇头沮丧的走了。国命纵横 第十三章 最后风暴  第十三章 最后风暴  【一 春申君星夜入临淄】  孟尝君对苏张当真是一筹莫展,只好先放下不管,每日进宫去磨齐宣王。  齐宣王看了张仪的《列国变法》,心中便不停的翻翻滚滚起来。目下打算变法的这几个国家,齐国以往都不大在乎。自齐威王两战将魏国的霸主地位摧毁,齐国便始终是第一流强国。这种自信深深植根于齐国君臣朝野。纵然在秦国崛起之后,齐国也没有象其他五国那样惊慌失措。事实上,秦国也始终没有公然挑衅过齐国。晚年的齐威王与继任的齐宣王,其所以不愿做合纵头羊,不是自认比楚国实力弱,而是在内心对秦国与中原的争斗宁作壁上观。  齐国君臣的算盘是:支持中原五国磨秦国,自己却尽量保存实力不出头,待到六败俱伤之时,收拾天下局面的便只有强大的齐国了。齐国的算盘虽然长远,可是在合纵抗秦的几番较量中,齐国的如意算盘却总是结结实实被打碎。一经真正的实力对抗,各国与秦国的真实差距陡然全面暴露,竟大得令人心惊!非但是数倍于敌的联合兵力不能战胜,而且连楚国的八万新军也全军覆没。经此两战,天下变色。各国纷纷与秦国结好,连忙埋头收拾自己。这才有了楚国、燕国、赵国的变法筹划。魏国虽说不如这三国唱得响,但魏国信陵君鼓动魏王进行第二次变法的消息也不是秘密了。就连对变法已成惊弓之鸟的韩国,也有一班新锐将领在大声疾呼“还我申不害,韩国当再变!”这些动静,齐宣王不可能不知道,但却总是将信将疑,觉得无非是各国虚张声势鼓动民心的招数罢了,当真变法谈何容易?可如今看了张仪对列国变法的记载,才第一次觉得人家的变法已经是实实在在发生着的事情了,也才真正有些着急起来。这便与孟尝君从赵国归来后急迫变法的心思合了拍,孟尝君每鼓动一次,齐宣王便塌实一些。连续几日磨下来,齐宣王终于下了决心:召见苏秦,正式议定变法!  这日出宫天色已晚,孟尝君很是兴奋,便想邀苏秦张仪聚饮一番。但转念一想,邀来也是自讨无趣,便与几个门客痛饮了几爵,议论了一阵,看看已是三更时分,便上榻安卧了。  正在朦胧之际,突闻门外马蹄声疾!孟尝君头未离枕,便听出了自己那匹宝马的熟悉嘶鸣,正待翻身坐起,一个响亮的声音已经在庭院回荡开来:“噢呀——,孟尝君府也有黑灯瞎火的时候了?”  “春申君——!”孟尝君一嗓子高喊,人便披着被子冲到了廊下。  “噢呀呀成何体统了?”春申君大笑着拥住了孟尝君直推到厅中,一边主人般高呼:“来人,快拿棉袍了。”一边兀自唠叨:“噢呀呀,临淄这风冰凉得忒煞怪了,浑身缝隙都钻,受不得了。”孟尝君将身上的大棉被往春申君身上一包,自己却光着身子跳脚大笑:“春申君以为临淄是郢都啊?来人,棉袍木炭!”话音落点,侍女恰恰捧来一件棉袍一双棉靴便往孟尝君身上穿,孟尝君一甩手:“没听见么?给春申君!”侍女惶恐道:“这是大人的衣物,别人不能穿。”孟尝君高声道:“岂有此理?谁冷谁穿!我来。”说着拿过衣服便手忙脚乱来往春申君身上套,春申君笑得直喘气:“噢呀呀,自己光着身子,还给别个乱套了?”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棉被又胡乱捂到孟尝君身上。孟尝君推脱间不意踩着被角跌倒,连着春申君也滚到了地上,两人便在厅中滚成了一团,也笑成了一团。  就在这片刻之间,侍女已经拿来了另一套棉袍棉靴与大筐木炭,两人便分别将衣服穿好,坐到炭火烘烘的燎炉前,却是感慨唏嘘不知从何说起。孟尝君猛然醒悟,立即吩咐上鱼羊炖兰陵酒。春申君本是星夜奔驰而来,正在饥寒之时,自然大是对路,一通吃喝,脸上顿时有了津津汗珠,人也活泛起来了:“噢呀孟尝君,你将我火急火燎的召来,哪路冒烟了?”孟尝君看着他须发散乱风尘仆仆的模样,心中大是感动:“春申君星夜兼程,田文实是心感哪。”春申君道:“噢呀哪里话了?你有召唤,我能磨蹭?说事了。”孟尝君却是一叹:“事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见一个熟人,说一番实话而已。”春申君不禁一阵好笑:“噢呀孟尝君,人说你急公好义,果然不虚了,将我黄歇千里迢迢弄来,就是让我陪你做义士了?”  “先别泄气,包你此行不虚便了。”孟尝君诡秘的笑了笑。  偎着烘烘燎炉,两人佐酒叙谈,竟一直到了五更鸡鸣。  