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天的观察,我得知这家传销团伙的业务是,不断地拉人头,不断地滚雪球,每人上交2800元,人数增加,钱数也会增加。后来,我在暗访多个传销中得知,本世纪的传销和上世纪的传销已经有了质的飞跃,他们已经从卖天价化妆品上升为卖虚无的概念。这已经具有了绑架、诈骗等黑社会性质。 我依然在每天上厕所的时候,去木板和瓦片的缝隙中取出那本《培训资料》,仔细阅读,我知道这本资料以后肯定带不出去,我要将它记诵在心。 这本小册子,实在是传销中的《孙子兵法》。 天气依然在寒冷,气候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感冒发烧的人在不断增加,有一天,不知道谁从外面拿来了一袋中草药,煮了一大锅黑色的汤汁,每人喝了一碗,然后,大志领着所有人在外面奔跑,边跑边喊着号子:“一二三四,一二一”,“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些人的感冒神奇地好了。这些身体瘦弱的人,意志真的像石头一样坚硬。 我眼看着大学老师的身体是如何从粗壮变成了瘦削,他脸上的红润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营养不良的蜡黄;他脸颊的肉也消失了,两颊塌陷。可是,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一种随时赴汤蹈火的神情。在这个团伙里,还有月薪四五千的白领,还有公务员,还有曾经的百万富翁。而现在,他们都成了盲目快乐的非洲难民。 老人可能还没有交钱,因为每天的晨会培训都没有再见到他。他可能一再遭到大志和打手的照顾,老人的脸上有伤疤。有一天夜晚,我偷偷地问老人,老人只是叹息,不愿意说一句话。 我又被勒令写电话号码,这次的电话号码是邀约对象的电话,不但要写出电话,还要写出这个人的特点、工作、工资、家庭,以便这个团伙的主任级别的人甑选。 我不愿意害别人,我只写出了主任的电话。 “这个人不就是上次你打电话的那个人?”大志问。每个打出的电话,他们都记录在案。 我说:“是的,他有钱,也想发大财,他挺合适的。” 依然是在上次的那个房间里,依然是免提电话,我按照他们写在纸上的话,向主任说了自己这几天生意的情况,并说天气寒冷,我买了一件上千元的羽绒服。 主任心有灵犀,他说,他也想跟着我一起做生意,这几天很烦,生意不好,整天关门看《史记》,现在看到了《李广列传》。 放下了电话后,我仔细回想《李广列传》中的情节,想起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李广在和匈奴作战中,受伤被俘,匈奴做成了一个网兜样的东西,将李广放在了两匹马的中间。李广苏醒过来后,突然起身,将一名匈奴推下马背,抢过一匹马,胜利逃脱。 主任的电话肯定是让我逃离传销窝点。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报社,才听主任说,他有一次看到我阅读《史记》,便想起用《史记》中的故事来提醒我。其实他每一个电话的内容,都是报社领导决定的。而当初所给的2800元,也是报社支付的。 我当时很感动,我想起了一句古训:士为知己者死。 就在我紧张思索着怎么逃出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有一天早晨,我刚刚起床,就看到那位老人被几名打手带进来了,他们说,老人逃到了火车站,被他们捉住了。 于是老人遭到了凌辱。 大志要求老人背靠墙壁站立着,每个人走过去抽打老人一个耳光,我看到一个女子首先走了上去,抬起手臂,在老人脸上撞击出嘹亮的脆响。老人很惊愕,用悲愤的眼光看着这个女子,这名女子说:“给你发财的机会,你还不珍惜。真是给脸不要脸。”这名女子就是老人的侄女。传销将亲情扼杀戕害到了如此地步,让人震惊万分,心痛万分。 因为有人逃离,他们加大了防范措施,他们夜晚将房门院门都上锁,夜晚上厕所也不被允许,而房门院门的钥匙,只有大志一个人装着。 我无法逃离。 在这个团伙里,我积极表现,一副想要争先进的模样,喊口号唱歌的时候,我的声音最大;开晨会培训的时候,我总是坐在最前面,听得如痴如醉,该叫好的时候,就努力叫好,不该叫好的时候,也带头叫好。