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82

“阁下可是姓徐?”在得到再次肯定后,他立刻迎下堂来,恭敬地向这位老先生行礼,旁边的人惊讶至极,都瞪大了眼睛,但李成梁却清楚地知道,当他还是一个落魄秀才的时候,这个人已经筹谋东南,名震天下。他把自己的长子李如松和次子李如柏叫到身边,当面交付给了徐渭,并叮嘱他们要用心向学,虚心讨教。徐渭并没有辜负李成梁的期望,在此后的日子里,他将自己的文赋才学,以及在那段抗倭岁月中所领悟的一切悉数教给了这两个少年。毕竟徐渭的这套理论和之前的先生教授的完全不同,特别是他所传的抗倭兵法,似乎并不适于对付那些平日纵横驰骋于平原之上的蒙古骑兵。李如松产生了疑问:“学这些有用吗?”徐渭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于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李如松专心致志地学习、钻研着徐先生教给他的一切,他相信终有一天会派上用场。不久之后,徐渭提出了辞职,虽然李成梁百般挽留,他却依然离开了这里,或许在他看来,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二十多年后朝鲜平壤。被追得只剩半条命的朝鲜国王李日公终于回到了他的王宫,而在此之前不久,这里还曾是侵朝日军将领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的指挥部,但现在,他将在这里召开盛大的宴会,欢迎那个赶走日军,将他接回王宫的人。蓟辽提督李如松如约前来了,作为援朝军指挥官,他率军自入朝以来,连战连捷,多次击败日军小西行长部,歼灭上万敌军,接连收复平壤、开城、平安、江源等地,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朝鲜战场危局。李日公十分崇敬李如松,对他的用兵之法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要没有这位仁兄,估计他还不知在哪个山沟里蹲着,但在他的心中,也有着一个悬而未决的疑问,于是借此机会,他请教了李如松:“贵军如此善战,那为何之前祖承训将军会失败呢?”李日公所说的祖承训,是先期入朝的明军将领,但他作战不利,没多久就全线败退回国,与后来的李如松形成了强烈反差。李如松笑了笑,吩咐手下拿出了一本书,展示在李日公面前:“制倭之策,皆在此书之中也。”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纪效新书》,作者戚继光。李日公大喜,看过了封面后,准备从李如松的手中接过此书,继续看内容,然而李如松面上保持着微笑,手却紧握此书,缓缓地收了回来。这是一个很明确的表示——这本书不能给你看。李日公没有勉强,却牢牢地记住了此书的名字,后来命人到中国大量购买,《纪效新书》就此传入朝鲜以及日本。虽然李如松拿出了硬通货,但李日公仍有所怀疑,他接着询问李如松,难道他打胜仗就只凭这一本书不成?李如松收敛了笑容,他庄重地告诉这位国王,此书是名将戚继光所写,书中总结了其当年与倭寇作战十余年之经验,专克日军,虽看似不起眼,却极难领会,要妥善运用,未经长期实践,断不可为。而自己能熟悉其中兵法,却非此书所赐,因为该书尚未出版之前,他就早已通晓了其中的奥妙。于是李日公好奇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此书未成之时,你又怎能熟知书中兵法呢?“很久以前,我的老师曾教授于我。”李如松向着南方昂起了头,他知道,在四十多年前,作为自己的先辈,他的老师曾在那里与戚继光一同战斗,驱除倭寇,保家卫国。此时是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但李如松不知道的是,几乎与此同时,那个曾经教过他的老先生,正躺在一所破屋之中,他已经卖光了所有的字画,贫病交加,且无人理会。不久之后,他带着满腔的悲愤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年七十三。徐渭传奇的一生就此划上了句号,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他已经顽强地坚持了太久。他的所有一切,都将被载入史册,因为绝顶的才学机智,和那些不朽的功勋。第二十一章 曙光【痛苦的旁观者】无论胡宗宪和徐渭结局如何,他们总算有过辉煌光明的时刻,然而对于徐阶而言,从头至尾,他的生活都笼罩着重重黑雾,杨继盛死了,唐顺之走了,众叛亲离的场景再一次出现,手下纷纷另寻出路,没有人愿意依附于他,因为没有人愿意和严嵩作对。而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无疑是王世贞事件。