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军骑士-4

“如果我不关切你,天主会惩罚我的。瞧,他们都准备好了!我吩咐过把一辆马车垫上干草。阿米雷沃芙娜[注]已经做了一床毛绒被褥送给我们,但我怕对你会太暖。我们随着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慢慢地走,使你得到很好的照顾。等他们到玛佐夫舍去的时候,我们就回家;愿天主帮助我们!”  “但愿我能亲手把小城重新造好才死!”玛茨科喊道。“我知道,我死之后,你不会再想到波格丹涅茨的任何事了。”  “我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满脑子都是打仗和恋爱的念头。”  “难道你以前没有想过战争么?我已经把我必须做的事情计划好了;首先,我要重建小城。”  “你当真要那样做么?”玛茨科问。“好吧,那末小城造好以后呢?”  “小城一造好,我就上华沙到公爵的朝廷去,或者上崔亨诺夫去。”  “在我死后么?”  “如果您很快就死,那就等您死后再说;但我一定要把您安葬妥帖之后再走;如果主耶稣恢复了您的健康,那您就留在波格丹涅茨。公爵夫人答应过我,公爵就要赐给我骑士腰带。否则,里赫顿斯坦是不肯同我决斗的。”  “那末以后你到玛尔堡去么?”  “到玛尔堡去,甚至到天涯海角去找里赫顿斯坦。”  “这事情我不责怪你!你们两个总得死一个!”  “我会把他的腰带和手套带到波格丹涅茨来,别担心!”  “你必须小心,不要上当。他们里面坏人多着呢。”  “我会恳求雅奴希公爵写信给大团长要一份通行证。现在是和平时期。我要到玛尔堡去,那儿经常都有很多骑士。那时候,您知道我会怎么着?首先,去找里赫顿斯坦;然后再找那些戴孔雀毛的人,轮流向他们挑战。如果主耶稣赐予我胜利的话,我就可以实现我的誓言了。”  兹皮希科一面说,一面对自己这种想法也感到好笑;他脸上的神气就像一个孩子在叙述自己成人以后要完成如此这般的骑士功勋一样。  “嗨!”玛茨科说:“如果你击败了三个名门出身的骑士,那你不但完成了你的誓言,还会带回来一些战利品呢!”  “三个!”兹皮希科喊道。“我在牢里自己许过愿,我对达奴莎决不自私。我要击败双手之数的骑士呢!”  玛茨科耸一耸双肩。  “您感到惊奇么?”兹皮希科说。“我离开玛尔堡就上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我干么不该去向他致敬呢?他是达奴莎的父亲呀。我将同他一起攻打赫尔明契克的日耳曼人。您亲自告诉过我,整个玛佐夫舍没有比他更伟大的反日耳曼人的勇士了。”  “如果他不肯把达奴莎嫁给你呢?”  “为什么不肯?他在设法报仇。我也在设法报仇。他能够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帮手么?而且,公爵夫人已经为我们作主订婚了,他不会拒绝的。”  “我明白了,”玛茨科说,“你要把波格丹涅茨所有的人都带去做随从,摆出你的骑士排场,让这片土地荒着没人去种。只要我活着,我决不让你这样做;不过我一死,我知道你还是要把这些人带走的。”  “天主会帮助我弄到一队扈从的;杜尔查的杨科是我们的亲戚,他也会帮助我的。”  这时门开了,仿佛证明天主果然会帮助兹皮希科弄到一队扈从似的,有两个人进来了。他们都是黑皮肤,短身材,穿着近似犹太服装的黄色长袖长衫、肥大的裤子,戴着红帽子。他们在门口站住,把手举到前额、嘴边、胸口,然后深深一鞠躬。  “这两个鬼东西是谁啊?”玛茨科问。“你们是谁?”  “你们的奴隶,”来人用结结巴巴的波兰话回答。  “为什么?从哪儿来?是谁派你们上这里来的?”  “是查维夏爵爷派我们到这里来做奴隶的,算是他送给这位年轻骑士的礼物。”  “哦,天哪!又多了两个人!”玛茨科高兴地喊了起来。  “你们是哪国人?”  “我们是土耳其人!”  “土耳其人?”兹皮希科重复道。“我的扈从队里有两个土耳其人啦。您见过土耳其人么?”  于是他向他们跳了过去,把他们的身于扳过来转过去,好奇地望着他们。  “我从来没有见过土耳其人,”玛茨科说,“但是我听说过,加波夫的爵爷的仆从中有土耳其人,那是他在多瑙河上帮着罗马皇帝齐格门特作战时俘虏来的。怎么样?你们都是异教徒吧,狗东西?”  “爵爷命令我们受洗了,”其中一个说。  “你们没有付赎身钱么?”  “我们是从远地来的,从亚细亚海岸,从布鲁撒[注]来的。”  兹皮希科总是很高兴听战争故事的,尤其是关于著名的加波夫的查维夏的事迹,他一点一滴都爱听,于是他问他们是怎样被俘的。但是,他们并没有谈出什么出色的东西,只说是查维夏在山谷里袭击了他们,他们有一部分给打死了,有一部分被俘虏了,他就把这些俘虏们当作礼物奉送给各方面的朋友。兹皮希科和玛茨科一看到这样高贵的礼物,都感到兴奋,尤其是因为当时实在很难弄到人手,拥有人手,就是拥有真正的财富。  这时候波瓦拉和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陪着查维夏来了。他们都曾出力营救过兹皮希科,如今看到如愿以偿,大家都很高兴,每个人都给了他一些礼物作为纪念品。塔契夫的慷慨的爵爷给了他一件美丽宽大的绣金马衣;巴希科送了一口匈牙利宝剑和十枚“格里温”。随后又陆续来了泰戈维斯科的里斯、法鲁列伊、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和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最后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人人都带来了丰盛的礼物。  兹皮希科衷心喜悦地欢迎了他们,因为这些礼物都标志着本王国内最著名的骑士们对他的友谊。他们问他何日动身,玛茨科的健康如何,还向玛茨科介绍各种能奏神效的医治创伤的药方。  但是玛茨科却请他们多多照顾兹皮希科,因为他自己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说,他肋骨中间留着一节铁矛头,眼看活不下去了。他还诉说自己吐血,吃不下东西。他一天只能吃一夸脱[注]剥了壳的坚果,一根两指距长的香肠和一盘煮鸡蛋。岂培克神甫曾经替他放过几次血,希望能借此疏散他心房周围的内热,恢复他的胃口,可惜没有什么效果。  但是,他看到大家送给侄子这许多礼物,非常高兴,这一来身体也觉得好些了。后来,商人阿米雷伊吩咐拿一大桶葡萄酒来向这些著名的客人表示敬意,玛茨科也同他们一起喝了。他们谈着兹皮希科的释放,谈着他同达奴莎的订婚。骑士们都毫不怀疑地认为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会同意这件婚事,尤其是日后如果兹皮希科为达奴莎的母亲报仇,夺取几簇孔雀毛的话,那他就更不会不同意了。  “至于里赫顿斯坦,”查维夏说,“我认为他不会接受你的挑战,因为他是个托钵教士,又是骑士团的官员。嗨!他的扈从人员告诉我说,他也许会当选大团长呢!”  “如果他拒绝决斗,那就会损害他的荣誉,”泰戈维斯科的里斯说。  “不,”查维夏答道,“因为他不是一个世俗的骑士;而托钵教士是不许跟别人作个对个的决斗的。”  “但是他们可往往跟人家决斗呢。”  “这是因为骑士团腐化了的缘故。十字军骑士什么誓言都作得出,但是他们常常食言,这就给整个天主教界作了一个坏榜样。不过一个十字军骑士,特别是一个‘康姆透’,是没有义务接受人家挑战的。”  “啊!这样说来,只有在战争中你才能和他交上手了。”  “但是据说,眼下不会有战争,”兹皮希科说,“因为十字军骑士团怕我们回家。”  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听了,说道:  “这种和平局面是不长久的。同豺狼是不会取得很好的谅解的,他们总得依靠抢劫别人的财物过日子。”  “我们也许还得同跛子帖木儿打仗哩,”波瓦拉说。“威托特公爵被爱迪卡打败了;那是实在的。”  “实在的。‘伏叶伏大’斯必特科不会回来了,”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说。  “已故的王后也这样预言过,”塔契夫的爵爷说。  “啊!那末我们也许不得不去打帖木儿了。”  谈到这里,话题又转到立陶宛人远征鞑靼人的问题上去了。那位能干的将军威托特公爵无疑是由于鲁莽从事才在威斯克拉遭受惨败的,好多立陶宛“贵族”被打死,波兰骑士也有少数被打死。现在聚在阿米雷伊家里的骑士们特别为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惋惜,因为他是王国的一位最了不起的爵爷,他是自愿去参加远征的,在那一仗之后,他就失踪了——谁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他们赞扬他的武侠事迹,并且讲他如何从鞑靼的可汗[注]那里得到一顶护头的“科尔派克”[注],他却不愿意在打仗的时候戴它,宁可光荣赴死而不要一个异教国家的统治者饶他的命。不过目前还不能确定,究竟他是死了还是被俘。如果他做了俘虏,倒付得起赎身金,因为他资财很多,而巳弗拉迪斯拉夫国王把整个波陀尔都赐给他作为封地。  但是威托特军队的败绩也许会成为亚该老的整个帝国的灾害。谁也不知道,那些战胜了威托特而野心未艾的鞑靼人,什么时候会来侵犯大公国的土地和城市。要是那样的话,波兰王国就会卷入战争。因此许多惯于在外国寻求冒险和战斗的骑士们,例如查维夏,法鲁列伊,杜伯科,甚至波瓦拉,都打算留在克拉科夫,他们也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万一统治二十七个国家的帖木儿出动整个蒙古人的世界来向西方进攻,那么王国就有很大的危险。  “必要的话,我们就得同跛子较量一下我们的宝剑了。要对付我们,可不像对付那些被他征服、灭亡的其他国家那样轻而易举。那时候,其他的天主教工公都会帮助我们。”  听到这话,特别痛恨骑士团的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尖刻地说:  “王公们的情形我不知道;但是十字军骑士团却甚至会同鞑靼人交上朋友,从另一面来攻打我们。”  “那我们就会有一场战争了!”兹皮希科喊道。“我去打十字军骑士!”  但是别的骑士们反驳盛特拉姆了。十字军骑士团固然不敬畏天主,他们追逐的也只是他们自己的利益;但是他们决不会帮助异教徒来反对天主教人民。再说,帖木儿正在亚细亚的什么地方作战,而鞑靼人的可汗爱迪卡在这一仗中损失惨重,他甚至连打胜仗也害怕了。威托特公爵是个富于谋略的人,保证他会小心警戒的;即使这一次立陶宛人没有成功,但是对他们说来,征服鞑靼人并不是一件新鲜事情。  “我们得作一次生死存亡的战斗,但不是同鞑靼人打,而是同日耳曼人打,”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说,“如果我们不粉碎他们,就是他们要使我们灭亡。”  于是,他转向兹皮希科说:  “首先是玛佐夫舍会灭亡。你在那里总可以找得到许多事情干的;别担心!”  “嗨!要是我的叔父身体好,我立刻上那里去。”  “愿天主帮助你!”波瓦拉一面说,一面举起杯来。  “祝你和达奴莎健康!”  “为消灭日耳曼人干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加上一句道。  于是骑士们开始向兹皮希科祝别了。这当儿,公爵夫人的一个宫廷侍从,臂上蹲着一头鹰进来了。他向在场的骑士们鞠过躬后,特别笑嘻嘻地对兹皮希科说:  “公爵夫人要我告诉您,”他说,“她要在克拉科夫再留一夜,明天动身上路。”  “很好,”兹皮希科说:“但是,为什么?有人病了么?”  “不,公爵夫人有一位从玛佐夫舍来的客人。”  “是公爵本人么?”  “不是公爵,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宫廷侍从回答。  听到这话,兹皮希科非常惶惑,他的心就像听到宣判他的死刑时那样怦怦地跳了起来。  第八章  公爵夫人安娜看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到来,并不觉得十分奇怪。原来每逢同邻近的日耳曼骑士们接连发生了几次袭击和战斗,尤仑德往往会突然想起达奴莎来。于是,他就会出人意料地来到华沙,来到崔亨诺夫,或者到雅奴希公爵的朝廷暂时驻跸的地方去。  他每次看见这孩子,都要引起一番悲伤,因为达奴莎的模样儿很像她的母亲。人们以为他坚决要复仇的铁石心肠,经过这样的悲伤,自会软化起来。公爵夫人常常试图劝他放弃他那血腥的斯比荷夫,同达奴莎一起留在朝廷里。公爵本人一面赞赏他的勇敢有为,同时也很想使他免去在边界纷争中必然产生的疲劳,答应给他以掌剑官的职位,但总是无效。他一看见达奴莎,心里的创伤就复发了,接连几天食欲减退,晚上失眠,而且沉默寡言。他显然是心痛极了,终于会悄悄地离开朝廷,回到斯比荷夫的沼地去,好让他的悲伤和愤怒淹没在血泊中。于是人们常常总是这么说:“日耳曼人要遭殃了!不错,他们不是绵羊,但是他们遇到尤仑德就变成绵羊了,因为对他们说来,他是一头狼。”事实上,过了一段时候,各种消息就传播开来,说是志愿投效十字军骑士团的人员都在路上被俘了;说是焚毁了许多城镇,俘获了不少农夫;或者又说是可怕的尤仑德总是在九死一生的战斗中排得了胜利。由于玛朱尔人和从骑士团那里领得土地和要塞的日耳曼骑士们双方都具有贪婪掠夺的本性,即使在玛佐夫舍公爵和骑士团之间相安无事的时期,边界附近还是经常不断发生战斗。居民哪怕是在森林里伐木或者在田里收割,也总是随身带着武器。