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宫女很风趣地对我们说:“大概都愿意听听宫里召幸妃子的事吧。相传皇帝晚上召幸妃子的时候,为了保证皇上的安全,把妃嫔的衣服先脱光,用斗篷围着,让太监背进皇帝的寝殿。这叫做‘背宫’。细说起来,并不完全是这样。当皇上就寝的时候。太监把承幸簿呈到御前,当然,生病或信期的妃子不在内,由皇上任意选择。然后由太监持着灯笼去召唤。妃子早已恭候了,稍事修饰,太监在前面导路,贴身的侍女在后面护送,就这样进入皇帝寝宫的偏殿。这里早有准备的,洗梳妆一番,脱掉衣服,喊声承旨,于是由太监背到寝殿,只是几步之遥。并不是由东宫到西宫,背着妃子满处跑。——这都是在清闲时,我们宫女们闲磕牙,听姑姑们说的。到我们在宫里当差的时候,还流传着这样的笑话。譬如:我们宫女当中,如有一个模样俊俏,好打扮的,大家就拿她开玩笑,说‘哟——头上脚下这么漂亮!水灵灵一朵鲜花似的,小心,晚上老公公(太监)来,把你背走!’惹得对方一连串的骂:‘烂舌头根子的,盼着你将来嫁个粗、大、麻、黑、壮外带连鬓胡子的汉子,像黑瞎子(东北话,指狗熊)一样舔你的脸,免得你胡吣!’这也算宫女们的俏语谑娇音吧!可见宫里流传着背宫的说法,究竟什么时代有过就不清楚了。 珍妃“‘走宫’和背宫就截然不同了,走宫是把妃嫔当成心爱的人、知心的人,在皇上处理政事的屋子里把爱妃宣来。宫廷制度,一般处理政事的屋子是严禁妃嫔进内的。这时,妃子女扮男装,袍子、褂子,大辫子往身后一垂,戴上圆形的帽子,碧玉的帽正,上头一个红疙瘩,脚上一双粉底宫靴,活脱脱是个少年公子。可以给皇上磨墨捧砚,也可以跟皇上说古谈今,但不能谈朝政,也可以谈谈诗词书画,也可以陪皇上下盘棋。这是个最得宠的待遇,旁人羡慕得不得了。再说一句,这和背宫绝不一样,主要是身份不同。在戊戌前,光绪宠爱的珍妃就时常是这样,她经常穿好了男装等候召唤。所以嫉珍妃的人,就说珍妃干预朝政啦,服装打扮不合宫廷制度啦,喜好女扮男装大不敬啦,等等。老太后也曾为此下过诏书,申斥过珍妃。其实那都是隆裕吃醋的原因,也包括瑾妃在内。” 老宫女谈这些都是风闻,并不能指实,所以记光绪的事就比较少了。 提起珍妃来,她并不是块美玉,更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她也弄过权,卖过爵,只是在老太后的严威下哪能容她放肆。倒是光绪非常值得同情的。这里不谈他的政绩,只谈他的生活,尤其是爱情。我们说他是个痴心的皇帝。如今宫廷剧不少,可惜没有一出写光绪的爱情戏。他的事比起唐明皇杨贵妃来,比起梁山伯祝英台来,不知要缠绵多少倍。 据老宫女说:“刘太监自从来到山西后,因为是从大内来的,比较可靠又懂规矩,又是李总管的徒弟,于是就派在光绪跟前当近侍。他看到光绪整天呆呆地坐着,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对饮食更是不挑不拣,漠不关心,每餐六菜一汤,不管别的人吃什么,他永远是如此,一直到西安都是这样。最愉快的时候,是光绪和太监们下象棋,很平易近人,下完棋后,仍然像一块木头,两眼痴呆呆地一动也不动,急躁发脾气的性格根本不见了。好像他下定狠心,不管外界如何,他只是装痴做哑。一个血气方刚的人,收敛到这个程度,也是非常痛苦的了。 “他念念不忘的只有唯一的知心人珍妃了。 “光绪对珍妃一见钟情,他哪里知宫廷里政治生活的险恶。 “‘皇上这样加恩于我,不怕旁人嫉恨我吗?’在甜蜜的日子里,珍妃悄悄地对光绪说。 “‘我是皇上,旁人能对我怎么样!’光绪自以为是堂堂天子,旁人又能奈我何?这是宫廷里暗地传出的他们的对话。于是过分的宠幸引起了宫廷内的不满,最重要的当然是老太后。以老太后那种骄横的脾气,天下任何人没有敢给脸不接受的人,单单是光绪。给你娶的皇后,你偏偏不爱,在天下人面前伤了老太后的尊严,这种怨绝没有不报的道理。光绪只知道一味地痴情,天真的珍妃也不知早早地收敛,以至落到一死一囚的地步。‘不是不报,时间没到’,老太后的狠心是出名的。---------------光绪佚事(2)--------------- 瑾妃“在西安,我们住在北衙(南衙是总督衙门,北衙是巡抚衙门。老太后先住南衙,后搬到北衙)时,因为地方窄小,皇后和皇上住在一间大房子里,中间用隔扇隔开,两屋通联。这可能是老太后的巧安排吧,但光绪从来不理皇后,而皇后呢?也从来不服气! “有人说,自从珍妃死了以后,光绪把爱珍妃的感情移到瑾妃身上了,那也是无中生有的话,根本没这回事。光绪是个性格孤僻而又多疑的人,如横下一条心,九牛也拽不回来的。他早就认定瑾妃并不忠心耿耿和他一条心,珍妃的打入冷宫,受隆裕打嘴巴的凌辱,他清楚地知道,瑾妃也曾经顺水推舟地说过些不合情理的坏话。所以光绪对瑾妃也是冷冷清清,在西安看不出对她有任何和颜悦色的表现。 “辛丑年回銮以后,为了掩盖老太后的残暴,为了缓和国内外的舆论,说珍妃担心自己受辱,在洋人进宫前,投井殉节,特命珍妃的娘家,下井打捞。按规矩,嫔妃的家属,根本不许进宫,除非嫔妃生孩子。平常家属要买通大太监,才能和嫔妃通消息,这也是太监们的一笔收入。现在让她家里人捞尸,这是天大的恩典。 “珍妃生于光绪二年(1876年),姓他他拉氏,属正红旗,在娘家瑾妃大,排行第四,珍妃行五(她的家族民国后改姓唐)。光绪十四年进宫,13岁,曾住东六宫之一的景仁宫,光绪二十年(1894年)册封为珍妃。貌美、聪慧、喜书画,颇得光绪钟爱。曾因触犯隆裕,在太后的支持下遭到拷打,降为贵人,后又复妃位。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变法,被慈禧幽禁在宫内东北三所。二年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进北京,被慈禧投入井里。死时年仅25岁。我们可以说是同时代人,她仅比我大5岁,一切经过差不多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所以我对她知道得比较清楚。 “打捞尸体的时间,记不太清了,大约是回銮以后第二年春末开始打捞的。天还冷,自然和推下井的情形不同了。由贞顺门里到乐寿堂,划为一个禁区。先焚香做佛事,彻夜念经;由萨满跳神,引魂到景仁宫。娘家的人罗拜在地,瑾妃致祭,因亡人为大,瑾妃行叩拜礼。贞顺门里偏东的北墙上,露天的有一木龛钉在墙上,是祭奠珍妃的,正面对井口;两边有黄布帘挂在木龛内,木龛外的两边像挽联似的挂着两竖幅黄布,像对联贴在墙上;龛中间上边挂着一横幅黄布,像横批一样,也贴在墙上。奇怪的是都没有字。据说龛里头也没有字。那时我已离宫了,都是老刘对我讲的(1946年秋,我们和老宫女一起逛故宫时,木龛还在)。 “先打捞上来的是一领破竹席子,据说当初裹珍妃用的。据打捞的人讲,尸体面目浮肿,已经辨认不出五官了。因为井口很小,容不下两个人,是把井口拆开打捞的。 “不说这些了,说起来几车话也说不完。 “主要的一句话,打捞珍妃时光绪并没露面。这也是老刘告诉我的。 “后来光绪要来了珍妃在东北三所挂过的一顶旧帐子,常常对这顶帐子出神。 “从此他再也没接近过任何女人,直到宾天,可以说对珍妃是情至义尽的了。” 我们听完老宫女的叙说,不禁抚几长叹,无论是皇上还是庶民,对爱情坚贞,百折而不变的,总是被人们敬佩的,而皇帝更是难得。说句唐突的话,贾宝玉赌咒发誓地对林黛玉说,“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这一瓢而饮”,但他没有做到。他既爱俊袭人的“肉”,更爱病潇湘的情,是二者兼顾的。光绪并不是这样,在花好月圆的时候,只是一心热爱着珍妃。在同遭患难的时候,正像汉末乐府所描写的那样,一只孔雀,一雌一雄,雌病雄伤,莫可奈何。于是雄的唱了“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吾欲汝去,口噤不能开”的字句。说白了,我想背着你走哇,可惜羽毛全被打零落了;我愿意叼着你走哇,可惜我的嘴又被人捆住了。戊戌以后,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等到“金井哀蝉一叶秋”的变故发生以后,那就立誓不近女人。用句大鼓书上的词:“一心无二只有你,若有别意天不容。”此心此身,誓不与他人,从此恨恨而死。真是:涵元殿里含冤去,一片痴情付爱珍。我们佩服光绪就佩服在这里。是真情,不是假意;是事实,不是梦幻!****************太监琐事*************** 北京城有两位赫赫有名的阉割世家。一是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五,一是地安门外方砖胡同的“小刀刘”,都是世传,受过皇封的。他们俩全是六品顶戴,比县太爷还高一级。据说每家每季要向清廷内务府供奉40名太监。各家都有一套完善的阉割设备。---------------父精母血不可弃也——太监自述(1)--------------- 太监琐事我又要画蛇添足了。 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太监、姨太太、鸦片可以说是中国的国粹。这自然是反语了。既然是国粹,当然是源远流长,盖有年矣的了。单说太监这种畸形的怪物,伴随着宫廷而诞生,在中国至少已经有两千余年的历史。历代政治的兴衰常常与宦官有密切联系。我不懂历史,更不懂政治,在这里我只想记述几段所听到的一点太监的生活。 我常常自我反省:我算不得一个读书人,读书人要修身、齐家、治国,而我时常是掩卷深思,想入非非。例如,清初王誉昌写的《崇祯宫词》云: 风摧败叶一时散,水漫浮萍随处生; 莫笑杞人忧自剧,果然此日见天倾。 原注云:“时中七万人,皆喧走,宫人亦奔进都市。” 此诗所写甲申亡国的情形,比陆次云的《费宫人传》写得还 清宫太监生动。明崇祯帝以为“君非亡国之君,臣是亡国之臣”,屡次下诏减膳。然而,在国破身亡之时,后宫里居然养活着7万太监,这足够讽刺的了。但我不想说这些。我想说的是,在同一个时代里,净身投靠的太监,竟有七八万人之多,那么净身术之普遍,技术之精良,就可想而知了。清朝一代,阉人较少,而且选择较严,由明代的从偏远地区闽西、陕北选择,逐渐集中到从鲁北、冀中、冀南一带选择。据说净身术也因此有南北两派的传说。刀儿匠们(净身师,因为他们专干此缺德事,一般被贬称为刀儿匠)也标榜门户,以示祖传。但净身在汉代以前究竟是骟是割(骟是去掉丸,割是除去丸外兼割其势),还不明朗。到了汉武帝时,“太史公(司马迁)下蚕室去其势”,就已经很明确了。蚕室是指的环境,温度较高而不通风的屋子。去其势,则指的是部位。可是,是刀割还是弦割(用硬弓双细弦来绞),又不得而知了。可喜的是这位太史公虽已年近半百(据王国维先生的《太史公行年考》:天汉三年即公元前98年,迁四十八岁,受腐刑)。居然能够跟着刘彻东奔西跑,朝山拜庙(见太史公《报任安书》),看来刀术后尚无不良后果。 北京城有两位赫赫有名的阉割世家。一是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五,一是地安门外方砖胡同的“小刀刘”,都是世传,受过皇封的。他们俩全是六品顶戴,比县太爷还高一级。据说每家每季要向清廷内务府供奉40名太监。各家都有一套完善的阉割设备。就在八国联军进北京的这一年,这两家皇商的包办机构被取消了。 闲话说得多了,还是让老宫女叙述故事吧。 老宫女又坐在靠南窗子的座位上了。这是她的专座,挑米、做针线,借着窗子的亮光,她感到方便些。她确实是老了,眼睛由黑变成了灰暗色,眼角两边有赭红的痕迹,可能是长年抱着火盆烤火留下来的,这也说明了她晚年不佳的境遇。但她说话还是那样的文静,从不摇头晃脑,更不拍手打掌,总是温和而又平静地一句句地送到听者的耳朵里。她说:“大约有这样一段事。 “春天,过了清明节,我们就到园子(指颐和园)里去了。我们差不多由宫里穿着棉衣服到园子,到再穿上棉衣服才又回宫里。说实在话,我们喜欢在园子,不喜欢在宫里,并不是贪图园子的风景好,最主要的是在园子里规矩松,我们行动自由,可以有玩的机会。例如,挑选益母草。 “老太后年轻的时候,有血分上的病,要长年吃益母膏。她嫌东陵进贡的不干净,一到夏天就亲自动手炮制。要制,就要天下第一。天坛、颐和园后山,都有这种草,足够老太后制药用的。过了端午节,就要开始择采了。益母草有野麻似的长碎叶,高粱粒大小的白花,刚开的时候,花苞上微微带点藕荷色,三尺上下高的茎干,一株一株的很多。老太后晚年也常吃这种药,说是活血润肠提气的。为了挑选方便,我们选择适当的地点,在靠后山近的画中游的西廊子底下。夏天,风从南边吹来,舒舒服服的,地点又适中,又能讨老太后的喜欢,所以老太监张福也时常来。小太监给张福沏上碗茶,他吸着关东烟,指挥着我们怎样挑选。我是值完夜以后,睡醒觉,常到这里来的。碰巧,在割的益母草里有棵大麻——不是蓖麻,不是野麻,叫臭大麻。大大浓绿的叶子,像手掌似地伸着。雪白钟形喇叭口的花,向上有两个未成形的果实,有小酒盅大小,圆圆的,用手一搓,叶子有股臭味。老太监张福惊讶地说:‘呀!这是难得的好药呀!也是我的救命恩药呀!’他自己说漏了嘴,我们就问他为什么是您的救命恩药呀? “老张太监深深地叹口气说:‘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说人不揭短。咱们老祖宗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太监就占了这第一条。谁要揭太监的短,我们就骂他不是吃人饭长大的。咱们大清国列祖列宗,对太监是天高地厚的,太监犯罪轻易不送菜市口,体恤我们已经挨过一刀了。我们非常的惨啊,没法细跟姑娘们说。’张福断断续续对我们说了这些话。我们用眼睛看着他,等他说下文。 “‘我的老家在直隶南部河间府。我们那地方非常穷,盐碱地不产粮食,人们穷得没办法,所以当太监的特多。因为世代相传,当太监的人多了,于是也就出了相当高明的净身师,人们尊称他们为把式,俗称刀儿匠。---------------父精母血不可弃也——太监自述(2)--------------- “‘净身师是父子相传的,据说各有绝招,但秘密决不传给外人。净身师对于太监等于和尚受戒的师傅,是终身的师傅。要净身的人,先要磕头拜师,然后才能净身。不管以后有怎样的荣华富贵,净身师都要享受最高的奉敬。拜师的礼物最普通的是一个猪头(或一只鸡)、一瓶白酒。另外,现钱多少要看家庭的贫富再商定,多半无现钱只是指着孩子本身说话,等将来有了升发,忘不了师傅的好处。 “‘净身师要和净身者的家长或代理人订立合同的,当时叫文书。请上三老四少作为证明人,写明自愿净身,生死不论,免得将来出了麻烦,净身师跟着吃官司。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净身师等于投一笔资,等这个被净身的孩子将来有了发迹,可以捞上一笔钱。所以净身师现在搭点辛苦,赔上几个钱,也不在乎。只要这张文书写明白了,标明“自愿净身,分文不取”,后报自然是言外的事。可是私下交易,也有两种价钱,保活的是一种价,管阉不保活的,又是一种价。 “‘净身的人至少要准备这些东西: “‘一、30斤小米,这是一个月的吃粮; “‘二、要几大篓玉米骨头(把玉米粒搓掉后的棒芯,烧炕用); “‘三、芝麻秸几担(烧成灰,清除秽物用,洒在下体部分地方,因芝麻秸灰最细,不烧皮肤); “‘四、半刀窗户纸(50张,糊好窗子,使不透风)。 “‘我的家最穷,穷到活不下去的时候,死活也就不在乎了。向左亲右邻化缘似地凑了20多斤小米,担了几担柴,糊糊窗子,央求师傅给阉割。就这样听天由命,任凭死活了。拜完师以后,师傅就把我领回他自己家里去。 “‘净身需要选好季节。最好是春末夏初,气温不高不低,没有蚊子和苍蝇最合适,因为下身不许穿衣服。 “‘净身的屋子在卧室外一个小单间,是用破砖和碎坯垒起来的。乡下栽白薯先要用热炕加温发芽,净身室就和白薯炕一起两用。炕面必须用砖铺成,一个来月的大小便,经常会洒在炕上,不用砖铺是不成的,用土坯就会变成泥浆了。净身的人要像鬼叫似地嚎三四天才能过去,不是单间谁家也受不了。 “‘净身屋子的炕上放有一块门板,很窄,仅够一个人躺下用的。两头用砖垫起,离炕有四五寸高。木板周围是稻草,潮漉漉的。净身的人要在一天前不吃饭,便于手术后一两天不大便。这时候大麦已经拔节了。找好新的长一点的大麦秆,剪好了,剪口处要圆溜溜的。新大麦秆条软,有水份,留作插入尿道用。门板中间有个洞,用块活板,可以启闭,为解大便方便。门板上中下都有套锁,把被净身人的手、脚、大腿都牢牢地捆住,因动手术时不许乱动,动完手术后,更不许用手乱摸,怕感染溃烂。 “‘该正面说说臭大麻了。 “‘臭大麻夏天长得很少,除非在山的阳坡面上。到立秋以后,废土堆上,墙角乱砖瓦边上,就会自然长出来了。它们都是零星的单株生长,越到秋凉越茂盛。药用的大麻不是新鲜的,前一年秋后,把大麻连根拔出来,扔在房顶上,经过日晒和严霜打过,然后保存起来备用。主要是用它的叶子。另外,有艾篙、蒲公英和金银藤,以备熬汤水,把下身洗干净。师傅把我带到他家,不是请我当客人,而是让我给他当仆役。这些琐碎的事,全是由我来做。我是自己挖坟,用自己挖出来的土来埋自己。当时我已经是7岁的孩子,差不多的事情都明白了,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滋味,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净身师要准备好两个新鲜的猪苦胆,这在他们是很容易办到的,因为他们是劁猪、骟马、割人的混和职业者,跟屠夫们都有牵连。煮臭大麻的时候,要同时煮两个鸡蛋,煮的时间越长鸡蛋越硬越好。 “‘记得小时候跟随爸爸放羊,到过年过节时要赶着羊送到屠宰场去宰,我爸爸当长工,这种下等活都是他分内应该做的事。因为羊一到屠宰场外闻到血腥味,预感到不好,打死它也决不往前走了,必须用绳子拴在羊头上,用力拉进屠宰场。我常常帮爸爸拉羊。现在轮到我挨宰了,可我像羊那样的抵抗权力都没有,乖乖地洗完了下身,喝了煮好的大麻水,自动躺在床板上,静等别人的宰割。自从订立了生死合同以后,亲人就不许沾边了,7岁的孩子也懂得一些事情,知道哭死也没有用,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我一出娘胎妈妈就死了,哥哥姐姐又多,我本来就是多余的人,哪里有饭给我这个多余的人吃!我躺在床板上就这样胡思乱想。 “‘喝了臭大麻水以后,脑子就晕晕糊糊的,肉皮发胀发麻,好像身上任何部位的肉都在颤动。我小的时候很淘气,玩过蛇,把旱烟袋里的烟油挖出来,塞在蛇的嘴里,不一小会儿蛇的全身都抖起来,我想我现在就像蛇吃了烟油一样!旧烂纸糊的窗户本来是黑乎乎的,这时屋子比较亮堂了,太阳已经爬满了窗子,到了阉割的时间了。 “‘我顺从地被捆好了手脚,腰部被绑得紧紧的。一副旧的绑腿带把眼睛蒙上,把芝麻秸灰洒在身底下,也洒在床板子上,把猪苦胆劈成两片,两个鸡蛋剥好了,还有大麦秆等,放在头旁边。一切准备就绪,就要开割了。我像挨宰的羊一样,浑身每块肉都在颤动。不知为什么,感到屋子特别冷,上下的牙齿都在打战。---------------父精母血不可弃也——太监自述(3)--------------- “‘开始动手术了,分两个部位进行。 “‘第一步,先割丸。在球囊左右各割开一个深口子,是横割不是竖割,主要是先把筋割断后再进行挤,要把丸由割口挤出来。挤是奇疼无比的,但也有绝招。当割开的时候,临挤前把一枚剥好的煮鸡蛋,塞在嘴里,堵在我的嗓子眼上,喊叫不出来是小事,主要是蹩得不能出气,简直就要蹩死了。于是就浑身用力,身子打挺,小肚子往外鼓。利用我拼死挣扎的一刹那,就把丸挤出来了。这时把片好的猪苦胆贴在球囊两边,猪苦胆黏乎乎的,可以止血消肿。不知为什么,我全身都出冷汗,觉得连头发根底下都是汗珠。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第二步是割势(太监叫辫子,可能是鞭子的变音)。这是技术活,如果割浅了,留有余势,将来内里的脆骨会往外鼓出,那就必须挨第二刀,俗称‘刷茬’,刷茬的苦不下于第一次挨割;如果割深了,将来痊愈后,肉会往里塌陷,形成一个坑,解溲时,尿出来呈扇面状,会一生造成不方便。十分之九的太监都有尿裆的毛病,大都是阉割的后遗症。净身师割完丸后,磨一磨刀。然后他把阳物用手指掐了掐,将根部掐紧,又让副手往我嘴里塞一个又凉又硬的煮鸡蛋,把咽喉堵住。我觉得下部像火钳子夹似的剧疼,一阵迷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就是片刻的工夫,下身感到火烧火燎地难受,此时已经割完,插了一根大麦秆,把另一个猪苦胆劈开,呈蝴蝶形,敷在创口上,只留一个容大麦秆的洞。最后,用一片刮好了的窄木板,放在我两腿中间,把球囊托起来。这时我浑身哆嗦,连腮边肉都觉着在跳动,嗓子像火一样干辣。过了很长时间才进来一个人,我求他给点水喝。他用一个旧皮球,皮球上边剪一个小圆洞,就用它来吸水。瓦罐里是我早晨煮好的臭大麻水,足够我两三天喝的。 “‘要说净身师有慈悲的心肠,我是不相信的。手术前喝大麻水,目的是让我迷糊,好做手术。手术后还喝大麻水,为的是让我泻肚,大麻是泻药,喝了后,减轻小便的排泄量,都为保证手术的成功。至于痛苦不痛苦,我想他们是很少考虑的。第二天才给小米粥喝,也是用破皮球吸粥送到我嘴里的。有谁愿意端起碗来喂我一口呢!一个破瓦盆放在床板子底下,让我自由地拉稀屎。 “‘三天下地以后,一看只剩下瘪皮的空囊了,但苦难并没有过去。每天三次抻我的腿,每抻一次都是心肝碎裂,疼得浑身战抖。据说不抻,腰可能佝偻,就一生不能伸直了。我也只能忍受着一切。 “‘割下来的东西,净身师全像宝贝一样地收起来,被净身的人无权要,统归净身师保留。净身师事先预备好一个升,升里边盛着少半升的石灰。把两个丸一个势,整齐地摆好,用石灰吸干水份,免得腐烂。然后把净身契约用油纸包好,放在升里面,再用大红布把升口包好捆紧,小心地把升送到屋顶下面房梁之上,这叫红步(布)高(升),预祝净身的人将来走红运,步步高升。有朝一日,净身的人发迹了,赎回自己的身上物,那时就要量财索讨了。 “‘咱们中国人有个好传统。一个人不管东南西北跑到天边去,但到老年也要回归故土,死后埋在家乡,虽然说到处的黄土都埋人,但讲究的是用故乡的土盖脸,这叫落叶归根。一个当太监的不管一生受多大的坎坷,也要积蓄点钱,把自己丢失的东西赎回来,预备将来身死以后装进棺材里,随身下葬,否则就不配进祖坟,不能埋在父母的脚底下。这叫做骨肉还家。年轻的人是不懂得老太监心情的悲苦的。据说不赎回来,死后阎王爷也不收容的,不男不女,六根不全,阎王怎么收留呢?所以,我们太监苦啊! “‘骨肉还家这是太监一生中最大的喜事。多在四五十岁来办。必须有了过继儿子,让儿子出头,磕头捧升,都是儿子的事,才能够显出份儿来。本来一个净身的苦孩子,托人投靠,当上了太监,苦熬了二三十年,熬出点小名堂来,靠皇帝、主子的恩典,手底下积攒下几两银子,回到家乡,伸一伸腰,出几口粗气,花钱买脸,这也不算什么。可最得实惠的要算净身师。 “‘事先托出本乡本土的头面人物,带着礼物到净身师家中拜望,说明来意。净身师都是父一辈、子一辈的江湖人物。海阔天空、胡吹乱捧地说了一通,摸清对方有多大举动(指办喜事的规模)。他们是很会看菜下筷子的。等了几十年,终归是肥猪拱上门来了,所以要狠狠地咬上一口。讲好价钱以后,事先把银子送过来。 “‘到正式迎升的日子,要用娶亲一般的仪式。花轿抬着过继的儿子,捧着红托盘,里面放着整锭的银子。这银子算喜钱,不在赎价之内。在净身师的门口,鞭炮齐鸣,大吹大擂。这叫给净身师贺号壮门面。净身师在这时是名利双收的。 “‘正式送升接升的仪式十分隆重。 “‘净身师家里摆着香案,铺着红布,把升请出来,摆在香案中间,四周宾朋满座,由前来迎升的老族长主持。老族长先向净身师一个揖,然后打开升上的红布,取出原订的净身契约,向亲朋好友朗声宣读,说明这个契约同升里的东西今天我们取回去了。这时门外又一次鼓乐齐鸣,鞭炮喧天。继承人三拜九叩地谢净身师、谢族长、谢宾朋,然后把升放进红托盘里捧着,坐在轿里奔向坟地,后面族长、净身师几辆轿车跟随着。---------------父精母血不可弃也——太监自述(4)--------------- “‘到了茔地,太监本人早就恭候了。当老族长在供案桌前朗读净身契约,宣布今天骨肉还家时,又一次鞭炮声、鼓乐声交杂在一起,太监和他的子侄辈罗跪满地。就在焚化净身契约的刹那,突然一声长号,摧肝裂胆。太监满地滚爬,抢天呼地的喊着:爸爸给我的骨头,妈妈给我的肉,现在我算是捧回来了,今天算我重新认祖归宗的日子啦!他把净身的悲哀,半生的辛酸,满肚子的冤屈,统统倾泻出来了。他用手拍打着父母坟上的土,嘶哑的嗓子高声呼喊着:爸爸、妈妈的血肉,当儿子的一天也没有忘掉哇…… “‘纸灰飞扬,朔风野火,空中飘荡着几声干嚎,这就是我们当太监的一生。’ “老太监张福气喘吁吁地说完一大段话以后,用手端起了茶杯,掩着他的半边脸,分明他的眼睛里噙着两大滴热泪。我们像木头似的坐在两旁,谁也不好意思再看他的眼睛。逊清皇室太监档册 “沉寂了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两个小太监背过脸去,不时地抹眼泪。还是老太监张福慢吞吞地说: “‘百里不同风。我们那地方穷,全是土郎中,用的药也全是就地取材,也许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但我想,恐怕大同小异,也不会差多少。我们也有一个共同的节日,是四月二十八日,相传这天是药王爷的生日,我们是供奉药王的。到这一天,我们相互祝贺吉祥。大概是纪念我们净身后痊愈的日子吧。大难不死,我们相互之间是真真地值得祝贺的’。他下颏哆嗦着,说得很慢。 “‘只要太监能进宫,那就是检验合格的太监,不合格的太监,是绝对不许进宫的。如果查出不合格的太监来,上至内务府的大臣,下至敬事房的总管,要挨着个地掉脑袋。大清国200多年,宫廷里最干净。太监的验身房是在宫廷外头景山东面的东北角,叫黄化门的地方。黄化门(现在是一条胡同名)一进口有个大庙,庙墙后面有几排房,这就是太监验身、净茬的地方。太监要一年一度验身的,不仅仅是宫里的太监,各王府的太监都要来这里验身,这是敬事房的规矩。不过有身份的老太监到这里来说说话,喝喝茶,应个卯也就算了,因为他们已经验过几十次,不会出错的。这儿也准备有刀儿匠,是刷茬用的,但全是太监充当,没有普通郎中。 “张福的谈话,就结束在这里。” 老宫女学说完老太监张福的大段话以后,面目呆滞,两眼直直的,很长的时间精神才恢复过来。 这里我不厌其烦地把太监生活写出来了,主要是考虑到这种畸形人已经被历史所淘汰。北京是太监聚居的地方,但到现在活着的也不过一两个人,而且已经糊涂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以阉人生活为题材的作品,恐怕越来越少了。张福的那一片话,不见得全是出于张福之口。老宫女嫁给了刘太监,刘太监也是冀南一带(据说是宁晋县)的人,老宫女不会不详细地了解到他净身的一切,很可能借张福的嘴说出刘太监的一切罢了。宫廷里说话非常讲究分寸,猜想张福是个有丰富经验的老太监,决不会面对着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说出那些没遮拦的话来。我多次请求老宫女讲关于太监净身的事,甚至性生活的事给谈谈。我知道,如果再不及时地多了解一点,恐怕这些人死了,就真的没有地方去询问了。她都是避而不答。后来,借张福的嘴总算回答我了,使我十分感激,这也是她聪明的地方。---------------由皮硝李到恩济庄:我所知的李莲英(1)--------------- “从内心里来说,我决不愿意谈起切身的往事,多年的沉渣淤集在一起,又重新翻动起来,尤其是沉痛的记忆,像伤疤一样,再揭一次,无异于痛定思痛,多想一遍,就多添一遍凄苦,所以我还是不想好。何必给自己多添烦恼呢!”问起李莲英来,这是老宫女开宗明义对我说的话。她灰暗的眼睛低垂着,脸上的皱纹紧聚在一起。看得出是十分悲苦的了。 沉寂了一小会儿,她像自言自语地说:“老北京有句俗话,叫‘人死不结怨’。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人和鬼有什么怨不可以解开的呢?我和李莲英的事也算一‘死’百‘了’了吧! “他可以算我的恩人,也可以算我的仇人,在宫里七八年,不管人前人后,总是维护我,使我十分感激;但最后,老太后指婚,把我赏给刘太监,无疑是他的主意,让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世上,也是他造的孽。不过,抛开个人的恩怨不说,平心静气而论,我对他还是十分佩服的——无论是处世,或是为人。 “因为多方面的原因,我对他知道得比较详细,但说详细,也只是头尾部分。至于他怎么吃贿赂,怎样弄权,怎样陷害人,那是他的秘密,当然我无从知道了。 “他是冀南河间府大城县李家(贾)村的人,紧靠在子牙河的边上,距北京大约有300里,是一个十年九涝的低洼地带,夏天雨水一多,庄稼就涝得颗粒不收,用他们那地方的一句土话说,是‘蛤蟆撒泡尿就发水’。所以,这个地方很穷。 “过了子牙河就是河间府,那一带是出太监(俗称老公)的地方,清宫里十分之九的太监,都出在京南二三百里的圈子里。像有名的崔玉贵,就是河间府靠子牙河边,隔着一条河,离李家村不到30里路的崔张吉庄子人。崔张吉庄子和李家村乡土相连,两村的人,互有婚嫁,可以说是近邻。像大名鼎鼎的安德海,也是京南青县人,距崔李的家乡也不过几十里路。他们那地方的人,说话口音很重,带有很浓的鼻音,很远就能听出他们的乡音来。这里有一个辛酸的笑话。 “那个地方有一种蛙,不能叫青蛙,因为它们一律是黄褐色,跟地皮一个颜色,尖嘴,瘦瘦的,两条后腿很长,比青蛙略小。长的样子很不得人心,可是有两个大大的鼓囊,叫的声音非常宏亮,带着很浓重的鼻音,而且节奏感很强,闷鼻腔一放一收,‘嗯——哪,嗯——哪’。当地人管这种蛙叫‘肮鼻子’。这种蛙我见过,老刘的乡亲带到北京来,养在院子的鱼缸里,很是吵人。 “一般的人为了尊敬旁人的意见,或是晚辈听到长辈的吩咐,常常恭身说‘是’,而大城附近的人,则常常应声作‘嗯——哪’,‘嗯——哪’,并且鼻音又重。如果他们家乡人聚集在一个屋子里彼此谈话,在窗外听着,‘嗯——哪’,‘嗯——哪’的声音不断,无怪京南别的县的人,称他们为一群‘肮鼻子’。 “真正的肮鼻子有个特点,不是春天‘闹坑’(繁殖期),而是夏天在下连阴雨的时候闹坑,所以当地有这样的谚语:不怕雨下的暴,就怕肮鼻子叫。夏天下雨,一阵就过去了,不太可怕,可肮鼻子一叫,就要连阴天不开晴,发水淹地了。随之而来的是当地人挨饿度饥荒,所以有这样的话:肮鼻子乱叫,吓得人心惊肉跳。青年人四处逃荒,老年人挨饿上吊。路上也到处可以听到年轻人的对话:嗯——哪,嗯——哪,找秋去吧,找秋去吧!‘找秋’是当地的土语,出外打短工的意思。这话等于说:‘我们认命啦,逃荒去吧,逃荒去吧!’于是破草帽子一戴,小镰刀往腰后一别,旧小褂往腋下一夹,浑身的家当,肚子里的干粮,沿街乞讨,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可以说是李莲英家乡的情况。 “李莲英的爷爷奶奶就是在连阴雨季里挨饿躺下的,雨后又遇到秋瘟,连遭不幸,所以呜呼哀哉,两条老命,一路归西去了。只撇下一个男孩子,刚刚十几岁,大名叫李玉,小名叫铁蛋子,这就是李莲英的爸爸。——俗话说,撒谎瞒不了本乡人,知根知底。这话全是崔玉贵说的。乡下人,祖祖辈辈在一块土上住,亲连亲,亲摞亲,李莲英的叔伯姑母,嫁给崔玉贵的堂兄,李莲英管崔玉贵叫表叔。当年李家的事崔家差不多都能知道。 “李玉埋葬完了爹妈,也就一无所有了,乡下叫‘拍拍屁股就搬家’。他只能靠讨饭、打短工活着。好在是个孩子,光图吃饭,不要工钱,就在附近几个村子转悠。这时有位同宗叔叔叫李柱的,老俩口无儿无女,时常周济他。李玉是个有心计的年轻人,认准了这是个可以长期倚仗的靠山,所以春种秋收,不用招呼,就自动上门干活,尤其对这位婶母,喂猪、推磨、扫鸡窝,样样都替老太太干了,很得老太太的欢心。过几年老头老太太渐老了,就收养李玉当了儿子。李玉这时已是一个能挑家过日子的壮劳动力了。 “再说李柱老俩口,无儿无女,进一点,攒一点,二十多亩地,半亩园子,过的是葫芦头日子,有进无出,也仿照大宅门的做法,立个堂名叫永德堂,为的是赶集上店也有个称呼。这可不得了,后来李莲英的永德堂李声震冀南,有几百顷地,十几个庄头,光永德堂李的收税折子往外一摆,就几口袋,连县太爷也吓得打哆嗦。这些题外的话,暂且不提。---------------由皮硝李到恩济庄:我所知的李莲英(2)--------------- “李柱老俩口要给李玉说亲了。这是件大事,老俩口勒着裤腰带攒下的小家当,怎能轻易给旁人呢?争来争去,还是老太太占上风,把自己的娘家侄女娶过来了,家业总算没便宜外人。老太太心满意足了,这就是李莲英的妈妈,有名的曹氏。 “说曹氏有名,不是以美貌出名,而是以能干出名。曹氏长得并不美,可五官匀称,看来给人以一种厚实的感觉,上场下地,都是把好手,对待公婆很孝顺,对待邻里很随和,没有小家子尖酸苛苦的味道。尤其对婆婆好,这是小家庭的关键,婆媳和,影响到父子和,一家子小日了过得火炭似的。锦上添花的是,第二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绝户人家,多年没见过孩子,更给老俩口带来欢乐。曹氏不仅能干活,而且能生养,一连气生了五个小子。大小子肥头大耳,但有点傻气,一天到头闷吃糊涂睡,脑袋有些发涩,缺心眼,但听话能干活。第二个小子可聪明,眼睛虽然不大,但眼珠子乱转,很得爷爷奶奶的喜欢,所以取名叫机灵,这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李莲英。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小孩子有心计没心计,从小就能看出来。 “冀南虽然地皮穷,但有个好风气,一到冬天,场也光了,地也空了,大家就要操办给孩子上冬学。不是学校,也不是私塾,就简单地叫认冬三月的字。大致由立冬后开始,到腊月十五前后完了。请一个教认字的老师,找一间闲房,就算齐了。谁家的孩子爱来就来,也没有一定的座位,搬个板凳,往炕沿根底下一坐,诸事大吉。老师也不要报酬,张家的孩子背一筐乱柴禾来,李家的孩子捧一捧枣来,甚至当时什么也不给,到夏天菜下来了,给老师揪一把菜,这都是报酬,乡下人叫答老师的情。 “老师最高的学问,是能念《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学生也只能学这些,可老师是有绝对权威的。家长送学生时,就把权交给老师了。孩子不听话,结结实实地打,打死也不怨老师。老师旱烟袋一端,嘬得烟袋里的烟油子滋拉滋拉地响。看谁不顺眼,用烟袋一杵,铜烟袋锅扣在脑袋上,就是个栗子包。这群没笼头的野马,哪能干吃这个亏。所以在乱哄哄的念书声里,自然会夹杂着‘……周吴郑王,老师停床;冯陈褚卫,老师盖纸被’;‘人之初,性本善,烟袋锅炒鸡蛋,越打爸爸越不念’。 “我不说您也知道,这都是老刘详详细细对我说的,不然,我哪里懂这些事。 “7岁的小机灵,决不干这种傻事。他每天早晨到冬学堂把地扫一遍,把老师烟笸萝里的烟梗挑出来,晚上下学以后,帮老师烧烧炕,很得老师的喜爱。他又听妈妈说,‘念书不讲,种地不耪’,认了字以后,他就追问老师怎么讲。