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正摆摆手:“我看这后生不是凡人,让他静静。起开,不要围在这儿,各咥各饭去!” 众人不言声的散开了,眼睛却都时不时的瞄着青石板。良久,那后生从青石板上站起,默默的向老村正和众人深深一躬,转身大步就走。老村正疾步赶上拦住:“我说后生啊,你有志气,老夫看得出。可你如此模样,走得多远?谁没个三灾六难,老秦人能看着你这个模样走了?来,先咥饭,再穿一身衣服,老夫决然不拦你,咋样?” 愣怔片刻,后生又默默的一躬,便跟着老村正走进了松林。老村正亲自拿来了几张干饼几块干肉一把小葱一罐豆粥:“后生,咥吧,莫嫌粗淡。”后生二话没说,便大嚼起来,吃着吃着,泪水竟断线般流了下来!老村正长长的叹息一声,向身边一个少年低声吩咐了几句,少年飞快的跑出了松林。半柱香的工夫,少年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交给老人一个黑布包袱。老村正打开包袱对后生道:“这是我大儿子的一身见客衣裳,后生穿了,莫嫌粗简。”说着便一件一件的递到了后生手中:一件黑色细布长衫,两件未染颜色的本色裤褂,一双结实端正的厚底布靴;簇新的布色,浆洗得平平整整。在老秦庶民来说,这的确便是上好的衣裳了。那后生没说一句话,拿着衣裳就走进了树林,片刻出来,已经变成了一个英挺的布衣士子,要不是那铁青胀红的脸色,倒是另有一番精神。后生手中捧着自己那两件汗污不堪的丝绸裤褂与那双绣花细布袜,恭敬的向老村正一躬,将手中衣物放在了老人面前,转身便走。 “后生慢走。”老村正拿着衣裳过来:“后生啊,这两件衣裳你自己带着,万一不济就卖了它。丝绸的,二十个秦半两差不多,也值几顿饭钱呢。” 后生看看老人手中已经包好了的衣裳,也不说话,便接了过来。老人又道:“后生啊,老夫是村正,得说两句官话,如何处置?你自思量了。依得秦法,路人遭劫,但凡路遇知情者,须得报官;你是酒后遭劫,老夫估摸你有难言之隐。你说,我等报官不报?报官,你就得随我等到咸阳令官署,追回你的物事;不报,你就不能说自己遭了劫,得吃个暗亏了。你思谋咋个办好?老夫绝不难为你。” 后生略一思忖,坚决的摇摇头,显然是“不要报官”的意思。老村正点点头:“老夫晓得了。你走吧,咱是谁也没遇见过谁。”后生却深深一躬:“老人家,我乃洛阳人氏,名叫苏秦。多蒙你救我大难,容当后报了。”这是面前后生第一次开口说话,老村正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上不禁荡出了一丝笑意:“老了,记不得那么多了,你走吧。” 苏秦咬咬牙,转身大步走了。这个老村正真是个风尘人物,若在平日,苏秦定要和他结个忘年知己,然则目下落魄如此,却是只能匆匆去了。虽然没有问老村正名讳,但苏秦永远都会记住咸阳北阪的这个村子,记得这片松林的,日后能否报答老人,只有天知晓了。目下燃眉之急,是如何度过这道难关?苏秦很清楚,抢劫他王车的这批人绝非寻常盗贼,他们早就离开秦国隐匿得无踪无影了,秦国官府如何缉拿他们?一旦报官,非但麻烦多多,“苏秦说秦不成,醉酒遭劫”也会成为天下丑闻,岂不是生生的毁了自己?唯一的选择,便是隐忍不发,自己了结这场灾祸,再图去处。看看进了北阪小道,苏秦没有立即进咸阳城。他找了路边一片小树林,躺在了一块石板上假寐沉思,想着想者便又朦胧睡去了。 直到日落西山,北阪一片暮色,苏秦才出了小树林,匆匆进了咸阳城。 北门街市内车马行人都很少。这里是老秦人居住区,不比尚商坊,入夜便是行人稀疏车马罕见。苏秦一个人急匆匆行走,竟是分外的显眼。走走问问过了几条街,才见一片客寓外风灯高挂,行人稍多了一些,仔细一看,正是长阳街到了。苏秦驻足打量,已经看见了前面不远处风灯上“栎阳客寓”几个大字,也看见了在大门前招徕客人的女店主的身影,却只是站在灯影里踌躇不前。过往行人都要奇怪的瞄他一眼,几家客寓门前的迎客侍者也都不断的向他打量,只是没有一个人邀他住店。思量老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苏秦终于硬着头皮向栎阳客寓走来,看看离女店主只有几步远了,可她竟然没有看见自己,只顾向街中车马张望着。 “吭——喀!”苏秦很响亮的咳嗽了一声。 “哟——忒般粗野,好吓人!没瞅这是啥地方?你家炕头么?”女店主一连串唠叨着转过身来,却猛然僵住了:“你你你,你是谁呀?” 苏秦勉力的笑着:“大姐不认识客人了?” “哪里敢哟?”女人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笑得亲切极了:“有般粗人,天黑便不规矩,我也是怕呢。先生,到北阪走村去了么?一身布衣,多洒脱!如何不见你的车?在后边么,我去赶来。” “不用了,车送一个老友了。”苏秦冷冷笑着,便向客寓大门走去。 “啧啧啧!多好的车哟,先生出手好阔也。”女人脸上笑,嘴上说,眼睛还向街面飞快的打量,看周围确实没有车来,便一溜碎步跟了上来:“先生没喝晚汤吧,我去叫人准备。” “不用了。”苏秦摆摆手:“我要离开咸阳,片刻后你来兑账便了。” “先生客气了呢,先生慢走,鲸三儿在竹节居收拾呢,先生沐浴休憩一会儿再说。”待苏秦走进庭院,女店主对前庭一个年轻侍者轻声耳语了一阵,年轻侍者便匆匆出店去了。 那个木讷朴实的男侍鲸三儿刚刚将房间收拾完毕,苏秦便回到了竹节居。鲸三儿小心翼翼道:“先生气色不太好,是否酒后受了风寒?要不要我去请个医官来?”苏秦见他显然没有任何疑心,便淡淡道:“不用了。有热水么?我沐浴一番便好了。” “现成的。先生稍待,我立即去挑来。”说完便匆匆去挑热水了。 鲸三儿一走,苏秦立即打开两只大箱翻了起来。这是两个上好的楠木大箱,一个是衣箱,一个是文箱。衣箱是大嫂与妻子收拾的,文箱是苏代苏厉收拾的。来到咸阳,苏秦只打开了几次文箱,拿出了最上面的几卷竹简和几张羊皮纸,并没有仔细翻检过。他现下最关心的是,箱中有没有金钱?苏秦出门时说定的只带百金,按照大哥的商旅阅历,这一百只金饼分做三处,放置在车厢的三个暗箱中。函谷关与燕姬换车,金饼原封不动的转移了过来——自西周以来,王车的打造规格从来不变,车中暗箱的位置也都是同一的。大哥叮咛过:这一百金都是家传的殷商金,金饼上有商王铭文,每金足抵十多个战国流行的金饼,一百金足当千金之多!现下,这些金饼自然不去想了。苏秦想看看,衣箱文箱里有没有大嫂她们放的零金?翻到衣箱底层,苏秦看见了一只皮袋,手一碰便知道是金币。拎出来“哗啷”倒出一数,却只有二十个!再翻文箱,却只有十多枚魏国的老刀币。苏秦知道,那是因为他平日喜欢收藏刀币,苏代带给他赠送同好用的。 正在苏秦翻检得满屋都是凌乱物事的时候,院中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应该是鲸三儿挑水来了。苏秦连忙将金钱放进箱中锁好,打开了房门。 “先生,我在门外,有事唤我了。”鲸三儿将热水添好,拉上房门就要出去。 “鲸三儿,你们这栎阳客寓,日金几多啊?”苏秦一副不经意的样子。 “看怎么说了。”鲸三儿低着头:“这竹节居,每日一到两金吧。” “好了。随意问问,你去吧。” 待鲸三儿出门,苏秦便到里间沐浴,泡在热水中顿时一身大汗,浑身瘫软了一般。苏秦思忖,自己在这里住了几近两个月,少说也得五十金,如今手边只有二十金,差得太多;随身值钱之物也都没了,那些衣物虽是上好,可也得看人家认不认。看今日街市上情景,这个女店主似乎也不是个善主儿。是啊,人都如那老村正一般,也就没有这“利欲”一说了。苏秦啊苏秦,你当真是命蹇事乖啊,说秦不成尚不打紧,如何偏偏遇上了这帮冠冕堂皇的车痴劫匪?苏秦自呱呱坠地,从来没有体味过缺少金钱的滋味儿,方得出山,正在雄心万丈之时,竟突然遭遇了这匪夷所思的事端,一夜之间,竟沦为赤手空拳的布衣穷汉,还真有些乱了方寸。 沐浴完毕,苏秦觉得精神稍许好了一些。他换了一身新的内衣,外边还是穿上了那件布衫,方得收拾妥当,便听见门外脚步声。仔细一听,却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哟,先生精神气色好多了呢。”女店主笑脸盈盈,身后却没有别人。 “大姐,兑账吧,我该给你多少金?”苏秦看着这笑脸就觉得别扭,毫无打趣的兴致。 “不多不多。”女店主笑盈盈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却在房间滴溜溜转:“人家魏国白氏的渭风古寓一日十金,我这儿一日只两金。先生住了五十三日,权做五十日计,也就百金之数吧。店小情薄,先生见笑了呢。” “好说。”苏秦心中暗暗一惊,果然是个毫不通融的厉害女人!如果自己不遭横劫,要说迟付一月,那女人肯定还巴不得呢。可如今不同,这女人好象知道了什么,那副神情显然是要立马兑金,只是不知晓自己囊中底细,先行客气罢了。自己若显出底气不足,只怕今日大是尴尬。想到这里,苏秦悠然一笑:“倒是不多。然则,我的金匣在车上,友人赶车办件急事去了。先兑你二十金,一个月后再加给你一百金,如何啊?” “哟!先生真是阔主儿呢。”女店主虽然还是一脸笑意,却不屑的撇了撇嘴:“我这小店可是负债周旋,不敢赊欠呢。那一个月后的利头,小女子也不敢贪。秦国新法,诚实交易,暴利有罪,诈商也有罪呢。”话语之中竟是隐隐的带了些许威胁。 苏秦虽是商家出身,对商道却大是生疏,对此等商人更是拙于周旋,听得女店主笑语不善,面色顿时胀红:“那就兑吧。除了我的文箱,一应物事都给你了。” “哟——”女店主笑脸顿时带了嘲讽:“先生当我这儿是南市大集呢,羊皮换狗皮么?住我这店的客人,可没有拿东西抵账的。小女子倒是有个主张,先生愿不愿听?” 苏秦点点头,冷着脸没有说话。 “先生若能找个官员给我招呼一声,也就罢了。或者,有个山东商人也成。” “没有!”苏秦脸色铁青:“我任谁也不认识。你自己看看,那些物事也够你的了。” 女店主咯咯咯笑了:“也好。只是小女子不晓得贵贱,我叫抱大账的先生进来看看。”说罢向外高声道:“先生进来吧。”话音落点,便见一个黑胖胖矮墩墩的中年汉子推门进来,也不向苏秦做礼,只对女店主一躬身:“请女主吩咐。”女店主笑道:“没甚事儿。先生将先生的这些物事检检看看,估个价儿,看值得几多?” 黑矮胖子眼睛一瞄,便知道屋中两口楠木大箱便是要检看的物事,上前先打开衣箱一件件抖落,末了淡淡说了一句:“大体值得二十金。”说完便要来翻检另一只木箱,苏秦“啪!”的一拍箱盖:“这是文箱,不许动。”又冷冷一笑:“你识得好赖么?仅那件化雪于三尺之外的貂皮斗篷,就值得五十金!” “先生所言,乃是市价。若先生拿去南市卖了,再来兑账,自是另说了。”黑矮胖子也绷着脸冷冰冰的。 “哟——”女店主咯咯咯笑道:“小女子原是只喜欢兑金,不喜欢这些物事抵账了。算了算了,衣裳先生还得穿不是?先生就兑金算了,多干净啊?” 苏秦咬着牙冷冷道:“不说了,都给你们,了账。” “哟——,差那么多,如何了账啊?” “先生,我还是检检这只木箱吧,文箱有甚用?不值钱呢。”黑矮胖子说着便径自打开了文箱。苏秦脸色胀红得出血一般,生生咬紧牙关,拿出了那几卷竹简抱在怀中:“那些都给你吧!” 黑矮胖子边检边报:“羊皮纸五十张,白简一百支,刻刀两把,翎笔十支,玉砚一口,老刀币二十枚,铜管三支。没有了。大体值得十金罢了。” 听得这喋喋不休的念叨,苏秦直是心头滴血!他的文箱可说是件件皆宝,那羊皮纸在战国时期是极为贵重的文房至宝,一张至少值得一金!二十枚老刀币已是古董,至少也是一枚一金,更不要说玉砚翎笔了!可是,自己能拿到市上去卖么?能去做天下笑柄么?既然不能,就得忍耐,就得听任这般屈辱。 骤然之间,苏秦仰天大笑,一脚揣开房门,抱着竹简扬长去了。国命纵横 第四章 谈兵致祸 第四章 谈兵致祸 【一 十六字诀震撼了齐威王】 在洛阳和苏秦分手,张仪终于到了临淄。 对于临淄,张仪并不生疏,一入城他便直奔王宫。在宫门广场停下轺车,他对绯云吩咐道:“车就停在这里,你可去逛逛街市,临淄可是热闹得很呢。”绯云笑道:“吔,逛个甚来?我就在车上睡觉等你。”张仪说一声“随你了”便向宫门去了。 张仪对齐国是充满向往的,在他看来,齐国是天下大变化的枢纽,齐威王田因齐则是天下仅存的第一雄主。这田因齐即位三十余年,做了三件大事,竟是每件事都改变了天下格局!第一件,铁腕整肃吏治,启动了战国之世第二次变法的潮流,带出了韩秦变法;第二件,与魏国霸权对抗,打了围魏救赵、围魏救韩两场大胜仗,使魏国霸权一落千丈,天下由魏国独霸变为齐秦魏三强鼎立;第三件,建立稷下学宫,使天下士子由争相“留魏”变成了争相“留齐”,天下文明潮头自然也由魏国转到了齐国。在三十年里,齐国能够从中等战国一跃成为首强,自然是齐威王扭转乾坤。秦孝公英年早逝,在方今天下君主中,齐威王就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雄主。正是看中了齐国的强盛与齐威王的英明,张仪才选定了齐国。 张仪的步履是从容的,也是自信的,因为他清楚齐国目下的危机,也谋划好咯化解危机的对策,只看这个老齐王如何对待他了?张仪也不会来齐国。 齐威王正在王宫园林踽踽漫步,偏偏传来密报:东南的越国正在秘密集结大军,准备夺取齐国南部的琅邪地区!他顿时便烦闷起来,望着垂柳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轻拂,竟是梦幻一般。即位三十年余了,他第一次感到了疲惫,第一次心中发虚。老了么?五十多岁,正在如日中天啊;累了么?心中明明还憋着一股劲儿使不出来。 半日徘徊,齐威王总算明白了自己——最让他不安的,是没有一个高明的争霸方略。齐国在他手里是无可置疑的强大了,可是如果仅仅这样,你田因齐毕竟是个庸才!论强国功业,天下数秦孝公首屈一指。老实说,那才叫急起直追迎头赶上。你田因齐秉承的基业家底儿,可是比秦孝公雄厚多了,与嬴渠梁比,你至多做个第二;和魏惠王那个酒囊饭袋比么?未免太得窝囊,可不想窝囊还不行,齐国现下也就是与魏国不相上下。若说到财富军威,说不得魏国还略胜一筹呢。只有使齐国更上层楼,完成统一霸业,你田因齐才算得天下第一雄主,做出了千古第一功业!否则,就只能是个二等明君而已。可是,从何处着手呢? 现下秦魏齐三强并立,面对一个老霸主,一个新强国,齐国该如何摆布?齐威王竟是思谋不出一个满意的对策。当年的上将军田忌出走了,洞察天下的孙膑也不辞而别隐居去了。