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2

阿瞒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随他躲藏的这个人差不多二十岁的年纪,一张宽额大脸,两只眼睛透着一抹感伤。  “你是逃犯吗?”阿瞒眨么着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不是!”  “那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那人犹豫了片刻,拄着剑低声答道:“我叫何颙。”  “我听爹爹提起过你,你是太学生何伯求,名气可大了!”  何颙苦笑一声:“名气何用?如今我已成了待罪之人。”  “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宦官劫持了皇上和太后,假传诏命诛杀大将军窦武,北军五营的官兵全出动了。陈太傅带着我们八十多个太学生杀入宫中想要解救皇上,不想被王甫那阉贼带兵劫杀。”何颙说着说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一共八十多人啊……大家都死了!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老太傅都七十岁了,竟被那帮阉人毒打致死……”  阿瞒也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看见这么一个七尺高的汉子涕泪纵横,心里也怪难受的:“你别哭!当初我娘去世的时候我也哭了,但是时间一长也就过去了。爹爹说过,凡事还得向前看。”  何颙似乎真被他这几句话劝住了,擦了擦眼泪:“总有一天我要报仇,要把阉贼刀刀斩尽刃刃诛绝!”说着他又爬上了柴堆。  “等等!你要去哪儿?”  “我得赶紧逃出洛阳城。”  “你一身血迹,肯定会引人注意的。暂且留一步……”说着阿瞒便跑向柴房了。  何颙一愣,自己真是急糊涂了,还不及一个小孩考虑得周全。转眼间就见阿瞒捧着一件仆人的破衣服跑了回来:“快把这个换上。”  穿下人的衣服逃跑,这真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好办法。何颙连忙脱下血衣,三两下就换好了破衣服。  “你倒是把帽子除了呀!”  “君子死不免冠,这可不能摘。”  “你跟我弟弟一样,也是个书呆子!”阿瞒呵呵笑了,“你口口声声要给你朋友报仇,可要是连命都没有了,还给谁报仇呀?”  何颙叹了口气:“唉……我自负甚高,想不到危难临头尚不及一个孩子。”说着除下了头戴的皮弁。  “哎呀!”阿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骠骑大将军”丢了,咧开嗓子,“我的骠骑大将军呀……我拿什么去斗车骑大将军呀……呜呜……”这可把何颙弄蒙了,这孩子刚才还指挥若定劝慰自己,这会儿他倒哭起来了。而且什么骠骑大将军、车骑大将军的,这孩子怎么还哭出两位一品大员来了呢?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的斗鸡丢啦!”阿瞒捶打着他的肩膀,“我的骠骑大将军可是从来没斗输过的鸡呀!”  何颙这才明白:“不妨事的,这个送你了。”说着从腰上解下佩剑交到阿瞒手上。  阿瞒拔出剑来一看,这家伙青铜打造,边刃锋利,在月光之下幽幽泛着青绿色的光芒,父亲和叔父也有不少佩剑,竟没有一把比这个漂亮,一定是价值不菲。阿瞒忙止住了悲声:“你没有剑怎么行?”  “我现在一身下人打扮,带着这剑只会更惹眼。宝剑赠义士,你今天救我一命,这剑就送你了。”说着,何颙已经爬上了墙头,又回过头来,“小恩公,我倒孟浪了,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呢。”  “我叫曹操。”  “我看这府邸殷实宽阔,想必也是官宦之家,能否告知令尊官居何职吗?”  阿瞒呵呵一笑:“我爹是司隶校尉。”  “曹嵩!?”何颙仿佛被锥子刺了一下,木讷了好久,竟骑在墙上仰天大笑起来,“你是曹巨高的儿子?