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军骑士-16

玛茨科一听到安诺德大声反对和咒骂,眼看没有别的办法,决定接受先前所提出的条件。他转向华尔夫甘说道:  “那末我再请您帮个忙——允许我去通知我的侄儿一声;我相信他会懂得同他妻子在一起的好处的,而我则同您一起去。无论如何允许我去告诉他一声,让他懂得不必有任何异议,因为这是您的意旨。”  “好吧,这对我反正是一样,”华尔夫甘回答。“但是我们来谈一件事:令侄必须为他自己和您带来赎身金。因为一切全决定于赎身金。”  “关于赎身金么?”玛茨科问道——他想,最好是把这场谈话拖延一下。“这个问题,难道我们还来不及谈么?对一个束腰带的骑士来说,他的诺言和现金具有同样价值,至于赎金数目,那可以由良心来决定。在高茨韦堆附近,我们也俘虏了你们的一个重要骑士,一个叫做德·劳许的人。我的侄子(就是他把德·劳许俘虏来的)凭宣誓把他释放了,赎身金的数目提也没有提起。”  “你们俘虏了德·劳许么?”华尔夫甘马上问。“我知道他。他是一个著名的骑士。但是我们为什么没有在路上遇到他呢?”  “他显然不是走这条路的,他是到高茨韦堆去,或者到拉格纳蒂去的,”玛茨科回答。  “那个骑士出身于一个有势力的著名家族,”华尔夫甘又说了一遍。“你们到手了一个出色的俘虏!你们提起这件事是好的。不过我总不能够白白地放走你们。”  玛茨科吮了一下上髭,傲慢地昂起头来,说道:  “不用说,我们也知道自己的身价。”  “那就更好了,”小封·培顿说,但他立即又说道:  “那就更好了。这不是为我们,因为我们都是谦卑的教士,我们发誓要过贫穷的生活,而是为了骑士团要用你们的钱来博得天主的赞美。”  玛茨科对此不加回答,只是用这样一种表情望着华尔夫甘,仿佛在说:“你在说鬼话!”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讨价还价了。对老骑士说来,这是一件困难而恼火的事。一方面,他很难忍受任何损失;另一方面,他又知道为兹皮希科和他自己提出太少的数目是不行的。因此他像一条黄鳝似地滑来滑去,特别是因为华尔夫甘虽然谈吐举止相当优美,却显得极度贪婪,而且心硬如铁。只有一个念头安慰着玛茨科,那就是德·劳许会补偿这一切,但即使那样,失去了德·劳许那笔赎身金也很使他苦恼。至于齐格菲里特的赎身金,他根本未加考虑,因为他想:尤仑德,甚至兹皮希科,你即使拿多大一笔赎身金给他们,也不会饶过齐格非里特一条命的。  经过长久的讨价还价,他们终于就赎金的数目和付款日期达成了协议,并且商定了兹皮希科随身带去的马匹和随从人数。玛茨科把这事去告诉了侄子,并且劝他别拖延,立即动身,因为说不定那两个日耳曼人又会转什么别的念头。  “这完全是骑士的生活,”玛茨科叹息着说。“昨天你制服了他们,今天他们制服了你。唔,命运不好。愿天主让我们时来运转。可是现在,决不可丧失时机。如果你赶紧些,也许还追得上哈拉伐,那你们在一起就会更安全。只要一走出这个荒野,进入了玛佐夫舍的居民区,你就会在每一个贵族或者‘弗罗迪卡’的屋子里得到招待和帮助。在我们国家里,人们对一个外国人也不惜招待和帮助,对自己人那就更加热情了!因此达奴莎这可怜的女孩到那里也许会好转。”  他同时望望达奴莎,她正在发高烧,迷迷糊糊,呼吸急促,声响很大,一双蜡黄的手伸在黑色的熊皮上,烧得抖个不停。  玛茨科向她画了个十字,说道:  “嗨,带她去吧!愿天主恢复她的健康,因为我觉得她的生命之线已经拉得太紧了。”  “别那么说!”兹皮希科痛苦地喊道。  “我们都得受天主安排!我去吩咐把你的马匹牵到这里来——你必须立即动身!”  他走出小屋去作好有关旅程的一切安排。查维夏送给他们的两个土耳其人牵着马匹,扛着垫有苔藓和毛皮的担架来了,为首的是兹皮希科的仆人维特。不多一会儿,兹皮希科抱着达奴莎走出小屋。那景象很动人,那位为好奇心所驱使而来到小屋跟前的封·培顿兄弟也好奇地望着达奴斯卡那张孩子般的脸,简直像圣母马利亚教堂中的圣像;她病得很重,头都抬不起来,只是沉甸甸地靠在年轻骑士的肩上。他们彼此惊奇地望了一眼,心中对那些造成她苦难的祸首激起一阵反感。  “齐格菲里特的心真是一个刽子手的心,而不是一个骑士的心,”华尔夫甘向安诺德低声说,“而那条毒蛇,虽然是她使你获得自由,我却要下令用鞭子打她一顿。”  他们看见兹皮希科像母亲抱孩子那样抱着她,都深受感动。他们理解到他是多么爱她,囚为他们两人的血管中都流着年轻人的血。  兹皮希科迟疑了一会儿,不知该让病人偎在他胸前骑马赶路,还是该让她躺在担架里。最后他决定让她躺在担架里,认为让她躺着也许会舒服些。于是走到他叔父跟前,鞠下一躬,吻吻他的手,向他道别。玛茨科爱兹皮希科实在像爱自己的眼珠一样,他虽然不大愿意当着那两个日耳曼人的面流露自己的激情,可还是克制不了自己,紧紧地抱着他,把他的嘴紧贴着他那一头浓密的金发。  “愿天主指引你,”他说。“要记住老头儿,做俘虏总是不好受的。”  “我不会忘记的,”兹皮希科回答。  “愿至高的圣母赐你幸福!”  “天主将为此和为您所有的仁慈报答您。”  兹皮希科立即上了马,但是玛茨科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赶紧跑到他身旁,手按在兹皮希科的膝上,说道:  “听着,记住,如果你赶上了哈拉伐,别去捉弄齐格菲里特,否则就会给你自己和给我这头白发带来责难。把他交给尤仑德去处理,你自己别对他怎么样。凭你的剑和荣誉向我起誓吧。”  “只要您一天不回来,”兹皮希科回答,“我就一天不让尤仑德伤害他,免得日耳曼人为了齐格菲里特而伤害您。”  “这样看来,你也关心我了?”  年轻的骑士忧郁地一笑。“您心里有数,我相信。”  “去吧,再见!”  马匹起步了,不一会工夫就消失在那榛树林中了。玛茨科突然感到非常难受,孤零零的,他为那心爱的孩子感到十分伤心,因为家族的整个希望都寄托在这孩子身上。但他很快就摆脱了悲伤,因为他是一个英勇的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  “感谢天主,做囚犯的是我,不是他。”  于是他转向那两个日耳曼人说道:  “阁下,你们两位什么时候启程,打算上哪儿去呢?”  “等我们觉得合适的时候才走。”华尔夫甘回答。“我们要到玛尔堡去,阁下,您必须先去见见大团长。”  “嗨!我得到那里去送掉我的头了,因为我帮助过时母德人,”玛茨科心里说。  可是他一想到德,劳许还在他手里,他就放心了;培顿两兄弟即使是为了赎身金,也会保护他的性命的。  “其实,”他心里想,“兹皮希科既不必来投案,也用不着花费他的财富。”  这样一想,他就感到舒坦些了。  第二十五章  兹皮希科赶不上哈拉伐,因为哈拉伐日夜赶路,只是在免得马匹倒毙、非让它们休息不可的时候才休息一下。马匹在这一带只能吃到草,身体很软弱,不像在容易吃到燕麦的地区那样经得起赶长路。哈拉伐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也不考虑到齐格菲里特年老虚弱。这个老十字军骑士吃尽了苦头,特别是因为上次让力大气壮的玛茨科扭伤了骨头。但更糟的是,在潮湿的荒野中蚊蚋成群,他双手被绑住,双脚给捆在马腹下面,无法赶走那些蚊子。哈拉伐一点也没有怎么虐待他,只是对他毫无怜恤之心,仅仅解开了他的右手,使他在停下来进餐的时候可以拿东西吃。  “吃吧,饿狼,让我可以把你活的送到斯比荷夫的爵爷跟前去。”他就用这些话来刺激齐格菲里特的食欲。齐格菲里特起初决定绝食饿死;但他听见哈拉伐宣布说,如果这样,他就要用一把小刀来撬开他的牙齿,把食物塞进他的喉咙里去,这才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免得骑士团和骑士荣誉受到侮辱。  捷克人特别急于要赶在他主人之前到达斯比荷夫,是为了免得他所崇敬的小姐感到难堪。他为人质朴,然而勇敢无畏,具有骑士的高贵感情;他深知,如果雅金卡等达奴莎回去之后还留在斯比荷夫的话,她会感到丢脸。“到了普洛茨克,可以向主教讲,”他想,“由于波格丹涅茨的老爵爷是她的保护人,所以不得不随身带了她走;但在那儿只要一宣扬她是受主教的保护,而且除了兹戈萃里崔之外,她还承受了修道院长的产业,那末哪怕是‘伏叶伏大’的儿子娶了她也不会辱没身份。”这样一想,他的心事就减轻了。只有一件事使他很苦恼:他送到斯比荷夫去的好消息,对他的小姐雅金卡说来却是命运的判决。  安奴尔卡像苹果一样美丽的红脸蛋,常常在他眼前出现。这样一来,只要路好走,他就会用踢马刺从两旁去刺马腹,因为他要尽快到达斯比荷夫。  他们沿着杂草丛生的道路前进,或者不如说根本没有道路,而是穿过森林,像刈草人似的一边砍伐一边往前走。捷克人知道,一直朝南走,稍稍偏西去一点,就可以到达玛佐大舍,那时一切都会顺利了。白天里,他顺着太阳的方向走,夜晚,借着星光前进。走不完的荒野。多少个白天和黑夜过去了。他不止一次地想到,兹皮希科决计不能活生生地带着他的妻子越过这片可怕的荒野,因为在那里得不到食物,夜里又必须保护马匹,免受狼和熊的袭击。白天里,他们得避开成群结队的野牛;可怕的野猪在这里的松树根上磨着它们弯曲的牙齿。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你要是不使用石弓,不使用矛枪去猎鹿或是小野猪,你就成天没有吃的。  “这里怎么行呢,”哈拉伐想,“还带着一个几乎给折磨得快要死的姑娘!”  他们常常不得不绕过沼地和深山峡谷,连日来春雨连绵,这些地方积水成川,滚滚奔流。荒野中湖泊也很多,落日时分,他们看见湖泊上有成群成群的廉鹿在透明得泛红的湖水中嬉戏。  也常常看见炊烟,那是表示有了人迹。哈拉伐好几次走近这样一些森林居住地附近,遇到成群的野人,赤裸裸的身体上披着兽皮,握着短锤和弓,眼睛从蓬松缠结的头发下望出来;捷克人乘他们呆呆地望着这些骑士而惊异不置的时候,赶快离开他们。  捷克人的耳边两次响起了飕飕的箭声,他还听见一声声的呼喊:“伏基里!”(日耳曼人!)但他宁愿赶快逃走,而不愿向他们解释。过了几天,他认为也许他们已过了边境,但是没有碰到一个人可以问个确实。后来遇见几个说波兰话的移民,才知道毕竟已经踏上玛佐夫舍的土地了。  虽然玛佐夫舍的整个东部也是一片荒野,但是这一带的情况要好一些,不像那里的荒野渺无人烟。捷克人到达一个移民点,发觉那里的人并不那么惊吓——也许是因为他们并不是在仇恨重重的环境中教养大的,也许是因为捷克人能够跟他们一样说波兰话。最使人感到麻烦的是,他们以无限的好奇心把旅行者团团围住,还提出了无数问题。他们得知他带着一个俘虏,一个十字军骑士,便又说道:  “把他送给我们吧,爵爷,我们会同他算账的!”  他们向捷克人强讨硬要,弄得他常常对他们发脾气,但他也向他们解释道,他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因为这是公爵的俘虏。