王世贞被列入了严嵩的黑名单,其实这位才子并没有得罪过严首辅,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在杨继盛死后,他帮助这位穷困的同学收了尸,并且还号啕大哭一场。不过是帮人收了尸,不过是痛哭了一场,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对于严嵩而言,答案是肯定的,反抗者要整,同情反抗者也要整,他把自己的矛头对准了王世贞。但王世贞是聪明的,他十分小心,没有留给严嵩任何把柄,但严首辅终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的父亲。说来也巧,恰在此时,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工作上出了问题,被革职查问,本来这是个可大可小的事,但由于儿子的问题,严嵩横插一杠,竟然问成了死罪。王世贞慌了,他舍弃了所有的尊严和立场,即刻离职赶往京城,直奔严嵩的家,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一切掌握在这个人的手中,包括父亲的生死。这招单刀直入也有些年头了,陆炳用过,严嵩也用过,现在是王世贞,不过可惜的是,这次他的工作对象不是夏言,而是严嵩。王世贞跪在严嵩的门口,日夜不息,不停地磕头求饶,不停地痛哭流涕,严嵩似乎也被感动了,亲自接见了他,当场表示此事不用担心,有我严嵩在,你爹自然没事。王世贞相信了他的话,但过了一段时间,不但没见父亲出狱,刑部的同事还透风给他,说严嵩曾数次催促,让他们赶紧结案,杀掉王忬了事。王世贞惊呆了,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思前想后,他决定用最后一个方法,一个许多人死也不肯用的方法。第二天,在朝臣们上朝的便道上,王世贞和他的弟弟跪拜不起,面对前去上朝的文武百官,不住地磕头,直到血流满面,希望他们能够帮忙说句好话,放了自己的父亲。然而没有人理会他们。于是王世贞做出了为无数读书人痛心疾首的举动,他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一边扇一边哭,扇到脸部红肿,口中还不住呼喊,希望有人发发善心,帮忙救父。依然没有人理会他们。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这悲惨的一幕,但所有的人都没有出声,因为象杨继盛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于是一个月后,王忬被杀掉了,王世贞悲痛欲绝,却无计可施。严嵩再次获得了胜利,然而他没有想到,这其实是他继杨继盛之后,干的第二件蠢事。因为王世贞,是个绝对不能得罪的人。要知道,这位王兄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却是大才子,他是文坛领袖,社会影响力极大,据说无论任何人,只要得到他的称赞,就会声名鹊起,任何字画古董,只要他说好,大家就认定是真好。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个有话语权的人,于是严嵩有大麻烦了。能够捧起人,自然也能踩倒人,此后的几十年中,除了个人文学创作外,他的主要工作都放在了骂严嵩上,他曾写就一书,名《首辅传》,篇中大骂严嵩,由于他多才多艺,是文坛三栖明星,除了写书外,他还善于写诗,写戏。这里面当然也少不了恶搞严嵩,比如那出著名的《凤鸣记》,被后人传唱几百年,经久不衰,而严嵩就此与曹操并列,光荣地成为了白脸奸臣的代表人物。由于他对严嵩恨之入骨,在他的书中,有一些歪曲事实的情况,但在我看来,与他曾失去的一切和他遭受的痛苦相比,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些不过是身后骂名而已,对于当时活蹦乱跳的严嵩而言,并没有任何影响,他依然照吃照睡,骨骼好身体棒。真正被震惊的人是徐阶,他没有想到,严嵩竟然狠毒到了这个份上,竟然如此折磨一个同情者,作为一个老牌政治流氓,可谓是实至名归。作为流氓的升级版本,政治流氓是十分特别的,而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流氓混黑社会,砍死人后,要受处罚进监狱,而政治流氓混朝廷,整死人后,会接着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徐阶很清楚这一点,而他更清楚的是,要对付这个可怕的人,现在还远不是时候,所以从自打耳光的王世贞面前走过时,他没有停留,更没有挺身而出,因为他知道,在这股强大的势力面前,哀求或是愤怒,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积聚力量,等待时机,我相信自己终将获得最后的胜利。而不久之后的一件事情,更让徐阶确信,他选择了唯一正确的战略。