哈哈哈……你竟然会是曹嵩的儿子!哈哈……天意!这真是天意……”说着他身形一晃,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家族异类】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窦武因为宦官政变而被逼自杀。他的心腹党羽被斩尽杀绝,那些被他破格提拔的忠良之士也纷纷锒铛入狱,刚刚摆脱囹圄的党人又重新被禁锢起来。七十岁高龄的老太傅陈蕃被宦官毒打致死,皇宫中太学生和羽林兵的尸体堆成了山,汩汩的鲜血把大地都染成了红色。  曹嵩的族弟曹炽,官拜长水营司马,亲自参与了行动。待将窦武、陈蕃余党全部诛杀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曹炽忙中偷闲,得空便往兄长府中探望。  一进府门,就见阿瞒直挺挺跪在当院中。这小子淘气惹祸罚跪是常有的事儿。  “你又怎么了?”  “孩儿昨夜私自跑出去玩了。”阿瞒耷拉着小脑袋。  “你还真有出息,昨夜兵荒马乱的,亏你有胆子!”曹炽摸摸他的头,“怎么样?你那些鬼主意都哪儿去了?接着跟你爹装抽风呀!”  “用得太多,不灵了。”阿瞒小嘴一撅。  曹炽抿嘴一笑,低头道:“起来吧!今日咱家中有喜,免了你的家法!玩去吧!”  “不准饶他!”曹嵩披着衣服拿着一口剑走了出来,冷冷道:“平日骄纵惯了,什么事儿都敢干!昨儿要是叫官兵伤了,我可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娘?”  “兄长不必动肝火,窦武这一死,咱们兄弟又要交好运了。”  “窦武的余党可斩尽杀绝了?”  “该杀的不该杀的全杀了,窦府上下鸡犬未留。太后也已经软禁起来了,现在一切都是王甫、曹节说的算。昨天我带兵去的司徒府,胡广老儿看见我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我说‘您老是老好人,没有您老的事儿,麻烦您给窦武、陈蕃定个罪。’他拿起笔来手都哆嗦了。”曹炽说着说着笑了,“等完了事,他说我平叛有功,要给我官升一级,我要当长水校尉了!”  “你还真是有福气,又逞威风又升官的。”曹嵩酸溜溜道。  “兄长不要急,您临危献策,王甫绝亏待不了您!”  “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欢……”曹嵩叹了口气,“陈太傅这些人何必要与宦官为敌呢?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岂能得此下场?咱们恐怕又要遭人唾骂了。”  “这年月谁挨骂谁过好日子。”曹炽见他无病呻吟,笑道:“兄长何必想这么多,这种你死我活的事哪朝哪代少了?你只管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将来阿瞒他们还指着你发迹呢!”  “呸!指望这小畜生发迹,等太阳打西边出来吧!”曹嵩又想起了阿瞒的事儿,“你看看,兵荒马乱往外跑,还捡回一把剑来,多危险呐!想起来我都后怕。”说着把剑交到曹炽手里。  曹炽只瞅了一眼便惊呆了:“这、这是……青釭剑!”  “你认得?”  “何颙的佩剑……当年何颙为朋友虞伟高报杀父之仇,手刃贼子用的就是这把剑。这把剑还背着昨晚好几条人命呢!”  “什么?”曹嵩脸都吓白了,“何伯求的佩剑……”  曹炽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昨夜……追杀太学生,唯独跑了何颙。有百姓传言,他乔装逃出洛阳城了……”  霎时间,一种恐怖的气氛萦绕在兄弟之间。曹嵩一把抓住阿瞒的衣领:“这把剑究竟是哪儿来的?”  “我……我昨晚在外面捡的。”  “胡说!”曹炽一声断喝,“这么名贵的青釭剑怎么会随便捡到?我怎么就捡不到呢?”  “那是您没赶上,我赶上我就捡到了。”  “少贫嘴!你说实话!”曹嵩的大巴掌已经举起来。  爹爹和叔父四只眼睛恶狠狠盯着阿瞒,他心头泛起一阵寒意,再也不能隐瞒,就跪在那里将昨夜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没想到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就挨了父亲一巴掌。  