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小小的年纪能认多半本《百家姓》,很难得了。从此给他打下认字的基础,又喜欢练字,没事时在地下乱画。他从小就是这种有心计的人。 “在家也是这样。夏天,起早跟着爸去浇园子,爸爸摇辘辘,他管扒畦口子;秋天,跟爸爸到菜地里去捉钻心虫;若妈妈下地,奶奶上场院,他能看家哄弟弟。他从小就是踏实可靠的孩子,这样的性格全是这位曹氏母亲培养出来的。不但他如此,他底下的三个弟弟也是规规矩矩,人们都称赞是小机灵把弟弟们带好的。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小机灵7岁的这年年根底下,老李柱一命呜呼了。突然的灾难,给李玉当头一棒,几乎打得他家破人亡。 “事情得从根上慢慢说起 “俗话说:‘绝户爱财,老人惜命。’平常日子,李柱就对街坊宗族有些吝啬,惟恐别人沾他的光,过继李玉也是贪图他是个壮劳动力,又孤身一人,以后不会有麻烦。乡间的人有一种传统习惯,对于过继儿子,非常严格,如果处理不公,常常引起家族之间的械斗。李玉本不是李柱的亲侄子,也不是近支,按照血统,根本没权继承李柱的财产。而按传统的规则,应该以血统近的侄子来继承。 “李柱虽然没有亲侄子,但是有近支的侄子,放着近支侄子不过继,过继一个远房侄子,根本不合理,一群近支的侄子可以不承认。大家看着眼红,气不忿。乡下人,几个小钱也红眼,何况是家产。 “究竟谁应该给李柱当孝子,谁应该顶丧架灵扛幡杆子,在李柱死了之后,埋葬以前,要争论出个究竟来。在乡间,这有名叫抢绝户的幡杆子。按传统的习惯,谁打幡,谁就有继承权。 “逆境中,李玉的表现是沉着冷静,非常有心计。对谁都作揖磕头,但心里是‘任他风波起,稳坐钓鱼船’,自己不说话,让李柱的老伴去出头,无论如何,要先把李柱埋了。李柱老伴自己要求顶丧抱罐子,回头再议论家务事。侄子们没办法,只好低头。老太太的心计,当然都是曹氏的主意。有李柱老伴活一天,家业谁也不能分,谁说要分家业,老太太就撞死在谁家,这一招非常厉害,把抢家产的风波暂时压下去了。 “但李柱老伴也看明白了,多年辛苦的家业是守不住了。于是扬言因给李柱办丧事,拉下了亏空,先卖园子,后卖地。恰好曹氏有个娘家哥哥在北京耍手艺,干皮行,乘年节的机会,跟堂兄定计划,李玉跟曹氏商量好,把老太太和大孩子扔在家里,用釜底抽薪的办法,让老太太在家卖地,把钱渐渐转移到北京。——这全是曹氏搭的桥,出的力。---------------由皮硝李到恩济庄:我所知的李莲英(3)--------------- “若问李玉为什么背井离乡到的北京城? “答说:表面上到北京做生意,实际是被同宗家族挤出了李家村。 “这也就是李莲英来北京的原因。 “我说这些话,决不是闲言碎语! “李玉过的火红日子被搅散了,家产眼看保不住了,当然是满肚子气。 “曹氏跟婆婆一条心,又替李玉不平,当然也是满肚子气,两口子是赌气来到北京的。 “孩子一天一天多了,生活的出路又不能不使人着急。 “这些摆在李玉曹氏面前的事,自然要深思熟虑。再要想回到乡里,吐气扬眉,唯一的一条近路是让孩子当太监。小机灵已经8岁了,正是阉割的年岁——不能不在他身上打主意。李玉几次咬牙跺脚,下定决心,但曹氏总是舍不得,十指连心,不到万般无奈,谁舍得让亲生的儿子去当老公呢?这里暂且不表。 “前门外珠市口大街路西有个同增皮货庄,是不大的两间门脸的买卖,卖新货也捎带着卖估衣。买进来旧皮货经过缝补粘连,一番修饰,就能卖好价钱。曹氏的堂兄就在这里耍手艺,跟下等的买卖皮子的人有拉拢,于是就给李玉成立一个熟皮子的作坊。收生皮子,熟好了再卖给同增皮货庄,这是一个下等行业。 “熟皮子要经很多道手续,最重要是用硝来揉,皮作坊是离不开硝的。硝有毒,气味大,辣眼睛,腐蚀手,而且呛人。揉皮子也要用大力气,把皮子用钉子绷在地上或墙上,用硝揉完了以后再放进大缸里用水泡,刷洗,带水捞皮子,很沉,非常费力气。曹氏也必须跟着干。本来带血津的皮子,再往缸里一泡,又有芒硝味,一散开像尿池子的尿碱一样,呛人,辣眼睛。试想,墙上绷着羊、狗皮,院子七八口大缸满是臭水。夏天,苍蝇蚊子满处飞,地上全是脏血水;冬天,整院子的冰,白天黑夜受臭味薰着。这就是李玉曹氏到北京的生活,李玉曹氏因赌一口气,两人拼命地干,既吃苦又耐劳,但究竟出路又在哪里呢?小机灵已经懂事了,眼看着爹妈受苦受罪,也就暗暗地打定主意。 “捎带着说一句,这样的作坊北京城里是不能容许的,因为它又脏、又臭,只能放在城外边。南城多在芦草园龙须沟一带,西城多在西直门外沿护城河一带。李玉开的作坊就在西直门外堂子胡同坐东朝西一座三合房里,门口居然有个一尺多长的木牌子,上面用墨笔写着七个大字:永德堂李皮作坊。这就是后来李莲英被称为皮硝李的原因。 “称李莲英为‘皮硝李’决不是颂扬他,而是奚落他。他自己也从来不提这个名称,因为这名称并不光荣。后来有人说‘皮小李’,解作当皮匠的小李,那是不正确的。皮硝李并不是李莲英个人的称号,而是以李玉为首,包括曹氏在内的整个家族的称号。正因为有这些原因,所以李玉稍稍富裕些,就让曹氏和孩子搬出堂子胡同,在海甸大有村赁房居住。 “老刘是李莲英的徒弟,伺候过李莲英,在宫里,师徒间的关慈禧乘舆照(前右为总管太监李莲英,左为崔玉贵) 系非比寻常,‘师徒如父子’,一经拜师,终身是父。伺候师父睡觉的时候,夜静人稀,流泪眼对流泪眼,伤心人对伤心人,只有这时能说心底话,才是真感情的流露。 “老刘说,用李莲英自己的话说:‘父亲只知道怎样挣钱养家,把钱看得非常重,对孩子的感情比较淡薄,只有妈妈对儿子感情特别重。我自动请求净身的时候,妈妈浑身颤抖,唯一的安慰是给找一个好的净身师。托人情请出一位河间姓沈的老太监,转求到小刀刘的门下。因为是内宫里的太监出来求情,所以小刀刘的一切挂名、验身的花销都免了。 “‘小刀刘是御用的净身师,据说是六品顶戴,家传的技术,在后门方砖胡同路北一个四合院住,后院有个地窖作净身房。每个季度要给宫里交纳几十个净好身的孩子,这是他的职业。他做净身这一行的技术,算是最好的了。 “‘自从我决定净身以后,妈妈每天晚上跪香,在夜静更深以后,烧上一股香,求菩萨保佑,直跪到深更半夜;并在我临净身前一天晚上,在佛前起誓,要长年吃白斋(即荤、盐均不沾),保佑我平安。从此以后老人家几十年没沾过荤的。 “‘小刀刘给净完身以后,我回家养伤。这是我老母最苦最累的一年,也是和我谈话最多的一年。几乎都是含着泪教给我怎样为人,怎样处世。她告诫我:打人一拳,防人一脚的事,千万不能干;自己吃饱了,也要想着别人。但行好事,苍天不会辜负好心人的;不修这一世,要修你的来世等等。所以我进宫以来,不敢错走一步。我是8岁净身,9岁进宫,是随小刀刘的进纳名下进来的。临离家的一天夜里,老母抽抽噎噎地一夜哭个不停,我爸爸拉着排子车,妈妈追着车子送我到西直门门脸,最后,给我兜里放两个煮鸡蛋。我现在一闭眼,就仿佛在小刀刘的地窖里,见到一个车轴汉子(短粗的人),满脸粉刺疙瘩、扁扁的酒糟鼻子的人,在我面前乱晃;也模糊地看到我的老母半夜深更里伛偻着身子跪在香前。我们的苦痛是任何东西也代替不了的。爸妈生下我来,我想办法能让老人不再受穷也就是了。难道当官的大把捞钱,狼叼来的肉不许狗分点骨头吗?别的还有什么想头呢!’---------------由皮硝李到恩济庄:我所知的李莲英(4)--------------- “师徒的谈心,我想这也许是真心话吧。 “在李莲英进宫以后,曹氏又生了两个女儿,都是在海甸大有村生的。大女儿很稳重,不爱出头露面,小女儿长得很玲珑乖巧,曾随侍在老太后身旁,后来嫁给内务府的郎中叫白来增的,号寿山。这个人很好,高高的个子,态度很安详,谈吐也朴实,认字不多,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住在北池子中间,和我家相距不远,所以有往来。逢年过节,彼此都打个招呼,尤其是民国以来,逊清的旧人,都有怀旧的感情,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李莲英有个过继儿子,叫李德福,这是他四兄弟的孩子。按照过继的顺序,李莲英行二,应该过继老三的孩子,但老三只有一个男孩子,所以才过继老四的第二个男孩子。这个过继儿子曾经花钱捐了个兵部员外郎,是个游手好闲,花钱买快乐的人,捧戏子,当老斗(戏子、妓女的后台),逛烟花巷,好排场,讲外面,把李莲英给他的十几万两银子,也就顺手花光了。 “李莲英几弟兄,是按照泰字排下来的:老大李国泰,老二李英泰,老三李宝泰,老四李升泰,老五李世泰,最后有两个妹妹。李英泰进宫后改名李莲英,把乳名机灵颠倒过来,谐音叫灵杰,作为他的字。早年,李莲英在白云观入了道,道号叫乐元。他是道光二十八年旧十月十七日生,他从来不炫耀自己的生日,除去贴身的几个徒弟以外,不受外人的朝拜,那是过完慈禧万寿节不几天,到他生日,他总是借机请假隐蔽起来。在光绪十四年的时候,正是钦派他随同醇王爷去海上巡阅海军,也正好他40整寿,也是他最红的时候。 “这件事我没赶上,是听传说的,宫里的大小太监背后谈起来都伸大拇指,嘴上啧啧作响,表示从心里头佩服。 “光绪十四年,太后钦命七王爷奕视察北洋海军,让李莲英陪同,这等于七王爷是正的,李莲英是副的。太监当钦差大臣视察海军,在大清朝还是第一次,因为祖宗的制度非常严格,太监不许过问政治。李莲英非常了解这一点,于是把二品顶戴换成了四品顶戴,因祖宗制度太监最高不得过四品,规规矩矩地随着七王爷出发。在海船上,他不住给他预备的仅次于七王爷的豪华的舱舍。他说:我怎能跟七王爷、李中堂(李鸿章)比呢?他坚持住在七王爷的套间里,不和任何官员接触,白天只是在七王爷面前站班伺候,拿着七王爷的长杆烟袋,提着子皮的大烟袋荷包,往侧面一站,低眉敛目,自认为是太后钦派来伺候七王爷的。晚上,预备好热水,要伺候七王爷洗脚。说:我平日没机会伺候七王爷,现在请赏脸让我尽点孝心,感动得七王爷连连地拱手。一趟差事回来,李莲英的名誉不知提高了多少倍!七王爷、李鸿章争着向太后称赞,老太后更喜滋滋的,显然是给老太后露了脸,争了气,堵住了一般朝臣们的嘴,连说:‘没白心疼他。’到了万寿节以后,十月十七日就是李莲英的四十整寿了,老太后特意赏一桌菜。说是一桌,其实他本身就在寿膳房吃饭,随意有多少桌都可以,但他只请了老一辈的太监,同辈的好友,几个徒弟,悄悄地过了四十整寿。用他自己的话说,多给老太后磕几个头,多给皇上、皇后磕几个头,多给爹妈磕几个头,我就心平气和地过生日了。拿李莲英的行为和安得海对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显得安得海是那样的卑下没见识,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油,而李莲英呢,屎克螂变知了,飞上天了。他无论在什么时候,从来不脑袋发热,总是冷静地来处理事情,这是他最可贵的地方。再说,平常日子,太监犯了错误,他永远是恩威并用,暗中维护,所以太监们都服他,也愿意亲近他。 “还有,老太后死了之后,一个当近侍的后台没有了,马上会完蛋,宫廷里头一朝天子一朝臣,用不着时,马上踢开。何况十目所视的李大总管呢?他很清醒估计到这一点。——我十分佩服他。他大概早就有准备,把历年太后所赏的珍宝,积攒了七大捧盒,完全献给了隆裕皇后。他说:这是皇家东西,不应该流入到民间,奴才我小心谨慎地替皇家保存了几十年,现在年老体衰,乞求离开宫廷,所有这些宝物,奉还给主子。这件事让隆裕十分感动,所以太后虽死,隆裕对他还是恩眷不衰。他死后,隆裕按大臣的礼恤赏丧葬费2000两。这足可以看出对他是怎样的恩待了。正可以证明,他早就预料到最后的结局,把宝物留作脱身之计的。一个太监,能够这样清醒地给自己筹划,也算是很难得的了。 “李连英处理家庭也是很恰当的。在戊戌以前,他的妈妈还没死,他就把自己的财产分成7股:把地亩按弟兄5股均分,大约370多顷地;把钱财按7股分,两个妹妹同样有份,数目不清楚。