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小川来到办公室,穿一身旧毛料中山装,戴了一顶鸭舌幡,脸比较阔,笑昧眯的,像个党内老同志的模样。他走到我的面前说:"我是郭小川。,,他又跟记者部副主任、刘白羽的夫人汪琦打招呼:"汪琦同志,我向你报到了。,'汪琦说:"小川, 你何必那么客气。,'汪琦介绍了部内的惰况,小川说:"我可没当过记者,是新兵。,'汪琦说:"你客气,你是大诗人,你来是我们的光荣,是我们的主力军,给我们报社增添光彩。,'我从小就軎欢唐诗宋词,但不怎么欣赏新诗,觉得新诗好吵,像白开水一样。但有两个例外,一个是郭小川,一个是贺敬之,觉得他们的诗有眛道。我说:"我要向你好好学习。^小川说:"哎呀,我要向你学习,你做了这么多年的记者。^我奇怪他和贺敬之怎么都到《人民日报》来呢?汪琦说:"他们是来躲过了一段时间,他要送我新诗朗诵会的票,我说话很直: "我不喜欢新诗,就是你和贺敬之的诗还好。我受不了装腔作势,北京人艺演郭老的戏都演出了摆势,我不去……,'他宽厚地笑笑,说:"没事,别人还要。,'他到东北林区,写了一篇《白银世界的黄金季节》,题目很不一般,写得很壮美,文字功底好。他真是出手不凡,我跟人说:"郭小川就是与人不一样。',福建漳州出了让水的故事,就是后来被人写成《龙江翊》的那段事。郭小川赶去采访,但新华社记者也去了,小川打电话回来问:"还写不写昵?,'胡缋伟在编委会上说:"当仁不让。',小川就写出了《旱天不旱地》,文字和题目都很好,我对他说;"我要认真向你学习。当时《人民日报》内部传说,报社有两个人骄傲,^"是我,一是王若水。别人说我是"个人英雄主义"、"自由主义",我这人看得起的人确实不多,让我佩服一个人不容易。但我对小川真的服了,他跟我熟悉的老记者的处理方法不一样,髙出一筹。我对他说:"我要跟你出去,看你怎么思考,怎么提炼。^当年《人民曰报》有的文章跟中央文件一样,最离领导和下面群众都要看,有的还要组织学习。郭小川对报社来说,是一将难求,可惜以后再也没有这样诗人大记者。〈1999年11月11日口述)1963年3月,郭小川奉命来到上海,开始接触声誉初起的南京路上好八连,很快就为八连的事迹所着迷。他给夫人杜惠的信中写道:〈了解八连的情况后)使我深深地爱上它了,这真是一个伟大的集体,它的意义不下于雷锋,许多事实都动人极了。因此,我决定在此写一篇长篇通讯(约一至两万字),写完再走。',(摘自1963 年3月19日来信)他在连队整整访问了十天,忙得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他一直苦恼一个问题:事情都很平凡,却又得写得不平凡,怎么办?该如何下笔?写作的进度十分缓慢,一周过去了,只完成四千多字。郭小川在考虑许久之后,决定发挥自己的长处,把它写成政论式的大通讯。采访中,他与《解放军报》记者组在报道思想上产生分歧,时常争论。他给杜惠的信中谈到分歧所在:"他们总把南京路说得很可怕,似乎就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集中的地方;我则认为它有两个方面,主要的方面是莠好的社会主义城市的中心;他们强调宣传个人生活上的艰苦朴素的作风,我则更强调工作上的艰苦奋斗;他们总是讲作风,我则着重地谈思想……,,(摘自1963年4月22日来'信)经过一个多月的写作,总算大功告成,通讯报道终于获得通过,并且《人民日报》同意郭小川的建议,与军报一样,只署"本报记者"。然而4月26日,陆定一转告王震说:总政不同意郭小川对好八连,的宣传方针。郭得知后,情绪有些低落,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在报道中遇到不顺手的事。但让他欣慰的是,采访八连有了一个重要心得,就是突出八连的成绩归功于毛泽东思想,强调八连学习毛著的政洽热情。这次采访把郭小川身上的政治情结强化了, 一下子把他的政治那根弦拧得很紧很紧。当时毛泽东对文艺工作的批示巳经使文艺界风声骤急,生性脆弱而敏感的意识形态部门对毛泽东思想的宣传有加剧之势,而且争相比毛泽东所起的调子还要高,把问题提得还尖锐。尤其反复强调阶级斗争的严重性,使报纸版面的火药味愈加浓郁。郭小川敏锐地觉察到政治波动的走向,对毛的批示中有关文艺的一部分指责有认同感,与他早先对文艺界的现状的不满相融合,使他对毛泽东那种发自内心的、本能的推崇更加细化。宣传毛泽东思想渐渐成了他以后的作品中最显著的主题,成为他不可推卸的政治使命。郭小川激情的写作风格,一遇上政治激荡,很自然就一拍即合。他在这样的创作活动中,既不是带头者,也不是佼佼者,只是跟着社会思潮往前涌动。1964年2月至4月,郭小川回忆前几年到昆仑山一带采访的情景,联想到毛泽东的诗作《昆仑》,仿佛又置身在莽莽高原,他情不自禁地写出了八九百行的长诗《昆仑行》,明确说明这是一首对伟大领袖的颂歌。