阿瞒从生下来到今天虽然淘气惹祸,但从来没挨过打。他噙着泪、捂着脸,哆嗦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怎么也想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小畜生!因你一人险些害死全家!”曹嵩不依不饶,抡起大巴掌还要打。  “算啦!算啦!”曹炽拉住他,“孩子小,哪儿懂得这些事儿。”  “我没错!”阿瞒也不知从哪儿鼓起了勇气,冲着父亲嚷道,“何伯求他不是坏人!弟弟常说‘见义不为无勇也’,我怎么就不能帮他?宦官把他的朋友都杀光啦,八十多个人呀,七十岁的老头都活活打死,他们才是坏人呢!”  阿瞒发现,随着这声歇斯底里的喊叫,爹爹的目光改变了,再不是那个和蔼的眼神,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失望、一种怜悯,一种看待异类的眼神!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比挨打更难受、更虐心。  “好好好,你真有出息。”曹嵩嘟嘟囔囔道,“叫那些人把宦官杀了,把咱们一家老小都逼死就趁了你的愿了。都怪我管教不严,一直就纵容你……你不要在这里碍我的眼了,你给我还乡,明天就走!回去叫老七好好管教你!永远不准再进京来!”说罢瞧都不再瞧他一眼,气哼哼转身去了。  “二叔!我爹不要我啦,您给侄儿求求情呀!”阿瞒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一把抱住曹炽的大腿。曹炽摇摇头,扳开他的手,把青釭剑又塞回到他的怀里:“虎毒不食子,你爹怎么会不要你呢?他是恨你不知改悔,你回到家乡跟着你七叔好好念书,不要再招惹是非了。你爹会让你回来的。傻小子,你好自为之吧!”  阿瞒瞧着叔父远去的背影,怎么也想不明白:你们都怎么了,我究竟哪里做错了啊?  第二章 曹操被父亲轰回老家  【重修孝道】  曹氏的家乡在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令族人颇为自豪的是,在他们族里曾经出现过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汉丞相曹参。但自汉高祖时代之后,曹氏便逐渐走向没落,直到阿瞒的爷爷大宦官曹腾崛起,才使这个江河日下的家族又有了生机。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曹腾的子侄一辈许多人都跻身仕途,大到位列九卿,小到衙役书吏。也正因为如此,与宦官势力保持一致成了曹家人坚守的信条。  阿瞒本是出生在谯县老家的,但是屈指算来在这里度过的岁月却不多。只因母亲邹氏早丧,阿瞒兄弟一直跟随父亲在洛阳生活。汉都洛阳无疑是那个时代最繁华的地方,阿瞒也在那里找到了快乐。但如今不同了,他在政变之夜偷偷帮助太学生何颙。这种对家族的背叛是不能原谅的,于是阿瞒被遣送回乡,从蜜罐子中捞出来扔进了冰窖里。因为是曹腾的唯一养子,曹嵩这一支的人口很少,基本上家眷又都在洛阳安置,所以谯县的宅院、地产实际上只有一帮老仆人照管。阿瞒年纪还小,就被送到了本家兄弟曹胤的家里。  第一眼瞅见这位素未谋面的本家七叔时,阿瞒就觉得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了。曹胤的年龄不太大,还不到三十岁,是曹嵩一辈兄弟中年龄最小的。但是他性格拘谨苛刻,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子严厉和傲气。特别是那张白净的容长脸,极少有笑模样。  环境改变了,生活也就不一样了。过去在洛阳那种大少爷的态势没有了,短了一帮家奴小厮的萦绕,再不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劳烦。可曹胤却还是处处挑他的毛病,连吃顿饭都得挨半天训,什么吃饭时不能说话、不能掉饭粒、不能吃出声来、不能左顾右盼……一动一静、一走一立,都要规规矩矩从头学起。  