他们这才心平气和。后来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到了贵族和庄主们那里,可就没有这么容易脱身了。到处都滋长着对十字军骑士团的憎恨,因为不论在什么地方;人们仍然清楚地记得公爵在骑士团手中所吃的亏,那时候还是和平时朗,十字军骑士团在兹罗多尔雅附近绑走了公爵,把他当作俘虏囚禁起来。人们不愿意立即就结果了齐格菲里特。不论在什么地方,刚强的波兰贵族都会说:“把他解绑,给他武器,然后跟他来一次你死我活的决斗。”捷克人对这番话是用这样一种令人信服的理由来回答的:复仇的权利是属于斯比荷夫的不幸的爵爷的,谁都不能剥夺他这个权利。  在有居民的区域里,赶路就容易了;因为路很好走,马匹也有了充分的粮草,捷克人马不停蹄地赶去,在基督圣体节之前到达了斯比荷夫。  他是在黄昏时分到达的,跟上次玛茨科将赴时母德之际、从息特诺派他来报信那一次一样。雅金卡这回也像上次一样,从窗口一看见这侍从,连忙奔了出来,他就扑倒在她脚下,半晌说不出话来。雅金卡马上扶他起来,拉他上楼,因为她不愿意当众向他打听消息。  “有什么消息?”她问道,急得直发抖,几乎气都喘不过来。“她活着么?好么?”  “活着!好!”  “她找到了么?”  “找到了。他们把她救出来了。”  “赞美耶稣基督!”  可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惨白,因为她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了。  但她并没有失去自制力,也没有失去知觉。过了一会儿,她完全控制了自己,又问道:  “他们什么时候会到这里?”  “还得过几天呢!她病了,路又很难走。”  “她病了么?”  “她受尽了折磨。苦刑弄得她神经错乱了。”  “仁慈的耶稣!”  沉默了一会儿。雅金卡嘴唇发白,不住抖动,仿佛在做祷告。  “她还认得出兹皮希科么?”她又问。  “也许认得出,我说不准,因为我立即就离开了那里,来向您小姐报信。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  “天主报答你。把一切经过都告诉我吧!”  捷克人简要地叙述了他们如何救出达奴莎,如何俘虏了巨人安诺德和齐格菲里特。他还告诉她,他把齐格菲里特带来了,因为年轻的骑士要把他献给尤合德,让尤合德亲自报仇。  “我现在必须去见尤仑德,”雅金卡等捷克人一讲完,就说。  她走了,哈拉伐独自没待多久,安奴尔卡就从隔壁房间里向他奔了过来;但是也许是因为他历尽千辛万苦,十分疲乏,神志没有完全清醒,也许是因为他很想念这个姑娘,总之,他一看见她,就完全失去检点,拦腰把她抱住,让她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吻着她的眼睛、脸颊和嘴唇,吻得那样狂热,仿佛早已向她倾吐过爱慕之情,现在吻她完全是理所当然似的。  也许他一路来早已在精神上向她倾吐过了,因此才这样没完没了地吻她。他那么使劲地拥抱着她,使她气都喘不过来。可是她并不反抗,先是惊奇,接着就心醉神迷了,若不是哈拉伐的一双有力的手抱得她那么紧,她也许会跌倒在地上了。  幸而这种局面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楼梯上已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一会儿卡列勃神甫冲进来了。  他们马上分开,卡列勃神甫接二连三向他提出问题。但是哈拉伐上气不接下气,答话都有困难。神甫以为也许是由于他旅途劳顿的缘故。等他说出他们已经找到达奴莎,把她救了出来,还把虐待她的人带到了斯比荷夫,这时候神甫立即跪了下来,感谢天主。哈拉伐这时也略微冷静下来,等神甫站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有条有理、不慌不忙地把如何找到达奴莎,如何救她出来的经过,重新讲了一遍。  “天主救了她,”神甫听了捷克人的话,说道,“可还没有让她恢复神志,没有把灵魂还给她,她还是处在黑暗中,没有摆脱魔鬼的力量。只要让尤仑德那双圣徒的手放在她头上,作一次祈祷,就可以使她恢复理性和健康。”  “尤仑德骑士?”捷克人惊奇地问道。“他有这么大的力量么?他活着就能成为一个圣徒么?”  “即使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已经在天主面前被认为是一位圣徒了。等他死后,天上就会多出一位护神圣徒,——一位殉教者了。”  “可是尊敬的神甫,您刚才说过,‘只要让他那双圣徒的手放在她的头上。’这样说来,难道他的右手长出来了么?我记得您还为他这只右手向耶稣基督作过祷告呢。”  “我说‘那双手’,不过是按照习惯说的,”神甫答道。“但是一只手也尽够了,如果天主愿意的话。”  “当然,”哈拉伐应道。  但是他的声音里却带着失望的意味,因为他原来还以为是真正出现了一个奇迹。雅金卡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我已经把这个消息小心地告诉了他,”她说。“因为怕讲得太突然,会使他快乐得送了命。可是他听了,立即手里拿着十字架跪下来做起祷告来了。”  “我相信他会这样一直祷告到早晨,因为他总爱整夜整夜趴在地上祈祷,”卡列勃神甫说。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他们去看了他好几次,每一次都发现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是在睡觉,而是在狂热地祷告,近乎完全昏迷的境界。那个守夜人(他按照习惯负责在塔楼顶上守望斯比荷夫)后来说,那晚上,他看到“老爵爷”的房里有一片特别明亮的光芒。  第二天一早,雅金卡又去看尤仑德,他表示要见见哈拉伐和那个俘虏。人们立即到地牢里去把俘虏带到他面前来。齐格菲里特的一双手给紧紧绑在胸前。所有的人,包括托里玛都走来看这个老骑士。  但是由于天色阴暗,加上可怕的暴风雨即将来临,乌云密布,透过牛膀胱窗格子照进来的光线很微弱,哈拉伐看不清楚尤仑德。等捷克人那双锐利的眼睛习惯了这片黑暗,再向尤仑德一望时,几乎认不出他来了。这个巨人似的人已经瘦成一架庞大的骷髅。脸色苍白得简直和他那一头白发没有多大分别,而当他在椅子的扶手上俯下身来的时候,由于闭着眼睑,哈拉伐觉得他真如一具死尸。  椅子前面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尊耶稣受难像、一壶水和一只黑面包,面包上面插着一把“米萃里考地阿”,这是骑士们用来结果受伤者的可怕的刀子。除了面包和水,尤仑德早就不吃别的食物了。身上只披着那件粗麻布衣服,用一根稻草腰带系住。这就是当年那一位斯比荷夫的强大而可怕的骑士从息特借口来后的生活方式。  现在他一听到他们来到了,连忙踢开那只躺在他光脚板跟前的驯狼。就在这个时候,捷克人觉得尤仑德真如一具死尸。大家静默了一会儿,都在等着他打手势吩咐他们谈话;可是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神态安详;微微张开的嘴,跟一个长眠的死人一模一样。  雅金卡终于说道,哈拉伐来了,并且温存地问道:  “您想听他说话么?”  老尤仑德点点头,于是捷克人第三次简要地讲起在高茨韦堆附近同日耳曼人打仗的经过。他把同安诺德。封·培顿战斗以及他们如何救出达奴莎的经过都告诉了他。为了不再增加这位受难老人的痛苦,不使达奴莎得救这个好消息暗淡失色,他故意不讲起达奴莎由于长期受到可怕的磨难而丧失理性。但是另一方面,由于他的内心充满了对十字军骑士团的怨恨,并且渴望见到齐格菲里特受到他应有的严惩,便故意提到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受尽惊吓,神情憔悴,而且有病,足见十字军骑士必定像刽子手一般虐待了她,如果她在十字军骑士可怕的魔掌中再待下去,一定会像一朵小花给人践踏在脚下一样枯萎死亡。  哈拉伐讲这些话时,天空阴暗,云层愈来愈黑,眼看暴风雨就要到来。笼罩着斯比荷夫上空的青铜色云堆,前簇后拥,越积越厚。  尤仑德一动不动,只顾静听着这番叙述,也不哆嗦一下,好像是在沉睡。可是这一切他毕竟都听见了,都明白了,因为当哈拉伐讲到达奴莎受苦的时候,两大滴眼泪从他那空凹的眼窝里流到脸上。他心里只剩下这唯一的一点尘世的感情,那就是对他的亲生孩子的爱。  接着他发青的嘴唇就开始喃喃地念起祷告文来。外面传来了第一阵隐约的雷声。闪电时时照亮着窗户。他祈祷了好久,泪水又顺着他的白胡须滴了下来。等他最后停止了祈祷,室内一片寂静,隔了好久,在场的人心里都很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尤仑德的亲信,他历次战役中的伙伴,也是斯比荷夫卫队的首领老托里玛,说道:  “那个对您和您孩子施苦刑的魔鬼,喝血的十字军骑士现在正站在您面前,爵爷,请您做个手势,该对他怎么办,要怎样来惩罚他!”  一听到这些话,尤仑德脸上倏地一亮,向他们点点头,要他们把俘虏带到他跟前来。一眨眼工夫,就有两个仆人抓住这个十字军骑士的肩头,把他带到老人面前,尤仑德伸出手先去摸齐格菲里特的脸,仿佛要摸出那张脸的轮廓,要永远记住它似的。接着他又摸到齐格菲里特的胸口,摸到他那双绑着的手,绑他的那根绳索,便又闭起眼睛,垂下了头。  大家都以为他在沉思了,但不管是否在沉思,这个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没多大一会儿工夫,他好像从冥思中醒了过来。向着那只插着一把不祥的“米萃里考地阿”的面包伸过手去。  雅金卡、捷克人、甚至老托里玛以及所有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是一种罪有应得的惩罚,一种正当的报复。可是他们一想到这个半死半活的老人竟然在摸索着那把刀,要刺杀这个绑着的俘虏,大家的心都怦怦跳。  尤仑德握住那柄刀的中央,用食指沿着刀口摸下去,摸到绑在齐格菲里特的手上的绳子,竟用那把刀开始割起来。  大家看到这景象,都诧异不置,因为他们都明白他的愿望了,而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大家都受不了。哈拉伐第一个开始嘀咕;跟着是托里玛和别的仆人都哼了起来。只有卡列勃神甫以抑制不住的、泣不成声的声调问道:  “尤仑德兄弟,您打算干什么?您打算释放这俘虏么?”  正是!尤仑德肯定地点点头。  “不惩罚他,也不报复么?这是您的愿望么?”  是的!他又点点头。  人们嘴咕的嘀咕,愤怒的愤怒,显示出公然的不满,但神甫却不愿意贬损这样一种前所未闻的慈悲行为。