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红》张正隆-8

下半夜了,枪炮声还没有弱下来的势头。52军赶来增援的一个团,已在10多里外的太平庄打响了。两处枪炮声搅成一团。  林彪看看表,让7旅作战科长陈世勋,去告诉战斗总指挥、7旅旅长彭明治(曾任驻波兰大使。最后一个职务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武装力量监察部副部长):天快亮了,敌机要来,援兵要到,拂晓前若不能结束战斗,就撤下来。  今年77岁,一副慈眉善目的陈世勋老人说,彭旅长让我报告林彪,拂晓前一定结束战斗。可天亮了,枪还在响。林彪又让我跑了一趟。进村一看哪,满街都是写着“USA”的战利品,弹药箱,汽油桶,十轮卡,大炮。土八路这回可开洋荤了!俘虏一堆堆蹲在雪地上,黄糊糊的像一堆堆窝窝头。战士们拿着美国枪,叫着,跳着,一梭子一梭子朝天上放。  月亮明晃晃挂在天上,天地一片银色。敌人还嫌不亮,又把照明弹一个个挂了上去。  天出奇的冷。干部战士都穿着薄棉衣趴在雪窝子里,有的还穿着在山东、河北时老乡慰问的双层布夹鞋。  17时20分,开始肃清外围敌人,3小时结束战斗。  22时,开始总攻击。  “九·一三”前的回忆录,都大谈“一点两面”和“三三制”。并说这是在东北第一次运用“林总”的“一点两面”和“三三制”战术。“九·一三”后,这些字样都不见了。有的文章把“三三制”变成了“以各个战斗小组为单位编成疏散的战斗队形”(23)。而在有关黑土地这场内战的几乎所有的文章,“九·一三”前的“林彪”、“林总”,“九·一三”后大都代之以“东总”。  2团突破口正是敌人主要防御点。重迫击炮发射的燃烧弹,在阵地前沿筑起一道德火墙。冲上去的战士变成了“火人”,有的扑倒不动了,有的在雪地上翻滚着。  眼见冲击受阻,7旅的方向却鸦雀无声。江拥辉没有多想,也来不及多想。  他的任务就是从北面打进去,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小的伤亡从北面打进去。  枪林弹雨中,一个称职的指挥员的头脑,会变得出奇得冷静、敏捷而又活跃,在扑面而来的热浪中,江拥辉发现东北角敌人火力较弱,还有个弯曲的小河沟,便于隐蔽,冲击距离也短。他立即命令1营向那里运动,集中全团火力压制敌人,掩护1营迅速发起了攻击。  就在这时,7旅方向枪声大作,撼动了整个战场。  原来,这是林彪安排的。他故意让19团晚20分钟发起攻击,迷惑敌人,使敌人将兵力和火器投入到2团方向,以增加攻击的突然性和可靠性。  趁敌人转移火力之际,2团1营迅速突破敌人阵地。接着,另外三支箭头也相继射入镇内。  短兵相接,全美械的13军可就不如半美械的52军了。大炮不能上刺刀,炮弹都打到后边去了。每班只有3支步枪,想拼命也只有3把刺刀。可敌人也不是一打就瘫,没刺刀就跟你抢枪把子。有个机枪手脑袋被扭住了,还抱着机枪射击。  这一仗,1师和7旅伤亡700多人。  这个数字,打破了山东和华中地区8年抗战中任何一次夜战的伤亡纪录。  秀水河子战斗,是在节节后退的不利态势下,利用敌人轻敌冒进,精心策划的第一个干净利落的歼灭战。对于打击敌人气焰,消除当时对美械装备敌人的恐惧,恢复和坚定斗争信心,无疑起了相当的作用。  从更广泛的背景上看,这一仗向那个“万花筒”时期诉说着的,却远非仅仅如此。  沙岭—碰上了“王牌”就在1师和7旅乘坐30多辆美制“大道奇”,在老百姓“这八路可真小看不得呀”的啧啧赞叹声中,浩浩荡荡阔阔气气驶出“一举成名”的秀水河子时,沙岭战斗打响了。  