只剩下一个老丞相驺忌,虽长于处置国务,却素来没有大谋略,与他商议多次都是不得要领。多方派员打探孙膑下落,也是一无所获,搞得齐威王竟是闷闷不乐。 目下又是越国要进犯!越国虽不是劲敌,但对于十多年没有大战的齐国来说,也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不怕打不过,就怕陷入纠缠。别看这个快被人遗忘的越国,山高水深林密,你要打他找不见,他要打你就陡然冒出一大片,若陷入纠缠,急切间不能脱身,中原的霸业就等于白白的拱手送给了两个强大对手。这种局面,齐威王如何能够忍受?可是,如何全盘筹划,急切间竟是难以权衡决断。齐威王又一次想起了田忌孙膑在时的气象,不禁深深懊悔当初对驺忌、田忌将相倾轧的失策处置,非但逼走了田忌,还带累的孙膑也走了,这是他即位以来犯下的最大错失,想起来就隐隐心痛…… “魏国名士张仪,求见我王。”内侍匆匆走来禀报。 “张仪?”齐威王一愣:“是那个骂倒孟子的张仪么?” “禀报我王:正是那个张仪。” “好!有请先生,到湖边茅亭!” 内侍匆匆去了。齐威王立即吩咐侍女在茅亭摆下简朴的小宴,他要与这个能骂倒孟子的天下第一利口小酌对谈。在齐威王眼里,一个能将孟子骂倒的人物,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孟子何许人也?天下第一雄辩大师,天下第一卫道士,清高之极渊博之极智慧之极,但遇对手从来都是高屋建瓴滔滔不绝,鲜有对手走得了三五个回合。这是齐威王在稷下学宫多次亲眼目睹的。就是那个锋锐无匹的新秀荀况,也只和孟子堪堪战了个平手,更不要说其他人物了。可这个张仪,竟在大梁魏王宫以牙还牙,骂得孟子几乎要背过气去!连素来喜欢在名士面前打哈哈的魏惠王都恼羞成怒了,可见其人辞色之锋利。 一个月前,当这个故事传到齐国时,有人说张仪有失刻薄,齐威王却不禁哈哈大笑:“好好好!天下出了此等人物,孟夫子一口独霸便从此休矣!”齐威王明白,要说尖酸刻薄,孟子也不是厚道之辈,痛斥贬损从来都是毫不口软,而且往往都是抢先发难,何独怨张仪?想不到这个张仪今日竟来到了齐国,可得用心体察一番,若果真是个名士大才,那可真叫上苍有眼! 片刻之间,便见垂柳下的草地便道上走来了一个黑衣士子,大袖飘飘,身材伟岸,束发无冠,步幅轻捷,恍若一朵黑云从绿色的草地飘了过来。 “好个人物!”齐威王暗自赞叹,大笑着迎了上去:“先生光临齐国,幸甚之至也!” 张仪也远远看见齐威王迎了过来,心中大感欣慰。这个老国王是天下有名的铁面君主,天性傲慢凌厉,生杀予夺嬉笑怒骂从来都是毫不给臣下脸面,对待稷下学宫的名士,也极少对谁表现出赞赏,只有即位头几年,才对孟子孙膑这样的人物恭迎如大宾。如今,老国王却亲自起身迎接自己,虽然仅仅是一个湖边相迎,谈不上大礼相敬,但张仪已经预感到自己所料不差,思忖间齐威王已是咫尺之遥,张仪连忙恭敬的深深一躬:“魏国张仪,参见齐王。” “先生拘泥了。”齐威王大笑着扶住了张仪,并拉住他一只手:“来来来,这边茅亭落座。”亲切豪爽竟是如见老友一般。 张仪本来就洒脱不羁,对齐威王的举动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紧张难堪,倒是任齐威王与自己执手来到茅亭。这座茅亭坐落在湖畔垂柳之下,三面竹林婆娑,脚下草地如茵,宽大的亭子间里青石为案,草蓆做垫,却是异常的简朴雅致。进得亭中落座,但觉微风习习一片清凉,酷暑之气顿消。 “好个茅亭,令人心醉。”张仪不禁赞叹。 齐威王笑道:“先生可知这茅亭名号?” “张仪受教。” “国士亭。惜乎国士亭,冷清近二十年了。”齐威王慨然叹息了一声。 “张仪无功,齐王何以国士待之?”突然,张仪觉得这个老国王有些着意高抬自己,心中便掠过一丝阴影。 “大梁挫败孟子,先生其才可知。生为魏人,先行报国,先生其节可知。挟长策而说诸侯,先生其志可知。如此才具志节,安得不以国士待之?”齐威王说得字字板正。 张仪第一次受到大国之王的真诚推崇,不禁心头一热,慨然拱手:“齐王以国士待张仪,张仪必以国士报齐王。” 齐威王亲自为张仪斟满了一爵:“来,先共饮一爵,为先生洗尘!” “谢过齐王。”两只青铜大爵“噹!”的一碰,张仪一饮而尽。 “先生远道来齐,欲入稷下学宫?抑或入国为官?” 张仪不禁对齐威王的精明由衷佩服——心中分明着急国事大计,却避开不谈,先征询你的实际去向,既显得关切,又试探了你的志向;但更重要的是,就此隐藏了齐国最紧迫的困窘,却要试探你是否一个真正洞察天下的大才?寻常士子顺着他的话题走下去,热衷于自己的去向安排,也就必然对齐国的急难茫然无觉,果真如此,这场小宴也就到此结束了,“国士”云云也将成为过眼云烟。心念一闪而过,张仪拱手做礼道:“谢过齐王关切。然则,张仪不是为游学高官而来,却是为齐国急难而来。” “噢?”齐威王惊讶微笑:“一片富庶升平,齐国有何急难啊?” “歧路亡羊故事,齐王可知?”张仪也是微微一笑。 “歧路亡羊?先生请讲。” “杨子的邻人丢了一只羊,请了许多人帮着寻找,也请杨子帮忙顺一条直路寻找。杨子惊讶问:一只羊,何用如此多人寻找?邻人说:歧路多也。杨子就帮着去找了。整整一天过去,找羊者晚上在邻人家会合了。杨子问:谁找见羊了?都说没有。杨子惊讶不解。邻人说:歧路中又有歧路,我等不知所以,便只有回来了。此所谓歧路亡羊也。张仪以为,歧路可亡羊,歧路亦可亡国。目下,齐国便正当歧路,齐王以为然否?” “齐国歧路何在?”齐威王目光炯炯的盯住了张仪。 “齐有大国强势,却无霸业长策,此歧路一也。西有中原大业,南有海蛇纠缠,何去何从?了无决断,此歧路二也。大道多歧路,若贻误时机,一步出错,齐国就会纷扰不断,日渐沉沦。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魏国之衰落,也只在十余年也。” 一席话简洁犀利,齐威王面色肃然,起身离席,便是深深一躬:“先生教我。” 张仪坦然道:“霸业长策,首在三强周旋,次在四国捭阖。我有十六字齐王思之:联魏锁秦,和秦敬魏,北结燕赵,南遏楚韩。” “烦请先生拆解一二。”齐威王精神大振。 “三强之势:齐国处东海之滨,秦国处西陲关山,魏国居于中原要冲。秦国与齐国少有战事,但却都是近三十年来崛起的新锐强国,都是实力雄厚的大国,都有雄心勃勃的君主。志在统一中原,是齐国与秦国的共同志向。惟其如此,只有秦国才是齐国真正的、长期的敌手,而魏国则是沉沦腐败、外强中干、不堪威胁天下。然则,这个魏国对于秦齐而言,却又是极为重要的一个力量,魏国倒向那一边,那边就可能获得立足中原的巨大优势!秦魏百年深仇,素来敌对,迄今为止,秦国还没有洞悉到争取魏国的重要。当此之时,联魏锁秦,使秦国不能轻易东出函谷关,为齐国霸业之要!此其一也。其二,秦国虽是齐国的真正敌人,但在列强并立之时,齐国却不能与强悍的秦国结怨,而要和解为上,尽量冲淡两国争霸的真面目,多多向秦国宣示修好愿望。如此一来,秦国这个火炭团便推给了魏国。而联魏、敬魏之根本,在于利用魏国做齐国的石头,打向秦国的脚后跟!若按如此方略,三强之中,齐国稳操胜券也。”张仪侃侃而谈,显然是早已想透。 “好!后边八字呢?”齐威王竟是一动也不动。 “天下战国,三强连成东西一线。其余四国,北方燕赵,南方韩楚,应对所以不同,在于他们与齐国的利害关联各不相同。燕赵两国均与齐国接壤,多有边民冲突,小战不断。齐国要聚力压向中原,就必须与这两个大临国结盟修好,腾出手来专力与秦国、魏国周旋抗衡。齐对赵有救援之恩,对燕有战胜之威,只要齐国示好,赵国燕国定会乐于跟从,如此北方大安。此为北结燕赵。” 齐威王微微点头,目光竟如火焰般灼热! 张仪侃侃道:“遏制楚韩,因由不同。韩国虽小,但地处中原要害,又有宜阳铁山,各国大是垂涎。得韩,则南可威胁楚国,西可封锁秦国,东可压迫魏国,洛阳王室更在韩地包围之中。然则,申不害变法失败后,韩国实力锐减,劲韩之名大为暗淡,已经成为最弱小的战国。齐对韩有再生大恩,韩对魏有血战之恨,韩国人恨魏而爱齐。只要齐国继续与韩国修好,韩国就会成为齐国的附庸。要韩国长久附庸齐国,就既不能让韩国强大,又不能让韩国受欺。齐国需要一个驯服的韩国,此为遏制韩国的根本所在!南方楚国,山高水深,地域荒僻广袤,任谁不能一战数战灭之。然则,楚国历来冥顽不化,对中原野心勃勃,那个国家也不能控制。唯一有效对策:联合魏国,封锁楚国与淮水以南,使其不能北上!此为遏制楚国。如此纵横捭阖,齐国安得不成千古大业?” 微风吹拂,湖畔垂柳摇曳,张仪咬字很重的魏国口音在风中传得很远。 听着听着,齐威王紧紧握住了铜爵,双手竟微微有些发抖。这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使他当真如醍醐灌顶般猛醒!骤然之间,三强格局与天下大势便格外透亮。寻常名士泛论天下大势,齐威王也听得多了,往往都是不得要领。张仪却迥然有异,以齐国利益为立足点,剖析利害应对,句句要害,策策中的,当真是高屋建瓴。连齐威王都觉得是一团乱麻的七国纠缠,竟被他刀劈斧剁般几下就料理清楚! “此人大是奇才!”瞬息之间,齐威王几乎立即就要拜张仪做齐国丞相。但是,这位久经风云变幻的老辣国王还是生生忍住了,他要再看看张仪,这可是托国重任啊。尽管已经平静下来,他还是情不自禁的一拍石案:“先生一席话大是解惑。但不知这联魏锁秦,却有何具体方略?如何联?如何锁?” 张仪几乎不假思索:“齐魏相王。齐秦通商。”却是点到为止,没有再说。 齐威王默默思忖有顷,已经想得清楚,觉得张仪的方略实在高明,心中大是松泛,不禁又起身为张仪斟满一爵:“来,为先生长策,一干此爵!”竟是先自饮尽,还笑着向张仪亮了一下爵底。酒谚云:先干为敬。但在国君待客的礼仪中,却没有任何一个国君这样做。张仪自然深感齐威王敬重之情,举爵便是一气饮干,也笑着亮了一下爵底,只不过是双手握爵,以示更为谦恭的回敬。 “先生对越国北进,却有何化解之策?”齐威王知道,面对如此奇人已经无须隐瞒,便直截了当的问出了这件头疼的事。 “化解越祸,易如反掌也。”张仪颇为神秘的笑了笑:“只是,此事须得张仪亲自出马。” “如何?”齐威王显然是不愿张仪离开了:“先生定策,派特使办理不行么?” “齐王且先听我的策谋。”说着便凑近齐威王身边,一阵悄声低语,仿佛怕远远站着的老内侍听见一般,说完坐回笑问:“如此捭阖,特使可成?” 齐威王听得频频点头,却又大皱眉头:“先生孤身赴险,我却如何放心得下?然则,此事要派别个前去,确实也可能坏了大事,当真两难……” 知道齐威王已经是真正的为自己担心了,张仪心中大是感奋,慨然拱手道:“齐王以国士待我,张仪敢不以国士报之?齐王但放宽心,张仪定然全功而回。” 齐威王思忖一番,终于一拍石案:“好!先生返齐之日,便是齐国丞相!” “谢过我王。张仪今日便要南下。” 齐威王慨然一叹:“先生如此忠诚谋国,田因齐心感之至。只是无法为先生一壮行色了。”说罢回身对老内侍下令:“立即带先生到尚坊府库,一应物事财货,任先生挑选!” 张仪笑了:“谢过我王,两匹快马,百镒黄金,足矣!” 【二 一席说辞 大军调头】 广袤荒原上,一片蓝濛濛的军营,大纛旗上的“越”字,三五里之外都看得清楚。 这里正是齐国南长城外,越国北征的大军营地。 在中原大国眼里,越国是个神秘乖戾的邦国——人情柔妮却又野蛮武勇,国力贫弱却又强悍好战。远古时期,越人本是蚩尤部族的一支。蚩尤部族极善于铸造剑器,在中原部族还都是蛮荒石兵的时候,蚩尤部族就懂得了以铜为兵,铸造的铜剑无敌于天下。仗着这神兵利器,蚩尤部族北上,与中原的黄帝部族展开了浴血大战。谁也说不清其中的奥秘,蚩尤铜兵反而战败了,被黄帝诛杀了。蚩尤部族便逃亡避祸,星散瓦解了。后来,有一支归入了夏王少康的部族,从此便以夏少康作为自己的始祖,再也不说自己是蚩尤部族的一脉了。可是,蚩尤部族的神秘图腾,酷好铸兵的久远传统,却深深渗在了这个部族的血液中。后来,夏少康将越地封给了这个部族,从此便有了“越人”。 说也神奇,越人造不出一辆好车,可是却能铸造出罕有其匹的锋利剑器!春秋战国的名剑,十有八九都出自越人之手。吴国有一段打败了越国,便将越国的铸剑师劫掠到了姑苏城,要越国铸剑师为吴国打造出天下独一无二的兵器。越国铸剑师竟没有为难,打造出了一种形似一钩弯月的剑器,无论形制还是锋锐,竟都是天下无双!吴王夫差大喜过望,便将这弯月剑器命名为“吴钩”,命令大量打造,吴兵人手一口。此后百余年,吴钩便成为楚、吴、越三国的主战兵器,威力竟是毫不逊色于中原直剑! 历代越王都是收藏剑器的名家,越人中也常有著名的相剑师。越王勾践的父亲允常,便藏有数十支天下名剑,曾经请来相剑大师薛烛,竟从中相出了天下十大名剑。从此,铸剑藏剑相剑之风弥漫越人,人人爱剑,人人练剑,纵是山乡女子中也常有剑道高手。“越女善剑”便成为流行天下的一种风习评价。 就是这样的一个剑器之国,国运却象海上漂蓬一般沉浮无定。 越国不是西周的正封诸侯,而是以“圣王后裔”的名义,独自立“国”生存的部族。由于地处偏僻的东海沿岸,西周王室鞭长莫及,便也在天下安定后渐渐认可了这个诸侯。越国在春秋之前的历史,只有越人自己的传说,中原人没有一个说得清楚。张仪也不例外。 进入春秋时期,因为勾践复仇灭了吴国,越国才一跃而起,成为南方大国。在勾践之前,越国是默默无闻的蛮荒小邦。正在勾践谋求良才,求得名士范蠡与文仲,欲图振兴时,北边的吴国强大了。吴国大军压境,一战就破了越国都城会稽,越国面临彻底灭亡的危局!幸亏勾践临机忍辱,接受了大夫范蠡的主张——主动请做吴国附庸,保全越国不灭。为了让吴王夫差相信,勾践带着范蠡到姑苏城做人质去了,只留下大臣文仲治理越国。几年之中,越国君臣用尽了一切手段,收买吴国权臣、离间吴国君臣、给吴国进贡不发芽的稻种、给吴王贡献西施及数不清的美女等等等等。最后,勾践自己竟连吴王夫差的粪便都尝了,惹得天下诸侯好一阵嘲笑。无所不用其极之后,勾践终于回到了越国。十年卧薪尝胆,修养生聚,勾践君臣终于使越国强大了。后来,趁着吴军北上与齐国争霸时,勾践率领大军一举攻破姑苏,逼杀夫差,又在中途迎击吴军并战而胜之。终于,越国第一次成了江南霸主。 可这第一次也就成了最后的一次。勾践称霸后,范蠡出走隐居,文仲被勾践杀害,越国就象流星一闪,便又迅速暗淡了!南方老霸主楚国,象座大山压在越国头上,北面的齐国也眼睁睁警惕着越国,越国竟是动弹不得。就这样,窝窝囊囊过了几十年,渐渐地又被中原淡忘了。 到了战国三强并立,越国已经是勾践之后的第七代国君了。这个国君叫姒无疆,却是个一心想振兴祖上霸业的赳赳勇武之辈。