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很晚的时候,伊恩问我,“你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托马斯?” “因为今天,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我回答,“他是我的父亲,就像他是那些来这教堂的人们的神父。可是你为什么哭啊?就因为约翰神父对你做的事吗?” “不是,我哭是因为我也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我像你一样成了一个孤儿。” “可是你的爸爸还活着。他在德拉敦。”我哭着说。 “不,那是一个谎言。”他又开始哽咽起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真相。蒂莫西·弗朗西斯也许是你的神父,但他是我的爸爸。” 丝蜜塔一脸悲伤。“太惨了,”她说,“我现在才明白蒂莫西神父所说的‘一个神父的重担’真正意味着什么。难以想象,这么多年来,他是怎样过着双重的生活——作为一个神父,背地里还是一个已婚男人与父亲。对了,伊恩后来怎样了?” “我不知道。他回英格兰了。我想是投奔他的某个叔叔了。” “那你呢?” “我被送进了一所少年之家。” “明白了。现在告诉我有关第二个问题的事。”丝蜜塔说着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播放按钮。 我们正处在广告时段。 普瑞姆·库马尔倾身过来对我耳语道,“我来告诉你下一个问题是什么。我会问你FBI是做什么的,你一定听说过这个组织,对不对?” “没有。”我摇头。 他做了个鬼脸。“我就知道你没有。听着,我们愿意让你至少再赢点儿钱。我可以换一个其他问题。赶快告诉我,你熟悉任何缩写吗?”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我不知道FBI,但我知道INRI。” “那是什么?” “就是写在十字架顶端的字母。” “哦!好,我马上在资料库里查一下。” 广告时段结束了。开场曲响了起来。 普瑞姆·库马尔转向我,“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先生,我对你的宗教信仰非常好奇。你的名字好像包含了所有宗教。请告诉我,你去哪里祷告?” “一个人必得去寺庙,或者教堂,或者清真寺才能祈祷吗?我相信卡比尔所说的。东有哈瑞,西有安拉。用心体会,你就会同时找到罗摩和卡拉姆④。” “说得好!托马斯先生。看来你对各种宗教都颇有研究啊。这样的话,下面这个问题就难不倒你了。OK,接招吧。现在请听第二个问题,奖金两千卢比。请问,通常刻在十字架上的字母是如何排列的?A,IRNI;B,INRI;C,RINI;D,NIRI。听明白了吗?托马斯先生?” “明白。”我回答。 “好。那就让我们听听你的回答。” “答案是B。INRI。” “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吗?” “是的。”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现。 “绝对正确,百分之百正确!你刚刚赢得了两千卢比!” “阿门。”我说。第四章 弟弟的承诺(1) 作出决定之前,你应仔细考虑事情的方方面面。如果发生紧急情况,应拿得起放得下。新邻居会带来欢乐的气氛。住的地方会发生小问题,但你能迅速而准确地解决它。除非有人征询你的意见,否则不要轻易说出你的真知灼见。 今天的《马哈拉施特拉邦时报》上的每日星座运势专栏,对像我这样生于十二月份最后一周的摩羯座人作了如上的预言。 我不读《马哈拉施特拉邦时报》。事实上,我什么报纸都不读。但我时不时会从巴弗先生的垃圾筒里顺手抓一份回来。用它在厨房里引火再好不过。有时,当我实在无事可做了,赶在它化成灰烬前,我会随便翻翻,以消磨时间。 我也不相信占星术。假如我信的话,按照算命大师拉曼羡卡·夏斯特里的预言,我应该活不到现在。但今天的每日星座运势倒说得跟真的似的:的确有新邻居搬进了我们隔壁的房间;家里也确实有个小问题。 我们刚从皇家电影院回来。萨利姆还处在失控的狂怒中。他将阿玛安·阿里的海报统统撕了下来。近三年来它们装饰了我们小小单间的所有墙面。阿玛安身着皮衣的海报被撕成了碎片。阿玛安骑在摩托车上的海报被刀子划得稀烂。**上身露出胸毛的阿玛安被丢进了垃圾箱。持枪的阿玛安被切得支离破碎。阿玛安和他的马一起被火焰吞噬。当所有的海报都消失了,我们的房间,那只有两张床的房间,突然间显得比以往更空无一物;粉刷过的墙壁上,那些发霉的斑点再也无处可藏。 顾不得每日星座运势上的警告,我忍不住给了萨利姆几句聪明的忠诫。 “你还记得吗?十个月前,你忙着要帮阿玛安和乌尔瓦希破镜重圆时,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去管别人的闲事,或者把别人的麻烦变成自己的麻烦。记住这个教训吧,以后别再犯傻。” 萨利姆绷着脸听我进言,那张阿玛安在泳池中被一帮美女簇拥的海报被他跺在脚下。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像是终于有新的房客搬进我们隔壁的房间。我兴奋起来。认识新的人总是好事。我希望新房客中有跟我同样年龄的男孩。普特和迪海尼西虽说是好玩伴,但他们的父母很少准许他们在周日来跟我玩儿,而周日是我唯一不必工作的日子。阿贾伊,那个爱卖弄的家伙,也搞得我很烦。我告诉他我进了一家铸造厂,他竟当着整个分租公寓住户的面取笑我。没错,比起为电影明星工作,在铸造厂干实在没啥意思,但总比在街上乞讨强吧。 经历过与女演员妮丽玛·库马里一起度过的时光,再加上住在她的公寓里,我几乎淡忘了分租公寓中的那段生活。那里的鸽子笼般的单间宿舍住满了中下层的百姓。分租公寓区就好比孟买发臭的腋窝,住在那儿的人只比住在达拉维之类贫民窟里的人略微强一点儿。正如巴弗先生有一次跟我说的:富人们住在用花岗岩与大理石建造的、有四个卧室的公寓里,他们享受生活;贫民窟里的人住在破烂肮脏的草棚里,他们忍受苦难;我们住在这过度拥挤的租屋里,仅仅是活着而已。 但住在分租公寓也确实有它的好处,发生在妮丽玛·库马里身上的悲剧永远不会在这里上演。因为这儿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每一件正在发生的事。所有住户头上顶着同一片屋顶,拉撒洗浴在同一个地方。这里的住户可能不会在社交场合相遇,但不可避免地一定会在排队上公共厕所时相遇。据说戈卡莱先生与他太太就是在等着上公厕时对上眼的;不到一个月两人就结婚了。 在分租公寓里,我没有任何机会与任何女孩坠入情网。她们个个又胖又丑,没有一丁点儿像我喜欢的女明星普芮雅·卡普尔。还有,她们全都喜欢愚蠢的玩意儿,比如洋娃娃;玩不了任何像样的游戏,像拳击和空手道什么的。但这并不表示,我有很多时间玩这类游戏;实际上,整个白天我都在铸造厂干活,晚上六点才能回来。冶炼金属是件粗重的活计。铁水熔化时散发的热量逼得人透不过气来;在明亮的橙色火光刺激下,你的眼睛常常什么也看不见。 “托马斯!”我听到叫声,是我们这儿的管理员罗摩克里希纳先生。他可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灯泡坏了水压不够,我们去找罗摩克里希纳先生;没有足够的钱付当月的房租,我们去求罗摩克里希纳先生;二楼有一段木头扶栏破损摇晃,成了个安全隐患,我们催了罗摩克里希纳先生好多次,希望他赶快修一下。 我应声走出房间,只见罗摩克里希纳先生与一个矮个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块。那男人皱着眉头,看起来像是憋了很久没上厕所似的。“托马斯,见过桑塔拉姆先生。他是新来的房客。他住你们隔壁那间。我已经跟桑塔拉姆先生说过,你是个很有责任心的男孩。麻烦你帮他和他的妻子女儿安顿下来。好了,桑塔拉姆先生,我得走了。” “哦,没劲,”我暗自思忖,“没男孩。”我想看看他的妻子和女儿长什么样,但只大致瞥见一个灰头发的妇女,还有一个看来比我大的女孩。女孩坐在床上,黑色长发扎在脑后。桑塔拉姆先生见我向他的房间里张望,急忙关上了门。 “你是干什么的?”我问桑塔拉姆先生。 “我是个科学家,一个天文学家。你不懂的。最近这个阶段我要休息一下,所以在威貌服装店当销售经理。住在这里只是个非常临时性的安排。我们很快就会搬到纳瑞曼区的豪华公寓去了。” 我知道桑塔拉姆先生在撒谎。那些能住得起纳瑞曼区的人绝对不会住在出租房里,哪怕是暂时的。 分租公寓里的房间墙壁非常薄。如果将耳朵贴在与隔壁房共用的墙上仔细听——更好的办法是将一个玻璃杯倒扣在墙上,再将耳朵贴在杯子的另一端——你几乎可以听到隔壁房间发生的任何事情。萨利姆和我经常偷听我们左边的邻居。他们的房间与我们的厨房只有一墙之隔。巴帕特先生和太太早已不再是年轻夫妇,盛传巴帕特先生还会打巴帕特太太,但他们显然在夜里又和好如初,因为萨利姆和我经常听到他们沉重的呼吸声与喘息声。听到他们发出“喔”和“啊”的声音时,我们就偷着乐。 我选了个不锈钢的杯子,扣在与桑塔拉姆先生家相邻的墙上,然后将耳朵紧贴其上。