他转身对那些发出怨声的人嚷道:  “谁敢反对圣徒?还不快些跪下来!”  于是他自己先跪了下去,祈祷道: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您的名为圣。愿您的国降临。……”  他一再念着“主祷文”,一直念到底。念到“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那一句,目光不由得落到尤仑德身上,只见尤仑德的脸上流露出一股天国的光辉。  这景象,这番意味深长的祈祷,叫所有在场的人都心碎了;连托里玛老头,这个打惯了仗的硬心肠战士,也画了圣十字,立即抱住尤仑德的双脚,说道:  “爵爷,如果您想实现您的愿望,那末得把这俘虏领到边界上去。”  是的!尤仑德点点头。  暴风雨愈来愈近了,闪电不时地照亮着窗户。  第二十六章  两个骑者冒着风暴和倾盆大雨向斯比荷夫的边界行进。这就是齐格菲里特和托里玛。托里玛是押送这个日耳曼人的,为的是要保护他免受农民和斯比荷夫的仆役们的伏击,因为他们对他都怀着憎恨和复仇的烈火。齐格菲里特虽然给解除了武器,却没有上镣铐。暴风雨已经追上了他们。不时有一阵雷响,马匹就惊吓得抬起前腿。他们默默无声地在山谷里行进。路很狭,两个人老是走得靠拢在一起,马镫碰着马镫。多年习惯于看守俘虏的托里玛,常常留神地瞅齐格菲里特一眼,仿佛怕他突然逃跑似的;每瞅一眼总不由得要打个寒战,因为他觉得对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好像魔鬼或吸血鬼的眼睛。托里玛忽然想到最好对着齐格非里特身上画个十字,但又按捺着没这么做,因为他想,画过十字后,他就会听见可怕的怪声,而齐格菲里特就会变成一个可怕的怪物。他的牙齿捉对儿打战,心里越来越害怕。这个老兵虽然能够单身匹马攻打一伙日耳曼人,像一头老鹰猛扑一群鹧鸪那样矫勇无畏,却是害怕恶魔,不想跟它们打交道。他真想给那个日耳曼人指点一下路径就掉头回去;但又感到羞愧,因此只好把齐格菲里特一直领到边界。  到得斯比荷夫森林的边界,雨才停住,云层染上了一种奇异的淡黄色光彩,使得齐格菲里特的眼睛里失却了上述那种不祥的眼色。但是托里玛心里又泛起了一个念头:“他们命令我,把这条疯狗安全地送到边界。这个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但是这个坏蛋使我主人父女俩吃尽了苦头,难道当真就这样对他不加任何报复和惩罚,放他走么?难道宰了他不是顺乎天理、合乎人情吗?嗳!要是我向他挑战决斗呢?不错,他没有武器。但是离这里大约一英里路,就是叶齐莫夫爵爷的庄园,让他们给他一点武器,我就可以同他决斗了。靠天主的帮助,我一定要摔倒他,宰了他,斫下他的脑袋,埋进垃圾堆!”托里玛一面想,一面贪婪地望着这日耳曼人,同时张大着鼻孔。仿佛已经嗅到了鲜血的气味。要压制这个愿望是不容易的,这是一场艰苦的自我搏斗;后来转而一想,尤仑德赐给这个俘虏以生命和自由,是要让他安然走出边界,否则他主人这番善良的义举就成为枉然了,上天也就会因此而减少对他的报答。他这才克制下来,勒住了马,说道:  “到我们的边界了;你们的边界离这里不远了;去吧,你现在自由了;如果良心的责备没有压死你,或者天主没有让霹雷打死你的话,你就不必担心凡人加害于你了。”  托里玛掉回马头;十字军骑士继续赶路,茫然若失,脸上呈现出野蛮的表情。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仿佛托里玛对他说的话,他根本没有听见。现在他继续走上一条比较宽阔的路,好像一个沉睡的人。  暴风雨的中止和天空的明亮都只是短短一刹那之间的事。天又发黑了,黑得像黑夜一样。云层很低,简直罩在森林上。山头上落下一阵不祥的暗影,又听到一阵嘶嘶声,好像暴风雨的天使还拦住着急躁的雷神的嘶喊和咆哮。耀眼的电光每时每刻照亮着吓人的天空,威胁着大地。这时候你可以看见这条宽阔的大道两旁各有一堵黝黑的林墙,走在这条大道上的是一个孤独的骑者。齐格菲里特发着高热,迷迷糊糊地走着。自从罗特吉爱死后,绝望一直折磨着他的心,使他心里充满了复仇的罪恶。悔恨、可怕的幻觉和灵魂的骚动已经折磨得他花了好大的气力才克制住了没有发疯,有时候他甚至撑持不住面向疯狂投降了。来时一路上在捷克人的严厉管制下所产生的新的苦恼、疲乏,在斯比荷夫地牢中所度过的长夜,生死未卜的命运,尤其是尤仑德那种闻所未闻的、几乎是超人的义举,都使他吓得魂不附体。这一切,整个儿摧毁了齐格菲里特的心灵。有时候这老头身心麻木,竟至于完全丧失了判断力,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于是一阵热病使他猛省过来,同时在他心里唤起一种沉闷的、交织着绝望、毁灭和沉沦的感觉——一种丧尽了所有希望的绝灭完蛋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置身在茫茫黑夜中,黑夜之外还是黑夜——他必须投进去的是一个充满恐怖的无底深渊。  突然有一个声音在他耳中低语:  “走!走!”四下一望,正是死神——一架骷髅骑着一匹骷髅马,紧挨在他身旁,白骨嘎啦嘎啦响着。  “是你么?”十字军骑士问。  “对,正是。走!走!”  但就在这时,他向另外一边看了一眼,看到了另一个旅伴。这是一个人身兽头的形体,和他马镫靠着马镫并排走着。它长着一个又长又尖的兽头,一双竖起的耳朵,一头乱蓬蓬的黑毛。  “你是谁?”齐格菲里特问。  那个形体并不回答,只是露出牙齿,哼了一声。  齐格菲里特闭上眼睛,但他马上又听见一阵更响的克拉克拉的骷髅声,那个声音又在他耳中响道: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快走,快走!”  “我走!”他回答。  但他这一声发自胸中的回答,却好像是别人说的。他仿佛被一种外来的不可征服的力量所驱使,只得下了马,拿下他那骑士的高马鞍,又拿下马笼头。他的两个旅伴也急忙下了马,片刻不离开他。他们从大路中央走到树林边缘。到了那里,那个黑色的东西拉下了一根树枝,帮助十字军骑士把马缰绳缚在树枝上。  “赶快!”死神低声说。  “赶快!”树顶上有个声音在呼啸着说。  齐格菲里特像一个沉睡的人一样,把皮带的另一头穿过了扣子,挽成一个活结,他踏上那已经放在树下的马鞍,把活结套在自己脖子上。  “把马鞍往后一踢!……好了!啊!”  马鞍经他双脚一踢,滚了好几步远,于是这个不幸的十字军骑士的躯体就沉甸甸地吊在那里。只有极短的一刹那工夫,他好像听见一种窒息的、喷鼻息的和咆哮的声音,接着那个可恶的吸血鬼就向他扑过来,摇着他的身子,然后用它的牙齿撕开他的胸口,剥开他的心来。后来虽然他两只眼睛的光芒就要熄灭了,却还看见一些别的东西;哎哟,死神已经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浮云,慢慢来到他的跟前,拥抱住他,最后用一层阴郁而紧密的帷幕把他团团围住,把一切都盖住了。  暴风雨大作。雷在路中央轰鸣,发出非常可怕的轰隆声,仿佛大地的底层也发生了震荡。整个森林给风暴吹打得弯弯倒倒。呼啸声、嘶嘶声。号叫声、树干的吱吱嘎嘎声、断枝的噼啪声充满了树林的深处。随着风暴雨来的大雨罩没了整个世界。只在偶尔亮起一阵血红的闪电时,才看得见悬荡在路旁的齐格菲里特的尸体。  第二天早晨,就在这条路上出现了一大队人,走在前面的是雅金卡、安奴尔卡和捷克人。后面是马车,由四个背弓佩剑的仆役簇拥着。每个驾车者身旁也有一支矛和一把斧,包铁皮的草叉和路上用以斩荆披棘的其他武器还不算在内。没有了这些武器,就抵御不了野兽,抵御不了在十字军骑士团的边界上骚扰的匪帮。亚该老在他给骑士团大团长的信中,在他和大团长在拉仲扎见面时,都为边界上的骚扰问题提出过抗议。  由于配备了熟练的人手和精良的武器,这个扈从队一路上毫无畏惧。  暴风雨过后,天气好极了;那么令人愉快,那么寂静,又那么明朗,你要是不拣荫处走,阳光准会使你刺眼。树叶一动不动;每片叶子上都有大滴大滴的雨水,太阳使这些雨滴变成了一条彩虹。松针上的雨滴活像大颗大颗耀眼的金刚钻。雨水在路上汇成了许多小溪流,发出愉快的声响,流向低处,又在那里汇成了一个个浅浅的小湖。附近一带湿润润的全是露水,在灿烂的晨曦中微笑着。在这样的早晨,人们心里也充满了喜悦。因此马夫和仆役们都哼起歌来;他们看到前面那几个骑者都默不作声,不禁大为惊奇。  但是那些人所以不作声,是因为雅金卡心上压了一块大石头。她的生命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完蛋了,破灭了。虽然她不善于沉思,也不能清楚地判断出原由来,也不能辨别自己心里是怎样一种情绪,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然而她却觉得她生平所经历的一切都已经成了泡影,她所有的希望都像田野上的晨雾一样消散了。她觉得现在应该摒弃一切,忘却一切,重新过一种新的生活。她也想到,虽然多亏天主照拂,目前的处境还没有坏到极点,然而这种处境毕竟是凄凉的,而且新生活也未必会像过去的生活那么美好。她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忧愁,一想到过去的种种希望都已一去不复返,眼泪就不禁夺眶而出。但是虽说苦恼重重,却不愿给自己再添上羞辱,这才抑制着自己没有哭出来。她想,她原来就不该离开兹戈萃里崔;要是那样,现在也就不必离开斯比荷夫了。她想,玛茨科带她到斯比荷夫来,决不仅仅是为了要让契当和维尔克再不会为她而进攻兹戈萃里崔。她认为不是这么一回事。“不是这回事,”她想,“玛茨科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他要我离开那里的唯一理由。兹皮希科也会知道这点。”想到这里,她双颊绯红,心里感到无限辛酸。  “我太不自重了,”她心里说,“因此现在自食其果。”于是不光是彷徨不安、前途渺茫,眼看今后只有伴着忧愁过日子,如今又加上了一重屈辱的感觉。  但是这一串门人的忧思被迎面一个匆匆而来的人打断了。什么事情都逃不过捷克人的眼睛,他连忙骑马向那人奔过去。来人背了一张石弓,腰间挂了一只獾皮囊,帽子上插着一簇黑色的山鹬毛,一看就知道是个看林人。  “嗨!你是谁?站住!”捷克人喊道。  这人迅速走上前来,脸上很激动,看那神气,好像要传达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他喊道:  “前面有个人吊死在树上!”  捷克人吃了一惊,以为也许是一桩谋杀案,立即问那个看林人:  “离这里有多远?”  “有一箭之远,就在这条路上。”  “没有人同他在一起么?”  “什么人也没有;有一只狼在尸体周围嗅来嗅去,我把它赶走了。”  哈拉伐听他提到狼,就安心了。