2月初闯到关东的新6军新22师,2月10日后,相继占领盘山、台安、辽中,在辽河以北以西地区形成一条线式防御阵地。其66团和师教导营进至辽河南沙岭村,成为突出孤立部分。  辽东军区决定吃掉这股敌人。  兵力部署,以4纵五个团(后又调来3纵一个团)主攻,3纵两个旅警戒、打援。  除了都是打孤立突出之敌外,一切都和秀水河子是另一种情景。  首先是“最后一战”。  战前动员:这是“最后一战”了,这一仗打完了,东北就和平了!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动员一切力量坚决打好这一仗,也一定能打好这一仗!日本鬼子都打垮了,顽军算老几?把炮弹放出去就是胜利!  真是把对手当成几炮就能轰散的“土顽”了。结果一打才明白,新6军新22师是号称“虎师”的王牌中的王牌。  从延安到西柏坡,毛泽东都有电报,要林彪想方设法打掉这个新6军新22师。林彪几次想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吃掉这个王牌中的王牌,都未得手。4纵和3纵都是东北野战军中和主力,也可以说是王牌。可这都是后来的事。是在和新6军这些王牌不断较量中打出威风的。就像在山海关“拒敌于国门之外”的7师,后来成为著名的“攻坚老虎”,当时还不是一样。现在,这两个纵队各方面实力,都明显地逊于对手。  不是“土顽”是“王牌”,就该认真对付了吧?不能说没认真,但战术是谈不上的。四面八方,人海战术,猛打猛冲,把立足已稳之敌当作立足未稳之敌,一次不行再来,还不行再上。这个部队伤亡大了,顶不动了,换个部队再顶。就像羊顶架似的,顶了一昼三夜,不得不撤出战斗。  毙伤俘敌近7百人,4纵和3纵伤亡为2千1百人(24)。  张继璜老人当时是四纵十旅二十八团政委。  老人说∶  开进路上,大家都很高兴。打八年日本还要打老蒋,“最后一战”了,能不兴奋?我们团后边是炮团,九门日式山炮,大骡子大马拉着,瞅着美气神气又长劲儿。  一开火就不行了,那炮弹不少从敌人头上飞过去落到自己阵地上去了。敌人那炮弹却象长了眼睛,专往咱人堆里砸。都是燃烧弹,打哪哪着火,雪好象都打着了。我和团长在一间草房里指挥,草房打着了跑到外边。草垛,芦苇,可利用的隐蔽物都打着了。没招了,就躲进个大粪坑里指挥。  我们还有个粪坑,部队往哪儿躲呀,就那么顺着街道往里冲。我说这样不行,赶快在墙上打洞,从两边房子里往上攻。  当时还是班长的崔文清老人说∶  和新二十二师一交手就叫人吃惊。枪打得准,炮打得更准,就在你头上几米处爆炸———小鬼子可没打出这水平。  赵斌当时是四纵十一旅三十二团二营副营长。  老人说∶  我那个营伤亡了一半,大都是火焰喷射器烧的。一打一条火龙,满是冰雪的大街都烧黑了。当时也不知道那叫“火焰喷射器”,就叫“那玩艺儿”,“喷火的那玩艺儿”。后来不知谁说那叫“火箭炮”,大家就叫“火箭炮”。  来个纵队领导,说∶甚么娘卖×的“火箭炮”,弄来个我看看!  我带两个班,从路边人家挖开墙钻进去。两个国军趴在沙袋后面,正往火焰喷射器上鼓捣甚么。我瞅一气,认准了,就扑上去。  满以为拿回来就有办法了。那个领导转圈儿看,掂一掂,踢两脚∶娘卖×的,就这么个玩艺儿呀?就这么个玩艺儿叫“火箭炮”呀!  撤出战斗后,大家议论,说过去打鬼子也没这样呀?这是“顽军”吗?后来就传说,新六军是在美国训练的,都是大学生。  那时可真有点怕美式装备,怕新六军。  这边攻坚攻不动,那边打援没打住。  3纵8旅两个团在六间房打援。