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站起身,踱着步,问刘亚搂:参谋长的意见哪? 刘亚楼:还是应该打锦州,林彪踱了一会,叫来秘书,让他把电报追回来。 电报已经发走了——四个“A”,岂敢怠慢? 罗荣桓:马上发报,重新表个态,怎麽样? 林彪点点头。 三人讨论一下,由罗荣桓执笔写完电稿。林彪过目,作些改动。 又一封与昨天两个味道的4A电报。 但对那个“活思想”,林彪脑子里那个“车轱轳”一定已经转动起来,或是已经转出了路数。 据说,10月2日,林彪一夜没怎麽阖眼。 一夜辗转,钟摆究竟摆向哪里?长春?还是锦州?这是谁也不能断言的。不过,从第二封4A电报研讨情况看,应该说,那钟摆还是比较倾向於後者的。 可以断言一点,林彪肯定够痛苦了。不但痛苦,而且紧张焦灼。 因为眼下可不是一个“均”字,又一个“均”字的那个时候了。大军云集,兵临城下,历史的秒针每一下都是那麽严厉,紧迫,刻不容缓。 无论毛泽东将要说甚麽,从这一刻起,林彪算是解脱了。 电报发走又想追回来,这种事林彪在黑土地上至少干了三次。 就凭这一次,这位平素沉著、冷静,从不轻易表露感情的林彪,也磨叽得够水平了。 不像林彪的林彪,才是真正的林彪。 毛泽东连发两电 “林罗刘”这边研讨第二封4A电报,毛泽东在西柏坡收到第一封4A电报。 习惯夜间工作、白天休息的毛泽东,刚吃过安眠药睡下。刚睡下就被叫醒,毛泽东有点火,看了电报,火上浇油。 ——这个林彪!……点支烟。 警卫员赶紧点烟。 毛泽东是有名的“烟鬼”,一天一至两盒烟。 (毛泽东如果不吸烟,“文化大革命”可能就不止10年了。)3年内战中,毛泽东只在重庆与蒋介石会谈时不吸烟。会谈十次,一支烟未吸。蒋介石不吸烟,此生如果两人有幸再见,毛泽东还会如此克制自己吗? 10月3日,两盒挡不往。 这当口,如果能像蒋介石那样有架甚麽“号”,毛泽东会不会飞到黑土地亲自指挥辽沈战役? 连发两封4A电报。 若是火候到了,大概毛泽东早就如此这般了。 4日凌晨,接到第二封4A电报,毛泽东长长吁出一口气:你们决心攻锦州,甚好,甚慰(26)。 有惊无险,白搅了毛泽东一场好觉,多吸那麽多尼古丁。痛苦的林彪,也拖累得毛泽东不得好过。 其实,即便10月2日《阵中日记》“决心”後面的“处置”栏里,写着的不是“各部队仍继续前进”(27),而是“各部队停止待命”,这件事也注定是有惊无险的。毛泽东不可能同意回师打长春,林彪也不可能独断专行,但是,倘若两个“活思想”果真成为事实,林彪是照样再来次锦州撤退的。 “甚好,甚慰”之後,毛泽东回覆的电报中,“完全正确”,“完全同意”,“计划甚好”,“计划极好”,又恢复了10月2日前的字样和口气。攻克锦州後,毛泽东说:“部队精神好,战术好,你们指挥得当,极为欣慰。”(28)。 10月17日,毛泽东指示,下一步行动应该西进打锦西和葫芦岛。 林彪好像又犯了老毛病,19日建议回师东进,吃掉廖耀湘这条大鱼。 毛泽东立即覆电,“完全同意”。 刚吃批评,又唱反调,看准就说的林彪,也真够个性的了。 是打锦州打出了自信?那自信应该是毛泽东的。 那时候,毛泽东和林彪,整个共产党人万众一心。 林彪有几员得意的大将,毛泽东的大将更是非同寻常。林彪靠他们纵横黑土地,毛泽东靠他们打天下。而在黑土地和後来的平津战没,以及进军西南,毛泽东主要靠的是林彪。毛泽东再天才,单枪匹马也不能征服中国。毛泽东巨大的魅力,不仅表现在对流血的政治的透视和骂驭,还表现在对他的大将的了解和统帅。从井冈山到现在,毛泽东对林彪是深知其人,深爱其才的,当他由衷地赞叹著“甚好”。 “极好”、“完全同意”时,那心头,大概是免不了再叫几声“这个林彪”的。 “活思想”确是活的 “打仗是要有三分冒险的,一般说来有七分把握加上主观努力就可以投入战斗,就可以打胜仗,要想有十分把握才投入战斗,那就没有几仗好打的,那是打老爷式的仗,必然会丧失战机。(29)。 同样意思的话,林彪在黑土地上可没少讲。 “此次锦州战役,可能演成全东北大决战,可能迨戍收复锦州、长春和大量歼灭沈阳出梭之敌的结果,”(30) 同样意思的话,攻打锦州前,林彪讲过几次。 林彪迟迟不南下,兵临城下又犹豫一下,就是因为充分看到锦州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能演成全东北之大决战”。 林彪的顾虑是有一定道理的。 关门打拘,狗能不跳墙?卫立煌和傅作义能不拚命增援?万一久攻不下,四平好退,长春易撤,锦州就难了。敌人两头夹击,交通线一断,即便部队能走,重装备怎麽办?那可是共产党千辛万苦积攒的家当呀!这些家当丢了,辽沈战役拖後一年不说,而辽沈战役一拖後,淮海和平津战役也就难提起了。 实际上,锦州未攻克前,这种前景始终是很严峻的。 31小时攻克锦州,国共双方都没有想到。对于大练兵效果,“攻城军”和“爆炸军”的威力,林彪没想到是有些失算。但是,对于敌人在战役期间犯的错误,那是事前谁也难以预见的。 如果廖耀湘出沈阳就直奔锦州,10纵会怎样?如果廖耀湘在东边打,塔山援敌士气会不一样,锦州守敌情绪也会受到影响,31小时能攻克?共产党两头忙火,还能那样从容? 然而,就像直到今天还有人说“八·一五”後确实可能会出现一个“和平民主新阶段”一样,林彪的“活思想”再有道理,也被前进着的历史否决了,将死了。 历史的大手笔是毛泽东。 退到松花江以北前的大手笔,是谁呢? 做人难?做神难? 雪 白 血 红 第26章 内战中的内战 沈阳。北平。葫芦岛。“美龄号”频繁起落,“重庆号”往来驰骋。 毛泽东和蒋介石,都想在锦州决一雌雄,住西柏坡的毛泽东,只能用电报做林彪的思想工作。 武装到翅膀的蒋介石,亲自与卫立煌等人面谈,还未开打,国民党自己已经乱套了。 蒋介石的难唱曲 蒋介石先要撤退东北——这正是毛泽东所担心的。 后来又要东西对进,决战锦州——这正是林彪所忧虑的。 蒋介石并不白给。 孙子说:“故知胜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得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蒋介石丢掉东北,白白断送了一个精锐的战略兵团,正好犯了这五条。其中最关键的是上下异心,将不用命。 各吹各的调 从1948年2月起,蒋介石或派人与卫立煌商讨,或亲自召见卫立煌,反反复复就是一个主题:将沈阳主力撤至锦州。 蒋介石看得明白。 他要连这点也看不出来,後来大概不会把台湾经营成那样子。 打了两年,“攻”打成“守”。而且只能依靠战略城市重点防御,战略上的防线各个孤立。孤悬在黑土地上的一坨,更是岌岌可危。运输困难,大量增援已不可能。不能增兵,只有撤兵,保住一个战略兵团,还能缩短和加强防线。否则,只有白扔在那片让他丢尽脸面的遥远的黑土地上了。 从卫立煌到兵团司令和军长,都不同意一一这倒挺像林彪那个“均”字。 卫立煌说,共军占领了锦沈间的要隘沟帮子,河流解冻,道路翻浆,重武器和部队无法通过,出沈阳会被吃掉。蒋介石说,不撤,补给没法解决。卫立煌说,可以找美国顾问团帮忙。蒋介石说:“只要你对于部队补给有办法,也可照你的意见暂不撤往锦州。”(31)。 “东北新立屯与沟帮子各要点相继失陷,共匪紧逼锦州,沈阳更形孤立,国军若不积极出击,作破釜沉舟之决心,则沈阳二十万之官兵皆成瓮中之鳖。