我能听到桑塔拉姆先生在说话。 “这地方简直是个黑洞。住这里完全有失我的尊严。但为了你们两个,我会忍辱负重,直到找到一个体面的工作为止。听好了,我不准任何街头混混进这间屋子。天知道他们是从哪个地狱洞穴里冒出来的。有两个就住在我们隔壁。我看就是些最底层的无赖。谷迪雅,如果我逮着你Ω移Ω动Ω书Ω城Ω跟分租公寓里的任何男孩说话,看我不用皮带抽死你。听明白了吗?”他雷鸣般吼道,我吓了一大跳,杯子失手落地。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很少见到桑塔拉姆先生,也压根儿就没见过他的妻子或女儿。女孩可能每天都去学校。当我从铸造厂回到家时,她在她的屋子里,但门总是紧紧关着。 萨利姆根本没注意到我们有了新邻居。他做着一份饭包递送的活,一点儿空闲时间都没有。他得在早上七点起床,打扮妥当。穿上一件宽松的白衬衫和棉布宽松裤,头上戴一顶白色尼赫鲁帽。这帽子如同徽章,专门标识孟买所有的饭包快递员,差不多有五千人干这个工作呢。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他要从大约二十五间公寓中收集家庭制作的午餐盒饭,然后将盒饭送到加可帕当地的火车站。在那里,盒饭被按照目的地进行分类,每个餐盒盖上都贴上一个标记,不同色彩的,要么是圆点要么是破折号要么是叉叉,然后装上指定的火车,于午餐时间准时送扺整个孟买的中产阶级高管和蓝领工人的手中。萨利姆再从另一列火车上收取午餐盒饭,依照圆点或是破折号的标记来确定地址,然后在加可帕地区递送这些盒饭。他得特别特别小心,因为一个失误就会害得他把工作丢了。他绝不敢把装有牛肉的盒饭送给印度教徒,把带猪肉的盒饭送给穆斯林,或者把盛着洋葱和大蒜的盒饭送给素食的耆那教徒。 这会儿是晚上九点,萨利姆正在翻看一本电影杂志。我跪在我的床上,左耳紧贴扣在墙上的不锈钢杯子。我听到桑塔拉姆先生对他女儿说:“这儿,谷迪雅,从接目镜看过去。我已经调好了望远镜。你能看见镜中央有个亮红色的物体吗?那是火星。” 我低声对萨利姆说,“快,拿个杯子。你一定要听听这段。” 萨利姆也将耳朵贴到了墙上。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我们听了一堂对夜空的实况描述。我们听到恒星星座、星系和彗星,大熊座和小熊座,还有叫做银河系和北极星的。我们也知道了土星环和木星的卫星。 听着桑塔拉姆先生的讲解,一种奇异的渴望充满了我的心。我多希望自己也有个父亲;他也能教给我关于恒星和行星的知识。这之前,夜晚的天空在我眼里只是一团漆黑,但现在,它突然间变成了充满含义和奥妙的所在。桑塔拉姆先生的个别辅导刚一结束,我和萨利姆就立刻将脖子伸出一楼的窗户,试着寻找他刚才讲到的那些重要的星星。没有望远镜的帮助,我们从幽暗的天空中看到的只是些白色的小圆点。但当我们辨认出大熊座的七颗星星时,还是万分惊喜尖声欢叫。了解到月亮上发暗的斑块不是什么污点而是环形山和海,让我们充满了成就感,就好像是我们开启了宇宙的秘密。 那个夜晚,我没有梦见白色纱丽飘飘的女人,我梦见了围着土星的环,绕着木星的月亮。 一个星期后,我惊觉到桑塔拉姆家传过来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喵!”我立刻手持不锈钢传声筒爬到墙那儿。 只听谷迪雅说:“爸爸,快来看,我弄到了一只猫。它是不是很可爱呀?这是我朋友罗希妮家的大猫生下的小猫。我能留下它吗?” “我可不喜欢养什么宠物,”桑塔拉姆太太嘟哝道,“这屋子光人住已经够挤了,哪儿有地方再养只动物?” “求你了,妈妈,它才多小一点儿啊。爸爸,求求你同意吧。”她恳求道。 “好吧,谷迪雅,”桑塔拉姆说,“留下它吧。你准备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 “太好了,谢谢爸爸,我想叫它汤米。” “不怎么样,这名字太一般了。这只猫将要生活在天文学家的家里,所以我们应该用一颗行星给它命名。” “叫什么好呢?叫它木星行吗?” “不好,它是家里最小的,它只能叫冥王星。” “太棒了,爸爸,我喜欢这个名字。来吧,冥王星!冥王星来喝点儿牛奶吧。” “妙!”冥王星回答。 这类小小的片断使得我对桑塔拉姆先生刮目相看,也许他并不是真那么差劲。但后来我再次发现看人不可以太表面化,实际上,好与坏不过一线之差。 一天晚上,我看见桑塔拉姆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嘴里喷着威士忌的气味,走路东倒西歪,得有人搀扶着才上得了楼。这样的情况在第二天、第三天重复发生。很快,分租公寓里谁都知道桑塔拉姆先生是个酒鬼。 酒鬼在印地语电影中是被取笑的丑角。只要一想到柯施托·慕克吉提溜个酒瓶的形象,人们就忍不住捧腹大笑。但在真实的生活中,酒鬼一点儿也不可乐,反而令人恐惧。每次桑塔拉姆不省人事地回到家里,我们不用传声筒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用最高的音量大吼大叫,吓得萨利姆和我在我们的房间里缩作一团,就好像我们也是他责骂的对象。最后他的咒骂变成了一种例行公事,我们实际上总得等他鼾声响起后才敢睡觉。我们开始害怕从桑塔拉姆下班回家到他在床上睡死这段时间。这段时间,对我们来说,是恐惧之域。 我们以为这只是个过渡,桑塔拉姆总有一天会恢复原状的。但事实上情况越来越糟。桑塔拉姆酒喝得越来越凶,并且开始乱扔东西。一开头他只是狠狠地将塑料杯和书本摔到墙上;后来,他动手砸锅碗瓢盆。这让住在他隔壁的我们日子很难过。但我们很清楚,找罗摩克里希纳先生抱怨一通毫无用处。两个十三岁和十一岁的普通租户说的话实在没什么分量。所以每当隔壁有什么东西摔在墙上,我们只能把头深深缩进被窝里。一听到碗盘或者瓷器被砸碎的声音,我们就吓得直哆嗦。 甚至连这样的情形也未能持续多久。很快,桑塔拉姆先生开始往别人身上扔东西。遭殃的自然是他的妻子女儿。他将郁积的愤怒最大程度地倾泻在他妻子身上。“你这个贱人!就是你搞得我走下坡路。我无法在黑洞里写研究报告,还不得不向那些该死的家庭妇女们一件又一件地展示衬衣和纱丽。我恨你!你怎么不去死?”他大声抱怨着,将一个胡椒粉摇瓶、一只玻璃杯、一个盘子扔向他的妻子、女儿和女儿的猫。 一天晚上,他完全疯了,将一杯滚烫的茶泼向他的妻子。谷迪雅抢前一步保护母亲,结果滚开的液体泼在了她身上,烫伤了她的脸。她在极度痛苦中尖叫。桑塔拉姆先生醉得太厉害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我冲出门帮桑塔拉姆太太叫了辆出租车,带她女儿去医院。两天后,桑塔拉姆太太来找我,问我可不可以随她去医院看看谷迪雅。“她很寂寞,也许你能跟她聊聊天。” 于是我陪同桑塔拉姆太太,破天荒地第一次去了医院。第四章 弟弟的承诺(2) 走进一家医院时,首先袭击你感官的就是气味。那种刺鼻的消毒剂气味弥漫在脏兮兮的病房的所有角落,让我恶心到想吐;第二呢,就是在那里你看不到一个幸福的人。病人们躺在绿色的床上呻吟悲啼。就连医生和护士看上去也都阴沉沉的。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所有人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没有谁会真正因为你而烦恼不安。我原本想象有不少医生护士团团围着谷迪雅,却发现她独自一人躺在烧伤科的病床上;没有一个护士看护她。她的脸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黑色的眼睛。 “谷迪雅,看看谁来看你了。”桑塔拉姆太太说着,看我时满脸堆笑。 接近女孩让我感到羞怯。她显然比我大不少。我只是一个偷窥者,偷听到她生活里的零星片断;我几乎不了解她。我看不见她的嘴唇,不过从她的眼睛中,我可以看出她在对我微笑。这微笑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跟她呆了有三个小时,漫无目的地说这说那。谷迪雅问我,“你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奇怪的名字——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 “这个故事太长了,等你好了我再告诉你。” 她告诉我她自己的一些事。我得知她很快就要读完中学,开始上大学。她的志向是成为一个医生。她问起我的情况。我没有告诉她有关蒂莫西神父的任何事,以及后来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但我讲了我在分租公寓的经历。我告诉她自己作为一个铸造厂工人的生活。她全神贯注地倾听,让我感到自己很重要,很有用。 一位医生进来,告诉桑塔拉姆太太说她的女儿很幸运,只是轻度烫伤,不会留下永久性的疤痕;她在一个星期内就能出院。 与谷迪雅一起消磨的三个小时,让我对她爸爸有了更多的了解。桑塔拉姆太太对我说:“我丈夫是个著名的天文学家。真的,他从前是个科学家。他曾经在阿亚伯哈塔太空研究所工作,用巨大的望远镜观察星星。我们以前住的是独立的带平台的房子,就在研究所大院里。三年前,他发现了一颗新的星星。