我的谄媚神情和动作,终于赢得了大志的赞赏。他夸奖我说:“你是我们团队的可用之才。” 我取得了大志的信任。有一天,大志对我说:“跟我去一趟,去火车站接一个人。” 又有一个人被他们拉进了这个肮脏的团伙中。我想,火车站人那么多,这次一定能够趁乱逃跑。 我先去了厕所,取出那本《培训资料》,放在了衣服下摆里,然后就跟着大志出发了。这次去接人的,除过大志和我,还有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子,而所接来的人,就是他邀约的。他的名字叫张浩。 我想,我肯定也又黑又瘦,因为我亲眼看到大学老师的身体是如何起变化的,这群人都是这样的体型。每天极度的营养不良,让这些人的身材都长成了豆芽菜。 来到村口,我看到村口和马路对面还是站着几个贼眉鼠眼的男子,他们有的在抽烟,有的散步,还有的装着在聊天。外人还以为他们是游手好闲的青年,而只有陷入传销的人,才知道他们的丑恶嘴脸。 大志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将我们三个人径直拉到了火车站广场。在广场的一个电子牌下,我见到了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戴着近视眼镜,这就是他们邀约来的下线。 我紧张地向四面张望,寻找着逃跑的路线,然而,我看到栏杆旁、矮墙边都有一些看起来游手好闲的人,我无法断定这些人是不是传销团伙的人,而广场上看不到一名警察,我终于放弃了逃跑的打算。而且,我跑出去后,身无分文,又如果逃离这座城市? 我跟着他们坐上了出租车,知识分子被我和张浩夹在中间,大志坐在前排。大志依然在信口开河地吹嘘,他的吹嘘是为了让知识分子听的。知识分子果然很兴奋,他的手指激动地抖颤着,像手指下压着一只小老鼠,他说:“我以后也要在北京买房子。” 我暗自嘲笑说,你连个座便器都买不起,还想买房子。 出租车一直把我们拉到了距离村口百米远的地方,大志要下车,我知道,出租车的计价器马上就要变成8元钱了,这个即将在北京买房子的大款,为了少掏一元钱,愿意步行这百米的距离。 我们一下车,就听到一个男子在身后叫:“张浩。”声音短促急切,充满了愤怒。我扭头一看,看到十几米远的地方,一名穿着夹克衫的中年男子跑过来。 张浩大惊失色,低头就向村口跑去。中年男子边追边喊:“我的女儿在哪里?我的女儿在哪里?” 张浩一言不发,神情慌张,就像被烧着了尾巴的母猪一样。中年男子毫不舍弃,发足追赶。但是,他们总是相差十几米远的距离。 大志和我也在后面跑着,跑向村口。 张浩跑上了村口的斜坡,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追上去,突然,旁边闪出了两个流氓,他们将中年男子撞翻在地,然后用穿着皮鞋的双脚乱踩,他们说中年男子把自己的衣服刮破了。 中年男子抱着头,痛苦地在扭动着身体。 后来,流氓打累了,就离开了。中年男子爬起身来,满脸是血,独自从村口走开。一名青年男子对另一个黄发男子说:“盯紧点,看看他要去哪里。” 黄发男子跟了上去。 张浩在我们这个团队里,那个中年男子的女儿一定也在我们这个团队里,但是,我不知道她是谁,她也不知道她的父亲从家乡找到了这里,被人打得遍体鳞伤。 黎明时分,我在睡意朦胧中,突然听到院子里闹哄哄地。大志冲进房间里,大声叫喊着:“快点起来,从后门出去。” 房间里的人像一群马蜂一样四处乱撞,你穿上了他的衣服,他穿上了你的鞋子。后门打开着,门口停着一辆残破的面包车,没有开灯,大志站在车下,把一个个人塞进车厢里,像塞着一个个土豆。面包车开走了,还没有塞进去的人,跟着大志跑向几十米外的另一辆面包车。 不幸的是,我被塞进了第一辆面包车里。 面包车刚刚开出几十米,就听到了警笛大作,执法人员的车辆开进了这座村庄。 村子像被炸开了锅,无数的传销分子像老鼠一样四处乱窜,鸡鸣声,狗叫声,夹杂在人声中,让村子变成了一部战争影片。 我悲哀地坐在车子里,伸手摸去,衣服下摆里的那本小册子还在。 此后,我来到了另一座海边城市。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传销团伙的网络已经遍布沿海多个小城市。 那天凌晨,面包车一直在一条几乎要废弃的公路上高速行驶着。自从海边修了高速公路后,这条柏油路就废弃了。凹凸不平的路面,让面包车不断颠簸着,我们就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连转身的空间也没有。