最要命的就是念书。阿瞒不像弟弟德儿那样敏而好学,他生来最讨厌接触书卷,十二岁了连一卷《论语》都没念下来,每读上两三行就困意大发,上下眼皮发黏。如今却也不敢了,曹胤手里拿着戒尺在他面前踱来踱去,只要稍有松懈就会打下来。  “阿瞒,你游手好闲惯了,功课都耽误了。要知道时不我待,现在必须从头开始学起。”曹胤说着晃了晃手中的竹简,“你背着长辈私交罪人,事后又顶撞父亲、叔父,是为大不孝,那我就要你从最基本的《孝经》学起。”  阿瞒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别扭,在他看来何颙不是罪人,遇事讲理不算顶撞,而《孝经》更是小孩子开蒙的书,自己虽然不爱学习,但也早就马马虎虎看过了。  曹胤瞧出他眼里有一丝不屑,把戒尺在阿瞒案前敲了敲,冷森森道:“你自以为读懂《孝经》了?嫌我讲的书浅了是不是?那好,你把书里孔子说的第一句话背给我听听。”  阿瞒傻了眼,低头思索了好半天才磕磕巴巴答道:“夫孝,德之……之本也,教之……之所由……所由生也……”  “哼!不对!”曹胤冷笑一声,“才一句话就糊里糊涂背成这样,可见你根本没用心读过书,还有脸耻笑《孝经》肤浅?”说罢他抓起阿瞒的手,抬起戒尺啪啪啪就是三下。任阿瞒在那里龇牙咧嘴,接着讲道:“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这才是孔子说的第一句话。你记住没有?”  “哦。”阿瞒搓着手敷衍道。  “那么我问你,孔子所说的至德要道是什么吗?汝知之乎?”  “就是孝。”阿瞒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孝经》讲的至德自然是孝道。  曹胤却冷笑一声,摇摇头道:“你不知道!你如果知道孝道就不会顶撞你爹爹,就不会被他打发到这里来。所以你必须好好给我读书,学学什么才是真正的孝。”  “不对,你强词夺理!我没有不孝,救人怎么能算错事?”  曹胤没想到侄子会这么嘴硬,竟然会说自己强词夺理,到今天还争辩这件事情,他气哼哼道:“你没错,难道是你爹错了?身为儿子动不动言父之过,本身就是不晓事理。今天的书不要念了,给我跪到一边好好反省去!”  阿瞒瞥了他一眼,知道再怎么辩解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得起身出门,跪到了院子当中。  火辣辣的太阳是何等煎熬人,阿瞒就这么顶着日头憋着一肚子的郁闷直挺挺跪在那里,摆弄着肋下的青釭剑:宝剑呀宝剑,全族的人眼睛都瞎了,只有你才知道我的心,只有你才明白是非善恶……  “不准乱动!”曹胤断喝一声走到他身前,“把剑摘下来给我!”  阿瞒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摘下来!”  阿瞒抬头看看他,眼睛里充满了怒火,这个毫无感情的叔叔竟然要夺走他的剑,连最后一点儿安慰都不给他。  “你摘不摘?”曹胤提高了声音。  “不摘!”阿瞒咬紧牙关索性站了起来,“我凭什么听你的……”  还没等他说完,戒尺已经打在了脸上,一条红印子霎时出现在白净的脸上。阿瞒感到的不是疼,而是一阵茫然,就听到曹胤嚷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到头来只会丢人现眼败坏门风。”  凭什么断言我就会败坏门庭?这句话可真触了阿瞒的伤心处。莫看他小小年纪,火气却不逊成人,一伸手把青釭剑拔了出来,不由分说朝着七叔的胸口便刺!曹胤做梦也想不到,年仅十二岁的族侄竟会对自己兵戎相见,还在侃侃教训着孩子,猛然间青光一闪剑锋迎面而来,他身子一歪慌忙闪过。阿瞒不饶,又是一剑。曹胤已经是一个踉跄,实在躲不过这第二遭了,匆忙攥住那柄剑身,立时间手被割破,鲜血跟着涌出,伤口疼得一阵阵直跳。但是他不敢松手,牢牢抓住那柄剑,只是喝问道:“大胆!你要干什么?”  阿瞒被这一声断喝唤醒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他哆哆嗦嗦松开手,把剑鞘一扔,慌里慌张就往外跑。任曹胤在后面扯着嗓子呼唤,他理也不理冲出院门,一猛子跑了下去。  