他的写作激情再次迸发,用尽了豪华的文字阵势。吴冷西身兼《人民日报》、新华社总编辑,时常在毛泽东身边走动,掌握中央高层的动向。他在审査《昆仑行》时,对郭小川激情发挥的超常范围也有些把握不住。长诗的第二段用二百多行的篇幅回顾了毛泽东成为党的领袖的历史过程,吴冷西在这一段大多数句子下面划了红杠杠。郭小川觉得无法修补,最后无奈之下只得将第二段全部删除。当年4月,郭小川写出那一时期的代表作《他们下山开会去了》,较早地涉及学习毛著的活动:"世间再没有别的珍宝,乂比它更为坚实、深广;义大敌当前,义它就是反抗的长枪;乂狂风袭来,^它就是高大的屏障;7困难挡道,#它就是排山的巨浪;#云雾迷漫,夂它就是明丽的霞光! ,' ^这种革命化、情致化的诗作不能说是郭小川首创,它很快为一批诗人熟练掌握,也为读者们所熟悉,以至到了文革已可以成批量地生产,在全国范围内形成诗歌写作的某种定势。而郭小川自己坚持写了十几年,乐此不疲。这一年9月,郭小川从南方刚回到北京,就被大型歌舞《东方红》创作组抽调去,写出了歌词《毛泽东颂》和《东方红》解说词的部分段落。在《毛泽东颂》的初稿中,郭小川下笔称毛是"世界的太阳",主持《东方红》创作的周巍峙不同意,郭又改为"人间的太阳"。周巍峙仍觉不妥,再三争论之后,最后定稿为"光辉的太阳"。1965年夏天,郭小川几次向《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安岗提议大张旗鼓地宣传工农兵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群众运动。据文革中郭小川写的交代材料,当时安岗不是含糊其词,就是以"我们不搞声势, 要搞声势很容易"为由推脱。笔者为此询问安岗,老人对此事记得有些模糊,他想了想回答说:"当时对毛主席是很崇拜的,活学活用毛著在群众中是一股热潮,从中央到地方都是有组织、有领导的群众思想运动,但不像文革时期那么厉害。我只是不愿意空洞地宣传,希望有分寸感,还觉得有更重要的事要抓。小川有很高的政治热情,这是可以理解的。,,0999 ^ 11月16日口述)1965年7月,由报社指令郭小川和另一位记者王日东到北京积水潭医院,采访创伤骨科烧伤专业组活学活用毛著的经验。郭小川在医院生活了二十多天,整理出五六万字的人物访谈笔记,执笔写出了一篇题为《为革命,会革命》的长篇通讯。文革初期,郭小川在交代的材料中不无自豪地表示:"这篇通讯是以宣传毛泽东思想为目的,在读者中发生了较大的影响。,'他还写道,同年8月在内蒙古伊盟乌审召公社,深入采访一个多月后娃写的通讯《乌审召人一新愚公》,长达五万多字,同样也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突出了阶级斗争"。(摘自郭小川1966年底检查稿《在两条路线斗争中》〕在这前后,郭小川应邀到八一电影制片厂与人合作写了记录片《军垦战歌》的解说词,并改写其中的三苜歌词。他有意强化了政治含量,多处添置了诗情的文字,渲染学毛著、学政治的诸多效果和影响。而且郭小川一改以往的和气,态度略嫌强硬、坚决,对影片提出了不少意见。他甚至说了这个话:"如果不补拍学用毛主席著作,我就不写解说词。,'据郭小川文革所写的交代材料,离开前,他对八一厂副厂长夏川毫不讳言,认为八一厂不像解放军的电影制片厂,导演不突出政治。笔者为此走访八十二岁的夏川老人,他对郭小川当年所说的话记得有些模糊。他回忆道:"那年拍了一个新疆军垦建设的记录片,长度有一个多小时。考虑到小川对新疆了解,与王震熟悉,就请他写解说词和歌词。小川不推辞,搞创作很认真,而且他还找来袁鹰、贺敬之写另外的歌词。他改了好几稿,难度大,我们对着画面一块商量怎么改。他写的解说词很漂亮,与一般解说词的作者的水平大不一样。八一厂的人说,能找到这样的诗人写解说词真不容易。',夏川介绍说,当时八一厂内部已经开始文艺整风,巳有人在主持批判厂级领导。一般来讲气氛还不是很紧张,但对政治问题抓得是否很落实,就不见得。八一厂内部存在的问题很多,小川对此也了解一些。小川的政治热情一直没有消沉,他对毛泽东思想确实看得很重很重。0999年12月3日口述)1965年12月底,郭小川随安岗等人一起到了大庆,只采访了两三天就匆匆赶回北京,根据在大庆、哈尔滨的访问所得和书面材料,^^^^^^^^郭小川:团泊沣舱铋乇骱锒誉^以最快速度抢写出三篇通讯,其中一篇齒目直接就叫《怎样突出政治》,由安岗拟定提纲,郭小川执笔完成。在写作过程中,郭小川加进了 "紧跟毛泽东思想"一大段。第二年1月,郭小川又奉命来到鞍钢,在钢城上上下下走访了一个多月,为预定的写作主题收集大量资料。他巳经很难对生活有具体的感性认识,只是按照上面布置的条条框框去生硬地装配素材。同去的记者部同事金凤看到他随身带着一本毛选,时常翻阅。郭小川还告诉金凤:^ 〈毛选)有的文章要反复读,学思想方法,学辨证法。"