晚到一步,敌人两个营已经进村了。8旅连俘虏也没抓个问问,赶到那里,围住就打。攻了一天,占领一半村子,就一步也动不了了。旅长火了:再攻不进去杀你们的头!正发脾气,背后“轰隆”一声,一个连没几个人了。  高秀成当时是8旅22团3营教导员。  老人说:我那个营是预备队。1营、2营攻了两天,伤亡挺大,又疲劳。我们要上,他们不干,怕我们把“最后一战”的光荣抢跑了。团长是刚从延安来的,理论有一套。敌人没把咱土八路放在眼里,他没把我们这些冀东土八路放在眼里。  你得有真本事呀?关键时刻却拿不出决心,就让那两个半残废的营在前边粘糊。  六间房久攻不下,敌人大队援兵要到,旅里决定用攻鬼子炮楼的辨法造土坦克。拉来满满两马车炸药,放在9连休息的院子里。也不知是有坏人还是怎的,半夜时分,一下子就响了,几十里外都看见火光,还听见爆炸声。我这耳朵,现在还不大好使。  前边伤亡,后边伤亡。这边不能打了,沙岭那边也撤了。一路抬着伤员,那个垂头丧气劲儿就别提了。  老人都说,回到辽阳后开追悼会,一个个都眼泪汪汪的:这叫甚么“最后一战”哟!  一胜一负,国共两党,一比一平。  足球是圆的,战争也不能说是方的。不应以胜负论英雄。但对于成败的原因,还是应该论论的。  而在更广阔的背景上,胜也好,负也好,圆的也好,方的也好,诉说着的都是同一个主题。  “请主席头脑清醒考虑之”㈠  --4A电报之二  对于这段万花筒般变化着的时局,看得比较清楚的人,历史己经在黑土地上写下了他们的名字:林彪、黄克诚、陈云、罗荣桓、高岗、张闻天……  其中,首推林彪和黄克诚。  “黄瞎子”的眼力新四军3师老人,都说黄克诚眼神不好,近视。平时,师里几个领导有时称这位师长兼政委“黄瞎子”,他也答应。对于惯于夜间活动的土八路,眼神不好是个难题。行军时,有人跟他开玩笑,故意在前边一蹦一跳的,说有石头,有沟。他就挺认真地在后边又蹦又跳。  从身材到心灵都是堪称巨人的戴高乐将军,有句名言:“没有威信就不会有权威,而除非他与人保持距离,他就不会有威信。”这种“距离论”的版权,其实并不是这位法兰西英雄的。翻译名人传记,那些曾在历史上留下雷霆般足音的中外名人,在都是这样说的,做的。  来自湘南红土地的戴眼镜的瘦小的黄克诚,与这种不无道理、也令人讨厌的“距离论”无缘。他是以对同志手足般的情谊,和基于这种情谊的严厉和宽厚,建立起绝非装腔作势才能攫获的权威。他是以刚正不阿的铮铮铁骨,和“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耿耿忠贞,赢得了人民的敬仰和信赖。他是以他深邃的眼力和杰出和贡献,在中国半个世纪风雨如磐的路上,留下了属于他的也属于人民的非同凡响的足音。这种品格和眼力,在这片黑土地上,在那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万花筒”时期,曳起一道耀眼的闪电。  据说,如今有些追悼会向遗体告别仪式,过了“那一会儿”,人们就海阔天空地谈笑风生了。而黄克诚的追悼会,自始至终,都被一种景仰、怀念的气氛笼罩着,那么深沉,那么庄重,那么肃穆。流泪的人那么多,流的泪也那么多。人们谈论的只有黄老的为人,黄老的刚正,黄老的节操,黄老的气度……  9月13日,黄克诚得知苏军占领东北,即致电中央:“建议中央立即派大部队到东北去,不管苏联红军同意与否,要下决心进军东北。”“并派有威望的军队领导人去主持工作,迅速创造总根据地,支援内地战争。”  到东北后,他始终关注根据地建设。  11月26日,在那封著名的关于“7无”的电报中,他向毛泽东提议:以一部主力去占领中小城市,建立农村根据地,作长期斗争之准备。  