因为这等于告诉他说,这附近既没有人,也没有农庄。  接着,雅金卡吩咐道: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哈拉伐向前跑去,立刻又匆匆地赶回来。  “齐格菲里特吊死在那里!”他在雅金卡面前勒住马,喊道。  “凭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你不是指齐格菲里特,那个十字军骑士吧?”  “是呀,是十字军骑士。他用马缰绳自己吊死了。”  “你是说他自己吊死的么?”  “看来是这样,因为马鞍就在他的旁边,如果他是被强盗害死的话,他们准会干脆把他杀死,抢了马鞍就跑,那只马鞍很值钱。”  “我们怎么走呢?”  “我们别走那条路!不!”安奴尔卡害怕地喊道。“我们也许会倒霉的!”  雅金卡也有些害怕,因为她相信自杀的尸体周围有一大群魔鬼。但是勇敢无畏的哈拉伐却说道:  “嗨,我刚才走到他身边,还用矛推了推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魔鬼扑到我的脖子上来。”  “别亵渎神明!”雅金卡喊道。  “我不是亵渎神明,”捷克人回答,“我只相信天主的威力。可是您要是害怕的话,我们就绕道过去。”  安奴尔卡求他绕道;但是雅金卡思索了一会儿以后,说道:  “见了尸体不掩埋可不好。这是天主指使天主教徒应该做到的事。无论如何齐格菲里特总是一个人体。”  “不错,可那是一个十字军骑士,一个绞刑吏和刽子手的躯体!让乌鸦和狼群去占有他的肉体吧。”  “别说蠢话!天主将裁判他的罪孽,可我们必须尽我们的责任;如果我们履行了天主的圣诫,我们就不会倒霉了。”  “好吧,那末就照您的意思办吧,”捷克人答道。  他向仆役们吩咐了应办的事,仆役们很不愿意照办。但是他们害怕哈拉伐,要违拗他可是件危险的事。没有掘墓穴的铲子,只得把草叉和斧子集中在一起,代替铲子就去掘墓穴。捷克人也同他们一起去,给他们做一个榜样,先在身上画了十字,亲自割下了吊着尸体的皮带。  齐格菲里特的脸已经发青了,相貌很难看,眼睛张开着,露出恐怖的神色,嘴也张大着,好像正在想要吸最后一口气。他们迅速在旁边掘了一个坑,用草叉柄把齐格菲里特的尸体推了进去,让他脸朝下躺在那里,先盖上一层土,又搬了石子压在上面,因为根据古老的习惯,吊死者的坟墓上要压上石头,否则吊死鬼就会在夜里出来吓唬过路人。  路上和苔薛下面有的是石子,因此这个墓很快就堆成一个相当大的小丘。哈拉伐又在附近一棵松树上刻了一个十字。他这样做,倒不是为了齐格菲里特,而是为了不让魔鬼聚集在这里。然后他回到扈从队来了。  “他的灵魂到了地狱,肉体也已经在地下了,”他向雅金卡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他们动身了;雅金卡经过墓旁,拿了一根小小的松枝插在石子中间。每个人都跟着小姐那样做。那也是一种古老的风俗。  有好大一会儿工夫,他们一边赶路,一边沉思,一直在想着那个邪恶的教士和骑士。最后雅金卡说:  “天主的裁判是逃不了的。它甚至不许人们为他祈求‘永恒的安息’[注],因为天主对这种人是不讲慈悲的。”  “您既然下了命令为他收尸安葬,这就表明了您心肠慈悲。”捷克人答道。  接着他又吞吞吐吐地说:“人们说,呸!也许不是什么人们,而是些女巫和术士——他们说,从吊死的人身上拿下来的绞索或皮带,会保证你处处走好运。但是我没有拿齐格菲里特身上那根皮带,因为我希望您的好运是来自主耶稣,而不是来自巫术师。”  雅金卡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叹息了好几声,才自言自语似地说:  “唉!我的幸福是过去了,它并不是在前头等着我呢!”  第二十七章  在雅金卡离开后的第九天,兹皮希科才到达斯比荷夫的边界,但是达奴莎已经快要死了;要把她活着送到她父亲那里,这是完全无望了。  第二天她已经语无论次,答非所问。他看出她不但神经已经错乱,而且她患的这种病决不是她那饱经折磨、历尽了囚禁、苦刑和不断的惊吓以致弄得精疲力竭的、孩子似的躯体所能抵挡的。也许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同日耳曼人的那一场喧嚣的格斗,使她的恐怖达到了顶点,而且就在那个时候患了这种病。从那时候起,直到他们到达旅程的终点为止,她的热度从来没有退过。一路上所以还算顺利,是因为在走过整个可怕荒野的过程中,她始终像个死人一样,兹皮希科这才千辛万苦,把她送过来了。走完了荒野,来到有人烟的地方,来到农民和贵族居住的村庄里,困难与危险总算告一段落。人们听说他带来的这个人是从十字军骑士团那里救出来的、和他们自己同种族的一位姑娘,尤其是听说她就是民间歌手在乡村里、小屋里和茅舍里所歌唱的那个功勋卓著的尤仑德的女儿,都争先恐后地给予帮助和效劳,使他们获得了良好的马匹和粮食。家家户户都开着门欢迎他们。兹皮希科不必再把她安置在马鞍上的担架里了,年轻力壮的人都乐于抬着担架把她从这个村子送到那个村子,把她当作一个圣徒似的小心抬着。女人们都百般小心地照料着她。男人们听到她所受的苦难,都咬牙切齿,有不少人还穿上了铁的甲胄,拿起剑、斧、矛枪,跟兹皮希科一起走,以便加倍地报复这个怨仇。因为这个英勇的民族甚至认为报仇雪耻、以怨报怨都还不够。  但是兹皮希科当时想的并不是报仇;他想的只是达奴莎。他一直忐忑不安;一看到她有暂时好转的迹象,就产生了希望;一看到她病情恶化,就郁郁不乐,感到绝望;他自己也明白她的病情确实在恶化中。在旅程开始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有过这样一种迷信的想法:死神寸步不离地跟踪着他们,只等他们一旦走到某个渺无人烟的地区,就趁机向达奴莎扑过去,劫走她最后的一口气。这种幻觉,或者说这种感觉,到了漆黑的午夜,就尤其显著,因此他不止一次悲伤绝望地想要转回身去,跟死神决一死战,像通常骑士与骑士搏斗那样,拼一个你死我活。但是在旅程结束的时候,情形可更糟了,因为他觉得死神不止是在追随着他们,而且就在他们扈从队里;你当然看不见它,但它就在你身边,你可以感觉到它的阴森森的冷气。他知道,要对付这样一个敌人,勇敢、气力和武器都无济于事,他非得把他最珍贵的生命——达奴莎——作为牺牲品交给它不可,甚至根本无法同它进行战斗。  这是一种最恐怖的感觉,在他心里引起了一种暴风雨般的、无可抗拒的忧愁,一种像大海一般深沉无底的忧愁。因此当兹皮希科望着他最心爱的人的时候,他能克制自己不呻吟么?他的心能不因痛苦而破碎么?他用一种情不自禁的责问语调向她说:“难道我是为了这个而爱你么?难道我是为了这个才东寻西找、把你救出来,结果却要在明天把你埋入地下,从此再也看不到你么?”接着他就望着她那烧得发红的双颊,望着她那没有表情的、呆滞的眼睛,又问她道:  “你就要离开我了么?你不觉得难过么?你宁愿一走了事而不肯同我待在一起么?”他只觉得头脑里昏昏沉沉,胸口问得发胀,但又无法把自己的感情用眼泪发泄出来,因此对于折磨着这个无辜的、无知的、将死的孩子的那种无情的力量,满怀着愤怒和憎恨。如果那个邪恶的仇敌,那个十字军骑士在场的话,兹皮希科一定会向他扑过去,像一头野兽似的把他撕成粉碎。  到达公爵的森林行宫的时候,兹皮希科本想停歇一下,但因为正是春季,行宫中阒无一人。守宫的人对他说,公爵夫妇已经到普洛茨克他们的兄弟齐叶莫维特那里去了。他因此决定不上华沙去,而到斯比荷夫去,尽管到了华沙,御医也许会给她一些治疗。那个决定是可怕的,因为他觉得她已经完了,他已不能把她活着送到尤仑德那里去了,  但是正当他们距离斯比荷夫只有几小时路程的时候,他心里又闪现出最明亮的一线希望。达奴斯卡的脸上不是烧得那么发红了,眼神也不是那么不安了,呼吸不那么沉重和急促了。兹皮希科一看到这情形,就立刻吩咐停下来,让她休息一下,自由自在地透口气。现在离开斯比荷夫的居民区只有三英里地了,他们走过田野与草地之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来到一棵野生的梨树旁边停下来,树枝给病人遮住了阳光。人们都上了马,解开马笼头,让马儿吃草。两个雇来侍候达奴莎的女人和抬着她的几个青年人,因为路上疲乏和天热,都躺在树荫里睡着了。只有兹皮希科待在担架旁边侍候她,他坐在梨树根上,眼睛一刻都不离开她。  周围一切好像都在午睡,一片寂静,她宁静地躺着,闭着两眼。但是兹皮希科觉得她并没有睡着,——当草地另一头有个刈草人停下来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大镰刀的时候,达奴莎微微颤动了一下,张开眼睛,但立即又闭上了。她的胸脯起伏,仿佛在深深地呼吸,嘴里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低语道:  “花儿好香……”  这是他们动身以来她第一句说得明白清醒的话;和风确实从太阳晒热的草地上吹来一股混和着干草、蜂蜜和香草的浓郁的芬芳气息。兹皮希科认为她神志清醒了。他心里快乐得发抖,真想一下子扑到达奴莎脚下去。但又怕吓了她,就断了这个念头,只是跪在担架前面,向她俯着身,低声说:  “亲爱的达奴莎!达奴莎!”  她又张开眼睛望了他一会儿。接着脸上浮起笑容,跟她在烧沥青人的小屋里时一样,神志并没有清醒,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  “兹皮希科!……”  她想伸出手去抱他,但因为虚弱不堪,伸不出手去。兹皮希科拥抱了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仿佛是获得了极大的恩惠而在感谢她似的。  “我赞美主,”他说,“你毕竟醒过来了……天主哦……”他说不下去了,彼此默默相望了一会儿。只有那吹动着梨树叶子的芬芳的和风、草地上蚱蜢的唧唧声和割草人那遥远而不清楚的歌声在打破这寂静。  达奴莎继续笑着,似乎愈来愈清醒了,脸容像个睡着的孩子梦见了天使,后来脸上却渐渐呈现出一种惊奇的神色。  “哦!我在哪里呀?”她问。兹皮希科高兴极了,一句等不及一句地断断续续不知口了她多少话。  “就要到斯比荷夫了!你同我在一起,我们正要去见亲爱的爸爸。你的苦受完了。哦!我亲爱的达奴莎,我四处找寻你,把你救出来了。现在你脱离了日耳曼人的魔掌。别害怕!我们马上要到斯比荷夫了。你病了,但是主耶稣赐给了你慈悲。经历了多少悲哀,流出了多少眼泪呀!亲爱的达奴莎!……现在,一切都好了!你只会享受到幸福了。啊!我费了多少气力找寻你呵!……我走得多远呵!……哦!伟大的天主!……哦!……”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哼了一声,仿佛从胸口扔掉了最后一大块压得透不过气来的石头似的。  