面包车每摇晃一下,我们就会碰到别人,或者碰在车身上。为了担心有人检查超载,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空气污浊不堪,有人晕车呕吐,呕吐物的腐臭气味在车厢里汹涌激荡,左冲右突,无法消散。更多的人呕吐了,呕吐物激溅在别人的衣服上,脖子上,脸上,可是,连抬手擦一下的机会也没有。狭小的空间让车厢里的每个人无法抬起手臂。 到了中午,面包车才速度减缓了。这次,我们来到了另一个海边城市。透过车窗,我看到招牌上的城市名字,这座城市居然和我工作的报社属于同一个省区。 面包车开进了一幢陈旧的小区里,小区没有围墙,没有保安,只有满地的落叶,和道路边蒙着一层尘土的毫无生气的冬青树。小区里也行人稀少,只有几个老人从道路上经过,手中提着蔬菜,他们用木然的眼神望着我们,慢悠悠的脚步丝毫也没有停止。 我从面包车里钻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里距离报社更近了,我暗自兴奋。 然而,这次,我们没有居住在郊区的农村里,而是居住在一幢居民楼里。这幢居民楼一共有八层,我们居住在最高层。想要逃跑更困难了,我暗自叫苦。 我把手掌伸进衣服下摆,突然震惊地发现,那本小册子不见了。我脱下衣服仔细查看,衣服下摆没有缝隙,那说明不会丢失在车上,而我上车的时候还专门用手摸了,当时就在衣服下摆里。而现在,却被人偷走了。 这辆面包车上,这个传销团伙里,绝对有江湖高手隐藏其中。 我千万要小心谨慎。 那是一幢三室一厅的房间,里面先前已经有了几个人,突然又涌进了二十多个人,让空间显得非常拥挤。先前的那几个人以主人的姿态欢迎我们,他们挥舞着手臂,振振有词,每个人都自信得像一只阻挡车轮的螳螂。这两支人马都属于同一个传销团伙。 依然是极度恶劣的居住环境,依然是猪狗不如的饭食,依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依然是梦想改天换地的狂妄。 那名60多岁的老人再也没有见到,我不知道他是趁乱逃脱,还是被这些认为榨不出油水的人抛弃了。他的侄女还在,这个传销的铁杆分子经常还会发表演说,语气铿锵得像一个假小子。 大志在,刘芸在,张浩也在,知识分子也在,大学老师也在。我一直不知道张浩邀约的那个女孩子是哪一位,她肯定同样在这里。只是,传销内部不让私下交谈,我无法打听,我只能用自己的眼睛观察。 这幢居民楼的七层也属于这个传销团伙的。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大志就逼迫着并陪同我来到七楼打电话。 我又使用拨通了主任的电话。主任假装对我们的事业非常感兴趣,问我一月能够赚多少钱,我说上万。主任故意惊讶地说:“是我现在收入的两倍多啊。”我说:“想不想来这里啊,一起创业,现在一万多,以后会有几十万一个月的。” 主任说:“等我把《史记》看完了,现在看到了‘弦高劳军’。” 我故意说:“我最喜欢看‘匈奴列传’,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 大志在旁边打了我一拳,他显然嫌我说了题外话。放下电话后,大志果然在骂我:“长途电话,一分钟十几元钱,他妈的那么多废话。” 回到八楼,我仔细品味主任的话,弦高劳军说的是春秋战国时期一个名叫弦高的郑国人,贩卖牲畜,来往于各国之间,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准备进犯郑国的秦军,就假装是郑国国君的使者,用12头牛作为礼物献给秦军,秦军信以为真,就班师返回。 那么。主任说的意思肯定是,让我先与传销团伙虚与委蛇,然后见机行事。 而我告诉他的是,我们已经搬离了原来的那座城市。很多人看《史记》,都很少看到“匈奴列传”,但是一般喜欢文学的人,都会知道这首匈奴民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主任也一定能够理解我的用意。 八楼安装着防盗门,窗上安装着防盗网,只有我们一进去,防盗门就会反锁,木门就会关闭,里面的所有响声,外面都听不见。要从八楼逃脱,是不可能的。 七楼应该是他们经理主任级别领导的办公室,里面的人数相对较少,但是,客厅里每天都会坐着三四个面目凶恶的大汉,抽烟和开门关门是他们每天所有的工作内容,这些类似保镖保安之类的人,一看就绝非善类。