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亮的一生-18

【注】:指从正隆四年(1159年)至正隆六年(1161年),此说取自《金史》卷五及它卷相关记载。《正隆事迹记》认为工期从正隆元年春至正隆四年,《炀王江上录》认为从正隆四年春三月起兴工,均不取。    此外,如我们所能猜到的那样,这些精壮劳力在工地上,可以成为合格的工人;而当他们因为必然会面对的恶劣条件和菲薄待遇萌生异心之后,也并不难于自我组装为一架能量恐怖的战争机器。在那个冷兵器时代,足足二百万人哪,就算是乌合之众,一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利用就手的工具众志成城地搞起事来,只怕整个大金的正规军都挡不住。于是,完颜亮又调来了整整二十万大军,驻扎在汴梁周围,以便死死压住一切不良动向的苗头。这些军人在严密监视劳工动态之外,还顺便当起了警察,目的是守好汴梁大工地的外围,防止不堪劳苦的劳工们的逃亡。    当然了,这些军队也要吃粮食,也要花钱,一样要开支……    为了重修汴京,花费在人力方面的开支已经非常极为惊人了,而以上这些,还远远不是全部;毕竟,要修造宫殿,在“人”之外,还需要“物”。    前文中,我们提过开采巨木的例子,大家也许还记得那些未来的梁柱们惊险的运输过程。所有那一切,比如产地偏僻、交通不便、现开水道、招募筏工……方方面面的因素累加起来,最后只能体现在账单数字的暴涨上。按《金史·本纪第五》的记载,“运一木之费至二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两千万——这就是不辞辛苦运来一根合适木头的代价!    而木头,还只是美丽宫殿的骨架而已,而其它的玩意儿,也照样不省钱。按《正隆事迹记》的说法,施工材料取舍的原则很简单:      将旧营宫室台榭虽尺柱亦不存,片瓦亦不用,更而新之。    ——虽说原汴京宫殿群遭了火灾,被烧得一塌糊涂,但也很难说就烧到连一片瓦都没法用的程度吧?那么多宫殿,总有过火轻重的吧?轻的那些,备不住还有点什么能用上的吧?    不管,一律不用,全换新的。      至於丹楹刻桷、雕墙峻宇,壁泥以金,柱石以玉,华丽之极,不可胜计。    而《金史·本纪第五》对此的说法,倒更有文学气息一些:      宫殿之饰,遍傅黄金,而后间以五采,金屑飞空如落雪。    其中,这句“金屑飞空如落雪”,曾经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那时候我还在上中学,脑子里根本没有建立对黄金的感性认识,不由得想:金屑飞空,那得是多壮观、多奢华的场面啊?后来才知道,敢情黄金的比重大、延展性高,一滴黄金抻个一两公里没有问题,所以细密的金屑才能“飞空”;反过来,能“飞空”的金屑,一定轻得要命,其实也值不了几个钱……    当然了,即便如此,加工时如落雪般的金屑,也足够衬托出宫殿的豪奢程度了。如此种种,“一殿之费以亿万计”,也就是毫不奇怪的事情了。但是,这还不是全部,因为……工地上又来了个太监……    该太监我们前面提过,他就是“性便佞,善迎合,特见宠信”的梁珫。当年还在上京的时候,完颜亮询问为什么自己栽的莲花都不活的原因时,正是这位梁珫款款回答“上都地寒,唯燕京地暖,可栽莲”。这样迎合完颜亮的好同志不受重用,那也着实没有天理;这不,现在他虽不能以太监身份直接统领汴京宫室重修工程,但还是被完颜亮点名,多次跑来“替天行道”,监督施工进程了。    在当时,工程总指挥是张浩(左丞相,从一品),副总指挥是敬嗣晖(参知政事,从二品)。如此声名赫赫的当朝宰相和当朝执政官,见了这位从首都跑来的、比自己低了七级/五级的小太监梁珫(近侍局使,从五品),不仅没有任何人身歧视,而且还很懂事、很体贴地“曲意事之,与之均礼”。李鸿章怎么说的来着?“天下最容易的事,便是做官,倘使这人连官都不会做,那就太不中用了”——要是这类事儿都做不好,他二位的仕途恐怕早就断在宰相和执政之前了……    梁珫大老远跑过来,当然也不是为了疗养。在首都皇宫里,他只有看完颜亮眼色的份儿,到了这儿,也该轮到别人看看自己的眼色了;否则心理收支不平衡,窝了一肚子坏账,那又何苦来当这个钦差?    而如今,想扬眉吐气,简直是再容易不过了,横挑鼻子竖挑眼都不用,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折腾你们个半死——“是时,一殿之费已不可胜计,珫或言其未善,即尽撤去”,“珫指曰:‘某处不如法式。’辄撤之”。    随便一句话,大伙就全白干,可还拿他没辙。那么,什么才叫“善”呢?梁珫的标准很简单,翻译成简体中文就三个字:超豪华。于是,成本已经“以亿万计”的宫殿在他扔下一句话之后,“成而复毁”,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务极华丽”。    ——昂贵的宫殿建了再拆,拆了再建,这个造价又该怎么算呢?    从上面的情况介绍看,这个特大工程完全是在挥霍国力,而且还是那种掏空国库、耗尽民力的挥霍。对高高在上的统治阶层来说,它只不过是一件定个目标、听听汇报、发发指示就足够了的事情;而它对全国百姓造成的耗损和伤害,又会有谁真正在意呢?    