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_1-23

〖秦公明察:无功不居国。犀首言尽事了,耽延无益,自当另谋他国。秦国机密,自当永守,以报公三月知遇之恩。犀首昨闻洛阳名士苏秦已入咸阳,或可有奇谋良策,公当留意。犀首拜辞。〗  嬴驷看罢,不禁一阵怅然:一策不纳,便飘然辞去,犀首也未免太过自尊也。但设身处地的仔细一想,如此秉性的特立独行之士,要他无功居于高位,无异折辱其志节;强留别扭,不如顺其自然,日后也是一个长情。  拿起书简再看,嬴驷方注意到“洛阳名士苏秦已入咸阳,或可有奇谋良策,公当留意”这句话,不禁精神一振!想起犀首初到时曾经说起苏秦、张仪二人,思忖一阵,嬴驷吩咐老内侍:“秘查洛阳苏秦行止,着速报来。”  【二 关西有大都】  仲夏,苏秦终于到咸阳了。  夕阳下的咸阳城郭,竟是分外壮丽动人,背靠莽莽苍苍的北阪,南面滚滚滔滔的渭水,一道白色石桥披着金红色的霞光横亘水面,恰似长虹卧波,旌旗招展的巍峨城楼,与青苍苍的南山遥遥相望,气势分外宏大。苏秦驻车观望良久,竟是大为感慨——人言金城汤池,天下竟非咸阳莫属!  驾车上得长桥,却见桥面两道粗大的黑线划开了路面,车马居中,行人两侧,井然有序的在各自道中流向城内。放眼看去,十里城墙的垛口上挂满了风灯,暮黑点亮,宛如一条灯火长龙,照得城下一片通明,俨然一座不夜城。但最令苏秦惊讶的,是咸阳城门没有吊桥,渭水大桥竟是直通垂柳掩映的宽阔官道而直抵城门!城门下也没有守军,而只有两排带剑门吏在接应公事车马。寻常行人无须盘查,便径自入城,在战国之世,直是匪夷所思!  进得城中,正是华灯初上。但见宽阔的街道两边,每隔十数步便是一棵大树,浓荫夹道,清爽异常。所有的官署、民居、店铺,都隐在树后的石板道上,街中车马通畅无阻。但最令苏秦感到意外的,还是咸阳的整洁干净——车马辚辚,却满街不见马粪牛屎!炊烟袅袅,道边却无一摊弃灰堆积!偌大都市,弥漫出的竟是草木清新之气,令人心气大爽。  在中原士子眼里,而今天下大都,莫如大梁、临淄、安邑、洛阳四大城。洛阳不必说,大则大矣,其衰老破旧与萧条凋敝早已不堪为人道了。安邑乃魏国旧都,繁华锦绣有之,然则终是要塞扩展,其格局狭小重叠,却是任谁也不敢恭维。大梁新都,王城铺排得极有气势,其繁华商市也堪称天下第一,但街市混乱,常见杂物草灰随处堆积,脚下亦常遇马粪牛屎,大是令人尴尬。临淄鹊起数十年,齐市已经号称“天下第一大市”,其市面之繁华拥挤,曾令苏秦惊叹不已。他游齐归来曾对老师说:齐市之人海可“联袂成帏,挥汗如雨”。老师被苏秦的绘声绘色引得大笑不止。但是,临淄除了稷下学宫与王城有树林掩映颇为肃穆外,街市却是狭窄弯曲,全无树木,花草更是极少;冬春两季,光秃秃的街巷常有风沙大;夏秋暑日,烈日暴晒下难觅一处遮荫,虽时有海风,也教人燠热难耐。  相比之下,咸阳简直是无可挑剔!地处形胜,气候宜人,肃穆整洁,繁华有致,一派大国气象。山东士子都说秦人愚昧肮脏,睡火炕熏得大牙焦黄,脏衣服上虱子乱窜,街道上牛屎遍地。临行时,大嫂还特意给苏秦塞了一包草药末,笑着叮咛他:与秦人见面时,药末便撒在领袖上,防备秦人的虱子满身爬过来!可置身咸阳街市,行人整洁,街巷干净,竟是比山东六国的大都会清新多了。刹那之间,苏秦实实在在感觉到了这个西部战国的天翻地覆,仿佛看到了一座大山正在大海中蒸腾鼓涌,正崛起于万里狂涛!  “先生,住店么?街边不能停车。”  苏秦回头,却见一个中年女子站在身后,长发黑衣,满脸笑意盈盈。  苏秦恍然拱手:“敢问大姐,这是何街?距宫城多远?”  “长阳街。端走到头,东拐一箭,便是宫城,近得很呢。”女人比划笑答。  “如此,我便住在你店了。”苏秦爽快答应。  “小店荣幸。先生站开,我来赶车。”女人从苏秦手里接过马缰,熟练的“唷”了一声,将马缰一抖,轺车便左靠,拐上了大树后人行道的一座木门。女人一个清脆的响鞭,两扇木门便咯吱拉开,轺车轻快的驶了进去。女人返身出来笑道:“先生请从这厢进店。车上行装自有人送到房内,不用操心呢。”一边说,一边领着苏秦走到客栈正门。  苏秦方才在端详街市,没有看到这家客栈,及近打量,见客栈门前风灯上大字分明——栎阳客寓!街灯照耀下,可见三开间大门敞开,迎面一道影壁却遮住了门外视线。门口肃立着两个黑衣仆人,恭敬的向客人一躬。  苏秦恍然道:“这是栎阳老秦人开的客栈?”  女子笑吟吟道:“先生有眼力。这客栈正是栎阳老店,与国府一道儿迁过来的。”  苏秦点头笑道:“如此门面的客栈,在大梁、临淄也不为寒酸呢。”  女子却是淡淡一笑:“秦人老实,不重门面。先生且请进去,看实受的。”  绕过影壁,便是一个大庭院,两排垂柳,一片竹林,夹着几个石案石礅,很是简朴幽静。从竹林边的鹅卵石小道穿过,迎面却是两座没有门扇的青石大门,门口风灯高悬,每座门口都端端正正站着两个少女。左手风灯上大书“无忧园”,右手风灯上大书“天乐堂”。  苏秦止步笑问:“这无忧、天乐,却是何讲究?”  女子笑答:“无忧园是客官居所,高枕无忧嘛。天乐堂是饮宴进食处。哪个夫子说的?民以食为天嘛。”  苏秦不禁大笑赞叹:“好!尽有出典,难得!此等格局,在中原便与国府驿馆不相上下。在咸阳,定然是首屈一指了?”  女子咯咯咯笑个不停:“先生谬奖呢!我这客栈连第十位都排不到,敢首屈一指?”  “噢?第一谁家啊?”苏秦不禁大为惊讶。  女子道:“自然是渭风古寓了。魏国白氏在栎阳的老店,搬来咸阳,让秦人买了过来。一日十金,先生若想住,我便领你过去。”  “一日十金?”苏秦内心惊疑,嘴上却笑道:“秦人做商来得奇,却给别家送客人?”  “量体裁衣,惟愿客官满意了。”女子明朗笑道:“渭风古寓多住商贾,我这栎阳客寓多住士子。我看先生轺车清贵古雅,定是游学士子初来咸阳,不然,不敢相请呢。”  苏秦看着朦胧灯影里的这个商贾女子,竟对她的精明大起好感,拱手道:“多承夫人指点,我就住在这里了,只是日期不能确定。”“哟,甚个夫人?不敢当呢,还是叫我大姐吧。”女人亲切的口吻象是家人亲朋一般:“要甚定期?出得远门,由事不由人呢。先生请。”  进得无忧园里,苏秦又一次感到了一种新颖别致。中原大城的一流客栈,寻常都是厅房连绵,修葺得富丽堂皇,根本不可能有空地山水。这里却是大大的一片庭院,树林草地中掩映着一幢幢房屋,夜晚看来,竟是灯光点点,人声隐隐,好似一片幽静的河谷。恍惚间,苏秦好象回到了洛阳郊野的苏氏别庄,倍感亲切。女子将他领到了一座竹林环绕的房屋前,苏秦借着屋前风灯,看见门厅正中大书三字“修节居”,不禁大为赞叹:“修节明志!好个居处!”  女子看苏秦高兴,嫣然一笑道:“春上住得一个先生,他给取的名儿呢。”  “噢?此人高姓大名?”  “名儿很怪,好象是……对了,犀牛?不对,犀——首。”  “犀首?”苏秦颇为惊讶:“姓公孙?魏国人?”  女子歉意的摇摇头:“我再想想。”  苏秦却笑了:“不用,你想不起来的,他没说过。”说着便进了门厅。女子却灵巧的绕到了前边高声道:“鲸三儿,接客官了。”话音落点,一个朴实整洁的少年挑着风灯便从屋内走出,向苏秦一个大躬:“鲸三儿侍奉先生。请。”女人利落吩咐道:“你且侍奉先生入住。我去让人送先生行程过来。”待少年答应一声,女人又向苏秦一笑:“先生好生安顿,我先去了。”便一溜碎步摇曳而去。  这座独立的房子三间两进,颇为宽敞。中间过厅分开,形成两个居住区间。少年将苏秦领到东手区间打开门,毕恭毕敬道:“先生看看中意否?不中意可换房呢。”苏秦原没打算换房,然少年一说之下,倒也想看看这犀首住过的“修节居”究竟如何?抬眼打量,只见进门便是一间大客厅,红毡铺地,陈设整洁。最令人满意的是东面墙上开了两面大窗,窗棂用白细布绷钉得极为平整,白日一定敞亮非常。客厅东南角有一道黑色木屏,绕进去竟是一间精致的小书房!两面都是乌木书架,很是高大坚固。长大的书案上除了常备的笔墨砚,竟然还有刻刀与一箱单片竹简!绕过屋角木屏,便是寝室。中间一张极大的卧榻上吊着一顶本色布帐幔,四周墙壁用白土刷得平整瓷实,更显屋中洁白明亮纤尘不染。  “噢?为何只有寝室做成白墙?”苏秦问。  “回先生,寝室图静,没有窗户,白墙便有亮色。”少年恭敬回答。  苏秦点头,暗自佩服主人的细心周全,正要举步走出,少年却道:“先生,还有一进。”  “还有一进?”苏秦不禁困惑,天下客栈住房,最华贵的也就是厅堂、书房、寝室,所不同者大小文野而已,这里竟还有一进,能做何用?再说,满墙洁白,也没有门,如何能还有一进?该不是少年懵懂,误将后院也当作一进了吧。苏秦疑惑间,少年一推屋角,白墙竟自动开了一道小门!少年站在门口恭敬道:“先生,里边是沐浴室与茅厕间,为防水汽进入寝室,这里装了一道假墙,一推即开,方便呢。”  “茅厕间?!”苏秦更是惊讶,茅厕间哪有安在房内之理?看来,秦人的蛮荒习俗还是没有尽扫。刹那之间,仿佛恍然窥见了野狐尾巴,苏秦几乎哑然失笑。想了想,还是进去看看再说,不能忍受就立即搬走。进得屋内,却见很是敞亮,几乎有两个书房大,三面墙上均有大窗,却装得很高,房中微风习习,丝毫没有寻常茅厕间的刺鼻异味儿,想来白天也一定敞亮干爽。  “窗户如此之高,却是为何?”苏秦仰视问道。  “先生……”少年憨厚的笑着,竟有点儿窘迫。  苏秦恍然大笑:“啊,沐浴入厕,自要高窗。小哥见笑了。”  “不敢。”少年恢复了恭敬神态:“先生,这边是沐浴室,我每晚会送热水来的。”  屋中用黑色石板隔成了两部分。进门大半间是沐浴室,墙壁地面全部用黑色石板砌铺,中间一个箍着两道铁圈的硕大木盆,木盆中还有一条横搭的木板与一只长柄木瓢。苏秦一看即知,这是制作极为讲究的大梁浴盆。如此看来,另外小半就是厕间了。苏秦小心翼翼的绕过高于人头的石板,眼前却是豁然一亮——原来,墙上挂着一盏昼夜明亮的大大的风灯!地面是明亮如铜镜般的黑色石板,墙面却是木板到顶;靠外墙一面,立着一个一尺多高的方形石瓮,瓮中满荡荡清水;瓮旁一方小小石案,案上木盘中一摞折叠好的柔软布头;石瓮石案旁边的地面上筘着一个鼓面大小的凸形“木板”。除此而外,别无长物,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水流声。  “这?便是茅厕间?”苏秦有些茫然,如此干净整洁的屋子,却到哪里入厕?  “先生请看——”少年俯身将凸板揭开,隐约的水声立即清晰可闻:“这里是入厕处,完后盖上即可。”少年又指着石瓮石案,“这里清洗,这些软布头用来擦拭。”  苏秦却俯身盯着入厕处,只见黝黑中水波闪亮,怔怔问:“这水哪里来?竟无恶臭?”  “回先生,这是咸阳建城时引入的渭水。陶管埋在地下,流经宫城、官署、官市、作坊与大店的地下,流出城外便引入农田,不再回流渭水。水流从高往低,很大很急,任何秽物都积存不住,没有腐臭气息呢。”少年一如既往的恭敬。  苏秦听得愣怔半日,竟只有慨然一叹,“好!就住这里,很中意了。”  少年高兴了:“多谢先生。送饭来?还是到天乐堂自用?”  “我自去天乐堂,看看秦风嘛。”苏秦笑了。  “如此我去挑担热水,先生沐浴后再去不迟,夜市热闹呢。”少年轻快的出去了。  犀首好动,用过晚饭左右无事,便换了一身布衣出得上卿府,向咸阳街市漫步而来。  咸阳的夜市颇为特殊,与中原大城不同,街市冷清如常,而客寓酒店热闹非凡。这是因为秦人勤奋俭朴,加之法令限酒,一到夜间,除了确实需要购物者上街漫步外,大多庶民工匠都是早早安歇,预备黎明即起操持百业。但是,秦国对外国客商与入咸阳办事的本国外地人却不限酒。所以,每逢入夜华灯初上,外国客商、游学士子、外地游人客商及来咸阳办理公务的吏员等,便聚在了各个酒店客寓,尽情的饮酒交游。  犀首出来,也是想找个酒店小酌一番,消消胸中块垒。  午间晋见秦公后,他已经明确无误的知道了秦国不会采用他的“霸统”方略,心反而定了下来。从加冠那年,他便开始周游列国,先后在大小十三个诸侯国做过官,最长的在楚国三年多,最短的在宋国大约只有半年。辞官的原因虽各不相同,但最主要的起因,还是官高无事的尴尬。他精明过人,又加办事认真,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毫不费力的将管辖事务处置得精当无误,同僚们总是对他赞不绝口,国君也总是时常褒奖,谁与他都一团和气,议爵时也都众口一词的荐举他,人望口碑一片蒸腾。然则,奇怪的是:无论他的爵位多高,却怎么也掌不了实权,做的尽是些少傅、太傅、少师、太师、太史丞、太庙令之类的“望职”!谁都知道,他的长处在兵家在权谋在治国治民,可上将军、丞相、上大夫、令尹、大司土一类的实权重职,就是轮不到他,结果总是不堪无聊,挂冠辞国。  这次入秦,是犀首最为认真的一次谋划。可是,秦公当场封他做上卿时,他心中却不自觉的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便立即在心头隐约弥漫。上卿一职,在春秋时期颇为显赫,象晋国的上卿赵盾,本身就是相国(丞相)。但在战国之世,权力结构相对稳定也相对简化,国君、丞相、上将军三权鼎立治国,上卿早已经变成了虚职。秦国素于中原隔膜,官职名号与中原大不相同,一是庶长治国(大庶长、左庶长、右庶长),大夫辅助(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二是没有虚职,太师、太傅、上卿等统统没有。自从秦孝公与商鞅变法,秦国的官制才开始向中原靠拢,逐渐推行了“君——相——将”三权共治,官员设置的怪诞名称也渐渐淡出。对于秦国的这些历史沿革,犀首很是清楚。而今,秦公陡然封自己一个例无执掌的“上卿”,显然是灵机所动当场周旋的权术手段而已;及至秦公搁置“霸统”,诉说困境,犀首已经明白了,自己若要在秦国呆下去,前景依旧是高爵无事。  时也?命也?蓦然之间,犀首生出了一种浓厚的宿命感——一个立志掌权做事的策士,却无论如何不能摆脱无聊的富贵,岂非造化弄人?一番思忖,犀首笑了。他想起了孔老夫子周游列国不得志时的自嘲:“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若博弈乎?”孔夫子不失乐天知命的豁达,求官不成便下棋、编《诗》、揣摩《周易》、教导弟子,倒也忙得不亦乐乎,可自己呢?  “先生!你还记得小店?”一声清脆惊喜的问话,便见一个长裙女子当道一躬。  漫步之间,犀首竟不自觉的来到了住过的栎阳客寓前,竟又遇上了热情可人的女店主,他恍然大笑:“好好好,我正要旧地重游,痛饮一番呢。”  “刚刚进得一车安邑烈酒呢!先生请。”女人高兴极了。  栎阳客寓的天乐堂,实际上是间很讲究的食店。大厅呈东西长方形,南北两面没有墙而只有红色圆柱,形成两道宽敞的柱廊;靠南一面临着庭院大池,碧波粼粼;靠北一面临着一片竹林,婆娑摇曳;木屏将很大的厅堂分割成了若干个幽静的座间,每间座案或两三张或五六张不等,但却都恰到好处的临竹临水,各擅胜场;晚来柱廊上挂满红灯,每个座间外面还各有两盏写着名号的铜人风灯,明亮璀璨,整洁高雅;大部分座间都有客人,谈笑声隐约相闻,却丝毫不显得喧闹嘈杂。  犀首对这里很熟,信步而来,便走到临池的一间:“好吧,还是这‘羡鱼亭’。”  女子一路跟来,笑道:“这名儿是先生取的,先生准到这里。翠子,侍奉先生。”  一个女侍飘然而来,蹲身一礼笑问:“先生,老三式不变么?”  犀首不禁大笑:“然也!安邑老酒、栎阳肥羊、秦地苦菜。”  “这名号取得不好。”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噢?”犀首惊讶打量,才发现座间还有一人,坐在靠近木屏的案前,红衣散发,自斟自饮,颇为悠闲。  “哟,是先生啊!”女店主惊喜的笑了:“先生,这位先生今日住进,就在修节居呢。先生,这位先生就是原先那位先生,两位先生……”  犀首没有理会女店主的绕口辞儿,盯住红衣人淡淡道:“足下之意,当取何名?”  “结网亭。”红衣人也淡淡回答。  “结网?”犀首心念一闪,肃然拱手:“先生何意?”  “临池羡鱼,何如退而结网?”红衣人也拱手一礼。  “好!临池羡鱼,何如退而结网?先生高我一层了。”  女店主看这两位开始都大有傲气,骤然之间又礼敬有加,左右相顾恍然笑道:“哟,两位先生都喜欢打鱼啊,没说的,明日我出小船,渭水湾,一网打十几斤鱼呢!”  一语未毕,犀首与红衣人同声大笑。笑得女店主也高兴起来:“一言为定,明日打鱼!”犀首笑得大喘气:“此鱼,不是彼鱼也。将这两案合起来,我要与这位先生共饮。”  “也是呢。共舟打鱼,同案饮酒,忒对窍呢。”女店主也没叫女侍,竟是一边说一边亲自动手,快捷利落的将两张酒案拼起。方才侍奉的女侍也正好捧盘而来,摆好了酒菜,女侍便跪坐一旁开捅斟酒。  “二位先生,慢饮了。”女店主笑着一礼,便径自去了。  “请教先生,高名上姓?”犀首待酒爵斟满,便是肃然一拱。  “不敢当,在下洛阳苏秦。”红衣人恭敬的拱手做答。  “苏秦?”犀首不禁大笑:“好!真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乃魏国犀首。”  “先生进堂,在下一望便知,否则何敢唐突?”苏秦也同样兴奋。  “噢,你知道我便是犀首?看来,你我竟是天缘呢,来,干此一爵!”  苏秦连忙摇手:“我饮不得安邑烈酒,还是用这兰陵酒吧,醇厚些个。”  “也罢,君子所好不同也。来,干!”咣当一声,铜爵相撞,两人一饮而尽。  苏秦置爵笑道:“公孙兄弃楚入秦,气象大是不同。苏秦当敬兄一爵,聊表贺意。”说罢从女侍手中接过木勺,打满两人酒爵:“来,苏秦先饮为敬!”  犀首摇摇头,却又毫无推辞的举爵一饮而尽,置爵慨然道:“苏兄莫非入秦献策?”  “正是。”苏秦坦然点头。  “不怕犀首先入,你已无策可说?”犀首目光炯炯。  “同殿两策,正可分高下文野,求之不得,何怕之有?”苏秦微笑的迎着犀首目光。  “好!”犀首哈哈大笑:“苏秦果然不同凡响,看来必是胸有奇货也。”又突然收敛笑容,低声正色问:“苏秦兄,可知我所献何策?”  苏秦悠然一笑:“称王图霸而已,岂有他哉?”  “你?从何处知晓?”犀首不禁惊讶。  “秦国强盛,但凡有识之士必出此策,何用揣测探听?”  此话表面轻描淡写,实则傲气十足,犀首岂能没有觉察?但是,此刻他的心境已大有变化,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觉得苏秦直率可亲,乐哈哈笑道:“如此长策,苏秦兄却看得雕虫小技一般,犀首佩服!然则,苏兄可知,秦公之情如何?”  “束之高阁,敬而远之。”  犀首倏然一惊!这一下,可是当真对面前这个素闻其名而不知其人的年轻策士刮目相看了。大事知其一易,知其二难,苏秦既能料到他的献策,又能料到秦公的态度,足见他对秦国揣摩之透,也足见自己献策之平庸无奇。刹那之间,犀首心头一闪,觉得与苏秦邂逅相遇,竟是上天对他的命运的一个警示——若再沉溺策士生涯,必得身败名裂!心念电闪,拱手微笑道:“犀首辞秦,指日可待,原不足为虑。然则,苏兄入秦,却是何策?可否见告?”  “无得新策,却有新说。”苏秦自信的回答。  “如何?”犀首先是一惊,继而大笑:“你仍能以王霸之策,说动秦公?”  苏秦当然感到了犀首的嘲笑与怀疑,却依旧淡淡笑道:“此事原非荒诞。秦国原本便有王霸之心,兄之说辞不透而已。但凡长策立与不立,在可行与不可行也。公孙兄惟论长策,忽视可行。秦公顾忌难处,自当束之高阁。”  犀首听得仔细,觉得这个苏秦的话虽在理,但却自信得有些不对味儿,便想警告一下这个年轻气盛的名门策士,便喟然一叹道:“犀首看来,苏兄若别无奇策,大可不必在秦国游说,以免自讨无趣了。”  苏秦不禁大笑:“公孙兄既在咸阳,何不拭目以待?”  “无论身在何地,犀首都会知晓的。来,再干一爵……”突然,犀首醉眼朦胧了。  “此爵便为公孙兄饯行了。干!”苏秦豪气顿生,一饮而尽,高声吩咐笑盈盈赶来的女店主:“大姐,用我的车送回先生。”  一通忙碌,青铜轺车终于辚辚启动了。犀首扶着轺车伞盖的铜柱喃喃自语:“呵呵呵,竟是王车?难怪……啊哈哈哈哈哈哈!”  【三 夤夜发奇兵】  司马错突然出现在蓝田军营,将领们确实惊讶莫名。  蓝田塬驻扎着秦国的两万五千新军,步骑各半。如果说函谷关是秦国的门户要塞,那么蓝田塬就是秦国的咽喉命脉。这片方圆近百里的高地,南接连绵大山,北面鸟瞰渭水平原,正卡在两条从南部进入关中腹地的要道——东边的武关与西边的南山子午谷——中间。万一武关失守或强敌偷袭子午谷,蓝田军营都可迅速设置第二道防线,铁骑驰骋,半个时辰便可在平原展开。从东部防御看,蓝田塬距离函谷关六百余里,若强敌铁骑攻破函谷关,到蓝田塬下恰是三两日行程,可从容部署狙击强敌。蓝田塬西北面,距重镇栎阳不到一百里,极易获得策应。再向西二百余里,便是秦都咸阳,国君兵符半日可达,指挥极为便利。秦国收复河西之后,北地胡人、河东魏赵、西域匈奴对于秦国的威胁都大大减小,西部大散关与陈仓要隘的重要性也相对降低,秦国的防御重心便偏自然向了东南,蓝田塬的重要位置骤然突出!  