在这些年中,徐阶不断地升官,不断地受到封赏,以至于他曾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嘉靖的全部信任,然而有一天,这个美丽的梦想被无情地打破了。那一天,徐阶和严嵩一同进西苑向皇帝报告政务,完事后,徐阶准备掉头走人,却惊奇地发现严嵩并不动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开始放缓了脚步。于是接下来他看见了这样一幕,嘉靖拿出了五色芝(炼药原料),交给了严嵩,却并没有说话,严嵩也只是顺手收下,然后得意地看了徐阶一眼,扬长而去。面对眼前的一切,徐阶尴尬到了极点,他开始觉得,在这两个人面前,他不过是个外人而已。还是皇帝大人机灵,打破了这片难堪的沉默:“你任职吏部尚书,应该关心政务,就不要做炼丹这类事情了。”嘉靖是笑着说完这句话的,然而徐阶却在那笑容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自从夏言死后,徐阶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吃苦受累,奉承巴结,只是为了在这座政治金字塔中不断进步,不断攀升,直到那最高的顶点,获得皇帝的信任,以实现自己的抱负,除掉那个他恨之入骨的人。经过多年的努力,他来到了这个位置,距离最终的目标严嵩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一步几乎是无法跨越的。自嘉靖二十一年严嵩入阁以来,他已经在皇帝身边度过了近二十个年头,嘉靖已经习惯了严嵩,习惯了他的言谈举止,习惯了他的小心伺候,他们已不仅仅是君臣,还是某种意义上的朋友。而他们之间那一幕默契的情景,也告诉了徐阶,或许皇帝愿意提升他,或许皇帝愿意让他办事,但皇帝并不真正信任他,在这位天子的心中,自己不过是个办事员,绝对无法与严嵩相比。这就是事实的真相,这就是严嵩强大力量的源泉,徐阶几乎绝望了,但他已没有回头路,于是他再次弯曲了膝盖,向皇帝跪拜行礼:“臣愿为皇上炼药,望皇上恩准!”原则不重要,尊严也不重要,无论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还是如来佛祖、基督耶稣,只要你信,我就不再反对,因为我要生存下去,要坚持到最后的那一刻。我会继续忍耐,直到在将来的那一天,用绳索亲手套住那个罪大恶极者的脖子,让他血债血偿为止!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徐阶干了这样几件事情,首先他把自己的孙女许配给严嵩的孙子——做妾。其次,在内阁事务中,他不再理会具体事件,一切惟严嵩马首是瞻,严嵩不到,他绝不拍板。最后他还舍弃了自己的上海户口,借躲避倭寇之名,把户籍转到了江西,就此成了严嵩的老乡。严嵩绝不是一个容易相信他人的人,特别是徐阶这种有前科的家伙,但这几招实在太狠,加上经过几年的观察,他发现徐阶确实没有任何异动。于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开始放松警惕。对于这样一个极其听话,服服帖帖的下属,似乎也没有必要过于为难,所以严嵩改变了对徐阶的态度,不再提心吊胆,对他日夜戒备,虽说他仍然不放心这个老冤家,但至少就目前而言,徐次辅已不再是他的敌人。敌人已经不是了,却变成了仆人。在当时的内阁中,所有的事情都是严嵩说了算,即使有人找到徐阶,他也从不自己拿主意,每次都说要请示上级,根据明代规定,内阁学士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等级之分,到底谁说了算,还是要看个人。所以当年张璁虽只是阁员,却比首辅还威风。而现在徐阶已经是从一品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遇到事情居然连个屁都不放,慢慢地,他开始被人们所鄙视,讥笑他毫无作为,胆小如鼠。于是不久之后,都察院御史邹应龙找上了门。他满脸怒容,一见徐阶,就亮开嗓门大声说道:“尚书大人每日坐在家中,想必不知外面如何议论阁下吧!”邹应龙,字云卿,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时任都察院监察御史,在不久的将来,他将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作为一个新晋官员,他之所以能够得到老牌政治家徐阶的信任,并成为他的嫡系,除了他为人正直,厌恶严嵩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是王学的忠实门徒。既然是同门中人,自然是无话不说,他极为愤怒地告诉次辅大人,外面的许多大臣都在讥讽他胆小怕事,惟命是从,不过只是严嵩的一个小妾而已!在当年,这句话大概是骂人用语中最为狠毒的,昔日诸葛亮激司马懿出战,用的无非也就是这一招。按照邹应龙的想法,听到此话的徐阶应该勃然大怒,跳起来才对,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个依旧面带微笑,神态自若的人。