已经顾不得东西南北,他一直这样失魂落魄地跑下去,穿过乡间的小路,扎进无尽的田野,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跑啊跑,玩命地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再也迈不开步子了,才缓缓停了下来。刺眼的骄阳挂在苍穹之上,将大地炙烤得焦烫,把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热气之中。阿瞒汗流浃背喘着粗气,蹲在那里只觉得天旋地转,心中却是一阵阵茫然。父亲不要他了,如今又刺伤了七叔,还能跑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容身之所,谁还能听到自己的倾诉呢?  恍恍惚惚间,阿瞒看到了自家的坟地。  娘!  阿瞒想到了娘亲,只有在梦里才会来安慰他陪伴他的娘亲。他踉踉跄跄跑进坟地,一头扑在邹氏夫人的坟前。  “娘!孩儿来了……我好想您啊娘……爹爹不要孩儿了……所有人都不要孩儿了……您看看我呀……呜呜呜……”这个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曹家小子终于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凄惨、那么肝肠寸断。  他抱着母亲的坟头,倾诉着自己的痛苦,似乎想要用尽力气把坟头推开。仿佛推开这座冰冷无情的土丘,就能投入母亲的怀抱……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都只是一厢情愿,谁又能听到他的心声呢?  不知不觉间,阴沉沉的乌云渐渐遮掩了烈日,轰隆隆一声炸雷,冰冷的滂沱大雨倾泻下来,无情地打在阿瞒身上。他哭得昏天黑地,累得精疲力竭,就昏昏沉沉趴在坟丘上睡去,被雨水打醒就接着哭。  迷迷糊糊哭一阵睡一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哭到眼泪流干,再也哭不出来了,他才明白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他的现状,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他无可奈何爬起来,衣襟早已经淋透了,发髻也湿漉漉披散在肩上,浑身上下都是污泥。这就是那位骄纵受宠的曹家少爷,如今脏兮兮湿淋淋就像一条落水狗!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阿瞒抬起红肿的眼睛,这才发现曹胤正孤零零站在坟圈外面。他脸色苍白,没有穿蓑衣,身上也已经湿透,双手都裹着布,渗出斑斑血迹。阿瞒怵生生望了他一会儿,起身还要跑,却脚底一滑栽倒在地。曹胤缓缓来到他跟前,却没有再打他,伸过血淋淋的手把他搀扶起来:“傻小子!你真是固执。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即便你做的都对,他都屈了你,那你低头向你爹认个错又能如何呀?有多少人就是因为固执而遭难的呀!你若是当时肯说一句软话,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阿瞒长出了一口气,他总算肯承认自己没有做错了。  “宁死当官的爹,不死叫花子娘。孩儿啊孩儿,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若是无情无知之人,你爹岂肯把你托付于我?你要是肯读书勤学,叔叔我又怎么舍得打你?”曹胤叹了口气,摩挲着阿瞒的头,“以后要听话,好好念书,做出个样儿来给你爹好好瞧瞧!”不知为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对阿瞒的父亲流露出一丝不满。  阿瞒见他语音柔和,与半日前判若两人,不禁生出愧疚之意,抓住曹胤裹着伤口的手:“七叔……我错了……您的手没关系吧?”  “好厉害的宝剑,恐怕半月之内提不起笔来了。”曹胤无奈地苦笑一声,也不待阿瞒再说什么道歉话,便拉住他的小手,“走!