这时候,秦国五万精锐新军的部署是:东面函谷关驻扎一万,北面离石要塞驻扎五千,东南面武关驻扎五千,西面大散关驻扎五千;其余两万五千新军精锐,便全部驻扎在这个可四面策应的中央高地。  国尉夜临军营,必有重大战事。然则将领们事先却毫无所闻,这是他们惊讶莫名的根本原因。此时,秦国没有正式封号的上将军,国尉就是最高武职,谁敢掉以轻心?辕门外一阵尖利的号角,中军大帐顿时紧张起来。  “击鼓聚将!”蓝田将军车震一声令下,帐外大鼓轰隆隆响起,万千军灯骤然点亮,军营一片通明!片刻之间,士卒跃出军帐,顶盔贯甲在帐外列队待命。战马嘶鸣,战旗猎猎,顷刻间便可开拔。  轻装快马的二十名军吏,簇拥着司马错飞驰而至!自从接掌国尉,司马错是第二次来蓝田军营。第一次是配备新打造的精铁兵器,来去匆匆,对这座最重要的军营与蓝田将军车震的带兵能力,都还不够很熟悉。这次夤夜前来本是秘密举动,不想一出兵符令箭,辕门口就是一阵惊心动魄的牛角号,号声一落,竟是满营启动,竟似顷刻间便可开出列阵;尚未进得辕门,便闻一片马蹄声急风暴雨般卷来!快捷连贯,当真罕见。  一将翻身下马:“蓝田将军车震参见!三军就绪,国尉可即刻下令发兵!”  司马错一扬手中青铜令箭:“偃旗息鼓,全部回帐。”  车震惊讶的抬起头来,稍一思忖,高声下令:“偃旗息鼓,将领回帐!”  “嗨——!”二十多员顶盔贯甲的大将一声雷鸣,一片甲叶响亮,上马返回。  司马错对车震一阵低声吩咐,马队便向中军大帐从容而来。片刻之后,中军大帐传出将令:“军帐熄灯,军士安歇,无得惊扰。”一阵呜呜悠扬的号声,广袤的山塬便又在疏疏落落的军灯与叮咚呼应的刁斗声中恢复了宁静。  中军大帐却是灯火通明!  按照军中法令,司马错先与主将勘合兵符,验证令箭。明亮的灯光下,司马错带来的兵符与车震的兵符锵然合一,变成了一只刻满字符的青铜猛虎。车震将整合兵符供于帅案中央,深深一躬,转身接过了司马错手中令箭。这是一支形似短剑般的青铜令箭,沉甸甸金灿灿,令箭中央镌刻四个大字“如君亲临”!大字下面,却是嬴秦部族崇敬的鹰神。秦法:持此令箭而无诏书者,都是身负重大使命的特使——其机密甚至不能见于公开诏书,而必得由特使口头宣布执行。  车震一看令箭,转身对中军司马下令:“帐外一箭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司马大步出帐,车震便对司马错肃然一躬:“请国尉升座行令!”  司马错缓步走到帅案前站定:“诸位将军:我奉君命,筹划一场战事。此战之要,在于秘而不宣;诸将但听军令,莫问所以。凡有泄密者,军法从事!”  帐中将领凛然振作,“嗨!”的一声,竟是满帐肃然。  “步军主将山甲听令!”  “山甲在!”  “你部一万步兵,卸去重甲长矛,全部轻装,三日干粮,务必在五鼓时分听令开拔!”  “嗨——!”精瘦的山甲双脚一碰,接过令箭,疾步出帐。  “后军主将嬴班听令!”  “嬴班在!”  “你部作速改装一百辆牛车,全部装运长矛羽箭。你亲自带领三百名士卒,扮做商旅押运,昼夜兼程南出武关,六日后,在上墉谷地待命!”  “嗨——!”嬴豹沉稳接令,大步出帐。  “蓝田将军车震听令!”  “车震在!”  “明日开始,立即秘密监视南山各条路口。但有北上商旅,一律许进不许出。步兵班师之前,蓝田军营不得收缩营帐旗帜,日日照常操练!”  车震与十多员将领齐声领命,“嗨——!”的一声,大帐轰鸣。  司马错部署完毕,走出帅案向车震微微一笑:“将军,请再为我遴选一百名精锐骑士,一员骁将。我可是要明火执仗的巡视商於防务呢。”  “国尉放心。”车震转身向一个青年将领下令:“嬴豹,即刻选出一百名铁鹰骑士。由你率领,护卫国尉南下!”  “嬴豹得令!”英气勃勃的小将抱拳一拱,大踏步出帐去了。  车震笑道:“国尉莫看嬴豹年轻,他可是新军第一猛士呢。”  “是公室子弟么?”  “应该是。”车震歉意的笑道:“可无人知道他是哪家公族子孙。”  司马错笑了:“猛士报国,贵贱等同。他不说,又何须问之?”  说话间,众将已经匆匆出帐,分头各去调度移防。司马错又对车震备细交代了诸多事项,在中军大帐匆匆吃了一块干肉一个干饼,便已到了四鼓时分。秦国新军训练有素,行动极为迅速,刁斗方打四鼓,步军主将山甲便进帐复命:一万步卒准备完毕,已经集结河谷待命。司马错立即带领两名军吏出帐,与山甲飞马驰向西山河谷。  河谷塬坡下,黑压压的步兵与荒草丛林连成了一片,却肃静得惟闻小河水声。司马错立马山冈,低声赞叹:“好!可算得静如处子。”随即对身边山甲下令:“山甲将军,三日后你部须在上墉谷待命。这位行军司马,就是你的向导。他会领你穿出大山,直达上墉谷地。”  精瘦的山甲也换上了轻便软甲,左手长剑,右手却是一支光滑的木棍。出使归来,他已经晋升为步军主将,爵位与中大夫同等。这位在大山中长大的药农子弟,对开进自己老家作战兴奋极了,赳赳慷慨道:“禀报国尉,山甲药农子孙,踏遍南山险道,向导留给车队好了。山甲误事,甘当军法!”  司马错不熟悉山甲,对这种回答感到惊讶,肃然正色道:“将军者,统兵大将也,不是百夫千夫长。若一味前行辩路,何能居中提调?奇袭战孤军深入,不得有丝毫差池。一将生死,岂可担待国家兴亡?将军若不戒卤莽,司马错立即换将!”  山甲胆大心细,悟性极高,被国尉严词惊出一身冷汗:“山甲受教,不敢以国事儿戏,但听国尉号令便是!”  “出发!”司马错断然发令。  山甲右手两指向嘴边一搭,便听一声呼哨响彻河谷!无边无际的“荒草丛林”从河谷霍然拔起,唰唰唰的向南山口移动而去,渐渐的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司马错选定的行军路线极为奇特,连寻常以为极隐秘的子午谷小道,他也嫌不够机密。他给山甲的道路,是一条无名山溪:只许沿有水河道淌水而上,到得南山颠峰,再沿另外一条山溪淌水而下,直达汉水谷地。  这条无名山溪,却是从南山腹地流向关中的无数小河之一。水量不大,淙淙如溪,但却穿山而出,流入灞水,再入了渭水;溯流而上,无名小溪的源头竟直达南山(秦岭)颠峰。这南山颠峰是一道分水岭,越过颠峰,这种小溪又成了淙淙向南的汉水支流,最终并入浩浩江水。这种小溪流大体相似,河床河谷布满了历经千百年冲击的光滑鹅卵石,轻装步兵便完全可以沿河或淌水前进。  那时侯,要从关中进入层峦叠嶂的南山群峰,而到达商於山区或汉水盆地,便只有东南的武关小道、西南大散关的褒斜小道,这两条路都是官道。再有中央一条小道,就是最近便直接的子午谷小道。这条小道从关中中部直入南山,比两边迂回要近数百里路程。子午谷虽然不是官道,却经常有楚国商旅北上,或秦国商人南下。如此一来,这种小道还是有“暴师”的可能。经过精心揣摩探察,司马错定下了“以溪为路,隐匿踪迹”的行军方略,要一万轻装步兵三五日之内秘密越过南山,到达汉水山谷。  此时,这支精锐的秦国新军步兵,抛弃了重甲长矛与硬弩长箭,每人手中一支短剑、一支木棍,身背三天干粮,在万山丛中攀缘疾进,山溪冲刷了他们的一切踪迹,山林湮没了他们的任何动静。战国之世第一场最长距离的奔袭战,便这样悄悄的开始了。  次日天亮,蓝田塬上出现了一支长长的牛车队,悠悠驶上了通往武关的官道。  车轮尖利的咯吱声在原野上分外刺耳,听声音,便知道这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牛车都是吃重满载!当先开道的,是一面黄色大旗,绣着“猗顿”两个黑色大字,分外显眼。大旗后三十多名劲装骑士,一律腰悬吴钩弯剑,身背硬弓长箭。车队逶迤里许,最后才是一辆华贵的篷车。看旗号声势,这显然是名满天下的楚国大商猗顿的车队!猗顿,素以与中原做盐铁生意闻名,进出中原各国的车队动辄便是数百辆。这样一支车队经蓝田出武关,进汉水入郢都,便是很平常的商旅路线了。  日上三竿,蓝田军营辕门大开。骑将嬴豹率一队铁骑当先冲出,一辆高挂“特使”幡旗的青铜轺车紧随其后,车上站着斗篷飞舞的国尉司马错。出得辕门,轺车正要拐上官道,突闻西边官道马蹄声疾!司马错转身一看,却见一队便装骑士簇拥着一辆黑色篷车风驰电掣而来,不禁一怔,命令嬴豹:“让过马队,后行。”  话音落点,便见疾驰的马队突然勒缰,十多匹骏马人立嘶鸣,篷车也戛然停下,激扬起一片烟尘。司马错未及细看,便见车帘一掀,国君嬴驷跳下车来笑道:“惊扰国尉了。”  司马错大是惊讶,连忙下车:“参见国君。”  嬴驷一挥手,制止了要下马参拜的骑士,笑道:“别无他事,特来为国尉送行。”  司马错心念一闪,便知国君对这第一战放心不下,肃然拱手道:“臣启国君,一切均按筹划进展。臣不敢掉以轻心。”  “胜败兵家常事,国尉放手去做便是。”嬴驷微笑摇头:“我是想求教国尉,奇袭若成,国尉做何谋划?”  司马错又是一怔,这本来是谋划清楚也对国君剖析清楚的:奔袭一旦成功,兵屯汉水稍事休整,便再行奔袭巴蜀。国君有此一问,莫非国中有了变故?当此临行决断之时,不能含糊不清,略一思忖,司马错坦率问:“国君之意,莫非放弃巴蜀?”  嬴驷摇摇头:“两战连续,当在一年以上,时间太长;再者,兵力分散,大将远处,难保山东无变。巴蜀,似可稍缓。国尉三思了。”  司马错恍然:“臣有应变之策。若山东有变,臣即刻班师北上,何能拘泥于一途?”  “如此甚好!来人,拿酒!”嬴驷一声吩咐,军士捧来两只大爵,顿闻酒香清冽。嬴驷亲捧一爵双手递于司马错,自己又端起一爵:“千山万水,国尉保重。干!”  “君上保重,但等佳音便了。干!”司马错一饮而尽,深深一躬:“臣告辞了。”转身大步上车,一跺车底:“开行!”骑队便辚辚远去了。  嬴驷望着远去的车马,望着莽莽苍苍的南山,竟是良久伫立。  “国君,可否到蓝田大营歇息?”御车内侍低声问。  “不必了。”嬴驷跳上篷车:“返回咸阳。”马队又飓风般卷了回去。  嬴驷是昨夜与上大夫樗里疾秘商后赶来的。为求稳妥,嬴驷就司马错的奔袭谋划征询樗里疾主张。樗里疾大是赞同奔袭房陵,但认为连续进行两场奔袭战值得揣摩。从兵家战事的眼光看,占领巴蜀胜算很大。然则,司马错没有虑及兵家之外的民治。巴蜀地险人众,民风刁悍,要化入秦国,初治必得驻军,否则占领巴蜀就没有意义。但如此一来,司马错精兵必得滞留巴蜀,急切不能班师。当秦国军力尚未扩展之时,大将精兵久屯于荒僻之地,国中空虚,是为大忌。若在秦国拥兵二十万时,再分兵袭取巴蜀,更为稳妥。嬴驷一听,大是赞同,便在黎明时分火急赶来。  一路沉思,嬴驷心里老是沉甸甸的。犀首虽然走了,但犀首的“霸统”方略却久久萦绕在他的心田。什么时候,秦国能着手霸统大业呢?  “禀报国君,洛阳名士苏秦求见。”刚刚下车,内侍总管便匆匆走来禀报。  “苏秦?真来了?”一个念头闪过,嬴驷吩咐老内侍:“请这位先生在东殿等候。再请上大夫与太傅进宫,也到东殿。”  【四 雄心说长策】  悠然打量着这座宫殿,苏秦全然没有寻常士子等待觐见的那种窘迫。  咸阳宫只有三座宫殿,中央的正殿与东西两座偏殿。正殿靠前突出,且建在六丈多高的山塄上,开阔的广场有三十六级白玉台阶直达正殿,使正殿恍然若巍巍城阙,大有龙楼凤阁之势。这是秦国的最高殿堂,非大型朝会与接见外国特使,轻易不在这里处置日常政务。两座偏殿,则坐落在正殿靠后的平地上。除了殿前广场是白玉铺地,三面都是绿色:西面竹林,北面青松,东面草地。西偏殿是国君书房与寝室所在,除了召见亲信重臣,这里很少有礼仪性会见。东偏殿比西偏殿大出许多,九开间五进,是国君日常国务的主要场所,重门叠户,划分了诸多区域。除了最后一进另有门户,是长史与所属文吏起草、誊刻诏书与处置公文的机密官署外,其余四进通连,分为东中西三个区域:中间区域是议政堂,东边是出政堂,西边是庶长堂。  远看咸阳宫,苏秦颇有奇特的一种感觉。洛阳王城与山东六国的宫殿,都是大屋顶长飞檐,远处看去,但见飞檐重叠连绵,气势宏大,富丽华贵,飞檐下铁马风动,叮咚悦耳,一派宫闱天堂的气象。咸阳宫虽然也不失宏大,但却很简约,一眼望去,总觉得视线里少了许多东西。仔细打量,才看出咸阳宫屋顶很小,大约只能长出墙体五六尺的样子,斜直伸出,没有那王冠流苏般的华丽飞檐。乍一看,就象巨人戴了一顶瓦楞帽,虽然也觉英挺,却总是缺了点儿物事,光秃秃的!苏秦思量,秦人本来简朴务实,建造咸阳时又是墨家工师担任“营国”筹划。墨家的节用主张与秦人的简朴传统正好吻合,产生如此的宫殿样式也就不足为怪了。  进得殿中,只见厅堂宽阔高大,陈设却极为简单。中央一张几乎横贯厅堂的黑色木屏,屏上斗大的两个铜字分外醒目——国议!屏前正中位置有一张长大的书案,两侧各有几张稍小的书案。书案区域外,有两只巨大的铜鼎,两只几乎同样巨大的香炉,除此而外,再看不见任何装饰性陈设。白玉地面没有红毡,连书案后的坐席也是本色草编。入得厅堂,便立即有空旷冷清之感,丝毫没有东方宫殿那种帐帏重重、富丽华贵的舒适与温暖。与大梁王宫的殿堂相比,这里处处都透着“冷硬”二字。奇怪的是,苏秦却对这种毫无舒适可言的“冷硬”殿堂,油然生出了一种敬意,觉得一进入这座殿堂,一看见“国议”那两个大字,就心思凝聚,不由自主便振作起来。  “太傅、上大夫到——”殿外传来内侍悠长细亮的报号。  苏秦恍然醒悟,举目望去,只见殿廊外有两个黑衣人走来,样子都很奇特。一个戴着类似斗笠的竹冠,冠檐垂着一幅宽大的黑色面纱,身形粗壮笔挺,步态勇武步幅很大。另一个则壮硕短小,罗圈腿晃着鸭步,摇摇摆摆走在蒙面者旁边,样子颇为滑稽。苏秦扫视一眼便迅速断定:蒙面者便是名闻天下的复仇公子嬴虔,肥壮鸭步者便是化解西部叛乱的樗里疾!一个是公族柱石,一个是总揽政务的上大夫,都是目下秦国举足轻重的人物……心念一动,苏秦竟转过身背对着殿门,注视着“国议”两个大字。听得身后脚步声进殿,却没有任何动静。凭感觉,苏秦知道这两人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端详,却依旧凝神沉思般的站着。  “敢问足下,可是王车西行的洛阳名士?”  听这随意而又带笑的口吻,苏秦便知道此人是谁,恍然回身从容拱手道:“在下正是洛阳苏秦。”  樗里疾嘿嘿一笑:“先生远道而来,秦国大幸也。这位乃太傅公子虔。在下嘛,上大夫樗里疾。想必先生也明白呢。”  苏秦淡淡带笑,微微点头却不说话,既对樗里疾的中介表示认可,又对樗里疾的诙谐不置可否,但却没有对两位重臣行“见过”常礼。一直冷眼沉默的嬴虔,却是深深一躬,“先生远道入秦,多有辛苦。”苏秦始料不及,连忙一躬,“士子周游,原是寻常。谢过太傅关爱之情。”  “嘿嘿,入秦即是一家,忒得多礼?来,先生入座。”樗里疾笑着请苏秦坐在了中央大案的左下手,也就是东方首座,又推嬴虔坐在了右手首座,自己则坐在了右手末座,随即便拱手笑道:“先生远来,定有佳策了?”  苏秦本想按照礼仪,等待秦公入殿行过参见大礼后再入座。及至见樗里疾安排,不由闪上一个念头:莫非秦公安排这两位对我先行试探?便觉不是滋味儿。然则苏秦心思极快,刹那之间心意便定,随对方如何安排,自己笃定便是。此刻见樗里疾如此发问,自然是所料非虚,便从容拱手道:“上大夫执掌国政,定有治秦良策,苏秦愿受教一二。”  樗里疾嘿嘿嘿便笑:“先生竟有回头之箭,果然不凡!”拍拍自己凸起的肚皮:“你看,樗里疾却是酒囊饭袋,内中尽是牛羊苦菜。先生若有金石之药,不妨针砭,何须自谦?”  “谚云:腹有苦水,必有慧心。上大夫满腹苦菜,安得无慧心良策?”苏秦见樗里疾在巧妙的回避,依然逼自己开口,便也笑着迂回开去。  樗里疾一怔,迅即拍案:“好!来人,拿国图来。”  猛然,却闻内侍高声报号:“国公驾到——!”  尖细的嗓音还在飘忽环绕,嬴驷已经从容的从“国议”木屏后走了出来,未容三人站起,便摆手道:“无须烦冗,尽自坐了便是。”  敏锐机警的苏秦,目光几乎与内侍尖细的声音一起瞄向木屏左面的出口。刹那之间,便与那双细长的三角眼中射来的晶亮目光骤然碰撞!苏秦正要低眉避过,三角眼却已经眼帘一垂光芒顿失。只此一瞬,苏秦心中便一个激灵——这位秦公非同寻常!心念一闪之间,起身长躬:“洛阳苏秦,参见秦公。”  嬴驷尚未入座,立即虚手相扶:“先生远道而来,嬴驷不得郊迎,何敢劳动大礼?先生入座,嬴驷这厢受教了。”说完,回头吩咐内侍:“上凉茶。”  两名黑衣内侍抬着一个厚棉套包裹的物事轻步而来,走到座侧空旷处放好。便有两名侍女轻盈飘出,一个用大铜盘托着几只陶碗和一个长柄木勺,一个便解开了厚棉套的棉帽儿。苏秦不禁惊讶,原来棉套包裹的竟是一口细脖陶缸!只见侍女从铜盘中拿下长柄木勺,便将木勺伸入缸中,舀出一种依稀红亮的汁液,轻快的斟满了几只陶碗。捧盘侍女便轻盈走来,竟先向苏秦案上摆了一只大陶碗。然后再在秦公、嬴虔、樗里疾面前一一摆上。苏秦不禁又是惊讶感慨——天下豪爽好客之地他无不熟悉,然则无论多么好客的国度,只要国君在场,无论多么尊贵的客人,礼遇也在国君之后;也就是说,上茶上酒,当然都会先敬献国君,而后才论宾客席次。即或在礼崩乐坏的战国,这也是没有任何异议的通例,即或最孤傲的名士,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可是,秦国殿堂之上,却将“第一位”献给宾客,当真是放眼天下绝无仅有!只此一斑,便见秦国强大绝非偶然也。  苏秦恍惚感慨间,秦公嬴驷已经双手捧起大陶碗笑道:“夏日酷暑,以茶代酒,权为先生洗尘接风了。”说完,便咚咚咚一饮而尽,直如村夫牛饮一般。  出身王畿富商之家,受教于名师门下,且不说已经有了名士声誉,仅以洛阳王畿与魏国的文化礼数熏陶而言,苏秦的言行都无不带有浓厚的贵族名士色彩——豪爽而不失矜持,洒脱而不失礼仪,没有丝毫的粗俗野气。骤然之间,见秦公饮茶直如田间村夫,苏秦心头便猛然泛起一种卑薄轻蔑,方才的感慨敬意竟消失得荡然无存!  虽则如此,却也是无暇细想,他双手捧起大陶碗恭敬回道:“多蒙秦公厚爱,苏秦愧领了。”又对两位大臣笑道:“太傅、上大夫,两位大人请。”说完,轻轻的呷了一口——噫?竟是冰凉沁脾分外爽快!瞬间犹豫中,竟不由自主的举起粗大的陶碗咕咚咚一饮而尽,饮罢“嘭!”的放下大碗,嘴角犹自滴水,竟是胸膛起伏着不断喘息!倏忽之间,便觉一股凉意直灌丹田,周身通泰凉爽,分外惬意。猛然之间,苏秦面红过耳,拱手道:“惭愧惭愧,苏秦失态……不知这是?何等名茶?”  “嘿嘿,这种茶,就要这种喝法!”  嬴虔:“先生有所不知。这是商於山中农夫的凉茶,粗茶梗煮之,置于田头山洞,劳作歇晌时解渴。国公在地窖以大冰镇之,是以冰凉消暑呢。”  “秦公雅致,点石成金也!苏秦佩服。”  嬴驷微微一笑:“先生却是谬奖了。庶民如汪洋四海,宫廷中能知几多也?”  “乡野庶民,原是国家根本。秦公有此识见,秦国大业有望矣。”  嬴驷细长的三角眼猛然一亮!他欣赏苏秦不着痕迹的巧妙转折,心知便是这位名士说辞的开始,便肃然拱手道:“秦国大业何在?尚望先生教我。”  苏秦坦然的看着这位被东方六国视为“枭鸷难以揣摩”的秦国新主,语调很是平和:“秦国出路何在?犀首已经昌明,秦公腹中也已定策,无须苏秦多言也。”  “先生知晓犀首策论?”嬴驷颇为惊讶。  “先生与我不期而遇,酒后感慨,言及策论。”  “既然如此,先生定然另有长策高论,嬴驷愿受教。”  苏秦摇摇头:“秦国大业所在,苏秦与犀首相同,无得有他。”  “噢?如此,先生却何以教我?”嬴驷嘴角泛出一丝揶揄的微笑。太傅嬴虔、上大夫樗里疾也现出惊讶困惑的神色。  苏秦却仿佛没有觉察,从容答道:“强国图霸图王,如同名士建功立业一般,乃最为寻常,而又最为必然之归宿,纵是上天也不能改变,况乎犀首、苏秦?惟其如此,王霸之策并非奇策异谋,原是强国必走之路。奇策异谋者,乃如何实现王霸图谋?秦公以为然否?”  “大是!请先生说下去。”嬴驷精神顿时一振。  “自古以来,王霸无非两途:其一,吊民伐罪,取天子而代之,汤文、周武是也。其二,联结诸侯,攘外安内,成天下盟主,齐桓、晋文是也。然则,如今战国大争之世,天子名存实亡,吊民伐罪已成无谓之举。战国比肩而立,称雄自治一方,盟主称霸也已是春秋大梦。惟其如此,以上两途均无法实现王霸之业,须得开创第三途径。此为如今王霸大业之新途,如何开创这条新路?方为真正的奇策异谋。”  大殿中静悄悄的。嬴虔向轻柔走来斟凉茶的侍女与守侯在座侧的老内侍不耐烦的挥挥手,内侍侍女便都退到木屏后去了。空阔的国议殿更显空阔,苏秦清朗的声音竟带了些许回声,竟如同在幽幽深谷一般。嬴驷只是专注的看着苏秦,脸上却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  苏秦相信他的开场说辞已经深深吸引了秦国君臣。虽然如此,深谙论辩术的他知道,此刻的开场说辞只是导入正题的引子,尚不足以让听者提问反诘,便做了极为短暂的一个停顿,立即迎着他们的目光侃侃而论:“王霸新途,必出于战国,此乃时也势也。苏秦以为,战国之王霸大业,既不在吊民伐罪,也不在合同诸侯,而在于统一中国。此等统一,既不同于夏商周三代的王权诸侯制,更不同于春秋的诸侯盟约制,而必当是大争灭国,强力统一,使天下庶民土地,如同在一国治理之下。成此大业者,千古不朽!放眼天下,可担此重任者,非秦国莫属。