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红》张正隆-25

——蒋军弟兄们,你们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一点指望也没尤了。再过俩月不用打,自己就垮了!这一点你们自己最清楚。你们都是穷苦人家子弟,饿肚子守城为谁?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蒋介石和四大家族、地主老财才是穷人的死对头。枪是老蒋的,命是自己的。你们要看清形势,为自己也为家中亲人想想,趁早弃暗投明,跳出火坑,我们随时都在欢迎你们!早拖枪逃跑,早到招待所登记,早一天不挨饿,早发路费,打路条回家!……  ——六十军的弟兄们,听出来了吧?我是云南曲靖人,原184师的,海城起义的。老乡们,蒋介石抓了龙云,又把咱们赶到东北给他卖命,冲锋打头阵城退却当掩护,死了的那些弟兄多怨哪!现在,新七军吃大米白面,六十军喝野菜稀粥,老蒋不把咱滇军当人待呀!你们这里受罪,父母和妻子儿女在家受苦,日夜盼你们回去,共产党是仁义之师,对咱起义投诚官兵可好啦!愿回家的发路费,想留下的跟我一样……  ——六十军182师545团朱云团长请注意∶朱团长,你素怀报国救民之心,投笔从戎,转战湘鄂赣滇,抗战有功,人民一笔一笔都给你记着。但是,你现在替蒋介石打内战,是没有任何前途的。滇军老前辈张冲将军,希望你认清形势,率部弃暗投明。何去何从,请你速作抉择……  ——六十军暂编21师李树民团长请注意∶李团长……  ——新七军暂编56师2团3连的张二宝子,我是你妈呀!我的儿啊,你还活着吗!饿甚么样了?我和你爹爹天天哭呀!你爹病了,我这眼睛也快瞎了,想你呀!共产党对咱家可好了,分了地,没人种,政府给种的。政府说了,你回来甚么事儿没有。前院和后街的狗剩子、四柱子都回来了,你快回来吧!我的二宝儿啊,你听见了吗?……  ——新七军暂编61师3团8连的王大田,我是你媳妇素花呀……  ……  围城部队各连都有喊话组,前沿阵地5里左右设一个广播站。一到晚上,高音喇叭和自制的土喇叭,一齐“开火”。叫“兄弟”,喊“老乡”,唤子索夫,指名道姓,四面八方,几里纵深,全被这声音覆盖了。  还利用国民党家属做工作,60军撤退吉林时,30多随军家属被俘获,一律待之以礼,经教育後送回长春。暂52师师长李蒿弟弟李泰然的妻子送回去後,又找到他们失散的孩子,又给送了回去。李泰然很感动,三次送出重要军事情报。长春成为死城後,一些家属又化装成难民,纷纷出城逃生。通过哨卡时,很多人被难民“点水”。哨卡不难为她们,有的还从优接待,并通知沿途给予关照。她们後来写给丈夫的信中,讲了许多共产党好话,成了义务宣传员。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国民党也搞起心战——双方对着干。  ——八路弟兄们,过来吧!我们这边吃大米白面,还有美国罐头。  ——蒋军弟兄们,你们当官的讲的是真的吗?  ——投诚到长春来吧!愿干的留下,不愿干发路费回家。  ——你们自己能离开长春一步吗?  ——我们有飞机,用飞机送你们回家。  ——你们的飞机敢下来吗?早叫我们打到云彩上去了。  讲不过打枪,打一阵就静静听著,搭上话了:——缴怆真的不杀吗?愿回家的真让回家吗?  ——真的既往不究吗?  ——对新38师也一样吗?我们当官的说,八路最恨新38师,过去不是扒皮,就是活埋,这边就让新38军投诚过来的官兵讲话。  那边又喊:八路兄弟,我们饿得前腔贴後腔了,能不能让我们吃一顿?  