而要追溯源头,这个恶政的责任,当然也只能是完颜亮一个人来承担。以他的个性,事事都要追求极致,追求一点也不打折的完美结果——掌权,就要 “天下大事,皆自我出”,一点权柄都不给别人留;开战,就非要达到“执其君长问罪于前”的最爽程度;好色,就非要“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一般女人还不满意。由此,他所定下的“重修汴京”,当然也是一个绝不妥协的目标——而也正是因此,张浩、敬嗣晖、梁珫等人才得以“事主以忠”,将一个造宫殿的任务活活铺张成了奢侈靡费的典型。    而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盛焉”,他完颜亮的一分要求,在下面就会被自动放大成十分、一百分,更何况他从来就是要十分、要一百分呢?    以完颜亮的智力和对历史典故的熟稔程度,不可能不知道这样任性胡为的后果,但是,他还是无所顾忌地继续着穷奢极欲的修建工程。果然,随着这座被称为 “南京宫室”的超豪华建筑群的逐渐落成,很多事情也开始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天德、贞元乃至正隆早期还相对太平的大金之“鼎”的内部,“温度”已经快速升高,某些东西已经离“沸腾”不远了。    这些情况,他都知道。但是,很明显他根本就不在乎,因为他自信能够控制局面——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几乎就在修建南京宫室的同时,他又下令开始着手进行大规模的、同样劳民伤财的备战工作,根本无视当时已是“天下骚然”……    现在,我们还是把注意力拉回到工地上吧。渐渐的,“高标准、严要求”不计代价打造的全新南京(汴京)皇宫,也一点点地出现在大金南方的地平线上。    正隆五年(1160年)八月,在还没有完工的时候,完颜亮就下令尚书省户部里负责“发卖给随路香茶盐钞引”的“榷货务”、负责“监视印造勘覆诸路交钞、盐引,兼提控抄造钞引纸”的“印造钞引库”收拾行囊,“起赴南京”。现在看起来,之所以首先将这两个管钱的政府部门迁移到新都,大概是出于方便工程所需钱物就地运筹的考虑。    转年就是正隆六年(1161年)。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现在,我们只是简单提一下与迁都南京有关的事情吧:    正隆六年二月,完颜亮和整个朝廷开始由中都出发,开始了大搬家的旅程;    正隆六年四月,已经到了洛阳的完颜亮,下令随行的“百官先赴南京治事”,某些中枢部门“各留一员”,大约是放在身边好办事的意思;    正隆六年六月,花了两个月、一路悠游过来的完颜亮,终于抵达了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多公里的南京近郊,工程总指挥、左丞相张浩“率百官迎遏”。    短暂休息一晚后,第二天就是入城式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吉利”的事——在《金史·本纪第五》的记载中,这件事发生在他抵达南京的当晚,“是夜,大风,坏承天门鸱尾”。    其中,“承天门”是南京皇城的城门,“承天”二字有“承天启运”的宏伟含义,应为南京的正门;作为这个说法的例证,完颜亮也正是从这里进宫的。顺便说一句,如今作为我们国家象征的天安门,在清顺治改名以前,也叫“承天门”,同样是明清皇宫的正门。    而所谓“鸱(音:齿)尾”,也作“鸱尾”或“螭吻”,可就是个传说中的怪物了。相传龙生了九个不成龙的儿子,其中老二就是鸱尾(也有说是老九的)。既然是传说中的怪物,那么说法就多了去了,有的说它“好吞”,有的说它是“水精”;不管是什么,有一个特点是公认的,那就是认为它能对付火。所以,古代宫殿最高处——房脊——的最左和最右两头,往往要各造一个鸱尾,以期望这对宝贝儿能够防止火灾。当然了,也有些宫殿上的鸱尾不止一对,大概是为了更好的防火,谁知道呢……  这就是鸱尾,出现在房脊的端点处    可是现在,城门——最重要的承天门;鸱尾——最显眼的两端,居然活活被狂风吹坏了……而这一切,就发生在新皇城入城式的头天晚上!    要说不吉利,还有比这更不吉利的么?    而在宋人熊克所撰《中兴小记》中,及宋人徐梦莘所撰《三朝北盟会编》所辑张棣《正隆事迹记》中,这件不吉利的事情有了变化,但是被描述的更加让人郁闷。    《中兴小记》说,完颜亮入城,进入南薰门时暴雨突至,搞得“仪从皆不可举”——想想湿淋淋的举旗仪仗队伍,也就不难想出那个倒霉落魄样儿——而等完颜亮走到承天门时,更是“迅雷大作”(打个岔:要是为了对仗,下一句我看应该是“电驴狂奔”……)。但饶是“天变如此”,“(完颜)亮不知惧也”。    《正隆事迹记》说的差不多,也是说完颜亮进南薰门时突然暴雨大作,“仪制、音乐皆不能举”——连喇叭也进水了——等走到承天门时,更是“雷风迅作,拔去一窗门”,更血腥的是,“未及开关,拆击三守门吏死”(此处“拆”字我个人疑为“柝”,指守门人巡夜敲更用的那个梆子)。