这是个非常重大的科学发现,但一个同为天文学家的同事却窃取了这一成果。这件事完全击垮了我丈夫。他开始酗酒,跟他的同事们吵架。一天,他不知怎么与研究所主管发生冲突,在气头上差点儿把那人给打死。他当即被踢出了研究所。我还不得不上门恳求主管,不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离开研究所后,我丈夫在一间挺好的学校找了份物理老师的工作,但他无法管住自己的酒瘾和火暴脾气,为了学生们很小的失误而痛打他们,六个月后他就被开除了。从那以后,他只能打点儿零工,在机关食堂里当管理员,在工厂当会计,现在在一家服装店当销售助理。我们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所以才不得不住到分租公寓来。” “桑塔拉姆先生就不能把酒戒了吗?”我问她。 “我丈夫对我发过誓,说他再也不沾酒了。我一开始也相信最糟糕的日子即将过去。但他从来无法遵守自己的诺言。看看,现在发生了什么。” “帮我个忙,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谷迪雅说,“在我回家前帮我照料冥王星。” “一定。”我许诺。 突然间她伸出手臂,将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你就像我的弟弟一样,你说是吧,妈妈?”她说。桑塔拉姆太太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崭新的关系。我曾想象过自己是某人的儿子,但从未想象过自己是某人的兄弟。所以我只是握着谷迪雅的手,默默体会着我们之间无言的联系。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身穿白色纱丽怀抱婴儿的女人。风在她身后咆哮,长发飞扬,遮住了她的脸。她将孩子放进一个衣筐就离开了,就在这时,另一个女人出现了,她同样高挑而优雅,但她的脸整个包裹在绷带里。她从衣筐里抱出婴儿,不住地亲吻他。“我的小弟弟。”她说;“姐——姐——”婴儿发出咯咯的声音,回应她。喵!一声压抑的猫叫突然刺破了黑夜。我醒过来,极力辨别我听到的声音是来自梦境还是隔壁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我在巴弗先生丢弃《马哈拉施特拉邦时报》的垃圾筒里,发现了冥王星软绵绵的、受过严重摧残的尸体。小猫的脖子断了,毛茸茸的身体散发着威士忌的气味。桑塔拉姆跟他妻子说,冥王星逃走了。我知道事实真相,但说出来毫无意义。我宁愿相信冥王星确实是逃走了,逃到了另一个好一点儿的世界。 “我非常喜欢谷迪雅,”我对萨利姆说,“我必须确保桑塔拉姆不再对她做同样的事。” “可是你能做什么呢?这可是人家的事。” “这也是我们的事。再怎么说,我们是邻居。” “还记得有一次你对我说过什么吗?别多管别人的闲事,或者把别人的麻烦变成自己的麻烦,因为那压根儿就不是个好办法。听到了吗,穆罕默德?” 我不予回答。 谷迪雅回家了,但我没能见到她,因为桑塔拉姆先生不许任何男孩进他的屋子。桑塔拉姆太太对我说,她丈夫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要改邪归正了。尽管在内心深处,她知道桑塔拉姆已无可救药,但连她也不会想到,她的丈夫能沦落到多深的深渊。 谷迪雅从医院回到家还不足一个星期,桑塔拉姆便故态复萌。这次他试图抚摸她,却不是像一个父亲那样。一开始,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我只听到他说谷迪雅是他的月亮,然后桑塔拉姆太太开始哭泣,谷迪雅尖声叫喊:“爸爸,别碰我!爸爸,请你别碰我!” 谷迪雅悲伤的哭声让我突然明白隔壁发生了什么事。我真想立刻冲进桑塔拉姆的房间,赤手空拳地杀死他。但在我鼓足勇气前,桑塔拉姆响亮的呼噜声已然响起。他睡死过去了;谷迪雅还在抽泣。不用传声筒我也能听到她的呜咽。 她的哭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震撼了我。我不知道,倾听着姐姐的悲伤时,作为弟弟的我该作何反应,因为我完全没有过当弟弟的经验。但我知道一定得找到办法安慰她。只可惜,隔着一堵墙是很难去安慰别人的,无论这墙有多薄。我急得四下打量,发现正好在墙根处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孔道,水管子从那里通入隔壁的公寓。那个孔足够插进一条胳膊。我马上跳下床,摊手摊脚地躺在地上;我的手穿过孔道,“姐姐,别哭了。瞧这儿,握住我的手。”说着说着我也哭了。有只手急切地抓牢了我的手。我感受到有手指触抚我的胳膊,我的肘弯,我的手腕,如同一个盲人在感知某人的面容。然后那些手指与我的手指紧紧扣在一起。我感觉到一种奇妙的传递——勇气、活力与爱的传递。怎么形容都行;事实上,在那一刻我和她融为一体:我能感知她的痛,就如同那是我自己的痛。 萨利姆坐在床上,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你疯了吧,穆罕默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提醒我,“你伸手过去的洞就是老鼠和蟑螂进到我们房间的那个洞。” 但我对萨利姆和其他一切都不以为意。我也不知道我握着谷迪雅的手有多长时间。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躺在地上。我的胳膊依然插在墙洞里;一大群蟑螂在我的衬衣口袋里安睡。 第二天夜里,桑塔拉姆再一次醉醺醺、神志不清地回到家里,又一次试图骚扰谷迪雅。 “你比所有的恒星与行星更美丽。你是我的月亮!你是我的谷迪雅,我的小宝贝!昨天你逃开了,今天我可不会让你得逞了。”他说。 “你不能这样!”桑塔拉姆太太哭喊道,但她丈夫就跟没听见似的。 “别担心,谷迪雅,我对你的爱没什么不对头的。就连沙贾汗,我们伟大的皇帝,还与他亲生的女儿嘉罕·阿拉坠入情网呢。谁能拒绝给予一个男人从他自己栽种的树上采摘果实的特权呢?” “你这个恶魔。”桑塔拉姆太太喊叫道,传来瓶子破碎的声音。似乎桑塔拉姆用什么东西击中了他妻子。 “不!”我听到谷迪雅的尖叫。 仿佛一把焊枪穿透了我的脑子;熔化的铁水浇在我的心脏上。我再也无法忍受!我迅速跑到罗摩克里希纳先生的房间,告诉他桑塔拉姆先生正在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做可怕的事。但罗摩克里希纳的反应就好像在听我谈论天气。 “听着,”他对我说,“凡是发生在四堵墙之内的事,那都是别人的家务事,我们无权干涉。你只是个年纪尚轻的孤儿,还没有见识过多少世面。但我知道,打老婆、虐待、**,还有**这类事,在整个孟买的分租公寓区天天上演。从没有任何人出来做点儿什么。咱们印度人具备这种出奇的能力:眼见周遭的痛苦与不幸,却不受影响。所以,只要做一个合乎体统的孟买人,闭上你的眼睛,堵上你的耳朵,管住你的嘴巴,你就会过得像我一样幸福。快回去吧,我该睡觉了。” 我赶紧飞奔回我的房间,隔壁传来桑塔拉姆的呼噜声,而谷迪雅不住地尖声嚷嚷,说自己很脏。 “别碰我!谁也别碰我!不管谁靠近我,都会被传染。” 我想她已经失去了理智;我也失去了理智。 “传染我吧。”我大喊。我的手穿过墙上的洞,谷迪雅一把捉住我的手。 “我活不了多久了,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她呜咽着说,“我宁愿自杀也不要屈从于我父亲。” 她的痛苦在空气中漂浮,穿过洞口弥漫开来,将我紧紧环绕。 我也哭了起来。“我绝不让这样的事发生。”我坚定地对她说,“这是一个弟弟的承诺。” 萨利姆狠狠瞪我一眼,就好像许下这个诺言是犯了什么大罪一样。但我已将是非对错置之度外了。我感受着谷迪雅骨节分明的手指,以及她手上的肌肉,觉得我们俩都是被猎捕的野兽,也是犯罪的同谋。我的罪行在于,我,一个孤儿,竟然敢把别人的麻烦事自个儿扛下来。但谷迪雅的罪行又是什么呢?仅仅是她生为女孩,而桑塔拉姆是她的父亲。 第二天晚上,我便实践了我的诺言。 桑塔拉姆下班回来,爬上摇摇晃晃的楼梯往二楼去。他脚步缓慢,踉跄而行,连衣服都散发着浓烈的威士忌气味。当他正要经过那段罗摩克里希纳先生还没来得及修理的扶栏时,我从后面向他冲了过去,猛力撞了一下他的后背,他随之撞向木头扶栏。栏杆本来就已松动,根本无法承受他的体重,于是在顷刻间砰的一声断开,裂成了碎片。桑塔拉姆失去平衡,一头栽向地面。 在电影里,坏蛋从摩天大楼的顶楼坠落下来时,看上去就好像漂浮在空气里。啊……啊……啊!他在半空中踢腾着双腿,舞动着手臂。但在真实生活中,情形完全不同。桑塔拉姆没有扑扇胳膊腿;他像石头般坠落,脸冲下撞到地上。他四肢摊开躺在那儿,像展翅的老鹰一样。 只有当我看见桑塔拉姆软绵绵的身体摊在地上时,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所有可能的后果立即在我眼前浮现。 警察会驾着红灯旋闪的吉普赶到犯罪现场。他们用粉笔在尸体周围画个漂亮的轮廓,边拍照边说:“这是尸体落下的地点。”