(32)” 蒋介石如此好说话,是忘掉了2月2日所记《一周反省录》中的这段话吗? 主力撤到锦州,等于放弃东北。这将在剧烈动荡的国民党内部引起什麽反响?又该怎样面对国际视听?当年丢失东三省,国内外人声鼎沸,如今再丢一次,“总统”和“委员长”面子往哪儿搁? “接收”变成“撤退”,心头不是味儿没说的了。可长痛不如短痛,自己拉下面子总比被人打掉面子好。蒋介石看起来明白,说起来也能“破釜沉舟”,做起来就碍起面子了。 辽沈战役把“撤退”打成“决战”。 是退是战,蒋介石都是认定锦州这扇大门是绝不能被打开的。 9月30日,蒋介石飞到北平,与傅作义商讨,决定抽调62军、92军(後来只去个21师)和独立95师,海运葫芦岛,由17兵团司令侯镜如指挥,向锦州攻击。 10月2日,又飞抵沈阳,组织西进。 卫立煌等人仍是一个“均”字。 卫立煌力主守沈阳。他认为,出辽西背辽河、新开河和饶阳河三条大水作战,共军战术一贯是围城打援,太危险。锦州之围应由关内解决,与锦州部队会合後,出大凌河向大虎山攻击前进时,沈阳主力才能出辽西。“沈阳只有一套本钱,合则能守能攻,分则攻守两不成。”(33)“不能单独出辽西,这是真理!”(34)直到西进兵团行将覆灭了,他还坚持这个“真理”,要廖耀湘退守沈阳。 廖耀湘先赞同守沈阳,後来见不出沈阳不行了,就主张出营口。 在沈阳高级军官会议上,蒋介石说: 形势的发展,实在出乎吾人所料。锦州是东北我军的咽喉,势在必保,我此次来沈,是来救你们出去的,过去你们要找共匪主力找不到,现在已其中在辽西走廊,正是你们为党国立功的好机会,只要大家以革命精神下定决心,坚决服从命令,我想一定可以成功。今日惟有死中求生,如此战失败,则与各位再无相见之期矣!以住的失败,就在于不听我的话哟!……我已经60多岁了, 死了没什麽,可你们还年轻,再不听我的话,一个个都让共产党把你们抓了去!(35) 敞为中国现代史上最大的悲剧人物之一,能说出这番实在话,只有蒋介石了。 蒋介石在黑土地上的知音,是热点中的热点的范汉杰。 10月2日,蒋介石问范汉杰,是否应将锦州守军撤到锦西。范汉杰“认为如能以锦州守军吸引解放军主力,而从沈阳和关内抽调两个有力兵团,在锦州地区与解放军作一次决战是一个好机会”。(36)结果,他连逃跑的机会都没了。 林彪的东北野战军突然出现在北宁线上时,陈毅的华东野战军已经发起济南战役。蒋介石顾不得东北,专务济南。济南丢了,才奔东北。东北忙活丢了,又去忙活淮海。淮海败了,又奔平津。丢一块放下一块心,最後把自己放逐到台湾去了。 一部50馀万字的《辽沈战役亲历记》,50多位败军之将,都把失败归咎于跑去了那个美丽的宝岛的领袖蒋介石。这很能使人想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後,那些垂头丧气的德军将领写的那些垂头丧气的文章。 不光辽沈战役,国民党在整个大陆的失败,归咎於蒋介石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在具体问题上,不应一概而论。 後备力量已经枯竭,大规模空运补给力所不及,东北已成死棋,卫立煌的“以不变应万变”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退据锦州,和傅作义连成一体,不但能缩短和加强防线,且能把住大门,不使共军进关。 出辽西危险再大,也比坐以侍毙强。共产党先动手了,趁大门还未关闭,东西对进,两面夹击,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不能说一点希望也没有。“击灭共军主力”是不可能的,可打不赢,能不能打平?