咱们回家去,被雨淋了,让你婶子给咱们煮热汤喝。”  叔侄二人就这样大手牵小手,在雨中蹒跚而去……  【孩童械斗】  孩子难免一时执拗,不过都是好了伤疤便忘了疼的。  阿瞒虽然与七叔在感情上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但是曹胤对侄子的要求却是愈加严格了。天下的孩子皆是贪玩的,更何况他从前放纵惯了的。曹胤自那次事情之后便不忍心再打他了。每当阿瞒将书背得驴唇不对马嘴的时候,曹胤气得把戒尺在空中举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来,比划半天还是下不了手,万般无奈最后只得来一句:“院里罚跪去!”  曹胤不忍再打,所以就罚跪。而这罚跪偏偏是阿瞒最不在乎的事情。从前在洛阳,只要犯了错误父亲便叫他跪在当院里反省。阿瞒从小惹的大祸小祸足有一箩筐,罚跪也就成了家常便饭,最频繁的时候一天能罚四次,跪下没一会儿的工夫想个法子哄父亲一笑就又起来,没事儿一般继续我行我素。如今曹胤罚他是为了让他用心念书,阿瞒却是抱着竹简跪在那儿装模作样,看似摇头晃脑读得津津有味,其实心思早跑到夜郎国去了。  这一日午后,阿瞒又被罚跪了,依旧是抱着书在院里出工不出力地耗时辰。这副德行,曹胤俩月来见得多了,也懒得与他置气了,干脆卧在书房里小憩,看谁耗得过谁。阿瞒原指望跪一小会儿,寻个机会逗七叔一乐就起来了。可是将近半个时辰了都没有动静,抻着脖子往堂屋里瞅,才发现七叔睡着了,便也松了口气,坐在地上歇着。百无聊赖之际,越坐越困,眼皮一阵阵发黏,索性把书简往边上一扔,歪在墙角阴凉下迷迷糊糊也打了盹。  就在他似睡非睡之时,只感到脑门上一疼。阿瞒一惊,料是七叔动戒尺了,睁眼却见身边无人,一颗小石子兀自在地上打着转。再瞧,一个胖乎乎的孩子正扒在对面的院墙上朝他吹口哨呢。阿瞒认得,是曹炽的儿子,本家兄弟曹仁。  “嘿!你过来呀!”  阿瞒见他开嚷,忙抹脖子示意他放低声音,蹑手蹑脚蹿到墙根下面,压低声音道:“你别叫,七叔睡着了。”  “找你有事儿!快跟我走。”曹仁扒着墙头。  “什么事儿?”  “军国大事。”曹仁一脸煞有介事的模样。  “我这儿罚跪呢,离不开。要是跟你出去,又要挨打了,你先回家,一会儿我找你去就是了。”  “没工夫跟你废嘴皮子了,快跟我走吧。夏侯家那帮崽子们要抢咱的那块宝地,有道是打架亲兄弟,你也算一个,不去可不行!”  “原来是叫我去助拳呀?”阿瞒白了他一眼,“这种事儿想起我来了。我跟他们又不熟,还是不去了。”  “别废话了,快点儿吧!恐怕都已经动手了。”言罢也不由阿瞒分说拉着他的膀子就往墙上拽,“你再不走,我可大声喊了。”阿瞒没办法,不好惊动七叔,只得随他翻过墙,踉踉跄跄跟着他奔跑着去了。  曹仁所说的“宝地”其实就是他家院子西面的一个小土坡,隔一条小河则是夏侯家的田产,开荒太麻烦、房子又盖不下,所以那个土坡实际上是一块两家都不管的荒地。只因为坡上有三棵古槐,孩子们总喜欢攀到树上玩,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曹家小子们的地盘。可如今,河对岸夏侯家的孩子们却要杀过来了。  阿瞒随着曹仁跑到地方一看,可真热闹:大的十三四,小的七八岁,族里各家各户的孩子全来了,手里还拿着石头、木棍、顶门杠,一个个守着土坡满脸严肃。再往河那边看,夏侯家的兄弟们也都到了,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眼瞅着已然是“两阵对圆”,一场“大仗”一触即发了。  夏侯家的孩子以夏侯渊、夏侯廉为首。那夏侯渊虽不过十一岁,却高人一头、乍人一背,从小在外面厮混玩耍,晒得黑黝黝的,在人堆里一站,特别显眼。夏侯廉却是最矮的,莫看年纪小,嘴上可不饶人,在河那边扯着嗓子大呼小叫:“你们说是你家的地,你开口叫那大槐树,看它可会应你?我还说是我们家地呢!反正土坡那一片荒着又没有地契,谁能占到就算谁的。你们曹家小子马上退出去,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河这边的孩子要数曹洪这小子最不省事了。他父亲早丧,原是跟着伯父曹鼎一处生活。