之后等完颜亮进了门,正如起初莫名其妙下了暴雨一般,天气又莫名其妙地“复霁”,晴了……    古人很喜欢以天变喻人事,这一回如此不吉利的事情被记在史书里,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烘托完颜亮的不可长久了;而对从不相信鬼神的完颜亮来说,这些所谓的“天兆”,根本没有任何值得考虑的必要。理所当然的,他的南伐计划,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变化。      现在我们知道,决定了完颜亮终局的,除去战场上的刀兵外,总共有四件大事。    其中的第一件就是“迁都南京”,现在我们已经讲完了。    在介绍第二件大事“备战南伐”之前,先让我们来看看金宋开战之前,那一段段吊诡变诈的往事吧。                   十、南伐 4:兵信 1        率兵南伐、推翻赵宋王朝、统一天下,是完颜亮目前最关注、最在意的一件大事。但是,即便在大金内部,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这个想法。    在前面我们曾经提到,正隆三年(1158年)五月,完颜亮对大臣们说,      朕欲迁都汴京,将宫室重修,加兵江左,使海内一统,卿意如何?    在前文中,我们没有提到他究竟是对什么人说的,又得到了什么样的反馈。现在,我们依据《正隆事迹记》,再来看一看吧:    在场大臣:      李 通  吏部尚书  (正三品)    翟永固  翰林承旨  (即“翰林学士承旨”,正三品,负责“制撰词命”)    敬嗣晖  宣徽使   (实为“左宣徽使”,与“右宣徽使”均为正三品)    韩汝嘉  翰林直学士 (从四品)    然后,完颜亮“首问吏部尚书李通”。    这位李通,是《完颜亮的一生》中出现的第五位跻身《金史•佞幸传》里的“高手”(前四位按本文出场顺序,依次是谄佞的萧肄、令史高怀贞、聪明人萧裕和说评书的张仲轲)。如我们以前说过的,既然是佞幸,必然是既聪明又受宠,现在这位李通当然也不例外。    以李通的角度来看,完颜亮的这句“卿意如何”立刻就带来了两个问题。首先,它确实貌似可以打上一个谦虚的问号,但它到底是不是一个问句?换言之,皇帝完颜亮究竟是在“询问”,还是在“说”?    其次,如果它不是一个问句的话,那么为什么他要弄得像个问句?    因此,答案其实很清楚:第一,这不是问句;第二,他在让大家表态!    “以阿谀面从,惟佞是务”的李通,心里瞬间就想通了,立刻回答说“正知天时人事不可失也”。    由此看来,不把李通打入《佞幸传》,也着实是浪费这个人才了。虽然“天时人事”究竟如何“不可失也”、“失”了以后又会如何不堪,李通没有、也根本就 不打算给出一个论证,但是——所有事情都坏在这个“但是”之后——但是这个回答是百分之百“政治正确”的,而政治正确的回答,永远就是“最正确”的回答。    果不其然,完颜亮“深悦之”,高兴地转头问下一位,翟永固。    翟永固这个人,在讲述完颜亮改革科举时我们提到过,曾经当过命题的主考官。虽然他的官当得不小了,可毕竟是个读书人,碰上这样的问题,还是本能地以读书人的观点作出了第一反应:      宋人事本朝无衅隙,伐之无名。纵使可伐,亦无烦亲征,遣将帅可也。    这是《金史•翟永固传》里的说法。而按《正隆事迹记》里的记载,他的话甚至更要反战一些:      燕都始成未数载,帑藏之匮乏未补,百姓之疮痍未痊,岂可再营汴都而重劳民力?况江南乃继好之邦,岁以厚币礼陛下,同(个人疑为“岂”)可无名出师而重劳征伐哉!臣为二事俱不可。    ——燕京盖好了没几年,国家财政缺钱补都补不上,老百姓还没缓过来,怎么能为营造汴京再重重地耗费民力呢?何况南宋是我们的友好邦邻,每年都出血孝顺陛下您,怎么能胡乱出兵而再次费力征伐呢?我觉得吧,这俩事儿都不能干。    如此回答,读书人的节气肯定是保持了,而皇帝那边,会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喜欢听么?当然连百分之一的可能都不会有。一点都不奇怪地,完颜亮怒斥说,此事“非老奴婢所知”——得,这么一句话,翟永固就成了没见识的老丫鬟了……    现在,完颜亮爱听什么已经很清楚了。之后,懂事的敬嗣晖立刻附和李通的意见,“臣与李通所奏同”;而究竟也还是个读书人的韩汝嘉,却站在了翟永固的一边,“臣与翟永固所奏同”。    这么明显的局,居然还有人梗着脖子说不中听的话!完颜亮气了个半死,让翟永固与韩汝嘉这两个不长眼的翰林靠边,“殿侧听旨”。二人在候旨时,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来“重则刀锯,轻则鞭笞,必不能免”了。没想到这时候完颜亮召来另外一位翰林、“翰林待制”的綦戬(音“齐简”;翰林待制是正五品),来给自己讲晋史。綦戬的课上完了,完颜亮“怒稍霁,赦而释之”,门外忐忑不安的两位翰林才算逃出生天。    顺便说一句,翟永固这个人,也是经历挺曲折的一位。我们说过,他因为科考出题的问题吃过完颜亮的瘪子和三十板子,但是马上又被晋为礼部尚书。正隆例降的时候,满朝二品以上的官帽子、散阶成片贬值或落地,翟永固的光禄大夫(从二品上)位阶却被保留,“以宠异之”。