达奴莎静静地躺着,想要回忆起一件什么事来,尽在思索。她终于问道:  “那末你没有忘记我么?”  眼睛里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上落到枕头上。  “我怎么能忘记你?”兹皮希科喊道。  这一声呼喊流露出的感情比最热烈的声明和誓言还要强烈,因为他始终全心全意爱着她。打从他找到她的那个时刻起,他就把她看做世界上最宝贵的人了。  又是一阵沉默。远处那个刈草农民的歌声停止了,他又在磨大镰刀了。  达奴莎的嘴唇又动了一下,但声音很低,兹皮希科听不清,便俯下身去问她:  “你说什么,亲爱的?”  她又说了一遍:  “好香的花。”  “因为我们就在牧地附近,”他答道。“我们马上就要走,要到亲爱的爸爸那里去了,我们也把他从俘虏中救出来了,你将永远是我的。你听得见我的话么?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兹皮希科突然吃了一惊,因为看到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来。  “你怎么啦?”他惊惶失色地问道。  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根根倒竖起来了,浑身掠过一阵寒颤。  “你怎么啦,告诉我,”他重说了一遍。  “天黑了,”她低声说。  “天黑了么?怎么,太阳正在照耀着,你却说‘天黑了’?”他气急地问。“你刚才还是神志清醒的啊!凭天主的名义,我恳求你,说吧,即使说一个字也罢!”  她依旧蠕动着嘴唇,可是连低声说话都不行了。兹皮希科猜想,她是竭力要说出他的名字,她是在喊他。紧接着,那双憔悴的手开始在她身上盖着的毯子上抽搐。这景象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现在,毫无疑问,她断气了。  兹皮希科又惊恐又绝望,开始呼天抢地,仿佛这一声声哀求救得了达奴莎的命似的:  “达奴斯卡!哦,仁慈的耶稣!……无论如何要等一等,等我们赶到斯比荷夫啊!我求你等一等!哦,耶稣!耶稣!耶稣!”  他的哀求惊醒了睡着的两个女人,在附近草地上看守着马匹的仆人们也跑过来了。他们一眼就猜到出了什么事,统统跪了下来,大声念着连祷。  微风停了。梨树上的叶子再也没有了沙沙声。深沉寂静的田野上只听到一片祷告声。  连祷结束的时候,达奴莎又张开了一次眼睛,仿佛要最后一次望一下兹皮希科和这个阳光照耀的世界。从此她长眠了。  ※ ※ ※  那两个女人合上了她的眼睑,就到草地上去采花。仆人们跟在她们后面。他们沐着阳光,在繁茂的草地上走着,好像田野上的精灵似的,不时地一面弯下身去采花,一面哭泣,因为他们心中充满了怜悯和悲哀。兹皮希科跪在担架旁边的阴影里,头靠在达奴莎膝上,一语不发,一动不动,好像他也死了。但是采花人继续在各处采摘着金盏草、金凤花、风铃草和许多红色、白色、气味很香的小花。还在草原中潮湿的小田地里找到了山谷里的百合花,在休耕地的边缘上采到了些小连翘,每人采了满满的一大抱才停止。然后伤心地围立在担架四周,着手把它装饰担架,又在尸体上铺满鲜花,只有死者脸上没有铺花。这张脸在风铃草和百合花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洁白、平和、静穆,好像是在长眠中的宁静的天使。  高斯比荷夫不到三英里路了。他们流了不少悲伤与苦痛的眼泪以后,就抬起担架,向着森林走去——从那里起,就是尤仑德的领地了。  男人们牵着马匹走在前面。兹皮希科自己抬着死者,把担架举在头顶上,两个女人抱着多余的花束和草束,唱着赞美诗。沿着长满草木的草地和灰色休耕地慢慢走去,很像一个送葬的行列。蓝色的晴空里没有一点儿云,整个大地都沐浴在温暖的、金色的阳光下。  第二十八章  他们终于带了达奴莎的尸体到达斯比荷夫的森林中,森林的边界日日夜夜由尤仑德的手下人看守着。先派了一个下人赶到托里玛老头和卡列勃神甫那里去报信,其余的就领着这一行人先经过一条曲折而凹陷的小路,又走上一条宽阔的森林大道,出了森林,走过一大片沼泽和泥沼地以及鸟儿麇集的泥塘,来到斯比荷夫城堡所在地的一个高地上。一走出森林就听到教堂的钟声,他们知道这个噩耗已经传到斯比荷夫了。没多大工夫,远远看见一大群男男女女迎面而来。走到离草地两三个箭程距离的地方,就可以看清那些来人的面貌了。走在前面的是由托里玛扶着的尤仑德,他拿着一支探路棒。由于他身材魁梧,两只眼睛成了通红的洞孔,一头长长的白发披在肩上,使人一下子就认出他来。卡列勃神甫走在他旁边,身穿白色法衣,手里拿着十字架。走在他们后面的一群人持着尤仑德的旗帜,上面绣着他的纹章,由斯比荷夫的武装人员护卫着。再后面就是包着头巾的已婚女人和没有头饰的姑娘。人群后边有一辆准备装运尸体的马车。  兹皮希科一看见尤仑德,就吩咐放下担架(担架的前端一直是由他自己抬着的)。兹皮希科走到老骑士跟前,用一种非常激动的声音喊道:  “我到处找她,终于找到了她,救出了她,但她宁愿去见天主,不愿回到斯比荷夫来!”他悲痛得简直支撑不住了,一下子扑在尤仑德怀里,抱住他的脖子,哼哼唧唧地说:  “啊,耶稣,耶稣!啊,耶稣!……”  这番景象使斯比荷夫的武装仆从大为感动,都用矛敲着盾牌。他们没有其他办法足以表达复仇的愿望。女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用围裙擦眼睛,或者把自己的头完全盖没,一面用虔诚而悲伤的声音喊道:“倒运啊。惨啊!惨啊!你快乐了,我们却是伤心。死神把你变成一架骷髅了。惨啊!惨啊!”  有些女人仰起头,闭着眼号哭道:“你是不满意我们么,小花儿?你搬下你父亲在这里悲痛,自己却到天堂去安息了。惨啊!惨啊!”最后,还有些女人祈求她可怜可怜她父亲和丈夫的眼泪。哭哭啼啼的声音既像歌唱,又像哀悼,因为纯朴的人民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来表达悲伤。  可是尤仑德挣脱了兹皮希科的拥抱,把拐杖伸在面前,表示要到达奴莎跟前去。托里玛和兹皮希科扶着他走到担架跟前。他跪在尸体前面,用手摸摸她的前额,又摸摸她交叉的双手,点了好几次头。仿佛他要让人们知道,这正是他亲生女儿达奴莎的尸体,而不是别人的尸体,是他亲生骨肉的尸体。接着他用一只手抱住了她,又向上举起另一条断臂。大家都明白这是他对天主的默默申诉,这比一切悲伤的言辞的申诉都更明显。兹皮希科一时抑制不住悲伤,几乎失去了知觉,默默跪在另一边,像一尊石像。四周寂然无声,连田野里蚱蜢的唧唧声和苍蝇的嗡嗡声都听得清楚。  最后,卡列勃神甫用圣水洒在达奴莎、兹皮希科和尤仑德脸上,唱起《安魂曲》来。唱完之后,他用一种似乎是预言的声调高声祈祷;祈求那个无辜孩子的殉难会成为伤天害理的罪恶之杯中最后的一滴,祈求天主的审判、报应、惩罚和判罪的日子到来。  然后大家向着斯比荷夫走去;尸体并不是放在马车上,而是放在饰着鲜花的担架上,走在行列前面。钟声不断鸣响,仿佛召唤人们都到小教堂去。他们一路唱歌,走在大草场上,沐浴着金黄的落日的余辉,仿佛这个死者确实是在领着他们走向永恒的光辉境界。  到达斯比荷夫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畜群已经从田野里回来。小教堂里的火把和新点的蜡烛,照耀通明。他们把尸体放在里面。根据卡列勃神甫的命令,七个年轻小姐跪在尸体旁边,通宵念诵连祷。兹皮希科也守着灵;在做晨祷的时候,亲自把她放进棺材,棺材是几个灵巧的木匠在夜里用一棵像树干做成的,棺盖上还嵌了一片金色的琥珀。  尤仑德当时不在场,因为他突然发生了意外变故。他一回到家里,双腿就疯瘫了,等他们把他安顿上床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失却知觉。卡列勃神甫拚命使他回答自己的问题,结果都是白费气力;尤仑德既听不见,也听不懂,只是朝天躺在那里,眼皮扬起,容光焕发,神情快乐,嘴唇时时翕动着,仿佛在同谁谈话似的。神甫和托里玛都明白他是在天堂同已死的女儿谈话,向她微笑。他们也明白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灵魂的眼睛已经看见了永恒的幸福;但在这方面他们都猜错了,因为尤仑德这样一直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直到兹皮希科带着玛茨科的赎身金离开的时候,尤仑德还活着。  第二十九章  达奴莎死后,兹皮希科没有上过床,像一个麻木了的人一样。最初几天,情形还不太坏。他走来走去,谈谈他去世的爱妻,看看尤仑德,在他床边坐坐,口答神甫向他提起的关于玛茨科被俘的种种问题,他们两人商定派托里玛到普鲁士和玛尔堡去打听玛茨科的下落,并根据玛茨科与安诺德·封·培顿两兄弟订的协定,如数付清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的赎身金。斯比荷夫的地窖里有的是足够偿付赎身金的财富,这都是尤仑德的积蓄或战利品。神甫认为,十字军骑士团只要肯接受这笔赎身金,就会毫不费事地释放老骑士,而且也不会坚持要兹皮希科亲自前去。  “到普洛茨克去一趟,”神甫向准备动身的托里玛说,“请求公爵给你出一张保护证书,否则,你第一个遇到的‘康姆透’就会抢掉你的钱,甚至还要吊死你。”  “嗨!我当然了解他们,”老托里玛回答,“甚至持有保护证书的行人也会遭到他们抢劫的。”  老头儿走了以后,神甫后悔没有让兹皮希科本人去。其实他当时不敢打发兹皮希科去,是因为顾虑兹皮希科正在伤心,不能妥善处理这件事,或者说,怕他会凭着一时的气愤,触怒了十字军骑士,反而危及他的安全。神甫也知道,兹皮希科刚刚经历了从高茨韦堆到斯比荷夫这样一次可怕而痛苦的长途跋涉,又是新近丧偶、要他立即离开他心爱人儿的灵柩,对他说来是很困难的。考虑了这一切之后,他怜悯起兹皮希科来了,何况他的健康愈来愈坏。在达奴莎生前,他一直过着极其紧张的生活,体力消耗极大。跑过许多地方,作过多次决斗,为了救自己的爱人,走遍了渺无人烟的丛林。这一切都突然结束了,仿佛有人用剑把它一劈为两,留下的只是这样一团记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一切已成过去,他的生命的一部分也消逝了;希望和幸福也跟着消逝了。心爱的人儿已经死亡,什么也没有了。每一个人对于明天都有所希冀。每一个人对于未来总有个目的和计划。但是兹皮希科就不是这样,未来可说跟他毫无关系。他对于未来的想法正同雅金卡离开斯比荷夫时的想法相似,当时她说:“唉!我的幸福是过去了,它并不是在前头等着我呢!”这种忧伤和雅金卡的忧伤比起来,是无可限量的。空虚和痛苦愈发增长了他对达奴莎的哀思。这种哀思笼罩了他,压倒了他,使他的心收缩到没有容纳任何别的情绪的余地。于是他脑子里只有忧伤;他让忧伤在心里滋长。