曹鼎本性粗疏,对曹洪不加管教,后来又到扬州为官,这小子也就没人管教放了羊。他听夏侯廉这么说,怎肯罢休,开口便骂道:“滚你娘个蛋!小爷我从落草就在这儿玩,有尿都撒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这早已经算是我曹家的啦!你小王八羔子要是有种,过来咱俩单比划,看看谁的胳膊根子粗!”说着还把小拳头一举。他俩这么一嚷,两边的孩子都跟着起哄,到后来就变成隔河对骂了。  阿瞒是主张息事宁人的,听这些乡下孩子满口爹娘祖奶奶的胡喊滥叫,实在觉得不像话。有意请夏侯家的孩子们过来,今后大伙一起玩。可是他才回乡几天,曹家孩子们都以曹仁、曹洪为首,谁肯听他插嘴讲话。两边的孩子越骂越僵,到最后夏侯渊放开嗓门一声断喝:“别废话啦!拌嘴算什么本事?不管是谁家的地,反正我们要了,不服气咱们就动手!”  莫看嚷得厉害,真说到打架曹家孩子们还是不成,多少有点儿怯阵,都不置可否眼望曹仁。曹仁咬牙道:“呸!大丈夫能死阵前不死阵后,宁叫打死不能叫他们吓死。”  “对!”曹洪接过话头,“咱们的地方凭什么让给这帮小王八羔子?跟我上!打他娘的!”  这一嗓子可惹了祸,霎时间小河两岸就开了锅,什么杀七个、宰八个、门后戳九十九个的一通乱嚷,哪个叫石头、瓦块、枣木棍,形形色色的“兵刃”举起来就往前冲。有的抡着棒子不问青红只管打,有的专捡平日看着不顺眼的单练,有的窜来窜去找便宜专打太平拳,有的见势不好想退却绊一个跟头。刚开始还有模有样,后来就全滚到了河里,挤挤插插的人堆里有家伙也不管用,全都撒了手,使绊子的使绊子,背口袋的背口袋,用嘴咬的用嘴咬。河里石头本来就滑,这群孩子你揪着我,我拽着他,稀里哗啦翻一倒就是一大片,也顾不得滚了一身泥、呛了几口水,勉强爬起来接着瞎比划。  毕竟曹氏是官宦人家,子弟里有小一半是念书的,自比不了夏侯家是庄户出身,工夫一长就渐渐招架不住了。夏侯家的孩子则越打越来精神,尤其是夏侯渊,横冲直闯挥着小锤子般的拳头,挨上就是一溜跟头。不多时曹家孩子大多被赶上东岸,只剩下曹仁、曹洪几个还在河里翻腾。  最后曹仁见大伙都打散了,只得带着“残兵败将”狼狈不堪地逃上岸来。夏侯廉自鸣得意,第一个蹿到大槐树上:“我们赢啦!以后这块地方是我们夏侯家的啦!曹家小子,以后不准你们再来!”  曹家孩子们扫眉吊眼、垂头丧气、拖泥带水地又聚拢起来,有的额头青肿、有的衣服扯破了、有的滚了一身泥、真有年纪小眼窝浅的一个劲抹眼泪。曹洪还不服不忿的:“你们这帮废物,怎么都不肯卖力气呢?照这样下去,他们这帮小王八羔子还不得跑到咱墙根底下撒尿?这还了得!”  “还没出力,我揍倒了俩!”  “他们仨人打我一个呀……”  “我牙都打活动了。”  “我腮帮子都打肿了。”  “过了今儿还有明儿呢,咱们走着瞧……”  众孩童歪歪唧唧正抱怨着,却见阿瞒站在一旁捂着嘴乐,衣服干干净净连道褶子都没有。  曹洪憋着一肚子火正没处撒,瞧他如此嘲笑,抢步上前喝问道:“阿瞒你还笑,方才你跑哪儿去了?”  “我在树后面蹲着呢。”阿瞒笑呵呵道。  “你……”曹洪挥起拳头就要打。曹仁一把就拦住了,他是有心眼的,阿瞒是曹家顶梁柱曹腾的长孙,而且他爹曹嵩是养子,所以这里面有三分客情:“洪儿,不准跟哥哥动手,有能耐跟夏侯渊玩命去,别在这儿窝里斗……阿瞒,叫我怎么说你好呀?论岁数你比我们都大,论见识你比我们都多。虽说咱不是一块儿光屁股长起来的,那你也不能看着兄弟们挨揍呀?哪怕你伸过一拳踢过一腿也不算白了咱们兄弟呀。”  “为了一块地,值得这么闹吗?”  曹仁却一脸认真:“一块荒地虽算不了什么,可咱家多少辈的人却是攀在大槐树上玩大的!你爹不也一样吗?这要是叫夏侯家的小子们抢去了,咱还有脸吗?”  阿瞒一怔,他可没想到这小小的玩耍之地还有这么大的意义。  “阿瞒,你要是有种,明儿带着兄弟们把他们臭揍一顿,咱把地盘抢回来!”曹洪又扯开了嗓门。  哪知阿瞒不气不恼晃悠着小脑袋道:“你看那夏侯渊人高马大的,胳膊大腿比我们粗好几圈,能打得过吗?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是不去做的。”  “软骨头,呸!”曹洪狠狠白了他一眼。  阿瞒却笑道:“有力使力,无力咱们使智。