同一天,又致电军委:东北敌特工、土匪甚多,如不及早建立根据地,我主力在东北亦很难应付。  11月29日,又致电东北局:“已进入及将进入东北之主力及新组建成之部队,数目特别巨,但若列党政民之支持,无粮食经费的充分供给,无兵员的源源补充,将大减弱强大力量。目前东北大城市为顽军占领,乡村则被土匪所占据(大都与顽联系),我们则处于既无工人又无农民之中小城市。这样下去,不仅影响作战,且有陷入不利地位之危险。因此,运用冬季不能进行大规模作战之五个月期间,发动群众,肃清土匪,建立各级党与政权,应成为当前之急务。”建议“立即划分主力师(或旅)的补充熟悉地区,作为该师(或旅)之根据地”。如果在整个东北部队中不能实施,“则请划十个县地区给三师各旅去建立后方,开辟工作”。  12月17日,在给军委的电报中说:三师及杨、梁等师,干部均感没有根据地,非肃清土匪无法解决目前困难,亦不可能生存发展,但迄今仍未划固定地区,向林总商讨,林孤掌难鸣,向东北局建议,则从不回电,对目前既不确定持久方针,又无救急办法,使情势无论上下均感惶惑,且有人提及有遭遇西路军危险之可能。  当从中央到地方都觉得东北形势很好时,他在那里来了个“7无”,简直把形势描写得一团漆黑。当一些人还把美械装备的敌人视为不堪一击的“土顽”时,他在那里一笔一笔地算计了敌人的“8条进步”。  当有些人还未从“独霸东北”中清醒时,他在那里发出了“有遭遇西路军危险之可能”的警报。  是危言耸听吗?  1946年5月24日,在四平失守后的一片悲观气氛中,在科尔沁大草原东部的白城子,他在给中央的一封很长的电报中,这样剖白了那颗赤子之心:我是一个从坏处设想的人,所看到的现象亦是坏的方面较多,故或许有片面之处,但都是事实。  在他口述或是撰写这封以及此前此后的那些电报时,他都想了些什么?想没想到宋人张商英那句“自古忠烈多磨难”?他应该想到--但44岁的瘦小羸弱的男子汉,把这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翻开建国后的报纸,“形势”好像从来都未坏过,连“文化大革命”时期都是“大好,而不是小好”。这样一个人罹难的命运就是注定了的,或迟或早而已。  据说,1959年庐山会议后期,毛泽东曾派一位著名人物和黄克诚谈话,意思是站过来就行了。军委秘书长兼总参谋长黄克诚,拒绝了。  一个忧国忧民,忧党忧军的人。一个说真话,做真事的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写的人。  据说,毛泽东12月28日给东北局《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的电报,就是根据黄克诚等人的意见拟定的。  可停战令颁布后,毛泽东又命令东北民主联军“保卫马德里”。  于是,一封封少喜多忧的电报,又飞向了林彪、东北局和中央。  林彪无回音。  东北局无回音。  中央无回音。  照飞无误。  纵观历史,那些有着坚强个性的杰出思想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是喜欢顺从的人。这就决定了他们脚下永远不会有平坦大道。  林彪“孤掌难鸣”时,他支持了林彪。彭德怀蒙冤时,他和彭德怀站到一起。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出了麻烦时,他站出来实事求是地评价了这一切。