他在那里写成两篇通讯,一篇《为用户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直接阐述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另一篇《认识不能中断》,以鞍钢的实际工作来注解毛泽东的《实践论》观点。奇怪的是,这两篇报道获得报社领导口头认可,却不知何故没有发表。郭小川后来在检査中感慨地写了一句:^ 〈稿子)被人压死了。,'1964年5月郭小川一度有了去中南局工作的念头,陶铸也想让郭担任中南局副秘书长一职。王震鼓励郭去广州:"毛主席是很重视陶铸的,你可以跟他学习学习。,'郭小川考虑到不应辜负王震、陶祷的一番好心,又觉得当记者到了地方只受到优待,不受到重视。与报社商量后,就想以《人民日报》记者名义长驻中南。毛泽东的批示传达后,文艺界开展了声势浩大的整风运动。对文艺界的恐惧也是他远避京城的一个原因:"我自己的问题也伤脑筋, 近来我对文艺界的某些人物实在想避之远远的。要搞创作,不如在文艺界之外搞。否则,不知何时就得叫他们再整一通。我自己,言语又不能噤若寒蝉,容易惹事。这就是我为什么愈来愈坚决地到中南去的主要原因之一。',(摘自郭小川1964年5月5日致杜惠的信)老友王匡、李普都劝郭小川把组织关系转来,在广州安家落户, 但他还是想等两年后再说。1964年8月随陶铸到广西走了一趟,他发现跟陶铸搞文件也没有什么意思,搞创作在陶铸身边是不行的,而且在华南语言又不通。他遂向陶铸提出到河南灾区的县里锻炼,既与群众接近,又为创作做准备。他向人表示过,他的理想是当一位县委书记,把灾区变为富裕的粮仓成了他企盼达到的一生幸福大事。然而老熟人、省委候补书记兼商丘地委书记纪登奎坚决不同意他到重灾区商丘的任何一个县工作:"我们那里太苦,情况特殊,你还是到一个稳定的地方去。',这一次河南之行给郭小川不小的震动,最主要的是两点:一是他亲眼看见商丘的农民家中四壁空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在给杜惠的信中心情沉重地写道:"这种景象,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也没有想到过^以上情况,当然不可与人语。',(摘自1964年8月28曰信件)他反过来又想到纪登奎不让他下去,不让他接触真实的生活, 其用意也是保护他不犯错误;第二是毛泽东的批示使地方干部对文艺界有了恶劣的印象,对文化人的感觉很糟糕,郭小川强烈地感受到他们的戒备心。1964年9月因中宣部不同意调中南局,郭小川只能返回北京, 随《人民日报》工作队到北京通县参加四清。他后来说,我很喜欢《人民日报》,不想再动了。他对通讯报道和创作又投人很大的精力,似乎无心于其他什么工作。1964年8月在广州,他渐渐地坚定了这个念头:"我想,为了社会主义文学事业,我还是准备搞下去, 只是决不与文艺界发生什么关系……这一辈子,还是献给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及其文艺吧。,,(摘自郭小川1964年8月10曰致杜惠的信)那段时期,郭小川对形势发展是亦步亦趋,先人一步。毛泽东已有指示,对教育制度提出批评,鼓励学生到大社会中去。郭小川非常认可,觉得自己也不是科班出身,却做出创作成绩。他曾去新疆联系,希望儿子能去自己的老部队锻炼,想让孩子在下面有出息,可以搞创作。后来北京市劳动局却安排所有报名的北京知青去北大荒支边,在外地出差的郭小川匆匆赶回来送站。 一郭小林告诉笔者:4464年9月,整个景山学校就我和另外一个人去,走时全校师生夹队欢送。北大荒真苦,七年没有吃过鸡蛋,一个月内只能吃到一次猪肉。,,0999年10月28日口述)李庄作为当年的直接上级,经手发过不少郭小川的通讯作品。他至今对郭小川的文笔仍格外赞赏,认为郭自创了这样一种体裁:既不是一般的报吿文学,也不是简单的新闻作品,有真人真事,有文采,有思想,有想象,有渲染。李庄说,正因为文笔好,选材能力强,又注意时代的特点,所以他的作品在当时能较长期地为人关注。给人印象深的通讯报道,一个,是写积水潭医院,另一个就是名震一时的报道乒乓球队的《小将们在挑战》。(摘自郭晓惠1999年10月5日采访笔记)《小将们在挑战》在有意无意之间成了文革前夕最亮丽、最具变化的信号旗帜之一。1965年3月,郭小川看到了毛泽东关于徐寅生的《如何打乒乓球》一文的批示,又得知中国乒乓球队马上要去参加二十八届世乒赛。素来喜欢体育的他一下子意识到这个题材的重要性,迅速放下手头的工作,立即赶到国家乒乓球队,采访历时一周。当年陪同郭小川到国家队的是《体育报》副刊编辑鲁光,他回忆了当时的采访情景:与小川最早认识是在63年,那年要参加第二十七届比赛, 我想请作家诗人为国家队壮行。小川给我一首短诗,很有气魄, 其中写道:"踏破万里雪乂轧平千层浪乂心红乂眼亮7切记啊义中国是英雄的故乡!,'小川喜欢体育,有一次我陪他在工人文化宫看露天篮球赛, 小川在观众席中发现:"哎呀,周立波也来了。