风言风语的听说,两个妹妹每人17万两,另外首饰珠宝每人分了大约7捧盒。这样做当然使他的老母亲很高兴。他对他的侄子们说:财大祸也大,让他们时时警惕着。 “所以我前面说,抛去个人恩怨不谈,他的为人处世,是很值得我敬重的。 “不过,他也并不是一直受宠不衰。据我亲眼观察,戊戌以后,太后就不太信任他了。 “像他们这样的大太监,在宫里做事当差,就和走钢丝一样,永远不能失神,脚一歪就许栽下去,堕入万丈深渊里头。我们伺候老太后,当然要忠心于老太后,但也不能得罪皇帝呀!到了戊戌年间,就很为难了,不是忠心于太后,就是忠心于皇上,二者不可得兼。当太监的知道哪块云彩里面有雨呀?随着太后的意,处处要得罪皇上,如果太后走得早,等太后百年之后,自己的脑袋就得搬家;如果不顺着太后的意,小命马上就有问题。既要顾眼前,也要留后路,这就非常为难了。李莲英左右犹疑,被老太后看出来,看出他并不是服服贴贴地可任意摆布的人,因此对他失去信任。戊戌以后,崔玉贵特别得宠了:让崔到瀛台监视光绪行动,让崔把珍妃扔在井里。李莲英对这些事都没露痕迹,这也许是他走钢丝的技巧吧!尤其是回銮的路上,特别对光绪尽心,暗暗埋伏下光绪对他的好感。---------------由皮硝李到恩济庄:我所知的李莲英(5)--------------- “宫廷里有这样的笑话:交朋友,有两种人千万交不得,一是开当铺的,二是剑子手。开当铺的无论和你有多莫逆的交情,但当你穿着新皮袍戴着翠戒指时,他也会估量你这身打扮如进当铺,能当多少钱;和刽子手无论有多莫逆的交情,他也会随时观察你的后脖梗子,掂量由什么地方下刀最合适。太监是最顽固最迷信的人,扩展开来,谁要是用眼盯着太监后脖梗不放,他们就会心发毛,回过头来用他们的家乡土话,狠狠地骂上一句‘狗娘养的’。崔玉贵更是直爽地说:‘您不用看我的后脑壳,老爷子(对上辈或同辈的通称,这是他的口头语)我的后脖梗子早离缝了,几时天鼓一响,老佛爷万年以后,我的脑袋准搬家。’他们提心吊胆,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被杀头。李莲英当然也是这样,对有权势的人也不敢把事情做绝了。谁都知道,‘莫道南风常向北,北风也有转南时’。谁愿意拿脑袋耍着玩呢?再说光绪皇帝自戊戌以后,立志不吃药,听太监们说,他说不吃药是中等医生。医生看病,也许治好,也许治坏,但不吃药,是保持不好也不坏,维持身体原来的水平,所以不吃药就等于是中等的医生。听说他一直坚持到归天。——这是老刘给皇上剃头后,回来告诉我的:‘皇帝在这一年万寿节时刮过一回脸,以后就不再传我了。那时,万岁爷两条腿全浮肿,已不能下地,但至死不吃药,对自己也真够狠心的了。’总之,他这样谨慎小心,无疑是对太监们有了戒备。如果太后先死,光绪得势,多年的闷气发作出来,光绪的性格大家是知道的,不定谁倒霉呢。谁也不能不留后路。 “这是光绪三十四年的事。当万岁爷十月二十一日晚上归天以后,次日老太后也晏驾了。李莲英给老太后守了100天的孝,在宣统元年正月底就向隆裕太后磕头告退。他说:‘我前后伺候太后52年,蒙太后的恩典,我这辈子报不了,只有下辈子再报答了。我离开宫以后,要给老太后守孝3年,稍尽奴才的一点孝心。’就这样,他悄悄地离开了皇宫。 “从此以后,李莲英再不出头露面。他的家名义上是在海甸黄庄彩和坊。这是很好的一处宅院,有假山有花园,据说是庆王和内务府大臣立山奉赠的。当时庆王总办颐和园,由立山来协办。立山姓杨,是北京有名的财神爷,在官场中很活跃,能办事。建造颐和园,走李莲英的门子当然是最方便不过的了。又扬言李是老佛爷最得力的内侍,老佛爷将来颐养在颐和园,为了李大总管陪侍老太后方便,所以在海甸特给李总管造一处住宅。其慈禧出殡实,这是顺水人情,用造颐和园的钱,也给李另建一所宅院罢了。杨立山这个人跟当时的名妓赛金花很要好,后来在庚子年间被义和团杀了。赛金花为替杨立山报仇,借着她和八国联军统帅的交情,大杀义和团,在菜市口西鹤年堂门口,高搭祭棚,祭奠杨立山,亲眼看着义和团的头目人头落地。当时北京的湖涂人称她为义妓。这在那时很喧闹一阵子。 “彩和坊的‘李寓’牌子没有了,从此李莲英不和社会上的人交往,估计当时他也决不会住在这里,因那时的治安较乱,由路劫到明火执仗到绑票,由远郊到近郊,李虽然有保镖十几个人,但也决不敢在郊区住。有人说他在白云观住。从前,老太后的母亲晚年好道,就住在白云观里,传说李就住在老太后娘家妈住过的小院里。这也不可能,因为树大招风,李莲英家财万贯,谁不想绑他的票?据说宣南有个南花园,他隐居在那里,估计他不可能住在外城。总之,他离宫的时候,谁也没告诉,包括他的徒弟们。以后,就没见过他的面。 “在宣统三年的清明节前,得到他的丧帖子,是白寿山打发一个不认识的人送来的,老刘正在病中。我很清楚地记得:这一年春寒,正月连续阴天,听说李就是在连续阴天下得痢疾死的。正月二十九日得的病,夜间肚子绞拧般地疼,第二天发现有脓有血,得病以后,一点东西也不吃,到二月初四就死了。据他家人说,这叫锁喉痢,死得非常快,究竟在哪里死的,家里的人闭口不谈。出殡是在黄庄彩和坊。这时候的大清朝已经到了残灯末庙了,尤其是李大总管,老太后一死,没有多大权势,家里的子侄又怕招是非,所以丧葬从简。在海甸彩和坊办事,就是怕在城里头招摇。不过为安抚当地的穷人,也为了百年之后茔地的安全,采取了‘大破孝’。 “北京有这种风俗,人死了以后,为了同多年的老街坊广结善缘,不论认识不认识,甚至过路的行人,只要能走进灵棚磕个头,表示哀吊的意思,就发给一顶孝帽子、一条孝带子、一件膝盖以上的半截孝衣、三个馒首、一碗粉条肉。这叫大破孝,也叫舍孝。当然有维持秩序的人请他们随来随走。这在当时就很了不起了,有名的舍孝,没有很大的财力人力是办不到的。不过这样做相当露脸,也相当收买人心。我事后想,这样办也许是不得已吧!他的丧事很快就收场了,初四殡天,初六接三,初七、八、九开吊,初十点主,十一发引。李家的人以‘亡人入土为安’为理由,匆匆就埋葬了。 “尸体埋在恩济庄。 “恩济庄也叫恩济寺,在阜成门外海甸区八里庄西二里远的地方。这是专埋葬太监的墓地,墓地中间修了座关帝庙,庙名恩济寺,所以这儿以庙得名。庙前有块碑文,是记载雍正爷赐恩济庄的经过。---------------由皮硝李到恩济庄:我所知的李莲英(6)--------------- “据碑文记载,雍正爷为给太监死后有块埋骨的地方,特赐银万两,划出几百亩地来,又敕建了关帝庙,居住人家,代为看护,因此叫恩济庄,是皇上赐给的恩典,让历代太监感恩图报的。 “李莲英死,我只开吊去过一趟,因为当时老刘生病,我是代他去祭奠一番的。又因为李家女客人很少,我也不愿在那里出头露面,坐车去坐车回,草草应酬了事。让人体会得出来,他家待人,冷冷清清,似乎神不守舍。以后我到恩济庄完全为了我的事。民国二年,老刘病殁,我把他埋在恩济庄,我以未亡人的身份顶丧、送灵、抱罐子来到了这太监的墓地。太监媳妇给太监送殡,这是新鲜事。这时我才看清恩济庄的真正情况,也顺便看了李莲英的墓地。 “很明显,这里可分三个部分。 “以关帝庙为中心,关帝庙以南是开阔的旷野,这里埋着大约二千六七百个太监,有大大小小的坟头,据看墓地的孙老头说,过去太监有公会,归内务府管,帮助整理墓地,每年清明雇人给个个坟头添土,围着墓地四周有树,都雇人修理一番。墓地不等于乱葬岗,是有秩序的,墓穴都是事先排列好,编成号,按照死的先后顺序往下排。正顶端上是个特大的坟,是空的,不埋人,立有高高的石碑,以此为界限,分东西两个区。这里也有穷太监和阔太监的区别:阔太监可以一个人占几个穴位,培成一个特大的坟,立上石碑,设上石供桌。穷的只是一土,一个坟头罢了。穷太监辛辛苦苦一辈子,死后由官家领个八块板的柳木包斗子(棺材),四尺大小的一个坑,求得黄土不盖脸,也就知足了,比喂狗不强得多吗(被处死的太监,不赏棺材,不许埋进坟地,扔在野外,喂狗了事)? “关帝庙的北边就截然不同了。真是往南看荒丘累累,一片凄凉;往北看,矮树葱葱,青砖瓦舍,顿时使人有枯荣悬殊的感觉。 “在关帝庙的北边,距离有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一座拱桥,过了桥就进入石墙院落,看见耸立着一座石头牌坊,牌坊的横眉上有‘钦赐李大总管之墓’(崔玉贵对钦赐李的墓穴很是气不平,后他在海甸蓝靛厂立马关帝庙买了6顷80亩地作为葬地,决不进恩济庄),这显然是葬后石匠凿的。进牌坊是大理石的甬路,直达到墓穴,这就叫神道了。墓穴上层是高高的一堆黄土,做成了坟形,黄土的下面是他的阴宅,阴宅里头才放他的灵柩。这是老太后有了口谕许他生前安排好墓穴,不然的话,他也不敢冒失地称‘钦赐’。神路的两旁各有一座石头底座,上面砌砖的亭子,这叫祭亭。神道东侧立有汉白玉石碑,记载着他的一生——怎么装饰也是外面石头墙围着,里面孤坟一个,凄凄凉凉,大总管当年的威风看不到了。 “和墓地紧相联的是西边的李公祠。想当初,营造墓地的人一定和李莲英有交情,知道他的爱好。李莲英虽然长得憨蠢却非常喜爱雅洁,老太后经常夸他内秀。这祠堂是完全仿照宫里的书斋式样建造的:三间北房,磨砖对缝,五尺的廊子,抱柱上赭红色的楹联,方砖地,什锦子的窗子,矮矮的木窗台,汉白玉石的台阶,看起来非常爽眼。门锁着,隔窗子看,屋里有供桌,上面有放神主木匣子。正房西有耳房两间,外面有屏风隔断,大概是住女眷的地方。西厢房三间,大概是招待客人用的。整个院落蛛网尘封,看起来好长时间没有人到这里来了。 “回到关帝庙时,听老孙头告诉我,西偏殿里还有一张李莲英的影像,求我看看画的和他本人相似不? “我很惊讶,影像不挂在李家祠堂里受香火,却挂到关圣大帝的偏殿里干什么?到西偏殿一看,果然有李莲英的全身坐像一帧,高二尺上下。 “由头上往下看:二品的红顶子,身穿团龙护心的黄马褂,绛紫色的吉服,胸前挂着朝珠。粉底高筒靴子,两脚八字形踏在脚凳上,两手自然地垂放在两腿上。头微微地向右侧着,为的是把脑后孔雀翎子画出来,这是清朝大员画像的惯例。看面貌:一张赭黄脸,高高的颧骨,两颊略长,肿眼泡子,眼睛微合,大鼻子,厚嘴唇,长下巴。这确实是李莲英,只是眼睛画得差一些。他是胡椒粒眼,虽然小,但非常敏锐,这一点没有传神。看起来他是特意要把庄重朴厚的形态留给后人了。 “据看庙的孙老者说:‘这是他家后代特意送到这里让我代他们烧香供奉的,过年过节给我一点香火钱罢了。兵荒马乱,地面不安静,也只有让我替他们尽心了。 “我向孙老者请来一股香,把随身带的点心摆在供桌上,按照老北京的习惯,‘以亡人为大’,虔诚地跪拜一番。这也是后死者对于他的一番心意罢了,总算在宫里相处过一段时间吧。 “我是民国二年葬的老刘,次年周年又去添过一次坟,以后不敢再去了。那地方荒凉,又常闹土匪,我一个年轻的寡妇,何必再多添麻烦呢? “但……总有一天是要去的。” 这可能是暗示我她将来的归宿吧? 听完老宫女长长的谈话,我俩相对痴呆呆的静默着。渐渐,我的记忆抬起头来,不由得想起了年轻时的往事。 我少不努力,好看闲书,关于李莲英的故事,说长道短,弄得我云山雾海,现在大体上知道个轮廓,把它澄清一下,也可以使和我有同病的人得到些近似的真相。---------------由皮硝李到恩济庄:我所知的李莲英(7)--------------- 据墓碑的记述,李莲英道光二十八年十月十七日(1848年11月12日)生。咸丰五年(1855年)8岁净身,咸丰六年(1856年)进宫,9岁。咸丰十年(1860年)12岁,英法联军烧圆明园,随驾去热河。咸丰十一年(1861年)13岁,咸丰死,随两宫太后返京。两后垂帘。同治六年(1867年)19岁,被封为二总管。同治八年(1869年)21岁,安德海被杀,李莲英晋封为大总管。光绪十四年(1888年)40岁,随醇王视察海军。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50岁,一度宠衰。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52岁,八国联军进北京,随驾逃西安。