此苏秦所以入秦也。”  说到这里,苏秦猛然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崭新的话题,更是他经过深思的一个崭新见解,他要看看秦国君臣有没有起码的反应。如果他们不具备相应的决断与见识,这秦国也就了无生趣了。  “先生之见,战国之王霸大业,必得灭人之国,取之于战场?”黑面罩嬴虔的声音竟有些沙哑喘息。  “甚是。方今大争之世,较力之时,非比拼实力,无以成大业。”  “灭国之后,不行诸侯分制,而以一国之法度统一治理天下?”樗里疾跟问。  “然也。这是战国王霸的根基。分治,则散则退;统治,则整则合。”  嬴驷的脸色依然平静淡漠。但苏秦从他骤然发亮的目光中,却感到了这位君主对自己见解的认同。只见他习惯性的用右手轻叩着书案:“先生说,担此重任非秦国莫属,何以见得?”  苏秦精神大振,清清嗓子道:“秦国可当一统大任者,有四:其一,实力雄厚,财货军辎超出六国甚多,可支撑长期大战。其二,秦人善战,朝野同心,举国皆兵,扩充兵力的速度远快于山东六国,战端一起,数十万大军只是期年之功。其三,秦国四面关山,东有崤山函谷关,西有陈仓大散关,南有南山武关,北有高原横亘。被山带河,据形胜之要,无异平添十万大军。惟其如此,秦国无后顾之忧,可全部将兵力投入山东大战。仅此一点,中原四战之国无法匹敌也。其四,秦国变法深彻,法度成型,乃唯一可取代诸侯分治,而能统治天下之国家。有此四者,王霸统一大业,唯秦国可成!”  就在苏秦侃侃大论中,嬴驷的目光却渐渐暗淡下来,黑面罩嬴虔似乎也没有什么反应。有何不妥么?苏秦似乎也觉察到到了什么,便停顿下来,殿中一时宁静。唯有长带笑容的樗里疾目光巡睃,拱手笑问:“先生所言,为远图?为近策?”  苏秦:“霸业大计,自是远图。始于足下,亦为近策。”  “左右逢源,好辩才!”樗里疾哈哈大笑:“然则,先生究竟是要秦国做远图准备?抑或立即东出?”  “上大夫,秦国自当立即着手王霸大计。惟其远图,必得近举也。”  黑面罩的嬴虔喘了一口粗气,似乎憋不住开了口:“先生前后两条,嬴虔不敢妄议。然则中间论兵两条,嬴虔颇不敢苟同。一则,先生对秦国扩充兵力估算过高,又对山东六国兵力估算过低。且不说秦国目下现有新军,远远不足以大战六国。即以扩军论之,一支数十万的大军,如何能一年成功?春秋车战,得万乘兵车,至少须十年积聚。而今新军是步骑野战,以十万铁骑十万甲士,共计二十万兵力计,且不说精铁、兵器、战马之筹集,仅以征兵训练而言,至少三年不能成军。先生知晓魏国的二十多万精兵,庞涓训练了多长时间么?再有,山东六国的兵力,魏国赵国各二十多万,楚国齐国各三十多万,偏远的燕国与小一点的韩国也各有十万左右。相比之下,倒是秦国兵力最少。二则,秦国关山形胜,固然易守难攻,然则若无实力,也不尽然。吴起有言,固国不以山河之险。若关山必能固国,当年魏国何能夺我河西六百里,将我压缩到一隅之地?”  嬴虔是秦国著名将领,一生酷爱兵事,虽然在秦国变法中退出政坛深居不出,但并没有停止对军旅生涯的爱好揣摩。这番话有理有据,显然是不堪苏秦的议兵之说冲口而出的。以嬴虔的资望与持重,这番话简直就是宣布:苏秦的说辞荒唐不足信!  但苏秦却并没有慌乱。他是有备而来,自然设想过各种应对。略加思忖,苏秦笑道:“太傅既知兵,苏秦敢问,何以山东六国兵力俱强,却皆居防守之势?何以秦国兵力尚未壮大,却已居进攻之势?”  嬴虔一怔,喉头“咕”的一声,急切间想不透,竟未反上话来,便默在那里。  樗里疾机警接上:“以先生之见,却是为何?”  “此中要义,在于不能以兵论兵。兵争以国力为基石,并非尽在成型之兵。无人口财货之实力,虽有善战之兵,必不能持久。反之亦然。先年,秦国献公率能征惯战之师,而终于石门大败,丧师失地,导致列国卑秦而孝公愤立国耻碑。此中因由何在?当时非秦国兵弱也,实秦国国弱也;非六国兵强也,实六国国富也。今日之势则相反,秦国富强,故兵虽少而对山东居于攻势;六国实力大减,故兵虽众而自甘守势。此攻守之势,绝非单纯兵力所致,实乃国力所致。惟其如此,以兵论兵,不能窥天下堂奥也。太傅以为如何?”苏秦觉得必须以深彻见解使这两位大臣无反诘之力,才能达到说服秦公的目的,一番话说得很有气势。  樗里疾却嘿嘿笑了:“先生一番话倒颇似名家诡说,国力兵力犹如鸡与蛋,孰先孰后,却看如何说法了。”  “避实就虚,不得要领。”嬴虔冷冷一笑,霍然站起:“君上,臣告退。”说完竟大步去了。苏秦心中一沉,大是惊讶——这秦国臣子如何忒般无礼?  国君嬴驷却仿佛没有看见,淡淡笑道:“先生之论,容嬴驷思谋再定。来人,赏赐先生二百金。”话音落点,木屏后一声尖细的应答,一个黑衣老内侍便捧盘走出,仿佛准备好的一般。  刹那之间,苏秦面红过耳,满腔热血涌向头顶!他低下头咬紧牙关,一阵长长的鼻息,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从容站起拱手道:“多谢秦公厚意,苏秦衣食尚有着落。告辞。”说完大袖一挥,扬长而去。  “先生慢走!”樗里疾气喘吁吁的追到车马场,在轺车前拦住苏秦深深一躬:“先生莫得多心,国君赏赐乃是敬贤之心,并非轻慢先生。”  “无功不受禄,士之常节也。”  “先生可愿屈居上卿之职?策划军国大计?”  苏秦仰天一阵大笑:“犀首尚且不屑,苏秦岂能为之?上大夫,告辞了。”一拱手便转身跨上那辆青铜轺车,一抖马缰便辚辚而去。樗里疾怔怔的站在广场,迷惘的看着苏秦远去的背影,沉重的一声叹息。  【五 命乖车生祸】  一辆青铜轺车从长街驶过,车声辚辚,马蹄脆疾,行人纷纷侧目!  并非秦人少见多怪,实在是这件事儿大为奇特。按这辆青铜轺车的华贵典雅,惯常当是四匹同色骏马驾拉,方合高车驷马的规矩。至少也应当是两匹骏马驾拉,方算得轻车简从。这不仅仅是威仪匹配,还因为这种青铜轺车坚实厚重,决非一马之力可以长行。但这辆轺车却只有一匹并不雄骏的棕色马驾拉,偏又跑得轻松急促。秦人素有马上传统,岂能不感到大为惊奇?更有眼疾者惊呼:“呀,还没有驭手!”“布衣无冠,如何便有此等高车?”一惊一乍,更招来市人驻足观望。  车上主人却仿佛没有看见纷纷聚拢的行人,径自抖缰催马,直向东南一片灯火汪洋的街区而来。时当暮色刚刚降临,夕阳还没有隐去,眼前这片明亮的灯海与身后已经陷入沉沉暮霭的国人区,直是两个天地一般!  这片遥遥可见的灯海,便是秦都咸阳名动天下的尚商坊。  老秦人常说周秦同源。秦人所建的咸阳都城,大格局上师法了镐京古制,只不过规模大了许多,小布局略有变通而已。整个咸阳分为两个区域,即“城”与“郭”。“城”是国君宫殿与官府官署集中的区域,四面有城墙,民间称为小城或王城;“城”外的街市区域称为“郭”,是国人、军队、商贾、作坊集中的区域。春秋战国之世,“郭”的区域远远大于“城”,所以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说法。至于大多少,则无定制,要取决于都市的建造目标与可能进入的人口。咸阳的城郭都很大,建造时的规模已经与当时的大梁、临淄、洛阳比肩,成为天下第四大都城。历经二十多年的扩展,事实上已经超过了东方三都,成为天下第一大都城。举凡国都,堂皇气势在于“城”,殷实富贵在于“郭”。真正能够对天下商旅与民众生出吸引力的,还是“郭”区。工匠、百业、商贾、店铺、财货、器物以及国人文明,统统都在“郭”里体现出来,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郭”中商市的繁荣程度。商旅通则物流通,物流通则财货不乏,物流畅通,非但弥补了本国物料的短缺,而且增加了国库钱税。如果一个国都的“郭”区能够成为天下著名的商旅都会,给这个国家带来的好处,那可真是难以估量!  历经春秋三四百年,商人商业就象无孔不入的涓涓溪流,非但渗透瓦解了古老的礼治根基,而且融通了天下财货,给庶民官府带来了许多好处。周王室时期那点儿可怜的官商官市早已经被生机勃勃的私商取代,新兴的诸侯国对商业商人也早已经刮目相看了!齐国管仲做丞相时,官府介入商业,经营最重要的盐铁,又对私商统一管理,使商业在齐国成为与农耕并存的两大经济支柱,也使齐国临淄成为春秋时期最发达的商旅大都。  进入战国,商旅与自由工匠融合起来,商贾不再仅仅是贩卖成物的牛车商旅,而且成为直接制造各种器物的生产者,他们的作用更大了。这时候,最早实行土地变法的魏国,成了天下最大的市场。丞相李悝发明了一个平粜法——丰年谷贱时由国库用比较高的价钱收买农民的余粮,荒年米贵时将国库储存的粮食低价(平价)卖出;具体价格由年成丰歉的程度(丰年三等,荒年三等)核定。这样一来,但凡丰年,商旅们就将在别国低价收购的粮食运到魏国来,卖给国库,魏国府库便极为充盈;而但凡荒年歉收,商旅们却又无法在魏国高价卖粮,因为他们无法抵御魏国府库源源不断的低价粮食;运走吧,几百里路途人吃加牛马饲料更是折本,无奈只好自认倒霉,跟着降价。  如此一来,魏国粮食便成了只进不出,几乎将天下商旅手中的粮食财货大半吸引到了魏国的安邑商市。魏国的富强,一半功劳便在于借了吐纳天下财货物流的力量!直到魏国迁都到大梁,大梁依然是天下著名商市。  在秦国变法的商鞅,本来就对魏国熟透,如何能忽视魏国这个基本的致富途径?然则秦风古朴,民众却素来厌恶商人。这种民风很有利于保持秦国的农战本色,但却不利于在秦国生发商业。权衡利害,商鞅便发明了一套内外有别的独特路子——对老秦国人,板上钉钉的重农抑商,商人不得入仕为官,国府不授商人爵位,国人经商须得官府准许并得缴纳高于农耕两倍的税金!对山东六国则大开商门,建立咸阳大市,税率也只有山东六国的一半,吸引六国商旅财货大量西来!  因了如此,建造咸阳都城时,“郭”区的一半便是规模最大的秦市与六国商贾区,命名为尚商坊——崇尚商人若贤士一般!对于这个商区,秦人只能白日进去买东西,夜晚却不能进去饮酒挥霍,此为限酒。  一开始,秦人与六国商人都觉得别扭。时间一长,便都习惯了。在秦人,一则是慑于法令,二则是对商人世界本来就嗤之以鼻,不去也罢。在六国商人,则是贪于厚利来得便捷。秦人虽只在白日入市,却是入市必买,极少有山东商市那些闲逛之客;更兼秦人已经富有,出手豪爽,既不还价又不罗嗦,买完物事就走,竟是极为爽利;若遇秦国官府上市购物,更是利市大开,精铁、生盐、毛皮、兵器、马匹、丝绸等诸般物事,只论好坏,不讲价钱不欺商旅。这在山东六国可是难得之极!众口相传,咸阳尚商坊的口碑便高大起来,名头越来越响,前来建立各种作坊与店铺的商人越来越多,咸阳也越来越繁华了。  