然后他们一抬头看见我在上面。警官指着我说:“就是那个男孩把受害者推下来的。抓住他!”我被带到监狱里,剥光衣服,遭受毒打,然后被带到法庭上。一个冷面法官坐在前面,身穿黑色长袍,吊扇在他头顶旋转。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落满灰尘的褪色的金色牌子,上面写着“SatyamevaJayate——真理永胜”。法官看我一眼后宣读了裁决:“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我裁定你犯了蓄意谋杀桑塔拉姆先生的罪行。根据印度刑法第302条,我判处你绞刑。” “不!”我大叫,试图逃走,但我的腿上有脚镣,手上有手铐。我被蒙上眼睛带到行刑室。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行刑台上的控制杆已经拉起。我的双腿突然悬空,我疼得尖声喊叫,呼吸被堵在我的肺腔里。当我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天堂。 但天堂看上去与分租公寓一般无二,我朝下看去,只见桑塔拉姆的身体还是像鹰一样摊开在地面上。 现在周围已经聚拢了看热闹的人,有人喊道:“快打电话叫警察!” 我立刻清醒过来,一刻也不敢停留,仓促爬下楼梯,开始狂奔。我飞跑过大门,飞跑过牛奶亭,飞跑过整幢楼。我跑向车站,乘快车赶到维多利亚火车站。我在每一个站台上搜寻我要乘的那趟车。最后我终于找到了正在启动的火车,赶紧跳了上去。 我离开了孟买,离开了谷迪雅,离开了萨利姆,逃向我唯一知道的另外一个城市,德里。 从故事开始到结束,丝蜜塔都保持了完全的沉默。看得出,她被深深地打动了。我察觉到泪珠在她眼角隐隐闪动。也许,作为女人,她对谷迪雅的痛苦能够感同身受。 “咱们来看第三个问题吧。”我拿起遥控器,按下了播放键。 普瑞姆·库马尔旋转椅子,面向我说:“托马斯先生,你已经答对了两道题,赢到了两千卢比。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是否能答出第三个问题,奖金五千卢比。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回答。 “好。请听第三题。这个问题来自……” 正在这时,演播厅中央的聚光灯熄灭了,普瑞姆·库马尔和我陷入黑暗中。 “哎哟!休斯敦,我们有麻烦了。”普瑞姆·库马尔说。观众们会意地哈哈大笑。我没听懂这个笑话。 “你刚刚说了什么?” “哦,那是电影《阿波罗13》中的一句经典台词。我肯定你不看英语电影。当你突然间遇到大问题时,可以用这句台词。我们现在确实遇到个大问题。得修好聚光灯以后比赛才能继续进行。” 技术人员检修聚光灯时,普瑞姆·库马尔通过耳机与制片人交谈。然后他俯身向前,在我耳边低声说,“OK,小子,你的好运已经持续了两个问题,现在就要到头了。下面这个问题真的很难,特别是对一个服务员来说。我倒是愿意帮你再多赢点儿钱,但制片人刚刚通知我,要我向前推进到下一个参赛者,一位数学教授。抱歉,世道就是这样!”他喝了一小口柠檬水,抿了抿嘴唇。 聚光灯修好了。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鼓掌”。 掌声平息下来后,普瑞姆·库马尔看着我:“托马斯先生,你已经正确回答了两个问题并赢了两千卢比。现在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你能否回答出第三个问题并赢得五千卢比。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回答。 “OK。我们的下一个问题来自天文界。告诉我,托马斯先生,你知道我们的太阳系里有多少颗行星吗?” “我的选择是什么?” “这个不是题目,托马斯先生。我只是问你是否知道太阳系中行星的数量。” “不知道。” “不知道?但愿你知道我们生活的星球的名字。”观众们大笑。 “地球。”我绷着脸,不高兴地回答。 “很好,这么说你确实知道一个行星的名字。OK,你准备好回答第三个问题了吗?” “准备好了。”我回答。 “好。请听第三题。太阳系中最小的行星是哪个?A,冥王星;B,火星;C,海王星;D,水星。” 背景音乐还未及响起,一个声音已然从我唇间溜出:“喵!” “抱歉?”普瑞姆·库马尔惊讶地问,“你说什么?等等!我想我听到一声猫叫。” “我说是A。” “A?” “是的。答案是A。冥王星。” “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是A?” “确定。”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出。 “完全正确,百分之百正确!冥王星当然是太阳系中最小的行星。托马斯先生,你刚刚赢得了五千卢比!” 我的知识面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些人起立鼓掌。 但丝蜜塔依然沉默着。第五章 对残疾人的想法(1) 阳光渐弱,鸟鸣渐稀,空气愈加污浊,天空阴霾沉沉。 当你从可爱的、光线充足的花园洋房中被连根拔起,扔到一座摇摇欲坠的破房子里,被迫与成打的小孩住在一间拥挤的宿舍里时,我猜你多少会觉得浑身不对劲,就好像得了黄疸肝炎。 不过如果你真得了黄疸,那可不大妙。黄疸是种让人很难受的病,但它倒带来个很好的后果:你会从通风不良的大宿舍被转到单人房间里。我现在住的就是很大的一个单间,里面摆着一张金属床,挂着绿色的窗帘。这里叫做隔离室。 过去的两周我一直躺在床上。自从蒂莫西神父死了,他们把我从教堂带到这里以后,我就觉得自己一直在生病。他们没有用红灯旋闪的吉普车来载我,而是开着车窗上装有防护网的蓝色面包车,就像那种用来围捕流浪狗的车子。不同的是,这一辆是用来围捕流浪儿的。如果我的年龄再小一些,他们可能已经将我送到一个领养家庭里,转手将我卖掉了。但因为我已年满八岁,所以被送到了位于土库曼门的专门收容男孩的德里少年之家。 少年之家只可容纳七十五个孩子,但那儿却住了一百五十个。里面狭窄、喧闹、肮脏。仅有的两个公用盥洗室中,洗手盆漏水,厕所污秽不堪。老鼠在过道与厨房间快速地窜来窜去。虽说有一间教室,但里面的课桌摇摇晃晃,黑板裂缝,老师们也不常教课。体育场里野草疯长,有三柱门那么高。稍不小心,就会绊倒在足球大小的石头上,擦伤自己。我们有一位体育教导员;他穿着皱巴巴的白色棉布衬衣和裤缝笔直的裤子。他将板球和羽毛球拍等运动器械保管在一个漂亮的玻璃柜里,从不允许我们去碰。 食堂的餐厅很大,铺着廉价地板,长长的木头桌子一字排开。但坏脾气的厨头把名义上该给我们吃的肉和鸡卖给餐馆,只拿炖蔬菜和又厚又黑的恰巴提对付我们。他不停地抠鼻子,责骂每一个要求再添一点儿饭菜的人。 院长阿格尼霍特利先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很慈祥,喜欢穿用土棉布缝制的、浆洗过的库尔塔,但我们都知道真正的权力操在他的副手——诨名“恐怖土库曼门”的古普塔先生手中。他属于最坏的那类人,身材粗短,毛发浓厚,身上老是散发着皮革气味,嘴里一天到晚嚼着蒌叶槟榔。他脖子上挂着两条粗粗的金链子,走起路来发出刺耳的当啷声,到哪里都带着条竹片,动不动就抽打我们。私下里有传言说他在深夜将男孩叫到他的房间,但没人敢公开议论这事。我们只想谈论快乐的事情,比如每天晚上在公共休息室看两个小时的电视。我们围着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印度品牌电视机,挤作一团,看第五频道的印地语电影歌曲,还有印度电视台播出的中产阶级肥皂剧。我们最喜欢看周日播出的电影。 这些电影展示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一个孩子们有爸爸妈妈陪伴、有生日派对的世界;一个住在大房子里、开着大车、得到大包礼物的世界。我们见识了这个梦幻世界,却永远不会异想天开。我们知道,我们永远也不会拥有阿米特巴·巴克强或者沙鲁克·汗所拥有的生活。我们最大的野心就是成为那些有权力管我们的人。所以每当老师问我们,“你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回答飞行员、总理、银行家或演员。我们的回答是厨师、清洁工、体育老师,到头了也就是个监管员。少年之家把我们弄得自己看不起自己。 我渐渐认识了很多男孩,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我跟他们私下里关系特铁。像穆纳、卡鲁、皮亚、帕万、乔希姆和伊尔凡。从蒂莫西神父的房子里被送到少年之家,对我来说就像是从天堂落到了地狱。当我认识了其他的男孩后,我才意识到,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天堂。他们有人来自德里和比哈尔邦的贫民窟,还有人来自印度北方邦的棚户区,甚至有人从遥远的尼泊尔来。我听到关于他们那些吸毒成瘾的父亲和当妓女的母亲的故事;我看到他们手上被贪婪的叔父与残暴的姨妈抽打的伤痕;我知道了世上还有包身工和家庭虐待这样的事。我开始惧怕警察。