打不平,能不能突出去一部分?那个白给了的廖耀湘兵团,果真就是那麽白给的吗? 应该说,从“撤退”到“决战”,都不失为下策中的上策:应该说,卫立煌和廖耀湘若能及早出动,孤注一掷,以死求生,林彪是捞不到那麽大便宜的,还应该说,出辽西、出营口,守沈阳,这台戏怎麽唱也难唱。但是,三点中无论抓住哪一点,同心同德干到底,起码,国民党在黑土地上不会“稀哩哗啦”得那样快。 10月2日,南京《中央日报》发表文章:《历代据守长城防敌南侵今日国防危机仍在北疆》。11月2日,即辽沈战役结束这一天,《中央日报》发表社论《东北与世界的前途》,把共产党占领东北称为“十七年後的新‘九一八事变’”。 历代据守长城为防外族入侵,“九·一八”事变是日本侵略中国的开端。国民党故意混淆这场战争的性质(蒋介石曾多次鼓吹黑土地上的内战是“民族战争”),用心是再明显不过的。而对这场关东大决战将在全国产生什麽样的连锁反应,更是看得明明白白。 脑子并不是一团浆糊的蒋介石,却把这场命运攸关的决战搞成了一团浆糊。 也算一场军事学术大研讨。 权高势重,却不能推动部下向预定目标前进,这样的领袖算什麽领袖呢? 蒋介石被他一手铸造的官僚机器将死了。 “万岁”与“崩殂” 为了完成“东西对进,决战锦州’这个主题,蒋介石或个别召见,或集体训话,每次都大讲”黄埔精神”、“北伐精神”。 怒涛澎湃, 红旗飞舞, 这是革命的黄埔…… 唱过这支歌的人,谁能忘记广州那个叫“黄埔”的小岛呢?三民主义。国共合作。“打倒军阀!打倒列强!”从珠江之滨唱到长江流域,人民箪食壶桨,大军势如破竹。 蒋介石尤其不能忘记黄埔。 据说,蒋介石在“通国陆军速成学堂”(即保定军校前身)学习时,一次上细菌课,一个日本军医官拿著一块泥巳说:这块泥巴能寄生4亿细菌,就像4亿中国人寄生在里面一样。19岁的蒋介石愤而向前,把泥巴扭成八块,指著其中一块说:这里有5千万细菌,就像5千万日本人一样。 “八·一三”上海抗战,蒋介石不惜血本,调集占全国军队1/3还强的73个师,而且全是精锐,顽强抗击。他自己不顾敌机轰炸,亲临苏州前线督战。 这里不想评价上海抗战在军事上的得失,也不想论述蒋介石在8年抗战中的功过。比之汪精卫之流,在民族危亡关头,要紧的是一颗男子汉的中国心。 而在像一部乱七八槽打斗片的中原逐鹿中,蒋介石就像个技艺超笔的武林高手。流血的不流血的双管齐下,大小军阀不是被收买,就是被干棹,打遍天下无敌手。抗战中那些听命於他的战区司令,近一半是他当年的对头。中国心固然举足轻重,蒋介石的魅力也不应低估。 动乱年代发迹的领袖,绝少庸碌之辈。有些文章把蒋介石说成是军事上的低能儿,那是把他和後来的毛泽东比较了。当初孙中山倚重於他的,主要就是他的军事才能。但蒋介石的才能,主要还在政治上。他是政坛高手,是阴谋大家,是权术大师。“智谋”与“阴谋”,是经常难以区辨的。正义的事业,有时也要凭借阴谋手段来完成。 红领巾时代,历史老师讲“八年抗战,蒋介石躲在峨嵋山上”,讲“蒋介石早年投机革命”。投机也好,革命也好,蒋介石当年确曾革命来着(不然,有些事情就讲不明白)。他赖以起家的那所军校,也确实有一种“黄埔精神”。 一种代表了那个时代潮流,充满朝气与活力的革命精神。一种救国救民、发愤图强的民族精神。一种不为官,不为钱,不要命的战斗精神。 其实,蒋介石不用讲那麽远,那个大轰炸期间的重庆就够辉煌的了。那些成千上万入川的人,如果留在沿海吃汉奸饭,日本人和汪精卫给的薪水是蒋介石的两三倍。没有一个盟国支持蒋介石,各个战场上传来的都是沮丧的消息,前途就像雾重庆一样渺茫。可他们宁肯把父母和妻子儿女抛在敌後,也要跟著他们的委员长来重庆吃炸弹。因为蒋委员长在抗战,抗战中的蒋委员长的脉搏,是和全民族的脉搏一起跳动的。 