这尚商坊分为两个区域:西边是咸阳南市,也就是山东六国称为“秦市”的交易街区,五里长街,店铺林立,货物极为丰盈;东边是外国客栈、作坊、酒店与六国商贾集中居住的坊区。在整个咸阳,这尚商坊真正是一片不夜城,其车马如流锦衣如梭繁华奢靡的景象,非但在质朴简约的秦人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即或在山东六国也是寥寥无几!入夜之后,这里便没有了黑色布衣的秦人,整个尚商坊便成了山东游客的中原大市。人流如梭,灯红酒绿,恍如天上街市一般!  那辆青铜轺车急急驶入尚商坊的东街,在一家最大的酒店前住马停车。一个红丝斗篷束发无冠的青年跳下车来,将马缰交给一个殷勤迎来的红衣侍者,便昂昂大步走进店堂。  “敢问先生,吃酒?吃茶?博彩?对弈?”一个美艳的女侍迎了上来。  “吃酒。”来人冷冷一句,面色铁青着向里便走。  “先生,这厢清净呢。”女侍依旧笑意盈盈,飘在客人前面领路。  宽敞明亮的厅堂已经座座皆满,女侍将客人领到一个木屏隔间:“这间刚才退酒了,先生好气运呢。”  “好气运就是吃酒?”来人冷笑:“赵酒一坛,逢泽麋鹿一鼎,即刻便上!”  “敢问先生几位?一鼎麋鹿三斤,一金之价呢?”  “啪!”的一声,红斗篷人拍案:“赫赫大名的渭风古寓没有麋鹿?还是怕我少金?!”  “先生恕罪。本店规矩:麋鹿稀缺昂贵,定菜须得提醒客人。先生意定,自当遵从。”女侍不卑不亢的笑着行礼,转身走了。  片刻之后,三个红裙女侍鱼贯而入,轻盈利落的摆上热气蒸腾的铜鼎与酒坛酒爵并一应食具,便笑盈盈的退出去了。先前那位红衣女侍立即毫无间隔的飘了进来:“先生,我来侍奉。”说话间便打开酒坛,一股凛冽的酒香便立即弥漫开来。  “赵酒猛烈,先生饮得,豪侠之士呢。”女侍一边熟练的斟酒,一边瞄瞄这位英挺俊朗却又满面愤然的客人,自然的提起话题。谁知这位客人却极为不耐的拍拍长案:“你且下去,这里不用侍奉。”女侍惊讶的看了一眼客人,迅速换上笑脸起身:“先生,我就在外面,你击掌我便进来。”客人烦躁的挥挥手:“晓得晓得,去吧,拉上木屏。”女侍依旧笑着,轻轻拉上活动的木屏,轻盈的走了。  女侍一直在木屏外悠然徘徊,不时向经过的客人点头微笑。  这渭风古寓,便是闻名天下的魏国白氏开在秦国的酒店。最早开在栎阳,执事侯嬴与东家女主白雪,与秦国都有很深的渊源。白雪随商鞅死后,侯嬴等元老不甘白氏商事泯灭,便各掌一支继续经营。侯嬴便成了统管白氏天下酒店的总事。当初秦国迁都咸阳时,因了渭风古寓的声望,商鞅为了吸引六国客商,力劝侯嬴与白雪将渭风古寓迁到咸阳,并且扩大了几倍,几乎与当年安邑的洞香春比肩。商鞅惨遭车裂,白雪殉情而去,侯嬴便想将这渭风古寓卖给楚国大商人猗顿,让白氏商家永远的离开秦国。谁知秦国看重白氏对天下商旅的感召力,新君嬴驷竟是两次亲自到渭风古寓拜访侯嬴,希望白氏商家继续留在咸阳,做山东客商的大纛旗。反复思虑权衡,侯嬴终于还是留了下来。  这时,魏国的都城已经迁出安邑多年,安邑的洞香春已经繁华不在。侯嬴便索性将安邑洞香春的贵重设施与经营老班底全部迁来咸阳,又将渭风古寓的格局按照洞香春的经营风格进行了重新改制,干脆大做起来。这一番举措名声大噪,渭风古寓顿时成了六国商贾与天下名士在咸阳的聚会中心,也成了消息集散地。这里的一班主管、侍女与仆人,都是原来安邑洞香春的老班底,见多识广,驾轻就熟,竟不用侯嬴操心,一切都是井井有条。这位女侍便是这里的“长衣”领班。与其他女侍不同的是,她身着一领红色的大袖长裙,庄重大方中透着精明干练。而其他女侍则短裙窄袖,多了几分柔媚活泼。她们虽然都是豆蔻年华,但特殊的职业阅历,却使她们对人有着一种独有的敏锐眼光。客人进店,一瞄其言谈举止步态神色,“长衣”便立即发出一个自然的手势暗号,便有适合接待此类客人的女侍上前应对,桑田沧海,竟是很少差池。  目下,“长衣”领班竟亲自来应对侍奉木屏后的客人,这是极为少见的。  大约小半个时辰,长衣似乎听见了什么,轻疾的推开了木屏,却不禁一惊,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客人已经是满面通红,大汗淋漓,左手的酒爵还在摇摇晃晃,右手却不断拍案长笑:“秦公哪秦公——,你,好蠢也——!不识苏秦大计长策,你,你,你,啊哈哈哈哈哈……”笑声凄楚愤激,长衣不禁陡然激灵了一下。略一思忖,长衣还是走了进来,轻柔的跪坐案前:“先生第一次饮这赵酒,便下半坛,豪量呢。”  “笑我苏秦?不会饮赵酒?噢——,你如何又来了?出,去!”  “是。先生慢饮,我去拿点儿醒酒汤来。”长衣站起身来,却没有立即就走。  “我,苏秦,醉了么?休得聒噪,去……”话未落点,便一头软在了案上。  正在此时,一个短裙女侍匆匆走了进来,轻声在长衣耳边说了几句。长衣大是皱眉:“这如何使得?我去看看。你叫酒侍来,关照这位先生。”说完,便与女侍匆匆走了出去,径直向停车场而来。  渭风古寓的停车场,是一道高大的木栅栏圈起来的大场院,有六名通晓剑术的男仆专司守护,有十多名仆役专司照料车辆马匹。来渭风古寓的客人都不是等闲庶民,人人都是高车驷马,每辆车又都各不相同,这停车场便成了天下名车骏马汇集的大场院。每逢夜色降临,楼外停车场便成了渭风古寓最有声势的招牌。那道高大的木栅栏上,高高挂着一圈特制的硕大风灯,照得满院通明。辚辚进入的各色车辆,立即被侍者引领到不同车位稳妥排列。按照惯常规矩,车主人一般都在酒店正门下车进店,然后由仆役驭手驾车进入停车场,安顿车马等候主人。一班喜好亲自驾车的豪客,便有渭风古寓的“车侍”在酒店正门接过车辆,驾到停车场安顿妥当。车马一旦停好,驭手们便大摇大摆的进入停车场内专门为他们开设的店堂,或进食饮酒,或博彩玩乐。停车场的仆役们便按照车辆主人或驭手的要求,或刷车擦车,或洗马喂马。明光锃亮的车辆间竟是人影如梭,骏马嘶鸣,一片忙碌。  于是,这偌大的停车场便不期然成了一个独特的车马较量场。那些酷爱名车骏马的客人,往往在应酬玩乐之后便信步来到这里,欣赏形制各异的不同车辆,一一评点,甚或豪兴大发,以惊人的高价买下一辆自己喜欢的好车,或一匹驾车的骏马。时间一长,这渭风古寓停车场便成了车马爱好者们约定俗成的独特的交易场。有一班“车痴”“马痴”来渭风古寓,为的就是看车看马,往往不入酒店而径自进入车马场徘徊观赏。  长衣领班与短裙女侍匆匆来到车马场时,一群华丽客人正围着一辆青铜轺车兴奋议论。  “大雅大贵,好车!”  “六尺车盖,六尺车厢,品级顶天了!”  “噢呀,六尺车盖者不希奇,好多去了。贵重处在这里。看看,车盖铜柱镶嵌红玉!谁人见过啦?”一个黄衣商人操着楚语高声惊叹。众人眼光顺着他的手一齐聚集到车盖铜柱上,果然见一块两寸见方的红玉镶嵌在锃亮的古铜中间,熠熠闪光!不禁纷纷惊讶叹羡,争相围着轺车抚摩品评。  “快来!看这里!”有人在脚下惊叫一声,众人轰笑起来:“呀,真是车痴!韩兄好兴致!”原来有个人提着一盏小风灯钻到了车厢下,坐在地上自顾端详车底,听见同好们笑声,他的腔调顿时尖锐:“别笑了!快来看也!”  一圈十多人顾不得锦衣贵体,纷纷匍匐着钻到车下伸长了脖颈,端详之下,竟是鸦雀无声!原来,车厢底部的铜板虽然铜锈班驳,但依稀间仍可看见“冬官坊”三个刻字。那时侯谁都知道,“冬官”就是周王室的司空,职掌百工制造;铜板上有此三字,证实这青铜板料是王室炼制的专用铜材,也就意味着,这辆车极有可能是王室特制的青铜轺车!  “西周还是东周?”有人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这里!还有刻字!”一个跪在地上的贵公子模样者仔细抠着车辕内侧的铜锈,一字一顿:“辀——人——皂,黎,氏!看见了么?辀人!快!再看车床、车轮!”众人激动,便纷纷找来几盏风灯三三两两的举着,仔细端详抠摸着这辆神秘轺车的铜锈部分。片刻之后,蹲在车厢的一个人喊了出来:“车床有字!舆人夭黄氏!”又有人喊:“车轮铜箍有字!轮人蚣闾氏!”众人惊讶纷乱间,又响起贵公子尖锐的声音:“这里!车辕内——王驭造父!天哪,造父!造父也!”  一连串的发现,当真使这些嗜车癖们惊讶万分——面前这辆车,竟当真是千古难逢的西周王室的名器!那刻有“冬官”字样的铜材是王室专用的,那“辀人”是西周王室作坊专门打造车辕的工匠官号,皂黎氏则是这位工匠的名字;打造车床的“舆人”是夭黄氏,打造车轮的“轮人”是蚣闾氏。这些刻字,本来就已经足以证实这是一辆西周王室的王车,是天下难觅的至宝了。可是,更令这些车痴们咋舌的是,这辆车竟然还是造父曾经驾驭的王车!造父,那可是神灵一般的“车圣”,在车痴们心中比三皇五帝还要神圣光彩!造父本是周穆王的勇士驭臣,能降伏驯化野马。周穆王西游昆仑,正是造父以四匹驯化的野马驾车,风驰电掣日行千里,使周穆王及时赶回镐京消弭了一场叛乱。从此以后,造父就成为“驭神车圣”,成为驾车者永恒膜拜的英雄。五六百年后,这些车痴们竟然亲眼见到造父驾驭过的青铜轺车,这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如何不令他们大喜若狂?!  车痴们木呆呆的看着这辆车,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贵公子猛然醒悟过来,失惊喊道:“神车在此,还不参拜?”说着便整衣肃容,一个大拜,长长的跪伏在车前。车痴们恍然大悟,也连忙跟着大拜长跪。  正在这时,一盏风灯悠悠飘来,两个女侍站在了车旁:“哟,先生们灰头土脸一身汗,参拜土神么?”长衣领班笑盈盈瞄着刚爬起来的车痴们。  “哪里啦?我等想买这辆车啦?谁的车啦——?”楚国黄衣商人越急拖腔就越长。  “噢,先生们要买这辆破车?”长衣女侍笑盈盈反问。  “正是。”刚刚爬起来的贵公子一边对车痴们眼风示意,一边大咧咧笑道:“这辆车尚算古朴可人。我等想与车主人博彩赌车,长衣侍姐,能将主人请来否?”  “那位先生正与一位大梁贵客聚酒长谈,不能前来,先生们改日再议了。”长衣领班脸上弥漫着可人的笑意,明亮的目光却扫着每个人的神色。  “大梁贵客?何人哪?”一个红衣商人操着魏国口音高声道:“咸阳的魏国人,十有八九我都识得,没个不爱好名车的,我去请来便是!”  “先生且慢。”长衣笑道:“诸位都是老客,这里的规矩想必不用我说。客人正事未完,不得随意邀客人博彩。先生大人们多多关照了,小女先行谢过了。”  贵公子沉吟着:“也是。长衣侍姐,得等候几多时辰?”  “渭风法度:不许问客人行止。