他们就是负责将大部分男孩送到少年之家的人。孩子们有的是在路边小摊上偷面包,有的是在电影院兜售黑市票、被逮住后没钱贿赂治安警,更常见的是仅仅因为治安警不喜欢他们那张脸,便给他们随便捏造个罪名送到这里。 这些男孩大部分是这里的“回头客”,也就是说,有人通过少年福利委员会取得了对他们的监护权,把他们领了回去,但后来又送回到少年之家。穆纳是惨遭继母虐待后回到这里的;乔希姆被他残忍的哥哥赶出了家门,流离失所;帕万则是因为领养他的亲戚让他在一个肮脏的汽车旅馆干活,被警察发现又送回来的。但即便经历过这样的遭遇,许多男孩还是渴望被“领回去”,准备着从一个已知的地狱走向一个未知的地狱。 没费什么事我就成了他们的头儿。并不是因为我年龄略大,也不是我更敢作敢当,只因为我会说英语。我是唯一能说能读这种神奇语言的孤儿。这事在长官们那儿产生的影响让人吃惊。院长会时不时问到我的情况;体育老师允许我在前院搭建一个临时板球场。在那儿我们举行了四五次挺像样的比赛,直到穆纳打碎了院长的玻璃窗,体育活动就此被全部取缔;苛刻的厨子偶尔会开恩给我加碗饭;古普塔夜里从不叫我去他的房间;我病了,医生没有像惯常的那样拖拖拉拉,他立即把我转到隔离室。这样我不至于传染整个宿舍。 我逍遥自在地独占隔离室两个多星期后,另一张床搬了进来。他们告诉我新来了一个男孩,他的情况非常糟糕。他是在下午的时候被一副担架抬进来的,穿着又脏又破的橘色背心和磨破的短裤,脖子上挂着条黄色的塔比兹。这就是我与萨利姆·伊利亚西的初次见面。 萨利姆的一切都与我相反。他有着麦色的皮肤,天使般的面孔,卷曲的黑发,笑的时候脸颊旋出酒窝。虽说他只有七岁,却有个充满求知欲的脑袋瓜。他用短促的、断断续续的句子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萨利姆来自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庭,他们住在比哈尔邦的一个村庄里。村子主要由贫困的农民组成,也有几户富裕的地主。他们大多是印度教徒,但还有几户像萨利姆家这样的穆斯林家庭。萨利姆爸爸是做苦工的,妈妈是个家庭妇女,哥哥在一间茶亭干活。萨利姆自己在村办学校上学。一家人住在狭小的茅草屋里,就在地主的地盘边上。 上个星期,正当天寒地冻的一月,村子里的哈努曼庙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在夜里闯进至圣堂,亵渎了神猴像。庙里的祭司声称他看见一些穆斯林青年潜藏在哈努曼庙附近。——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印度教徒们一听,立刻炸了。他们暴跳如雷,拿着砍刀、镐头、棍棒与火把袭击了所有穆斯林家庭。暴民攻击萨利姆家时,他正在茅屋外玩耍,他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在屋子里喝茶。就在萨利姆的眼皮底下,暴民放火焚烧了茅屋。他听到母亲的尖叫,父亲的哭喊,哥哥的哀号,但是暴民不准任何人逃出来。他的全家就在熊熊大火中被活活烧死。 萨利姆没命地跑到火车站,跳上他第一眼看到的列车。火车将他带到了德里,没吃没穿,也没有一张亲人的面孔。萨利姆在站台上躺了两天,又冷又饿,因为高烧与悲痛而满嘴胡话。直到一个巡警发现了他,将他送入少年之家。 萨利姆说他夜里老做恶梦。他不断听到暴民的喧嚣声。他妈妈凄厉的叫声也一直在他耳朵里回荡。他一想到哥哥在火焰中挣扎的惨景就会发抖。他说他开始仇恨并惧怕所有的印度教徒,然后他问起我的名字。 “穆罕默德。”我告诉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萨利姆和我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俩有许多共同点:我们都是孤儿,完全没有被“领回去”的希望。我们都热爱玩弹珠,都特喜欢看电影。当我们被转回到宿舍时,我利用我的影响力,将他的床铺安排在了我旁边。 一天夜里,萨利姆被传唤去古普塔的房间。古普塔是个鳏夫,单身住在大院里。萨利姆很是担忧。“他叫我去干吗?”他问我。 “我怎么知道,”我回答,“我从来没去过他的房间。不过咱们今天晚上就能知道答案了。” 萨利姆走向古普塔的房间时,我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萨利姆敲门,古普塔正坐在屋子里,穿着一条皱巴巴的宽松裤。“进……进来,萨利姆。”他含糊不清地说,手里端着满满一杯金色的液体。他将杯子里的液体大口吞下去,然后抹了抹嘴。他的眼睛看上去像两粒大纽扣。我从门廊上两片幔帘间的细缝中偷偷望进去,只见古普塔抚摸着萨利姆的脸,手指在他瘦削的鼻子与薄薄的嘴唇上移动。突然,他命令道,“把裤子脱掉。” 萨利姆被这个要求搞糊涂了。 “快照我说的做,小杂种。要不然我大耳刮子抽死你。”古普塔吼道。 萨利姆照办了。他犹犹豫豫地褪下运动短裤。我不由得移开我的眼睛。 古普塔从后面靠近萨利姆,脖子上的金链子叮当作响。“很好。”他嘟哝着,解开裤带往下褪裤子。我可以看见他多毛的后背。萨利姆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有片迷雾霎时从我脑子里消散,我一下子完全明白了那个夜晚发生在约翰神父房间里的事,以及第二天紧接着发生的事。 我猛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叫声子弹般尖厉,穿透了夜晚的宁静。它惊醒了宿舍里沉睡的男孩们,惊醒了厨房里打鼾的厨师,惊醒了卧室里的院长。它甚至惊醒了流浪狗,引来一片狂吠。 古普塔被搞蒙了。他急忙拉上裤子,企图把萨利姆嘘走,但厨师、监管员和保安已经冲着古普塔的房间赶来了。那天晚上他们发现了古普塔肮脏的秘密(尽管他们对此未作任何处理)。但同时,古普塔也发现了是我躲在门帘后面。从那以后,我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敌。萨利姆吓得不轻,好在没有受到伤害。他早已放弃了对印度教徒的敌意,但关于***的恐惧却从此深深地嵌刻在他的记忆中,始终伴随着他日后的生活。 这是一个美丽的春日,更惬意的是今天我们不用被关在少年之家了。有个国际非政府组织出钱让我们作一日游。我们乘坐旅游大巴在德里到处游览,在动物园里野餐,看动物。我们第一次看见了河马、袋鼠、长颈鹿和巨大的树懒。我们还看见了鹈鹕、火烈鸟和鸭嘴兽。然后,我们游览了库特布高塔①——印度最高的塔。我们一路欢笑与推挤着爬上楼梯,从塔顶第一层平台往外看。地面上的男男女女小得像蚂蚁。“噢……噢……噢……”我们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扺达地面之前逐渐消失。最后,我们到印度门观看一场盛大的嘉年华会。我们每人领到十个卢比,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想坐巨型摩天轮,但萨利姆拽着我的袖子,拉我到另一个摊位,摊位上面写着:“算命大师拉曼羡卡·夏斯特里,闻名世界的手相大师。看一次只需十卢比。”一位老者坐在摊位里,下身穿着托蒂,上身穿库尔塔,蓄着白色的八字胡,前额上点个朱红色的提拉克,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脑袋后面垂下一条黑色的辫子。 “我想看看我的手相,”萨利姆说,“只要十个卢比。” “别傻了,”我对他说,“这都是些骗人的把戏。他们无法知晓你的未来。再说了,不管怎样,我们的未来没多少值得预知的。” “我还是想看看我的手相。”萨利姆固执己见。 “好吧。”我投降了,“你自己看吧,我可不想把我的十卢比打水漂儿。” 萨利姆交了钱,急不可待地伸出左手。手相大师摇摇头。“不对,不是左手。女孩看左手,男孩要看右手。” 萨利姆立刻伸出他的右手掌。手相师拿着放大镜,一边看一边分析手掌上那些细微的线条,就好像那是张藏宝图一样。终于,他放下放大镜,发出一声赞叹:“你的手相非同一般,我的孩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命运线。我看到你的未来非常辉煌。” “真的?”萨利姆喜形于色,“我会成为什么人?” 夏斯特里先生显然没料到会有此问。他闭目凝思了十秒钟,然后睁开眼说:“你有一张完美的脸;你会成为一个很有名的明星。” “就像阿玛安·阿里?”萨利姆尖叫起来。 “比他还出名,”专家断言,接着转向我,“你也想看看手相吗?只要十卢比。” “不用了,谢谢你。”我说着要走开,但萨利姆拦住我。 “别走,穆罕默德,你一定要让他看看你的手相,就算为了我,求你了。” 我无奈地看了萨利姆一眼,交出我的十卢比和我的右手。 大师扶扶厚重的眼镜,观测我的手掌,对我皱了皱眉。他默不作声地把我的手掌研读了五分多钟,然后记了点儿笔记,还列了式。 “有什么问题吗?”萨利姆惊恐地问。 手相师皱着眉摇了摇头。“头脑线强,心脏线弱。最要命的是生命线很短;行星看上去不对头,排列也不吉利。木星丘挺好,但土星丘却与之相抵。不过,我可以针对那些障碍和缺陷帮你化解化解。当然这得花一笔钱。” “多少钱?” “差不多二百卢比。你干吗不问问你爸爸去?他就是那辆大轿车的主人吧?” 