住在那里的老百姓总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时刻都在准备战争,弄得大家都成了铁石心肠的人谁都不以防守为满足,还得以掠夺还掠夺,以纵火还纵火,以侵略还侵略。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日耳曼人偷越森林,来攻打某个要塞,来掠夺农夫或者堡垒,玛朱尔人却同时干出同样的勾当。有时候双方一相遇就打起来;但通常只是双方首领之间作殊死战。结果是征服者虏获被击败的对手的扈从。因此,当华沙的朝廷接到对尤仑德的控诉时,公爵往往以控诉日耳曼人的攻击作为回答。双方都要求公道,而双方都不愿意施行公道,一切掠夺、纵火和侵略行为都在照常进行,而不受到任何惩罚。  住在长满了灯心草的沼地间的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由于他怀着不可抑制的复仇欲望,使得他的日耳曼邻居非常害怕,终于他们的恐惧超过了他们的勇气。同斯比荷夫接壤的土地都荒芜着;森林里长满了野牛的蛇麻草,草原上满是芦苇。有几个日耳曼骑士试图在斯比荷夫邻近的地方定居下来;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宁愿放弃自己的封地、畜群和农夫,而不愿住在这个深仇难解的人近旁、这些骑士们常常计划共同对斯比荷夫进行一次征伐,但是每一次都告失败。他们试用过种种办法。有一次,他们从梅恩省招来了一个以膂力和残暴著称的骑士,这人在战斗中总是战无不胜。他向尤仑德挑战。但是一进入比武场,这个日耳曼人一看到这个可怕的玛朱尔人,竟吓得拉转马头就想逃跑;哪知尤仑德一矛刺进了他的毫无掩护的背脊,就此结束了他的荣誉和生命。这以后,邻近的人们更加害怕了。日耳曼人即使在老远看见斯比荷夫的烟雾,就立刻在身上画十字,对着上天向自己的保护神祈祷。大家都认为,尤仑德为了复仇,已经把他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了。  人们纷纷传播着有关斯比荷夫的种种可怕传说,说什么通往斯比荷夫去的那条小径,要经过长满青浮草和深渊密布的泥泞沼地,这条小径很窄,两个人不能并排骑马走过;还说,两旁有不少日耳曼人的尸骨,到了夜里,人们可以看到淹死鬼的头撑着蜘蛛的细腿在行走,大号大叫,把骑马的行人拖到深渊里去。他们还说,小城的大门口还挂着许多骷骸作装饰品呢。这都是些无稽之谈。不过,在斯比荷夫那些上了锁的地窖里,倒是经常关着许多呻吟哀哭的囚犯;尤仑德的名字其实比那些有关骷髅和淹死鬼的传说更加令人害怕。  兹皮希科听悦尤仑德到了,赶忙到他那里去,心里却颇不安,因为他就是达奴莎的父亲。谁也不能禁止他挑选达奴莎作为他的意中人;况且,后来,公爵夫人还给他们订了婚。尤仑德对这事会怎么说呢?他会同意么?如果他不同意又该怎么办呢?这些问题使他满怀恐惧,因为他现在对达奴莎比对世界上任何东西更为关切。他想到尤仑德也许会因为他攻击了里赫顿斯坦而赞赏他,这才壮了下胆子,因为他是为达奴莎的母亲报仇才这样做的,弄得他自己几乎丢了脑袋。  这时他问那个到阿米雷伊家来找他的宫廷侍从:  “你要把我领到哪里去?”他问:“到城堡去么?”  “是的,到城堡去。尤仑德同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待在一起。”  “告诉我,他是怎样一个人,好让我知道该怎样同他谈话!”  “我能告诉您什么呀!他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人。他们说,在他的心肠没有变硬以前,他一向是个快乐的人!”  “他能干么?”  “他很老练;他抢人,却不让人抢他。嗨!他只有一只眼睛,因为另一只被一个日耳曼人的石弓射瞎了;但是,光凭一只眼睛,他能把一个人看透。他不爱别人,只爱公爵夫人,我们的夫人;他爱她,是因为他的妻子本是她朝廷中的一个宫女,现在他的女儿又待在夫人那里。”  兹皮希科呼了一口气。  “那末,您以为他不会反对公爵夫人的意旨么?”  “我知道您要打听的是什么,那么,我就把我听到的都告诉您吧。公爵夫人向他讲了你们订婚的事,因为把这件事瞒过他是不合适的;但是不知道他怎么回答。”  他们就这么谈着谈着,来到了城门口。弓箭手队长,就是那个押过兹皮尔科上断头台去的人,现在向他们敬了礼。他们经过岗位,走进院子,向右朝公爵夫人的住处走去。  宫廷侍从在门口遇见一个仆人,问道: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在哪里?”  “同他女儿在套房里。”  “就在那边,”宫廷侍从一面说,一面指着一扇门。  兹皮希科在身上画了十字,掀开门帘走进房主,心里怦怦直跳,但是他并没有看见尤仑德和达奴莎,因为这房间不但“弯弯曲曲”,也很黑暗。过了一会儿,他才看见了姑娘的金黄色头发,她正坐在她父亲膝盖上。他们没有听见他进来;他只得在门帘旁站住,咳了一声,终于说道:  “赞美上帝!”  “永生永世,”尤仑德起身回答。  这时,达奴莎跳了起来,向这个年轻的骑士迎了过去,双手抓住他,尖声叫道:  “兹皮希古!达都斯[注]在这里!”  兹皮希科吻过她的双手以后,同她一起走到尤仑德跟前,说道:  “我来向您致敬;您知道我是谁吧?”  他微微伛下身子,用双手做出一个姿势,仿佛要去捧尤仑德的双膝似的。但是尤仑德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向亮处,开始仔细打量他。  兹皮希科已经定了心;因此,他好奇地望着尤仑德。他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魁梧的人,头发和唇髭都是淡黄色,脸上有几点麻子和一颗铁青色的眼睛。他仿佛觉得这颗眼睛会一眼把他看守,不禁又感到慌乱起来。尽管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但为了要打破这使人窘迫的静寂,他终于问道:  “这么说来,您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达奴莎的父亲吧?”  对方只是指了指他自己椅子旁边的一条橡木凳,继续望着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再也忍不住了,说道:  “要我像在朝廷上一样坐着是不愉快的。”  于是,尤仑德说:  “你要同里赫顿斯坦决斗么?”  “是的!”兹皮希科回答。  斯比荷夫的爵爷的眼珠里闪出一道奇异的光芒,他的严厉的脸上也发亮了。过了一会儿,他望了一眼达奴莎,问道:  “这是为了她么?”  “不为她还为谁!我的叔父已经告诉过您,我向她起过誓,要从日耳曼人的头上拔下三簇孔雀毛来。但是现在三簇才不够呢,至少要有个双手之数。这样,我也可以帮助您替达奴莎的母亲报了仇。”  “愿他们遭殃!”尤仑德回答。  又是沉默。但是,兹皮希科注意到,他一定要表示自己对日耳曼人的痛很,才能打动尤仑德的心,于是说道:  “我决不宽恕他们!他们几乎置我于死地。”  说到这里,他转向达奴莎,又说道:  “是她救了我。”  “我知道,”尤仑德说。  “您生气么?”  “你既然向她起了誓,就必须为她效劳,因为这是骑士的规矩。”  兹皮希科踌躇了好一阵子,这才开始带着一种显著的不安神情说道:  “您知道她用她的头巾盖在我头上吧?所有在场的骑士和那个拿着十字架同我在一起的圣芳济会修道士都听见她说:‘他是我的人!’因此,我要为她效忠至死,我凭天主起誓!”  说完这话,他又跪了下去,为了表示他熟悉骑士之道,还十分虔诚地吻了达奴莎的双足。然后站起身来,转向尤仑德问道:  “您可见过像她这样的美人么?”  尤仑德突然把手放在脑后,闭上眼睛,大声说道:  “见倒是见到过一个,可惜日耳曼人早把她杀死了。”  “请听,”兹皮希科热心地说:“我们吃过同样的亏,有同样的仇恨。那些狗法师也杀死了我们波格丹涅茨的人。您要报仇雪耻,再也找不到比我更适当的人。这对我可不是什么新鲜事!您去问问我的叔父好了。我不论用矛,用斧,用短剑,用长剑,都能战斗!我叔父告诉过您那两个弗里西安人的事儿没有?我一定要像杀羊似地为您杀日耳曼人;至于这姑娘,我跪下向您起誓,为了她,我甚至同地狱里的‘斯达罗斯达’[注]本人战斗也在所不惜。无论您给我多少土地、畜群,或是任何其他东西,我也不会放弃她!即使有人要给我一座装着玻璃窗子的城堡,若是没有她的话,我也宁可不要这座城堡,而追随她到天涯海角。”  尤仑德两手捧着头,坐了一会儿;最后,好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忧愁而悲哀地说:  “我喜欢你,年轻人,但是,我不能把她给你;她命中注定不是给你的,我可怜的孩子。”  兹皮请科听到这话,顿时哑口无言,睁大眼睛看着尤仑德。  但是达奴莎来给他打圆场了。兹皮希科是她心爱的人;使她高兴的是,人家不把她看作一株“嫩草”,而是把她看作“一个成熟的姑娘”。她也喜欢这次的婚约和这个骑士每天都少不了要给她送来的珍馐美味;因此,她一听到她就要失去这一切,便立即从靠手上跳了下来,把她的头倚在父亲的膝盖上,哭叫道:  “达都鲁,达都鲁!”尤仑德显然爱她胜于爱世界上的一切,他把手柔和地放在她的头上,脸上一切可怕的怨恨和愤怒的痕迹都消失了,只现出悲伤的神情。  这当儿,兹皮希科镇定自若了,他说道:  “怎么?难道您要反对天主的意旨么?”  尤仑德回答道:  “如果这是天主的意旨,那你可以得到她;但是,我不能同意。嗨!我本来乐得这样做,可是我办不到。”  说着,尤仑德站了起来,把达奴莎抱在怀里,向门那边走去。兹皮希科想留住他,他停了一下,说道:  “如果你以骑士身份为她效劳,我一定不会生你的气;但是,别问我任何问题,因为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于是他走出去了。  第九章  第二天,尤仑德根本没有回避兹皮希科,他也不阻止兹皮希科在路上为达奴莎所做的种种效劳,囚为这些都是达奴莎的骑士应尽的本分。相反,兹皮希科却发觉这位斯比荷夫的忧郁的爵爷和善地望着他,仿佛在后悔他昨天不该拒绝他的求婚似的。这位年轻的“弗罗迪卡”也好几次试图同他攀谈。他们从克拉科夫动身之后,路上原有很多机会可以谈话,因为他们两人都骑着马陪伴着公爵大人;但是,每当兹皮希科想要打听他所以不能和达奴莎结合,其中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时,谈话就突然停顿了。  尤仑德的脸变得很阴郁,他不安地望着兹皮希科,仿佛害怕自己会泄露什么秘密似的。  兹皮希科则以为,也许公爵夫人知道其中的困难所在;所以一有机会同夫人私下谈话,他就向她打听,但是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然有个秘密,”她说。“尤仑德自己告诉过我;但是他求我别再问他,因为他不但不愿意说出所以然来,而且也不能说。他准是受了什么誓言的约束,骑士们总会有这样的事。但是,天主将帮助我们,一切都会有圆满收场的。”  “要是没有达奴莎,我就会像一只套着锁链的狗,或是陷在沟里的熊那样不幸,”兹皮希科回答道:“那样一来,我就会既没有快活,也没有幸福,只有悲哀和叹息了;那还不如跟威托特公爵去打鞑靼人,让他们杀死我。但是,我先得陪叔叔到波格丹涅茨去,然后再照着我的诺言,从日耳曼人头上去拔下几簇孔雀毛来。也许日耳曼人会杀死我;我宁愿这样一死,而不愿活着看见别人娶达奴莎。”  公爵夫人用她和善的蓝眼睛望着他,有点惊奇地问他:  “那么说,你允许别人娶达奴莎唆?”  “我么?只要我一息尚存,就决不会让这种事发生,除非我的手瘫痪了,拿不起斧头!”  “这一下你可明白过来啦!”  “唉!可我怎么能违背她父亲的意旨而娶她呢?”  公爵夫人听到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种事不见得从来没有过吧?”  接着,她又对兹皮希科说:  “天主的意志是强过一个父亲的意志的。尤仑德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向我说,‘如果这是天主的意旨,那他就可以得到她。’”  “他对我也是这样说的!”兹皮希科喊道。  “你还不明白么?”  “只有这话才是我唯一的安慰,仁慈的夫人。”  “我一定帮助你,你也相信得了达奴莎的坚贞。我昨天还跟她说:‘达奴莎,你会永远爱兹皮希科么?’她回答说:‘我只能是兹皮希科的人,决不会是别人的人,’她还是一朵碧绿的蓓蕾,不过她许了人家什么,就会守信,因为她是骑士的女儿。她的母亲就像她一样。”  “感谢天主!”兹皮希科说。  “你只要记住,要对她忠实;男人是反复无常的;一会儿保证忠贞不渝地爱这个,一会儿又爱那个。”  “如果我竟是这样的人,”兹皮希科激昂地喊道,“愿主耶稣惩罚我。”  “好吧,那就记住。你把你叔父送到波格丹涅茨以后,就到我们朝廷来;那时候,总有机会让你获得骑士爵位;然后,我们再看看有什么办法可想。在这期间,达奴莎也长大了,她自会体念到天主的意旨;虽然她目前已经非常爱你,但这不是一个女人所体会的那种爱。也许那时候尤仑德也会同意,因为我看他很喜欢你。你可以上斯比荷夫去,从那里同尤仑德一起去打日耳曼人;也许你会有机会给他某种很大的帮助,取得他的欢心。”  “仁慈的公爵夫人,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有了您的许可,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这番谈话使兹皮希科很是快活。这时,恰好到了第一个驿站,老玛茨科的健康恶化了,必须留下来等他身体稍微好些再继续赶路。