于是他再次愤怒了:“大人如此置若罔闻,难道你已不记得杨继盛了吗?!”当这句质问脱口而出之时,邹应龙惊恐地发现,那个微笑着的好好先生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露杀气的人。“我没有忘,”徐阶用一种极为冷酷的语气回复了他的训斥,“一刻也没有忘记过。”等待只因值得,隐忍只为爆发,要坚信,属于我们的机会终会到来。【胜算】徐阶就这样在屈辱和嘲讽中继续胆小怕事,继续惟命是从,继续等待着,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做出了一个判断。嘉靖三十七年(1558)三月,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董传策、张翀纷纷上书,弹劾严嵩奸贪误国,在明代,弹劾是家常便饭,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问题在于,事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首先这三个人是在同一天上书,如果说没有预谋,很难让人相信,而自杨继盛死后,弹劾严嵩者大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敢触这个霉头的人也越来越少,这三位仁兄突然如此大胆,如果不是受了刺激,自然是受了指使。至于何人指使,只要查查他们的档案,就能找到答案:董传策是徐阶的同乡,吴时来、张翀都是徐阶的门生。到底是谁搞的鬼,白痴都能知道。严嵩感觉自己上当了,他意识到这是徐阶精心布置的一次打击,但他不愧是政坛绝顶高手,立刻想出了对策,一面向皇帝上书,请求退休,而暗地里却密奏,表示其背后必定有人暗中指使。这是一次经过精心谋划的应对,因为严嵩十分清楚,这位皇帝啥都不怕,就怕阴谋结党,一定会命令追查。果然嘉靖很快下令,把三人关进了监狱,严刑拷问,一定要他们说出主谋,但这三位兄台敢于弹劾严嵩,自然是有备而来,被锦衣卫往死里打,却打死也不说。案件查不下去,只好认定他们是心有灵犀,自觉行动,全部都发配充军去了。对于这个结果,严嵩虽不是太满意,但也就凑合了,在他看来,自己成功地击退了徐阶的进攻,获得了胜利。然而严嵩却忽略了一个问题:以徐阶的智商,应该知道这种弹劾不会有结果,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无谓的事呢?所以答案是:他错了。真正的胜利者并不是他,而是徐阶,因为这不是一次进攻,而是试探,徐阶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在不久之前,他找来了吴时来、董传策和张翀,安排他们上书弹劾,并向他们事先说明,这是一次必定失败的弹劾,而他们可能面对免职、充军,甚至杀头的后果。三个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一个完全相同的信念和目标。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弹劾无效,他们被发配边疆,然而这只是严嵩所看到的那一面,此事的另外一个结果,他却并不知道。嘉靖已经不耐烦了,虽说他并不会因为弹劾而处罚严嵩,但长年累月,他都要为这位仁兄擦屁股,处理骂他的公文,正如一些史书所记载的那样:“上虽慰留之,然自是亦稍厌嵩矣。”而且严嵩还忽视了这样一个细节:以嘉靖的聪明,就算没有证据,自然也知道这次弹劾是徐阶所指使的,虽做了个样子,把三个人逮捕入狱,最终却还是从宽处理,发配了事。如果他要处理徐阶,随便找个由头就是了,根本不用什么证据。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它意味着徐阶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提高,它意味着当徐阶和严嵩发生矛盾时,皇帝的庇护将不再只属于某一个人。老奸巨滑的严嵩只看到了对他有利的那部分,而徐阶却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他清楚地知道,决胜的时机虽然还没有到来,却已不再遥远。话虽如此,毕竟还是惹了大事,徐阶随即请了大假,躲在家里闭门谢客,继续当庄子的儿子——庄(装)孙子,人也不见,事情也不管。徐阶再次开始了等待,因为时机总是在等待中出现的,两年之后,当那个人的死讯传来时,他开始重新振作起来,因为直觉告诉他,机会已经来到了门口。陆炳死了,嘉靖三十九年(1560)十一月,这位聪明绝顶、精于权谋的特务离开了人世。终其一生,我们大概可以给他这样一个评价——懦弱。出生于名门望族,自幼苦读圣贤之言,他知道严嵩是坏人,知道他做了很多坏事,但他依然与坏人合作,依然同流合污。