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53岁,随驾还朝。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60岁,太后死,向隆裕献宝乞骸骨请退。宣统元年(1909年)61岁,太后死百日后离宫。宣统三年(1911年)64岁死。总计,自9岁进宫,61岁离宫,前后52年,可以说是伴随着那拉氏的一生,也算晚清史的一个重要人物了。至于他的功过,自有历史家来评说,我是无资格置喙的。所以剌剌不休的,是因为小时候受稗官野史的蒙骗,什么说李莲英青年嫖娼宿妓,拐骗姘妇,卖良为娼,事发畏罪自宫,圆明园力捉“四春”,他深得那拉氏的宠爱,在热河用膏药贴密诏于发辫之内,得晋见恭王面商大计,等等,甚至李莲英的后代也有说他在热河立下了大功的。试想,以慈安的稳健,慈禧之多谋,把生死夺权之大事,托于十二三岁顽童,决无此理。记得晚清学者王照(字小航)先生写《东方园杂咏纪事》时,嫉愤坊间野史满纸荒唐,后记中有这样的话:“甚至谓恭王奕讠斤谋篡,李鸿章卖国于日本,光绪帝让位康有为,种种怪谬,人或信之,不得已刊印此论,以破其妄。”我没有这样的宏才大志,只是顺笔写出来,破破我年轻时受骗的一点闷气罢了。---------------崔玉贵二进宫--------------- 辛丑回銮以后,崔玉贵确确实实被撵出宫,也确确实实曾又回到宫里来。 我曾经准备在《西行路上》写一篇《三位干妈一起来了》,把崔玉贵的事补叙一番,只是因为懒,右手偏瘫,没写完,也就算了。这里将老宫女的叙述简略地提一下。 “崔玉贵是老太后娘家弟弟桂公爷的干儿子,前面已经说过了。在这以前,他更是庆王爷的干儿子。崔玉贵进宫就是由庆王府进献的。他先在庆王府当小太监,机灵有出息,因各王府都有敬献小太监进宫当差的制度,庆王就把他提拔上去了。在外有庆王这样的军机大臣当后台,在宫里又有庆王女儿四格格的照应,崔玉贵在宫内宫外当然很红。庆王在太后跟前安上一只耳朵,也有很大用处。 “庚子西逃,在沙城庆王奉命回京议和,回京后又命二位侧福晋追赶太后车驾。路途上与桂公夫人遇在一起,她们也是由京里逃出来的,在八月初,一起来到山西见驾。对崔玉贵来说,是三位干妈一起来了。这就忙煞了崔玉贵。 “太监是一朝认主,终身是奴,何况又是干儿子呢。崔玉贵在西安东奔西走,伺候完老太后,又伺候两处干妈,很是辛苦。 “回銮以后,一声霹雷,老太后因珍妃的死迁怒到崔玉贵,要撵他出宫。” 老宫女郑重地说:“老太后变了,要当菩萨了。在各公使夫人面前,推儿媳妇下井的凶恶相有多么不好,必须妆扮成慈祥和善的老国母,才能见外国夫人。那就要唱出鬼推磨了,于是在崔玉贵身上做文章。桂公爷出来求情,当然不成。一是娘家人,二是个窝囊废,一点影响也没有,哪能把脸赏给他!正好借他做文章,臭骂一顿,表示出火冒三丈的样子。过几天,庆王爷的福晋进宫了。 “庆王是议和的大臣,李鸿章死了,庆王成了议和特等功臣,跟崔玉贵有特殊关系。庆王的四格格也摸透了老太后的心理:并不是真懊悔珍妃的死,更不是真恨崔玉贵的鲁莽。去了眼中钉肉中刺,心里十分爽快,有什么后悔的呢?只是错杀了人,尤其是光绪爱妃,将来会见各国公使夫人有什么脸面呢?这是老太后的心病!能替老太后转换颜面的还是庆王最合适。于是庆王福晋进宫求情来了,其实撵一个太监不值得兴师动众,不是为了崔玉贵,而是为了老太后,让各国公使都有耳闻,崔玉贵被撵走,老太后的目的达到了。但崔玉贵忍了些日子,又回宫了。不过桂公爷、庆王当了老太后的蓬头鬼,给推推磨罢了。 “崔玉贵这个人爱拣露脸的说,满嘴里跑骆驼。大清国时,他不敢吭声;民国后,被撵的事他认为露脸,所以就成为他吹气冒泡的本钱了。” 崔玉贵的二进宫就是这档子事,这是老宫女向我们说的,把它记在这里,算作补前面文章的漏洞。---------------后记(1)--------------- 后记要写后记了,不由得思绪绵绵,好多的话涌上心头。 我和《紫禁城》杂志编辑部并无半点渊源:对编辑部既无片纸的交往,对编辑同志更无一面的缘分,只是偶然的机会,友人杨乃济同志到编辑部串门,谈及老朽俩曾与慈禧侍女认识多年,对宫中琐事略有所闻。于是,编辑同志不耻下顾,来到我家,愿我们把所知所闻供诸社会,情意殷殷,不胜感愧,“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匪报也,有以为好也!这友好的心情,长期萦绕在我们心里,现在写在这里,感谢她们的热心,感谢年轻人对老年人的鼓励,更感谢她们3年多给我们带来了友情的愉快!这是任何金钱都不能买到的。 记忆,好比是一幅画,姑且比作山水画罢。——有山,有水,有浮云,有远岫,有丘陵,有沟壑,有孤帆,有板桥,有草舍,有庐亭,有隐士,有琴童,花木扶疏,自然成趣。但年久失修,皲裂破碎,已经变成了一团纸屑,必须要经过细心的粘补糊裱,才能依稀地恢复本来面目。我和我的老妻自认为当了3年多的裱糊匠,尽量恢复原画的面貌。每写完一段故事,等于粘补完一石一木、一丘一壑,细细地思考,有没有不符合原画的地方。回忆——是很苦的,思索的时间要比写的时间不知长多少倍。偶然,我的老妻翻出一本当年记柴米油盐的流水账来,断续有和老宫女谈天的记载,希望可以引起一些记忆,但已事隔多年,记写又非常草率,粗略的只有年月的记载,好像看旁人的日记一样,与己漠不相关,反而更加迷惘,追忆也就愈加艰难了。 可以郑重说明的,我们既自认为是裱糊匠,当然要恪守裱糊匠的本分:不添枝不加叶,不作任何绘饰,尽量符合本来面目。在《前言》里曾经说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尽量达到信实的程度。我们自信没有违背这个誓言。凡夸诞不经、自作神秘、瞒天过海、云山雾海等,强不知以为知的事,我们竭力避免。这也符合《紫禁城》杂志的严谨作风。敬希读者垂鉴。 我们也毫不讳言,敢向读者夸耀的是《谈往录》的内容。 这完全是以那拉氏晚年生活为中心,反映她不恤民脂民膏,穷极嗜欲的宫廷享乐,无论从她的起居、燕游,以至于吃喝拉睡等都详尽地加以叙述。从这些生活细节中,既可以略窥宫廷的体制,更可以领会到封建统治者等级森严的残酷制度:以一人之尊,置于天下万万人之上;以一人之私,置亡国亡种而不顾。我们大家都知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看看她追求什么,也就知道她的内心向往什么了。记得看晚清笔记有这样一首诗: 三十三天天上天,玉皇头上平天冠, 平天冠上插旗杆,我佛尚在旗杆巅。 把自封为“西天太后老佛爷”的那拉氏,推向了高不可攀的地位,可以说够辛辣的了。但这种谑而近虐的诗,讽刺有余,事实不足。究竟她怎样的高法?高到什么程度?吃怎么样?拉怎么样?睡怎么样?玩又怎么样?这些活生生的事实,那就请看《宫女谈往录》来填补空白了。这里一桩桩、一件件,很充分而又鲜明地摆在读者面前,让人不禁掩卷深思:在强邻压境,虎视眈眈,国家濒临被瓜分的情况下,不思奋发图强,反而敲骨吸髓,挥霍亿万人民的血汗,使炎黄子孙、大好山河,一步步地堕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深渊。言念及此,痛恨何如?呜呼:万寿疆无浑不耻,笑向番姬碰酒杯!(紫禁城出版社出有《西太后》一书,书中《章太炎斥西太后联语一则》所载联语云:“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日蹙,每逢万寿祝疆无。”) 章氏对联显然是作于那拉氏70岁生日,即1904年阴历十月十日之际。那时她君临中国已44年,章太炎用犀利的嘲讽,痛快淋漓地揭露她40多年的统治史,就是中国人民的灾难史。 慈禧晚年,一改排外为媚外,所谓“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向帝国主义者屈膝投降,经常宴请各国公使夫人,企图用媚笑讨好列强。 我们写《宫女谈往录》的目的,大旨就在这里。拳拳此心,可以敬白读者! 也有愧对读者的地方。 《前言》里曾提出,写作有四条线索:一、宫女生活;二、太后起居;三、光绪佚事;四、其他琐屑。但我写起来并没有严格遵守这个提纲,可以说是“前言不对后语”吧。我在写作过程中曾经考虑到这些,后来想到为了读者联想起来方便,就没有按照这个条例写。譬如:《四金刚五百罗汉》这当然是属于慈禧的生活了,而《吃大饽饽》又确实属于其他琐屑的事。在宫廷里,皇太后摆天字第一号的筵席,但在宫廷外又有八旗子弟吃大饽饽的丑态,旗人是满清王朝的支柱,两相对照,读者自然可以得出结论了。那拉氏的八宝楼台也不过是建筑在沙漠上,故索兴把两篇摆在一起。又如:写完宫里的泡制胭脂,这是春末的事,于是顺笔就写到夏初的制造益母膏,又因为有发现臭大麻等插曲,于是连带写出张福谈阉割的经过(“张福自述”再版中归入《太监琐事》一章)。写西行路上,在逃跑的长途中,除写太后的车驾外,自然要写随从太后西逃的人,所以《西行路上》写了大阿哥,写《给光绪剃头》等等,一连串的事就顺笔产生了,这些事都不容许割裂开来,所以前面的提纲未能严格遵守了,是我们考虑不周,致使条理紊乱。敬希读者原谅。好在读者自己能归纳出来,我们就不再重新编排了(再版已对全书的框架、脉络作了些调整)。---------------后记(2)--------------- 结束前,应该谈一谈老宫女了。 每逢谈到她自己的身世,她总是有意避开,我们也忌讳问她的家事,好像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她的婚姻仿佛是她父亲吸鸦片,贪图钱财,有意求李莲英向老太后求恩赐婚的。她偶然嗟叹她父亲的违背良心等等。咳,总之,苦难时时啮着她的心。 她确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说句感情深重的话,我们怀念老宫女也愧对老宫女。在解放前的10年里,生活的艰辛,儿女的磨难,疾病的困扰,真是缺粮断炊,啼饥号寒,缝联补绽,熬药煮汤,多少操劳的事集中在她一人的身上,但她始终如一,没有抛弃我们。她很可以另寻高枝找一个栖身所在,可她,不这样做,人之相知,贫贱不移。在那样炎凉社会里,能找到这种古道热肠的人,很是难得。我们怀念她,她不是我家的佣人而是患难与共的朋友。 对待老太后,她更是愚忠愚孝,奉若神明。在西行路上舍死忘生,尽心侍奉。老太后赐婚,一个懿旨就终身恪守,矢志不移。对老太后也时有怨言,说老太后对不起她,委屈了她,但始终“怨而不怒”,至于发发牢骚,没有背离老太后的旨意。一直到死,这种封建思想贯穿了她的一生。 跟太监刘祥的结婚,不过是老太后的一句话,到民国初年,刘祥病死,又改朝换代,她的年龄也不过30出头,对老太后的懿旨也好,对刘祥的夫妻情义也好,都可以说是仁至义尽,问心无愧了,很可以另嫁新人,度她的后半生。不,她不,她说:“他们活着,我对得起他们,他们死后,我也要对得起他们!”我们听了后又可怜又可敬!这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唯有一死报君王”的思想,紧紧地缠绕在她的身上。 屈指算来,庚子年(1900年)她20岁,到1950年,整整70岁了。这时,她心情惶惶,预感到在世的时间不多了,于是下定决心,要到西郊去住。我们猜测她要住在恩济庄附近,找个旗人家,最多住上一二年,求那里的乡亲,死后,把她埋在刘祥的墓里和刘祥并骨,也就完成老太后指婚的命令,也可算对大清国的一份忠心了。 她确确实实是个奴才,但她有为人的道德! 可惜的是,我们才拙笔笨,不能把她委婉的如絮如云的故事记下来,更没有隔窗听语的本领,把她那清脆美妙的语言记在纸上。阴阳路隔,我们只能怀念这位故人。《文心雕龙》里曾说过:“方其搦管气倍辞前,迨其成章半折心始。”说白了就是:当刚拿起笔来时,觉得有好多的话要说,等到写完了一看,也不过写出心想的一半。