善良的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把她随身带的所有药品都留给了他,自己却不得不继续赶路。于是,两位波格丹涅茨的骑士同玛佐夫舍朝廷的人们告别了。兹皮希科俯伏在公爵夫人的足下,又跪在达奴莎的足下;他再一次向她保证永远忠实,希望不久将在崔亨诺夫或者华沙和她再见;最后,他用他那双强壮的手抱起了她,把她举了起来,同时以充满热情的声调一再地说:  “记住我,我最美丽的花朵!记住我,我的小金鱼!”  达奴莎把他当成一个心爱的兄弟似的拥抱着他,把她的小脸颊贴在他的脸上,泪如雨下。她一再诉说:  “没有兹皮希科,我不到崔亨诺夫去,我不到崔亨诺夫去!”  尤仑德看出她的悲伤,却不发怒。相反,他和善地向这个年轻人道别;上马之后,又掉转头来对他说:  “愿天主保佑你;别生我的气。”  “我怎么能生您的气呢;您是达奴莎的父亲!”兹皮希科恳切地回答。他向着尤仑德的马镫俯下身去,这位老人紧握着他的手,说道:  “愿天主帮助你万事如意!懂吧?”  于是他骑马而去。但是兹皮希科懂得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希望他成功;当他回到玛茨科躺着的那辆马车上的时候,他说:  “你知道,我相信他是愿意的;只是有什么隐情使得他难以同意。你到过斯比荷夫,阅历又丰富,不妨猜猜看究竟是什么道理。”  但是玛茨科病得太重了。从早晨起就发烧,到晚上,热度很高,神志也昏迷了。因此,他并不回答兹皮希科,而是吃惊似地望着他,然后问道:  “他们为什么吗钟啊?”  兹皮希科吃了一惊。他担心,如果病人听见了钟声,就是表示他即将去世。他也担心这老人也许会没有神甫来给他做忏悔就死去,使得他即使不是进地狱,至少也得在炼狱里待上好几个世纪;因此他决定继续赶路,以便尽快赶到某个教区,使玛茨科能够受到临终的圣礼。  于是他们当夜就启程上路。兹皮希科坐在马车中病人旁边的草堆上,一直守到天亮。他时时给他喝一口葡萄酒,玛茨科一口等不及一口地喝着,因为喝下去使他很舒服。喝完了第二夸脱之后,他神志恢复了;喝完了第三夸脱,他睡着了;他睡得那么熟,使得兹皮希科时时俯下身去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他自从被囚禁在克拉科夫以来,才理解到他是多么爱这位叔父,对他说来,这位叔父就是他的亲生父母。现在他的体会更深了;他觉得,叔父一死,他的生活准会非常凄凉、孤单,除了那个把波格丹涅茨作为抵押品拿了过去的修道院长之外,他再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任何人帮助他。他想到:如果玛茨科死了,这就给他添了一个向日耳曼人报仇的理山;那些日耳曼人,他几乎为他们丢了脑袋,他所有的祖先都被他们杀死,还有达奴莎的母亲,以及其他许多他认识的、或是他听说过的无辜者,都死在他们手里,于是他想:  “这整个王国内,没有人没吃过他们的苦头,没有人不愿意报复。”这时候,他记起了在维尔诺跟他战斗过的那些日耳曼人。他知道,即使鞑靼人也没有他们残忍。  破晓打断了他的思索。天气晴朗而寒冷。玛茨科显然有了好转,因为他的呼吸比较正常而平静了。直到阳光相当暖和的时候,他才醒来,张汗了眼睛问道:  “我好些了。我们到哪里了?”  “我们快到奥尔古斯了。你知道,就是人们挖银矿的地方。”  “要是谁能得到地底下那些东西,那末,谁就能重建波格丹涅茨了!”  “我看您好些了,”兹皮希科笑着回答。“嗨!即使是筑一所石头城堡也尽够了!我们要到发拉[注]去,因为那里的神甫们会招待我们,您还可以作忏悔。什么事都由天主安排;但一个人能够良心清白就更好啦。”  “我是一个罪人,我很愿意悔过,”玛茨科回答。“我昨天晚上梦见魔鬼剥我的皮。他们讲日耳曼话。感谢天主,我好些了。你睡过没有?”  “我一夜都守着您,怎么能睡呢?”  “那末躺一会儿吧。到了目的地,我会喊醒你的。”  “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兹皮希科望了望他的叔父,说道:  “还不是为了爱情?我心里很痛苦;不过我骑一会儿马,就会好过些。”  他下了马车,骑士仆人给他牵过来的马;这当儿,玛茨科摸了摸疼痛的肋部;但是,显然他是在想别的事情,而不是在想自己的病痛,因为他忽然抬起头来,咂咂嘴唇,终于说道:  “我想来想去,实在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热衷于爱情,你父亲就不是这样子,我也不是。”  兹皮希科并不回答,却在马上伸直身子,两手在身后一拍,头一扬,唱起歌来:  我哭了一整夜,从黑夜哭到天明,  你在哪里呀,我心爱的姑娘,我的亲人?  我即使为你悲痛欲绝,又有什么用处,  因为我心中有数,你再也不会见到我。  嗨!  这一声“嗨”在森林中回响,碰在树干上发生震荡,终于又在远处引起一阵回声,消失在丛林中了。  玛茨科又摸一摸挨了日耳曼人的矛头的肋部,呻吟了一下,说:  “先前的人比现在聪明!”  接着他沉思了一会,仿佛回想起古时的情境似的,然后又加了一句:  “不过,那时候有些人也很蠢。”  这当儿他们走出了森林,看见了森林后面采矿工人住的小屋,再过去一些,就是卡齐密斯国王所筑的城墙,和弗拉迪斯拉夫·洛盖戴克国王建造的“发拉”的钟楼。  第十章  “发拉”的神甫听了玛茨科的忏悔,款待了他们;他们在那里歇了夜,第二天早晨启程。出了奥尔古斯克,转向西利西亚,在交界的地方,他们打算取道大波兰前进。这条路要通过一片大森林,日落时分,森林里听得见长角野牛和野牛的吼叫声,到了夜里,又可以看见狼的眼睛在浓密的榛果树后面闪烁。而在这条路上威胁行人的最大危险是,边界附近到处都有日耳曼人和日耳曼化了的西利西亚的骑士们的城堡。不错,在弗拉迪斯拉夫国王同奥波尔希克的公爵纳端斯普拉夫的战争中,由于西利西亚人帮助他们反对弗拉迪斯拉夫国王,大部分的城堡都被波兰人毁坏了;可是,还是小心警戒为妙,特别是在日落以后,必须备好武器。  他们就这样静悄悄地骑着,兹皮希科感到行程很单调乏味。距离波格丹涅茨大约还有一天的路程时,他们听到了后面有马匹的鼻息声和马蹄声。  “有人在追踪我们了,”兹皮希科说。  玛茨科正醒着,望望天上的星星,像个富有经验的旅行家一样回答道:  “天快亮了。盗匪们在黑夜尽头的时候是不会拦路打劫的。”  兹皮希科却停住了马车,叫他的手下人拦路站着,面对着前来的马匹,等在那里。  一会儿,他果真在昏暗的微光中看到了好几个骑马人。其中有一个骑在前头,那人显然不想躲藏,因为他还在唱歌。兹皮希科听不清他唱些什么;只听到那陌生人唱到每一段的结尾,都得高高兴兴地喊上几声:“跳啊!跳啊!”  “这是咱们自己人!”他想。  过了一会儿,他嚷道:  “站住!”  “你坐下吧!”一个愉快的声音回答。  “你是谁?”  “你呢?”