他感觉不到别的事物,缄默寡言,陷入一种半睡眠状态,不知道周围所发生的任何情况。他身心的全部机能,他惯常的那种敏捷和进取的精神,都处于涣散状态。他的容貌和动作看上去都像个老年人。成天成夜不是在地下室里达奴莎的灵柩旁边度过,就是在阳台上沐浴正午的阳光打发光阴。他常常陷入深思,连旁人的问话都不答理。一向爱他的卡列勃神甫看到这情形,不免吃了一惊;他怕兹皮希科会像一块铁似的被腐蚀净尽;他忧愁地寻思,要是让兹皮希科亲自带着赎金到十字军骑士团去走一遭也许反而是个上策。他向村里教堂的一个下级职员说:(因为也没有个人可以和他谈谈心)“必须找一些难对付的事让他去干,否则他会愁死了。”那个职员审慎地附和了这个意见,并且打比方说,如果有人吞下了一根骨头,梗住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的背脊上好好地拍一下。  然而,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相反,几个礼拜之后,德·劳许先生出人意外地来到了。兹皮希科看到他,不禁一颤,因为这使他突然想起时母德的远征和救达奴莎的事来了。德·劳许却一点也不企图回避这些苦痛的回忆。他一听到兹皮希科的不幸,便立即同兹皮希科到地下室里达奴莎的灵柩旁边去祈祷。他也不断地谈到她,而且因为自己是一个游唱诗人,还编了一支关于她的歌,晚上在地下室的格子门旁,一面弹着琵琶,一面唱着,唱得那么哀怨动人,使得兹皮希科尽管听不懂歌词,一听到那调子,也痛哭起来。哭了一整夜,直哭到天明。  哭泣哀叹,再加上缺少休息,弄得他精疲力竭,一下子睡得很熟,醒来时,人们看到他脸上已没有了泪水和悲伤,比先前有生气些了。他对德·劳许先生的到来感到十分高兴,并且为此感谢他。他问对方怎样会知道他的不幸的消息。德·劳许通过卡列勃神甫回答兹皮希科,说他在卢波代的“康姆透”的牢监里遇到了托里玛,达奴莎的死汛就是老托里玛告诉他的。他到斯比荷夫来是以俘虏身份来听从兹皮希科发落。  兹皮希科和神甫听到托里玛被囚禁的消息大为震动。他们知道金钱一旦给十字军骑士抢到手,想要从他们的喉咙里挖出来,那是世界上顶困难的事了。碰到这种情况,势必就要再带一笔赎金重新到那里去一趟。  “真糟!”兹皮希科喊道。一可怜我那叔叔等在那里,还当作我忘了他呢!我现在必须火速去看他。”  他转向德·劳许先生,说道:  “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您晓得他落在十字军骑士的手里了吗?”  “我知道,”德·劳许回答,“因为我在玛尔堡已经看见过他,因此才赶到这里来。”  这时候卡列勃神甫开始埋怨起来了。  “我们办事办得不好,”他说,“这一阵子大家都昏了头脑。托里玛这样失策,倒是使我吃惊的。他为什么不上普洛茨克,去弄一张保护证书呢?居然一个向导都没有,就去自投罗网!”  德·劳许先生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耸耸肩膀。  “保护证书也不在他们眼里!普洛茨克公爵还不是像你们这位一样,吃了他们多少苦头。边界上不断有战斗和袭击。每个‘康姆透’,嗨,每个执政官都爱怎么干就怎么干,至于说到抢劫,那他们是一个胜似一个。”  “说来说去,托里玛总应该先上普洛茨克去。”  “他本来是要去的,可是在边界附近的路上就给绑走了。他要是不跟他们说明是送钱到卢波伐的‘康姆透’那里去的话,他们早就把他干掉了。幸亏钱救了他的命。现在那个‘康姆透’会提出证明说这是托里玛自己说的。”  “我叔叔玛茨科怎样?他好么?他在那里没有生命危险么?”兹皮希科问。  “他很好,”德·劳许回答。“那里的人都怀恨威托特‘国王’和帮助时母德人的人,要不是因为他们贪图那笔赎金,老骑士也一定早被杀头了。封·培顿两兄弟之所以保护他,也是为了这个。何况我自己与此也有点牵连。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法兰德斯、杰尔特里斯和勃艮第的骑士都会起来反对他们……尤其是,我同格尔得尔斯伯爵有亲属关系。”  “那您为什么说您的脑袋也有危险呢?”兹皮希科插进来说。  “因为我是您的俘虏。我在玛尔堡这样告诉他们:‘如果你们斫了波格丹涅茨这个老骑士的脑袋,那个青年骑士就会斫我的脑袋。’”  “我决不斫您的脑袋,我敢对天发誓!”  “我知道您不会斫我的脑袋,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唯恐您会这样;因此直到如今,玛茨科还平平安安地待在他们那里。他们告诉我说,您也是一个俘虏,说他们凭您的骑士誓言释放了您,因此我可以不必来见您。我回答他们说,您俘虏我的时候,您当时是个自由人。我这就来了!只要我在您手里,他们就不会伤害您,也不会伤害玛茨科。您把赎金付给封·培顿,但是您可以向他们要求付两倍三倍的赎金来赎我。他们是非付不可的。我这样说,并不意味我比你们身价高。不是这样;我痛恨他们的贪得无厌,我要惩罚惩罚他们。我一直没有识透他们,现在我已经厌恶透了他们和他们的那番殷勤。我要到圣地去寻找骑士的冒险生活。我不愿再为他们效劳了。”  “或者就留在我们这里吧,阁下,”卡列勃神甫说,“我想,您也只能这么办了;即使他们送赎金来,我们也一定不放您走。”  “如果他们不付,我就自己付。我带来了一队相当可观的仆从和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里边的财物尽够付了。”  卡列勃神甫把德·劳许所说的话向兹皮希科重新说了一遍;这种事,如果是玛茨科,那一定是认为非常重要的,可是兹皮希科因为年纪轻,不在乎财富,答道:  “凭我的荣誉起誓!不能照您说的办。您一直是我的兄弟和朋友,我无论怎样决不会收您的赎金。”  他们彼此拥抱了;他们觉得一种新的友谊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德·劳许微笑了一下,说道:  “好吧,这事不能让日耳曼人知道,否则对玛茨科是不利的。他们反正得赎取我,不然他们怕我到各国朝廷和骑士中间去宣扬这件事,说他们殷勤地邀请一个骑士来作客,客人一旦被俘虏了,他们马上就不管了。骑士团目前正非常需要招引客人,因为他们怕威托特,更怕波兰人和波兰国王。”  “那就照您说的办吧,”兹皮希科说。“您就留在这里,或是留在玛佐夫舍境内您喜欢的任何地方,但是我要到玛尔堡去营救我的叔父,我一定要在他们面前坚持执行我对你的权利。”  “凭圣杰西的名义!您这么办吧,”德·劳许喊道。“但是我先把情况告诉您:玛尔堡那边的人说,波兰国王就要到普洛茨克来了,并且要在普洛茨克或者邻近边境的什么地方会见骑士团的大团长。十字军骑士团真巴不得有这次会见,因为他们想弄清楚,一旦他们在时母德向威托特公开宣战,国王是否会帮助威托特。哈!骑士团像毒蛇一样阴险,但在威托特身上,他们却是碰到好对手了。骑士团很怕他,因为从来摸不清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把时母德给了我们,’他们在神甫会中说,‘但是他永远用一把剑架在我们脖子上。只要他说一句话,对母德就会背叛我们。’实际就是如此。不论怎样我一定要到他朝廷里去访问访问。也许会有机会在那里参加比武。此外我还听说,那里的女人都像天使一般美丽。”  “阁下,您刚才是说波兰国王到普洛茨克来么?”卡列勃神甫向德·劳许问道。  “不错!让兹皮希科去投奔那个朝廷吧。大团长正想博得国王的好感。您也很清楚,在必要的时候,谁也比不上十字军骑士团谦卑。让兹皮希科去参加国王的侍从队,去为他自己的利益提出要求吧。让他到处去宣扬骑士团的恶行吧。否则他们就会当着国王和克拉科夫的骑士们的面乖乖地听大团长的话了,克拉科夫的骑士誉满天下;走遍骑士界,他们的评判哪儿行不通!”  “这倒是个妙主意。凭十字架起誓!真妙!”卡列勃神甫喊道。  “是啊!”德·劳许断言道,“而且办法有的是。我在玛尔堡听说要举行宴会和比武,因为外国客人们都坚决要在比武场上向波兰骑士挑战。天啊,亚拉网的约翰也要到那里去呢;他是天主教国家中最最英勇的骑士。你们不知道吗?据说,他从亚拉网送铁手套来向你们的查维夏挑战,要让各国朝廷都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骑士是他的对手。”  德·劳许一来,兹皮希科见了他的容貌,听了他的言谈,立即从痛苦麻木中苏醒过来,这个年轻的骑士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消息。他知道亚拉网的约翰。做骑士的,本来就应该知道和记得一切最著名的骑士的姓名;况且亚拉冈的贵族,特别是约翰的名声,早已传遍全世界。在比武场上没有一个能同他匹敌的骑士。摩尔人一看见他的甲胄,拔腿就跑。大家都公认他是天主教国家里的第一号骑士。  因此兹皮希科一听到这消息,他那好战的骑士灵魂又苏醒过来,他急切地问德·劳许:  “他向却尔尼(黑的)·查维夏挑了战么?”  “大约在一年以前,约翰送了他的铁手套来,查维夏也把自己的送了过去。”  “那末亚拉同的约翰就一定会来了。”  “我不敢断定,但是传闻都是那么说。十字军骑士团早就邀请他了。”  “愿天主许可!我真想能看到这么一场决斗!”  “愿天主许可!”德回劳许说。“即使查维夏被打败了(这是很可能的),不论对他,嗳,还是对你们整个国家,都是莫大的光荣,就因为亚拉冈的约翰向他挑过战。”  “我们等着瞧吧!”兹皮希科说。“我但愿这场决斗会实现。”  “我也这样希望。”  可是他们的愿望当时并没有实现,因为旧的编年史家们告诉我们说,查维夏同著名的亚拉冈的约翰交战是在十五年之后,在潘比南,当着齐格门皇帝、教皇本尼狄格特第十三、亚拉同国王和无数公爵以及红衣主教的面举行的。加波夫的查维夏·却尔尼用他的矛一下子就把亚拉冈的约翰从马上戳了下来,就此获得胜利。不过兹皮希科和德·劳许当时也很高兴;他们认为即使亚拉同的约翰不能在约定的时候亲自到来,他们也看得到骑士界的盛举,因为波兰有不少骑士并不比查维夏逊色;而且在十字军骑士团的客人中,总可以找到从法兰西、英格兰、勃艮第和意大利来的第一流剑术家,他们总是愿意同任何人比武的。  “听着,”兹皮希科向德·劳许说,“我叔叔不在,我很难过,一定要赶快去赎他出来。因此明天一早我就上普洛茨克去。但您干吗要留在此地呢?您不是在这里作俘虏的,同我一起去吧,您也可以看到国王和他的朝廷。”  “我正想向您请求这件事呢,”德·劳许回答。“我老早就想看看你们的骑士了,我也曾听说,朝廷里的宫女们都像天仙一般美丽,而不是尘世的凡人。”  “您刚才提到威托特的朝廷时,已经说过这话了,”兹皮希科指出道。  第三十章  兹皮希科向来说做就做,决不迟延,现在他决定要为他叔父采取行动了。第二天早晨,他和德·劳许动身到普洛茨克去。