这边就说:行啊,来吧。  举著白旗就过来了。接待的大都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的过来就不回去了,有的回去又拉过一批来。  这还了得!郑洞国颁布“连坐法”。3人一组,1人逃跑,2人受罚,2人逃跑,1人枪毙。每连逃亡3人以上,连长送军法处。越过哨卡30米者,格杀勿论。抓回逃兵,一律枪毙。  开头执行很严厉,60军暂21师2团有个班,闲唠时发牢骚,说“走个球的”,被告密。兵团司令部未经过军长、师长,就将这个班和排长抓走全部枪毙。  本想杀一敬百,反倒激起公愤。60军一些官兵扬言“要报仇”,“拚了”,连新38师也有人说:“太过份了”。有的连队跑多了,连长乾脆带领全连投诚。  先是地方保安部队,接著是60军。後来连王牌新38师也成班成排地跑了。  从6月25H至9月底,共逃亡官兵1万3千7百多人。  中秋节前後,攻心战掀起高潮。  除了东北入伍的外,新7军中两湖两广人多,60军基本都是云南人,除去老内容外,又增添一些家乡小调和地方戏。《绣荷包》,《小河淌水》,《杨柳青》,《走西口》……一曲曲都倾诉著同一个主题。还朗诵李白的诗:“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浓重的乡音伴著哀婉的洞箫,夜夜到天明。  月朗星稀,夜深人静。这边唱,那边哭。  投诚官兵说:讲别的还能忍著,一提“家”这心就碎了……  请看郑洞国远在上海的夫人陈泽莲,写给丈夫的一封信:  桂庭(郑洞国的字——笔者):  几个月来为了你的安危,使人时刻不能忘怀,寝食不安。桂庭!逐人衰弱与憔悴的不是岁月,而是忧愁,数月来我身体坏透了,较前更消瘦多了!桂庭,你们被困在这孤城,到底要紧不?  我得不着一点实际情形,真令我焦急万分:今天看报上说,长春机场又失守,长春情况危急。我看中央不给你设法,你是无可奈何!你到底是甚麽病?  现在好些吗?你真太大意了,你不顾性命在干,这是为了哪种?我想到这一切伤心极了,苦命的我,尚有何言!上天保佑你平安。应该很平安,因为你向来对人都好,心更好,应该有好报:秋风起更愁人也。  祝你                     健康                   莲上九月六号  一座孤城,孤悬起多少颗苦命人的心!  而对於在这场内战中不能与家通信的中国士兵,这场战争不就是一座孤城吗?  在黑土地好歹活了两年半,胡义深领章上多了个“豆”。  读书时就知道东北是大豆故乡,身临其境,果真名不虚博,只是这金子色泽的大豆营养再高,这胃囊也不能全盛这个呀!  五脏六腑胀鼓鼓的,像个打足了气的支球。最舒服的是打个嗝,或是放个屁。两支腿支撑不住了,发飘,又像灌了铅,动一动就一身虚汗,两眼直冒金花,老人说,他现在一看到大豆就要吐,一看到鸟儿就想起那座城。  他经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儿,飞吩,飞呀,飞过山海关,飞过黄河、长江,飞回了生他养他的那个叫“大永宁”的村子,为甚麽要醒来呢?  他性情温顺,对谁都习惯於点头称是。这倒不仅是军人的天职使然。上有父兄,下有弟妹,在家时谁都能支使他。没想到稀哩糊涂被支使到关东,他和弟兄们就像一群大傻瓜,或者乾脆就是一船咸鱼、土豆和萝卜甚麽的,被困长春後,他设想:果真能像咸鱼、土豆和萝卜那样,没有思想,该多好?  他们为甚麽要来到这冰天雪地中打仗?中国人为甚麽要这样凶残地打杀中国人?有强大盟邦支持的国民党,为甚麽打不过共产党?这些问号,就像饿得发昏时眼前直冒的金花。