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那你为什么要拦路?”  “快回答,我们的石弓已经上弩了。”  “我们也上好了,——推上,——瞄准!”  “要像个男子汉一样答话,否则,该你吃苦!”  对方听到这话,却唱了一支快乐的歌,仿佛是回答兹皮希科似的。  吃苦人碰着吃苦人,  在十字路口跳舞……  跳啊!跳啊!跳啊!  他们干么跳得那么起劲?  大概是久别重逢。  跳啊!跳啊!跳啊![注]  兹皮希科听到这样一个回答,大为吃惊;这当儿,歌声停了,又是先前那个声音问道:  “玛茨科老头怎样啦?他还活着么?”  玛茨科在马车上抬起了身子,说:  “天呀,他们是我们自己人哪!”  兹皮希科策马向前驰去。  “谁问起玛茨科?”  “一个邻居。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我找了你们一礼拜了,一路来都在打听你们。”  “雷蒂[注]!叔叔!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来了!”兹皮希科喊道。  他们开始快快活活地相互问好,因为齐赫确实是他们的邻居,为人很有风趣,是大家喜欢的一个好人。  “唔,您好么?”他问道,一面同玛茨科握手。“是继续‘跳啊’呢,还是不再‘跳啊’了?”  “嗨,不再‘跳啊’啦!”玛茨科回答。“但是我看见您很高兴。仁慈的天主,仿佛我已经到了波格丹涅茨。”  “您怎么啦?我听说日耳曼人打伤了您?”  “是呀,这些狗东西!把一支矛头刺在我的肋骨中间。”  “您瞧!”兹皮希科说。“大家都劝他喝熊脂。等我们一到波格丹涅茨,我就夜里带一把斧子到‘巴齐’[注]去。”  “也许雅金卡有一些。”  “哪个雅金卡?您的妻子不是叫做玛尔戈赫娜么?”玛茨科问。  “哦!玛尔戈赫娜不在人世了!玛尔戈赫娜葬在教会墓地里,到‘圣米克尔节’就三年了。她是一个刚强的女子,愿天主的光辉照着她的灵魂!雅金卡同她母亲一模一样,只是年轻些。”  山谷后面是山风,  女儿的模样总像娘。  跳啊!跳啊!  “我告诉玛尔戈赫娜别去爬那棵松树,她年纪不轻了。可是她偏要爬;树枝断了,她摔了下来,伤得很厉害;三天里就死了。”  “主啊,愿您的光辉照着她的灵魂!”玛茨科说。“我记得,我记得!她发脾气的时候,佃农们总要躲到草堆里去。她很能干。原来她从松树上摔下来了!”  “她像一颗松果似地掉了下来。您知道,出丧以后,我悲伤得神志昏迷,他们三天都无法使我清醒过来。他们以为我死了。末后,我哭了很久很久。但是雅金卡也很能干。多亏她照顾一切。”  “我不大记得她了。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没有斧头柄那么长呢。她能从马身下走过去,而碰不到马身。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必定长大了。”  “到‘圣爱格尼斯节’就十五岁了;但是我有一年多没有看见她了。”  “您为什么没有看见她?您到哪里去啦?”  “打仗去了。我不必留在家里,雅金卡会照顾一切。”  玛茨科虽然病着,可是一提起打仗,他就全神贯注地听着,还问道:  “也许您曾经在威斯克拉威托特公爵那里待过吧?”  “不错,我在那儿,”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快乐地回答。“嗯,天主没有赐他好运气;我们给爱迪卡打败得够惨啦。他们先打死我们的马匹。鞑靼人可不像天主教骑士那样公开攻打你,而是在老远射起箭来。你攻打他,他就逃跑,接着又朝你射箭。对付这种人,你能有什么办法?我们军队里的骑士们都吹牛说:‘我们不用端起我们的矛,也不用拔出我们的剑,就能把这些毒虫踩在我们的马蹄下。’他们就这样吹了牛;可是等到不可胜数的箭嗖嗖地、昏天黑地地射过来的时候,仗却马上就打完了,十个里人难得有一个活下来。您相信么?半数以上的军队被打死了;七十个立陶宛和俄罗斯的公爵死在战场上;你数两个礼拜也数不完被打死的贵族和其他叫作‘奥特洛克’的宫廷侍从究竟有多少”  “我听说过的,”玛茨科插嘴说,“我们也死了好多骑士呢。”  “唉!十字军骑士也给杀死了十个,因为他们奉命在威托特的军队里服务。我们死了许多人,您知道,这是因为他们从来不逃跑;威托特公爵对我们的骑士有很大的信心,打仗的时候,他要一队人纯粹波兰籍的卫队在他身边。嘻!嘻!他们里头可真太乱啦。但他没有损伤一根毫毛!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爷被打处了,还有掌剑官培那特,米柯拉伊法官,普罗科普,普尔席茨拉夫,杜勃洛戈斯特,拉席维崔的雅斯柯,皮里克·玛朱尔,米霍夫的华希,‘伏叶伏大’梭哈、付姆勃罗伏的雅斯柯,米罗斯拉夫的雅斯柯,希契辟茨基,奥德斯基和陀姆科·拉戈达。谁能数得清所有这些人!他们有此人身上中了鞑靼人那么多的箭,死后就像只豪猪,真是惨不忍睹!”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仿佛是在讲一个最有趣的故事,又立即唱起歌来:  你这才知道鞑靼人的厉害,  他打败了你就远远逃开!  “唔,后来怎样呢?”兹皮希科问。  “后来大公爵逃掉了;不过他还像往常一样勇敢。你越压得他重,他越跳得远,像一根榛子手杖一样。我们冲到泰伐宁河滩去保护那些过渡的人,赶来援救我们的还有少数几个波兰骑士。第二天,爱迪卡带着一群鞑靼人来了;但是他一无成就。嗨!当他要涉过浅滩的时候,我们狠狠地打得他毫无办法。我们打死了和活捉了他们好多人。我自己就捉了五个鞑靼人,我把他们送到兹戈萃里崔去了。你们就可以看见他们长着怎样的狗头。”  “在克拉科夫,人们说战争也许会打到波兰来。”  “唔,爱迪卡可不是个傻瓜!他很知道我们有什么样的骑士;他也知道最伟大的骑士都还留在国内,因为王后不高兴威托特独断独行地发动战争。嗳,他是狡猾的,那个老家伙爱迪卡!他明白公爵在泰伐宁的军队已经增加了,早已跑出了什一税上地的范围,逃得老远了呢!”  “但是你却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那里没有事情好干。我在克拉科夫听到你们的消息,得知你们动身比我稍微早些。”  说到这里,他转向着兹皮希科:  “嗨!我的爵爷,我上次看见你,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可现在呢,虽然天还没亮,我可想象得出你已经长得像一头野牛那样大了。你的石弓上了弩啦,谁都看得出你是打过仗的。”  “我是在战争中长大的。你去问问我叔父,我在这方面是不是有经难。”  “这倒根本用不着问你叔父;在克拉科夫我看到了塔契夫的爵爷,他告诉了我关于你的情形。但是,我晓得那个玛朱尔人不愿把他的女儿嫁给你。我可对你丝毫没有反感,我喜欢你。