他掩护过沈炼,保护过裕王,帮助过俞大猷,所谓“多所保全,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所谓“周旋善类,亦无所吝”,绝不是能够随意得到的评价。然而他依然是懦弱的,在黑暗的面前,他不敢决裂,也不敢奋起反抗,而最让他感觉到自己软弱无力的,大概就是李默之死了。李默,是陆炳的老师,当年他主持武会试时,对陆炳十分欣赏,并特意提拔,两人就此成为了师徒,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情谊。李默是一个正直的人,此外还有点固执,所以在担任吏部尚书的时候,他和严嵩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无论别人如何惧怕严嵩,他却始终不买这位首辅大人的账。于是当他主持会试,并亲自出题的时候,严嵩找到了一个将其置于死地的破绽。在那次会试中,李默出了一道这样的题目:“汉武、唐宪以英睿兴盛业,晚节用匪人而败”,这看上去应该算是一道普通的历史议论题,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几千年的历史告诉我们,一件事、一个人有没有问题,关键在于谁来看以及怎么看,如果在不恰当的时间得罪了不恰当的人,自然就是玩你没商量了。严嵩随即使出了联想大挪移神功,揭发李默之所以出这个题目,是想影射当今皇帝,虽然这似乎是两件根本不沾边的事,但经过严大人的不懈努力和蛊惑,李默终于被皇帝关进了监狱,之后又不明不白地死在监狱里,其手段真可谓是阴险到了极点。然而面对这一切,陆炳却并没有出声,他眼睁睁地看着老师被关入牢房,被残忍地整死,也不敢站出来,不敢去反抗严嵩。所以虽然他懂得是非、心存善念,虽然他威风八面、位高权重,被授予太保(正一品)兼少傅(从一品),是明代三公兼三孤衔的唯一获得者。(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整个明代除陆炳外,无人兼得)但他依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对于徐阶而言,这个人的死实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为陆炳虽然为人尚可,却是严嵩的重要盟友,此人十分精明,如若要解决严嵩,必然要过他这一关。正如严世蕃所说,三人中若得其二,天下必无敌手。现在陆炳已经死了,徐阶少了一个强大的对手,然而他仍然无法得到任何帮助,杨博还活着,他也还是极其讨厌严嵩,但这位仁兄却不愿意也没法掺和进来,因为他有一个独特的兴趣爱好——打仗。张居正后来曾经说过,他最景仰的人之一就是杨博,这位仁兄之所以名声在外,是因为他文武兼备,智勇双全,不但担任过国防部长(兵部尚书),以后还干过人事部长(吏部尚书),如此跨专业发展,可谓是复合型人才。而他最牛的一次表现,是在与蒙古军队对垒的战场上。嘉靖三十三年(1554),鞑靼发动十余万大军进犯蓟州,消息传来边军非常恐惧,以为要完蛋了。杨博却十分镇定,每天都卷着铺盖在古北口城墙上打地铺,呼呼大睡,睡醒了却也不下去,就在城墙上呆着督战,他不下去,别人也不敢下去,一天到晚都屯在这里,这就可怜了蒙古人,连续打了四天四夜,连墙根都没摸着,只好全部撤走。战后不久,嘉靖为表彰他的功勋,升他为正部级都察院右都御史,兼任兵部尚书,此后他又担任了宣大总督。这么一位牛人,之所以没有进入朝廷,天天在边界喝风,除了他本人热爱战争,对政治不感冒之外,也要拜严嵩同志所赐。由于严世蕃的提醒,严嵩对此人戒备万分,每次嘉靖想起杨博,准备召他回来的时候,严大叔不是说他身体不好,就是说边界太忙,他走不开。就这样,杨博在祖国边疆站了十几年岗,就算想帮徐阶的忙也没辙。而高拱更是老奸巨滑,他即不争,也不靠,每天就等着参加嘉靖同志的追悼会,然后一夜之间奴隶翻身作主人。但低调的他,却还是引起了严世蕃的注意,此人虽说人品极坏,眼光却着实极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发现了高拱的才能和企图,于是他找上了门,并且开门见山:“我听说裕王殿下对家父(严嵩)一直有所不满,不知是否属实?”这是一句要人命的话,而面对着严世蕃的质问,高拱显现出了超凡的反应能力,他镇定地回答:“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严首辅是国之栋梁,裕王在皇上身边多年,一向对严大人礼遇有加,传言绝不可信。”这句话恩威并施,先说我不得罪你,再讲明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裕王毕竟是裕王,你最好放聪明点。严世蕃自然明白,聊了一阵后就走了,高拱却十分清楚,这位仁兄突然上门,一见面就亮凶器,绝不只是为了过过嘴瘾。于是他派人给严世蕃送去了厚礼,这才算把事情摆平。在高拱看来,保住裕王,就保住了一切,徐阶死也好,活也好,都不关他的事。张居正倒是想插一脚,可他现在只是个中央大学副校长,才是个正六品官,朝中像他这样的一抓一大把,真可谓是百无一用。