他与几个谋臣商讨,一致认定:振兴霸业,就要讨伐战胜齐国!就实说,这是“南蛮三国”(楚吴越)北上称霸的老路。春秋时期,有实力阻挡江南三国北上的,只有中原的晋国与齐国。楚国称霸时,主要对头是晋国。吴国、越国称霸,则都是战胜齐国而奠定霸主地位的。而今,齐国依然是中原的赫赫强国,越国战胜齐国,自然就威震天下!从实际情势而言,越国灭吴后,已经成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准战国”,北面直接与齐国接壤,用兵极为方便。齐国为了防备这个神秘乖戾的临国,特意修筑了一道长约三百多里的夯土长城。这道长城以高密为后援基地,长期由檀子将军率军镇守。越王姒无疆却以为,齐国修长城,正是惧怕越国,便更加卖力的准备伐齐大战。 今年开春,姒无疆一道严令,将都城从僻处南部山区的会稽,迁到了北方的琅邪。南北千里之遥,越国竟然只用了短短两个月!琅邪,本来只是老吴国的一座要塞边城,东临大海,北接齐国,距离齐国南长城仅仅只有二百里。寻常岁月,这琅邪本是人烟稀少冷冷清清一座小城堡,而今骤然变做了都城,行宫、官署、作坊、商贾、国人,挤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越王姒无疆嫌小城堡憋闷,便将行宫安在了城外原野,说这是效法祖上的卧薪尝胆,定能一举破齐。可如此一来,谁还敢住进小城堡?官署大帐与商贾国人,便也都在城外扎起了帐篷,空荡荡的小城堡便索性变成了都城工地,昼夜叮当作响,热闹得不亦乐乎。再加上十五万大军的连绵军营,气势壮阔得令人乍舌!一眼望去,帐篷连天,旌旗招展,炊烟如林,人喊马嘶,市声喧闹,琅邪原野活生生成了一个游牧部族的天地。 姒无疆下令:休整一月,讨伐齐国,一举成就大越霸业! 就在这时候,张仪风尘仆仆的赶到了。他将自己的轺车留在了临淄府库,与绯云各骑一匹雄骏胡马,兼程南下,一天一夜便出了齐国南长城,琅邪城已是遥遥在望。 “吔——,大军营寨就是这样儿啊?大集似的!”绯云扬鞭指着闹哄哄无边无际的帐篷,惊讶得叫了起来。 张仪哈哈大笑:“你以为,天下军营都这样儿啊?走吧!” 原野上的大道小道人道马道纵横交错,绯云竟是手足无措。张仪扬鞭一指:“看见那面越字大纛旗了么?照准下去便是。”说着一抖马缰,缓辔走马嗒嗒前行。 虽说是望眼可及,却因原野上到处都是匆匆行人与牛马车辆,时不时就得停下让道,这段三五里小路却走了足足半个时辰。看看夕阳将落,方才到得大纛旗前的华丽大帐。帐外几十辆破旧的兵车围成了一道辕门,辕门外站满了手执木杆长矛身穿肮脏皮甲的越国武士。见有人来,一个身佩吴钩的军吏高声喝道:“这是王帐!快快下马!” 绯云下马,向前两步,赳赳拱手高声道:“中原名士张仪,求见越王,请做速禀报!” “嗨!好脆亮的嗓门儿。”吴钩将军嘿嘿笑着:“中原人与我大越何干?快走开!” 张仪在马上高声道:“我给越王带来了千里土地!小小千夫长,竟敢阻拦我么?” 吴钩军吏围着张仪的骏马打量了一圈,终于拱手道:“先生请稍待。”便一溜小跑进帐去了,片刻又匆匆跑出来在张仪马前端正站好,高声喊了一嗓子:“张仪晋见——!” 张仪下马,将马缰交给军吏,便昂然进入了华丽的行宫。辕门内长长的甬道上铺着已经脏污不堪的红地毡,将华丽的帐篷陪衬得格外怪诞。内帐口一个女官清亮的喊了一声:“中原士子到——!”张仪进得内帐,便见正中一张长大的竹榻上斜卧着一个紫色天平冠的精瘦黝黑汉子,心知这是越王姒无疆无疑,便长长一躬:“中原张仪,参见越王。” 越王姒无疆目光一瞥,竟没有起身,却傲慢的拉长腔调问:“身后何人噢——?” 张仪正要回答,绯云一拱手:“张子书童绯云,参见越王。” “书童?书童也配进王帐噢——?” 张仪一本正经道:“越王乃上天大神,小小书童自然不配。然则,我这书童身上有带给越王的大礼,不得已而来,尚望越王恕罪。”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张子好气派,还有捧礼书童。好说了,入座!”说着竟不自觉的从竹榻上坐直了身子,竟又瞄了绯云一眼。 一名绿纱女侍轻盈的搬来一只竹墩,放置在越王竹榻前丈许。越王连连摇手:“远噢远噢。”女侍连忙将竹墩挪到榻旁两三尺处,方自退去。张仪坦然就座,绯云站在张仪身后,却是直耸鼻头紧皱眉头。越王黝黑的脸上掠过一道闪电般的笑容——张仪看见的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而已——晶亮的目光便定在了张仪脸上:“张子仆仆而来,要给我千里土地?” 张仪笑道:“启禀越王:张仪要酒足饭饱,方可言人之利也。”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得罪得罪噢。来人,酒宴为张子洗尘!” 片刻之间,几名女侍鱼贯而入,摆上两张长大的竹案并两张竹席。越王被两名女侍扶着从榻上下来,再入坐竹案前。一起一坐,方见他两腿奇短,身子却很是长大,站起来矮小精瘦,坐下去却颇为伟岸!绯云拼命憋住笑意,转过身响亮的咳嗽了两声。张仪却是浑然无觉,只是打量了一眼地上的竹席,觉得编织得极为精美,坐上去清凉滑爽惬意之极,心思有如此精美之物,却偏偏要学中原铺什么脏兮兮的红地粘,当真是东施效颦糟践自己!暗自思忖间,酒菜已经摆好,却是一酒两菜:酒是越国的大坛米酒,盛在白玉杯中一汪殷红,煞是诱人;一只大铜盘中盛着一条洗剥得白亮亮的大生鱼,生鱼旁是一口五六寸长的小吴钩;另一只铜盘中是一盏浓酱、一撮江南小葱、一盏红醋、一小盘近似小虾的银色小鱼,还有一双竹筷。本色竹案本就淡雅,加上红白绿相间,竟是分外入眼。 张仪不禁暗自赞叹:“越人烹饪,倒算是自有章法。”绯云坐在旁边一张小竹案前,却是一脸茫然,不知这等生物却如何吃法? 越王端起白玉杯向张仪一伸:“来,本王为张子洗尘了。干噢!”便呱呱饮干摇摇玉杯:“张子,我越酒比中原酒如何噢?” 张仪方得饮干,正在品咂滋味儿,竟觉得不辣不烈却是力道醇厚,毫不寡淡,入喉下肚便有一阵热气在体内倏忽弥漫开来,却又与那清冽柔曼的楚国蓝陵酒大相径庭,着实别有风味儿!不禁拍案赞叹:“好个越酒!强过楚酒多矣!”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姒无疆一阵得意的大笑:“张子尚算识得货色,对路!”又伸手在竹案上一圈:“可知我越食吃法噢?” 张仪微微一笑,从容的从大铜盘中拿起小吴钩,在肥厚的生鱼尾部切下薄薄的一片,拿起来向灯光一照,那鱼片儿竟亮得透明!越王大笑着点头。张仪便将生鱼片儿在浓酱中一蘸,就一撮小葱入口,又悠然的呷了一口殷红的越酒;再拿起竹筷夹一个银白似虾的小鱼,在醋中一蘸,又是悠然一口殷红的越酒下肚,笑道:“此乃震泽银鱼,生蘸苦酒,大是美食!” 绯云看得童心大起,也跟着张仪一鱼一酒的品咂:“吔,酸得有趣!” “张子师徒对越国很是熟悉噢,何以教我啊?”越王姒无疆又是一阵大笑。 “敢问越王:十五万兵马攻齐,能得几何利市?”张仪不急不慌的反问一句。 越王目光陡然一闪:“齐国乃我大越世仇,伐齐一则可重振越国声威,二则可得齐南五百里土地。此乃越国大业所在,岂在利市二字噢?” 张仪大笑摇头,一副大是不屑的模样。越王被他笑得一脸困惑:“你,笑从何来噢?” “敢问越王:楚人刻舟求剑,可曾听说过么?” “刻舟求剑?张子倒是说说噢。来人,酒!”这越王酷好传说,一听有故事便大感兴趣。 “有个楚国商人,在越国买了一口名剑。”张仪说得煞有介事。越王听说故事中还有越国,更是大长精神:“噢,这剑是在越国买的?”“正是。”张仪接道:“坐船过江时,商人抽出剑来反复观赏。不防船一摇晃,名剑脱手掉入江中。船上客人都替商人惋惜。商人却不慌不忙的又拿出一把短剑,在船边刻了一道印痕。船至江边,客人上岸,商人却脱光了衣服要跳水。船家大惊,拉住商人询问。商人说,我的名剑从这里掉进了江水,我便从这里下去捞回!船家问何时掉的?商人答曰:一个时辰之前。船家大笑,连呼蠢商蠢商!敢问越王,这商人蠢在何处?船家却何以要笑他?” “这有何难?”越王大咧咧笑道:“商人不会游水噢,要是本王,早就捞上来了!” “越王啊,你确实比那楚国商人聪明!”张仪不禁一阵大笑。 “那是噢——”越王傲慢的拉长了声调。 话音落点,帐中便是一片窃窃笑声。刚刚闻讯赶来的几位大臣连忙用大袖遮面,一片吭哧咳嗽,连侍女们也背过身去嘻嘻笑了。绯云笑得最响亮,想说什么,却竟软在了小竹案上。越王自觉不大对劲儿,大喝一声:“笑个鸟!听张子说话!”帐中便顿时安静下来。 张仪见这个越王憨直粗朴,心思须得直截了当,便庄容拱手道:“越王,这楚商求剑,与会不会游水却是无关。船固无变,流水已逝。一个时辰过去,剑已经在百里之外,纵然精于游水,也永远找不到那口剑了。以固定刻痕,求流水之势,此乃楚国商人之蠢也。船家所笑,原是在此。”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恍然大笑:“原来如此啊。蠢!蠢!楚国人蠢!”猛然又回过神来,笑声却嘎然而止:“这刻舟求剑,与我大越霸业,有何相干噢?” “事虽不同,理却一辙。”张仪侃侃道:“越国僻处东海一隅,越王尚沉浸在先祖霸业的大梦里。殊不知,三十年来中原已经是天地大翻覆了。春秋时一强独霸的路子,早已经如流水逝去了。中原战国,目下是秦魏齐三强鼎立,谁也不是霸主。越王图谋北上争霸,正如同那楚国商人在船行百里之后,却要下水寻剑。数十年来,天下征战已经不再是争霸大战,而是利市之战,每战必得夺取大量土地、人口与财货,方算得实实在在的实力扩张。越王图谋,只求战胜称霸,而不求夺取土地利市,早已经是陈腐过时的老战法了。” “噢——?”越王傲慢的拉着长调:“我就夺他齐国的土地人口,不也利市么?” “此处,正是事理交关也。”张仪从容笑道:“若不图争霸而图谋利市,齐国便是索然无味了。” “噢?此话怎讲?” “齐国乃中原三强,军力正在全盛之期。张仪观越军气象,伐齐犹如以卵击石耳!此其一。其二,齐国南长城以内的百里地面,尽皆海滨盐碱荒滩,苇草苍茫,杳无人烟。纵然战胜,不独没有利市可言,荒地反成越国累赘,这便是索然无味了。越王以为然否?” 越王的傲慢大笑没有了,低头默默思忖良久,突然抬头:“大越白白折腾了?” “非也。”张仪摇摇头:“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还是噢——”越王猛然又大笑起来。 “然则,这支箭须得射中一只肥鹿,才算本领。” “肥鹿?肥鹿在哪里噢——?” “楚国。一只肥大麋鹿。” “噢哈哈哈哈!张子是说打楚国?”倏忽间,傲慢的大笑却泻了底气,低声咕哝着:“楚国楚国,打得过么?” 张仪不禁莞尔:“越王敢打齐国,却疑惧一个楚国,当真匪夷所思!” “莫非,楚国比齐国还好打?”越王显然对楚国心有顾忌。 百年以来,楚越吴三国虽然都是中原诸侯眼中的“南蛮”,但相互间却是势同水火。吴越两国是真正的滨海邦国,比楚国更为偏远闭塞。楚国却是占据长江中游与淮河流域的“半中原半江南”大国。楚国的中心区域始终在长江中游,所以有“荆楚”之名(战国后期有一段才将都城迁到了淮水流域的陈城)。三国间多有冲突征战,吴国、越国都分别强盛过一段,也都有过打败楚国的一两次胜利。但是从大的方面说,楚国始终是南三国中最强大的国家。吴越两国即或在最强盛的时期,也从来没有正面突破楚国而长驱中原的。吴越两国的称霸,始终都是走偏锋——从东北一角攻击齐国得手!楚国就象一座大山,横亘在正面,吴越两国始终都无法逾越这座大山而直达中原大地!这样的历史,就沉淀成了这样的心态——惧楚不惧齐。越国吞灭吴国的初期,曾经是实力大长,但对楚国却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张仪自然已经将其中的奥秘揣摩清楚,收敛笑容道:“越王有所不知,近三十年来,楚国每况愈下,已经和当年的吴国没有两样了。虽然楚国地广人众,却是数十家贵族割据封地,一盘散沙。就实力而言,楚国几乎没有骑兵,只有古老的战车与步兵,可谓师老兵疲;更兼没有名将统兵,战力可想而知。越王挟十五万精兵,又是王驾亲征,必然一鼓战胜楚国!” 越王姒无疆精神大振,不禁“啪!”的一拍竹案:“能败楚国,利市大了去噢!” 张仪微笑接道:“楚越接壤两千余里,交界处无一不是鱼肥水美。此等丰饶土地,得之尺寸,也强于齐南百里荒野。若能占据整个云梦泽水乡,越国便是天下第一强国!”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一阵纵声大笑:“好!我便攻楚,白鱼大大有得吃了噢!”笑着笑着,嘎然而止,猛然盯住了张仪阴声问:“张子,老实说噢,为何要我弃齐攻楚?” 张仪悠然笑道:“越王神明,张仪自然是有所图而来。” “噢?求官还是牟利噢?” “张仪有一癖好,酷爱名剑。此来为求越王一口名剑也。” “噢?一口名剑?”越王目光闪烁,打着哈哈道:“本王之意,张子做我越国上大夫,如同范蠡一般谋划军国大事!本王封你一百里土地如何?那名剑顶得白鱼美酒么?” 张仪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张仪布衣闲散,四海漂泊,不善居官理事,岂敢与范蠡相比?能得越王剑一口,张仪生平足矣!” “噢哈哈哈哈,好说好说!”越王打着哈哈踌躇踱步:“张子求剑,有个名目么?” “张仪斗胆,敢求蚩尤天月剑。” “噢——?”越王大为惊诧:“你如何晓得这蚩尤天月剑?” “生平揣摩名剑,张仪知道,惟有越王藏有蚩尤剑。” 越王姒无疆急得面红耳赤:“不不不!听噢:这蚩尤天月剑,连本王也是只听过没见过,据先人留言,蚩尤剑数百年前已经流入中原了。噢,对了!你若能找到蚩尤剑,你就来做越王,本王给你做上大夫噢!”急迫之情,显见是个大大的剑痴。 “噢——,”张仪不自觉学着越王腔调,沮丧的长叹一声:“还是你做越王,我却只要名剑便了。张仪是个剑痴,惭愧惭愧。” “噢哈哈哈哈!同道同道!”越王大笑着:“张子献大计与我,岂能没有回报?来人,取龙泉剑出来!” “龙泉剑?张仪如何闻所未闻?” 越王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越剑之秘,岂是中原人所能尽知噢?大越西南有瓯水,知道么?瓯水有山溪一道,从高山密林涌出,匹练汹涌,大有气象,铸剑师名为龙泉溪。这龙泉之水噢,铸剑一绝!当年的吴钩,就是越国铸剑师在龙泉溪建炉铸造。龙泉剑,吴钩之神品噢!张子见识见识了。” 