次日过午,孟尝君来到驿馆请张仪出游佳地。张仪笑道:“海风如刀,此时能有佳地?”孟尝君笑道:“张兄未免小瞧齐国了,走吧,一定是好去处。”张仪眼睛转得几转笑道:“好吧,左右无事,走走了。”进去一说,嬴华便挑选了十名骑士随行,亲自驾车,绯云车侧随行,便与孟尝君出了临淄西门。  出城三五里,孟尝君道:“张兄,须得放马大跑两个时辰,你的车马如何?”  张仪笑道:“试试了,看与你的驷马快车相距几何?”  随行的秦国骑士一听与孟尝君较量脚力,立刻便兴奋起来。孟尝君的座车是有名的铁车,车轮包铁,车轴是铁柱磨成,车厢车辕全部是铁板拼成,里层却是木板毛毡舒适之极;铁车宽大沉重,用四匹特异的良马驾拉,驭手便是门客苍铁从“盗军”带出的生死兄弟。这车虽不如献给齐宣王的那辆“天马神车”,却也是大非寻常。张仪的轺车也颇有讲究,表面看与寻常轺车无异,实际上却是黑冰台寻访到墨家工匠特意设计打造的一辆轺车,一是载重后极为轻便,二是耐颠簸极为坚固;驾车的两匹马也是嬴华亲自遴选的驯化野马,速度耐力均极为出色。  放马奔驰两个时辰,对于训练有素的骑士与战马也不是易事,何况车乘?车身是否经得起颠簸?挽马的速度耐力是否均衡?驭手技巧是否高超?乃至乘车者的坐姿、站位与身体耐力能否配合得当?都是座车能否持续奔驰的重要原因。孟尝君问“车马如何”,便是这个道理。  见张仪答应,孟尝君高声道:“我来领道,跟上了。”说罢一跺脚,那早已从车辕上站起来的驭手轻轻一抖马缰,铁车便隆隆飞出,当真是声势惊人!十名门客骑士几乎在同时发动,却也只能堪堪跑在铁车两侧。  嬴华见烟尘已在半箭之地,便低喝一声:“起!”轺车骑士齐齐发动,直从斜刺里插上!时当冬日,田野里除了村庄树木,便光秃秃一望无际,所有的沟洫都是干涸的。按照传统,这也是唯一可在田野里放马奔驰的季节。秦人本是半农半牧出身,嬴华自然熟知这些狩猎行军的规矩,所以一发动便从斜刺里插上,看能否与孟尝君车马并驾齐驱?  孟尝君回望,见张仪轺车不是跟在后面,而是从斜刺里插来,顿时便兴奋起来,高声长呼:“张兄,上来了——!”那驭手却是明白,一声响亮的呼哨,驷马应声长嘶,铁车竟是平地飞了起来一般!门客骑士竟只能跟在铁车激碾出的一片烟尘之中,不消片刻,便渐渐脱出了烟尘,落下了大约半箭之地。  张仪的轺车马队却是整齐如一,始终保持着车骑并进的高速奔驰。大约在半个时辰之内,始终与孟尝君铁车保持着一箭之地的距离。将近一个时辰的时候,张仪车马便渐渐逼近到半箭之地。张仪用铁杖“当当”敲着轺车的伞盖铁柱,高声喊道:“孟尝君快跑!我来了——!”随风飘来孟尝君的哈哈大笑:“张兄莫急,赶不上的——!”  突然之间,嬴华一声清叱:“张兄站起!”待张仪贴着六尺伞盖站稳——这是站位车轴之上车身最为轻捷灵便之时——嬴华便是一声清脆的口令:“提气跑!”话音落点,便见秦军骑士一齐躬身冲头,臀部骤然离开马鞍,人头几乎前冲到马头之上!这是人马合力全速奔驰的无声命令。但见十骑骏马立时发力,竞相大展四蹄,竟如离弦之箭般飞了起来,直冲轺车之前。嬴华也飞身从车辕站起,两缰齐抖,两匹驯化野马齐声嘶鸣奋起,片刻之间便插进了马队中央。  渐渐的,孟尝君的驷马铁车越来越清晰了,终于并驾齐驱了。  “好!”孟尝君一声赞叹,挥手喊道:“走马行车——!”两队车马便渐渐缓了下来,变成了辚辚隆隆的走马并行。孟尝君打量着张仪的车马笑道:“张兄啊,了不得!你这两马轺车竟能追上我这驷马快车,当真是匪夷所思!”张仪笑道:“你那是战车,声势大,累赘也大。”孟尝君大笑一阵,扬鞭一指前方:“张兄且看,马上便到。”  暮色之下,两座青山遥遥相对,一片大水粼粼如碎玉般在山前铺开,说也奇怪,凛冽的海风竟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片暖融融的气息竟夹着诸般花草的芬芳扑面而来。张仪四面打量一番,恍然笑道:“孟尝君,这不是蒙山蒙泽么?”孟尝君惊讶道:“张兄来过?”张仪摇摇头:“听老师说过:临淄西南二百里,有山水相连,冬暖如春,天然形胜。”孟尝君笑道:“老人家好学问!这正是蒙山蒙泽。走马行车,跟我来。”  蒙泽水面平静如镜,除了水边浅滩的葱茏草木,岸边却是细沙铺满了石板,极是清爽。两队车马沿着岸边绕了过去,便到了山脚下的洼地。