沿边界的路上,由于盗匪很多,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总是不安全的。盗匪都受到十字军骑士团的保护和支持,亚该老国王为此向十字军骑士团提出过严重抗议。尽管这些控诉得到罗马的支持,尽管法律上明白规定了惩戒办法和严格措施,邻近的“康姆透”还是常常纵容他们的士兵们加入匪帮,以实际行动保护那些落在波兰人手中的盗匪,而且不仅在骑士团所属的村子里,还在自己的城堡里庇护那些带来了掠夺品和俘虏的盗匪。  因此往往有许多旅客和边界居民落在这些杀人犯的手里。特别是有钱人家的子女都被绑架了去勒索赎金。但是这两个年轻骑士却不怕盗匪的袭击,因为他们除了马夫,还带着几十个徒步的和骑马的武装仆从。于是他们平安无事地到达了普洛茨克。在大约离城一英里远的地方,他们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们是在客店里遇见这人的,这不是别人,正是托里玛,比他们早一天到普洛茨克。事情是这样的:十字军骑士团在卢波伐的执政官一听说托里玛带的赎金在勃洛特涅茨附近给拿走的时候,托里玛曾经把一部分赎金隐藏了起来,便立即把托里玛老头押回勃洛特涅茨城堡,并且下令叫当地的“康姆透”强迫他指出藏钱的地方。托里玛便利用这个机会逃出来了。这两位骑士听到他这么容易就逃了出来,表示诧异,老头儿就向他们解释道:  “这都是因为他们贪心不足的缘故。勃洛特涅茨的‘康姆透’不肯多派卫队监视我,因为他想瞒住那笔钱,不让大家知道。也许是他们已经同卢波伐的执政官商量过要平分这笔钱,又怕事情一泄露出去,那就得把很大一部分款子送到玛尔堡去,甚至整笔款项都得交给那两个来自培顿的骑士。因此那‘康姆透’只派了两个人护送我,一个是准备在过德尔维茨河的时候同我一起摇船的士兵,另外一个是个什么录事。他们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是您知道,那里离边界很近。他们给了我一支橡木桨……嗯——蒙天主的恩惠……我这就到了普洛茨克了。”  “我知道了!那两个人永远回不去了吧?”兹皮希科喊道。  托里玛听了兹皮希科的话,严峻的脸顿时开朗了起来。  “既然德尔维茨河是流入维斯杜拉河去的,他们又怎么能逆流回去呢?十字军骑士团只有在托纶涅也许会找到他们!”  过了一会儿,老头儿又向兹皮希科找补道:  “卢波伐的‘康姆透’抢走了我一部分钱。但在日耳曼人袭击我的时候藏起来的那部分钱被我拿回来了;我已经交给您的侍从去保管。他住在公爵的城堡里。留在他那里比我带在客店里更安全。”  “那末我的侍从在普洛茨克么?他在这里干什么?”兹皮希科很惊奇地问。  “齐格菲里特自杀之后,他曾同那位在斯比荷夫住过的小姐一起到这里来过。她现在是这里公爵夫人的宫女了。他昨天这么告诉我的。”  但是兹皮希科在斯比荷夫的时候,为了达奴莎的逝世而悲不自胜,晕晕糊糊,什么都没有过问,所以什么也不知道;现在他才记起,当初曾打发捷克人先带齐格菲里特走。一想到这情景,心里就充满了痛苦和愤恨。  “不错!”他说:“但是那个同他在一起的刽子手在哪里呢?”  “难道卡列勃神甫没有告诉您,齐格菲里特自己吊死了么?爵爷,您一定打他的坟墓旁边走过哩。”  沉默了一会儿。  “侍从告诉我,”托里玛继续说,“他正要上您这儿来,本当早就来了,哪里知道那位小姐从斯比荷夫来了之后就病了,他不得不照料她。”  兹皮希科刚摆脱悲哀的回忆,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似的,问道:  “哪一个小姐?”  “就是那位小姐,”老头儿答道。“您的姊妹,要不就是亲戚,她扮成一个侍从,同玛茨科骑士一起到斯比荷夫来的;是她发现了我们的老爵爷,当时他正一路瞎走瞎摸呢。要不是她,无论玛茨科,无论您的侍从都认不出他来的。我们的爵爷从此以后就非常爱她;我们的爵爷很看重她,把她看成自己的女儿;除了卡列勃神甫,只有她才懂得他的心意。”这个年轻的骑士惊奇得睁大了眼睛。  “卡列勃神甫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小姐的事,我也没有什么女亲戚。”  “他之所以什么也没有告诉您,是因为您那时候十分悲痛,一点也不关心天主的世界了。”  “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他们管她叫雅金卡。”  兹皮希科觉得仿佛是一场春梦。他想都没有想到雅金卡会从那么远的兹戈萃里崔赶到斯比荷夫来。她究竟为什么来呢?他知道这位小姐在兹戈萃里崔的时候很喜欢他,但是他当时就告诉了她,他结过婚了。因此他不能相信玛茨科把她带到斯比荷夫来,是存心要让她嫁给他的。何况玛茨科和捷克人都没有向他提到过雅金卡。这一切兹皮希科感到非常奇怪,完全不可理解。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又接二连三地向托里玛提出问题,要他把这件难以置信的消息再说一遍。  可是托里玛在这件事上实在谈不出什么名堂来;他立即到城堡去找寻那个侍从,太阳还没有落山就同他一起回来了。捷克人快活地向他的少主人施了礼,同时也很忧郁,因为他知道了斯比荷夫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兹皮希科也很高兴,从心底里觉得这捷克人的一颗忠诚友爱的心,正是一个处在痛苦中的人所最需要的。一谈起达奴莎的去世,他就热泪滂沦。他向这个捷克人畅抒衷曲,如同兄弟一般。他花了好大一会儿工夫,讲完了这一段悲哀的经过,就请德·劳许先生唱一唱他为死者所编的那支哀歌。德·劳许站在敞开的窗户旁,两眼望着星星,和着七弦琴唱起来了。  这终于大大减轻了他的悲痛,他们就各各谈起在普洛茨克要办的事情了。  “我是路过这里到玛尔堡去的;你总知道我叔叔被俘的事吧,我是去赎他的。”  “我知道,”捷克人回答,“您做得对,爵爷。我本来自己想骑马赶到斯比荷夫去劝您到普洛茨克走一趟的。国王就要在拉仲扎同大团长谈判了。必须记住:在国王面前,十字军骑士不会显得傲慢元礼的,反而会装得像天主教徒那样正直。瞩  “刚才托里玛告诉我,你本来想上我这里来,只是雅金卡的病把你耽搁了。我也听说是玛茨科叔叔带了她一起来的,她还到斯比荷夫去过。我听了觉得非常奇怪。你说,玛茨科叔叔为了什么原因要带她一起来?”  “原因很多。您的叔父不愿意让她无依无靠地留在兹戈萃里崔,怕维尔克和契当来侵犯兹戈萃里崔、欺负小姐。小姐不在那里,一切反而会安全。因为您知道,在波兰一个贵族如果不能用正当手段娶到一位姑娘,那他就会用武力抢她,但是谁都不敢去碰小孤儿,因为这种罪行是要受到刽子手的剑的惩罚的,而比剑更坏的是名誉扫地。可是另外还有一个同样性质的理由。修道院长死了,把他的财产都留给了小姐。这份产业是由这里的主教照管的。因此玛茨科骑士把小姐带到普洛茨克来了。”  “可是他为什么又把她带到斯比荷夫呢?”  “他带她到那里去,是因为当时主教和公爵夫妇都不在普洛茨克,他又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可以把她留下。幸亏还是他带了她一起去。若不是小姐,我们同老爵爷就会错过了尤仑德老骑士,把他当做一个陌生的老乞丐,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算数。当时由于她怜悯他,我们这才发现这个老乞丐是谁。这完全是天主的意旨通过她的善心而表达出来。”  于是捷克人叙述了后来尤仑德如何没有雅金卡就不行;他如何爱她和为她祝福,这些事情虽然兹皮希科已经听托里玛说过了,仍旧听得很感动,并且感激雅金卡。  “愿天主赐她健康!”他最后说。“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向我谈起过她。”  捷克人有些为难了;为了要多思考一下该怎么回答,他反问道:  “您指的是在什么地方,阁下?”  “就是在时母德,我们同斯寇伏罗在一起的时候。”  “难道我们没有讲起过这件事么?千真万确,我觉得好像讲起过的,只怕您当时心里尽在想别的事吧。”  “你曾说起过尤仑德回来了,但是你根本没有提起过雅金卡。”  “啊,不会是您一时记不起吧?天主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玛茨科骑士以为我告诉过您,我却以为他告诉过您,就这样造成阴错阳差。不过,当时我们无论告诉您什么,阁下,那都是白费。这也不奇怪。现在情形就两样了。幸而小姐本人在这里,因为她能够帮助帮助玛茨科骑士。”  “她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这里的公爵夫人非常喜欢她,只要她向公爵夫人去求求情。十字军骑士不会不答应她的要求的,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她是王族出身;第二,她是骑士团的好朋友。您也许听说过,斯基尔盖罗公爵(他也是国王的亲兄弟)目前反对威托特公爵,他逃亡到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去,想叫他们帮助他登上威托特的王位。国王对于公爵夫人可说是言听计从,因而十字军骑士团希望她去影响国王。支持斯基尔盖罗反对威托特。愿他们人地狱!他们懂得,只要推翻了威托特,骑士团就无所畏惧了!因此骑士团的使节从早到晚都匍匐在公爵夫人脚下,揣测她一切的愿望。”  “雅金卡很爱玛茨科叔叔,”兹皮希科说,“我相信她一定会为他求情的。”  “这是一定的!爵爷,我们还是现在就到城堡去,去同她商量商量,该怎样说,该说些什么吧。”  “德·劳许和我自己都打算到城堡去一趟,”兹皮希科回答,“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我们只消去梳理一下头发,穿戴得体面一点就去。”过了一会儿,又说:“为了守丧,我本来想把头发剪掉,可又忘了剪。”  “还是不剪的好!”捷克人说。他去叫奴仆了,一会儿带他们一起来了,两位年轻的骑士就打扮起来,准备参加城堡的夜宴。他继续把国王和公爵朝廷上的种种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十字军骑士企图陷害威托特公爵,”他说,“他们知道,只要他一天活着,统治着时母德,受到国王权力的保护,他们就一天不会得到安宁。说实在的,他们只怕他一个人!嗨!他们四处在暗中陷害他,像鼹鼠似地挖他的墙脚。已经煽动了这里的公爵和公爵夫人反对他;在他们的诡计之下,雅奴希公爵也不大赞成他了,起因就是威士纳[注]。”  “那末雅奴希公爵和安娜公爵夫人也都在这里么?那我们可以碰到不少熟人啦。”  “当然!