张仪心下暗暗叹息,说到铸剑,这个姒无疆倒是比军国大事有见识多了;此等剑痴玩物有余,可上天却偏偏让他们治国理民担一国兴亡之重任,真乃上苍作孽也。正在叹息感慨间,一个须发花白的内侍捧来了一个陈旧暗淡的长条红木匣,恭敬的放置在越王案头。姒无疆恭敬起身,向木匣深深一拜,然后抖起丝衣大袖,小心翼翼的打开木匣,郑重其事的招招手:“张子请来看噢。”张仪走过去一看,见木匣中又有一个长方形的青铜匣子,铜锈班驳,颇有古董气韵。姒无疆伸手摁了一下青铜匣中央边缘部位的一个凸起铜筘,只听“噹——!”的一声,铜匣弹开,一柄弯月形的剑器卡在金红的丝绸之中,紫红色的皮鞘,竟似清秀的处子躺卧在朝霞中一般,幽静而羞涩。 “张子,请来品评这龙泉吴钩噢。对了对了,先要拜剑噢。” 张仪本是照葫芦画瓢,学姒无疆的样子装做一个真正的剑痴,却因了煞有介事,竟得到姒无疆的赞赏。待上前双手捧起这口弯剑,便立即感到一股沉甸甸冰凉凉的寒气渗进了骨骼!略微一掂,便闻一阵隐隐约约的金铁振音。张仪虽然并非剑痴,却也与苏秦的剑盲大是不同,是名士中罕见的剑器爱好者,否则不会充做剑痴来了结姒无疆最后的疑虑。一搭手,张仪便知这“龙泉吴钩”绝非凡品。仔细审量,见这剑鞘竟是罕见的鲨鱼皮制作,光泽幽幽,贴手滑爽,与木铜合制的剑鞘相比,竟别有一番神韵;连同剑鞘、剑格看外形,这剑长不过二尺三五寸,形似半月,英挺秀美,端的是一口长短适中的实用格斗利器! 春秋以来,铸剑术长足进步,剑器形制也日益纷繁,从五六寸的特短剑(世人称为“匕首”),到剑身三尺(连剑格当在三尺五六寸左右)的长剑,从窄如柳叶的细剑,到骑士用的阔身短剑,从柔若锦带的软剑,到厚重威猛的铁剑,数不胜数品形各异。但以实际用途而言,长剑在战国初中期还很不普及,仅仅是国君、豪士、贵族将领的佩剑,极少用于随身携带。最为实用的,还是这种剑身二尺许的“中剑”。所以张仪一掂分量,便觉得这口剑十分趁手。再看剑格,竟是与剑身连铸,工艺却是十分的考究。出手一握,掌宽竟是特别舒适。护手的铜档并不厚,却是特别的坚挺明亮,毫无锈蚀。剑格工艺历来是铸剑师的门面,一口剑是否名器,一看剑格便知十之八九。 战国之世,豪华讲究的风习已经渗透铸剑领域,剑格已经不再成型连铸,而是只铸“铁根”,而后再在“铁根”上另行装饰剑格,于是便出现了“木格”“铜格”“玉格”等各种剑格不同的剑器,甚或有豪阔者在剑格镶嵌珠宝的所谓“宝剑”。剑格连铸,事实上已经成为春秋时期一种老式铸剑工艺了。它要一次成型,难度当然比后来的只铸剑身与“铁根”的铸剑术要大得多。这也是名震天下的铸剑师只出在春秋时期的原因。这口剑是连铸剑格,自然便是春秋越国的铸剑师作品,也自然是一口兼具古器神韵的名剑! 张仪兴奋,便熟练的拔剑出鞘。但闻一阵清亮悠长的振音竟是锵锵然连绵不断,剑身出鞘,便见一道幽幽蓝光在剑锋之上磷火般悠悠滑动,在半月形的剑身形成了一弯美妙的弧光! “当真好剑!”张仪不禁脱口赞叹:“可以试手么?” 越王姒无疆见张仪神往的样子,大是得意,“噢哈哈哈哈”一阵大笑:“来人!牵一头活猪进帐!” 张仪连忙道:“越王不妥,名剑试于猪,大是不敬。不试也罢,好剑无疑了!” 越王又是大笑:“张子孤陋寡闻噢:牛羊猪三牲祭物,唯天地配享之,试剑正是得其所哉!这是越国铸剑师的风习,晓得噢?”姒无疆好容易博识了一次,竟是得意非常。 “越王神明,张仪受教了。”铸剑历来是最为神秘的行当,张仪也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讲究,便实实在在的谦逊了一回。 一头肥大的生猪被圈赶进来,声声尖叫竟是分外刺耳。越王郑重其事的向肥大生猪深深一躬,回头高声喊道:“张子试剑噢!”张仪从来没有用剑器杀过猪,总觉得这种试法有些荒诞不经,加之不熟悉吴钩的使用技法,便有些迟疑发怔。此时肥猪在大帐左冲右突,将竹案王榻纷纷拱倒,侍女们惊叫着跳窜躲避,乱纷纷笑闹一片。 张仪觉得不能犹豫,便双手捧剑喊道:“请越王赐教。” 越王姒无疆“噢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张子毕竟书生,你来看噢!”接过龙泉吴钩,极为熟练的拔剑出鞘,向张仪喊着:“吴钩之法:斜劈为上。看好了!”恰逢那头肥大生猪正尖叫着奔突窜来,姒无疆手中吴钩在空中一划,青蓝色的光芒闪出一钩弯月似的弧线,但闻“噗!”的轻微一声,猪头已经齐刷刷滚落在地,兀自在地毡上尖叫蹦弹! 眼见粗大的猪脖子变成了白生生一道切口,竟然没有喷血,张仪不禁大是惊愕。不想正在此时,切口血柱却四散喷射如挟风疾雨!随着侍女们的一片惊叫,大帐中所有人的衣裳都变成了血点红。最神奇的一股猪血,竟将越王姒无疆的王榻喷成了一汪血红! “噢哈哈哈哈!”姒无疆一阵大笑:“张子请看,剑锋有血么?” 张仪接过龙泉吴钩,见那剑身剑锋竟依然是蓝汪汪一泓秋水,仿佛只是从风中掠过一般,不禁大是惊叹:“龙泉吴钩,真神器也!” “好!”越王豪气大发:“你我两清了。待我灭得楚国,再送张子一个大大的利市——越国上大夫!如何噢?” 张仪大笑:“那时侯啊,越国天下第一强,越王倒真要发市了!” 【三 策士与君王的交换】 轻舟扬帆,三五日之间,张仪便从琅邪南下入泗水、江水,进入了了云梦泽。 在遥远的洪水时期,长江中游弥漫出了一片辽阔汪洋的水域,东起江汉平原,西至漳水下游,北接溳水下游,南抵湘水、资水、汨罗水,纵横千里,竟是占了当时楚国的三分之一!从长江西上,一入江汉交汇处,便见烟波浩淼云遮雾障莽苍苍水天一色,水势汪洋充盈,岛屿星罗棋布,气势宏大极了,扬帆其中,直如烟云大梦!当世便呼之为云梦泽。 张仪雇佣的小帆船,是越国有名的出海轻舟。船家水手对云梦泽的水路也极是熟悉,根本不用张仪操心。郢都却在云梦泽西岸,从东向西横渡云梦泽,要整整漂流四五个昼夜。所幸云淡风清,倒是一帆风顺。张仪虽不是水乡弟子,更没有在茫茫水上连续漂泊的经历,但由于经常出山游学,遇水乘舟也是常事,总算还能支撑。只是绯云大大的辛苦,在泗水平静的水面时,尚能在船头走动。一入长江,便觉得发晕,只得躺在舱中昏睡,进入云梦泽,波涛汹涌舟行如浪,小船免不得多有颠簸,绯云便觉得天旋地转,不停的呕吐起来,一日之间竟是吐无可吐,只有干呕了。 张仪着急,便请教船老大。船老大说,初涉大水都是一样,慢慢会好的,一定要吃水物,只要吃得下,以后就没事了。张仪便亲自洗干净了一盘云梦小白鱼,连同一小碗红醋端到舱中。绯云兀自昏睡,面色苍白。张仪笑着轻轻拍了拍绯云的脸蛋儿:“咳,小哥儿,醒醒!”绯云睁开眼睛,见张仪俯身咫尺之间,竟满面通红霍然坐了起来:“我,我又睡着了么?”张仪不禁笑了:“我又睡着了么?都睡两天了。快来,云梦白鱼。船家说了,多吃白鱼,水神护佑呢。”绯云大是困窘:“张兄,我,我倒成了你的累赘了……”说着竟是要哭的模样。张仪哈哈大笑:“跟主母读了两天书,就成小木头了?来,吃了云梦白鱼,明日就好。到了郢都,吴钩杀猪给你吃。”一说吴钩杀猪,绯云也忍不住“噗!”的笑了出来:“好,我吃。不能习水,绯云如何跟张兄漂泊四海?”说着竟是精神大振,拿过盘子便用手抓起白鱼吃了起来。张仪惊讶笑道:“哎哎哎,苦酒!蘸苦酒!白吃有腥味儿呢。”“不怕。”绯云边吃边说:“就要这样吃,将这水腥鱼腥全吃熟了,谁怕谁吔?”竟是片刻之间将一盘云梦生白鱼淡吃了下去!张仪高兴得拊掌大笑:“好!世有小子,其犟若牛!够气魄呢。”绯云却惊愕的笑了:“不对吔!白鱼有这么香?”张仪惊讶:“你觉得淡吃香了?”绯云困惑的点点头:“对,怎么回事吔?”张仪恍然大笑:“站起来,走走!还晕不晕?”绯云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走得几步,竟是没有丝毫的摇晃:“不,不晕了?吔——!不晕了!”几步跑过来猛然抱住了张仪,两人竟一起大笑起来。 漂得几日,船到云梦泽西岸。张仪付了佣金,船家便去另外兜回路客了。张仪主仆便安步当车,向郢都城而来。不消两个时辰,已经进了郢都西门。张仪不去接待官员国使的驿馆,却找了一家上等客栈住了下来。他要先摸摸楚国情势,再相机行事。 就张仪的使命而言,将越国这场“伐齐”麻烦引开,他便算南下圆满成功了。北返齐国,张仪便是威风八面的齐国丞相了。可张仪想得深远,深知齐国权臣世族之间倾轧甚烈,要在齐国站稳脚跟,甚至在齐威王身后也安如磐石,就必须将根基扎得更深一些。张仪的秘密盘算是:借机进入楚国,将逃隐的上将军田忌与军师孙膑找出来,说服他们重返齐国,与他形成“张田孙铁三足”,便能稳固的长久的鼎立齐国。根据他的观察揣摩,齐威王对田忌、孙膑的出走已经大为后悔,丞相驺忌的权势气焰已经大为暗淡。只要他与田忌、孙膑同时回到齐国,驺忌一定会被贬黜,齐国的大振兴一定会在他们三人手里完成!三人之中,张仪肯定是丞相,田忌、孙膑两人实际上合成了一个天下无敌的上将军。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人都属于专精军事而疏淡权力的那种贵胄名士,既不会拥兵自重威胁权力中枢,又能为开创大业建立汗马功劳,确实是天下难觅的权力伴当。驺忌与这两个人倾轧争斗,张仪感到驺忌实在是缺乏大器局,小聪明过了头。两人一走,驺忌捉襟见肘,丞相地位摇摇欲坠,何其愚蠢也! 这这一番打算要想实现,就必须借助楚国。春秋战国数百年,已经形成了一个才士流动传统:大凡在位名臣出走他国,只要他国接受,本国便不得干预;但出走名臣在他国无论隐居还是做官,要想重新返回祖国,都必须他国赞同放行;否则,出走者被杀被害,他国便没有任何顾忌。中原名臣每每在遭受陷害时,多是逃隐楚国。当年的吴起,连同目下的田忌、孙膑,以及后来的赵国上将军廉颇等,都曾经逃隐楚国。其中原因:一则是楚国纵横辽阔山重水复,利于隐居藏匿,常有隐居多年而楚国朝堂尚不知情的名臣才士;二是楚国长期疲软,用人见识偏狭封闭,吴起之祸后,楚国对中原的人才名臣一向无所谓,逃隐名臣大多不受纠缠。尽管如此,象田忌这样的当世名将,要离开楚国,还是以稳妥为上,求得楚王的放行方算上策。难处是,张仪还不知道田忌孙膑隐居在哪里?楚王会不会放行便无从谈起了。一路思忖,张仪此时已经拿定主意,先见楚王,再访田忌。 这时的楚国已经改朝换代,执政三十年的楚宣王芈良夫死了。年轻的太子芈商即位已经三五年了,这便是楚威王。中原各国对楚宣王是很熟悉的,也深谙如何与他打交道,但这个新楚王禀性究竟如何?张仪还拿不准。策士游说,最根底的功夫,就是对游说对象的基本了解,这便是“非其人,不与语”的准则,盲人瞎马是策士最忌讳的。但如何对国君的志向做派进行判定,策士之间便大有不同了。 次日,张仪带着绯云,在郢都城外的村野田畴转悠了整整一天,日落西山才回到客栈。第二日,又在城内闲逛,走商市,进酒肆,看作坊,僻静街巷遇见老妪老翁便讨碗水喝着,天上地下的闲扯一通。天黑时分,张仪见满城灯火,街市依旧热闹,竟饶有兴致的拉着绯云进了一家酒肆,饮了一坛蓝陵酒,与临座几个楚国文吏热热闹闹的说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客栈,已经是午夜子时了。绯云侍奉张仪沐浴完毕,却站在房中不走。张仪笑问:“还不困乏么?休憩去吧,明日还有许多事呢。” “整日价闲逛,不务正经。”绯云突然红着脸,气冲冲冒出了一句。 张仪恍然大笑:“你个小子,吃饭不多,管事不少啊!那叫闲逛么?” “吔,不是闲逛?走东串西,闲话饮酒,还能叫甚?”绯云兀自嘟哝着。 张仪正在心情舒畅,呵呵笑道:“你个小子坐好了,听先生一课。那叫‘入国四问’,明白么?就是说,到了一个陌生国度,要知道国君品性,就问四种人:一农、二工、三商、四老。这是鬼谷子一门的秘传呢,明白?” “你问国君品性了么?净东拉西扯说闲话了。”绯云依旧低着头嘟哝。 “你个小木头!”张仪又气又笑,打了一下绯云的头:“那叫‘勘民生,度民心,大问于天’!逢人便打问宫廷秘闻,那便是三流痞士。明白?” “那如何不早说?”绯云嘟哝一句,却“噗!”的笑了。 “谁能想到,老娘派了个小家老?啊!”张仪哈哈大笑着拍了拍绯云的头。 “主母叮嘱,‘不守正,戒之。’绯云不敢造次吔。” “好了好了,收拾歇息吧,明日可要务正了呢。” 绯云高兴的去了。张仪却在灯下踱步良久。虽说自己对这位年轻楚王的大作为已经有所了解,但他在“人”上究竟胸怀如何?还很难揣摩。毕竟,这个新楚王即位五年,真实面目还是云遮雾障,没有什么大举动令人足以判定其志向品性。楚国历来是个很难捉摸的国家,国王似乎历来有神秘做派的遗风,即位初期总有一段模糊时期,使人很难对他的趋向做明确判断。最甚者,大概就是楚庄王的“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其后,用吴起变法的楚悼王,头两年也是不知所云;后来大杀贵族为吴起复仇的楚肃王,开始很长时间也是隐匿极深,杀了贵族,却又莫名其妙的复辟了旧制;再后来的楚宣王,更是笃信星相莫衷一是。现下这新楚王,已经是五年无大举,模糊得就象云梦泽的茫茫水雾! 楚威王接到了快马急报,越国十五万大军从琅邪南下,向楚国东北部压来! 楚国上层对吴越两国已经淡漠了很长时间,数十年间,几乎没有任何邦交来往。从根上说,也是楚国与吴越两国恩怨纠葛太多,最终导致了楚国与越国的断交。春秋时期,吴国还地处震泽荒岛,越国更是“文身断发,被草莱而居”的弱小愚昧部族的时候,楚国就是声威赫赫的大国了。那时侯,吴越两国都以楚国马首是瞻,两国间的磨擦也都依赖楚国调停。这一时期,楚国吞并了大小数十个小诸侯邦国,可是竟然没有吞并很弱小的吴越两国。从根本上说,一则是两国都是水域蛮荒部族——吴国以震泽(今日太湖)岛屿为中心区域,越国以东海之滨为中心区域——楚国要消灭这些流窜在水域山林的部族,确实力有不逮;即便千难万险的灭了两国,也是无力治理,反倒成为累赘。对于志在中原的楚国来说,向北面淮水流域的良田沃野推进,自然要比与吴越纠缠有利得多。其二,吴越两国素来臣服楚国,定期纳贡,灭不灭一个样儿,又何须大动干戈?那时侯,诸侯分封制是天经地义的王国样式,就是做了天子,也就是求得个“诸侯臣服,四夷来贡”,人家已经是臣服之邦了,再要消灭就是有违天道的乖戾行为了。 楚国与吴越两国的连环套恩怨,是从两百年前的楚平王时期开始的。 那时侯,楚平王昏暗失政,竟夺自己亲生长子(太子)建的新婚之妻!太子傅伍奢据礼力谏,被处灭族酷刑。伍奢在外领兵的两个儿子伍尚、伍员逃奔到了吴国。按照吴国对楚国的臣服关系,伍尚、伍员自然不能在吴国藏匿,须得将“叛臣”献给楚国。可这一回,事情却偏偏出了差错。