孟尝君笑道:“张兄,便在此地扎营如何?”张仪笑道:“干爽避风,正是露营佳地呢。”  两人一定板,两边人手便各自忙碌起来。片刻之间,一座营地便收拾妥当:两边山跟下各有两座帐篷,中央一片空地,便是埋锅造饭与篝火聚餐的公用场地。两边人手原都是行军露营的行家里手,挖灶的挖灶,砍柴的砍柴,兼职炊兵搭架上锅,门客驭手便摆置酒肉,一阵井然有序的忙碌,月亮爬上山巅时,篝火已经熊熊燃烧,铁架上的整羊已经烤得吱吱流油香气四溢了。  张仪望着山头一钩新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孟尝君,可惜了。”  “如此佳境,可惜何来?”孟尝君却笑了。  张仪正要说话,却闻一片急骤马蹄声直压过来!“骑士上马!”嬴华一声令下,已经拔剑在手。孟尝君笑道:“行人且慢,这里有事,田文一身承担。”转身便对一名门客骑士吩咐:“快马迎上,快查快报!”门客骑士飞身上马,倏的便消失在夜色之中。片刻之间,便闻遥遥高呼:“噢呀孟尝君——,黄歇来也——!”  “春申君!”孟尝君惊喜的叫了起来:“张兄,可有个好酒友了!”  “春申君?他来这里做甚?”张仪却大是疑惑。  “等他来了,一问便知。快,再添一毡座!”  话音落点,一行十余骑已经冲到面前,为首一人高冠束发黄锦斗篷,在月下笑得分外明朗:“噢呀孟尝君,莫非你也来找那个人了?”孟尝君笑道:“那个人,却是谁呀?”春申君笑着下马:“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休装糊涂了。”孟尝君大笑:“好好好,先撂在一边,你可知这位是谁?”  春申君端详着面前这个手执细亮铁杖,身材伟岸而又稍显佝偻的人物,兀自喃喃道:“噢呀呀,定是非常人物……对了,阁下莫非张仪?搅得我楚国鸡犬不宁的秦国丞相了?”张仪冷笑道:“正是在下,春申君与屈原之手段,张某已经领教了。”春申君却是深深一躬:“先生大才,黄歇与屈原却是深为敬佩!各自谋国,尚望先生无恨屈原黄歇了。”孟尝君哈哈大笑:“春申君何其迂腐?竟说此等没力气话。”张仪原本只为春申君一句“鸡犬不宁”不悦,如今见孟尝君圆场,屈原又是自己心下敬重的忠贞之士,如何还能一味僵持,便慨然一躬道:“久闻春申君明锐旷达,果然不虚,张仪这里赔罪了。”春申君连忙上来扶住笑道:“噢呀呀不敢当了,莫得又被昭雎咬一口,黄歇里通外国了!”一句话竟说得众人哄笑起来。  篝火前落座,饮得两碗相逢酒,孟尝君笑问:“春申君火急火燎赶到蒙山,果真要见那个人?”春申君笑道:“那是自然,先生乃我楚国名士,有了事我自当出面。”孟尝君揶揄道:“做得楚国芝麻大个官儿,便成了楚国名士?这难道不是我齐国地面么?”春申君苦笑着摇摇头:“噢呀你说得轻巧,芝麻大个官儿?你孟尝君倒是给先生地瓜大个官儿,人家要么?”孟尝君依然追着道:“总是楚国不自在,否则先生如何到我齐国地面来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呀,就算先生是齐国名士,我黄歇见见总可以了?”  听得两人兀自唠叨折辩,张仪不禁笑道:“如何一个名士,害得齐楚两国都伸手?”春申君惊讶道:“噢呀孟尝君,你没说给丞相听啊?”孟尝君笑道:“刚要说你就来了,你说吧。”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你可晓得庄周了?”张仪恍然笑道:“庄子么?如何不知道?你们要见庄子?”春申君道:“是了是了。庄子夫人病重,我要去送点儿冬令物事。我猜度呀,孟尝君也是此意了。”孟尝君笑道:“好事好事,我等都去给这位老兄热闹一番了。”张仪笑道:“见庄子好啊,何不早说?我也该带点儿物事的。”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这个庄子啊不要多余物事,至多留下些须粮米粗布而已,带了物事也送不出去,了了心事而已。”张仪听得不禁喟然叹息一声:“粗衣粗食,可以清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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