他弄不明白,但他认准国民党是出了毛病,要完蛋了。  报纸和长官总讲“主义”和“革命”,这听著挺好听的“主义”和“革命”,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永远也听不懂。别的弟兄能听懂吗?那些讲得那麽好听的人就懂吗?天下事,大凡真事,好事,都是不费解的,像抗战打日本,一讲就懂,不讲也懂。那是一个民族的主义,是卫国保家,不当亡国奴的主义,每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愿为这主义去儿。可现在,这“主义”和这战争与他有甚麽关系呢?他和所有操著那方土地乡音的弟兄,只有一个主义:回家!  不断有人跑到那边去。跑过去的弟兄天天在那边呼唤。听说那边真让回家。他信,这边假话大多了,他就信那边的了。可兵荒马乱的,能回去吗?那是一条对角线哪!九死一生也值得,那毕竟是条生路分即使死在路上,也是收回自己生命主权的一次尝试,为自己的主义奋斗过了。  他祝愿勇敢地踏上这条路的弟兄们一路顺风,自己却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顶头上司对他很好,他这位副官处副官不忍背弃他们。老蒋信不过滇军,中央嫡糸欺侮滇军,他们自己再不抱紧点,这世界就一点光亮也没有了,从93军到60军,滇军历尽劫难而能维系到如今,一个“滇”字就是主义。环境愈艰险,这主义就愈坚定,强烈。  眼下,这主义也到穷途末路了。  战争中的军人都经历这样的场面:激战前,冷漠的阳光或月光下,人们冷漠地注视着,每个人都能从对方脸上看到死亡,这是最可怕的时刻,比死亡还可怕。可再可怕,明天毕竟会有人活下去。现在,月亮照著你,月亮照著我,除了跑到那边去的,全城几万弟兄有谁能死里逃生呢?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月亮那麽大,那麽圆。他随团长去前沿视察,那边突然喊起团长的名字。他惊愕地望着团长,团长惊愕地站往那里,像被使了定身法。那是一个充满感情的声音,历数了团长抗战中的功劳,眼前的几条出路,希望他为国为民,为士兵也为家乡父老乡亲,三思再三思。  明亮的月光下,他看见团长这条铁铮铮的汉子,眼里噙着泪花。  接著就甚麽也看不见了。  那一曲曲乡音乡情乡恋哟,那一片压抑的、放纵的南国男儿的悲声哟。他想即刻就向那边走去,又想一头就撞死在那里。  老人说,从那一刻起,他就见不得那个叫“月亮”的东西了。他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太阳,他就是那个世界的人。一看到那个又圆又亮的东西,就想喊,就想骂,就想哭,还想笑。  十五的月亮,照著家乡,照著黑土地,照著千万颗被泪水泡涩了的心,照著像月亮一样颜色的黑土地上的白骨,和回不去家的夜夜哭叫著的魂灵……  60军副官处长张维鹏,将妻子女儿乔装打扮,混在难民中送出城後,跑到长春有名的“三六九”饭馆,喝了个昏天黑地。  有的妻子死也不走,誓与丈夫共存亡。  走的,天各一方,不知死活。留的,孤城残月,何日存亡?  逐渐地,一些人开始反常失态了。  两年前,新1军进驻长春後,掀起一股“结婚热”。抗战8年,东征西杀,出生入死,中下级军官大都未成家。胜利了,和平了,该安居乐业了,当了14年亡国奴,又遭“老毛子”洗劫,“想中央,盼中央”,老百姓都把他们当成解放者。一时间,全城鞭炮不绝於耳,各酒楼饭店大摆婚礼宴席,日本人走後空下的大批房子,大都贴上了大红“喜”字。