,,在乒乓球队出征前,我把迷恋体育的几位作家郭小川、周立波、玛拉沁夫、康濯等约到工人体育馆,看了一次乒乓球队的训练,与教练、队员聊天。65年毛主席对徐寅生一文有批示,给徐那么离的评价,背景很复杂。小川找到我,谈了意图,我便陪他一个个地找人,天天在一起。小川在政治上敏感,及时捕捉重大的信息。他事先准备工作很充分,能看到的东西全看了,哪怕是枯燥的工作报告。采访时间并不长,可是写作需要的东西很快能得到。他思考问题很严密,能抓住典型,一下子切入主题,思考水平很不一样。他对运动员平易近人,人情味很浓,没有大诗人的架子。他送给队中女秀才、女单冠军李赫男一本自己的作品集《昆仑行》,请李赫男指教。李赫男不好意思,说:"我很軎欢你的诗。^小川采访中的作风、写作技巧对我都有潜移默化的彩响, 是我写报告文学最早的启蒙,在主题提炼、构思布局、技巧等方面对我帮助很大。罗瑞卿过问了这篇文章,很快《小将们在挑战》在《人民日报》、《体育报》同一天发表,反应热烈。毛主席的批示没有公开,但大概意思在小川的文章里都有了。〈1999年11月10日口述)庄则栋作为国家队的主力选手,当年接受了郭小川的采访。1999 年10月11日在北京宽街的寓所里,他情绪激动地告诉笔者:"我一直把郭小川当做老师来敬重,他的东西有人情味。当时他来队里采访很细致,虽然时间短,但能抓住每个人的个性,突出人的思想状态。他的文章非常华美,充满激情,写出了那种热爱祖国、热爱集体的革命气概。',他还透露,"小将们在挑战"这话有政治含义,实际上是文革的信号,毛主席利用这打刘少奇,成了一块石头。这是周总理1967年告诉的,当年郭小川并不知道这个情况。郭小川写出通讯的初稿后,送交报社领导层审阅,历经一些波折。文革开始后,郭小川在检查中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以此来佐证自己写作历史的革命性和坚定性:副总编辑胡绩伟批评道:"现在有一种倾向,打球打赢了, 就说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那么,打输了怎么办?……你叫陈伯达去打,他能打赢吗?要有技术……,,〖大窻)于是,我根据他的指示改了六处,突出了技术和战术。现在看来,有两处改坏了。但是胡绩伟仍嫌不足,他亲手把原稿中的"凡是符合毛泽东思想和唯物辨证法的,躭必然胜利;反之,就要失败"〖大意)连续获得胜利的;要原因二、。而在发表的头一天晚上:胡绩伟还对这篇稿子表示不满,几乎不叫发表。(摘自郭小川1966年底检查《在两条路线斗争中》〉文革初期,郭小川对作协工作的七年时间基本上持否定态度,认为自已受到文艺黑线的直接控制,身陷其中,反思起来总是惶惶不可终日。而对自己四年半的《人民日报》经历则有扬眉吐气之感,一一数起通讯作品颇生几分自豪,而且这些通讯也为报社群众所认可。报社内外一提起《小将们在挑战》,人们就会很自然地对作者另眼看待。这无形中给了郭小川几分安全感,也是他在运动纷乱的头几个月中最重要的一颗定心丸。那时他在内部表态性质的讲话中只是平淡地表示:"由于有机会与工农兵群众接触,又受到解放军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影响,所以有了一些宣传毛泽东思想的自觉性,写了一些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文章。',话语低调,近于轻描淡写,但还是让人觉得是有分量的。1966年秋天报社文革组织要求每人做自我总结,按黑线、红线、不黑不红三类划分。他坚决地把《人民日报》写作的日子统统归入红线,正是因为有《小将们在挑战》这类通讯压底。在运动浪潮袭来时,郭小川习惯地把自己当作运动中的健儿来要求。运动裹拥着他往前涌动,他则在浪涛中做着姿势呐喊助威。在严格意义上他视自己为"战士诗人",与革命斗争有着天然的一脉相承的关系。在响应党的号召、投入运动的时候,郭小川从不含糊。1966年3月间,郭小川在一次编委会上批评报社"不紧跟林彪同志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不宣传工农兵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群众运动",说《人民日报》比《解放军报》晚了六年。这番话只引来一位在座者的响应,让郭小川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感受到莫名的孤独。紧接着他在4月奉命参加解放军创作会议,就在这次会上读到后来震动全国的《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他在会上表示衷心地拥护这一历史性的文件,从《纪要》的字里行间他很自然地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斗争气氛。