成名的古代作家尚且如此,何况我们两个小卒! 《宫女谈往录》就结束在这里。****************附录*************** 在鱼目混珠、泥沙俱下、大量的伪劣假冒之作泛滥成灾的时候,金易、沈义羚先生合著的长篇纪实文学《宫女谈往录》,以其“高水平、高品位、高档次的珍品”风姿鹤立鸡群,独占鳌头。---------------附一:我所认识的“老宫女”刘曜昕(1)--------------- 我和金易兄和他的夫人,已经是50年的老友了。50年过从,我们不仅在学术上切磋,而且确实经过患难中的考验,这是可以仿之于古人的。 他退休之后,不废读书,肆其余力,写出20几万字的《宫女谈往录》,连续发表在《紫禁城》杂志上。他的才力、记忆、瞻博,都令我折服。 我多次是他的手稿的读者。“老宫女”的故事引起我不少回忆。应该说:我是先于金易兄认识这位老宫女的,或者说金易兄是由于我才认识了老宫女,但老宫女到他家去当保姆则不是我介绍的。这话说来长了。 1942年,我遭变失学,家乡兵燹,困居在北京沙滩附近的一个“公寓”里。说公寓是指它过去。日寇占领北京,百业萧条,学生锐减,这个公寓实际上已经变成一个杂院了,堪称“寓公”的,也只有我一个人。 这个“公寓”的主人,是北大老校工,总是旧相识,就接纳了我。他管收拾屋子,供应茶水,照管门户,伙食则自理。 那是一个不规格的四合院:北房三间,房主和妻子儿女四个人住;东西房各五间,除我占一间外,其余九间分住了八户人家,都是挣扎在饥寒线上的小职员或工人;南房三间有一间是门道,住人的只有两间,住的是一位老姑娘和她的两个单身的弟弟。两兄弟早出午归,像是菜贩子,这位老姑娘就是金易兄笔下的老宫女。九家房客中,只有她和房东是亲戚关系。 我的这位老校工房东是个老实近于怯懦的人,家里真正的主人是房东太太。这位太太小房东十多岁,是一个很“外场”的人。因为房客穷人多,房租免不了拖欠,甚至有时向他借借找找,于是她便以恩人和保护者自居;住户都是她的臣民,即使对我也常有点“颐指气使”的派头,颇像一位长者。而对南屋则好得多,但也仅限于对老宫女,对那两位“菜贩子”也常有不屑之辞,或显出揶揄的颜色。 时间住久了,老校工不在家,问茶送水的事,免不了由太太承担。这颇使她感到“降贵纡尊”,有时便坐在我那唯一的旧藤椅上,吹一通家世,诉一通委屈,间或滴几点清泪,很使我同情而不失敬意。这样也换来她对我的好感。 从她断续的谈话中,我大致了解了她以及老宫女的一点简单情况。房东太太是旗人,改汉姓,姓桂。父亲曾在警界做过巡官(清末民初,警官警察中旗人颇多)。她曾说:“30年前,前门一带,街面铺户,更不用说穿号坎的,谁不知道桂五爷呀。”她说:老头儿(老校工)是裁缝,常年给我们家做活儿。取送活儿只能在门房落脚,不叫他,他进不了上房屋。……不过看他人还老实,有个手艺能混饭。……咳,这就叫“人不能和命争啊”!言罢不胜今昔之感。这我才了解,老校工吞声忍气,不仅是老夫少妻,还有点主奴的关系,小姐下嫁,自然主子的身份降不下来,相应的奴才身份也升不上去。 房东太太和老宫女的关系是姑侄,老宫女是姑,这是我推断出来的。孩子称老宫女为姥爷。因为满族老处女称谓上都和兄弟同例,像不称姑而称叔叔、大爷。房东太太也随孩子们称姥爷。我原以为他们都姓桂,读了金易兄的大作,才知老宫女姓何。这当然也是旗人的汉姓。那么她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亲戚而非本家了。 对这位老宫女,房东太太作过如下的描述:“别看姥爷这会儿的样子,想当年,跟西佛爷当差的时节,也是个有头脸的人物。刚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头上插的,手上戴的就够一家‘过活’(北京话,意同家当),更不用说箱子、包袱,积下来的赏赐。一出来就买了三所房子,吃瓦片就够过了。亲戚朋友谁不挑大姆哥呀!那时节真要寻个合适的人家,能享一辈子福。瞧,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到今儿,一辈子心血就花在那两个“活宝”(指老宫女那两个单身弟弟,实际是食客)身上。您别瞧今儿这两位这份德行样儿。想当年也公子哥儿似的,提笼架鸟,游手好闲,幸好没有抽上白面儿。日子出项大进项小,先从内瓤上空,后来顾不上了就卖房,两所房一卖,没了进项,穷得更快,先后20年,就落到今天这个样儿。我爸爸在的时候想给他两人在局子里补个差事,可人家嫌掉架儿,愣不去。瞧见没有,这会儿卖苦大力倒不怕掉架儿了。可怜的是姥爷,到今儿还得为他们‘奔’。他们挣点钱也就顾得上嘴。瞧!还酒呀、茶呀、鼻烟呀地折腾。姥爷还得揽点针线活儿贴补着。咱们这儿规矩是灯泡儿不过25瓦,我给她安了个40瓦的……”说到这儿,脸朝东提高了调门说:“谁也别不愿意,谁家都有老有小!怎么着,这么点事背后就嘀咕上了,有话往明处摆呀!”我知道这是示威和警告,一定东房某人在电费上有过抱怨。“您说,卖了最后一所房子,没个着落,我能瞧着不管吗?这不,我揽过来了。有钱就给我点,没钱我也不催、不讨,为了老辈子的情义。”是不是房东太太家也沾过老宫女的光呢?是不是房东太太的只计支出,不计或少计收入算帐法夸大了她对老宫女的恩惠呢?我不能推断。但有一点是我多次目睹的,就是房东太太稳定地保持着对老宫女的礼貌和敬意。 老宫女是很矜重的,很少走家串户。和房东太太来往并不频繁,只是在有事的时候,来坐一坐,也很少耽搁。房东太太早起见到老宫女总要行个旗礼,腿儿。老宫女到她屋里总要替掀门帘,出来总要送两步,说声:“您慢走。”从房东太太的为人看,这就很难得了。---------------附一:我所认识的“老宫女”刘曜昕(2)--------------- 老宫女给我的印象是一位很恬静的老人家,当时怕有60岁了,也许还多一点。虽然是鸡皮鹤发,但长眉细目,面庞上还保留几分清秀。牙齿好。她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面容,而是风度。言谈行动,从容而不失于迟滞,端庄而不失于造作,用现代话讲叫“有派”。“有派”并不是美而是规范。特别看到她和人行见面礼,两手拊膝,微蹲下去,上身挺直,比一般旗满人老太太要庄重得多,更不用说那些汉民小脚老太太的“撅屁股安”了。她走路,别无奇处,但头不晃,膀不摇,平隐安详,坐在那里,手脚从不做无意识的动作。大概这是长期宫廷生活训练出来的吧。 老宫女的衣着是很寒素的。像一般满族老妇人一样,圆髻挽在顶心,一根银簪外别无装饰。耳朵上一副耳环,却是黄的,我想总不会是包金的吧。她常年一衣过膝的长不长、短不短的上衣,只有月白深蓝两色;裤子永远是黑的,扎着裤腿,腿带却是丝的;白袜青鞋,袜子是漂白细布做的,圆口平底青布鞋也是自制。长夏无事常看到她坐在屋门口,戴上花镜作袜底。房东太太曾展示过一双老宫女的袜底给同院妇女看,引来一片啧啧之声,都说:“哟,这么大岁数,还能做出这么细致的活儿,真是的!”活儿如何,我未曾看到,从那些女房客神情上看,不像是谀词。房东太太夸耀地说:“说句糙话儿,这叫‘寡妇生儿,有老底儿’。你们哪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活计,啧啧,那才叫绝。说到归齐,人家年轻时做活儿那叫活儿,可不,怎么细致怎么做,你当像现时下缝穷哪!”于是又引出一片慨叹:“可不”!“敢情”。“是这话”。 老宫女穿着尽管寒素,但很整洁,我不记得她穿过打补绽的衣服。不能说老宫女有洁癖,但好干净是真的。她那两位贩菜的弟弟只要天不冷,就总是干干净净,冬天就难说了。起早摸黑,趸菜卖菜,少不了一身泥水,老羊皮袄,棉袍子是没法常拆洗的。就这样,一进家门,就得脱下来。老宫女早就给备下热水招呼着洗涮,同时还夹杂着训斥。这两弟兄也许是挥霍光了姐姐的财产而羞惭吧,也许是为和威所慑,对老宫女确实是毕恭毕敬的。热天两兄弟在院子里坐着喝茶,闻鼻烟,大大咧咧的,一见老宫女从外面回来,立刻垂手站起来打个招呼。老宫女却连眼角余光也不屑一扫,昂然而过。若是站住说话,不是有所差遣,就是有所训诫。两兄弟回答是恭谨的“口庶”、“口者”。 我和老宫女的接触是房东太太给介绍的。我这个人不太会料理自己,倒不是不修边幅。比如洗衣服,我洗不干净也烫不平,也不愿皱巴巴的,常是拿到外面去洗。房东太太看到眼里,就想为老宫女揽这活儿。她告诉我:“外边洗衣服,碱水泡,粗刷子刷,顶费衣裳。您别再拿出去洗了,又费钱又糟塌东西,让姥爷给您洗吧。老太太手轻又仔细,洗得又干净又不毁衣裳。再说也不让您多破费。”我已习惯了这位“保护人”指令性的建议,自然照办。于是答应了。但她有附加条件:“可有一节,人家虽说老了,究竟是个姑娘,你们大老爷们的贴身衣裳也别拿给人家,那东西脏的可不一样儿。”这个叮嘱,倒把我这个“大老爷们”弄了个大红脸。忙说:“不、不。”她倒笑了:“按说也没甚么,可到底……”我连忙拦住她:“知道、知道。”从那以后,我的长衫、裤褂、床单等等就交给老宫女代劳了。我按洗衣店的价钱付酬。老宫女衣服洗得净、叠得平,有时还缀上点针线。当时物价飞涨,日用品缺乏,不待房东太太取瑟而歌,我也随时调整着报酬。有时碰到“日光皂”,也买一条奉赠。老宫女总是极口称谢,然而眼神中总带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凄惶——似乎觉得丧失了点尊严。 老宫女的自尊和矜持很显见:少言寡语,很少在院子里和别的妇女闲聊,更不用说登门串户了。别人以为她架子大,其实这是身份财产骤跌之后的一种失落心态——自尊中融合着自卑。怕人瞧不起,也不甘于现在的处境,又无法自拔,于是只好退缩。这不是凌人,而是避人。这种抑压的精神,一旦受到伤害而爆发的时候,是很惊人的。我曾看到过一次她大发雷霆。那是她和同院西房一对夫妇吵架。那家男的是个汽车修理工,满身油污。有两个孩子,小的很讨人爱,大的很讨人嫌。女的天津口音,倒是光头净脸,可孩子们都脏乎乎的。这位女人,爱串门,喜打牌,也且溺赌。上了牌桌就不肯下来。男的回来替她接手,她才下牌桌,常是买点窝头贴饼子熬一锅菜汤,干啃咸菜了事。她们打牌只能借房东太太的外屋,全院只有那里能放下一张牌桌,而且她还有牌。房东太太有时也凑上一角,如果有别人来,她就甘心引退。打牌也抽点小头,八圈下来也能有几毛钱。工人太太是热心组织者,给房东太太也带来点收益,所以房东太太虽然不喜她那讨嫌的小子,对她却总是敷敷衍衍,指着孩子大婶长大婶短地称呼着。老宫女和这家工人住得最近,但交往最少。她爱整洁,当然不喜欢胡踢腾的脏小子,但隐忍的时候多,最多也不过和颜悦色地把孩子从自己门口哄走。这次争吵的起因不清,我从外面回来时,已经不可开交了。老宫女在院子里吵骂,工人太太在屋子里还口,大概是关碍着房东太太吧,还口时不如和别人吵架那么泼,那么脏,工人则笑眯眯在门口给太太帮腔。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笑脸吵架的男人,显得那么阴、损、坏,那么逗气,他不是在吵架,而是在戏弄这位老人。老宫女枯瘦的脸煞白,身子颤抖,声音倒不低:“我,捧过龙庭,抱过玉柱,伺候过老佛爷。你算什么东西!我脚下的地面比你家的房顶还高三尺!你算什么?你、你……”工人太太的还口声高但无味,这位修理工却笑眯眯地:“说了半天,你只是个奴才,明白吗?老太太,奴才!……”“奴才怎么啦,在老佛爷跟前,亲王贝勒也是奴才,怎么啦,奴才!在我这奴才站着的地方,也没有你——连你们祖坟里的站着的地方。”老宫女站也站不稳了,哆哆嗦嗦地手指着修理工。“得了您哪!这奴才当得还挺荣耀不是?我们家坟里还真没埋过奴才!”修理工仍然那么阴阳怪气。院子里看的、劝的、拉的乱成一团。“干么呀!”一声清叱,房东太太挑开门帘出来了。“大清早的都怎么啦?嫌不够热闹不是?”话似乎是对吵架双方而发,可眼睛却瞄着工人。“哪位嫌我这儿住着不顺心,搬哪!再说,他大叔,什么奴才不奴才的,大清国的时候,全国都是皇上家的奴才,你们家没住在法兰西吧!