由于这次答话不合完颜亮的意,翟永固回去以后上书要求退休,但似乎没有收到回音。比较气人的是,半年多以后,完颜亮赐宴百官,在门外候旨参加的翟永固,却突如其来地接到了退休令,饭没吃着便“归卧在家”, 从此退出了完颜亮的视野。总的来说,完颜亮对翟永固,其实除了言语过分以外,并没有怎么真的难为他。在后世的金世宗时代,翟永固再次被起用,应该说,过得 还不错;虽然实职只是正三品的“尹”,却享受着金世宗为他特批的“执政”(尚书省内、从二品以上、非宰相的主管官员)的政治待遇,按现在话说,就是“高了 半格”。最终,他实在干不动的时候要求退休,第二年就去世了,确实是得到了一个不错的晚年。    话题拉回来。这一次,翟永固和韩汝嘉没有受到完颜亮的惩罚,但是,不惩罚“不会说话的”,不代表不奖励“会说话的”。第二天,圣旨降下:正三品的吏部尚书李通,越级晋升为正二品的右丞,从六部首长,直接跨入尚书省的“执政官”序列;正三品的左宣徽使敬嗣晖,晋升为从二品的参知政事,同样跻身“执政官”序列。    以如此标准打造出来的官僚,日后会有什么表现也就不难猜出了。我们大概还记得,其中的敬嗣晖,后来担任南京营建工程副总指挥的时候,对一个比自己足足低了七级/的近侍局使、小太监梁珫,又是如何“曲意事之、与之均礼”的了……    在这里,也顺便扯开了说几句吧。我们还记得,当时敬嗣晖的上司、工程总指挥、左丞相张浩,对待梁珫也是一样的表现。但是张浩这个人,其实还是个不错的官员,他的猥琐举动,多少也有点不得已的成分。    实际上,他也算个读书人,曾在“承应御前文字”任内被赐予进士及第,多多少少还保留了一些读书人的习气。在决定重修南京宫室之前,他就直言“往岁营治中都,天下乐然趋之。今民力未复,而重劳之,恐不似前时之易成也”,明确地向完颜亮表明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但是,完颜亮不仅“不听”,还反过来“治病救人”般地指定他当了工程总指挥。我们说完颜亮对付人确实有一套,张浩对此大约深有体会吧。    这回完颜亮征求对南伐的意见,张浩又是不同意。只不过,张浩做人比较委婉,他不愿意那么直接地让皇帝下不来台,于是决定报告一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      臣观天意,欲绝赵氏久矣。    ——大宋要完蛋,天上有说法!    语出突然,完颜亮当场“愕然”:      何以知之?    张浩答道:      赵构无子,树立疏属,其势必生变,可不烦用兵而服之。    咳,闹了半天,关键在于“可不烦用兵而服之”,您还是别南伐了……    空欢喜一场的完颜亮“虽喜其言,而不能从也”。    从这个事情我们能够看出,张浩其人,有点小狡猾,更多的是夹缝之间的难受。他的本心不允许他支持南伐,但是,他又实在没有撕破脸面大喊反对的胆量。从前他在六部当官的时候,就已经充分表现出了他的能耐,“簿书丛委,决遣无留,人服其才”;如今在完颜亮面前,这分才干却渐渐转化成了小聪明,也确实是巨大压力下的无奈变形。    最终,张浩由于曾经反对重修汴京、曾经反对南伐,在后来的金世宗时代得到了高度信任;他所举荐的一些人才,如纥石烈志宁等人,也陆续成为大金朝廷的栋 梁。关于他的故事,我们不多讲了,这里就以一件事作为他生平的简略结尾吧。金世宗初年,皇帝身边的近侍们闹着要取消科举。金世宗说,我和太师议一下再定。 于是,当时身为太师、尚书令、南阳郡王的张浩,就这么被叫到金世宗面前。      金世宗问:自古帝王有不用文学者乎?    张浩回答:有。    金世宗问:谁欤?    张浩回答:秦始皇。    金世宗看着身边的左右近侍,郁闷地说:岂可使我为始皇乎!    于是,“废除科举”这件事,再次因为张浩的小聪明而搁浅;而因此保留下的科举,也为大金继续造就着一代代的人才。    关于张浩,我们就说到这里吧。      只用左脚都能想出来,在皇帝的嘉许下,“主战派”自然会成为朝议的主流。但是,这也不意味着所有人都那么“聪明”,都那么喜欢南伐。比如,我们之前提 到过的太后,就为完颜亮的南伐计划忧心忡忡,很不赞成这个想法;而在我们刚刚讲的翟永固、韩汝嘉、张浩之外,“不长眼”的“反对派”的名单,也还在不断地 延长。    就在以上对话发生的当年,担任“贺宋主生日副使”的魏子平,结束访问顺利归来。关于这个差事,我们也稍微展开说一下。按皇统和议确立的金宋交聘制度所规定的,每年无论是大宋皇帝生日还是大金皇帝生日,对方都要派出专门 的使团去祝寿,领队的主使称为“贺生辰国信使”,简称“生辰使”。在大金这边,我们前文介绍过,完颜亮的生日被称为“龙兴节”,而对面大宋那边,赵构的生日则被称为“天申节”。使团中,有领队的主使,还有副使,以及被区分为上、中、下三节的从人,总人数一般是几十,有时也能上百。而主使、副使加上三节从人,就被统称为“使节”。    把话头拉回来。这时候已经动心南伐的完颜亮,对刚从大宋回来、有着最新观感的魏子平,自然要盘问一下:      苏州与大名孰优?    这里的“大名”就是大名府路的大名(今河北省大名县)。据1001n个人判断,这个问题的意思应该是,距离大宋首都临安不远的著名城市苏州,和距离大金首都不远的著名城市大名,哪个更发达一些?毕竟,这两个城市,距离各自的首都都只有一百多公里。    