于是几番穷折腾,变来变去之后,徐阶终于再次弄清了形势:在他的身边,没有任何可靠的帮手,而在他的面前,还有一个最为可怕的敌人——严世蕃。【暗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徐阶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严嵩之所以能够长盛不衰,枝繁叶茂,只是因为严世蕃。这位严公子虽然是个瘸子外加独眼龙,却实在是聪明盖世,但凡官场上的那套玩意,无论明规则、潜规则,他都了如指掌。他在朝廷的职务是工部左侍郎兼尚宝司丞,工部搞工程,而尚宝司管机要,严世蕃大致相当于建设部副部长兼机要处处长。这两个岗位是朝廷里最肥的肥差,让严世蕃干这份工,那就是让黄鼠狼去看鸡,而他对阴谋及人心的把握,更是到达了人类智慧的顶点,想在他面前耍诡计,只能是班门弄斧。比如当时的一位河道总督,奉命去修缮淮河,朝廷拨了十万两白银,这位兄台想捞一把,用了五万两完工,自己留下三万,其余的自然要送给严副部长。可是严世蕃收到钱后,却还是把他叫到了自己府上,让他把剩下的钱交出来,总督大人装糊涂,说结余就这么多,实在没钱了。于是严长官生气了,看见对方不上道,当即拍案而起:“不要自作聪明,你手里至少还有三万两!”总督闻言大惊,只好老实交待,把剩下的钱交了出来,严世蕃同志也算够意思,还是给他留了点。油水被挖走,疑问却尚未解开,严世蕃又没有现场观摩,怎么知道自己捞了多少钱呢?看见对方乖乖就范,严世蕃便帮他解开了他这个疑团,他拿出了一张业绩考核表,得意地告诉对方,是这张表告诉他的。原来这位仁兄每次审查河防工程时都格外留心,仔细观察,久而久之,他总结出了一个规律:其实一直以来,朝廷修河堤的钱总是绰绰有余的,只要拿出一半,考核成绩就能合格,如果用到七成,考核必定是优秀。而这项工程的考核只是合格,所以他断定对方吞掉了一半。在贪污腐化上,严世蕃充分发挥了细致入微、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做到了手中有数,心中不慌,人精明到了他这个程度,可以算是极致了。但这些在徐阶的眼中,也不过是小把戏而已,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严世蕃的另一项特殊能力。嘉靖皇帝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但很难糊弄,也很难伺候,他经常会干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只为了不让大臣看出自己的心思。自从修道修玄之后,他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从不主动透露自己的意思,经常让身边的大臣们无所适从。为了达到神鬼莫测的目的,在给臣下们下达命令时,他使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递纸条。这不是作弊,也不是为了晚上约人去看电影,事实上,它是一种极为凶险诡异的政治手段。之所以说它诡异,是因为嘉靖写下的那些纸条,即使写成告示,贴在街上,也毫无关系,写在那些纸条上的,其实并非什么具体事项,而是暗语。这些暗语或者是几个字,或者是一句话,看上去不起眼,然而在这些暗语之中,却隐藏着嘉靖的真实意图。之所以说它凶险,是因为这些纸条往往只会写给内阁中的几位大臣,用来传达自己的态度,但如果你不够聪明,没有及时参透纸条中的玄机,皇上支持你反对,皇上前进你后退,那就麻烦大了。可是问题在于,这些所谓的暗语,唯一的标准答案只掌握在嘉靖自己的手里,如果你搞不明白,没有会意,他虽不会责怪你,心里却知道你不够聪明,不可重用。他相信,只有采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有效地控制住所有的人。可是他又一次错了,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并非只有他而已,严世蕃也应该算一个,而他的那种特别能力,正是破译暗语。嘉靖三十四年(1555),张经被免职之后,赵文华想让刚当巡抚的胡宗宪顶替总督的位置,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事任命,所以奏折送上去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任何回音。突然有一天,严嵩收到了一张嘉靖写给他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六个字:宪似速,宜如何。严嵩略一琢磨,便了解了其中的含义,宪自然是指胡宗宪,这句话的意思是胡宗宪似乎升得太快,你认为应该怎么样。于是他准备再为胡宗宪说几句话,建议破格提拔干部,并写好了奏疏,就在他准备送上去之前,严世蕃凑了过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然后他大笑了起来。