吴王僚看准了机会,非但不交出伍员,还委伍员以秘密练兵的重任。后来,好歹交出了伍尚,伍员则谎称逃窜无着。从这时候开始,楚国的大灾难便接踵而至了。三年后,吴国将军伍子胥,也就是那个怀着血海深仇的伍员,率领三千死囚犯练成的敢死孤旅做先锋,吴王僚亲率五万大军随后,大败楚军,攻入淮水以北的楚国腹地,竟俘虏了楚平王的王后!楚平王恼羞成怒,封大将囊瓦为令尹,修筑郢城,与越国联手建立舟师(水军),南下攻吴。不想伍子胥率领的吴军却抄了楚军后路,一举占领了楚国的腹地重镇钟离、居巢,楚国又一次战败。这次大败,楚平王声名狼狈,竟是在只做了十三年国王的盛年之期活活给气死了! 楚昭王刚刚继位,吴军又立即杀到。这次却是楚军将士合力,围困了吴军。这时吴军发生了内乱,公子光遣剑士专诸于宴席间刺杀吴王僚,自立为吴王。楚军将领闻吴国内乱,即行退兵,错过了一举灭吴的大好机会。这公子光,就是赫赫大名的吴王阖闾。他以伍子胥为大将,雄心勃勃的修筑了阖闾城,使吴国有了中心根据地,准备全力灭楚。两三年间,伍子胥率军不断袭击楚国,楚国却抓不住吴军踪迹,疲于奔命竟没有一次战胜之功。这时候,楚国感到了吴国真正的威胁,防御这个昔日的臣服小国,竟变成了楚国最要紧的存亡大计。 但是,真正的大灾难却还刚刚开始!一年之后,兵家名士孙武到了吴国,吴王阖闾立即拜孙武为上将军,对楚国发动了长距离的奔袭战,三次攻入楚国淮北腹地。期间吴国又大败越国,显然成了江南霸主。吴王阖闾九年(公元前506年),吴国北联中原晋国,对楚国南北夹击。晋国联结鲁、宋、卫、陈、蔡等十余诸侯,从北面压制楚国。吴国则由孙武、伍子胥亲率大军越过大别山长途奔袭楚国腹地,在柏举大败楚国令尹囊瓦的大军,并一举占领郢都!囊瓦逃亡郑国,楚昭王逃匿云梦泽,遭遇匪盗袭击,又逃亡随地。 这是楚国数百年来最深重的一次亡国危机!幸亏了那个申包胥,在秦国宫门外哭了七天七夜,秦哀公才发兵救楚。 楚国虽然没有灭亡,却从此在中原丢尽脸面,非但北上争霸无望,而且不得不与吴越两国开始了长期周旋。从这时开始,楚国扶植越国与吴国对抗。越国野心由此而引发出来,以楚国为后盾训练军队,袭扰吴国。期间虽然也几次打败吴国,但却总是无法遏制吴国对楚国的攻势。吴王阖闾十一年,吴军大败楚国水军,又大败楚国的战车陆师于繁阳。楚昭王恐惧之极,将都城东迁了数百里,在郡城暂时避难。至此,吴国成了真正的江南霸主!后来,便是那尽人皆知的故事——吴王夫差灭了越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恢复越国又灭了吴国。 至此,楚国背后最大的威胁消失了。可是,被楚国扶植起来的越国,竟一点儿不念楚国之情,虽然没有大举进犯,却也与楚国龌龊不断。这时天下已经进入战国,楚国在吴越争斗中历经吴起变法,元气已经大大恢复,重新将注意力转向了中原。越国呢,对吴起变法时的楚国军威颇为忌惮,也龟缩回震泽岛屿与东海之滨,远避楚国锋芒。 从此,楚越两国便大大冷淡,几乎没有什么邦交往来了。 今年春日,楚威王得报:越王姒无疆迁都琅邪,要北上攻齐!楚威王哈哈大笑:“越蛮子不知天高地厚,死期到了!”这才几个月,如何便要调头南下来找楚国的麻烦?正在疑惑间,又接斥候密报:中原策士张仪说动越国放弃攻齐,南下攻楚! 楚威王大是恼火,对这个张仪恨得咬牙切齿。原来,楚威王大有雄心,几年来正在秘密物色人才,准备第二次变法,刚刚有得头绪,却又越国大兵压境,一旦陷入战事纠缠,谁知道要耽搁多长时间?楚威王如何不感到气恼? 这天风和日丽,楚威王正在王宫湖畔练习吴钩劈刺。说是练剑,却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心事。越国既然来犯,不想打也得奉陪,可目下楚国连个象样的将军都没有,却是谁来操持这件军国大事?楚威王第一次感到了窝囊:一个几次做过天下霸主的堂堂楚国,竟被一个昔日附庸欺侮,当真是岂有此理?然则天下就是这样,你不强大,就要受气,就要受辱,就要挨打!看来,楚国不振作不训练新军是不行了。可是,远水不解近渴,关键是眼前这场兵灾如何消弭?想着想着,楚威王手中的吴钩便偏了方向,一剑没有劈到木桩,却劈到湖畔石案上,“当!”的一声大响,火星飞溅,震得楚威王一个趔趄,手中吴钩飞出老远,竟“噗!”的插进了粼粼波光的湖水中!楚威王怔怔的望着湖面,甩着生疼的胳膊,沮丧到了极点。 正在此时,内侍急急走来:“禀报我王,中原张仪求见。” “谁?张仪?他在哪里?”楚威王牙齿磨得咯咯响,却没有转身。 “就在宫门外候见。” “让他进来。” “遵命。”内侍一溜碎步跑了出去。 片刻之间,布衣大袖的张仪飘飘而来。楚威王远远打量,见这个黑衣士子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便不由冷笑几声,纹丝不动的站着。张仪自然将这位年轻国王的脸色看得分外清楚,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深深一躬:“中原张仪,参见楚王。” “张仪,尔在列国翻云覆雨,不觉有损阴骘么?”劈头便是冷冷一句斥责。 张仪不禁恍然笑道:“原来楚王为此不悦,幸甚如之!张仪周游天下,彰天道而显人事,使该亡者早亡,当兴者早兴,正当延年益寿,何能有损阴骘?” “无须狡辩。”楚威王冷冷一笑:“将兵祸引来楚国,还敢张扬郢都,不怕绞首么?” “张仪给楚国带来千里鱼米水乡,何由绞首?”张仪平静的微笑着。 楚威王何其机敏,微微一怔:“你是说,越国是送上门的鱼腩?” “正是。难道楚王不以为然么?” “越国是江南大国,善铸利器,悍勇好斗,十五万大军压来,岂是孱弱小邦?” 张仪哈哈大笑:“楚王何其封闭耳!今日越国,岂能与五十年前之越国相比?越国自勾践之后,人才凋零,部族内斗不休,非但无力北上,连昔日丰饶无比的震泽,也成了人烟稀少的荒凉岛屿。三代以来,越国远遁东海之滨,国力大大萎缩。目下这姒无疆不自量力,却要攻打楚国,岂非送给楚王大大一个利市?楚国灭越,其利若何?楚王当比张仪清楚。” 楚威王半信半疑:“若如你所说,莫非这姒无疆是个失心疯不成?” 张仪揶揄笑道:“楚王为君,自然以为君王者皆高贵聪明了。然则在张仪看来,天下君王,十之八九都是白痴木头。这姒无疆么,除了剑道,连头猪都不如呢。” 楚威王想笑,却嘴角只是抽搐了一下:“既然如此,你为何将越国大军引开齐国?难道不想在齐国讨一份高官重爵么?” 张仪在草地上踱着步子,侃侃道:“灭国大礼,天有定数。齐国虽强,灭越却非其长。楚国虽弱,灭越却是轻车熟路。百年以来,楚国与吴越纠缠不休,对吴越战法也大是熟悉,水战陆战,楚国皆是吴越鼻祖。天道有常,越国向楚国寻衅,岂非楚国的雪耻振兴之日?” 楚威王思忖有顷,拱手歉意笑道:“多有得罪,先生请坐。来人,蓝陵酒!” 片刻酒来,楚威王频频与张仪举爵,饮得一时,楚威王停爵笑问:“先生给楚国鱼腩,难道无所求么?” “虽无无求,却想与楚王做一交换。张仪一老友隐居楚国,却是要请楚王高抬贵手了。” “噢?先生老友隐居楚国?却不知何人?” “齐国田忌。” “如何?”楚威王惊讶间不觉站了起来:“田忌隐居楚国?却在哪里?” “请楚王高抬贵手,交换。”张仪没有正面回答,却只是悠然的拱手一笑。 楚威王绕着石案急促的转着,突然止步:“莫急。放走田忌可以,也须得有个交换。” 张仪大笑一阵:“楚王但讲。” “田忌为将,率楚军灭越。” 张仪顿时愣怔,心中飞快盘算,踌躇笑道:“此事尚须与将军商议,不敢贸然作答。” “芈商与先生同见将军商议,如何?”楚威王显然很急迫。 “这却不必。”张仪笑道:“我能说动将军,自来禀报楚王。楚王突兀出面,便有差强人意之嫌,这生意便不能做了。” 楚威王思忖一番道:“也是。只是先生万莫迟延。来人,给先生备轻舟一条、快马三匹、驷马轺车一辆,随时听候先生调遣。”老内侍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张仪却是笑道:“多谢楚王,张仪还真不知用哪种好呢?” 【四 云梦泽访出了逃隐名将】 水天茫茫,一叶轻舟扯着高高的白帆,悠悠的向深处飘荡。 张仪当真是不知道田忌隐居处,只是在大梁酒肆听过一个游学士子与人论战时的一番慷慨,说齐国已是强弩之末,“名将逃隐云梦,权相固步自封,老王踽踽独行”等等。当时张仪倒是没有留意盘诘,待入临淄得齐威王青睐而谋及远事,才重新想起了那个士子的话。本想在临淄秘密探询一番,无奈行程匆匆,竟是无暇得顾。这次向楚威王提出放行田忌,本想是一种交换,不欠楚国这个“国情”。不想楚威王竟临机多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与他交换了一番。这一“交换”不打紧,却将寻觅田忌的事情由从容打探变成了当务之急。尴尬之处在于,张仪既不能说自己不知田忌隐居何处,又不能拒绝楚威王的急切敦促,竟是自己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好在张仪生性洒脱不羁,自认对名士隐居的选择好恶还算摸得透,就决意到云梦泽寻觅一番,撞撞大运。从越国一路西来时,张仪对沿途水域的岛屿已经大体有数,十来个看去葱茏幽静的小岛都在他心里了,尤其是郢都附近的山水岛屿,张仪都以名士眼光做过了一番评判,也大体上心中有数。 小舟飘出了郢都水面,船家问去何处?张仪便答:“好山好水,但有人居,靠上去便是了。”这小舟却是专门载客揽胜的那种快船,船家须发花白精瘦矍铄,一看就是个久经风浪饱有阅历的江湖老人。见张仪说得大而无当,老人操着一口柔软的吴语笑道:“先生是闲游?是觅友?好山好水勿相同呢。”张仪笑道:“老人家好见识,正是觅友。只知他隐居云梦,却不知何方山水?”老人便站在船头四面了望,一一遥指:“先生瞧好了,东南西北这几个小岛,侬都送过贵客,不知先生先去何方?”张仪凝神观望了一番,指着北面一座隐隐青山道:“就那里了。”老人点点头:“先生好眼力,阳水穿过那片山,天阳谷真是好山好水呢。”说着便操舵转向,长长的一声喝号:“天阳谷——!开也——!”隐蔽在舱面下的四名水手“咳——!”的一声答应,便闻浆击水声,小舟便悠悠向北飘去。大约半个时辰,那座青山便近在眼前,穿过一片弥漫交错于水面的红树林,轻舟便靠在了岸边一块硕大的石条码头旁。老人将船停靠稳当:“先生,半山腰的茅屋便有贵人呢,侬晓得,小货船常来呢。”张仪便对老人一拱手:“老人家,相烦等候了。”老人拱手笑道:“先生自去无妨,侬晓得呢。”张仪与绯云便踏石上岸,顺着踩开的小道上了山。 还在进入红树林之前,张仪就已经看见了那座茅草屋顶。按照他的推断,茅屋建在山腰,这是北方名士的隐居习惯,图的是气候干爽,登高望远。若是南国名士,这茅屋便该当在水边了。看来,这里的主人即便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也能问出点儿线索来。及至上岸登山,才知这座远看平淡无奇的小山,竟是大有城府!登上一个小山头,便见翠绿的山谷豁然展开,一道清澈的山溪从谷中流过,鸟语花香,谷风习习,不觉精神顿时一振。 “吔——,蒸笼边还有口凉水锅呢!”绯云高兴的手舞足蹈。 张仪大笑:“粗粗粗!甚个比法?蒸笼凉水锅,就知道厨下家什。” “吔——?那该比个甚来?”绯云脸红了,竟是一副请教先生的样子。 看绯云认真受教的神情,张仪煞有介事的想了一阵,竟真的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辞儿,对于自己这般炉火纯青的舌辩大策士来说,这的确是破天荒第一遭!憋了片刻,张仪不禁哈哈大笑:“民以食为天,我看也就是大蒸笼、凉水锅了!”绯云恍然,咯咯咯笑得喘不过气来:“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张兄下厨了吔。”“被你个小子拖下去的!”张仪故意板着脸大步走向溪边。 绯云咯咯笑着追了上来:“吔吔吔!慢点儿,要脱靴子呢。”说着便推张仪坐在了一块青石上,还是咯咯笑个不停的跪坐在地,利落的为张仪脱下了两只大布靴,又脱了自己的两只布靴,顺手从腰间解下一条布带子,将两双布靴三两下绑定,褡裢似的搭在肩上,兀自笑意未消:“吔,走了。”张仪却笑了:“小子,倒象个老江湖似的。”绯云边走边道:“爬山涉水,打柴放牛,绯云天下第一吔。”张仪见他左肩包袱右肩褡裢,手上还有一口吴钩,却丝毫没有累赘趔趄之相,犹自走得利落端正,不禁笑道:“看来比我是强一些了。”“那可不敢当吔。”绯云笑道:“张兄是高山,绯云只是一道小溪,能比么?”张仪大笑:“高山小溪?两回事儿,能比么?”“能吔。”绯云一梗脖子红着脸:“有山就有水,山水相连,不对么?”张仪看见绯云长发披肩脸泛红潮声音脆亮,不禁莞尔:“绯云,我如何看你象个女孩儿?”绯云大窘:“吔!瞎说,你才是女孩儿呢。”说完便一溜碎步跑了。 两人一路笑谈,不觉便到了山腰。脚下坑坑洼洼的草丛小路,已经变成了整洁干净的红土碎石便道,一道竹篱笆遥遥横在眼前,几间茅屋错落隐没在绿荫荫的竹林中,后面的一座孤峰苍翠欲滴,啁啾鸟鸣,更显得青山杳杳空谷幽幽。面南遥望云梦泽,却是水天苍茫,岛屿绿洲星罗棋布,竟有鸟瞰尘寰之境界,大是超凡脱俗。 “何方高人?选得此等好去处!”张仪不禁便高声赞叹。 “谁在门外说话?”随着一个苍老的声音,竹篱笆门吱呀拉开了,出来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手搭凉棚悠悠的四处张望。“老人家,搅扰了。”张仪拱手高声道:“敢问将军在庄否?” “将军?”老人摇摇头:“这里只有先生,没有将军呢。” “请恕在下唐突,先生可在庄上?” “足下何人?到此何事?”一个浑厚冰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绯云大惊,快步转身,手中吴钩已经出鞘!张仪没有回身却已经哈哈大笑:“先生到了,安邑张仪有礼了。”转过身正待深深一躬,却突然钉在了当地——面前一个伟岸的大汉,一顶斗笠,一件蓑衣,手中一支大铁浆,活生生一个生猛的云梦泽水盗!张仪不禁愣怔,按照他的推想,盛年之期的田忌纵然隐居,也必定是名士清风洒脱雅致,能与孙膑那样的名士结成莫逆,能有如此超凡脱俗的隐居庄园,田忌当是一位儒雅将军才是。可眼前这位铁塔般的猛汉,与张仪想象中的田忌竟是大相径庭!瞬息愣怔,张仪已是恢复常态,拱手笑道:“足下可是此庄先生之客人?与张仪一样,同来访友?” 