要从七楼逃跑,也绝不可能。 在这个传销团伙里,我们所有外来户的级别都相当低,没有资格离开这幢大楼,没有资格再去接新人。 除过大志。心狠手辣的大志成为管理我们的一条狼犬。 大志又逼迫我来写电话号码,他说,所有有可能加入我们团队的人,都要努力争取。 可是,我该写谁的电话号码?写谁,就是害谁。 亲戚,那是万万不行的。别说我家都是穷亲戚,就算有钱亲戚,我也绝对不会拉他们下水。同事,一打电话就会露馅,大志们就会知道我的记者身份。朋友,朋友里面倒是能够找到一些,但是,我一定要找到绝对不会加入他们团伙的人。 加入传销团伙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够把自己的交际圈子来一次梳理,来一次整合,看看自己都有哪些朋友。这也是对自己这些年生活的回顾。 我写出了几个电话号码:画家、站长、局长、主管、老巫婆。而像唐姐、娇娘等人的电话,绝对是不能写出来的。 画家那时候已经买了手机,他在西藏刻苦画画,就算做生意能够赚到一座金山,他也不会动心。站长管理着一个发行站,他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好哥们,一向看淡金钱。局长贪污腐败,坐拥几百万,他才不愿意来做生意。主管和老巫婆肯定早就换了电话号码,这些做黑生意的人,警惕得像只狐狸,写他们的电话号码只是滥竽充数。 唐姐和我分开已经一年多了,她不知道她生活怎么样,我默默祈祷她别再做站街女,过上衣食无忧的正常人的生活。娇娘应该结婚了吧,我一直对他心有愧疚,愿她的老公会好好爱她,好好宠她。 那天中午,我先给画家打电话。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接通了,画家的声音黏黏煳煳,好像还没有睡醒。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突然听到画家的声音,我很激动,声音都颤抖了。然而,按照传销团伙的规则,我一定要保持自信,一定要高姿态,我顿了顿,就先谈起了自己的情况;又按照他们的制度,每次通话不能超过三分钟,所以我就一直在说,让画家没有插嘴的机会。我说我在这里做生意赚钱了,准备买辆奔驰开到西藏来看他,如果他愿意,我就开着奔驰拉着他走遍世界。 我信口开河,胡吹冒撂,让大志很不满意,他用指节在我的肋骨上狠狠地戳了戳,我只能闭口。 画家在电话那头说:“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你变得不是你。” 我暗自高兴,我就盼望画家会怀疑这一切,我曾经给他说过,此生的理想就是成为名作家,并不在乎会有很多钱。而刚才的吹嘘显然很不符合我的性格。 画家很了解我。 接着,我又给站长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我又故伎重演,我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站长突然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你他娘的给老子住口,就凭你个书呆子还能一月赚几十万,你骗鬼去吧。” 我心中更高兴了,可是还要装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说:“现在不能赚到几十万,并不能代表以后就不能赚到几十万,我们的事业刚刚起步,我们的未来灿烂无比。” 站长生气了,他毫不客气地说:“你省省吧,老子还忙着呢,没工夫听你的屁话。”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心中狂喜。 庆幸他没有说我是记者。 放下电话,我像个老外一样,对大志摊手耸肩。 大志满脸都是痛苦。 第三个电话打给局长。 还没有打电话前,我就知道这个电话,打了也是白打。 局长听完了我的吹嘘,慢条斯理地说:“你发财了,我祝贺你,这说明我们的政策很好,改革开放让很多人有了机会,也让国家走向富强,这是非常值得祝贺的。不过,我只要干好我的本质工作就行了。” 多年的官场历练,让局长说的每句话都滴水不漏,四面圆通,八面玲珑,听起来每句话都正确,细细琢磨起来又都是正确的废话。