女大学生几乎都成了新娘。军装笔挺,皮鞋铮亮的军官们,出入成双成对。王牌中的王牌新38师,昂首阔步,自豪感强,纪律也好,尤其受到姑娘们青睐。现在,一座死城,遍地饿俘,又刮起股“临时夫人热”。从尚传道到下级军官,都寻找新欢。(尚传道在回忆录中谈到妻子时,说:“困守长春的两个月,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⑼)当初姑娘们以嫁军官为荣耀,为爱国,如今是为糊口,为活命,只是这回没了一点红火气儿,倒是疯狂的士兵在居民区打劫粮食和女色,不时引动一阵喧闹。兵团部政训处长杨天挺,奔60的人了,搞了个17岁的少女。军人和官僚们倾其所能,恣意宣泄。  一种垂死前的歇斯底里!  悲哉!郑洞国                 ——续战犯录之二  没有比郑洞国再悲哀的了:  当时我眼中的太阳,已失去了光彩,我真正体会所谓日月无光的滋味。可是,我丝毫没有改变坚守到底的决心。⑽。  古人云:“哀莫大於心死。”郑洞国是心已死,还硬要死到底。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卫立煌执意守沈阳,郑洞国不想守长春,3月初,60军撤退吉林时,郑洞国就主张同时放弃长春。他认为长春离主力太远,有被吃掉的危险。与其将来被吃掉,不如现在跑掉。将东北主力集中於沈阳、锦州之间,能战,能守,又能保存一部有生力量。  这本是符合蒋介石撤退东北的总体战略,蒋介石却不干。他认为放弃长春,国际影响太大。困守长春保全面子,还可以吸引共军主力,减轻沈阳、锦州压力。  为了战胜对手,毛泽东忍辱负重,毅然放弃首都延安,为了保全面子,蒋介石却宁肯不顾总体战略,而不放弃“满洲国”的首都。  10月23日,南京《中央日报》在一篇题为《论长春之守》的社论中说:  国军之攻取和坚守长春,本来是政治的意义大於军事的意义。……国军在这一接收主权和保持主权的民族战争中,长春是我们领土主权的象徵,必须攻取,也只有尽力保持,而其攻取和保持的意义,与其说是军事上的,无宁说是政治上的。  一日三餐,政治家是不能忘了“政治”这杯酒的。问题是,当政治主要是以流血的方式,即通过将军们去进行时,一旦军事上失利,政治上还有甚麽可谈的呢?而当一切面子都丢尽了时,再谈上一番“与其说是军事上的,无宁说是政治上的”,那面子就能重新铺天盖地了吗?  杜聿明病了走了。陈诚病了走了。郑洞国也要去北平治病。他确实有病。有病没病也不想去长春,他看透这是步死棋。走不了,这位从不做非份之想的厚道人,又建议粱华盛去,或是与范汉杰对调,卫立煌说,梁华盛与60军军长曾泽生不睦,范汉杰情况不熟,还是他比较合适。  回忆到这段经历,郑洞国写道:  作为军人,还能怕危险吗?我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在困难的时候,我不负责叫谁负责?一种“临危受命,义不容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思想支配著我。……我既然跟国民党干了几十年,惟有尽自己的力量,挣扎到它垮台为止,这样才能问心无愧。⑾。  幸运老大难不死,奸诈者高官照效。郑洞国以他一代良将的慧眼和被历史嘲弄的真诚,去了那个有去无回的死地,做了一个腐败政权的殉葬品。  长春保卫战,10万官兵保卫蒋介石总统的面子。  “成仁”——成人  郑洞国坐守长春的方针,是“加强工事,控制机场,巩固内部,搜购粮食”⑿。  未到两月,机场丢了,空中交通断了。  最头痛的是粮食。