我失声大笑。“哈!大师,在你编造有关我未来的故事之前,应该先弄清楚我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不是富家子弟;我们是土库曼门德里少年之家的孤儿,那辆大巴压根儿就不属于我们。即便这样,你也已经骗走了我们二十卢比。”我推着萨利姆,“走,走,走。咱们在这儿浪费太多时间了。” 我们正要走开,手相师叫住我。“慢着!我给你样东西。” 我回到摊位前。大师给了我一枚旧的一卢比钢镚。 “这是什么,大师?” “这是幸运币。留着它,会对你有用的。” 我将它握进我的拳头里。 萨利姆想吃份冰淇淋,但我们只有一个卢比,买不起任何东西。我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孩子享受各种游乐设施,百无聊赖地轻轻抛出了钢镚。它从我的手指间滑落,滚到一条长椅下面。我弯腰去捡,钢镚显示的是正面,而在它旁边,躺着一张不知被谁掉落的十卢比纸币。真神了。萨利姆和我吃到了冰淇淋。我将钢镚小心地放入口袋;它确实是我的幸运护身符。 萨利姆为我的未来不如他光明而难过,但同时也为自己即将成为一个电影明星而兴奋不已。我们面前立着一面巨大的广告牌,是部新电影的海报。火红的背景上,英雄举着一把枪,胸膛流着血,头上束着一条黑头巾;恶棍狞笑着;女主角挺着丰满的胸脯。萨利姆凝视海报,呆若木鸡。 “你看什么呢,萨利姆?”我问他。 “我想看看那黑头巾适不适合我。”他回答。第五章 对残疾人的想法(2) 我们坐在教室里,但胖老师乔希先生只顾自己打嗝捏鼻子,什么也不教给我们。他正在偷偷看一本小说,将小说小心地夹在手中的课本里。我们用叠纸飞机、在木头桌子上刻图案和打瞌睡来消磨时间。突然,被派在过道上望风的穆纳跑了进来。“老师,老师,”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院长大人来了。” 乔希先生放出个大饱嗝,迅速收起他的小说,又打了个响指,最后站起来。“好吧,孩子们,我们在讨论什么来着?对了,你们每个人都得告诉我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下一个轮到谁了?” 萨利姆举起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告奋勇。 “好,萨利姆,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会成为一个著名的演员,老师。一个算命的告诉我的。”他得意洋洋地说。 他的回答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对于“大人物”赛吉的来历有两种说法。有人说他是一个非常富有的钻石商人,没有亲生骨肉,所以时不时地到少年之家来领养孩子,将他们带到自己在孟买的宫殿般的家中。另外一些人说他其实在孟买办了所学校,专门培养那些有前途的孩子。不管是哪一种说法,有件事确定无疑:只要你被选中,你这一生就算搞定了。 萨利姆并不在乎赛吉是钻石商还是办学校的;他关心的主要是这位大人物来自孟买——电影业的中心。他深信赛吉会从少年之家选中他,将他带到星光璀璨的宝莱坞。这是他的命运。手相师的预言就要变成现实了。 我们全体列队等待赛吉的检阅。萨利姆特地洗了澡。事实上他一共洗了三次,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身上的每一丝污垢。他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他是少年之家里最打眼的男孩。不过他这不顾一切的劲儿还真让我担心。要是没被选中,他该多受打击啊。 赛吉终于在两个男人的陪伴下到来了。他看上去不像个钻石商,倒更像个黑帮分子。但那时我们都从未见过钻石商长什么样。也许他们看上去就是像流氓。赛吉皮肤黑黑的,蓄一把浓密的黑胡子,像是丛林里的土匪。他穿着白色的立领改良式西装,一根又粗又长的金链从脖子上垂下来,直抵第二颗纽扣。他的手指上戴满了不同颜色的宝石戒指,有红的、绿的,还有蓝的。他的两个狗腿子就长着一副狗腿子样。我后来知道他们叫穆斯塔法和潘鲁斯。古普塔也和他们在一起,在头里带路。他的两条金链与赛吉的金链子相比可就小巫见大巫了。 “赛吉,你可是好长时间没来了。是不是把我们给忘了?你上回走后又新来了不少男孩呢。我敢打包票你能挑出不少满意的。”古普塔对他说。 检阅开始了。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最动人的笑容。赛吉走到男孩们面前,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因为他没问任何问题,只是盯着我们的脸看。他走完了一圈,没瞧我第二眼。接着他又在队列前走了一趟,在萨利姆跟前停了下来。 “叫什么名字?”他操着浓重的南印度口音问。 “萨……萨利姆·伊利亚西。”萨利姆激动得舌头直打转。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问古普塔。 “大约十一个月前,从比哈尔邦的恰布拉来。” “有多大了?” “八岁。” “他还有什么亲人吗?” “没有,赛吉。他家人在一次民间的宗教骚乱中全死了。” “真惨,”赛吉说,“好在他正是我需要的那种男孩。你能帮忙办手续吗?” “只要你一句话,赛吉。不管你要哪一个我都能立即帮你办好。至于这个孩子,我们可以说穆斯塔法是他的叔叔。福利委员会那边不成问题。实际上他们也希望尽可能多地处理掉这些孩子。” “很好,这次我们就定这一个孩子吧。” 古普塔看看萨利姆,又看看站在萨利姆旁边的我,“这个男孩怎样?”他指着我说。 赛吉打量我一番,然后摇摇头。“他太老了。” “不会吧,赛吉,他只有十岁,名叫托马斯,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 “会不会说英文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我不需要他。我要另外那个。” “他们是铁哥们儿。如果你要带走萨利姆,就必须也带上托马斯。” 赛吉火了。“我告诉过你,古普塔,我不需要什么托马斯乌马斯。我只要一个男孩,那就是萨利姆。” “我很抱歉,赛吉,但我不能让步。如果你带走萨利姆,必须也带上托马斯。这是个一揽子买卖。” “一揽子买卖?” “没错。买一送一。托马斯这份我不收你的钱。”古普塔咧嘴而笑,露出一口被蒌叶槟榔上了色的牙齿。 赛吉和他的心腹走到一边私下商量了一会儿。 “好吧,”他对古普塔说,“给他们俩准备文件。我周一来领他们。” 萨利姆激动得和我抱作一团,他高兴坏了。那个夜晚,他兴奋得睡不着觉。他做着关于孟买的美梦:在滨海大道与阿米特巴一同观看金色的落日,在焦伯蒂海滩同沙鲁克共赏玫瑰色的晨曦。那晚我也久久未能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但我不曾梦想云集的明星和天堂般的乐园。我梦见自己是人行道边的小贩,向路人兜售水果。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弯腰买我的芒果。我看见他的金链子悬垂下来。他扔给我一些零钱。我往他的袋子里放了一个汁肉饱满的芒果,又飞快地塞进一根腐烂的香蕉。免费赠送! 乘火车去孟买,一路上平安无事。萨利姆和我坐二等卧铺车厢,同狗腿子穆斯塔法和潘鲁斯一起。听说赛吉已经乘飞机先走了。穆斯塔法和潘鲁斯穿着隆吉,吸着比迪烟。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对赛吉的事情几乎闭口不谈。我们只知道赛吉真正的名字叫巴布·皮莱,但人人都称呼他马曼,在马拉雅拉姆语中是叔叔的意思。他来自克拉拉邦的科兰,很久以前就定居孟买了。他是一个非常仁慈的人,为残疾小孩办了间学校,帮助他们重建生活。马曼相信残疾儿离神更近。他将孩子们从少年之家解救出来,是认为少年之家不过是监狱的别称。如果没有马曼救我们出来,我们的人生充其量也就是趁着红灯时抹汽车的挡风玻璃,或者到私家住宅擦洗地板。现在,我们将学得一技之长,为成功做好准备。穆斯塔法和潘鲁斯不愧为优秀的推销员。旅行结束时,连我也深信,被马曼选中是我这辈子最幸运不过的事;我的命运从此就要改变。 火车不时穿行在贫民窟聚集的地区;它们排列在铁轨的两侧有如一条污浊的飘带。我们看见半裸的、鼓胀着肚子的小孩向我们挥手;他们的母亲在下水道排出的污水中洗涤器皿。我们也向他们挥手致意。 在孟买的所见所闻让我们惊叹不止。教堂门车站与我们在电影《孟买之恋》中看到的一模一样。萨利姆期待能碰见在教堂旁边唱歌的葛文达。穆斯塔法指给我们看滨海大道旁的沙滩。我头一次看见大海,立刻被迷得神魂颠倒。巨大的浪头滚滚而来,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岩石。萨利姆无暇观看壮丽的海景;他被卖软饮和点心的路边小摊吸引住了。“这就是葛文达和拉维娜吃小吃的地方。”他兴奋地指点着。我们路过哈吉·阿里清真寺。萨利姆看到神殿后,向着真主举起了双手膜拜,动作完全是模仿电影《苦力》中的阿米特巴·巴克强。我们途经了沃利、达达尔和马希姆这些区域。