局长能够在一个小时里说出很多话,没有一句话重复,但是每句话都是废话。他就有这样的能力。很多人都有这样的能力。 我在暗访酒托时记住的主管的电话,和我在暗访代孕妈妈时记住的老巫婆的电话没有打通,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大志极度失望。 我说,我明天再和他们联系,我相信能够搞掂他们。 第二天,大志没有再要求我打电话,我相信,是他们领导层否定了我推荐的这三个邀约对象:画家、站长、局长。但是,他要求我继续与主任联系,争取再用一两个电话把主任搞定。 我爽快答应了。 当天下午,刘芸带着我、大学老师,还有一名中年男子去了另外一幢楼房的房间里听课,传销团伙把这种方式叫做“串网”。那个中年男子留着寸头,看起来忠诚老实。 这次,给我们“上小课”的是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子,打着领带,头发纹丝不乱,这副形象很像当下人们眼中的“成功人士”,或者“办公室金领”。 所谓的串网,就是自由谈话,我们可以提出各种疑问,西装给我们答疑解惑。在这种氛围中,即使你以前受到了一些委屈,比如打骂,比如人身威胁,但是,在你接触了西装这一层次的人之后,你就错误地以为这个公司充满了人文气氛,这个公司的高层对我们充满了关怀,而以前所受到的委屈,只是像大志这样的个别人所为。 在有关领导艺术的书中,在古代帝王术中,都讲到了一点:恩威并用。传销团伙的头子们,就非常擅长运用这一点。他们不断精通心理学,还精通管理学。 既然什么都可以问,既然气氛很民主,我就索性把自己的质疑全部说出,看他们如何自圆其说。 我说:“我打电话给朋友,他们说这是传销。” 西装说:“这怎么能是传销呢?我们这是直销,我们销售的产品是房地产。众所周知,房地产是暴利行业,我们是让更多人一起发财。何况,国家马上就要为直销立法了。” 我说:“我们现在并没有任何事业,然而却要骗朋友家人说自己生意很成功,这是为什么?” 西装说:“这是善意的谎言,我只骗你一时,但是两年后,你成了百万富翁,你会不会感激我?所以,善意的谎言不但不是欺骗,而且是最珍贵最诚实的友好。” 寸头问:“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也不让我们出门?” 西装笑着说:“你们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很容易走丢,这就像刚刚上幼儿园的孩子一样,不能让他们乱走。这是为了保护你们,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 寸头继续问:“既然生意这么好,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地做?为什么要躲避警察?” 西装又笑了,脸上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情说:“你想想,好的生意能不能让每个人都做?别人都来做,我们如何赚钱?警察当然要管理了,如果人人都来做我们这种生意,谁会安心上班,谁会安心生产?你再想想,几十年前,摆地摊做生意都叫投机倒把,警察也在抓,最后还不是彻底放开了?” 我再一次不得不承认:骗子都有卓越的口才。 大学老师始终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什么。刘芸始终用无限钦佩的目光望着西装,那种眼神就像几年后的杨丽娟望着刘德华。 也是在这次串网中,我认识了寸头。后来,寸头偷偷告诉我说,他是被人抓来的。 一个月前的一天,寸头来到一幢废弃的楼房里捡拾破烂。捡破烂是他的职业。他没有想到,楼房里有四个男子在开会,他们立即控制了他,把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拿走了,然后,胁迫他来到了我坐出租车所去的那个村庄。那个村庄里,家家户户都住着搞传销的人。 寸头要求这些人放过他,他说他不想发财,可是这些人对他拳打脚踢,甚至用开水烫伤了他,逼迫他给亲戚打电话,让交钱,说交钱后就放他走。可是,捡破烂家庭的寸头哪里能够拿出2800元钱。 为了从这里逃出去,寸头想了很多办法,甚至用头撞墙,昏了过去;还有一次,故意把自己脚扭伤了。可是,传销分子丝毫不为所动。