蓑衣斗笠大汉却冷冷道:“张仪何人?此间主人并不识得。先生请回吧。”张仪心中猛然一动,长笑一躬:“上将军何拒人于千里之外?昭昭见客,何惧之有?”“岂有此理?此间没有上将军,先生请勿纠缠!”蓑衣大汉手中的铁浆一拄,碎石便道上竟“当!”的一声大响火星飞溅!“上将军,”张仪肃然拱手:“故国已成强弩之末,将军却安居精舍,与世隔绝,专一的沽名钓誉,不觉汗颜么?”蓑衣大汉默然良久,粗重的喘息了一声:“何须危言耸听?” “广厦千间,独木难支,图霸大国,一君难为。又何须张仪故做危言?”“当年有人说,地广人众,明君良相,垂手可成天下大业。” “已知亡羊,正图补牢。他已经后悔了。” 又是良久沉默。终于,蓑衣大汉喟然一叹:“田忌得罪了。先生请。” “承蒙上将军不弃,张仪不胜荣幸了。”张仪说着便跟田忌进了竹篱笆小门。这是一座山间庭院,院中除了一片竹林与石案石墩,便是武人练功的诸般设置:几根木桩,一副铁架,一方石锁,长矛大戢弓箭等长大兵器都整齐的排列在墙边一副兵器架上,显得粗朴整洁。沿着竹林后的石梯拾级而上,便是一间宽敞的茅屋。“先生稍待,我片刻便来。”田忌请张仪就座,自己便进到隔间去了。 这间茅屋木门土墙,厅堂全部是精致的竹器案几,煞是清凉干爽,显然便是主人的客厅。后面山上升起一缕青烟的茅屋,才是主人的家居所在。张仪正在打量,只听草帘呱嗒一响,身后响起田忌的粗重的嗓音:“先生请用茶。”张仪回身,不禁又是一怔。田忌脱去了蓑衣斗笠,换上了一领长大布衣,身材壮硕伟岸,一头灰白的长发长须,古铜色的大脸棱角分明沟壑纵横,当真是不怒自威。张仪笑道:“人云齐国多猛士,信哉斯言!” “先生远来,清茶做酒了。来,品品这杯中物如何?”田忌却只是淡淡的一笑。老仆已经在精巧的竹案上摆好了茶具,那是一套白陶壶杯,造型拙朴,色泽极为光润洁白。茶壶一倾,便见凝脂般的陶杯中一汪碧绿,一股清淡纯正的香气便弥漫开来。张仪不禁拍案赞叹:“地道的震泽春绿,好茶!”田忌笑了:“好在何处?”张仪笑道:“中和醇厚,容甜涩苦香清诸般色味,却无一味独出。堪称茶中君子也。”田忌欣然:“张子如此见识,却是罕见。不知何以教我?”张仪见田忌改变了称呼,将恭敬客气有余的“先生”变成了尊崇但又坦率的“张子”,心知田忌不是虚应故事了,便拱手一礼,开门见山道:“张仪入楚,欲请将军与军师重回故国,共举齐国大业。” “如此说来,张子要做齐国丞相了?”田忌目光一闪,却也并没有特别惊讶。“承蒙齐王倚重,张仪有望一展所学。” 田忌喟然一叹:“只可惜,军师无踪可寻了。没有孙膑,田忌庸才也。”“难道,军师与将军也不通音讯?”张仪颇为惊讶。 “张子诚心,何须相瞒?”田忌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是看透田忌的平庸无断了,伤心了。田忌生平无憾,唯对孙膑抱愧终生。孙膑以挚友待我,鼎力助我,成我名将功业,自己却始终只任军师而不居高官。桂陵、马陵两场大战之后,军师提醒我有背后之危,劝戒我经营封地,预留退路。我却浑然不觉,反笑军师杯弓蛇影。就在我逃国三天之前,先生已经遁迹。至今六年,依然是踪迹难觅。我几乎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是空有旧迹,物是人非。这次,我也是刚从吴地震泽归来,不期而遇张子的。此生终了,田忌只怕也见不到军师了……”一丝泪光,分明在田忌的眼中晶晶闪烁。 一阵沉默,张仪豁达笑道:“智慧如孙先生者,他不想出山,只恐神鬼也难索得呢。将军无心之失,又何须抱愧终生?若欲军师相见,张仪倒有一法。” “噢?张子请讲。”田忌陡然振作。 “重振功业,廓清庙堂。先生闻之,必有音信,纵不共事,亦可情意盘桓。”田忌恍然拍案:“好主意!以军师之期盼,报军师之情谊,正得其所也。”“只是啊,此间还有个小小的难处。”张仪神秘的笑了笑。 “噢?”田忌神色顿时肃然:“但请明言,绝不使张子为难。” “错也错也。”张仪摇头大笑:“非是我为难,是你为难。楚王要你先为他打一仗。”田忌听得一怔,继而恍然道:“噢,越国兵祸?” “正是。这是楚王的交换呢。” 田忌摇头苦笑:“寄人篱下,也不是滋味儿。要紧时刻,只是一枚棋子哟。”“上将军差矣。”张仪爽朗笑道:“楚王也是一枚棋子。连楚国越国在内,都是我们的棋子。世事交错,利害纠缠,人人互动,物物相剋,此乃天下棋局也。将军何自惭形秽,徒长他人威风?” “说得好!听张子说事,如听孙膑谈兵,每每给人新天地也。”田忌竟大是感慨。“多承奖掖。”张仪拱手笑道:“如此便请将军上路了。” “即刻上路?”田忌惊讶,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与越国大战,须得我认真谋划一番,胸无成算,如何仓促便行?”张仪大笑:“将军天下名将,越国乌合之众,列阵一战就是了,何须忒般认真?”田忌蓦然收敛了笑容,盯着张仪沉默了片刻,冷冷道:“田忌庸才,没有那般本领。”张仪顿时尴尬,但他机变过人,思忖间便肃然一拱:“原是张仪唐突,将军鉴谅了。请将军自断,谋划须得几日?”“五日吧。”田忌也拱手还了一礼,算是了过了方才的小小不愉快。 “好!一言为定。”张仪说着便站了起来:“将军跋涉方归,须得养息精神呢,告辞了。”田忌似乎还想说什么,终于只是笑了笑点点头:“但随张子吧。” 云梦泽边,田忌久久望着那远去的一片白帆,凝神沉思了许久,总觉得这个张仪有点儿说不出来的不对劲儿,才华四溢豪气纵横,见事极快剖析透彻,可自己却总觉得有点儿不塌实。若没有与孙膑共处共事的那几年,田忌也许不会有这种感觉。别看孙膑断了一条腿,看去象个文弱书生,实际也是一副傲视天下的硬骨头。他剖陈利害谋划行动,往往都是常人匪夷所思的奇路子,然则一经说明,就让人觉得扎实可行,心里特别塌实。小事如赛马谋划,大事如围魏救赵之桂陵大战、围魏救韩之马陵大战,都是天下独步的神来之笔。孙膑在齐国所有的谋划,都是田忌在实际操持实现。每次最关键最危险的环节,都是田忌亲自担当,两次大战,带兵诱敌深入的都是田忌,率领齐军冲锋陷阵的还是田忌,心里塌实,做起来就挥洒自如。今天的这个张仪,与孙膑同出一门,都是那鬼谷子老头儿的高足,如何自己总觉得有点儿别扭?湖畔思忖半日,竟是莫衷一是。田忌苦笑着摇摇头,踽踽回到了天阳谷,一头扎进那间本想邀张仪进去共商的“兵室”,竟闷了整整四天四夜没出来。 【五 昭关大战 老军灭越】 楚威王在郢都王宫隆重的召见了田忌。 楚国的元老重臣济济一堂,全部参加了召见。楚威王没有将越战当军国机密对待,而是采取了大张旗鼓的举动。一来,他要显示对田忌的最高礼遇。二来,他要着意营造一种“谈笑灭越,举重若轻”的氛围,以振作楚国衰颓已久的士气,给第二次变法铺路。当然,给了楚威王勇气的,还当首推张仪。半月以来,楚威王经过张仪反复的对比剖析,对楚国与越国的实力民心军情国情,都有了清楚的了解,精神大是振作。他相信张仪的判断:楚国灭越,确实是“牛刀杀鸡,一鼓可下!”除了胜利班师,没有其他任何第二种可能。身为贵宾的田忌,却对在如此大庭广众面前公然商讨大军行动很不以为然。神速与机密,历来是兵家的两个基本准则。除了有意给敌方释放假消息,任何军事机密都不应该在朝堂公然商讨。当初在齐国,大战运筹除了齐威王之外,只有他与孙膑秘密定策,连丞相驺忌也不能参与。今日这郢都王宫,却聚集了二十多位重臣元老,以令尹昭雎为首,昭、景、屈、黄、项,楚国五大世族的首领与骨干人物全部到场。田忌不禁深深皱眉,看了一眼坐在楚威王左下手的张仪,古铜色的长脸既淡漠又困惑。其实,张仪事前也不知道楚威王要搞如此大的排场。在他心目中,以何种礼遇召见田忌?在多大范围里商讨灭越大计?都是不需要他着意提醒的,说多了反而容易生疑。自己入楚本来就是匆匆过客,交换回田忌便万事大吉,又何须多事?如今楚王要田忌统军灭越,他的担待便是全力相助田忌顺利战胜,不使生出意外。对于楚国事务,他绝不做任何涉及,楚威王问什么他回答什么,而且只说越国楚国的战事。及至今日入宫,见到如此隆重的场面,起初也颇觉意外。然则张仪毕竟豁达,转而一想,对楚威王的苦心便也理解了。更重要的是,在张仪看来,纵然事不机密,灭越大战也必胜无疑,又何须在如此细节上丝丝入扣的计较?看田忌的脸色,张仪便知这位秉性严正的上将军对自己心有不悦,却苦于大庭广众无从解释。好在田忌便坐在楚威王右下手,与自己对面,便对田忌眼色示意无须计较,坦然应对便是。偏偏田忌眼帘低垂,浑然不觉,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张仪只好心中叹息一声了事。 “诸位臣工,”楚威王站在整块荆山玉雕成的王台上开始说话了:“越国蛮夷举国犯楚,二十万大军向西压来。本王承蒙中原名士张仪鼎力襄助,请得田忌上将军入楚,统率我楚国大军迎击越蛮。今日恭迎上将军,是我大楚国的吉日。上将军将把整个越国奉献给大楚国,将给我们带来土地、民众、荣誉与胜利!” “楚王万岁——!”“上将军万岁——!”朝臣被楚威王的慷慨情绪大大激发起来,竟激动的高声欢呼起来。令尹昭雎已经从座中站起,高亢宣布:“楚王授田忌大将军印——!” 殿中乐声大起,四名老内侍抬着一张青铜大案,稳步走到大殿中央的王台之下。楚威王在肃穆的乐声中走下了王台,向肃立在大殿正中的田忌深深一躬,待田忌还礼之后,将青铜大案上的全套物事一一授予了田忌:一方大将军玉印、半副青铜兵符、一口象征生杀大权的王剑、一套特制的大将军甲胄斗篷。 楚国与中原各国不同,出征的最高统帅称“大将军”而不是“上将军”。期间的差异在于,楚国大将军的爵位更高一些,权力更大一些。中原战国在相继大变法之后,权力体制已经相对成熟,将相分权也已经有了明确的法令。楚国则因为吴起变法的失败,仍然是“半旧半新”的国家,权力体制多有旧传统。这种旧传统有两个基本方面,一是世族分治,二是重臣专权,后者以前者为基础。在最终以战争形式决定国家命运的战国时代,所谓重臣专权,更多的体现在最高军事统帅的权力上。由于这种差别,楚国的大将军更多的带有古老的英雄时代的遗风——言出如山,肩负国家民众的生死存亡与荣辱!在寻常时期,楚国大将军的全套权力,从来不会一次性的授予任何一个统帅。这是君主保持权力稳定的必然制约。但楚威王清楚的知道,田忌这次率军灭越是交换性的,田忌是要回齐国的。一次授予大将军全部权力,非但能激励田忌的受托士气,而且绝不会出现大权旁落,更能向天下昭示楚国求贤敬贤的美名,吸引中原士子更多的流向楚国,何乐而不为?田忌自然也深知其中奥妙,所以也就坦然接受了。 按照礼仪,楚威王当场侍奉田忌换上了大将军全副甲胄斗篷:一顶有六寸矛枪的青铜帅盔,一身皮线连缀得极为精致的青铜软甲,一双厚重考究的水牛皮战靴,一领绣有金丝线纹饰的丝绸斗篷!一经穿戴就绪,本来就厚重威猛的田忌更显得伟岸非常,直似一尊战神矗立在大殿之中。“好——!”“大将军万岁——!”众臣一片叫好,竟是分外亢奋。 “田忌谢过楚王。”田忌向楚威王深深一躬,这是全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楚威王却并没有按照礼仪回到王座宣布开宴,他兴奋的打量着田忌,高声询问:“大将军,灭越大计实施在即,还需本王做何策应啊?”田忌已经将大战谋划成熟,也确实想对楚王提醒几个要点,但却都是准备私下与楚王秘密商谈的,看目下如此这般声势,楚威王的确与张仪想的一样——列阵一战便是了,竟是完全没有与自己密谈定策的模样。此时不说,很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想到这里,田忌肃然拱手道:“对越大战,乃楚国三十年来之最大战事,须倾举国之兵,方有胜算。田忌惟有一虑:楚国全部精锐南调,则北部空虚,须防中原战国乘机偷袭;以目下情景,与楚接壤的齐魏韩三国,都无暇发动袭击,惟有北方的秦国值得防范。臣请派一员大将驻守汉水、房陵一线,一保楚军粮草接济,二保后方无突袭之危。” 田忌说完这番话的时候,楚国的元老重臣们竟是一片目瞪口呆! 在元老贵胄们心中,灭越大战的方方面面都是楚王早已经运筹好的,哪里有危险可言?如今田忌这一说,好象这场大仗还未必就是那么有把握,好象还有后顾之忧,顿时便神色惶惶起来,你看我我看你,人人露出了疑惑的目光。楚国打仗,兵员钱粮的大部分都要靠这些世族的封地征发,没有他们的支持,王室根本不可能有独立大战的条件。此刻他们若心有疑虑,这灭越大计便眼看就要麻烦起来了。楚威王没有料到,田忌会提出这样一个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的严重事实,赞同田忌所说么?很有些扫兴。断然否定么?田忌是天下名将,他有如此担心,定然不会是信口开河。楚威王阅历甚浅,这时对天下大势的确还是不甚了了,一时竟是没了主意。猛然,他想到了张仪,转身笑道:“先生以为,大将军之言如何啊?” 张仪洒脱的大笑了一阵:“大将军多虑了。秦国目下刚刚从内乱中挣扎出来,民心未稳,急需安抚朝野,根本无力他图。况且秦国新军只有五万余,还要防北地、西戎叛乱,如何有军力南下偷袭楚国?大将军但举倾国之兵,一战灭越为上。分散兵力,不能彻底灭越,反倒拖泥带水,两端皆失也。” “兵家法则,后方为本,但求防而无敌,不求敌来无防。田忌但尽所虑,楚王决断便是了。”田忌很是淡漠,完全没有争辩的意思。楚威王经张仪一说,顿感豁然开朗,对田忌笑道:“大将军全力灭越便是了。预防偷袭之事有张子筹划,定能万无一失!”“谨遵王命。”田忌没有多说,平淡的退到了自己座中。 “开宴,为大将军壮行。”楚威王一声令下,锺鼓齐鸣,举殿欢呼,一场隆重热烈的宴会一直进行到华灯齐明方才散去。曲终人散,田忌向楚王、张仪辞行,便带着一班军吏匆匆赶赴军中去了。 楚国东北部的原野上烟尘蔽日,大江中樯桅如林,越国大军从水陆两路大举压来!张仪走后,越王姒无疆与一班大臣将军商讨了整整两天,方才将攻楚的诸般事宜确定了下来。原先进攻齐国,北上的只有马步军,而今转而攻楚,自然要动用舟师(水军),便不得不稍缓了些须时日。早年,只有楚吴越三国有舟师,而以吴国的舟师最强大。吴国舟师以震泽(太湖)为根基水寨,上溯入江可直抵云梦泽进入楚国,南出震泽便直接威胁越国。当年吴国大败越国,舟师起了很大的作用。后来越国灭吴,舟师也起了同样作用。吴国灭亡,越国接收了吴国舟师,水军规模便成了天下第一!与吴越两国对舟师的重视相比,楚国尽管拥有天下最为广袤苍茫的云梦泽,舟师却一直规模很小,作用也不显著。根本原因,是楚国的战争重心一直在中原大地,舟师派不上大用场。