现在看来,完颜亮应该是想借这个问题,来判断南伐的必要性。当然,他希望获得的答案一定是“苏州”;毕竟,比起繁华不可胜数的江南大镇,早就醉心于汉文化的完颜亮不可能还喜欢“土里土气”的大名。    一贯爱说实话的魏子平,回答很简单:      江、湖地卑湿,夏服蕉葛,犹不堪暑,安得与大名比也。    ——那破地方,又潮又湿,夏天穿树叶子还嫌热,咋能跟大名比呢?    没说的,完颜亮“不悦”……但是不悦之外,魏子平也没遭到什么惩罚。    扳着手指头算算,太后、翟永固、韩汝嘉、张浩、魏子平,反对的人还真不少。而以上这些,也还不是全部:      尚书左丞(正二品)耶律安礼(曾在完颜亨一案中担任主审),反对,被降为南京留守(正三品);      尚书左丞(正二品)纥石烈良弼(与耶律安礼不是同时担任此职务),反对;      右谏议大夫(正四品)兼著作郎(从六品)杨伯雄,反对,被发落修撰起居注,并不再被召见;      司天台提点(正五品)马贵中,委婉反对;      祁宰,激烈反对……    咦?这祁宰,是什么人?    大活人。    当然了,专门点出这个大活人,也是因为他实在活不了很久了。         十一、南伐 5:兵信 2     祁宰,本来是北宋医官。后来汴京城破,俘虏祁宰因为自己的一技之长,被录为金朝太医。应该是因为表现还挺好,祁宰被不断提拔,以致后来担任了太医院的二把手太医使(从五品),散阶甚至达到了中奉大夫(散阶,从三品下)。    作为一个宋人、“解放干部”,祁宰毫无疑问是受到了金朝的信任和重用;而在职务不断升级之外,他还多次受到了完颜亮的赏赐。一个显然没有后台的降官,能够得到朝廷的赏识,这份际遇是多么难得,祁宰心里当然是有数的。想到这些,他就老想做些什么来报答大金,记载在史书上就是“常感激欲自效”。    可是,对一个医生来说,老实治病以外,还能有什么才算额外的报恩呢?真是个麻烦事啊……    不过很快,一个“机会”就出现了:正隆四年(1159年)二月,完颜亮公开向朝臣宣布准备进行南伐。    在长于江淮、深受传统儒家影响的祁宰看来,这个明显不对头、有可能威胁到大金社稷的举动,实在是太危险了。为了报效待他甚厚的大金,他决定上谏,劝止皇帝这个疯狂的念头。    但是,完颜亮何许人也?那么刚愎自用的皇帝,能听自己的意见吗?再说了,万一说崩了,以完颜亮的暴虐,自己的这条小命还有么?    可是祁宰还是决定上谏。所谓文死谏、武死战,这种渗透到人内心深处的理想信念,有时候的确可以让人鼓足勇气,去向喜怒无常的君王说一些他肯定不爱听的话。    但即便能够豁出去,也还有一个大问题——他压根没法和完颜亮说上话!    毕竟,他是医生,不是文武官员,没有朝见的资格。作为医生,哪怕是个官居五品、阶至三品的医生,他也还是连上奏折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祁宰耐心地等待着机会。估计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等,居然活活等了十一个月。直到正隆五年(1160年)的正月,机会总算来了:终于,元妃病了,终于,完颜亮召他入宫了……    他是因为什么进来的?“给元妃看病”。那么,他进来以后干什么了呢?“既入见,即上疏谏”——病娘娘靠边,老子是来上谏的!    简单说,善者不来的祁宰,他这份反对南伐的谏疏,大致分了以下五条意见:    ——国朝之初,祖宗以有道伐无道,曾不十年,荡辽戡宋。当此之时,上有武元、文烈英武之君,下有宗翰、宗雄谋勇之臣,然犹不能混一区宇,举江淮、巴蜀之地,以遗宋人。况今谋臣猛将,异于曩时。    第一,祖宗牛叉不?这事连牛叉的祖宗都办不到;    ——且宋人无罪,师出无名。    第二,宋人实在是无辜;    ——加以大起徭役,营中都,建南京,缮治甲兵,调发军旅,赋役烦重,民人怨嗟,此人事之不修也。    第三,国力不逮,人民需要休息;    ——间者昼星见于牛斗,荧惑伏于翼轸。巳岁自刑,害气在扬州,太白未出,进兵者败,此天时不顺也。    第四,天象也不对;    ——舟师水涸,舳舻不继,而江湖岛渚之间,骑士驰射,不可驱逐,此地利不便也。    第五,战场变化,优势兵种变劣势。    综上所述,南伐不可行。    他的意见也算是条分缕析,并列关系确实用得不错;仔细修改一下,把条目重新整理、内容重新编辑一遍,大概还要犀利。当然了,古代的论辩文经常就是这样,定性远多于定量,结论常常先行于证据,并列的未必并列得工整合理,递进的也不一定层次分明。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当时的作者们最追求的是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要的就是咄咄逼人的味道,其它都是细枝末节。祁宰这篇论述,很可以算是其中一篇有代表性的作品。    而在完颜亮听来,这个莫名其妙的“祁五条”先是抬出祖宗吓人,再扯什么宋人无罪,尔后分别以人事、天象和军队战斗力为论据,试图自洽成一个理论体系;再以此全新出炉的“祁宰体系”来彻底证明南伐不可行,岂能不郁闷?    更让完颜亮郁闷的是,从天到地,从地到天,万事万物多么神奇——呃,世间就没有了南伐的道理么?