林彪被一个“鬼”字覆盖了时,又是他第一个把林彪的一生都放到历史的天秤上。  毛泽东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  黄克诚的骨头也是最硬的。黄克诚的胸怀也是最博大的。  黄克诚--中国共产党人之楷模!  黄克诚--中国男子汉!  黄克诚--人民的儿子!  林彪脑子里的车轱辘  “批林批孔”时,就听说林彪是个好沉思默想的人。  当年在林彪身边工作过的老人,都说从东北人民自治军总司令到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林彪想的是怎样建立根据地,是战争,是用枪杆子打出黑土地的共产党天下,把东北变成推进全国解放的战略后方和前进基地。  而在这段“万花筒”时期,摆在黑土地上的最尖锐、最重要的问题,莫过于对和战前景的估量了。这个问题不解决,别的都无从谈起。  从1945年11月19日离开沈阳,准备到锦州西部指挥打大仗起,主导林彪脑子里那个车轱辘的核心问题,就是这个了。  他认为东北不可能有和平。  因为和平是力量的平衡。  和黄克诚一样,林彪在这一时期的所有电报中,几乎都谈到了建立根据地问题。  和林彪一样,黄克诚也认为东北的和战前景只能是战争。不然,他们就用不着那样极力主张建立根据地了。  请看林一封电报:中央并东北局:江号电悉。国内和平是否完全可靠,如完全可靠则我们在东北部队目前应集中力量作最后一战,如不可靠则仍分散建立根据地,准备应付敌明年之进攻。盼复林1·5·9时显然,他对和平,对“最后一战”,是怀疑的和有保留的。  1月6日,中央在复电中说:国内和平有希望,保卫热河的战斗是带着决定性的。目前阶段中并可能是最后一战。  1月26日,中央在《对东北和战方针问题的指示》中,明确指出:我们完全不应该怀疑东北问题有和平解决与国民党实行和平合作的可能。  林彪不但仍然怀疑,而且致电中央,据理力争,说明战争的危险性。  当时在“东总”工作过的老人,都说林彪从未讲过“最后一战”,前方后方唱的是两个调子--当然不包括沙岭战斗那个前方。  老人还讲,秀水河子战斗前,林彪给1师和7旅营以上干部做一次报告,讲东北形势,讲建立根据地,讲“一点两面”、“三三制”。  林彪说:没有自卫战争的胜利,就不会有真正的和平。对这一点不保持警惕,就会陷入被动。  人民渴望和平,就像农民渴望土地,土地渴望种子,种子渴望阳光、春风和春雨。“和平民主新阶段”符合人民愿望,军人愿把“最后一战”喊破喉咙。直到今天,还有人在论证当时确有可能开始一个“和平民主新阶段”,论证得也不无道理。可历史已经证明了的,欲完全是另外一种情景。  对于“独霸东北”,对于“拒敌于国门之外”,对于计划中的锦州西部那场大仗能不能打,对于每个置身于前线的士兵,都不能算是难题。可当人们都在渴望和平,而和平的祥云也确在头上飘翔时,透过那瑰丽的云霞而能看到战争的乌云,这里需要什么?  有个时期,报纸和红头文件上写了那么多“天才”,好像把“天才”都预支出去了,今天就难得见到了。这两个字有些犯忌。如果把这两个字和“林彪”两个字联在一起,那就更叫人心惊肉跳了。  现在,林彪更需要的是勇气。  因为他面对的是毛泽东。  在中国近百年史上,没有谁像毛泽东和林彪那样,曾经那么亲密,又那么疏远,那么大起大落了。  据说,毛泽东第一次见到林彪,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28年4月,朱德、陈毅率队上井岗山与毛泽东会师。毛泽东下山迎接,和朱德、陈毅从大路上山,部队从小路走的。