后来,寸头在吃饭的时候,故意把回形针吞了下去,疼得满地打滚。传销分子担心会出人命,只好派了三个人拉着他去了医院检查身体。 在透视室里,医生将三名传销分子关在门外,给寸头做身体检查。寸头突然跪在地上,求医生赶快报警,说门外的三个人是劫匪。冷酷无情的医生居然把房门打开,呵斥寸头出去。没有办法,寸头又回到了传销窝点。 寸头大难不死。 “这都是些没有人性的东西。”寸头悲愤地说。 “在这里,谁也救不了我们。”寸头又说。 又过了两天,这个传销团伙召开月会,听说他们每个月都会举办一次总结会,这个总结会的主要内容就是晋升白银经理,然后,让所有人都感受到前进的动力。这应该属于奖励机制。 总结会是在这座城市的影剧院召开的,望着台下黑压压一群人,我震惊地发现,这家传销团伙的成员居然将近千名。 团伙的领导层鱼贯登场,主持人一一介绍,每一位领导被介绍完毕,台下就会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人们站起身来,激情飞扬,满面红光,有人在抽泣,有人在唿喊,有人差点要昏厥,那种场面,就像超女见到了李宇春。 这次晋升为白银经理的,是一个20多岁的男子。他一走上台,坐在我身边的大学老师就喊:“我弟弟,我弟弟啊。”他声音沙哑了,他的眼泪流了出来,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悲痛。 这家传销团伙的级别分为:员工、主任、白银经理、黄金经理、翡翠经理。 总结会结束后,大学老师和我找到了那个升为白银经理的弟弟,他看到他的哥哥,一点也没有惊喜,相反,他像个领导一样拍着哥哥的肩膀说:“好好干,总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听说,所谓的白银经理,一月就可以拿到几百元工资。而要升到这一级别,不知道骗了多少人加入这个传销组织,不知道骗了多少个2800元。 传销,就是99%的人在做着发财梦,1%的人坐享其成。而99%的人都想成为那个1%。这实在是做梦。 那晚回到宿舍,知识分子在大哭大叫,涕泪交流,用头砰砰撞向门框,他疯了。 在我接他的出租车上,他幻想着有一天在北京天安门买房子,现在,他在天安门在哪里也不知道了。 房间里门窗紧闭,外面的人听不到知识分子的哭声,里面的人对他无动于衷。后来,知识分子哭累了,就倒头睡去。 那晚回到宿舍后,我也将传销的骗人伎俩在心中总结一番,我相信传销讲师所说的话:只有在不断的总结中,你才能进步;只有在不断的总结中,你才能取得成功。现在,传销分子在总结如何骗人,我在心中总结如何防骗。如果有一天我逃出去了,我一定要将这些公之于众。 针对于普通人来说,如何才能识别传销骗子呢?我总结如下:1、如果你的朋友有一天突然打来你的电话,态度热情得让你难以接受,你就要留意。 2、如果你的朋友在电话中说他发财风光了,而你感觉他的能力似乎不会赚大钱,你就要留意了。 3、如果你的朋友在电话里说些事业心理想人生观之类的话,甚至轻描淡写地说出几百万上千万的话,你更要留意。 4、如果你的朋友在和你通话的时候,回答总是慢半拍,或者有意转换你的话题,或者所答非所问,你要非常留意。 5、如果你的朋友在电话中透露出给你介绍工作,要和你一起做生意发财,一起创业,好着邀请你去游玩,你要非常留意。 6、如果你的朋友打给你的电话没有显示号码,或者号码是公用电话(号码中4比较多),或者你多次打过去后,都不是你的朋友在接听,你一定要异常留意。 因为,你这个朋友极有可能就在搞传销。 到这种时候,你可以用反击法,来证明他是真的赚大钱了,还是诱骗你。 1、你向他借钱。传销的人都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借给你。如果拒绝,那就有可能说明是传销。 2、要他们公司的地址。传销的人都住在阴暗偏僻的地方,说不出准确的地点。如果他不愿意说,那就有可能是传销。 3、询问他生意中的细节。传销的人都不是做生意,如果他说自己在做某某生意,你就询问做这种生意的细节,他回答不出,那就有可能是传销。 4、故意用方言交谈。传销都要求用普通话,这是为了领导监听,你故意和他说方言,如果他不说方言,那就有可能是传销。 5、要他的QQ号码。传销分子很穷,都不上网。你故意要他的QQ号码,他不愿意说。你想,做大生意的富翁,哪里能不上网?那就有可能是传销。 6、你向他要照片。如果照片中的男子都是西裤衬衫,没有一个留长发;女子都没有化妆,短发齐耳,但没有新做的发型。