可城外抢不来,城内搜不出,全城猫呀狗的几乎断了香烟。他抱著一只满身贵族气的小花猫坐往沙发里,除了一支支吸烟和唉声叹气外,还能怎样呢?  10月16日,蒋介石命令突围。郑洞国布置停当,新38师第一线部队已进入开进位置,60军起义,长春一分为二了。  曾泽生给郑洞国打电话,请他审时度势,共襄义举,郑洞国说:“我是军人,要保持军人气节,不成功便成仁。”⒀解放军代表刘浩给他打电话,希望他不要敞无谓的牺牲。  郑洞国说:“既然失败了,除战到死以外,还有甚麽可说,放下武器是做不到的。”⒁。  新7军参谋长龙国钧来见他,说:“新七军官兵己决定放下武器,解放军已经同意保障司令官以下生命财产的安全,希望司令官和我们一道行动。”⒂。  郑洞国说:“你们作法我是不同意的,既然你们已决定放下武器,那麽你们干你们的,我干我的好了。”⒃。  郑洞国致电蒋介石,表示“来生再见”⒄。  10月24日,南京《中央日报》发表文章:《郑洞国壮烈成仁三百官兵全体殉职》:  中央社沈阳二十三日电,据悉:孤守长春之东北剿匪总司令兼吉林省主席郑洞国将军,自市区战起,率部坚守核心据点中央银行大楼,与匪英勇搏斗,嗣以弹尽粮绝,终於廿一日上午发出最使之一弹,壮烈成仁,所属三百官兵,亦全体殉职,郑氏十八日电致其夫人陈泽莲女士称:“望保重,永别矣!”二十日致杜聿明、赵家镶及诸友好电称:“现虽大势已去,当奋斗到底,以保吾党革命军人之忠贞气节,希释劳念!”  3天前,《人民日报》己刊出文章:《郑洞国率部投降长春完全解放》。  原来,副参谋长杨友梅等人,不忍见郑洞国“成仁”,和共产党谈妥,让直属队朝天放枪,佯装抵抗後再放下武器。枪声中,郑侗国给蒋介石发报。杨友梅早让卫士将郑洞国的手枪拿走了,将他团团围住,使他“成仁”不得。  郑侗国想“成仁”。  杜聿明想“成仁”。  廖耀湘想“成仁”。  辽沈战役结束後,“以必死的心情”走向淮海战场的杜聿明,见大势已去,拔枪自杀,枪被卫土夺下。被俘後,又趁人不备抓起砖头,砸得满头满脸鲜血。  赵振华在把枪口对准太阳穴时,看到了妻子和孩子。杜聿明的妻女不在身边,在喷火冒烟的死神即将从枪口冲出来的瞬间,他想到了甚麽?当廖耀湘在辽西狼狈逃窜,无处藏身,钻进高梁楷堆里喘息时,他会想些甚麽?  外侮需人卸,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勇夺虎熊威。  浴血东瓜守,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⒅。  这是毛泽东为200师师长戴安澜将军写的挽联。  蒋介石写的挽联是:“浩风英气”⒆。  弟兄们!向前走。  五千年历史的责任,  已经落在我们的肩头。  日本强盗要减亡我们国家,  奴役我们民族。  我们不愿做亡国奴,  只有誓死奋斗!  ……⒇  200师官兵唱著他们师长谱写的这支《战场行》,浴血奋战时,那是一个民族在冲锋,在呐喊!  千古流芳的戴安澜将军,倘若不是战死在抗日的疆场上,会不会也和他的长官杜聿明,同为5军师长的郑侗国、廖耀湘一道,来到这片黑土地上凶残地打杀中国人?如此,他能逃脱和杜聿明,郑洞国。  廖耀湘同样的下场吗?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当郑侗国等人准备“成仁”时,他们会不会想到吉鸿昌的诗句?  然而,历史竟然会荒唐到要责怪他们没在抗战中死去吗?  马革裹尸,是军人的最高荣誉。谁也不应怀疑郑洞国等人“成仁”的决心。可他们为甚麽终于没有“成仁”?就因为被卫士夺下了手伧,被幕僚们团团围住?