在这种激情的状态中,他对会议的安排颇为不满,对会议每天只看电影、讨论电影兴致不大,中途赶回报社,参与了批判"毒草"《长短录》的文章修改。夫人杜惠曾问郭小川:"这样重要的会议,你怎么不参加到底?,'郭小川悄悄地说:"把这么多的电影都批为毒草,让人听不进去。,'时至今日,杜惠还清晰地记得郭小川内心隐秘的矛盾状态。1966年5月21日下午,郭小川参加《人民日报》编委会,在会上听到了陈伯达4月18日对《人民日报》的意见。郭小川回来后在日记里简单扼要地记了几句:"外边有些压力,内部未动,一潭死水。',44《人民日报》要内外夹攻,外帮内攻〈康老的原话)。', "要学陈胜、吴广……要揭竿而起,中央保护你们,你们反修斗争有作用,但不是吴冷西的功……国际反修易接受,国内反修有人就下不得手。,'王力说:"既要清算邓拓的阴魂,更要清算吴冷西的阳魂。,'康生的一段插话,颇让郭小川心里一阵紧张一阵惶惑:"应对57年以后每年发生什么事情,要总结。自己不革命,中央也不好帮助。,,从郭小川的日记里可以看到,第二天他就匆忙写出笔记《宜将剩勇追穷寇》。5月24日下午四时参加党员大会,听了吴冷西的检查。5月26日全天都在看《海瑞罢官》的材料,并着手整理内定毒草的《长短录》资料。6月1日,他在苦闷、茫然之中,顺便来到乒兵球队看望,触到的依然还是运动波涛的浪花。6月5日下午,他听了陈伯达会上的讲话后,与众人一样,写了两张大字报。他心里明白,由于他过去在作协所担负的领导职务,再也无法逃脱"文艺黑线"的巨大阴影。运动初期出自自己的热情,无论做出更高的政治姿态,还是积极参与各项活动,他始终挤不进主力队伍。他开始为自己的处境担惊受怕,为自己不能发挥应有的战斗作用而焦虑。7月报社要宣传毛泽东的最新指示,找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这个典型。报社文革组织选派了郭小川、金凤和小李三人前往采访,金凤至今还记得郭小川当时惊喜的样子:小川一下子觉得自己政治上没问题,还是受到信任,真的很高兴。我们三人坐飞机到兰州,又从兰州飞到新II。机上就我们三个乘客,当时许多高级干部都成了走资派,都卷入运动中,根本坐不了飞机。我说:"小川同志,今天成了我们的专机。',他闷闷地说:"你还说笑话。,'我们三人打扑克,打最简单的"争上游",心里七上八下,索然无味。我们在新疆分头采访了一个多月,这期间北京出了《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刘少奇党内位置下降。小川一天到晚带一架小收音机,听了总说:"不得了,不得了。,' 一个月前接待我们的王恩茂、张仲翰、赛福鼎等新疆领导都被揪出来,书店的书在广场上烧。我们不敢住原先安排的昆仑宾馆,但自治区办公厅还要我们照住。小川不想让人为难,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住进冷落的大宾馆。记得那年年初,郭小川和我们几个去鞍钢采访,主人安排到千山风景区游玩,宾馆把中午饭菜带去,我们觉得特殊化,都不敢去。实际上是暴风雨迫近,知识分子干部对即将到来的政治运动有预感,有预防。我们坐飞机回来,他写了一张字条给我看,记得上面写着: "存款四千元,金表一个,金笔一个……"他想把这些交给组织,我说:"这次政治运动,不像三反五反。你工资高,有稿费,劳动所得。',他说:"取之于民,还之于民。,,我说:"这体现不了党的政策,你过虑了……^他对这场运动的估计比我要严重得多,我以为一年就够了, 他了解上层,想得更复杂些。在飞机上我还说他:"从思想到作风,你没问题。干部排队,我看你在'比较好'那类。,'他摇摇头,说:"应算'比较严重'一类吧。',他问我:"群众把你说成三反分子,你怎么办?',我说:"我不承认。,'他又问:"群众给你戴高嵋子,怎么办?,'我简简单单地回答:"我把它撕了。,'他就低头想问题了,闷得很。下飞机时,我把那张纸条撕了,我对他说:"运动还会过去的,我们都会平安无事。',谁会想到,郭小川第二年被揪回作协,而我68年关进监牢,长达五年。0999年11月11日口述)从新疆回来时,郭小川所住的《人民日报》煤渣胡同宿舍区巳贴满大字报。杜惠清楚地记得,大院墙壁上有一条大字^语的内容是:"把文艺黑线周扬的黑干将郭小川揪出来!,'当时正上中学的女儿郭岭梅焦虑地问他:"你是几类干部?你是黑帮吗?',郭小川只能含糊地回答:"我不算一类干部,也算得上二类干部。,'0999年10月4日郭岭梅口述)郭小川回到报社,很长时间一直处在运动的边缘,时常一个人在房间里挥笔撰写没完没了的检査和交代。据金凤回忆,《人民日报》群众组织似乎为郭小川只开过一次会,说过郭的一些作品。