每个人都很消瘦,但是精神状态很好,那就有可能是传销。 如果你遇到的那个人符合我上面所有的或者大半特点,那就100%是传销,你千万别去。 如果你真的去了,你陷入了传销漩涡中,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就陷进来了,现在还没有出去。 但是有一点,如果你有一天陷入传销网络,一定不要硬碰硬,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与这个强大的组织力量抗衡的。 我一直在想,这些传销团伙是些什么人?我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动物来类比。老鼠吧?他们比老鼠残暴得多;狼群吧,他们的人数又远远超过狼群。直到有一天在野生动物园看到猴山,我只知道了,他们就是一群猴子。 猴子的世界里,没有亲情,没有道德,没有伦理,谁强壮有力,谁手段残忍,谁就能成为猴王。当了猴王后,三宫六院,为所欲为,坐享其成。而没有成为猴王的,就都是奴仆。猴子在经历了几百万年的进化后,才成为了人类。 人类的世界里,一个个人组成了家庭,一个个家庭组成了社会,人有道德底线,家庭里有长幼尊卑,社会有法律规范。人人弃恶扬善,家庭就会稳定繁荣,社会就会强盛兴旺。而传销,让人舍弃了做人的根本,让人泯灭了亲情友谊,让人不再遵守道德规范,让人一夜之间回到了几百万年前的猴子时代。 寸头一心想跑出去,他还有妻子而儿女,妻子和儿女都在遥远的河南,他们只知道他在南方那座海滨城市里捡拾破烂,他们并不知道他已经被传销团伙控制了,难以脱身。 天气一天天寒冷,眼看着就要到元旦了,而每年元旦时分,寸头就会早早回家,揣着捡拾破烂换来的钱,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给孩子们置办新衣服,等待过春节。而今年,他的钱都被传销团伙拿走了,他两手空空,现在,他只想从这里逃脱,早早回家。 家是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 我也想赶快逃走,我想回到报社。现在,我还没有和报社签合同,而签订了合同,就表示我在此后的一年里,就是报社的人了。从事这个工作两年来,我第一次就要签合同了,我也终于找到了组织。 然而,我依然无法脱身。 有一天,我悄悄对寸头说:“我想跑出去,你呢?” 我看到寸头的眼睛发亮,他用粗糙的手掌握着我的手说:“带上我。”他的双手激动得一直在颤抖。 我说:“你以后就跟上我,我们找到机会就一起跑。” 从宿舍跑出去,是绝对没有可能的。而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外面趁机逃脱。离开这幢楼房越远,越容易逃脱。 然而,这样的机会太少了。最好的机会就是月会,而月会刚刚召开,我不想再等到下一次月会。 我给大志说:“我打过几次的那个电话,现在估计没问题了,应该会接受我的邀约。” 大志要带着我去七楼打电话,我故意说:“一直用一个电话打,他会不会怀疑我?” 大志喊道:“你还想到大街上打电话?想都别想。”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后来,我听一个同伙说过,有人就是趁在大街上打电话逃脱了。传销团伙此后就加强了戒备。 在七楼,我又用免提拨通了主任的电话。我邀约他一起来这里创业,我说:“我们的事业蒸蒸日上,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这是大志写在纸片上的话。 主任说:“我近日就会打电话找你,带上合伙做生意的几万元。我现在看到了《史记》的最后一章‘孙膑列传’。” 放下电话,我面无表情,大志笑逐颜开,他相信了主任的话。 《史记》的最后一章不是“孙膑列传”,而且《史记》里只有《孙子吴起列传》,没有“孙膑列传”。我想,主任告诉我的应该是,让我仿效孙膑,装聋卖傻,从这里逃出去,然后报案。 孙膑被庞涓囚禁在魏国时,庞涓剜掉了他的膝盖骨,让他成为废人。孙膑偷偷见到了齐国使者,坐在装满柴草的车子偷运到了齐国,成为齐国大将,又用了一连串的计策,将庞涓万箭穿心。 第二天,机会来了。大志要组织人员参加学习会。这次,听说是一个刚刚会见了美国总统布什的经理要来给大家讲课。所有的传销分子热情澎湃,激动得泪花闪烁。 