等你看见我的雅金卡,你就会忘掉那一个姑娘了。她真是个绝色的美人!”  “即使我看到十个像您的雅格娜[注]一样的姑娘,我也决不会忘掉她。”  “我把莫奇陀里庄园作为她的嫁妆。有好多人向我要雅格娜,你不担心么?”  兹皮希科想要回答:“我可没向您开过口!”但是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又开始唱道:  我将伏在你的膝下,  请把雅格娜嫁给我,  嗳,把雅格娜嫁给我!  “您总是快乐地唱着歌,”玛茨科说。  “唔,天上诸圣在做些什么呢?”  “他们唱歌。”  “这可对啦!只有魔鬼在号哭。我宁愿到那些唱歌的地方去,却不愿到那些号哭的地方去;圣彼得将会说:‘我们必须让他进天国;否则,他会到地狱里去歌唱,那就不对了。’瞧,天亮了!”  果然天亮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空地上倒有一大半地方是一个湖,湖边有几个人在捕鱼;他们看到这些带着武器的人,都撇下网,立刻拿起鹤嘴锄和棍棒,站了起来,准备战斗。  “他们以为我们是强盗呢,”齐赫笑着说。“嗨,捕鱼的!你们是谁家的人?”  他们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怀疑地望着;最后,其中有一个年老的认出了他们都是骑士,便回答道:  “是杜尔查的修道院长神甫的人。”  “那是我们的亲戚,”玛茨科说,“就是把波格丹涅茨收作抵押品的那一位。这一带一定是他的森林了,一定是刚刚买进来的。”  “他没有买,”齐赫回答。“他为这一带森林同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打过一仗。看来这修道院长击败了维尔克。一年前,他们为这一带森林,骑在马背上用矛和长剑战斗过;结果如何我不知道,因为我离开了。”  “唔,我们是亲戚,”玛茨科说,“他不会同我们争吵的。”  “也许不会;他是一个懂得怎样戴上头盔、具有武侠精神的修道院长;但他是虔诚的,唱起弥撒来也很好听。您不记得么?他望弥撒时大声呼喊,连燕子都从天花板下面的窝里掉了下来。那实在是为天主增光。”  “我当然记得!他能够在十步之外吹熄祭坛上的蜡烛。他到过波格丹涅茨么?”  “到过的,他到过。他在那片地上安排了五个农夫。他也到过兹戈萃里崔我的家。因为您知道,他给雅金卡施过洗礼,他非常喜爱她,叫她做小女儿。”  “愿天主将赐福于他,要是他肯把那些农夫留给我的话。”玛茨科说。  “哦!五个农夫算得什么!叫雅金卡去求他,他一定不会不答应。”  说到这里,谈话停顿了一会儿,因为灿烂的太阳已经越过这片黑暗的森林,从粉红色的沙丘那边升起来,照亮了周围的景物。骑士们按照惯例欢呼道:“光荣归于耶稣基督!”于是画过十字后,他们就开始做早祷。  齐赫第一个做完,他对他的旅伴们说:  “我希望不久看见你们过得很好。嗨!你们两人都变了。您,玛茨科,必须恢复健康。雅金卡会照顾您,因为你们家里没有女人。谁都能看得出你肋骨中间有一块铁。”  他又转身向兹皮希科说:  “你也出来露露面吧。啊,全能的天主!我记得你小时候常常拉住马尾巴,爬到马驹的背上;可现在呢,多雄壮的一位骑士啊!脸相就像个小爵爷;身躯却像个刚强的男子汉。这样的身躯甚至能同一头熊搏斗。”  “一头熊对他算得了什么!”玛茨科说。“他比现在年纪还要小的时候,有个弗里西安人管他叫乳臭未干的小孩,他发起怒来,一把就拉掉了那个弗里西安人的胡子。”  “我知道,”齐赫插嘴说,“以后你们就打起来了,俘获了他们的扈从。塔契夫的爵爷把这件事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我:  来了一个非常骄傲的日耳曼人,  却给揍得眼青鼻肿,进了坟墓。  跳啊!跳啊!”  兹皮希科看着齐赫的瘦长的身材,看着他那瘦瘦的脸上长着一只大鼻子,看着他那含笑的圆眼睛,心里觉得好生奇怪。  “哦!”兹皮希科说,“有这样一位邻居,准可以无忧无虑了,但愿天主能使我的叔父恢复健康。”  “有一个快乐的邻居真是件好事情,因为同一个快乐的人在一起是不会有争吵的,”齐赫回答,“听我跟你说吧。你们离开家里已经很久,在波格丹涅茨不见得会很舒服。我不是指农务,农务已经由修道院长去照顾了;他开了一大片森林,并且安排了一些新农夫住在那里。但是因为他常常到那里去,你们会发现食橱是空的,甚至在屋里,要睡觉板凳没有一条,干草找不到一束;病人总需要舒服一些。你们最好同我一起到兹戈萃里崔去。我很高兴留你们住一两个月。在这段时间里,雅金卡会照料波格丹涅茨。由她去安排,你们自己不必操心。兹皮希科可以常常到那里去看看农务;我一定去把修道院长请到兹戈萃里崔来,你们可以同他结清账目。那女孩会好好地侍候您,像侍候父亲一样,生病期间,有女人侍候是最好不过的了。好吧,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接受我的邀请么?”  “我们知道您是一位好人,一向是位好人,”玛茨科感动地回答:“但是您可知道,要是我会因这个伤而死的话,我宁愿死在我自己家里。再说人回了家,就是他老啦,他也能过问过问各种事情,检查和料理许多其他的事情。如果天主命令我到另一个世界去,那我没有办法!即使加意留神,那也是逃不了的。至于不方便嘛,我们在战争中已经习惯了。即使是在一束草上睡觉,对于一个在光秃秃的地上睡了好几年的人,也是愉快的了。我感谢您的好心,如果我不能向您表示我的谢意,天主会许可兹皮希科代我做的。”  以心地和善和急公好义而著名的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再三邀请,玛茨科却坚决婉辞:“如果我一定要死的话,还是死在自己院子里的好!”  好多年来,他一直想要看看波格丹涅茨;因此,既然现在快到家门口了,他非得去看一次不可,哪怕到那里去度过他最后的一夜也好。天主是慈悲的,终究让他这样一个重病的人赶到了这里。  他用手拭去了眼睑下的泪珠,四下看了一阵,说道:  “如果这一带是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的森林的话,我们今天下午就可以到家了。”  “这些森林现在不属于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了,而是属于修道院长了,”齐赫说。  玛茨科微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  “如果是修道院长的,那末有一天,就要是我们的了。”  “嗨!刚才您还在谈到死哩,”齐赫快活地说,“现在却想比修道院长还要寿长了。”  “不,我不会比他活得长,兹皮希科也许会。”  森林里的号角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齐赫勒住了马,侧耳倾听。  “有人在打猎,”他说。“等一等。”  “也许就是修道院长。在这里遇见他倒是愉快的。”  “静一静!”  这时候齐赫转身向着他的随从们喝道:  “站住!”  他们站住了。只听得号角声更近了,没多久,还听见一阵狗吠声。  “站住!”齐赫又说了一遍。“他们向着我们这边来了。”  兹皮希科跳下马来,喊道:  “把石弓给我!这野兽也许会向我们冲来!快!快!”  他从仆人手里把石弓一把抢来,把它撑在地上,用小腹压了下去,身子弯倒,背脊用力弯下去,像一张弓似的,等他双手抓住弓弦,就把它搭上铁钩,然后安上一支箭,跳进树林里去了。  “他不用曲柄就拉开了石弓!”齐赫低语说,他对这样大的力气感到吃惊。  “嗬,他是个有力气的孩子!”玛茨科自豪地回答。  这时候号角声和狗吠声越来越近了;突然间,树林的右面发出一阵沉重的践踏声,夹杂着丛林里树枝的折裂声——接着,丛林里冲出来了一头毛茸茸的长角老野牛,庞大的头低垂着,眼睛充血,气喘吁吁,煞是可怕。它冲到路旁一道水沟跟前,一下子就跳了过去,落地的时候前脚跌倒了;但它立刻又站了起来,眼看就要消失在路那边的丛林里了,不料就在这当儿,石弓的弦嗖的一声,发出一阵唿哨似的箭声,这头野兽后脚一仰,竖起身子,在原地打转,接着猛然吼叫起来,就像遭到了雷击似地倒在地上。  兹皮希科从一棵树后露出脸来,又拉开石弓的弦,准备再射一箭,于是悄悄走近那倒在地上却还在用后脚刨土的野牛。  但是看了它一眼之后,他从容地转向自己的扈从们,远远向他们喊了起来:  “我这一箭射得很猛,它已经受了重伤。”  “你真了不起!”齐赫一面策马向他赶过来,一面说。“一箭就射中了!”  “就是因为隔得近,速度又快。您瞧;不但箭头的铁,连箭身都整个儿射到它左肩骨下面去了。”  “这附近一定有猎人,他们会来要这头野兽的。”  “我不给!”兹皮希科答道。“我是在路上打死它的,这条路又不是私产。”  “如果路是修道院长的呢?”  “那就让他拿去吧。”  这时候从森林里跑出来一二十条狗,一看见这野兽,就尖叫着向它冲了过来。  “猎人们马上就要赶来了,”齐赫说。“瞧!这不是他们么,不过他们还没有看见这头野兽哩。站住!站住!这里来!这里来!野牛倒在这里,倒在这里!”  齐赫突然不作声了,用手遮着双眼,过了一会儿才说: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啊?是我眼花了呢,还是我的幻觉呢?”  “前面有个人骑着一匹花斑马来了,”兹皮希科说。  齐赫立刻喊了起来:  “耶稣基督啊!这一定是雅金卡!”  他骤然间高声叫喊道:  “雅格娜!雅格娜!”  于是他向前冲去;但是不等他的马迈开大步,兹皮希科已经看见了一个极其奇妙的景象——原来是一个姑娘,像个男人似的骑着一匹黑马,向他们急驰而来;她手中拿了一张石弓,肩上背着一支刺猪的矛。她的飞扬的头发上满缠着蛇麻子的球果;她的脸像曙光似的明媚。她的衬衫胸前敞开着,外面披着一件“舍达克”[注]。她来到了他们跟前,勒住了马,脸上顿时流露出惊奇。犹豫、快乐的神情;过了好久,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用一种孩子气的声调叫了起来:  “达都罗,达都斯,最亲爱的!”  一刹那之间,她从马上跳下来了,齐赫也下了马来迎接她;她扑到父亲身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好大一阵工夫,兹皮希科只听见父女两人的亲吻声和一声声愉快的呼喊:“达都罗!”雅古拉[注]!”“达都罗!”“雅古拉!”  双方的扈从们现在都走近了,玛茨科也到了;他们父女俩还在一声声彼此呼喊着:“达都罗!”“雅古拉!”而且互相亲吻着。最后,雅金卡问道:  “这样说来,您是决定不参加打仗,回家来了么?您身体好么?”  “不去打仗了。我怎么会身体不好呢?你呢?还有小伙子们呢?他们也都好么?一定都很好,否则,你也不会在森林里奔跑了。但是,我的姑娘,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您没有看见我在打猎么?”雅金卡回答,一面笑着。  “在别人的树林里打猎么?”  “修道院长允许我的。他还给我派来了几个有经验的猎人和一群猎狗哩。”  说到这里,她转身向仆人们:  “把这些狗赶走,它们会咬破兽皮的!”  然后对齐赫说:  “哦,您回来了,我多么高兴!”他们又亲吻起来。等亲吻好了,雅金卡说:  “我们现在离家很远了,都是为了追这头野兽。我们准追了十多英里路啦,马都跑不动了。这头长角野牛有多大啊!您看到没有?它至少中了我三支箭,最后一箭才结果了它。”  “最后一箭结果了它,可不是你的箭,是这位青年骑士把它射死的。”  雅金卡把头发往后一甩,目光锐利地望着兹皮希科,表情不大友善。  “你知道他是谁么?”齐赫问。  “我不知道。”  “怪不得你不认识他了,因为他长大了。你也许认得波格丹涅茨的老玛茨科吧?”  “天主啊!是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么?”雅金卡喊道。  她走到马车跟前,吻着玛茨科的手。  “是您么?”  “是呀,是我;我不得不坐在马车上,因为日耳曼人把我射伤了。”  “什么日耳曼人?不是在跟鞑靼人打仗么?”  “仗倒是同鞑靼人在打,但是我们没有参加那场战争;我们在立陶宛打过仗,兹皮希科和我。”  “兹皮希科在哪里?”  “你还不认得兹皮希科?”玛茨科微笑着说。  “那个人就是兹皮希科么?”这姑娘喊道,一面重新望着这年轻的骑士。  “是的,就是他。”  “你得吻他一下,他是你的老朋友啦!”齐赫高兴地说。  雅金卡快乐地转向兹皮希科;但是她突然往后一退,用手掩住了眼睛,说:  “我怕羞。”  “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兹皮希科说。  “是啊!我们很熟。我记得八年前,你同玛茨科来访问过我们,那时候我的妈都拉[注]还给了我们一些蜜渍的坚果,你仗着自己年纪大,还用拳头打了我,把所有的坚果都吃掉了。”  “他现在可不会那样了!”玛茨科说。“他跟随过威托特公爵,在克拉科夫的城堡里待过,已经学会了宫廷的礼节啦。”  但是雅金卡现在却在想别的事,后来才向兹皮希科问道:  “那末是你射死这头长角野牛的了?”  “是的。  “我们得看看箭在哪里。”  “你看不见的,箭射进它的肩胛骨下面去了。”  “安静些,别吵嘴,”齐赫说,“我们都看到他射死这头长角野牛的,我们还看见他更出色的本事哩:他不用曲柄就能拉开石弓。”  雅金卡第三次望了望兹皮希科,这一回还带着惊奇的神情。  “你不用曲柄就能拉开石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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