倘若他们面对的不是共产党,而是日本侵略军,他们会做此选择吗?  49军军长郑庭茎,一位在抗战中立下不朽功勋的将军,这样描述在辽西被俘後押往哈尔滨时的心境:  正值北国寒冷的冬天,我坐在隆隆前进的火车上,望着车窗外朦胧的大地,纷飞的雪花,心情难以名状。我仿佛看到老母又在为我敬神祈祷,看到了她那哭干了泪水的双眼,满是皱纹的腊黄的脸;想起儿时家境不宽裕,平时靠吃白薯、野菜、碎米汤渡日,母亲却常常拿张棕黄色些米,放在汤里煮米饭团独给我吃,盼我长壮些,将来妤有出息,进了黄埔,我从见习官到排长、连长,经南征北战,直当到了军长,母亲日日为我祷告,求神保佑。我只盼世泰民安,早日解甲归田,以尽孝道,没想到结局如此之惨。  还有爱妻,随我颠簸,为我担忧,此刻我在北国,她却在于里之外的南方海口,膝下三女二儿,将来何以为靠?莉娟呀,我对不起你,多保重吧!(21)。  再看看指挥郑庭岌在缅甸血战的戴安澜将军,写给妻子的遗书:  亲爱的荷罄:  余此次奉命固守同固,因上面大计未定,与後方联系过远,敌人行动又快,现在孤军奋斗,决以全部牺牲,以报国家养育!  为国战死,事极光荣,所念者,老母外出未能侍奉,端公仙逝未及送葬,你们母子今後生活,当更痛苦,但东蜻澄篱四儿俱极聪俊,将来必有大成,你只苦得数年,即可出头之日矣,望勿以我为念……我要部署杀敌,时间大忙,望你自重,并爱护诸儿,侍奉老母,老父在皖,可不必呈闻,手此即颂心安。                  安澜手启                卅一年三月三十三日(22)  同是牵挂老母娇妻弱子,情调却是天壤之别!  逝者千苦流芳,生者功成名就。他们本来是我们的民族精英。他们应该受到人民的敬仰和爱戴,领章上应该有3颗星,或更多的星。  他们本来盼望世泰民安,应该和父母妻子儿女月圆花好,再不因战争而天各一方。他们文化修养普遍比共产党将领好,他们本来应该吟诗作画,或是壮怀激烈地抒发当年的抗战报国之情,而不是写这类“没想到结局如此之惨”的文字。而我和我的战友见到他们,应该致以标准的军礼。  是谁把他们送上打杀中国人的战场?是谁使他们从抗战功臣变为内战战犯?又是谁使他妻离子散,甚至人亡家破?  斯大林格勒会战,德军第6集团军20万官兵被围困在冰天雪地之中,弹尽粮绝。集团军司令保卢斯致电希特勒:“为了挽救还活着的人,请即刻允许我们投降。”(23)希特勒回电:“不准投降!部队应该固守阵地,要战斗到最後一个人,最後一粒子弹!”(24)。  蒋介石先令他的“如兄弟于侄一般”(25)的长春守军固守,後来又令突围。  郑洞国也从未动过投降的念头。  昆仑关大战,郑洞国率领的荣誉第1师伤亡近半,有的团只剩300多人,即便打剩郑侗国一个人,谁也不会觉得他是刽子手。国魂永在,正义长存。  可在死城长春,率领连走都难走到沈阳的士兵血战、突围,这不是一场无谓的屠杀吗?  不以成败论英雄,但能不以无辜者的鲜血论功罪吗?  任何军事战略观点,都不能证明这种行为是无罪的,任何忠贞、节义,在这里都是自私的,甚至是卑鄙的。  “倒戈将军”石友三,为人不耻,千古唾骂。一代良将郑洞国的悲剧,在于他的愚忠。  而此刻的蒋介石,如能换成丘吉尔,罗斯福,斯大林,或是毛泽东,有谁会下令“投降”?  枪口是个“。”。  对准自己太阳穴的,没有喷火冒烟的枪口,也是个句号。  郑洞国,范汉杰,廖耀湘,卢浚泉……黑土地上绝大多数2星中将,走下战场,走出军界,走进监狱。昨天战争曾赐给他们一切,今天则把一切都剥个精光。功与罪,瑰宝与垃圾,荣誉的峰巅与耻辱的深渊。在尝遍了人生的百草後,他们学会了做工,种田,手上有了茧子,也有了普通中国人的七情六欲。  