但造反派对他过去的作品不了解,一些人士表态:"我们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顾不上郭小川。',逢上外调,群众组织还与来人说:"革命群众反映他在报社宣传毛泽东思想,效果是很好的。',据郭晓惠所作的《郭小川年表》记载,1966年9月报社造反派贴出大字报,内容是"揪出周扬的黑干将郭小川"。12月29日郭在报社受到批判斗争,第二天部分群众到家中搜查文件、日记。第二年初宣布"靠边站",在报社开始打扫卫生。1967年9月18日作协群众组织正式派人来到《人民日报》社, 把郭小川揪回作协批斗,关在黑帮集中的文联大楼地下室。一到作协他就陷人写交代材料的恶性循环之中,随叫随写,群众组织点名要的陆定一、周扬、刘白羽、邵荃麟等材料大都是紧急索取,数十万言的《我的初步检查》基本上就是这时候完成的。从他的日记中可以看出,在短短的一个月中,他竟写出了他所知道文艺界三十多人的材料,用力之深,涉及之广,写作之勤,在他写作生涯中也是特别的一段。他有了伤筋动骨、抽吸脑髓一般的痛感。他很想卸下所有的包袱,以此来赎罪,减缓运动更大的冲击,在折磨人的窒息气氛里争得喘气的机会。刚揪回作协不久,就发生了天津作家方纪到京活动的事情,涉及到郭小川。群众组织当即把郭隔离,派出不少人轮流陪他住一屋,査他和方纪的关系。当时担任作协群众组织核心组组长的胡德培谈及郭小川揪回后的66年底、67年初,我作为年轻党员,被推到抓运动的位置。后来很快大联合,我又担任斗批组组长,得的票数比较多。现在想来,整个文革都是荒唐的梦,顛来倒去。作协派人到《人民日报》揪回郭小川,当时觉得他是黑线人物。初期时批小川不厉窖,批斗次数少,让他写交代。群众对他印象不错,认为他在《人民日报》写了几篇很有战斗力的通讯报道。他的认罪态度较好,一直检讨自己,承认自己革命意志衰退。作协冲击过三四十个人,人越多,小川就越不显了。0999年11月7日口述)1967年11月22日、23日、25日,郭小川连续三天参加了批斗刘白羽的大会,他在日记里只记了一两句话:"斗争刘白羽,批刘态度"、"刘白羽狼狈万状"。文革前担任作协秘书室、办公室主任的丁宁清晰地记得郭小川揪回作协的处境:据我了解,揪回后作协没有专门开他的斗争会,作协开大会主要是斗刘白羽、邵荃麟,郭小川他们是陪斗。批判他的大字报还是有的,给他压力不小。他这个人宁愿在《人民日报》审查批判,也不愿意到作协来。59年前他的思想比较解放,经常琢磨新诗的形式,创作上不保守。59年在党内批《一个和八个》,他受不了,经不起上纲上线,那些"帽子"伤他的感情,离开作协时心情很苦。文革又被无奈地弄回作协,没有精神准备。—开始先住地下室,后来又到办公室。跟上班一样,给你一个桌子,每天都要写桧查,要学习、交代,接受外调。串连的人不停地来大楼,把厕所搞得很脏。我们这些住"牛棚"的人还要一天到晚打扫厕所,参加劳动。〈1999年11月30日口述)回作协初期,郭小川和严文井、张僖、杨子敏关在一屋。形势松弛一阵,四人就有了难得的畅谈机会,而且晚上和星期天可以回家。那时曾有人鼓动郭小川站出来亮相,自己起来"革命",但郭小川犹曾任作协副秘书长的张僖还记得当时对郭小川叮嘱再三的情景:在牛棚里,小川闲不下来,关得不严时就往外跑,星期天东窜西窜,还到中央文革接待站反映情况。我急了,几次劝他要小心,提醒他注意。我说,你在江青底下工作过,你跟叶群有一段关系,有同学友谊,你不能去找她们。江青解放初当过中宣部电影处处长,小川与她同过事。据说江育私下里评价过小川:批《武训传》不积极,批《清宫秘史》不热心。^1999年8月6日口述) 杨子敏告诉笔者,当年"牛棚"小屋里始终烟雾迷漫,谈兴颇我们把门一关,人人抽烟,一天到晚不停,屋子里烟雾腾腾,从门外都看不清里面人的脸。我们互相推荐最便宜的烟,结果大家共同认定一角一分钱的"红红"牌烟最合适,八分钱一盒的"蜜蜂"牌烟比较糟糕。我们对形势议论,不敢涉及毛主席,只能议论到徐向前、贺龙、彭德怀、王震等这一层。说得最多的是小川、张僂和我,话题较广。譬如造反派抄来外面的大字报,说徐向前是"胆小鬼"。我是十八兵团的,徐是司令员。我说,"胆小鬼"这说法荒谬,当年徐带着病,车里安着床,在床上指挥战斗。太原一解放,他就病倒了,住院几年。可见战斗前病得很重,他坚持不下火线。我说这些事,小川他们就听着。我们还说,宣传林彪当排长就领导北伐不妥。但也说到苏联要用几个坦克师换林彪。诸如此类轻轻重重的话题说了不少。我们偷偷地议论单位造反派的是非,说本单位运动的事情。没想到被造反派发现,选择一个突破口审问,最后各个击破,一个个被迫交代。最后把我们这屋的人拆开,小川被看作是重犯,又加上涉及"天津黑会"事件,把他单独关在作协黄图岗宿舍六号门口东側小屋,由专人看管长达三个多月。〔1999年11月19日口述) 在那段时期,郭小川挨过别人的打,晚上睡觉时身子疼痛不止。后来老友夏川谈到在八一厂被人用拳头打脑壳起包的过程,郭小川听了唏嘘而叹,承认自己也挨年轻人的打,讯问时被恶声恶气的人打过耳光。有一天,郭小川被押送回文联大楼交代,杨子敏在楼道里碰见了他,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不敢说话。