他们两位都在这里,”捷克人口答,“他们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同十字军骑士团打交道哩,打算当着国王的面,向十字军骑士团的大团长指控骑士团许多暴行。”  “国王站在哪一边呢?他真的会同十字军骑士团和解么?真的不会拔出剑来对付他们么?”  “国王不喜欢十字军骑士团。据说他早说过要同他们作战了……至于威托特公爵,国王宁愿要他,而不喜欢他自己的兄弟斯基尔盖罗,因为斯基尔盖罗是个放纵的酒鬼。……因此,国王周围的骑士们都说,国王决不会反对威托特,并且不会向十字军骑士团保证不帮助他。这是最可能的,因为这里的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这几大常常去谒见国上,而她显得很沮丧。”  “查维夏·却尔尼也在这里么?”  “他不在这里;但是已经到这里的人也就够瞧的了,要是动起武来,准把日耳曼人打得鸡飞狗跳!”  “我决不可怜他们。”大约过了念几遍“主祷文”的工夫,两位骑士就打扮得衣冠楚楚,到城堡去了。那天的晚宴不是设在公爵的宫殿中,而是设在雅高茨的安特尔萃伊的宽大的庄园里,他是本城的执政官,庄园坐落在城堡的城墙附近,在大塔楼旁边。那天晚上天气很热,为了免得客人们拥挤不舒服,执政官命令把桌子放在庭院里,院里铺着大理石,大理石之间长着花揪树和水松。燃烧着的沥青桶照得满院辉煌,射出明亮的黄光,但是月亮却更明亮,它在万里无云的天空里,在一片繁星之间,像一只骑士的银盾。王室的贵客和公爵们都还没有到来。兹皮希科认得他们许多人,特别是雅奴希公爵朝廷中的那些人。在克拉科夫的那些老相识之中,他看到的有科齐格罗维的克尔丛,泰戈维斯科的里斯,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科皮仑尼的陀玛拉特,查皮莫维崔的斯泰希科以及培契夫的波瓦拉。一看到波瓦拉,兹皮希科特别高兴,因为他记起了这位著名的骑士过去在克拉科夫对他多么热心。可是这些克拉科夫的骑士他一个也不能接近,因为本地的骑士把他们团团围住了,纷纷打听克拉科夫的状况、打听宫廷的娱乐和有关战争的种种方面,他们鉴赏着骑士们的华丽服饰,鉴赏着他们美丽的、奇妙地扑着粉的鬈发(这使他们的年龄显得大了),玛朱尔人觉得他们的一切都是优雅和体面的榜样。  但是这时候塔契夫的波瓦拉看到兹皮希科了;他从玛朱尔人中间挤了过来,走到他跟前。  “我认识您,年轻人,”他说,一面紧握着他的手。“您好么,什么时候来的?了不得!我看出您已经束着骑士腰带和戴着踢马刺了。多少人盼着这两样东西要一直盼到老,您却似乎理所应当地在为圣杰西效劳了。”  “天主赐您鸿运,高贵的骑士,”兹皮希科回答。“即使我把最有名的日耳曼人打下马来,也比不上看见您身体健康那么快乐。”  “我也很高兴看见您。您的父亲在哪里?”  “他不是我的父亲,是我的叔父。十字军骑士把他俘虏去了,我正要去赎他。”  “还有那个把面纱罩在您脸上的小宫女呢?”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泪水盈眶的眼睛,朝天望着。塔契夫的爵爷看到他流泪,说道:  “悲惨的命运……真正是悲惨的命运!我们坐到花揪衬底下的板凳上去,把您的悲哀的经历说给我听听吧。”  他把年轻的骑士领到庭院角落里,并排坐了下来,兹皮希科就把尤仑德的不幸,达奴莎被绑走,他自己找寻她的经过,以及如何救了她、她又如何死了的种种情形,都告诉了波瓦拉。波瓦拉听得十分出神。他一会儿惊异不置,一会儿义愤填膺,一会儿含着怜悯,这些情绪此起彼伏,一一流露在脸上。最后兹皮希科讲完了,他说:  “我一定要把这一切都告诉国王,我们的君主。而且他就要向大团长提出克列特科瓦的雅锡克事件,要求严厉惩罚那些绑走他的人。十字军骑士所以要绑走他,是因为他富有,想勒索赎金。在他们看来,即使伤害一个无辜的婴孩,也算不了一回事。”  他想了一下,又说:“那帮强盗真是贪得无厌,比土耳其人和鞑靼人还要坏。他们心里实在害怕我们和国王,然而他们还是禁不住要掠夺和谋杀。他们袭击村庄,屠杀农民,淹死渔夫,像狼似的劫走小孩。如果他们不害怕的话,还不知道会搞成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呢!……大团长发信给外国朝廷攻击国王,却在国王面前奉承巴结,他比别人更知道我们的力量强。但是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按在兹皮希科的肩上。  “我一定去告拆国王,”他又说了一遍。“他的血液本来就像壶水似的沸腾了。您放心,使您受害的那些人,决计逃不掉可怕的惩罚。”  “可是那些人现在都死了,”兹皮希科说。  波瓦拉亲切地望着他。  “真有您的!看来,没有人逃得过您的手。只有一个里赫顿斯坦,您还没有报答他。但是我知道您办不到。我们在克拉科夫也曾起誓要同他拚,但是要实现我们的誓言,可能需要等到战争爆发,天主保佑!因为他没有大团长的准许是不能接受我们的挑战的。而大团长信赖他的智谋;总是派他出使外国朝廷;因此大团长不会允许他决斗。”  “我必须先赎出我的叔父来。”  “是的……我打听过里赫顿斯坦。他不在这里,也不会到拉仲扎去;大团长派他向英格兰国王请求弓箭手去了。至于您的叔父,您可不必担心。只要国王或者这里的公爵夫人说一句话,大团长就不会在赎金问题上讨价还价了。”  “况且我有一个重要的俘虏,一位骑士,叫做德·劳许,他很有钱,很有声名,在他们那里也很有势力。德·劳许骑士乐于向您施礼,和您结识;说起崇拜著名的骑士,谁都比不上他。”  他向德·劳许招招手,德·劳许已经得知同兹皮希科谈话的这个人是谁,就急忙走上前来,脸涨得排红,因为他心里非常想认识像波瓦拉这样一位著名的骑士。  当兹皮希科把他介绍给波瓦拉的时候,这位文雅的杰尔特里骑士非常潇洒地鞠了一躬,说道:  “同您握手是一种很大的光荣,如果还有什么更大的光荣,那无非是能在战争中同您战斗,或在比武场上向您挑战。”  塔契夫的这位非凡的骑士笑了;他在身材矮小的德·劳许面前显得像一座大山。他答道:  “我很高兴同您在愉快的比武场上会面,天主保佑我们不在别种场合会面。”  德·劳许迟疑了一会,然后带着一种羞怯的神情答道:  “高贵的骑士,如果您高兴的话,只要您声明一下,德鲁戈拉斯的阿格尼斯卡小姐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和最有德行的夫人……那么我将非常荣幸……来进行驳斥,并且向您……”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直望着波瓦拉的眼睛,以钦佩甚至赞赏的神情,同时又是敏锐而细心地估量着这个人的体力。  但是波瓦拉,或者因为他知道要打倒对方十分容易,简直像是用两个手指捏碎一个胡桃,或者是因为他的秉性极其和善幽默,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  “瞧!我曾经选择勃夏第的公爵夫人作为我心目中的情人。那时候她比我大十岁。如果您,骑士,愿意声称我的公爵夫人不比您的情人阿格尼斯卡老的话,那我们就必须跨上我们的战马了……”  德·劳许听了这话,惊奇地向着塔契夫的爵爷望了一会儿。于是他脸上的肉抖动起来;最后他也纵情大笑,这当儿波瓦拉却弯下身子,一把抱住德·劳许,突然把他举了起来,像摇一个婴孩那么轻易地把他摇来摇去。  “和平!和平!”他说,“正如克罗辟特罗主教说的那样:……您成功了,骑士,凭天主发誓,我们不必为了任何女人而决斗啦!”  然后他把他搂在怀里,放在地上。就在这时,庭院的大门口号角响了,普洛茨克的齐叶莫维特公爵同他的妻子进来了。  “公爵和公爵夫人比雅奴希公爵先到了,”波瓦拉向兹皮希科说,“虽然宴会是在执政官家里举行,但在普洛茨克,他们总是东道主[注]。同找一起去见公爵夫人吧,您在克拉科夫就认得她了,她当时曾为您向国王求过情。”  他挽了兹皮希科的手,领他穿过庭院。走在公爵和公爵夫人后面的是这个朝廷的宫廷侍从和宫女。  因为要觐见国王,全体扈从队都装扮得很漂亮,使得整个院落光辉灿烂,有如百花齐放。  兹皮希科和波瓦拉一起走着,兹皮希科老远就望着那些人的脸,想要寻找什么熟人,但他突然惊奇地站住了。  在公爵夫人身边,他确实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段和熟悉的脸庞,只是显得那么端庄,那么美丽,那么高贵,弄得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那是雅金卡呢,还是哪一位公爵的女儿?”  一点不错,那就是兹戈萃里崔的雅金卡。当他们的目光磁在一起的时候,她对他微笑了一下,笑容里交织着友爱和怜悯,接着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低下头来站在那里,乌黑的头发上扎了一根金色的头带,亭亭玉立,富丽堂皇到极点,看上去不仅像一位郡主,简直像一位真正的女王呢。  第三十一章  兹皮希科向普洛茨克的公爵夫人请过安,表示愿意忠诚地为她效劳;但是公爵夫人起初竟认不出这个年轻的骑士来,因为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兹皮希科报了姓名之后,她才向他说:  “啊,我还当您是国王的侍从呢。原来您是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可不是!您的叔父,波格丹涅茨的那个老骑士,曾经做过我们的客人,我记得当他把您的悲哀的遭遇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都泪如泉涌。  “您找到了您的夫人了么?她现在在哪里?”  “她死了,最仁慈的夫人……”  “啊,耶稣!别告诉我这种消息,我非常伤心,要哭出来了。唯一可以告慰的是,她一定到了天堂,而您还年轻。伟大的天主!可怜那个小人儿已经过世了——每个女人的生命都是这样脆弱。不过天堂里对每件事都可以给予补偿的;您会在那里找到她的!波格丹涅茨的那个老骑士同您一起来了么?”  “没有,他现在成了十字军骑士手中的俘虏了,我正要去赎他。”  “啊,他也运气不好。我觉得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一个有智谋的人。您打算怎样赎他呢?您以后愿意到我们这里来吗?我很高兴您来作我的客人。我坦白告诉您,他非常聪明,正像您非常豪爽一样。”  “仁慈的夫人,我是专诚来恳求您为我叔叔求情的。”  “好吧,那末明天早晨在我们去打猎之前来吧。那时候我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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