他们重新成人了,成了实实在往生活往大地上的中国人。  连蒋介石也成人了。  只是那手上的血腥会消逝吗?  历史记着他的名字  事情坏到极处,新的一章就揭开了。  走投无路的曾泽生,拨动了长春的时钟。  “60熊”  暖润的南风带著股苦艾和泥土的清凉味儿,在大雁欢快的叫声中,一路向北吹拂,吹拂。  又一个冰天雪地的冬天过去了,可滇军和国民党的春天往哪里呢?  设在中长路理事会大楼(今长春铁路分局)的60军军部里,军长曾泽生站在窗前,望看窗外花骨朵儿似的鼓著叶苞的杨树,沉思默长春和昆明,一北一南,都叫“春城”。  蓦地,一支歌由远而近,在耳边响起:  我们来白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抗日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荣光。  不能任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不能任敌机在我们领空翱翔。  云南是60军的故乡,  60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1937年秋,4万滇军健儿唱著这支歌,开赴台儿庄前线,直唱到抗战胜利。  台儿庄大捷後,日军大学增兵鲁南,图谋攻取战略重镇徐州。60军奉命在台儿庄、禹王山一带,抗击坂垣的5师团和矶谷的10师团。  那是真正的战争,那是滇军出滇抗战的第一战。天上地下,日军的火网简直密不透风。27个昼夜,红天血地,滇军健儿拚死搏杀。唱著军歌赶来的4万人,离去时只剩下两万。但是,他们终于守住了自己的防线,使日军重占台儿庄直取徐州的企图不能得逞。  两万兄弟倒在中原大地上,唱着军歌再来两万!  河南。山东。江西。湖北。“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在中华民族的抗战洪流中,一支带著滇地特色的队伍,转战大江南北,前仆後继,万难不屈。  最後一幕,是在北纬16。1度的越南士伦。  一场豪雨,把山川、原野洗得一尘不染。热带酷热的阳光下,全副武装的60军官兵肃立在操场上,雄赳赳,气昂昂,英姿勃护。对面,是日军38军混成旅的队列。那队列也够整齐的,只是再也没了“武士道精神”,就像一重灰颓颓的木偶。旅团长白水大佐,一个留着两撇高做的八字胡的矮壮军人,正步走到曾泽生面前,立定,敬礼,报告日军投降部队番号、自己职级和姓名。然後,垂首弯腰,将一把指挥刀毕恭毕敬地捧呈上来……  曾泽生只觉得一股股热浪,扑扑地拍击着胸膛!  云南是60军的故乡,  60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如今,连长春老百姓都知道60军叫“60熊”。  只道出国受降是60军的光荣,没料想却是蒋介石的调虎离山计。  五华山解决了龙云,黑土地再收拾滇军:冰天雪地,背井离乡,“不死不生,必死必生,置之死地而後生”——你死我生!  明明是借共产党刀杀滇军,却叫你甚麽话也说不出来。  滇军离滇,已是虎落平阳,一条对角线送来东北,又被分割使用,93军放到辽西、热河,60军摆在中长线。60军三个师又被瓜分,全部配属了中央嫡系。主力184师三个团,一个摆在鞍山,一个摆在营口。大石桥,一个摆在海城至汤岗子间,成了各管一段的铁路警察,偏又冤家路窄,顶头上司,竟是那个收拾了龙云的杜聿明。  同性相聚,美国人会多瞅几眼,疑为搞同性恋。