几个月不见,杨子敏惊诧地发现郭小川完全变样:手上拄着一根破木棍,脚跟蹭着地往前挪,摇摇晃晃,眼神巳聚不了光。杨子敏回家后伤感地告诉爱人:"今天看见了郭小川,他可能不久于人世。,'"没想到,他的生命力这么强,以后竟缓了过来。,'杨子敏回忆时很重地说了一句。到了 1968年底,运动斗争的主要对象从原来的走资派、牛鬼蛇神转移到群众组织两派内部的人。早期的专政对象由此被放松,郭小川他们有了喘息的机会,时常参加搬白菜、挖坑、铲煤等劳动。外调的人逐渐减少,有一次广东来人了解原中宣部干部处长张海的材料, 郭小川记不得许多事情,焦急得不知怎么才好,中午回家后忍不住哭了 一场。此时令郭小川预料不到的是,自己更多的却是为不能及时、完整地背诵毛泽东的语录、林彪的指示而苦不堪言。在郭小川那一段日记中,当日背诵情况如何成了最主体的内容:68-11-12读了一天的老三篇。五组已有三人可以一字不错地背下,其中包括我。晚上,继续背老三篇。68 -11-21上班后,背《纪念白求恩》,错了一个地方。68-11-29背诵《愚公移山》,未错。68-12—7八时,背诵《愚公移山》,未错。68-12-8向杜惠背诵了《愚公移山》,未错。68-12-10早,学习时背了老三篇,错了两处,共三个字。68-12-12学习时,背诵老三篇,一字未错。68-12-16 读《文汇报》两个社论,背诵《再版前言》。晚,回家熬药,背诵老三篇。68-12-18 一时去上班,先背诵老三篇。用了一下午的时间,背会了两个批示和《再版前言》。这,早已下了决心,今夫才实现。过去背过《再版前言》,一直不熟,放了一段时间又生了。68-12-19 学习时间,背诵老三篇,全组四人无误。68-12-21 早,去中医门诊部看病,在那里背诵了《反对自由主义》。68-12 - 24 晚上,背三个批示,晐嗽仍不轻。—直到第二年3、 4月间,他的日记内容依然还是以背诵情况为主,而且后来一天能背十五条最新指示,并表示:"对每一条最新指示都要下决心去努力理解。,'0969年1月18日日记)1968年12 月31日晚八时广播了元旦社论,其中有两条毛泽东的最新指示,郭小川连听了两遍,迅速把最新指示背诵下来。那时人们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凭上级通知或自己揣摩,往往在夜间等待广播最新指示,收音机成了大家最不可缺少的"小伙伴"。郭小川此时的日记中就有这样的文字:"夜十时才睡,以为有最新指示,结果没有。,'1969年1月8日下午四时半,郭小川正与杨子敏一起背老三篇,突然听到楼下锣鼓齐鸣。知道军宣队、工宣队进驻作协,郭小川显得异常激动,他把他们看作是毛主席派来的亲人。他当即给大家抄写毛泽东在文革以来关于民主集中制的最新指示和新发表的有关语录,一直抄写到晚上八时半。回家后在日记中激情地写道:"今后我必须抓紧一切时间交代检查自己的问题,革面洗心,重新做人……往曰的罪过,将成为我永生永世的教训,伟大的毛泽东思想将是我的强大武器。伟大领袖毛主席呵,下半生我将永远忠于您!,,军、工宣队的到来,给困顿中的郭小川带来莫大的希望,压抑许久的情感又有舒张的机会。1月13日,军、工宣队与作协干部群众见面,郭小川形容场面"感奋之至",令他想起三十一年前参军的情景。他在日记里写道:"现在犯了罪,可是心情二样激动,一样兴奋。、,第二天早晨六时四十分起床上早操,跑步时感到浑身是劲,他在日记中称之为"青春之火又燃烧了"。有一天在外调前,一位工宣队员或许是无意,问郭小川:"一二一批示是什么?,'郭小川一下子不知道哪几条是一二一批示,焦急地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他自己以为背诵语录不错,没想到当场被工宣队员发现了问题。他心情沮丧,回来后补上一笔日记:"站了很久,听他的教育,对我还是很重要的,我就是要老老实实地接受工宣队的教育。,,0969年1月30日日记)在这之后,他利用一个星期天,从早晨开始就伏在桌上,将1966年以后毛泽东的最新语录工整地抄成一本,借此温习一遍,并为以后交代检查做准备。同在"牛棚"的丁宁对背诵语录的活动至今还颇有几分感触:那个时候找你谈话,或问你问题,会突然让你背哪一段毛主席语录,考验你的革命性。后来早请示,晚汇报,更要你一定会背语录。人就跟疯子一样,都在比谁背得多。冯牧还能把毛主席的诗词从头背到尾。0999年11月30日口述)那几年间,郭小川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外部环境时常刺激他,更使他原本奔放的诗人才情无法遏制,无形中使他强化了对时代的顺从感和崇拜感这一面,有时顺势压过了思想矛盾和痛苦的这一面。1968年12月28日夜里十时多,外面爆竹声响成一片,郭小川赶紧打开收音机,听到广播:"我国又成功地试验了一颗氢弹。',他连听了十几遍,激动得无法入睡,零点后又收听了一遍记录速度的广播。