我如何说得定准?”  “嘿嘿嘿”贵公子大咧咧笑着眨眨眼,突兀的提高声音:“还是明日相约吧,那位先生也是渭风古寓常客,对么?”  车痴们纷纷点头:“行。”“明日就明日。”“那我就再看看这车。”  长衣女侍做了一礼:“如此谢过诸位。先生们且看,我去侍奉客人了。”说完,对一脸茫然的短裙女侍笑道:“茜姐儿,走吧。”风灯便又悠悠飘去了。  长衣女侍匆匆回到店堂时,那位英挺俊秀的客人已经大醉,竟躺在厚厚的地毡上长长的喘着粗气。酒侍呆呆的站在一旁,却不敢动他。长衣颇觉奇怪,轻声呵斥酒侍道:“黑猢,如何便发呆?还不快给客人服冰酒!”酒侍忙答:“回掌堂姐姐,这位先生醉得蹊跷呢。我进来时他还在大笑吟诗,叱责我多事,喊我将冰酒拿走。这陡然之间便大醉倒地,小可正不知如何是好呢。”长衣端详一番,断然命令,“来,扶起先生,我来喂他。”渭风古寓的“酒侍”不同于其他侍者,一律都是粗通武道的少年健仆,很有劲力,专门关照那些烂醉如泥的客人。黑猢听得吩咐,跪坐于地,熟练轻巧的将客人扶靠在自己怀里,好象是客人自己坐起来一样自然。长衣拿过旁案上一个棉布包裹的陶罐,打开棉套与罐盖便跪伏在地,用一把细巧的长木勺给客人喂服醒酒汤。  渭风古寓的“醒酒汤”却是大不一般,它是山果浅酿后藏于地窖的淡酒,本来就酸甜渗凉,用时再加地窖冰镇,便成了一种甘美冰凉酸甜爽口的佳酿,老客皆称其为“冰酒”。酒醉之人皆浑身燥热口干心烧,然则饮水又觉过于寡淡。些许冰酒下肚,便有一股冰凉之气直通四肢百骸,神志便顿时清醒许多。只是这冰酒酿制困难且是免费,不能见客皆上,只有大醉者才有资格享受。于是常有老客故意狂饮大醉,为的就是享受这能使人由麻木而骤然清醒的冰酒滋味儿。  “掌堂姐姐,他是有意么?”酒侍黑猢轻声问。  “胡说。这位先生初饮赵酒,过猛了……他一定有心事呢。”喂下半罐冰酒,长衣怔怔的跪在客人对面端详,声轻如喃喃自语。  “呼——!”客人猛然长长的出了一口粗气,赵酒浓烈的气味瞬间弥漫在小小隔间。  酒侍皱皱眉头,知道客人就要醒了,双手准备随着客人的动作助力将他扶起。却见长衣向他轻轻摇手,便停了下来。片刻之间,客人睁开眼睛霍然坐起,声音沙哑道:“你?你?我没醉。起开!”说话间一瞄长衣身旁的陶灌,哈哈大笑:“好啊!渭风古寓有此等好酒,竟不写明点卖,是何道理?”几乎同时,敏捷的伸手一抓便端过陶罐,扬起脖子咕咚咚一气饮干,罐子一掷便哈哈大笑:“好啊好啊,苏秦也能牛饮了!端的赵酒如此提神!张兄,知道么?啊哈哈哈哈哈……”身子一挺,酒侍一扶,竟然洒脱的站了起来!  长衣也连忙站起来笑道:“先生且请安坐,饮些许淡茶,听小女唱支歌儿可好?”  “唱歌儿?啊哈哈哈哈,你唱?何如我唱?”  “那是最好了。我为先生吹埙。《雅》曲么?”  “《雅》曲?不好。《风》曲,《秦风》!好,便是《秦风》!”  长衣一怔,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手足虚浮而又极度亢奋的客人。  士子咏唱,一般都是《大雅》《小雅》的曲调,纵然唱风曲,至少也是《国风》。前两种是王室歌曲,庄重优雅。后一种是王畿国人的流行歌曲,也是清远婉转。还有《颂》曲,因了那是歌颂天子盛德的庙堂歌曲,已经很少有人唱了。自孔丘将传世的歌词分类删定,编为《诗》三百篇,歌儿的旋律曲调便也随着歌词大体确定了下来。各种《风》,原是各诸侯国流行的庶民曲调,一般的官吏名士顾忌身份,在公开场合是不屑于吟唱的。如同说话一样,自西周将王畿语言规定为“雅语”官话,其他诸侯国的语言便成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庶民俗语(方言)。后来的荀子曾经说,“楚人安于楚,越人安于越,君子安于雅。”楚国庶民说楚国话,越国庶民说越国话,但是天下有身份的君子都应当说雅语官话。一个唱歌,一个说话,虽不是根本大事,却也直接显示着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士子本身的学问水准。眼前这个客人无论怎么看,也是确定无疑的名士,仅仅那辆令大商车痴们垂涎的青铜轺车,就表示他绝非等闲士人!可是,他竟然开口要唱《秦风》,这不能不让这位颇有阅历的女领班惊讶。秦人的曲调粗朴激越苍凉凄苦,简直就是发自肺腑的一种嘶喊!若非常年在旷野山峦草原湖泊的马背上颠簸,那种高亢激越的曲调根本不可能吼得出来。  这个英挺斯文的士子,他能唱出这种撕心裂肺的《秦风》?  片刻愣怔,长衣已经从贴身裙袋中摸出一个碧绿的玉埙来,凑近秀美的嘴唇,一声裂帛破竹的高亢音律便破空而出!长长的回荡在整个店堂。客人开怀大笑,陡然间纵声高歌,酒后嘶哑的嗓音倒是平添了几分苍凉苦楚——  〖天地悠悠 我独远游  家国安在 落叶作秋  渭水东去 西有源头  彼当争雄 长戈优柔  何堪书剑 将相王侯……〗  一个激越高亢的尾音,歌者戛然而止,偌大厅堂竟静悄悄的无人做声。  一阵大笑,“哗啷!”一声,客人丢下一袋金饼,竟摇摇晃晃的大步出门去了。  “先生,用不了如此多也!”长衣惊讶的拾起钱袋,那人却已经踉踉跄跄的走远了。  “快追上!送他回住所!”长衣吩咐酒侍一声,两人急忙追了出来。及到得车马场,却见那辆青铜轺车已经辚辚去了。长衣连忙询问车场的当值车侍,粗壮勇武的车侍回答:“车侍鲸三驾车送客人回去了,先生住长阳街栎阳客栈。”  长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大是放心,便转身回店堂去了。原来,这渭风古寓关照客人的细致周到是天下闻名的。但凡客人酒醉而又没有驭手驾车的,都是由渭风古寓的车侍驾车送回。客人也满意,车侍也高兴。因为客人大抵总是要给车侍一些赏金的,纵是当时酒醉未付,次日也一定派人送来。况且,长阳街栎阳客栈也是老秦人开的著名客寓,绝不至于出事的。  但是,这辆青铜轺车却没有驶往长阳街,而是一路出了北门,直向北阪去了。  阪者,高坡也。北阪是横亘咸阳城北的一道山塬,林木茂密,有三条大道直通塬顶。登上塬顶便又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沃野。与秦昭王之后的北阪相比,这时的北阪还只是一道莽苍粗朴的山塬,比咸阳城南的渭水之滨荒凉多了。秦法整肃,通往北阪的三条道各有专用。中间最宽阔的大道,坡度稍缓,是官府车马军队以及所有单人轺车的专用车道。东道稍窄稍陡,是农夫商旅工匠的运货车辆走的专用道。西道最窄最陡却也最短,是国人庶民步行登塬的专道。眼下这辆青铜轺车出得北门,便直入中央大道,一路向林木葱茏的高坡驶去。时已天交四鼓,更深人静,青铜轺车驶上塬顶,便拐入一条便道,在北阪松林间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那匹驾车健马似乎感到了异常,一个人立嘶鸣,几乎要将“驭手”掀下车来!  十多个黑影惊讶唏嘘的围了上来。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上前一拱手:“鲸三,这是你的赏金。我这匹胡马赏你了,回城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车侍被骏马的突然发作惊吓,一个纵跃几乎是跌下车来,惊魂未定却又是受宠若惊,连忙拱手作礼:“先生,赏金太多了。还有如此好马,鲸三如何消受得起?”  “公子赏的,领了就走,忒般聒噪啦?”一个黄衣肥子不耐烦的呵斥。  “是是是,鲸三去了。”车侍忙不迭上马抖缰,箭一般穿出了松林。  黄衣肥子呵呵笑道:“猗矛兄,你和呆子谈这笔买卖啦。”说着走到青铜轺车旁使劲儿拍打车厢:“呔!醒醒啦——!耶,酒气忒重!看来这兄台喝了不少啦。”看车中人仍然是鼾声大作,肥子便探身车厢拍打车主人的脸:“呔!醒来啦……”话音未落,却是一声惊叫,“嗵!”的一声跌坐到车轮旁,手中火把差点儿烧了眉毛。  车中人霍然坐起!火把照耀下,只见他长发披散满面通红,目光犀利得吓人,四面打量,冷冷问道:“这是何处?尔等何人?”  黄衣贵公子拱手笑道:“先生,我等多有得罪,尚请见谅。我乃楚国客商猗矛,这厢有礼了。敢问先生高名上姓。”  “洛阳苏秦。”车上人一偏腿便已下车,脚下虽稍有虚浮,但显然与方才的酣醉酣睡判若两人。他矜持的整整衣衫,一双大袖背后,轻蔑的扫视了一圈冷笑道:“看模样都是富商大贾,却行此等勾当?”  猗矛恭敬笑道:“虽不闻先生大名,但料先生也非等闲人物。我等出此下策,皆因渭风古寓不便洽谈。我等酷爱高车,人称‘车痴’。今见先生轺车古朴典雅,欲以千金之数,外加一两新车、四匹骏马,买下此车。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苏秦恍然,不禁一阵大笑:“足下竟能买通渭风古寓的车侍,将客人劫持到北阪松林,可见用心良苦。然则,我要是不卖,诸君何以处之?”  “不识人敬啦!”肥子商人喝道:“既是车痴,岂有买不下的车马啦?”  “如此看来,尔等是要强人所难了?”苏秦冷笑,眉宇间轻蔑之极。  贵公子模样的猗矛依旧是满脸微笑:“尚望先生割爱了。看先生气度,一定是心怀天下,区区一辆青铜轺车又何须在乎?我等商贾,以奇货可居为能事,先生肯与我等比肩而立么?”这番话极是得体,对于一个名士来说,的确是不屑与商贾比肩的;而作为名动天下的大商,能如此恭维一个名士,确实也是难得。仅此一端,便知这个猗矛绝非寻常商人。  苏秦本是性情中人,若在功业遂心意气风发之时,这番话完全可以让他放弃这辆王车。尽管这是周天子赏赐的王车,而且是燕姬重新换过的一辆旧王车,其中非但有着天子亲赐的荣耀,还有着燕姬换车的情谊,绝不是一辆寻常的轺车。纵然如此,苏秦依然将它视做了身外之物,并没有特别看重它,如同他对任何财货金钱都恬淡处之一般。  但是,眼下的苏秦却没有了这种恬淡心境,他只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侮辱!在咸阳宫碰了个大大出乎预料的钉子,郁闷无从发泄,一坛天下闻名的邯郸烈酒,使他在飘飘忽忽中涌出一腔浓烈的愤世妒俗之情,也平添了几分豪侠之气。此刻,亢奋奔放而又郁闷在心的他,觉得眼前这帮商人实在是龌龊极了,尤其这个贵公子模样的猗矛,更是可恶!苏秦本来就是商贾世家出身,又对天下大商了若指掌,自然知道猗矛是楚国巨商猗顿的胞弟,是商界一言九鼎的霸主。惟其如此,苏秦觉得他的恭敬外表下隐藏的是金钱,是强暴,是欺人太甚!