可如今蒋介石再讲起这些,就像个浑身掉渣的老太婆在那儿炫耀:瞧,我当年多麽漂亮! 产生蒋介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黄埔精神”早死了。不然,他会落到这步田地吗? 他驾驭革命潮流统一了中国,获得了一切。当他达到权力和荣耀的顶峰时,立刻就迅速而自然地跌落了。 这是蒋介石的悲剧,也是历史的“规律”,“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个主义。”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谁没有头脑?谁没有思想?如此人间才冬暖夏凉,这般世界才日新月异。有人却要把人都变成木偶:“服从要到盲目的程度,信仰要到迷信的程度。”“一切都在领袖的脑壳之中,领袖的脑壳要你怎样就应该怎样,我们一切不必问,也不该问。只要随著领袖的脑壳去,你可以万无一失。”(37)。 世界上果真有这样的“脑壳”,4亿中国人情愿把脑袋当作吃饭的家什,跟著这样的“脑壳”正步走。可惜没有。没有就要思想,要思想就是罪过,就是“共匪”、“奸党”,就抓,就杀。“莫谈国事”——这就是蒋介石治下的“民国”。 一个人成了超乎一切之上的神时,神和人的悲剧就开始了。 人民苦到了极处,是因为专制到了极处,官僚腐败到了极处。 “有条(金条)有理,无法(法币)无天。”谁有条?谁有法?“国家”、“民族”挂在嘴上,都借革命营私取利,官越大本事越大。剿不光的共产党,因为共产党和人民站在一起。抓不尽,也不能抓贪官污吏。若是把贪官污吏都打灭了,蒋介石的天下不就垮塌了吗? 据说大讲“黄埔精神”的蒋介石挺廉洁。这倒不乏一种以身作则的榜样力量。可一个把整个国家都视为己有的人,还用得著往腰包裹划拉甚麽吗? 8年抗战,不能忽视蒋介石的中国心,也不应忽略这场民族战争同时也是他的战争。中国灭亡了,他给谁当“委员长”? 蒋介石当总统大庆大贺。他当总统与人民何干?谁当总统还不是他说了算?不就是把“蒋委员长万岁”换成“蒋总统万岁”吗?上层龙争虎斗,鱼死网破,“总统”总是会有人当的。中国从来不缺“总统”。谁当都一样。轻诺寡信,人民已经领教得大多了。人民关心的是好好建设国家过日子,不再骨肉相残窝里斗。可这样的总统在哪里呢? 孙中山听到“孙大总统万岁”时,说:“万岁”是封建皇帝的称呼,为了打倒“万岁”流了多少血?我要接受这个称呼,如何对得起先烈? 没人考证蒋介石第一次被呼“万岁”,是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地。这位“万岁”当时是何种心情,也没有人能体味到。人们看到的,是蒋介石去世後两小时,台湾政府新闻局发布的公告,称蒋介石之死为“崩殂”。 一个未黄袍加身的封建帝王。 罗斯福对邱吉雨说:“与你同处在一个年代里真是件快事。” 邱吉雨说罗斯福:“与他进行会晤有如打开第一瓶香槟酒时那麽高兴。” 同为炎黄子孙的蒋介石和毛泽东,则恰恰相反。 从主义到性格都格格不入的两个强人的碰撞,构成了迄今为止的半部中国现代史。 蒋介石一生都在研究中国,最让他伤脑筋的,就是比他小6岁的毛泽东。越研究越没辙,气急败坏地对毛泽东发了一道“通缉令”,罪名是“妄图颠覆政府,其为内乱犯”。 毛泽东也在研究蒋介石,越研究越不把这个对手放在眼里。辽沈战役中,他在发往黑土地的一封电报中说:“蒋介石已到沈阳,不过是替丧失信心的部下打气。他讲些做些甚麽,你们完全不要理他。”(38)蒋介石临终前,一定恨恨地念念不忘毛泽东。毛泽东大概早把蒋介石扔脑後去了。 