上得山来,见部队玻坐在路边休息,一个娃娃样的军人,站在那里给部队讲话:这个土匪,那个军阀,只要有枪,就有块天下。我们红军也有枪,红军也能坐天下。  毛泽东站住,听了一会儿,问:这个人是谁?  陈毅答:他叫林彪,是个营长。  毛泽东说:营长?营长是领兵打仗的嘛。  第二天,毛泽东找林彪谈话,让林彪给井岗山红军做报告,题目叫《红军能够坐天下》。  据说,长征过草地时,毛泽东身边的12个战士,从担架员、警卫员到挑夫,都是林彪在红1军团挑的。政治条件好,身强力壮。临走前,林彪请他吃顿饭,说:一定要保护好、照顾好毛主席,红军不能没有毛主席。  可在此之前,四渡赤水到会理后,林彪却要毛泽东下台。  遵义会议后,毛泽东指挥红军打了不少胜仗(也有败仗),也走了些冤枉路。林彪说走的尽是“弓背路”,应该走弓弦,走捷径。说毛泽东这样指挥不行,要把部队拖垮。在会理休整时,他和彭德怀打电话,让彭德怀站出来指挥,“我们服从你领导,你下命令,我们跟你走”。不成,又写信给中央三人小组,要朱毛下台。他让聂荣臻在信上签名,被拒绝。红1军团军团长林彪,就一个人签名送上去了。后来,毛泽东说:你懂什么?一个娃娃。  无疑,后一个故事与前两个是矛盾的。而后一个,白纸黑字,写在《聂荣臻回忆录》上。这就愈发使前两个故事真假难辨,甚至完全不可信。可有很多时候,生活也就是这么矛盾着,尖锐地对立着。  现在,当林彪在冰天雪地的黑土地上,不知踱来踱去了多少时间,脑子里那个车轱辘终于在下面一封电报上停下来时,不知他可否想过那句“你懂个什么?一个娃娃。”  毛主席:敌人和谈是个阴谋。蒋介石企图利用和谈,在关内停战,调集精锐到关外大打,先解决东北,再像磨盘那样南北夹击我们。恐怕还是得立足于打,立足于消灭敌人有生力量。这是我对和战的根本性意见,请主席头脑清醒考虑之。。。。。。  林彪手里拿支削好的红蓝铅笔,盘腿坐在炕梢,背靠在叠好的半人高的被垛上。有点西斜的阳光,透过屋檐下尺把长的冰溜子和老式窗格上的窗纸,照在那张微仰着的瘦削苍白的脸上。眼睛似睁不睁,声音不高不低,一字一句,就像背诵一篇早已熟记在心的课文。  季中权伏在四脚方桌上记录。他没有理会到这封电报的份量。来电去电,当时电报很多。可听到“请主席头脑清醒考虑之”时,他心头一震,笔尖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全神贯注起来。  记录完毕,林彪看了一下,季中权就送交电台了。  回来时,林彪下炕了,正在地步踱步。  林彪抬起头:小季,你看这个电报怎么样?  季中权道:“请主席头脑清醒考虑之”这句,是不是重了点?  林彪站住了:对,快去拿回来!  电报已经发走了。  此电未查阅到。  还有一些电报也没看到。  季中权老人说:这封电报,准确时间记不得了,在约在秀水河子战斗前后。地点是彰武、法库一带,在一个老乡家里。电文还要长些,主要内容就是这些。这是我给林彪当秘书的20多个月中,印象最深的一封电报。  毛主席没有回电。四平失守后,在那封决定林彪当东北局书记的电报中,毛主席好像提了一下,记不准了。这期间林彪也再没提,但看得出来,他有压力。  当年我从上海投奔革命到延安鲁艺后,组织上就教育我们要完全相信毛主席。毛主席的威望在心中是扎了根的,林彪却“请主席头脑清醒考虑之”,毛主席还会错吗?可林彪也是毛主席信得过的人哪?  平型关打日本,赫赫有名,说他是“常胜将军”。那时我才21岁,也弄不明白究竟是谁对谁错。  老人说,“二月逆流”他被关进监狱,“九·一三”后又被勒令揭发“林彪在东北的反党罪行”。