这次,越王姒无疆大起雄心,要一举攻占楚国东北部江淮之间的几百里土地。这一带平坦肥沃,河流湖泊纵横交错,正是水陆同时用兵的上佳之地,越国的舟师便正好派上用场。议定大计,越王派出快马特使兼程南下,急令舟师出震泽进长江,直达云梦泽东岸扼守。他自己亲自统帅的十五万马步大军,则从北向南压来,形成“南堵北压”的攻势,意图一举占领江淮原野二十余城!姒无疆是志在必得,诏命舟师多带空货船,准备大掠楚国财货粮食。越国舟师的战船原是两百艘,征发的空货船却有三百艘之多。五百多艘大小船只张起白帆,竟是在浩淼大江中陡然立起了一片白色的樯桅之林,旌旗招展,号角相闻,声势当真壮阔之极。陆路之上,从琅邪南下的十五万马步大军汹涌展开,更是沉雷般滚过江淮原野。 消息传来,农户逃匿,商旅远避,大小城堡尽皆关闭,楚国东北顿时陷入了惊恐之中!就在越国水陆两路大举压来的同时,楚军也针锋相对的向江淮地区移动——陆路出昭关,水路下长江!与越国煊赫浩大的声势相比,楚国大军却是悄无声息的秘密移动,尽管还达不到田忌要求的那种隐秘与快速,却也不会将进军意图张扬得路人皆知。战国之中,楚军的构成最为复杂。由于吴起变法夭折,新军训练没有成熟定型,楚军就变成了一种“老根基,新影子”的混杂大军:战车兵、骑兵、步兵、舟师四大兵种全都有。舟师不用说,是楚国这种水乡泽国的特殊兵种,与一百多年前没有任何变化。战车兵本该早已淘汰,可楚国却原封不动的保留着两千辆兵车与十万战车兵。铁甲骑兵是战国新军的核心兵种,可楚国却只有不到五万骑兵,而且还算不得精锐铁骑。楚国步兵本来不独立,在车战时隶属于战车单元,战车淘汰后,步兵才开始了与骑兵对应的独立步战。这种似独立非独立的步兵,楚国有三万多,既不属于战车兵,又不是与骑兵有效结合的步骑新军,只是全部驻扎在房陵山地,守护着这个辎重基地。楚国大军号称三十万,实际上的主战力量就是十万战车兵,其余的骑兵、步兵、舟师加起来十万出头,都不能独当一面的作战。反复盘算,田忌只有根据楚国的实际军力来打这一仗。 田忌命令:舟师的一百多艘战船从云梦泽直下长江,在彭蠡泽江面结成水寨,断绝越军舟师的退路!此时,越军舟师已经进入云梦泽东岸的安陆水面,正在上游。越军舟师原本就不是为打仗而来,驻扎在云梦泽东岸,为的只是要堵住“楚军溃败之残部”,准备大量装载抢掠财货,顺流而下。楚军舟师悄悄卡在下游的彭蠡泽江面,越军舟师便无法单独逃回越国。这是田忌的缜密处——若仅仅是陆上战胜,而让越军残部从水路逃走,那也不能一战灭越。 与此同时,田忌亲自率领十万战车兵与五万骑兵秘密东进,日夜兼程的赶到了昭关外的山谷扎营,准备迎候越国大军,在这里决战!对于驻守房陵的三万步兵,田忌没有动用。他始终认为,房陵汉水是楚国大军的粮草基地,但却是一根软肋,需要有所防范。尽管楚王与张仪都拒绝了他的看法,但既然做了楚国的统帅,田忌还是要为楚国认真盘算,不想顾此失彼。三万步兵,对于战胜越国来说,增添不了多少力量,但对于扼守汉水房陵来说,就是一支弭足珍贵的兵力。这是田忌瞒着楚威王君臣与张仪,私自决断的,假若对越国战败,田忌就要承担“调兵失当”的罪名了。 昭关外的丘陵原野,便是田忌选择的战场。 昭关是楚国东部要塞,也是与老吴国的界关。这里东临大江,多有丘陵山地,昭关便坐落在岘山两座山峰夹峙的谷口,山外便是平坦的原野河谷。无论从东部还是北部进入楚国,这昭关都正当冲要。田忌率先头五万骑兵赶到时,从郢都、淮北几座军营陆续赶来的战车兵还没有全部到达。等得三两日,这些笨重的战车,才在轰轰隆隆的人喊马嘶中卷着冲天的烟尘到齐了。这时田忌接到斥候急报:越军还在三百里之外,两三日才能赶到昭关。田忌不禁长长松了一口气:“天助楚国也。”原来,他最吃不准的就是楚军与越军的行军速度。当年与孙膑打仗时,都是靠大军快速调动实施谋略的。围魏救赵、围魏救韩,那次都是千里驰驱,昼夜兼程,否则便不能诱敌深入,更不能集中兵力伏击强敌。这场大战,楚军能够先期到达,以逸待劳,便可在国门之外进行决战,胜算便很大。若越军先期到达攻下昭关,则楚国朝野震恐,纵能在境内取胜,也必得大费周折。尤其是这种老式战车兵,如不能先敌从容部署,仓促迎战,十有八九都会溃败。 这两天时间可是太要紧了。田忌立即下令:大军偃旗息鼓,全数驻扎在隐蔽的山谷,使昭关外的河谷原野看不到一座军营!暮色时分,田忌升帐聚将,开始详细部署大战谋划。由于楚军车战将领对新战法非常生疏,田忌必得向每个受命将领反复说明交代,如此便直到四更方散。一切准备就绪,楚威王与张仪也赶到了。看到昭关外一片宁静的原野,楚威王惊讶了,“大将军,楚国大军哪里去了?还没有抵达么?”田忌悠然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楚王但放宽心便是了。”张仪爽朗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王明日但看大将军灭越就是了,何须问他细务?”楚威王恍然笑道:“先生说得是。大将军,虚则实之。好!”次日将近午时,山外碧蓝的晴空突然变成了灰黄色,隐隐沉雷从东北天边隆隆逼来,昭关外的河谷也突然阴暗了下来,须臾之间,便见沙尘天幕中旌旗招展,恍若连天海潮向昭关压来!岘山峰顶的楚威王与张仪看得特别清楚,不禁相顾变色。再看旁边的田忌,却正在指挥军吏转动那杆黄红色的大纛旗。大旗三摆,田忌已经飞马下山。 片刻之间,楚威王便看见岘山谷口排开了一个巨大的步兵方阵。仔细看去,竟然全部是弓弩手,战车骑兵却不见踪迹!田忌立马阵前,怀抱一面红色令旗,却是好整以暇。楚威王不禁低声嘟哝:“如何只有这点儿人马?人家可是二十万大军呢,仗能这样打么?”张仪却高声笑道:“楚王快看,姒无疆到了!”楚威王遥遥鸟瞰,只见土红色的越军已经漫山遍野的压到岘山谷口,东北原野上犹有烟尘蔽天源源涌来。当先两辆战车,第一辆载着一面“越”字大纛旗当先奔驰!这是战车兵的战阵传统,叫护旗车。后面一辆战车却是四匹白马驾拉,驰骋如飞,在土红色的海洋里分外抢眼。楚威王对战车还算熟悉,一眼看去,便知道这是一辆配备五名车战甲士的重型战车。战车正中,一人大红斗篷迎风飞舞,头顶玉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正是越王姒无疆! 将近楚军一箭之地,越王战车停了下来。姒无疆打量着谷口这片土黄色的步兵方阵,扬鞭一指哈哈大笑:“阵前何人?这些须黄虫,能挡得海神天兵么?!” 田忌出马阵前,拱手一礼:“在下田忌。我有十万天兵埋伏,越王还是下马向楚王称臣,便免你死无葬身之地。”却是没有一丝笑意。“田忌?噢哈哈哈哈哈!”姒无疆笑得更加骄狂:“无名鼠辈,也学会了本王的海神天兵战法么?”“正是。”田忌又是一拱:“天兵战法,越国一绝,在下自然向越王讨教。”“好噢!”越王姒无疆一跺脚,大纛旗与重型战车飞一般驰向右边一个山包,到得山顶,越王向东海方向深深一拜,猛然回身,拔出青光闪烁的吴钩大吼:“海神驾临——!天兵奋威——!”随着悠长尖锐的呼号,那面红色大纛旗左右急速摆动,便见越军阵前的三百多辆战车飞驰两边,“呜呜”的海螺号声响彻山谷,土红色海洋中便涌出了一个怪诞狰狞的大阵——青面獠牙的海蓝色面具,硕大的棕色皮盾,闪亮的吴钩弯剑! 这便是天下罕见而越国独有的“海神天兵阵”。随着这大阵涌出,越军的三百多辆战车与两万多骑兵便分列在“海神天兵”的左右原野,成为侧翼力量压了过来。 田忌曾经做过齐国的南长城守将,对楚越两军的军制战法都很熟悉。据多路斥候回报:越王这次“伐楚”以战车与骑兵当先,步兵随后,而没有以“海神天兵”做主力大阵的意思。虽然越军的战车、骑兵数量很少且战力较弱,但田忌还是不想用楚国的战车骑兵正面迎击。若双方车骑正面交战,楚军最多只能击溃越军车骑而不能歼灭。在大体平坦的山原河谷交战,战车与骑兵都很容易脱离纠缠而逃跑。最好的情势是:越军以步战为主,战车骑兵辅助步兵大阵,便有利于楚军一战成功!越国多山,加之河流纵横湖泊密布,战车骑兵难以驰骋,所以历来以步兵为主力军。越人剑术普及,又精健灵动,几乎人人都是上佳武卒。所以越军的十万步兵是真正不能小视的。中原战国与越国交兵,最感棘手的还是越国步兵。以常理推测,楚军似乎不应与越军步兵正面决战。 但事有奇正,目下的楚军偏偏就是越国步兵的对头。原因很简单,开到昭关的楚军只有战车兵与骑兵。这战车恰恰是单纯步兵的最大剋星。虽然说车、步、骑各有所长,但在特定形势下却不能一概而论。两军总体对比,都是车战时代的军制战法,无分伯仲。但同是旧军,战车冲击力就大大优于步兵。尤其对于没有深沟高垒的步兵,战车更是致命威胁。而楚国的五万骑兵,多少还有一些新军的影子,对付越国的战车、骑兵也是游刃有余!正因为如此,田忌才要设法引诱越王摆出“海神天兵”的步兵大阵来。而在骄横的越王姒无疆看来,却是将计就计,正好牛刀杀鸡,何乐而不为? 见战阵列好,田忌高声喊道:“请越王发兵——!田忌天兵应战也——!”喊声落点,便飞马驰向楚军大阵右边的山头,站在了一面亮黄色的大纛旗下。 “海神天兵——!灭杀黄虫——!”越王姒无疆一声高喊,土红色大纛旗急速摆动,山头上的几百支海螺号凄厉长鸣,海蓝色的狰狞大阵便轰轰轰的向楚军压了过来,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楚军大阵却象沉寂的山谷,只闻风卷旌旗的猎猎之声。待海蓝色大阵压到半箭之地,楚军山头突然战鼓如惊雷滚动,黄色方阵万箭齐发,海蓝色的浪头便轰隆隆卷了回去!与此同时,田忌山头的黄色大纛旗四面摆动,几百支牛角号呜呜吹动,便听两面山谷中惊雷大作,一面涌出的两千辆战车如山崩一般压向海蓝色大阵,一面涌出的五万骑兵如潮水般卷向越国两翼的战车与骑!楚国的战车全部是两马驾车、车下五十卒、车上甲士三名的中型战车。车上甲士配备长矛硬弓,车下步卒都是吴钩藤牌。越军步卒的个人技击能力虽然出色,但却从来没有结阵而战的训练传统,其战法与北方胡人的散漫冲杀如出一辙。如此步兵又无壕沟掩体,与山岳般压来的战车正面撞击,立即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兵不见将,将不见兵,一片呼喝吼叫。战车后的配伍步卒趁乱猛砍猛杀,漫山遍野的海蓝色“天兵”大阵,顿时成了楚军的大屠场。车战是成本极为高昂的一种古典战法。战车精良、车上技击、车下配伍,是车战的三个基本要素。一辆装备精良,经得起高速奔驰、剧烈颠簸、强力冲撞而又能保持作战性能的战车,大约需要数十家农户的一年的赋税才能打造出来。春秋时代,一个大诸侯国能拥有一千辆战车,便是非常难得的了。而车上甲士的技击训练更是严格。且不说在高速颠簸中保持长矛击刺、强弓远射的杀敌能力,仅甲士所需要的基础功夫——驾车、马术、车上平衡、相互配合保护等,就远非一般人所能胜任。而与车战配伍的步卒与寻常步兵也有很大不同,除了跟随战车奔跑杀敌的速度与耐力,还得保护战车不被敌方伤害,同时又必须在高速奔跑中结阵杀敌。也就是说,车战是一种完整的战争方式,它对各方面都有严格的要求,绝不仅仅是简单的马车加步兵。这种高昂的成本,是车战消亡的重要原因。到了战国之世,频繁的战争使车战所需要的各种资源根本无法满足:战车无法快速打造,车上甲士无法成批训练出来,配伍步卒也难以大批挑选出来,就连适合驾驭战车的良马也根本无法源源提供。目下,楚国这车上甲士与车下步卒就多有滥竽充数者。为了确保战车的冲击力,田忌事前对战车兵作了适度裁减。车上甲士减为每车两人或一人,车下步卒每车减为三十卒或二十卒,年长迟钝者全部改为弓弩手,所留甲士步卒都是较为精悍的劲卒。所以,楚军战车在平坦的河谷原野上展开,轰隆隆铺天盖地,威力竟大是惊人! 两翼的骑兵冲杀,又是另一番景象。越军的骑兵与战车本来就是越王姒无疆的直辖亲军,寻常都在中央主阵保护越王。偏偏今日以“海神天兵”做了主阵,骑兵战车被摆在了两翼,越王的重型战车也脱离了战车阵形,飞上了一座山包去指挥大军。楚军骑兵一出谷口便分为两路,一路杀向越军的三万骑兵,一路包抄越军的三百辆战车。越军的骑兵与战车本来就缺乏训练,数十年来几乎没有经历过实战,战马、骑士、战车,都成了徒有其表的仪仗兵。相比之下,楚军毕竟长期与中原冲突,骑兵更是最经常使用的快速力量,基本的战力始终是稳定的。冲击越骑的这路楚军骑兵也是三万,兵力相当,按照骑战规矩,正是旗鼓相当。但一经在原野上展开,三万越骑却大见狼狈——旗帜散乱,盲目窜突,大呼长吼间纷纷人仰马翻!楚骑尚未冲杀到核心,越骑先自乱做一团,有的要冲过去保护越王,有的要与战车会合,有的要逃跑,有的要杀敌,自相冲突践踏,完全不成阵形。楚骑山呼海啸般杀来,吴钩闪亮翻飞,不到半个时辰,越军骑兵便完全土崩瓦解!另一路骑兵对战车更是奇观。战车是老式重兵,骑兵是新军重兵。车战时代没有集团骑兵(散骑例外),所以也没有战车与集团骑兵交战的先例。目下,战车在中原战争中消亡,集团骑兵也没有过与战车交锋的战例。如此一来,这场车骑之战便成了无经验规矩可循的乱战。战车与骑兵,都以快速奔驰为基本点,谁丧失了速度,谁便丧失了冲击力。战前,田忌给这两万楚军骑兵的战法是“百骑对一车,先车后卒”。按照越军战车一车百卒的军制,三百辆战车共三万兵力。楚军的一百骑对越军一百卒加一辆战车,也是旗鼓相当。谁知越军战车一开始奔驰迎击,山原上便大是热闹起来:越军的老旧战车一经剧烈颠簸,有断轴者,有折辕者,有甲士摔下战车者,有步卒被战车碾死者,甚至有车轮四散而战马只拖着车厢狂奔者……楚军骑兵冲杀间竟忍不住一片哈哈大笑! 日暮时分,战场的喊杀声沉寂了,昭关外惟有楚军欢呼胜利的声音。 整整两个时辰,越国的二十万大军土崩瓦解,姒无疆被乱军所杀,越军残部全部降楚。在楚军的欢呼声中,楚威王在昭关举行盛大宴会庆功。张仪、田忌被楚威王隆重的请到了最为尊贵的中央位置,楚威王自己与随行大臣则全部在偏座。张仪洒脱不羁,见楚王盛情难却,也就哈哈大笑着坐了。田忌却是几番推辞,总算被楚威王扶到了案前,还是如坐针毡般大不自在。“诸位臣工,”楚威王兴奋的举起了大爵:“一战灭越,全赖先生谋划、大将军统军大战之功!来,为先生,为大将军,干此一爵!”“先生万岁!大将军万岁!干!”全场欢呼,个个痛饮。 “启奏我王,”令尹昭雎起身高声道:“臣请赐封田忌大将军三县之地,封号武成君,统率大楚兵马,北上与中原争霸。”“臣等赞同!”楚国大臣竟是异口同声。 楚威王爽朗大笑:“大将军,本王正有此意,就做楚国武成君如何?” 田忌一脸肃然,拱手答道:“楚王与先生本有定议,田忌只打这一仗。”张仪看看楚威王笑道:“楚王英明,岂肯做食言自肥失信于天下之事?”