穆斯塔法和潘鲁斯指给我们看那些重要的标志性建筑。路过马希姆堡时,萨利姆要出租车司机停车。 “怎么回事?”穆斯塔法问。 “没事。我就是想看看《黑手党》中走私犯卸货的地方!” 我们路过班德拉、竹湖和安得利这些赫赫有名的地段。那里星罗棋布着电影明星们的住宅。我们可以看见高高的院墙与成群身穿制服的警卫。萨利姆激动得热泪盈眶。透过出租车的有色玻璃,我们犹如第一次进城的农民般目瞪口呆,盯着那些巨大的独立洋房与高层公寓楼。我们就像戴了滤色镜,眼前的孟买显得阳光更加明媚,空气更加清爽,人们更加富足。与宝莱坞的巨星共享一个空间,令这座城市洋溢着令人心醉的幸福感。 我们的目的地位于葛瑞咖姆。马曼的房子并非我们期待的豪华别墅,而是一座带院子的大大的老旧建筑,院子里有个小花园和两棵棕榈树。院子被高高的围墙圈住,墙头上环绕着带刺的铁丝网。两个黑皮肤的健壮男人坐在入口处,穿着薄薄的花里胡哨的隆吉,吸着比迪烟,手持厚竹片。他们叉腿而坐,我们能瞥见他们穿的条纹内裤。他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亚力酒味。潘鲁斯用马拉雅拉姆语连珠炮似的跟他们说话;我能分辨出的唯一字眼是“马曼”。显然,他们是巴布·皮莱先生雇用的警卫。 我们进到房子里时,穆斯塔法指着院子外面一排波浪形建筑说:“那就是马曼为残疾儿童办的学校。孩子们也住在那儿。” “我怎么连一个孩子也没见到呀?”我问。 “他们都外出参加职业培训去了。别担心,晚上就会见到他们了。来吧,我带你们看看你们的房间。” 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摆着张双层床,有一面镶在墙上的长镜子。萨利姆选了上铺。我们可以用地下层的盥洗室,里面有个浴缸,还有浴帘。这里不像电影明星的房子那么豪华,但还过得去。看起来只有我们俩住这儿。 傍晚,马曼来看我们。萨利姆告诉他自己到孟买有多么兴奋;又是多么渴望成为一个著名影星。听到这些马曼笑了。“成为电影明星最最首要的条件是能歌善舞。你会唱歌吗?”他问萨利姆。 “不会。”萨利姆说。 “哦,不用担心。我会安排最棒的音乐老师教你。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像基肖尔·库马尔那样有名。” 萨利姆的样子像是要扑上去拥抱马曼,但还是克制住了。 晚上,我们到学校吃晚饭。宽敞的餐厅与少年之家的一般无二,地上铺着廉价的油毡,长长的木头桌子一字排开。这里的厨头与少年之家那个厨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和萨利姆被指定与穆斯塔法同坐一张小圆桌。在其他孩子进来之前我们就开饭了。饭菜热乎乎的,十分美味,比德里寡淡无味的伙食强太多了。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慢慢地移了进来,立刻让我们感觉如身处地狱。我看见没有双眼的男孩,靠着手杖摸索着前行;四肢弯曲畸形的男孩,一点儿一点儿将自己拖向餐桌;残肢像树瘤般粗糙的男孩,靠拐杖支撑着行走;嘴巴怪异手指扭曲的男孩,用肘弯夹着面包进食。这些孩子像马戏团的小丑,只是他们的样子引人悲泣而非欢笑。幸亏萨利姆和我已经差不多吃完饭了。 我们看见三个男孩站在角落里看着别人吃饭,自己却没饭吃,其中一个舔了舔嘴唇。“那些男孩是谁?”我问穆斯塔法,“他们为什么不吃饭?” “他们在受惩罚,”穆斯塔法说,“因为没完成任务。别担心,晚点儿他们会吃的。” 第二天,音乐老师来了。他是个年轻男人,椭圆形的脸刮得清清爽爽,长着大大的耳朵和细长的手指。他带来一架小风琴。“叫我老师好了,”他对我们说,“现在听我怎么唱。”于是我们坐在地板上,聚精会神地听他唱。“哆来咪发唆拉西哆。”他向我们解释道,“这是七个基本音符。它们组合在一起构成乐曲。现在张开你们的嘴,大声唱出这些音符。不要用嘴唇发音,也别用鼻子发音。要让声音从喉咙的底部发出来。” 萨利姆清清嗓子,敞开喉咙放声高唱。“哆来咪发唆拉西哆。”四壁之间立时回荡着他清亮的声音。那纯净的声音漂浮在房间里,毫无杂质。 “非常好!”老师鼓掌,“你天生就该唱歌,神赐的好嗓子。我相信只要你不断练习,很快就能成功地唱出三个半八度的全部音域。”然后他看着我:“来,你也把这些音符唱出来。” “哆来咪发唆拉……”我试着唱,但那些音符在我粗糙嘶哑的声音中碎裂,就像一把弹珠落到地板上。 老师用手指堵住耳朵。“罗摩大少爷啊,罗摩大少爷啊,你唱得简直像水牛叫。看来我得花大力气教你才行。” 萨利姆马上反驳。“不对,老师,穆罕默德也有一副好嗓子。他的尖叫声可厉害了。” 接下来的两个多星期,老师教给我们几首著名的由圣徒唱的祷歌,并教我们弹小风琴。我们学习了卡比尔的双行诗歌,还有妥切达斯和米勒拜的颂歌。老师真是非常棒;他不单教我们唱歌,还把歌曲中所含的复杂教义用简单明了的语言讲解给我们听。我特别喜欢卡比尔,他的歌里有这样一段: Maalapheratjugbhaya, mitanamankapher, karkamankachhodde. mankamankapher. 你手拈玫瑰经念珠已一个纪元, 心神游荡从未停止, 抛开手中的念珠吧, 拈动你心中的念珠。 萨利姆的穆斯林身份并没有影响到老师教他印度教的颂歌,再说萨利姆自己也无所谓。如果阿米特巴·巴克强可以扮演一个穆斯林苦力的角色,沙鲁克·汗可以担当一个印度教的皇帝,那么萨利姆·伊利亚西也尽可以像一个寺庙祭司那样,饱含感情地唱诵《戒日王的裸铃》。 这段时间,萨利姆和我也认识了一些残疾学校的男孩,尽管穆斯塔法和潘鲁斯小心防范我们与这些孩子过多地混在一起,还错把“残疾”念成“残寄”,不过我们还是听到了不少这些孩子的悲惨经历,无不牵扯到残忍的亲戚与警察。从这一点看,孟买与德里没什么两样。当我们对这些孩子的了解越来越深,马曼的真相也就渐渐浮出水面。 我们和阿苏克——一个十三岁的手臂畸形的孩子交上了朋友。他的话给了我们第一次震惊。 “我们不是学童,”他告诉我们,“我们是乞丐,在当地火车上乞讨。我们中有些人还是小偷。” “那你们赚的钱去哪儿了?” “我们必须把钱交给马曼的狗腿子,才能换到吃的和住的。” “你是说马曼是个黑帮?” “你以为呢?他肯定不是天使。不过他至少让我们每天饱餐两顿。” 我对马曼的信任就此破灭,但萨利姆却对其仁慈的天性继续笃信不疑。第五章 对残疾人的想法(3) 然后我们偶遇了拉吉,一个十岁的盲童。 “你今天怎么受罚了?” “我没赚够钱。” “你每天得交多少钱?” “赚多少交多少。但如果你赚不到一百卢比,就得挨罚。” “然后呢?” “不给吃的。你得饿着肚子睡觉。老鼠会啃你的肚皮。” “给你,这是我们给你留的烙饼。” 我们和拉德黎聊天,一个十一岁的独腿男孩。 “你怎么从来没受过罚?你总是能挣到足够的钱。” “嘘……这是秘密。” “别担心。我们会保密的。” “好吧,不过千万别让其他男孩知道。有一个女演员住在威勒帕勒。每次我没赚够一百卢比就去找她。她不光给我吃的,还帮我补上不足的钱。” “她叫什么名字?” “妮丽玛·库马里。人家说她以前非常有名。” “她长什么样啊?” “她年轻的时候肯定特别特别漂亮,不过现在老了。她跟我说想找一个做家务的佣人。我要不是断了条腿,肯定会从这里逃走,到她家做佣人。”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到了威勒帕勒的一所房子前。我按响了门铃,然后在那儿等着。一个高个女人打开门。她穿了一袭白色纱丽。狂风怒号,长发扬起遮住了她的脸。我张嘴说什么,却发现她看我就像看着一个小丑。我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腿。 我醒过来,大汗淋漓。 我们被介绍给穆勒,他十三岁,被截去了一条手臂。 “我恨透了这种生活。”他说。 “那你干吗不逃走?” “逃到哪儿?这里是孟买,不是我们村子。这个巨大的城市没有你的藏身之地。就算睡在污水管道里,你也得有关系。况且得有人保护你不受别的帮派欺负。” “别的帮派?” “对呀。上个月有两个男孩逃跑了,可三天后他们又回来了。他们什么活也找不着。毕库那帮人不让别人在他们的地盘上混。这儿再不济,你还有吃有住。如果我们是马曼的人,其他帮派就不会来惹我们。” “我们可不想卷入任何帮派。”我对他说,接着给他背诵了一段诗: KabiraKharaBazaarMein, MangeSabkiKhair, NaKahuSeDosti, NaKahuSeBair。 卡比尔漫步市场, 向所有人送上吉祥, 他不想和谁交友, 也不想与谁为敌。 我们见到了斯甘达尔,他是从巴基斯坦“进口”来的。 餐厅里洋溢着兴奋的涟漪,因为又来了个小孩。穆斯塔法将这个新同伴带进来后,我们都围着他看。穆斯塔法兴奋极了。“我们今天一早从沙基尔·热纳托运处搞到他的。”他高兴得直拍大腿。 这孩子看起来不满十二岁。我们抢着触摸他,就好像他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但他看上去可不像动物,而更像是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不列颠饼干筒上的外国人:椭圆形逐渐变尖的锥形头,细长的眼睛,厚鼻子薄嘴唇。穆斯塔法对潘鲁斯说:“他是从巴基斯坦旁遮普的莎朵拉神殿来的。