不给君王留一点面子,不给南伐留一点话口,对早已定下的政策突然发难,简直已经有了“这么多客观事实,根本就是真理,谁不服谁也来辩论啊”的味道。你能说他说的就全是错的?不能。可是辩论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在对方挑起的话题上说“对”——挨了这一记窝心脚,完颜亮焉能不怒?    更让完颜亮发怒的是,整篇言论肆意攻击当朝皇帝及朝政——哦,祖宗牛叉,我就弱了?这话你也敢暗示得?此外,什么叫“师出无名”?我想南伐就不能成为一个名头了?还有什么“大起徭役”、“赋役烦重,民人怨嗟”、“人事不修”,你骂谁呢?最烦超自然力那一套玩意儿,你还左一个“太白未出”,右一个“进兵者败”,口口声声“天时不顺”——最后还说我的军队打不了水仗,你怎么知道就打不了?!    “祁宰体系”、“无法认错”、“肆意攻击”,这三大理由已经让完颜亮暴怒不已了。可是,祁宰是干什么来的来着?哦对,给俺的爱妃治病——反了你了,病不去治让娘娘窝着,一个医生,跑这儿专程叫板,想当千古忠臣、想当比干了?    ——好,那就成全你!    怒气已经无法遏制的完颜亮,当即命令将祁宰“戮于市,籍其家产”。而前文我们提到的那位翰林待制綦戬,偏偏正好是祁宰的女婿。如此一份时政奏疏,不是由翰林来递而是由医生来递,完颜亮没法不去猜疑,这东西究竟是谁的主张?问綦戬,綦戬说“实不知也”,一脸的无辜。无辜也没用,照样挨了一顿板子。    由此,祁宰成为了南伐之议中,唯一一个直接因此丧命的人(如前所述,太后之死与此有关,但反对南伐并非直接原因,勾结外臣图谋不轨才是正罪)。    祁宰就这么死掉了。在后世金帝时代,祁宰被树为了道德标兵,受到了重重奖励,表彰他不屈于暴君的勇气。先是被追赠资政大夫(正三品中),发还了被籍没的田宅,尔后在金章宗时代,又将他的儿子由忠勇校尉(正八品上,估计应是受祁宰遗荫)、州酒监公史(品级不详,似为未入流),提升至尚药局都监(正九品);然后在制定功臣谥号时,由李秉钧提名、金章宗批准,将祁宰的谥号定为“忠毅”。而在《金史》中,对祁宰的评价可谓是极高了:    祁宰一医流,独能极谏,其后皆如所言。海陵(完颜亮)戕之,足以成其百世之名耳。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顶了天了。    从道理上讲,祁宰也算是死得其所,终于如被剖心的比干一般,得到了忠烈的美名。但是,即便以古代的忠义观念为标准来衡量,他的作为就是正确的么?    祁宰上疏的本心是什么?现在我们只能往两个极端猜测:或是“出于公心”,为了制止南伐;或是“出于私心”,为了青史留名。猜测他只为了“青史留名”,大概是有点太诛心了,那么我们就从最平实的角度,认为他的动机真是出于公心,试图停止南伐吧;至于私心是不是也想顺便出点名,我们姑且不论。    既然如此,我们恐怕就要问一句,这个动机的结果如何呢?有没有真正停止南伐呢?答案很显然,没有。当然,他不是皇帝,再有什么样的动机也难于改变南伐的计划。但是,我们不妨再问一句,这样犯颜极谏,究竟有没有可能停止南伐呢?    完颜亮的为人,祁宰不可能不知道。对于一位追求完美、“国家大事,皆自我出”的独裁君王来说,是否会允许他人对自己定下的方针任意指手画脚?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在这种已经是基本共识的状态下,祁宰言辞激烈,根本不给皇帝保留一点面子,只是自顾自地、系统性地驳斥南伐计划,是否明智?是否真正有利于停止南伐?答案同样是不言而喻的。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祁宰本人并不是完颜亮征求意见的对象,也不是以议政为职业的官员,而只是一位御医。我们并不是说御医就不能为苍生进言,而是无论如何也先要考虑一下时机和场合对不对吧?叫你给元妃看病,你撇在一边不管,反倒是不管不顾地端出一堆反对南伐的意见,让皇帝如何不怒?关键是,皇帝也是人,当你不管不顾地激怒他以后,他能听进你的意见的概率还会有多大?    进而,你制止南伐的想法,又能有多大的实现机会?    如果祁宰事先没有想到这些问题,那么只能说他比较愚忠;如果事先想到了还要这样去做,把一件本来就很可能失败的事情的失败因素,继续人为地加以扩大,最终使得“停止南伐”变成一件更加不可能的事情,那么他本来的用心,也就很难不让他人怀疑了——你真的只是为了停止南伐么?你真的不是只让自己在青史留名么?    而换个角度看,这样的事情,必定弄得统治者极为难受。毕竟,上谏的人说的都是天下什么什么的那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还不能说他不对,因为这也是你极力鼓吹的。那么,赏他吧,会树立一个什么样的榜样呢?这样的人岂非是会越来越多?不理他吧,朝臣里不懂事的,没准还要共振一下,岂非是平添烦恼?罚他吧,自己没理不说,没准还正中对方下怀,万一人家就是专程来图名的呢?读书人最讲功名,而功名功名,如果没有“功”,那么退一步为了“名”,人们也是要争破头的啊!    因此,对于这样的极谏,统治者一定是非常厌烦的。