我觉得这是一个逃跑的大好时机,我对寸头说:“跟着我,长个眼色。”寸头紧张得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下午,这三十多人的队伍走出了陈旧阴暗的居民楼,向城市中心的一座礼堂走去,那里,就是“与美国总统布什亲切交谈”的传销经理要讲课的地方。传销团伙里的每个人,都想摸一摸那个布什总统摸过的手掌。这是多少年才能修来的福分啊。 队伍走到了一条巷子口,我看到巷子曲曲弯弯,一眼望不到头,觉得这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便拉了身边的寸头一下,然后发足奔向小巷的方向。 我感到寸头就跑在我的身后,我还感到队伍愣了一下,大志喊道:“追!”就有无数的人追上来。 我顺着小巷跑着,小巷的地砖残破不堪,好几次差点绊倒我。寸头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我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我还听见大志在身后愈来愈近的喊声:“抓小偷啊,抓小偷。” 我气急败坏,抓起地上一块半截砖砸向跑在最前面的大志,大志距离我只有十几米远,他一闪身,躲开了。趁他躲闪的时间,我和寸头又跑出了几米,和他们的距离拉开了。 小巷的侧面又有一条巷子,这条巷子更加狭窄。巷子里有一家商店,商店门口有一个灶膛,灶膛里燃烧着两根胳膊粗的木棒。跑到了商店门口,我对寸头说:“快打110”,然后从灶膛里抽出了两根木棒,一手拿一根。木棒有一米多长,顶端喷涂着熊熊燃烧的火苗。我挥舞着木棒,呀呀叫着,抡向后面追赶的传销分子。寸头拨打电话,幸好这家商店有公用电话。店主是一个中年女子,他看到店门口的这种场景,吓坏了,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一名传销分子想冲向打电话的寸头,我站在商店门口,抡起木棒砸在他的身上,他笔挺的西装立即燃烧起来。他用手扑打着火苗,心疼得几乎要哭出来。 我说:“谁敢过来,老子就烧死他。” 传销分子们吓住了。 大志说:“何必这样呢?大家朋友一场,何必伤了和气?你想走,我们让你走,把你的东西也拿走。” 我知道这些家伙坏透了,他们软硬兼施,什么阴谋勾当都能使出来。如果听信他们的话,你就上当了,你就会被他们带回去,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我说:“等警察过来,我们一起过去。” 大志说:“叫警察干什么?管警察什么事?” 我看到他明显变得惊慌。 木柴的火焰快要熄灭了,可是警察还没有来,我心中暗暗着急,但是外表装得很镇静。这难捱的几分钟,在警察没有来到的这几分钟,就是心理战,谁先退步,谁就输了。 大志依然在苦口婆心,张浩也在谆谆教诲,追来的都是男子,女子可能都在原地等候。 我一言不发。寸头从商店里找到了一把菜刀,握在手中,倒也显得威风凛凛。 终于,警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大志领着传销分子纷纷奔逃,形同鸟兽。 两名警察从110面包车上走下来,询问了我们的情况,然后将我和寸头带到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里,我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情况,然后说自己是记者,是打入传销团伙里的卧底,一名警察友好地对我说:“我们是同行,干一样的事情。” 警察询问那个传销窝点的地址,我们都说不上来,传销头子从来不会告诉手下他们活动的地点,而那幢破旧的楼房好像也没有见到门牌号什么的,但是我和寸头都认识路径。警察说,明天凌晨让我们带路,端掉那个传销窝点。 当时,我们身无分文,一名警察给了我们100元钱。那位警察身材很高,浓眉大眼,英气勃勃,我现在都能记得。�,或笑笑( 可不是在葬礼上 )。这样做,非但能使那停顿的时间够长,而且会给人“空白的充实感”。就是虽然你停下来了,但停得有道理、有情绪,好像你特别停一下,要大家想一想你刚才说的。( 那些师父讲经,不都这样吗? ) 小心音响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