干么捅人心窝子说话,你不觉得伤众吗?眼下民国了,奴才是下三滥。我问问您,拿人钱,听人管,吃着谁,顺着谁,你在你的东家跟前不能说是主子吧?不照样听人喝,服人管,您比奴才高到哪儿去啦。”修理工闷了口,老宫女也被扶回南屋。房东太太作了总结发言:“我说呀,大伙住到一块堆算是有缘,谁活的也不易,凡事忍让着点。不痛快的事够多了,还想找?大伙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于是大家纷纷赞同:“对,对!”“是这么个理儿。”“咳,怪不怪,越穷火儿越大。”房东太太下了解散令:“那什么,大家都忙自个儿的去吧!”说着就向南房走去,百忙中还关照我一声:“您回来啦,有封信,我搁您桌儿上了。——瞧这份乱,真是的。”说着摇了摇头。我答应着也回到自己的屋里,但心绪很不平静。这位不幸的老人啊!这位进退失据、矛盾着、痛苦着的老人啊,这究竟是谁造成的?这个历史的弃儿,承担多重的苦难,她把一生殉给了老佛爷,殉给了两个寄生虫,但她只有痛苦而没悔恨,也许梦里的温馨可以使她安慰吧。---------------附一:我所认识的“老宫女”刘曜昕(3)--------------- 风波平息不久,修理工一家搬走了。老宫女和我仍保持着一般交往,中间只有一件事使我记忆犹新。一天在房东屋里正好碰上老宫女,房东太太正在准备午餐,小把条抻面,炸酱。我看她抻得那么利落,又细又匀,就随口恭维了两句。房东太太满意而又带点谦虚说:“我这手艺算什么,姥爷那才叫手艺呢。”老宫女倒扭怩了,说:“别给我贴金了,看别人不笑话才怪。”说说也就过去了。谁想第二天中午我正准备出门吃饭,老宫女却拦住我说:“您今儿别出去吃了,尝尝我做的炸酱面,您可得赏脸。”话僵到这儿,我只好依实了。不一会儿,老宫女用托盘给我送饭来了。两小碗抻面,估计最多不过4小两(合125克)水面;更小的一只碗盛炸酱,深褐色,汪着油,肥瘦肉丁历历可见;另外一个7寸盘,摆上几样菜码儿,黄瓜、小萝卜、豆芽菜、青豆嘴、青蒜……六七样,有的切丝,有的删末,每样多不过一口。东西不多,摆在桌上看起来就吸引人。我极口道谢,老宫女客气地说:“家常吃儿,怪寒伧的。您总在外边吃,换换口味。这些日子总让您费心,就不拿您当外人,要不真拿不出手来。得,您凑合吃吧。不够,也再给您挑,下锅一会就得。”说着走了。说实话,我在外面吃饭,很少进饭馆,连二荤铺也不常到,倒是斤饼斤面的切面铺里的常客,炸酱面是常吃的。不过那是大把条,因为顾客劳动人民多,条儿抻得粗多了,那样才禁饱。炸酱也很差,面码只能买条黄爪一头蒜。相比之下,这顿炸酱面倒是我生平吃得最精致的一回。我一顿至少吃六小两,就是一中碗一小碗。这面显然不足,但就更加香甜,我索性三样一扫光。刚放下筷子,老宫女来了,端来一碗面汤,仍然放在托盘里,——这也是讲究,不能手抠着碗边端饭菜。说:“我再给您找补点。”我连忙说:“饱了,足够,都吃多了。”“到底读书人斯文。您喝点面汤吧!原汤化原食。”我喝着汤由衷地赞叹:“无怪房东太太说您手艺高,我真没吃过这么好的炸酱面。”“哪儿呀!您客气,面码也不全,倒是今儿买的肉是硬肥硬瘦的后臀尖,酱也凑合。我炸酱是两合水的,一半黄酱,一半面酱,炸得透,没有黄酱那个酱引子味,也不太甜。咱们北方人,不习惯什么都甜不及及的。用面酱多少还带点酒香味儿。”大概从这个惠而不费的炸酱面里还保留着一点过去的排场和讲究吧,老宫女似乎有了点生气。这时我才留心到盛面的饭碗,青地蓝花,非常滋润,既薄且轻,轻轻弹一下,音响也很清脆。我有点恭维地说:“现在怕不易找到这样瓷器了。”老宫女注意地看我欣赏这只碗,眼神透出一丝喜悦说:“倒是地道的江西瓷,还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总过百年了,可也算不上古董。老辈子也是家常用的,上不了大席面。这也都是摔剩下来的单只儿,要是‘成龙配套’,也留不到今天了。”说着又有点黯然。我连忙岔开,张罗着要给她洗碗,她推辞着收拾走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找到了一个代课的机会,有了食宿之地,就搬离了“公寓”。当我再见到老宫女的时候已经时隔8年,在金易兄的家里,她已为金夫人带小孩。 在“公寓”这段时间里,寂寞比困窘更为恼人。幸好几位同窗好友,时来小坐,可略破沉寂。金易兄自是常客。有时金夫人(那时还是爱侣)偕来。清茶淡酒,言笑宴宴,还有点“同学少年”的风采,我就教不久,金易兄成婚,两地相距不远,我还是时常过访。他与我有同好,读书、买书。措大买书,只能穷遛,靠发掘,逛冷摊,找俏货,要好而不贵。偶得一册,欣喜莫名,不啻拱璧。我们的过从,常以此相互炫耀。我到他家,寒暄一过,先奔书架,后奔床头。搜捡一番,便知道他近日读何书,得何书。因为他治学的书、新得的书在书架上,而旁搜博览的书都在枕边。有时翻到闻名未见或心慕已久的书,我便坐下看,金易兄也就继续做他的事。宾主不再交言,直到金夫人留饭,我悟到时光不早,尚有事待办时,才“啊也”一声推车便跑,因此常为金夫人笑为怪诞。但无事时也就留下来。金易兄喜于正规读书治学之余,博读一些掌故、风土、轶闻、考据之类的东西。所谓“杂学”积累得很深厚,所以他才能“识货”,才能写出《宫女谈往录》来。 当年在“公寓”过从之时,我一定向他谈到过老宫女的事,所以我在他家碰到老宫女时他说:“认识吧?”我当然认识她,但她却不认得我了。介绍了过去,她才恍然。她只身佣工,那两位“活宝”呢?我没有敢问。只是称赞她挺硬朗,实际上她老了。看来和主人相处还好,金夫人很宽厚,而金易兄探得了宝藏。金易兄这样称赞老宫女:“她肚子里的宫廷掌故可真不少!”“老人家记忆力不错,几十年前的事还清清楚楚。就是得耐心点听,说着说着这个,一下子岔开十万八千里,你得想法把话头引回来。不过岔开的也不是废话,只是另一件事,也满有意思。”有时他也慨叹:“验证起来,笔记、琐谈之类所说的宫廷事情不能据为信史,有的是以讹传讹,更多的是想当然耳。”这显然是他从老宫女的第一手材料验证出来才有的感慨。 我觉得金易兄的成书是很有意义的。至少记的是身经目睹的过来人语,拘限于地位,耳目所及,所言可能有不尽但是没有不实。老宫女的回忆究竟给后人留下一份可信的资料,不是变形以至变质的赝品。想来老宫女如不是火化,早已“墓木拱矣”,地下有知,也可欣慰吧!---------------附一:我所认识的“老宫女”刘曜昕(4)--------------- 但我认为金易兄的功绩是大的。宝藏固足珍惜,但识宝、开掘的人更可崇敬。一位文化水平素质不高的老人是“话”不出我们今天所读到的这样宏篇巨著的。这里可以想见作者的学识和素养。首先是“识货”,能从一个老保姆的片断的言词中看到它的价值;其次是深入地开掘和探索。这两者都必须是行家里手才能做到的。看来金易兄的“杂学”起着决定性作用,就仿佛是一位地质学者或考古专家。再次就是梳理、剔抉、剪辑又兼备了编剧和导演作用。老宫女所“话”,多珍贵也只是素材。 所希望的是金易兄这点心血,不仅给我们提供了一些资料和掌故,更希望能引起那些热衷于宫廷何如者参证,不要只凭“想当然耳”来编造“神”话,贻误后人。---------------附二:相濡以沫五十年(1)--------------- 回忆和金易在一起的日子 沈义羚 一、在北京大学 1939年,我从女一中毕业,考进北京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我认识了金易。他学名王锡,河北玉田人。当时班里有不少是冀东一带的人:刘曜昕是丰润县人,徐守忠、苗贞华是武清县人,仇焕香是顺义县人……听说他们曾结拜为义兄弟,人称“北大七子”。后来他们还组织了“诗词研究会”,会员扩大到半个班的同学,也有女生参加。 我记得当时搞过一些活动,如参观故宫博物院,到储秀宫看为西太后六十寿辰写的《万寿无疆赋》,有陆润庠写的,还有……据说慈禧并不满意。还访问过研究《红楼梦》的专家学者俞平伯。那天不巧俞先生因事外出,我们却有幸见到了俞平伯的父亲——翰林俞陛云老先生。俞老身材不高,微胖,头大,说话十分客气有礼貌,一句一个“小儿平伯”,令我们这帮大孩子忍俊不禁,竟大笑了起来。 我们还走访了沦落在民间的一位老宫女。她住在景山东街里的中老胡同,离北大宿舍很近,是工友老李给介绍的。他和老宫女住一个院,是街坊。我清楚地记得访问时间是霜降前后,地上已见冰碴,她屋子里生了炉子。屋子不大也就10来米,是间西房,有些老式旧家具:南墙是个黑漆大躺箱,想必是当年为西太后赠她嫁妆而置买的;北墙是一对双层壁柜,什件(铜活)擦得锃亮;一张榆木擦漆的八仙桌,两把靠背椅;条案上是座钟掸瓶、帽镜、帽筒……一个典型的老北京人之家。她给我们沏了一壶茶,是我们带去的高碎(茶叶末儿)。老宫女有50来岁,面孔似黄白镜子,头发开始花白,穿青布裤子、蓝布褂子,脚上已穿上青绒毛窝(骆驼鞍棉鞋),给人一种很干净利落的感觉。她说话慢条斯理,不高声,不抢话,耷拉着眼皮,不直视人,带着青年时在皇宫里训练出来的习惯。她简单地告诉我们,她能看见的,如早起上朝前她伺候一袋烟,她怎么点烟,还比划了姿势;一日三餐的排场,她只是远远地看见,因为由太监伺候;夜晚睡觉如何设防,轮到她值勤时就躺在西太后的脚底下的地上;宫里没厕所,太后怎样接溲(大小便)。“传官房”就是拿便盆,便盆什么样,里面放檀香木的末以防臭味,便盆由小太监顶来顶去…… 很快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工友老李向我们使眼色,意思是该散了。我们很满意,因为我们知道了一些书本上没有的、官方文献所没有记录的东西。她是她所经历的那个年代、那段历史难得的见证人。这就是我们初识老宫女的也是北大生活印象之一。 二、毕业即失业 在北京大学四年的求学时间里,我和锡常常在北大图书馆(北大红楼北侧)里看书、翻阅资料、择录要点,为撰写论文作准备。这个图书馆渐渐成了我们俩感情接近的地方,直到大学毕业前夕我们结婚。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语言,我们是幸福的。 但是在解放前,两个大学毕业生都很难找到工作,毕业即失业。我们到处奔走,托遍亲朋,然而谈何容易。教书的脱掉长衫去拉洋车(人力车)、卖烟卷;行人手提什物被叫花子抢走,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我们怎么办?读书人爱书如命。我们只有一些书,忍痛割爱,卖书!先卖夫妻俩各有一部的史记、说文、鲁讯全集(单行本),卖一套,留一套。当卖郑振铎的插图本文学史时,何等令人心酸!书卖了不少,不能再卖了。又卖结婚戒指,怕母亲伤心,就偷偷换个包金的戴上。还卖什么?卖结婚时亲朋所赠的礼品,艺术台灯、玻璃砖大花瓶,再往后真没什么可卖的了,竟把能装4斤日本清酒的大洋瓶子卖了,一个4毛钱,换点切面以糊口。这是我们结婚后遭遇的第一个贫困苦难高峰。 三、日本广岛之行 就在这最困难的时刻,北京大学当时的校长钱稻荪先生举荐王锡,以北大高材生的名义赴日本广岛文理科大学任教。当时我们想,东渡扶桑也许是条求生之路呢!然而我们错了。广岛之行给我们后半生播下了万颗不幸的种子!那时日本军国主义对外侵略,男人出征,遍地寡妇,人们的生活是百分之百的“配给”。我们在广岛的日子里,没看见过什么食品、日用品,商店都上着板,不营业,没东西可卖,市面萧条极了。我们的长子因严重缺乏营养而致残,造成我们终生的遗憾。当时我们心中默默地想:回国吧!离开这“荒凉”与“贫瘠”的土地!离开这个“女人国”,离开这个后来遭受灭顶之灾的不祥之地——广岛。 母亲的一纸加急电报“母病速归”,救了我们一家三口。当美帝国主义向日本广岛、长崎投掷原子弹的消息震惊世界时,我们已平安地回到祖国,回到了家乡北京。我们幸免于难,母亲旋也病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