异性之间多说几句话,中国人会生出许多是非,同乡凑在一起,在蒋介石眼里,就是要谋反。  184师海城起义,更叫曾泽生捏著一把汗:会不会乘机编掉60军?  杜聿明却亲来抚慰:中央是相信你的,60军仍归你指挥,要尽快重建184师。  新“云南王”卢汉街蒋介石之命,千里迢迢,也来慰问子弟兵。  当年日军再犯台儿庄,于学忠和汤恩伯部抵挡不住。5战区司令李宗仁,电请蒋介石急调60军增援。60军列为武汉衡戍部队序列。卫戍总司令陈诚与60军军长卢汉商谈,卢汉说:统帅部叫到哪里就去哪里!  後来和张冲、龙云一样归顺了共产党的滇军首领卢汉,这回公开场台大讲“主义”,“革命”,背地里则反覆叮嘱:“我这个主席是靠你们当上的,能否继续当下去,要看你们为蒋效劳的成绩如何,既要努力效劳,但又不能丢掉老本,老本没了一切都完了。再具体些说,要服从蒋的指挥,和蒋搞好关系,并争取蒋的信任,但又要灵活对恃,固守防区,加强训练,力保部队实力。特别要加强内部团结,严防共产党的策反活动”。(25)。  卢汉话好说,曾泽生戏难唱。  1947年秋吉林保卫战後,60军召开战役检讨会。曾泽生在主席台墙壁上挂张古画。画面上一一只怒气冲冲的大狮子,把一群小狮子朝悬崖下椎。曾泽生说:“这幅画画的是大狮子训练考验小狮子能力的情景。狮子就是甲这样严厉而残酷的办法训练小狮子的。据说小狮子堕岩後如果不死,大狮子就承认是它的好儿子,把它领走。如果小狮子堕岩跌死了,大狮于就毫不怜惜地丢下尸体走了。我们部队现在的处境也和这幅画上的小狮子的命运相似。我们在这座孤城里是接受上级最严酷的训练和考验,如果我们不坚强,就会毫无怜惜的消灭在这里。所以我们必须振奋起来,以图自保,接受更加严峻的考验。”(26)像小媳妇一样战战兢兢,又要像狮于一样凶狠冷酷,在夹缝中挤杀出一条生路。  184师重建四次,最后和93军一道覆灭在辽西。182师和暂21师也屡受重创。也有上乘表演,吉林保卫战,“小狮于”摔得血肉模糊,终于成功,守卫团山的182师546团两个加强连,打剩6个人,5人重伤,阵地才失守。1948年3月撤退吉林,甚至被路透社记者称为“东方的敦克尔克”。  吉林撤退截击过60军,又参加长春围困战的独6师,有些老人说:和60军打,个对个,咱们不行。  依然是滇地乡音,60军的故乡永远是个伟大的地方,只是那军歌再也唱不响了,怎麽唱呢?“漂洋过海,开到了内战的战场?60军是卢汉的卫队,还是蒋介石的武装?……”  没了军歌的60军,成了“60熊”。  60军本来装备差,待遇低。收缩吉林市後,吉林省主席梁华盛不准60军进驻省属公产房屋。无奈,部队只好住进伪满营房、空闲民房和寺庙。军需给养,很少按时供给,新兵增补,要到锦州找93军同乡解决。驻地分散,供给拖欠,官兵愤懑,军纪难以维持。梁华盛大骂:甚麽60军?60熊?军不军,民不民,像一群乌合之众!陈诚上任後,在长春召见驻军长官,训斥60军:以後谁的军风纪不好,就取消它的番号,把它编掉,我陈辞修决不客气!  一柄达摩克利斯剑悬在60军头上。  仅有这把剑是不够的。  痛苦的分娩  一轮残月,照著一座孤城。  月光把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的建筑刷得惨白。没一丝儿风,没一点儿光亮,没一声响动,一切生命好像合不存在了。拆去门窗、房架的各种建筑,有的坍塌成一堆瓦砾,有的朝天张著大口,狰狞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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