1968年12月26日是毛泽东七十五岁生日,那天郭小川特意二早起床,六时半从家中出发,坐九路车到王府井新华书店,发现已有II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的思索几千人站立门口,等着买毛主席语录和像章。郭小川感慨道:壮观壮观!他在日记中描述了那天参加机关仪式的虔诚感受七时四十分钟到了大楼,八时举行了仪式,向毛主席致敬, 向毛主席请罪,朗读了林彪同志写的《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我要永远向毛主席请罪的。我特别大声地朗诵了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今天的心情万分激动。中午,去王府井买了一些桌上摆的毛主席像,上面写着"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真是离兴极了,这是毛主席七十五诞辰的珍贵纪念。(摘自1968年12月26日日记)对毛主席请罪的念头一直缠绕着他,既让他生发许多崇敬,内心又滋长潜在的恐惧和不安。他的思想状态很长时间都被文革主体思潮占据,只能用上面认可的语言去表达,按报纸上规定的途径去思索, 而且他自己多少次被运动中层出不穷的事情所感动,有时情不自禁地为文革"壮举"所着迷。1969年1月16日郭小川在作协大会上发言,畅谈了文化大革命的实质和必要性。接着《人民文学》原编辑部主任胡海珠发言时一句一泪,郭小川也陪着她哭了一场。他在日记里表示:"在我,并不是因为委屈情绪,实在是觉得自己太对不起毛主席了。 ,' 1月19日是星期天,很多人都请假回家。郭小川主动留下来,与昔日党组同事、老作家张天翼谈话,"满腔热情地帮助他一下,要给他以信心"(日记中的语句)。军、工宣队进驻后,工宣队政委王坤找郭小川谈话,问了 1957 年反右批冯雪峰时"围攻鲁迅"的情况。王坤说:"假如你是犯错误的好人,你要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的问题,接受群众的批判。,,郭小川明确地表白了态度,冋家后竟彻夜不眠。他以罪人之身,对运动采取了服从和配合的鲜明姿态。1969年2 月8日,他写日记时已有不少乐观的口吻:"我认识到,尽快解决自己的问题还是有可能的,必须在最短的时间把问题交代清楚,这也是可能的。,'3月14日晨八时,广播了一篇关于总结经验的《红旗》杂志社论,里面传达了毛泽东的最新指示。整个北京城立即变成沸腾的水锅,街道上挤满兴高采烈的游行人群。郭小川第一次允许与机关群众一起上街,这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同小可的政治生活的大事。八时半以后,与群众一起上街游行。到了天安门,兴奋极了,时时都想流泪;我不是认为我已经成为群众的一员了,不, 我现在还不是。我还没有真正认识错误,还没有真正总结自己的反面经验。但是毛主席在挽救我,群众在挽救我。和群众在一起游行,和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起游行,使我非常深切地感到这一点……这是我的历史中有数的重要时刻之一,我永远记住这一天。(摘自1969年3月14曰日记)1969年夏天,作协机关在军、工宣队领导下,又掀起新的一轮批判热潮。譬如7月22日全天批判严文井,8月1日批谢冰心,8月23曰批《文艺报》的侯金镜、冯牧。郭小川几乎参加了所有批判场次,并在会上作了揭批发言。在谈到冰心时,为会议主持者所迫,郭小川就自己所知,重点讲述了她与文艺黑线的关系。实际上这些批判大会巳与文革初期的批判会有明显不同,斗争的语气、会场的气氛比较缓和。杨匡满当年是《文艺报》年轻编辑,他告诉笔者:、9年夏天,准备开一系列批判大会,大都有解脱性质。领导让我对郭小川的作品做批判发言,我就按上面定的调子,无限上纲,认为他的作品是毒草。批郭小川的大会上我就照发言稿读了一遍,散会后小川在文联大楼门口见到我就笑了,说:4你的发言让我出了一身汗。,又说:'找个时间到我家去,咱们好好聊聊。,我不好意思,在大学里我曾写过他的诗歌评论文章,现在却在会上批他。但我觉得情感上与小川很接近。,'〈1999年9月6日口述)作协的老同事们对郭小川文革期间的言行、态度留有很深的印那个时候,不少人在会上都显得很激动,有时还声色俱厉。而小川做检讨时声音也不高,好像跟你闲聊天。斗他时他也不低头,也不怨恨地盯着人,而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看上去有时还像在思索问题。当年有的人软骨头,尽量满足造反派的要求,说自己如何如何坏。而小川基本上是该怎样就怎样。〈刘小珊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