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逼来逼去,他就把这封电报讲了。嘴上讲着,心里念叨:这能算吗?  不知这封电报上写着几个“A”。就拍电报那一刻讲,两个就足够了。但从宏观上看,这无疑是一封4A电报,一封战略上的4A电报。  在战争与和平这一点上,林彪的洞察力,要比毛泽东高明、深刻。  黄克诚是看准了就说。林彪也不把话埋在肚里。在会里请彭德怀站出来,要“朱毛”下台的那封信,是颇能代表他的性格的。  但他早已不是那个“娃娃”了,话还是要说的,但通常都要放到脑子里那个车轱辘上,翻来覆去转得差不多了,再出口。  电报发走了又想追回来,林彪在黑土地上也不仅这一次。  做为一个流血的政治的政治家,林彪也是个不流血的政治的政治家,而且是个颇精明、机敏的政治家。不然,1942年国共关系恶化,毛泽东就不会让他出现在重庆的谈判桌前。不然,在黑土地处于最严峻的历史时刻,他就不会出任东北局书记。当然,后来“文化大革命”的发生、发展,也就可能是另一种情形了。  世界是个大千世界。  人也是个大千世界。  大千世界的人,把大千世界的世界,也把大千世界的自己,愈发搅和得千般色状,万端变幻,叫人愈加难以捉摸了。 雪 白 血 红  第10章 四平不平   战争是个嫌贫爱富,到处浪荡的花花公子。它总是贪婪地盯着那些富美之乡,政治经济中心,重要港口和交通集散地,有机会就猛扑过去,噬吻得漫天血火。  四平是太对它的胃口了:位于关东腹地,正处在中长、四梅和四洮铁路的交叉点上,是进出东南西北满的自由港。  于是,战争就张开黑色的翅膀,从山海关一路扑向四平。  这是国共两党闯进关东后的第一次大打出手。  5月1日,毛泽东说:“东北战争,中外瞩目。”(30)  12月30日,蒋介石说:“四平街一役,奠定收复东北之基础。”  共产党人的最大战果,是这一仗终于打掉了“最后一战”。  四平与重庆  3月24日,中央在给东北局的电报中说,苏军4月份撤退完毕,国民党必由沈阳出兵向北争夺长春和哈尔滨,“我党方针是就全力控制长、哈两市及中东全线,不惜任何牺牲,反对蒋军进占长、哈及中东路,而以南满、西满为辅助方向”。“动员全力,坚决控制四平街地区,如顽军北进时,彻底消灭之,决不让其向长春前进”。(31)  4月6日,毛泽东在给“林彪同志并告彭”的关于组织四平会战的电报中,说:必须准备数万人伤亡,要有决心付出此项代价,才能打得出新局面。  毛泽东何以张口就是“必须准备数万人伤亡”?  3月25日,毛泽东致电“彭林”:恩来回延三日,本日赴渝。美方因苏美关系,急欲停战,蒋被迫亦不得不停战。故美方专机接周赴渝谈判,判断数日内即可谈妥,派停战小组至东北,望你们准备一切,尤其是不惜牺牲,打一、二个好胜仗,以利我谈判与将来……  从1946年新年伊始到四平失守,在中央给东北局和“东总”的电报中,“打一、二个好胜仗,以利我谈判与将来”的句子,屡见不鲜。  “八·一五”后,国民党瞪着眼睛,硬说东北没有共产党军队,有的只是“土匪”。明明白白,实实在在存在着,人家却视你为无物,也实实在在叫人忍无可忍。忍无可忍也得忍着。3月17日攻占四平,把揣着蒋介石的委任状的辽北省主席刘斡东活捉了。参战部队明明是后来成为东北野战军头等主力师的10旅,开头却准备“以宁北保安军剿匪安民肃清土匪的消息及宁北省政府名义发通电。”(32)  “拒敌于国门之外”,在锦州西部打大仗,是为了“独霸东北”。现在,中央急切地要在东北打一、二个大胜仗,是为了在“最后一战”的和平到来之前,证明自己的存在和实力,以便在黑土地上争取尽量多的主动地位。  