苏秦何许人也,功业失意,难道随身之物也要被人无端劫持?怒火涌动间,苏秦陡然仰天大笑:“猗矛啊猗矛,可曾听说过,士可杀不可辱?”  “先生何出此言?猗矛岂敢辱没名士?唯做买卖而已。”平和的话语中猗矛的笑容已经收敛,眼中渗出一股阴毒的光芒。  “天下名士,不与贱商做买卖!”苏秦声色俱厉,大步走到车辕旁,便要上车离去。  “呔!不能走啦——!”肥子商人大喝一声,大手一挥,车痴同伙便举着火把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喊:“士不可辱,我等商人便可辱么?”“是也!谁敢骂我等是贱商!”“不识敬,千金买一辆旧车,还不知足?”“甚名士?我看是个野士!”“没个了断,如何能走?商人好欺么?”“是名士就拔剑,商人也要雪耻呢!”  苏秦转身冷冷一笑:“要做劫匪?还是要私斗?这是秦国。”  话音落点,车痴们顿时愣怔在那里——秦国新法如山,抢劫与私斗都是死罪,一经查实,立即斩首!谁都会顾忌自己的生死,更何况这些富商大贾?猗矛却是狺狺笑着走了过来:“我等并未用强,买卖不成,仁义尚在。先生却自恃名士,辱骂我等,这该当有个了结吧?秦法纵然严明,也总须讲个公道吧。”  “对!该当有个了结!”车痴们又轰然动了起来,举着火把凑集到苏秦周围。  “噢——”苏秦冷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强盗也要讲公理了。我倒想听你个说法,如何了结?”  猗矛依旧阴柔的笑着:“先生与这位肥兄决斗一场,便了却今日恩怨。”  私相决斗,本是春秋以来士子阶层的风气。士人兴起之初,多受贵族挑衅与蔑视,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声誉,往往拔剑而起与挑衅者做殊死拼搏,以表示虽死不受侮辱的名节气概。此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几百年下来,决斗便成了维护尊严名节的古老传统。决斗杀人,官府历来是不加追究的。猗矛不知苏秦根底,提出决斗只是个试探;若苏秦剑术高强,自然只好收场;若苏秦是那种只文不武的士子,则必定要“成交”这笔生意了。  听得决斗二字,苏秦却被激怒了,右手向车厢一探,一柄青光凛凛的长剑便锵然在手:“谈何决斗?一起来吧。”  猗矛却摆摆手:“不能,肥兄一人替代我等便了,如何能以众凌寡?”  “好,便是我来啦——!”黄衣肥子拉着长长的楚腔,丢掉手中火把,笑眯眯的拔出了一口弯月似的吴钩,脚步象水牛般沉重的挪了过来:“出剑啦——!”肥胖的双手攥着一口半月形的细剑,样子颇为滑稽。  苏秦不禁哈哈大笑。他练剑十多年,却从来没有与人真正交过手,今日第一遭就遇到了这么样一个滑稽人物,便不由自主的大笑起来,学着他的楚腔:“肥子先出剑啦——!”  “敢笑我?找死啦——!”黄衣肥子大怒,吴钩一挥,便见一道弧形的寒光向苏秦胸前逼来。苏秦浑身灼热,浑不知这吴钩“斜啄”的厉害,只一剑直刺当前,却是又快又准!这吴钩“斜啄”是当胸横划,速度稍慢,攻击的范围却是极宽。寻常剑士但见一片弯月形剑光逼来,便往往不知从何处防御?若有刹那犹豫,这吴钩便划到胸前,人便会被拦腰划开!偏偏的苏秦是简约剑法,不管你如何挥舞,我只一剑直刺!只听叮当一声大响,火星飞溅,两剑相交,吴钩剑竟是光芒顿失,黄衣肥子噔噔噔后退了三步!  “啊哈哈哈哈哈哈!”苏秦却畅快无比的大笑起来,心思老师这简约剑还当真高明,第一剑便将这楚剑吴钩震退,便不由胆气顿生。原来,苏秦剑术缺乏天赋,老师便教他反复练习快剑突刺,说不管敌人如何挥剑,你只一剑快刺,只要做到“快稳准狠”四个字,自保足矣!苏秦自然信奉老师,寻常练剑便是千遍万遍的突刺快剑,经常惹得张仪大笑不止。苏秦却不管不顾,只是一剑一剑的认真突刺。今日临敌,这一剑快刺竟大是威风,如何不高兴万分?  黄衣肥子恼羞成怒,吼叫一声“真找死啦——!”便要冲上来拼命。  “且慢。”猗矛却伸手拦住了肥子,对苏秦拱手笑道:“决斗完了,先生胜。日后我等绝不再找先生聒噪便是。”  “算你明理。苏秦告辞。”  “且慢。”猗矛轻捷一闪,便拦在了苏秦面前。  “猗矛,还做劫盗么?”苏秦冷笑。  “先生差矣。”猗矛满面笑容:“先生快剑,猗矛生平未见,斗胆想与先生走几圈。十剑为限,点到为止,可否?”  苏秦初尝快剑之妙,内心正在兴奋处,听得猗矛要和他比剑,而且“点到为止”,乐得再尝试一番,便欣然应道:“好!就陪你十剑便是。”  四周火把顷刻又围成了方圆两三丈的一个大圈子。猗矛拔剑,却是一口小吴钩,长不到两尺,与苏秦的三尺长剑相比,显得寒瘦萎缩。猗矛右手持剑,左手是弯弯的青铜剑鞘,显然是剑、鞘双兵。他猫腰蹲身,喝声“开始!”便挺着剑缓缓围着苏秦打起了圈子。  苏秦的快剑有两个前提,一是正面对敌,二是敌不动我不刺后发先至。如今猗矛围着他打圈,他也便挺着长剑转圈,始终与猗矛保持正面相对。转得两三圈,猗矛突然一声大喝,吴钩与剑鞘一划一击,同时两路攻到。苏秦在他喝声一起时便一剑刺出,直指猗矛胸膛。  “好!第一剑!”猗矛一跃丈许,闪出苏秦剑光,却又立即逼上来绕着苏秦打圈子。  苏秦狂饮了一坛赵酒,能够一时清醒,全因了渭风古寓特制的醒酒汤。但那醒酒汤解得一时醉意,却并不能消解酒力。本来就飘飘然如腾云驾雾的苏秦,几圈转下来便觉眼前金星乱冒,心中明白上了猗矛的恶当,却是已经晚了,一声“猗矛……”喊出,脚下虚浮,天旋地转,便硬生生栽倒在地!  “好!妙!”“小子倒——!倒——!倒了——!”车痴们挥舞着火把跳了起来。  “还是公子高明啦!各位听公子的啦——!”黄衣肥子挥舞着吴钩叫起来。  猗矛冷冷笑道:“肥兄带两个人,立即将那辆车秘密运出秦国,藏到郢都家库中。韩兄带两个人,立即将这个不识敬的主儿抬到官道旁边,好衣服全部剥了,弄出遭劫的样子。各位该得的利金,我改日如数奉上。如何啊?”  “好!便这样了。”其他商人车痴也知道猗顿家族财势太大,王车肯定是人家的,平白得一笔巨额利金也就知足了,便异口同声的答应了。  “立撤!半年内,谁也不许在咸阳露面!”猗矛一声令下,车痴们便熄灭了火把,悄悄的分头出了北阪松林。  【六 孑然一身出咸阳】  日上三竿时分,北阪渐渐的热了起来,知了开始无休止的聒噪了。  麦收已过,秋禾初起,新绿无边无际的弥漫了北阪原野。这时正是最为燠热的三伏天,田野的农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向北阪松林聚拢,要在这里等待家人送饭,吃过饭便在松林中消暑一个时辰,避过最酷热的正午时刻,再继续午后的劳作。  “噫——!快来看啊,有人在这儿睡大觉!”松林边的村姑尖叫起来。  一个老人煽着大草帽走了过来:“人家睡觉,关你甚事……哎,这是睡觉么?不对!快来呀,有人遭劫啦!”  田头走出的农人们闻声陆续赶来,围住了路边大树下这个酣睡者,不禁惊讶得鸦雀无声!  此人赤裸着身子,浑身只有贴身的一件丝绸短褂儿,脸上、腿上、胳膊上,到处都是细细的划伤,好象光着身子从荆棘林中穿过来的一般,脚上两只绣花白布袜倒很是讲究,却鞋子也没有,炽热的阳光已经将他晒得浑身通红,可他犹自在呼呼酣睡,粗重的鼾声鼻息声,竟不在任何一个村夫之下!  “细皮嫩肉,肯定是个富家子!”  “废话!光这丝绸小衣,咱三辈子也没见过。”  “吔!布袜上的绣花好针脚呢,多细巧!”一个送饭的女子叫起来。  “啧啧啧,是个俊后生,鼻梁多挺!眼睛不睁也好看呢。”另一个女子跟着嚷起来。  “大姐哎,干脆给碎女子招赘个女婿罢了,值呢!”一个中年汉子恍然高喊,众人便轰的笑了起来。那个女人骂道:“天杀的你!招你老爹!”众人更是跌脚大笑,那个中年汉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着:“哎呀呀,老爹好福气呢。”女人满面通红,抽出送饭扁担就来追打那个汉子,汉子笑得瘫在地上举手连连求饶,一片轰笑,乱做一团。  “起开!”最先赶来的老人高喝一声:“路人遇难,有这等闹法么?都给我闭嘴!”老人显然很有权威,一声大喝,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村正,先报官府吧。”那个中年汉子歉疚的挤了上来,低声出主意。  “在我村地头,报官自然要报。先把人抬到树荫下,别要晒死人了。”  “来!快抬!”中年汉子一招手,便有两个后生过来,三人搭手,将路边酣睡者便平稳的抬进了松林,平放在一块大青石板上。这位酣睡者竟依旧烂泥般大放鼾声。  老村正凑近打量,眉头大皱:“好重的酒气!谁家凉茶来了?”  “我这里有。”手里还拄着扁担的那个女人,连忙从饭筐里拿出一个棉布包裹的陶壶。老村正吩咐道:“你手轻,就给他喂吧。要不,我估摸他要睡死的,脸都赤红的了。”  女人很细心的蹲下身子,将陶壶嘴轻轻对着酣睡者的嘴唇,陶壶稍稍倾斜,冰凉的茶汁便流了出来。奇怪,那火红滚烫的嘴唇竟然象片干旱的沙土,丝毫不见动静,茶水却是一丝不漏的吸了进去。女人倒得快,“沙土”就吸渗得快,片刻之间竟是将大大的一陶壶冰茶吞了个一干二净!  “啧啧啧!”女人惊讶得咋舌:“快,谁还有?这人要渴死了呢。”便立即有人应声,递过来两个大陶壶。女人如法灌喂,那酣睡者竟是在片刻之间又吸干了两陶壶冰茶!  围观人众不禁骇然,目光不由一齐聚向老村正。  老村正又凑近酣睡者鼻息,听听闻闻摇摇手道:“不打紧了,过会儿能醒来的。”  众人还未散开,便见那人长长的一个鼻息,两手伸展开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好风凉!好舒坦!”眼睛悠然睁开一瞥,却突然立即闭紧,两手拼命的揉着眼睛,揉得一阵,霍然坐起睁开眼睛,左右一阵打量,又看看自己身上,不禁满脸胀红,期期艾艾道:“诸位,父老,我,这,这是在哪里啊?我的,我的衣物呢?”急得眼中竟是要喷出火来一般。  老村正肃然道:“后生啊,我等发现你时,你正在这官道边野卧。老夫估摸你是酒后遭劫,被劫匪抛在了这荒郊野外。想想,可是?”  那后生却双眼死死盯着天空,腮帮咬得脸都变青了!  喂水女人小声道:“村正,邪门儿,快叫叫他,失心疯了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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