在史书中,这样的事情简直是数不胜数,某某舍命极谏,皇帝大怒,杀掉,最后如祁宰一般弄个“天下冤之”,然后一切又回归原点,合理化建议依然没人实行。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此“忠臣”实际还起了个反作用,那就是让统治者更加地讨厌反对意见,本来合理的主张变得更加遭忌,从此以身作则地钳制了其余忠良的嘴——由此,上谏人起到的究竟是正作用还是负作用,不是已经一目了然了吗?    平心静气来看,激怒皇帝杀掉自己,也肯定属于典型的陷君于不义的行为:你杀了我,立刻变成昏君;我被你杀,从此感动中国——而这并不是什么高难的定理,任何人都可以想到;因此,若是统治者能够想到这一点,必定更加郁闷:凭什么我就成了风箱里的耗子,任你挤兑呢?因此,完颜亮的暴怒,也确实是一点都不奇怪。    而以完颜亮的特立独行来看,他一向习惯于极端的手段对付臣子,于是,宁可让自己背负暴君的名声,豁出去给你这个忠义之名、给你这个让天下百姓崇敬的机会,也一定不能让你活着讨到任何其它便宜;同时,也以你这具尸体来警告其他可能还潜藏着的蠢蠢欲动的人,从此不要再找我的麻烦!    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祁宰真的是为名而不惜速死、进而走出极谏这招险棋的话,那么他还真是分毫不差地号准了完颜亮的脉。总的来看,要么是愚忠、要么是别有心计的祁宰,虽然提出了正确的意见,仍然是死得一点也不冤。    事情可以有很多种做法,但是,有些道理和原则是共通的。这也就决定了,在任何时代,无论高调可以被拔到多高的地步,祁宰也不会受到当朝者真正的欢迎。    祁宰死了以后,完颜亮立刻召集皇宫中各司局的所有官员到咸德门,公布了杀掉祁宰的事情。以正常的逻辑判断来看,祁宰的罪名很可能并不是反对南伐(如我们前文挨个罗列的那样,并没有第二个人因为反对南伐而直接丧命,甚至因此遭贬斥的也不到一半),而应该是“言所非宜”,也就是乱说不该由他说的话;至于 “贻误病人”之类,大概也能作为副罪顺便捎带上吧。不用说,公布这个消息,当然也是为了以儆效尤。    南伐之议,至此盖棺论定。    就在战车隆隆启动以前,大量的信息已经陆续飞向了南边。    红色警报!            十二、南伐 6:兵信 3      现在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从始至终竭力推动南伐的,确实正是完颜亮自己。有个这个念头,下面连续发生的一些事情,也就并不奇怪了。    正隆三年(1158年)正月,在向自己的大臣宣布着手南伐之前一年,完颜亮居然就已经向宋使公开表明了这个意思。当时,大宋的贺正使(也是皇统和议里规定好的,双方逢春节时互派使节祝贺,称为“贺正旦国信使”,简称“贺正使”)孙道夫完成祝礼,在回宋之前上殿辞行。本来就是个礼节性的事情,可完颜亮非把对方搞出一身冷汗来——他命令时任左宣徽使的敬嗣晖,向孙道夫宣读诏谕:    归白尔帝,事我上国多有不诚,今略举二事。    ——回去告诉你家皇帝,你们对待我们上国大金不够诚心,现在就随便说两件事吧。    尔民有逃入我境者,边吏皆即发还,我民有逃叛入尔境者,有司索之往往托辞不发,一也。    ——你们有些百姓逃入我们境内,我们的边防官员全部立刻予以遣返,而我们的百姓叛逃到你们境内的,我们有关部门进行追索,往往只能得到你们的托词,就是不遣返,这是第一件事。    尔于沿边盗买鞍马,备战阵,二也。    ——你们在边境地区偷偷购买马匹,准备打仗,这是第二件事。    且马待人而后可用,如无其人,得马百万亦奚以为?我亦岂能无备。    ——而且有了马匹,还必须要有人,这些马匹才有用。如果没有相应的人,就算得到一百万马又能干什么呢?我方又怎么能不作防备呢?    且我不取尔国则已,如欲取之,固非难事。    ——何况我不拿下你们大宋也就算了,如果真想拿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完颜亮的这席话,自然是很不客气的。问题是,其中的关键性论据,也就是所谓“招降纳叛”和“盗买鞍马”,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在现在我们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的“招降纳叛”,在当年却是一种很严重的指控,几乎可以被理解为战争行为。    在金宋关系堪称蜜月时,双方在制订友好条约的谈判过程中,金人就反复强调双方不能随意招诱对方人户,收纳叛亡,记载在双方签署的官方文件《誓草》中,就是“两界侧近人户不得交侵,盗贼逃人彼此无令停止,亦不得密切间谍,诱扰边人”。    尔后,简直就像专门考验这条规定一般,原南京留守张觉,据守平州,公开叛变大金。在明知收纳此人是背信弃义的前提下,幻想能够白白获得这块以其它方法无法得到的平州地区的宋徽宗,仍然利令智昏,连续发出密令试图招纳张觉,并许诺给张觉一个节度使的位置。果然,张觉率军归宋,也获得了泰宁军节度使的头衔,并还被允许世袭平州。多次出使大金、很了解金人心理的赵良嗣竭力反对,可最终大宋朝廷还是一口气向张觉发出了泰宁军牌、敕书、诰命等,彻底以官方书面命令的方式,认可了他的叛逃;作为一种鼓励,甚至还“以银绢数万犒军”。    