在他们的童年时代,中国政府对于列强的每次压迫都作了让步。 这就使他们都寻求和致力於民族的振兴。 一党领袖的毛泽东,连斯大林都瞧他不起,固然不是滋味儿。而中国合法的领袖蒋介石,在与洋人打交道时所受的窝囊气,甚至比毛泽东还多。就说令共产党忿恨不己的美援,蒋介石稍不顺情遂意,就可能被断流。1948年杜鲁门连任美国总统後,蒋介石致信杜鲁门:“支持国民政府作战目标的美国政策,如能见诸一篇坚决的宣言,将可维持军队的士气与人民的信心,因而加强中国政府的地位,以从事於正在北方与华中展开的大战。”(39)可以在中国人头上作威作福的蒋介石,在杜鲁门这位洋大人面前,却连这样一纸空言的面子都捞不到。 有着世界强国伟大历史的国家,经济实力却不如世界强国的一个零头,这是每个当家人都难以容忍的。 可抗战胜利後,蒋介石发动了内战。毛泽东则把“阶级斗争”这个“纲”,一直抓向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在一个民主和法制不健全的国家裒,是很难孕育喜剧人物的。 卫立煌这条汉子 ——战犯录之七 1948年12月5日,共产党宣布的43名国民党战犯,蒋介石当之无愧地排在首位,卫立煌名列13。 第三次内战,做为黑土地上的败军统帅,卫立煌基本上只是参加了个辽沈战役。若仅此就决定了这个“13”,那可是重了些。 悍将 蒋介石在黑土地上三易主帅,杜聿明、陈诚和衙立煌。陈诚应该说倾向於政界人物,杜聿明和卫立煌则是地地道道的将军。而杜聿明和卫立煌又有所不同,一为儒将,一为悍将。 从孙中山的卫士,到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师长、军长、集团军总司令、战区司令,刚烈骠悍,没有官样,倒像个黑土地上的车老板的卫立煌,一直是国民党军队中最能打仗的将军之一。既是著名的剿共将领,又是抗日民族英雄。美国出版的《中国人名大词典》,说他是“常胜将军”。日军华北最高司令官香月清司,称他为“支那虎将”。 1纵、6纵、7纵的老人,一辈子忘不了四野21兵团司令员陈明仁。当年在鄂豫皖参加过第四次反“围剿”的老人,永远忘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委员会副主席卫立煌。 1932年6月,蒋介石调集63万大军,进攻鄂豫皖根据地。8月,14军军长卫立煌到达黄安(今红安)附近。黄昏时分,红军一个奇袭,击溃10师31旅,直捣军部。卫立煌亲率特务连拚死抵抗。特务连武器精良,卫立煌个人还有几支当时国内少见的英式自动步枪。红军若不见伤亡太大,有些迟疑,再猛攻几分钟,卫立煌就用不著後来被宣布为战犯了。 地跨鄂豫两省的大别山中的险要城镇金家寨,当年曾是太平天国、捻军和白朗军的重要据点,现在是鄂豫皖根据地军政中心。蒋介石严厉催促向金家寨进军,各军皆畏思不前。卫立煌精心策划,率领一个师从小路翻山越岭,直扑金家寨。没想到红军主力已经西撤,少量守军也没想到“白狗子”会来得这麽快。 蒋介石正在为各部怯敌避战发脾气,听说卫立煌已经占领金家寨,大喜过望,亲去慰问。除给卫立煌巨额奖金外,还由国民政府明令,将安徽的六安、霍山、霍的和河南的固始、商城五个县的部份地区划出,以金家寨为中心建立一个新的县治,命名为“立煌县”。 国民党统治时期,以人名作县名者,除国父孙中山的故乡广东“中山县”外,只有一个“立煌县”。 一个将军能混到这份儿上,也算顶天够份儿了。 可“中山县”是一个民族对一位伟人的怀念,“立煌县”算甚麽呢? 多少士兵的血?多少孤儿寡母的血和泪?卫立煌的83师进驻金家寨後,三个月中,就捕杀900多红军和红军家属。 “立煌县”——一座血腥的黑碑,当为一切以打杀中国人为能事者戒。 现在,为蒋介石立下煌煌战功的卫立煌,要为民族而战了。 南京陆军大学学员可以选学一门外语。陆大特一期唯一带职学习的卫立煌,选学的是日语。有人学日语是为了当奴才,卫立煌学日语是为了打日本。他认为将来中国的敌人,就是一衣带水的日本。 “七七”事变时,14集团军总司令卫立煌立即致电蒋介石,表示对日绝不可软弱退让。7月底,北平危在旦夕,卫立煌请缨北上。 10月,抗战期间华北战场上规模最大,历时最久,敌我双方伤亡惨重的忻口战役打响了。 日军三个师团加特种部队,在飞机、战车和重炮掩护下,猛攻忻口。第二战区前敌总指挥卫立煌率军奋勇抵抗。 我军没有高射炮,敌机放肆轰炸,将右翼重点南怀化一线工事夷弓平地,占据灵山制高点。卫立煌立即命令18军31师反击。10年後在莱芜战役中被俘的国民党第二绥靖区中将司令李仙洲,率领31师猛攻一天,伤亡惨重。师长李仙洲胸部被打穿。 李仙洲失利,卫立煌集中五个旅,亲自指挥,兵分三路,趁黑夜拚死反攻,双方都怕炮火伤著自己人,只投弹,拚刺刀,甚至徒手肉搏。灵山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中路兵团总指挥、9军军长郝梦麟,亲临前线指挥,不幸中弹。弥留之际,高呼杀敌。同时牺牲的,还有54师副师长刘家麒,独立五旅旅长郑挺珍。日军也有师团长和旅团长伤亡。 郝梦麟牺牲,卫立煌派61军军长陈长捷继任,平津战役打响前,林彪和罗荣桓写信,劝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放下武器。陈长捷覆信说:“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放下武器是军人之耻,”(40)现在,陈长捷打得更坚决。双方在南怀化南拉锯般厮杀,日军另一师团未增援上来前,始终未获进展。 粗线条的卫立煌有勇有谋,对日军战略战术早有研究。忻口战役初期,他就有过围歼坂垣师团的设想。忻口守军死打硬拚,确曾造成了这样的机会。可就在卫立煌准备从左翼发动攻击时,平汉线上的第一战区司令、“长跑将军”刘峙,一退再退,敞开了娘子关外的大门,日军以钳形攻势绕到卫立煌背後。 “支那虎将”再勇猛强悍,也没有三头六臂。 忻口撤退後,卫立煌黑了,瘦了,生了满身虱子——像林彪後来在黑土地上一样,脱光膀子抓。 1943年10月,卫立煌出任中国远征军司令。 1944年5月,卫立煌指挥远征军反攻。 5月11日至21日,20集团军强渡怒江成功。此举在国际上引起反响。发行量很大的美国《时代》周刊敞了专题报导,在封面上刊登卫立煌照片,题为《常胜将军卫立煌》。 在滇西的群山丛林中作战,对于卫立煌是个陌生的课题,反攻前,卫立煌对每一条攻击路线,都仔细地进行分析研究。他发现有条隐密的小路,就询问当地老人。反攻时,一支奇兵突然出现在日军背後,日军惊徨失措,吃了很大的亏。 滇西有5万日军,正集中精力对付英美盟军。在密支那的18师团,已被从印度向回打的新1军、新6军牵制,不可能分兵滇西。卫立焊决心以霍揆彰的20集团军为右翼集团,宋希濂的11集团军为左翼集团,集中力量攻击战略要地腾冲,全面转入反攻,蒋介石有些犹豫:敌前变更部署,关系重大,万一失败怎麽办? 卫立煌说:我负全责。 孙立人以他的骁勇善战和弗吉尼亚军校的文凭(应为“武凭”),受到英美的青睐。行武出身的卫立煌,则纯粹以赫赫战功而饮誉中外。 “以不变应万变” 1938年4月,卫立煌去洛阳开会,路过延安参观抗大时,抗大学生高呼:“坚决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欢迎卫副司令长官!”