“你错了,”严世蕃得意地说道,“皇上的意思并非如此。”他告诉自己的父亲,那个宜如何的宜字,并不是应该的意思,而是指杨宜。杨宜,时任南京户部右侍郎,从政经验丰富,对于嘉靖而言,他比愣头青胡宗宪要可靠得多。所以皇帝的真正意思是,胡宗宪升得太快,你认为杨宜如何。这虽然是一句问话,但严嵩很明白,它代表的并不是疑问,而是一种态度,所以他立即上书,推荐杨宜接任总督。这只是嘉靖同志诸多谜语中的一个,由于他自幼苦读,十分博学,在纸条上经常使用典故和生僻字,所以只有与他同样学识渊博且聪明绝顶的人,才能解开这些暗语。毫无疑问,严世蕃符合这个近乎苛刻的条件。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严嵩始终能够在第一时间迎合皇帝的意图,并逐渐成为嘉靖不可或缺的人。对于这一独特专长,严世蕃十分自负,他和嘉靖同志一样,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事实上,他并不是暗语的唯一破解者,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也具有相同的能力,很不幸的是,这个人正是徐阶。徐阶也曾经遇到相同的境况,在属于他的那张纸条上,写着这样几个字:卿齿与德,何如?当看到这六个字的时候,徐阶吓得魂都没了,句中所谓齿,是指年龄,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德行与年龄是匹配的吗?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它也可以这样翻译:你这把年纪,怎么是这样的德行?一般说来,如果不是要收拾人,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在短暂的恐慌之后,徐阶镇定了下来,他再次仔细分析了这六个字,并凭借他的智慧找到了正确的答案:所谓德,不是德行,而是指欧阳德。欧阳德,时任礼部尚书,所以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你和欧阳德,谁的年纪更大?就这样,徐阶成为了第二个破译者,并就此稳固了自己的地位。而对于这一切,严世蕃并不知道。但处于暗处的徐阶却也无计可施,问题很明显,要解决严嵩,必须除掉严世蕃,可是严世蕃实在太过聪明,毫无漏洞可钻。既不能进,也不能退,这场智力竞赛再次陷入了僵局,然而就在他百无聊赖,苦苦等待之时,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却彻底改变了双方的力量对比。嘉靖四十年(1561)十一月,由于消防工作不到位,宫里失火,说来也是凑巧,哪里不好烧,偏偏就烧了西苑的永寿宫——皇帝大人的寝宫。这下嘉靖同志无家可归了,只好搬到玉熙宫暂住,如此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他找来了严嵩,询问有关重建的事情。不知道严嵩同志那天是不是吃错了药,自己有好几套房子,就不管领导的死活了,随口说了这样一句话:“三大殿刚刚修完,余料不足,陛下可以暂时移居南宫。”这就是找死了,你哪怕建议他住工棚,也比让他去南宫好。所谓南宫,就是当年明英宗朱祁镇住过的地方,他被自己的弟弟关押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十分难忘的时光。对这段历史,大家都心知肚明,而严大人为了凑合,竟然建议嘉靖去住那所独特的牢房,实在不知他怎么想的。果然皇帝大人发火了,对严嵩怒目而视,此时冷眼旁观的徐阶意识到,自己临场表现的机会到了,他立刻站了出来:“陛下暂居偏殿,阴湿狭小,臣于心不忍,虽三大殿刚成,但据臣估算,以其所剩余料,足以重建永寿宫,三月即可成功。”听到这话,嘉靖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他连声夸奖徐阶,并将此事交由其全权处理,朝堂上随即充满了喜悦的气氛。就在那一刻,被抛在一边的严嵩颤抖了,他以畏惧的眼神看着身边的徐阶,十多年来,他从未把这个人放在眼里,也从未意识到此人的可怕,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但为时已晚。在长达十余年的忍耐之后,徐阶终于第一次占据了上风,他看着严嵩衰老迟缓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快慰。十几年来,在这个朝堂上,严嵩用尽了手段,耍尽了阴谋,杀掉了一个又一个人无辜的人,而作为一个旁观者,他见证了所有的惨剧,也学到了所有的权谋。严嵩,这都是你教给我的,现在,我将把从你那里学到的一切,一样不少地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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