“噢,那就回头再议了。”楚威王岔开话题道:“先生、大将军对灭越后事有何见教?”张仪悠然笑道:“越国立国一百六十四年而被楚灭,使楚开地千余里,增民两百万,几成半天下之势,天下待楚国将刮目相看也。然则,越国部族散居荒山、水泊、海岛,极难归心。欲得真正安定,化越入楚,尚需派出一支大军常驻越地十余年,待其民心底定后再行常治之法,方为上策。” “大将军之见呢?”楚威王似乎更想听田忌的看法。 田忌坦然道:“先生所言,极是远虑深彻,田忌以为大是。” “好!”楚威王拍案:“明日即派大军开赴越地,化越入楚……” 突然,大帐外马蹄声疾,大是异常!楚威王尚在沉吟间,辕门已经传来锐急的报号声:“房陵军使,紧急晋见——!”话音落点,便见一人跌跌撞撞进帐,一身污秽血迹,扑在楚威王案前便是嚎啕痛哭。 帐中皆愕然变色,楚威王却大是暴躁,拍案怒喝:“败兴!说话噢!” “禀报我王,”军使哭声哽咽道:“秦军偷袭房陵,夺我府库仓廪,杀我三万余人,汉水之地三百里,全都让秦国占了啊……”偌大军帐,竟死一般沉寂,方才的隆重喜庆气氛片刻间荡然无存!汉水三百里土地尚在其次,房陵数百座粮仓府库的失守才当真令人心惊肉跳!那里储存了楚国十分之七八的粮食兵器财货,夺走房陵,无异于夺去楚国近百年的府库积累。对于任何一个楚国人,这都是难以忍受的噩耗! 死一般的寂静中,楚威王面色铁青,牙关紧咬,“咣当!”将一只铜爵摔在地上。令尹昭雎阴沉着脸站起,突然一声大喝:“张仪——!给我拿下!” 田忌愤然高声道:“且慢!此事与张子何干?田忌请楚王说话。” 楚威王冷冷的瞅了田忌一眼,大袖一甩,转身而去。如此几番折腾,张仪竟然还愣怔在座中,苍白的脸上木呆呆没有丝毫反应!田忌大急,疾步上前就掐住了张仪的人中穴,大喊一声:“张子——!” 【六 错也数也 不堪谈兵】 昏暗的石屋里,遍体鳞伤的张仪终于醒了过来,恍惚间仿佛是一场噩梦。身下的石板是冰凉的,浑身是冰凉的,心也是冰凉的,那一线微光似乎也是飕飕的凉风,将那一丝朦胧混沌的感觉都变成了冰凉的。睁开眼睛,张仪觉得很清醒又很朦胧,明明是一方凉冰冰的天地,如何却又感到热烘烘的一片焦躁?还是闭上眼睛想想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何自己突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张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日间之事便在一片冰凉潮湿中渗了出来——呵,军使来报,房陵被秦军偷袭,楚王摔了铜爵,昭雎喊了什么?是了,拿下张仪!对了,田忌还争吵了一阵,好象没用。以后的事么,就不用想了,还能如何呢?突然,张仪觉得很可笑,入楚原是名士,灭越之后更是尊神,如何正在被楚国君臣的香火供奉之时,那虔诚的颂扬便突然变成了一记闷棍?一谋之功,由人而神!一谋之过,由神而鬼!世间事当真如此滑稽?是啊是啊,当真滑稽!心念一闪,张仪突然大笑起来,边笑边唱:“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唱着唱着,又觉得自己飘飘然去了…… 再次醒来时,张仪浑身却软得酥了一般,那透体的冰凉如何又换了轻飘飘暖洋洋,竟仿佛大醉之后一般?那是什么声音?悉悉挲挲隐隐约约的好象就在身边?张仪费劲的睁开眼睛,却见一个人跪坐在身边,似乎还在低声的哭泣,闭闭眼睛再睁开,张仪相信这不再是梦,不再是醉眼昏花,这是真实的! “绯云?是你么?”张仪含混的嘟哝了一句,那张嘴仿佛不是自己的。 “张兄!你,你终于醒了……”哭声停了,泪珠却滴在了张仪脸上。 “绯云啊,”张仪慢慢的张开嘴巴:“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么?” 绯云“噗嗤”笑了,却边抹眼泪边点头:“在,在吔。” “好,好啊。”张仪长长的喘了一口粗气:“但有这三寸舌在,张仪,就还是张仪。”“先别说话,我给你喂点儿热米酒。”绯云轻柔的扶起张仪倚在自己肩头,转身便拿过一个棉套包裹的铜壶,将壶嘴儿搭在张仪嘴唇边:“来,喝下去就会好些儿呢。”香甜温热的米酒一入口,张仪便大感干渴,咕噜咕噜牛饮般吞咽起来,一壶热米酒顷刻便全部干净。张仪大感精神,四顾打量,才发现这是一间竹墙茅屋,透过半掩的木门,一座苍翠的山头便在眼前,竟是似曾相识:“绯云,这,这是哪里?”他惊讶得有些结巴起来。 “长阳谷,田忌的隐居之地。” “如何能在这里?田忌呢?” “张兄莫急,”绯云叹息了一声:“我这就说给你听……” 昭雎缉拿了张仪,田忌大急,一面让绯云到令尹大帐打探,一面连夜紧急求见楚威王。绯云火急赶去,用一百金买通了令尹府一个军吏,才得以守侯在令尹府门厅等候。夜半时分,田忌匆匆赶到,出示了楚王的金令箭,才强迫昭雎放出了便体鳞伤的张仪。出得令尹府,田忌什么话也没说,连中军大帐都没有回,就亲自驾着一辆战车将张仪主仆送到大江边。这时候,一艘轻便快船已经在江边等候了。朦胧月色下,田忌对绯云说:“先生重伤,好生护持。我稍后便归。余事不用操心,上船便知。”说完便匆匆走了。上得轻舟,一个精悍的年轻人来到舱中对绯云说:“我乃将军族弟,名叫田登。小哥但放心看护先生便了。这是一个红伤药箱,小哥想必会打理红伤吧。”绯云急忙点头谢了,便在一支粗大的蜡烛下埋头打理昏迷不醒的张仪。整整一个时辰,绯云才将张仪的全部伤口擦洗上药完毕。这时田登又来到舱中,见张仪已经安然昏睡,方才对绯云说了田忌的安排。田忌叮嘱:楚国君臣正在嫌恶张仪,更兼昭雎险恶,先生不能留在昭关,须得先回长阳谷疗伤,待痊愈后再做他图。如此便漂漂荡荡的走了六天,才回到了这云梦泽的长阳谷。“将军呢?他没受牵累么?”张仪急问。 “田登说,楚王与将军又做了一个交换:将军须统兵收复房陵,楚国方能放人。将军坚执要楚王先放出张兄,否则不接受交换。僵持一个时辰,楚王才出了令箭。送走我们,楚王便催促将军连夜带兵北上了。田登安顿好我们,也随后追赶将军去了。”张仪听得愣怔,良久道:“绯云,你去歇息吧,让我好生想想。” “哎,做好饭我便来吔。”绯云收拾了零碎物事,扶张仪躺好,便轻手轻脚的出去了。田忌统兵北上的消息使张仪大感意外。田忌为自己开脱辩解,这是很正常的;连夜赶到楚王行辕解救自己,也属该当之行。毕竟,是张仪给田忌创造了重新返回齐国的机会,而且准备共事图谋振兴齐国。利害关联,作为报答也都是题中应有之意。可是,以统兵收复房陵为交换,就大大超出了报答举动。秦国新军绝非越国的乌合之众可比,楚国的老战车与半新半旧的骑兵如何能收复房陵?秦军能够千里奔袭,谋划者与统兵大将一定都是非凡人物,岂能没有充分的迎战准备?楚军北上,岂非以卵击石?田忌作为当世已经成名的老将,历来用兵慎重,一个牛刀杀鸡的对越之战,尚且是颤兢兢如履薄冰,岂能对秦楚实力心中无数?更重要的是,如此交换,将使田忌在楚国越陷越深,楚人薄情寡恩,败了走不脱,胜了不能走,后患将是无穷尽的。实际上,做出如此交换,田忌便等于将自己的后半生全部押给了楚国,重回齐国的愿望很可能因此而永远无法实现,对于一个齐国王族子孙而言,永远的客居异国,老死异乡,那真是一曲磨人终生的悲歌。显然,田忌将自己押在楚国,楚国对张仪的恨意才会稍减,他张仪才算彻底的脱离了险境,才有安全养息的可能。张仪啊张仪,你值得田忌付出如此牺牲么?若是挚友知音如俞伯牙锺子其者,自然是士为知己者死,死而无憾。可张仪之与田忌,却只是初次结识,既算不得挚友,更算不得知音。张仪为田忌返齐奔波,也只是出于为自己物色力量的利益需要,本来就是“权衡利害决其行”,所以张仪对田忌也从来不从“义”字上说事,甚至也不从“道”字上说事。豪放不羁的张仪,对人对事从来不讲虚伪烦琐的情义理礼,而只追求透彻的把握利害关联。田忌虽寡言,却睿智,岂能不知策士纵横之准则?所以,张仪与田忌谈不上情义之交。那么,谈事定策的见识方面呢?似乎更与知音不搭界。秦军偷袭房陵,田忌是经过认真揣摩,事先作为唯一的危险提出来的。而张仪,却不假思索的立即否定了田忌,最终也导致了楚王对田忌的否定。事实上,田忌并没有赞同张仪的看法,但却也没有象策士那般据理争辩,非要见个你高我低。现下想来,田忌的那句话是有道理的:“兵家法则,后方为本,但求防而无敌,不求敌来无防。” 回想起来,张仪真是不可思议,当时自己为何对如此要紧的兵家格言竟充耳不闻,就那么一阵笑谈,便否定了一个当世名将的深思熟虑?张仪啊张仪,身为名门策士,竟如此浅薄轻狂,实在是天下笑柄!当房陵军使急报噩耗时,你张仪震惊得面色灰白,呆若木鸡般连话也说不出来,不觉得羞愧么?! 心念及此,张仪苍白的脸色胀得通红,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仔细想来,自己对秦国从来就不甚了了,偏偏竟莫名其妙的蔑视秦国!对兵家战事之学,自己从来就是皮毛耳耳,偏偏竟莫名其妙的轻率谈兵!张仪啊张仪,与苏秦的沉稳与透彻相比,你是何等的浅薄浮躁?苏秦常说:“锋锐无匹,吾不如张仪也。”张仪对苏秦的这种称赞,每每总是大笑一通,口中“非也非也”,心里却是很得意的。这次,也是生平第一次,张仪蓦然憬悟,自己与苏秦相比,实在是差了一筹啊。 木门半掩,昏黄的阳光长长的铺在了茅屋的厅堂,张仪盯着枕在山头的那一轮残阳渐渐的沉沦,一线冰凉的泪水涌上了苍白的面颊。猛然,他心头一阵震颤,竟霍然挺身坐起,却又低低的闷哼了一声,沉重的倒下,压得身下的竹榻吱呀吱呀一阵大响!咬牙片刻,他又重新坐了起来,抹抹额头汗水,竟撑着竹榻缓缓站了起来。四顾打量,他看见了门后那根撑门的风杖,便试图走过去拿那根风杖助力,不想方得抬脚,膝盖便一阵发软,咕咚坐在了地上。张仪哈哈大笑,兀自摇头嘟哝:“昨日英雄盖世,今日步履唯艰……”喘息得一阵,便又全神贯注的两手撑地着力,竟是缓慢的站了起来!咬牙挪得两步,便将那支风杖抓在了手里,虽摇摇晃晃却总算没有跌倒。借风杖之力,张仪站着稳住了气息,自觉那种眩晕漂浮和眼前的金星慢慢消失,一身大汗之后,觉得大是清醒。拄着风杖,张仪竟一步一步的挪出了门外。夕阳西下,一抹血红的晚霞还搭在苍翠的峰顶,一缕袅袅扶摇的炊烟正溶进苍茫的暮色,三面青山如黛,谷底澄江如练,谷风习习,山鸟啁啾——多么美好的河山,多么美好的尘世!瞬息之间,张仪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痴痴的伫立在晚风之中。“张兄——!”随着脆亮急切的呼唤,绯云急匆匆赶来:“吔!你敢站在这儿?田忌这望乡台是临渊孤石,有多险!不知道么?快下来,慢点儿,踏实了,哎,对了。” 张仪被绯云一顿嚷嚷,下得孤峰高台,方才回过神来,抬头正要说话,却惊讶的盯着绯云哈哈大笑起来:“是了是了,这才是真山真水嘛!”绯云大窘,捂着脸笑道:“你不见了,人家顾不上了吔。”张仪高兴得点着风杖笑道:“好啊好啊,我张仪有个小妹了!”张仪在长阳谷秘密养伤,绯云便全副身心的操持料理。这长阳谷本是隐居之地,除了盐巴铁器等物要上市购买外,一切都是自耕自足。下厨做饭,就要先到菜田摘菜,到井中汲水,若米面没有了,还得捣臼或磨面。便成了古人常说的“儿女常自操井臼”,更不要说还有自酿米酒、浆洗缝补、采茶炒茶、洒扫庭除等活计。但最要紧的,还是全力侍奉重伤的张仪,煎药喂药、擦洗伤口、敷药换药、扶持大小解、昼夜守侯。绯云虽是精明利落,也忙得陀螺般转。 长阳谷原是留有两个守庄老仆,可绯云坚执自己料理一切,除了田中粗重活计,绝不要仆人帮忙。这些细碎繁琐而又连绵不断的活计,要做得又快又好又干净,便不自觉的要遵从一些基本规则:下厨戴围裙,头上包布帕,长发盘成发髻,喂药换药便要跪坐榻前,浆洗缝补便免不了要飞针走线。日每操持忙碌之中,绯云竟是渐渐忘记了原来长期训练成的男身习惯,此刻风风火火赶来,便是头戴布帕,腰系围裙,一支玉簪插在脑后发髻上,长长的云鬓细汗津津,丰满的胸脯起伏喘息,眼波莹莹,白皙红润,活脱脱一个干练的美少女!张仪如何不嗟呀惊叹?母亲将绯云交给他时,并没有说绯云是个少女。游历蹉跎,虽说也常常觉得绯云显出顽皮可爱的女儿神态,但也只是心中一动而已,张仪并没有认真去想。毕竟,少男少女之间的差别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且也确实有那种音容笑貌相类于少女的少男。但更重要的是,张仪出身寒门,襟怀磊落而又洒脱不羁,对仆人历来不做贱人看,也不想无端的去追问这些一己之密。在他看来,绯云不说,那便是不能说不愿说或者无甚可说,又何须使人难堪?今日绯云如此景象,他自是恍然大悟,心中竟莫名其妙的大是畅快。“吔,别站风里了,回去吧。”绯云羞涩的小声嘟哝。 “绯云,”张仪突然正色道:“必须离开长阳谷,收拾一下,后半夜便走。”“吔!这是为何?你伤还没好,走不得。”绯云一急,声音便又尖又亮。“吔,你不知道么?”张仪学着绯云独有的惯常口吻笑道:“田忌换我,身不由己,将我安顿在这里,也本是权宜之计。只要我在这里住,田忌便不能甩开楚国。将心换心,我要给田忌自由,他绝不想在楚国陷得更深。必须走!”“没有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啊?”绯云还是想不通。 “小孩子话。”张仪“笃笃笃”的点了点风杖:“那房陵是昭雎封地,秦国挖了他老根,他恨死我了。纵然楚王放我一马,昭雎也会寻找我的。他是令尹,权势大了,这里绝然逃不出他的密探刺客。” “吔!”绯云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就快走!到齐国的路还算好走。” “还能回齐国?”张仪苦涩的一笑:“回家,回安邑老家。” “张兄,你……”绯云看见张仪眼中泪光,竟要哽咽起来,却又立即咬牙忍住:“好,便回老家!走,你先歇息养神,我去准备便了。”四更时分,月明星稀,一叶独木扁舟漂出了滚滚滔滔的长阳山溪,漂进了水天一色的茫茫云梦泽,漂向了遥远的北方彼岸。“张兄,你在想什么?好痴吔。”绯云的声音在浆声中飘荡着。 “苏秦。他为什么选择了秦国?” “他觉得秦国好吔。还能有什么?” 张仪哈哈大笑:“倒也是!并无甚个奥妙。只是啊,我也得对秦国重新估量了。这老秦忒恶,跌我出门一个嘴啃泥,忘不了啊!”国命纵横 第五章 天地再造 第五章 天地再造 【一 异数中山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