“和卫立煌长官一起打到鸭绿江!……” 真的打到了鸭绿江边。只是不是打日本,而是重操旧业打内战。 不过,黑土地上可是绝对没有“立煌县”的。 蒋介石是把卫立煌做为一张王牌打到东北来的。 卫立煌的方针是:“确保沈阳、锦州、长春,相机打通北宁线。(41)”卫立煌刻意经营,准备大干一番。 首先是网罗旧部。他把原14军旧属陈铁和彭杰如找来,分别委为“剿总”副总司令和副参谋长。主动上门的,都予安排。对于有旧属关系的现职将领,则另眼相看。他能到东北来的一个原因,就因为这里大都是远征军的人,用着方便,他常说:大家都老朋友,我们共同努力。 蒋介石视浙江人为心腹知音,于是就有人考证自己祖籍不仅是浙江,而且是奉化。阎锡山那方天地更痛快:“学会五台话,就把洋刀挎,”卫立煌则是:“夜间出门不用问,合肥话当口令。”14集团军特务团清一色是合肥子弟,团长是个本家侄子,不光是一家将帅一家兵,长官部那麽多安徽官员,连保姆都是合肥女人。 应该说,这一切都是符合中国传统的。而做为“嫡系中的杂牌”,卫立煌也是能容人,善于团结不同系统的人。他到东北後,对杜聿明和陈诚的班底,一概留用。对张作相、万福麟、马占山等原东北军将领,陈诚视之为无物,他则侍之以礼,在这点上,职业军人卫立煌比陈诚更具政治家风度。 然而,卫立煌再有风度,黑土地这方天已是谁也无力再补了。 然後是大力争取美援,卫立煌任远征军司令时,常与美军将领打交道,颇得好感。战後作为马歇尔的客人,到美国考察访问几个月,又结交一些军界朋友。4月以後,各种装备源源而来,让林彪多发一笔美国财。 那次卫立煌参观完抗大,又去二十里铺看望平型关战斗中受伤的林彪。卫立煌想给林彪送点礼,没准备,临时凑600元觉得拿不出手,挺遗憾。这回补上了。 接著就是补充兵员,整训部队,构筑和加固防御工事。并亲到锦州、本溪、抚顺视察,大力督促各部抢购粮食。 都是为了一个“守”字。 卫立煌到东北是有条件的。一是蒋介石把党政大权全交给他。二是被陈诚丢掉的10万部队近四个军,要全部补齐。三是蒋介石同意由关内增派部队,充实兵员和补充装备。 从卫立煌的条件和蒋介石的允诺看,他们都想保全东北,蒋介石很快就变卦了。一是新立屯、辽阳、鞍山告急,再三电令卫立煌派兵解围,卫立煌无动於衷。二是全国战场越来越吃紧,根本不可能向关外大量增兵。而不向关外增兵,保全东北是不可能的。东北不保,华北难保。但东北迟早不保,与其被吃掉,还不如跑掉。而且这些部队都是精锐,有五大主力中的两个。就像林彪舍不得丢掉那些重装备一样,他是时刻都惦记看这点金贵家底的。 “以不变应万变”——卫立煌既应共产党的万变,也应蒋介石的万变。 卫立煌认为:“共军目前采用的战法是围城打援,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上其圈套,只有积蓄力量、固守沈阳,以侍时局变化。”(42)时局怎样变化呢?“美国人是坚决反苏反共的,沈阳系东北重镇,有战略价值,决不会坐视不理。现在东北问题,苏美等国利之所在,势在必争。第三次世界大战大有一触即发之势。”(43)不知道卫立煌访美时,美国人给他灌了些甚麽洋汤。反正在希望、并把希望寄托在“美苏必战”,并且是“美国必胜”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上。卫立煌与蒋介石如出一辙。 卫立煌认为沈阳可以长期固守。一是各将领都赞同他的主张。二是工事坚固,有足够的守备力量。三是共军攻坚死伤必大,容易挫伤士气。共军在四平吃过大亏,信心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