得到张觉叛变消息的大金反应很快,派出了完颜阇母率军讨伐,却先胜后败,最终还是完颜宗望收拾了局面,攻破平州。虽然没有抓获张觉,却意外缴获了几乎所有大宋颁发给张觉的官方文件,从敕书到诰命,甚至还包括宋徽宗的御笔手诏,其中居然有“吾将与汝灭女真”这样的话。    我们都知道,宋徽宗的书画造诣很高,他自创的瘦金体字更是堪称艺术瑰宝;但当金人看到这句笔笔皆是铁划银钩的御笔文字后,恐怕也是睚眦尽裂、怒火难抑了……    毫无疑问,这件事彻底摧毁了金宋本来交好的关系。而在这之后,更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又发生了:在后来大举伐宋之前,完颜宗望听说被击败的张觉逃入位于宋地的燕京,便向大宋索要。大宋起初回复说“我们不知道”,而在对方的巨大军政压力下,后来又不得不交出人来——已经够尴尬了吧?可是谁能想到,到这时候了大宋居然还在耍小聪明,交给金人的不是张觉,而是一个貌似张觉的死人!    结果,最让大宋难堪的事情发生了:金人不仅识破“此非(张)觉也,实系某人”,而且直接点名说“(张)觉自藏于王宣抚(即王安中)仗库”,其情报之准实在令人汗颜。由此,金军放出狠话,“若不与我,则举兵自取之”。话说到这个份上,在金人面前已经彻底没了面子、没了信用的宋徽宗,只好密令王安中杀掉张觉(插一句:张觉发现自己成了牺牲品,破口大骂宋人,也算加速了这个过程),尔后将张觉的脑袋交给金人,才算最后了帐。    饶是如此,“张觉叛金”一事最终还是成为了震怒的金太宗决意伐宋的直接原因。是啊,谁能与一个不仅公然背信弃义,而且竟然暗自勾结叛徒准备灭亡自己的统治者、与他的政权继续友好共存下去呢?    张觉的问题已经相当严重,可细数起来,大宋对大金“招降纳叛”的对象,却也远非张觉一人。问题是,大宋每次招纳,每次还都无力维护这些叛徒,结果每次面对交涉时都得低三下四地赔罪,最终,每次也仍然要老实地向金人交还叛徒——最让人郁闷的是,到了下回大宋还是不长记性,继续图谋招纳——今天的我们,简直都无法理解当时的宋帝和朝廷,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甚至在整个北宋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终末期,宋徽宗还试图打算招纳已经被金兵追杀的辽天祚帝,说“招来之,今又藏匿,我必要之”,也不知道要来以后干什么用,莫非是养个皇帝型宠物?唉,彻底服了……    因为招降纳叛,金宋反目成仇;因为招降纳叛和其它一些因素,金军大举伐宋,导致了北宋的灭亡。也因此,“招降纳叛”成为后来金宋关系中一个极为敏感的事项,说对方“招降纳叛”,那真是离战争指控不远了。    那么,现在完颜亮指责南宋招降纳叛,是不是确有其事呢?    ——完全是在栽赃。    事实上,由于张觉事件,直接导致金宋交恶、尔后使得北宋灭亡,这个深刻的教训一直为南宋所谨记。在金熙宗时期,金宋终于达成皇统和议,南宋更是分外珍惜这个好不容易才到来的和平,对于向来敏感的“招降纳叛”,宋高宗赵构不仅不敢主动为之,相反多次告诫地方官们“毋纳北人”——不是不想收留,实在是不敢哪!前车之鉴不远,南宋又怎么有胆量做这事呢?至于一些金人逃亡而未被遣返,倒很可能真是跑没影了一时抓不回来,完颜亮把这个也怪罪到宋朝官方政策上,确实是在故意冤枉人了。    那么,“盗买鞍马”呢?    ——也是在栽赃。    不错,与宋军先后对阵的辽军、西夏军、金军、蒙军,都善于使用骑兵作为主要突击力量。反观有宋一代,军马数量一直是个大问题,而其中的战马,更是始终稀缺,甚至远远无法达到使骑兵部队满编的程度。在这么个基础上,宋人如果试图备战,当然要大量购买马匹,否则肯定无法抗衡拥有强悍骑兵的金军。    问题是,宋人备战了么?    根本没有。    我们刚刚说过,皇统和议以后,南宋非常珍视这个来之不易的和平,完全没有主动攻击金的想法。而“边境有宋人买马”这样的事,确实发生过,但因此便直接将其认定为官方行为也很勉强,毕竟当时还有不少商人在做这个生意,以便通过边贸赚取更大利益。    这么看来,完颜亮专门提出“招降纳叛”、“盗买鞍马”,实在就是为自己的南伐现找借口。而宋使当然也明白,这两个突如其来的指控,其严重程度非同一般。说孙道夫吓出一身冷汗,恐怕都是轻的。    不过,既然打算南伐,完颜亮又为什么事先要向宋使透风呢?难道觉得这个事情不用保密?也说不通啊,毕竟,这时候还没有真正开始备战呢。    其实,完颜亮此举,就是为制造战争提前埋下伏笔,日后需要的时候,就可以拿出这个本来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作为“历史上我们早就提出过,而你们……”的论据;  其次,非要将这两个问题上纲上线地看,确实也都是有风可捕、有影可捉的现象;  第三,它们都出于民间自发,官方其实是难以实际控制的,因而无论对方再怎么努力,也很难彻底杜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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