战略从来都是服从于政治的。  于是,黑土地上的四平,就成了一张流血的政治的谈判桌。  于是,4年前从苏联疗养回来就去到重庆,协助周恩来和国民党谈判的林彪,隔着千山万水,又一次和周恩来携起手来。  于是,趴伏在四平前线堑壕中的士兵,一个个都成了政治家和外交家。  3月13日,苏军开始由沈阳沿中长路撤退回国第二天,国民党军队进占沈阳。接着,又先后占领鞍山、海城、营口、抚顺、铁岭、法库等地。4月上旬,调集主力,南攻本溪,北犯四平。  东北民主联军也拉开了架式。本溪方向,由辽东军区统一指挥3纵、4纵和保3旅,阻敌南进。四平方向,西满3师7旅、10旅和8旅、独立旅大部,向铁岭以北集结;东满2师和北满7师,以大部向开原开进;1师和万毅纵队,暂在铁岭东南休整,准备向四平西南方向作战。  同时,东北局调集兵力,准备夺取长春、哈尔滨和齐齐哈尔。  四平不平。辽宁不宁。长春和哈尔滨炮声隆隆。  焦点是四平。  为了在苏军撤退前赶到长春,新1军运抵沈阳喘息未定,立即北上。4月8日,新38师进到兴隆泉、柳条沟一带。当晚,被1师、3师8旅、10旅和万毅纵队十二个团围住,激战一夜。  另一路71军87师和91师,4月4日占领法库后,沿公路经通江口北进,企图绕八面城迂回四平。4月10日,87师两个团突出冒进至金家屯时,与赶去阻击的独立旅3团遭遇。  林彪的既定方针,是趁敌在运动中,或立足未稳之际,集中优势兵力打敌一路,求得彻底歼灭一部。新38师本来已经进入预定地域,可这个像新22师一样的王牌中的王牌确实厉害,没能达到预期目的。现在,87师两个团送上门来了。他立即命令3团节节抗击,诱敌深入,一面火速调集1师、3师8旅、10旅、万毅纵队和辽西工人教导团,共十四个团兵力,在大洼和金山堡一带张开口袋。  4月15日黄昏发起攻击。战至第二天上午7时,将87师主力大部歼灭,并击溃91师一部。  梁必业老人说:1师担任主攻,从87师侧后突破原定1团、2团并肩突破。快打响了,林彪说不行,重新调整。两个团摆在一起,梯次配备,前边摆一个营,后边摆两个营,再后边还是。前边突破一段,后边的接上去攻击,每支部队都是生力军,很快就突破了。  敌机很猖狂,贴着树梢俯冲扫射。林彪说:让每个战士打一枪。真打下一架。李兆书老人说:我们连配合28团和独立旅3团断敌后路和打援。10几挺轻重机枪摆在路边,歪把子,捷克式,加拿大式,马克辛……什么牌子都有,就跟今天街上那些小轿车差不多。天黑后,敌人上来了。开头挺硬气,往上攻,炮打得可蝎虎了。可咱们人多,又有准备,下半夜敌人就往后退了。  那一仗打得真漂亮,往后就不大行了。  大洼战斗歼敌4千3百余人,是秀水河子战斗后又一个较大的胜仗。  秀水河子战斗后,中央军委在贺电中说:在顽敌进攻下如能再打两次这样的战斗,国民党将不能不承认我在东北地位。  在大洼战斗的贺电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重庆谈判桌上,共产党人的记分牌增添了一分。  但这并不能改变共产党的劣势。  悲哀的马歇尔  “没有四平就没有东北。”(33)  这是蒋介石说的,说得得意、自信。  他有理由得意、自信。  他的爱将没辜负他的厚爱,在黑土地上指哪打哪,连连得分。  最重要的一分,是他亲自得的。  在“八·一五”后中国这场内战的历史上,写着马歇尔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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