这种男孩叫做‘鼠童’。” “他们是怎么把头弄成这样的?” “我听说他们将铁环套在婴儿的脑袋上,阻止其头部发育,然后就形成了这种独一无二的头型。” “我看他有很大潜能。马曼会很高兴的。”潘鲁斯说。 “当然啦,”穆斯塔法赞同道,“一个真正的珍稀品。” 不知怎么,鼠童让我联想到我和蒂莫西神父在康诺特广场看到的一头熊。那只熊的脖子上套了个紧紧的项圈,嘴上罩着黑色罩子。耍熊人用一根尖头棍子狠狠戳它,熊于是用两只后腿站立起来,向聚拢过来围观的人们敬礼。人们纷纷将硬币扔在它身上。耍熊人捡起钱,拉着它走开去,进行下一场表演。当时,熊的眼神深深震动了我。它看上去那么悲哀。我问蒂莫西神父:“熊也会哭吗?” 我发现吉图藏在壁橱里。 他手里拿着个塑料袋,装着点儿淡黄色的东西。他把袋子罩在鼻子和嘴巴上,使劲吸气,将整个袋子按在脸上。他的衣服上散发出油漆和溶剂的味道,鼻子旁边出了个疹子,嘴巴汗兮兮黏糊糊的。吸完之后,他半睁的眼睛看上去呆滞无神,手也开始发抖。 “吉图!吉图!”我摇晃他,“你在做什么?” “别碰我,”他的声音昏昏欲睡,“我在空气里漂浮。我在云彩上睡觉。” 我使劲拍打他,他咳出一口黑痰。 “我吸胶毒上瘾了,”后来他告诉我,“我从一个鞋匠那儿买的强力胶。它可以带走饥饿和疼痛。我看到鲜艳的云彩,偶尔还会见到我妈妈。” 我也想试试,就问他要了些强力胶。吸进去后,我一开始有点儿头晕,身下的地板似乎在移动,然后出现了许多影像。我看见一个高挑的女人,裹着白色纱丽,臂弯里抱着个婴儿。狂风怒号,扬起她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但婴孩伸出他小小的手,用柔软的手指抚开她的披肩长发,露出她的脸。他看见两只发狂的、洞穴般的眼睛,一个扭曲的鼻子,沾着鲜血的尖利的闪闪发光的牙齿,皱纹交错松垂到下巴的皮肤;蛆虫从那些褶皱中爬出来。婴孩在极度惊恐中尖声大叫,从她的怀里跌落下来。 我再也不敢吸胶毒了。 与此同时,我们的音乐培训就要结束了。老师对萨利姆的进步极为高兴。“你已经掌握了歌唱的要领,现在只剩最后一课了。” “什么课?” “苏尔达斯的颂歌。” “谁是苏尔达斯?” “他是最著名的颂歌歌手,创作了上千首歌曲赞美克里希纳神。他曾掉进一口废弃的井里,困在里面六天六夜,怎么也出不来。他开始祈祷,到了第七天,他听到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抓住我的手,我拉你出来。在男孩的救助下,苏尔达斯得以从井里脱险,但他出来后,男孩却不见了。他深信这个男孩除了主克里希纳外不会是别人。从那以后,苏尔达斯将自己的整个生命奉献到创作赞美克里希纳的歌曲中。他手持独弦琴,到处吟唱描绘克里希纳童年的歌曲。”老师说完唱了起来:“AkhiyanbaridarshanKiPyasi——我饥渴的双眼,多么向往一睹你的神采,主克里希纳。” “他的眼睛为什么会饥渴?”我问。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苏尔达斯完全是个盲人。” 最后一堂音乐课,老师对萨利姆赞不绝口,因为他完美地演唱了一首苏尔达斯的颂歌。我则烦躁不安,无法集中思想。与马曼那些男孩的谈话弄得我心烦意乱。虽然在一定意义上我们都不是上帝的宠儿,但在我看来,马曼那些男孩的处境实在是太悲惨了。 潘鲁斯走进房间,与老师悄声低语,然后拿出钱包数钱。他将一沓票子递给老师。老师感激地将钱塞进库尔塔前襟口袋里。他们一起走出房间,留下我、萨利姆,还有一架小风琴。 “我根本就不该离开德里,”我对萨利姆说,“你至少成了个好歌手,但走这么一趟,我却一无所获。” 就在那时,我发现地上有一张一百卢比的钞票。肯定是潘鲁斯点钱的时候掉落的。我的第一反应是将它据为己有,但萨利姆一把从我手里抢走钱,坚持说必须把钞票还给潘鲁斯。于是我们穿过走廊去马曼的办公室,潘鲁斯和穆斯塔法总是在那里进进出出的。 我们走到门边,屋子里传出说话声。马曼正和潘鲁斯谈话。 “课程教完了,老师怎么说?他的要价可是越来越高了。” “他说大的那个没什么用,小的那个很有潜力。他说以前从没训练过这么有才华的小孩。” “那你认为他每天能挣到三百卢比吗?” “何止三百?他的歌声充满魔力。还有他那张小脸,谁能抵抗得了他的脸蛋?我看每天进账个四百五百的不成问题。咱们中了大奖了,马曼。” “另一个男孩呢?高个那个?” “管他呢,那小杂种得自己顾自己。要么每天晚上交一百,要么挨饿。” “就这么定了,下星期送他们上火车。今天晚上,一吃完晚饭,就把他们做了。” 一股寒气从我的脊梁骨直蹿下来。我抓住萨利姆的手飞奔回我们的房间。萨利姆被我们听到的对话以及那些数字弄糊涂了,但在我脑子里,一副七巧板已经拼接好了。 “萨利姆,我们必须从这儿逃出去。立刻。” “可是为什么呀?” “因为晚饭后,会有特别可怕的事发生在咱们身上。” “我不明白。” “我明白。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学苏尔达斯的颂歌吗?” “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诗人?” “不对,因为他是一个瞎子,这就是咱们今天晚上要面临的厄运。成了瞎子以后他们就会逼咱们到当地火车上乞讨。我现在彻底搞清楚了,咱们在这里见到的所有残疾男孩,都是被马曼和他的手下故意弄残的。” 但如此残忍的事情完全在萨利姆的理解力之外。他想留下来。 “你干吗不自己逃走呢?”他问我。 “我不能丢下你自己走。”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守护神。再说你是我的一揽子买卖。” 萨利姆紧紧拥抱了我。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卢比钢镚。“看着,萨利姆,”我对他说,“你信命,对不对?那就让这个钢镚决定我们的未来吧。正面咱们就走,背面咱们就留下,行吗?” 萨利姆点头。我抛出钢镚。是正面。 萨利姆终于下决心和我一起逃离马曼的巢穴。但他满脑子都是疑虑。“我们能去哪儿呢?我们以后干什么?在这个城市我们什么人都不认识。” “我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记得拉德黎跟咱们讲到过的女演员妮丽玛·库马里吗?她需要一个仆人。我有她的地址,我也知道坐哪辆火车能到她那儿。” “去找警察吧?” “你没脑子啊?从德里到这儿,你没学会任何东西吗?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去哪里,永远别去找警察。永远。” 我们在地下室的厕所里,漏水的龙头滴答作响。萨利姆站在我的肩膀上,用一把刀子撬窗子上固定住金属网的螺丝钉。 “快、快点儿。”我咬紧牙关低声说。 楼上,马曼的警卫脚步沉重地走进我们的房间。接着是打开衣柜和碗橱的声音,再然后是喊叫与咒骂声。一个瓶子猛然碎裂的声音更刺激了我们紧绷的神经。萨利姆吓坏了;他急速地喘息,透不过气来。我的心扑扑乱跳,咚咚作响,我自己都能够听到。脚步声步步逼近。 “只剩一个了,”萨利姆说,“可是它卡住了。我弄不开。” “求你了……求求你再试一下!”我拼命催他,“咱俩的命可都在这颗螺丝钉上了。” 新增的紧迫感促使萨利姆拼尽全力扭动刀子去撬螺丝钉。终于,它松动了。他赶紧拿掉四颗螺丝钉,移开金属护格。我们看见外面的棕榈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窗子的大小仅够一个人挤出去。当萨利姆扭转身体挤出窗口时,马曼的人已经走下地下室的楼梯,眼看要进入厕所了。萨利姆紧紧抓住我的手将我拽了出去。我们跌跌撞撞爬上一堆瓦砾和碎石,上气不接下气。明月圆满,夜色平静。我们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空气。空气里满是椰子的香味。 我们坐上了当地的火车,从葛瑞咖姆赶往这个庞大城市的中心。晚上这个时候,车上没多少人。我们所在的车厢只有几个乘客。有的在读报纸,有的在玩牌,有的在批评政府,还有的在放屁。一个兜售软饮的小贩,背着个装满色彩繁杂的瓶子的冷藏箱走进我们车厢,“可乐,芬达,珊梦喜,柠檬咖,七喜。”他扯着嗓子高声叫卖。饮料是冰镇的。我们看见瓶身上挂满晶莹的小水珠。萨利姆看着这些清凉的饮料,舌头不由得抿在焦渴的嘴唇上。他拍拍上衣口袋里的钱,颇感安慰的样子。小贩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但见萨利姆摇了摇头,只好走向下一节车厢。 很快,另一个小贩走进车厢。他是个戴着圆形眼镜、留胡子的老头,脖子上挂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满了锈迹斑斑的锡罐、灰蒙蒙的玻璃瓶,还有分门别类装着疙里疙瘩的根茎、干叶子、粉末、种籽的塑料袋。“尤素福·珐赫姆,巡回医生。尤素福·珐赫姆,巡回医生。”他大声叫道,“我有治疗各种顽症的秘方。只要说出你的症状,从癌症到便秘,包你药到病除。”不过他真不走运,车厢里没有一个病人。他很快离开,留下一股刺鼻的姜黄根粉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