你们别着急,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一定想出办法把这块地方再夺回来。”说罢丢下面面相觑的兄弟们,赶忙往家跑。  可是紧赶慢赶还是迟了,曹胤早就醒了,攥着戒尺正溜溜达达在院门口等他呢。夏侯兄弟那顿打他藏了,可眼前七叔这顿打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阿瞒只好腆着脸蹭到曹胤跟前,嘴里故意转移话题:“七叔,您醒了……我瞧您睡着了,应该给您披件衣服的,仁儿来找我,一着急就给忘啦!”  “少废话,大热天披的什么衣裳?”说罢抓住阿瞒的手就打。  他每打一下,阿瞒就叫一声,越叫声音越大,最可气的是他还要叫出上下句高矮音:“哎呦……啊……哎哟……啊……哎呦……”  “你这是什么毛病呀?不准叫!”曹胤也觉得可笑,不知不觉气已然消了一半,只强板着脸。  “您打得侄儿疼,侄儿能不叫吗?”  “疼也不许叫。”  “您这么下手就不心疼侄儿吗?您要是把侄儿打坏了,可怎么跟我爹爹交代呀?”  “少跟我贫嘴呱舌!”曹胤没滋没味又打了两下,瞧阿瞒嬉皮笑脸的打也不管用,遂将戒尺一扔,“去去去!别在这儿碍我的眼,回屋念书去。”  阿瞒如逢大赦,蹦蹦跳跳便进了院,拿起书简来不过依旧是摆样子,满脑子都是石头、棒子、枣木棍。心不在焉耗到吃饭,糊里糊涂扒拉了几口便到自己房里一躺,寻思着抢回地盘的事儿。有力使力无力使智,说起来简单,可究竟该怎么办呢?  曹胤看出这小子有心事,若是平日,吃过了晚饭早不知跑到哪里钻沙去了。待闲暇无事来到他榻前:“小鬼,你又想什么呢?”  “没什么……”阿瞒翻过身来,他们一干兄弟打架的事情,怎么能跟大人说呢?盘算了一会儿,才低着脑袋问道,“七叔,您懂得怎么打仗吗?”  “打仗?”曹胤有些诧异,“我又没上过战场,不过可以读读兵法,《三略》、《六韬》、《司马法》,孙武子的十三篇。”  兵法!阿瞒眼睛一亮,坐了起来:“七叔,您有兵法书吗?”  “我书房里有一套孙武子十三篇。”  “给我看看吧。”阿瞒憨笑道。  “不给!”曹胤是何等聪慧之人,料他出去半日,这会儿又无缘无故要兵法看,必是有藏着掖着的事儿,冷笑道:“你午后跟曹仁上哪儿去了?”  “没去哪儿,就是玩了一会儿。”  “跟人打架了?”  阿瞒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问道:“兵法里面有没有说,如果自己的人打不过人家应该怎么办呢?”  曹胤打定主意,故意卖弄关子:“天时,地利,人和,这些兵法里面都有,用心学就会懂,以弱胜强又岂是难事?”  “那您给侄儿看看吧。”  “那可不行!兵法这类的书我是从不给别人看的,除非……”曹胤眼珠一转。  “除非什么?”  “除非你先把我教你的书学好,我就给你看。”  阿瞒的眼睛都红了:“七叔,您不对!您这是要挟。”  “随你怎么说,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曹胤心中窃笑,总算是攥到了阿瞒的小尾巴,装作一本正经道,“你连《论语》都背不熟,哪里有资格看兵法?那可是凶险之书,可导人学好,也可诱人学坏,这么给你看可不行。再说谁知道你学那些东西要干什么,要是就为了打架我可不能给你看。”  阿瞒赶忙换了一张笑脸:“七叔,侄儿从明天起好好念书,您就先给侄儿看看吧。”  “想都不要想!”曹胤踱到门口扭头又重复了一遍,“除非你先把我教你的书学好。”说完便走了。  阿瞒知道再求他也没有用,于是灵机一动,躺下来合了眼假寐。他装模作样还时不时发出点儿鼾声,任外面有什么响动也不理,让家里人都以为他睡着了。就这样耗了将近两个时辰。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天色大黑、院子里再没有丝毫动静了,他才爬起来寻了一盏油灯,蹑手蹑脚奔了七叔的书房。他想这会儿七叔一定也睡下了,趁着书房没人把孙武子十三篇偷过来看。哪知刚把门推开条缝,瞧屋里漆黑一片还没来得及迈腿,就感到后脑勺被人拍了一巴掌。  “小子,睡醒了?”  “七叔,您还没歇着?”阿瞒憨皮赖脸道。  “我歇着好让你来偷书?”曹胤笑嘻嘻道,“你这点儿小把戏岂能瞒我?明白告诉你,孙武子十三篇我已经锁起来了,你不要再惦记了,回去睡觉。”  阿瞒算是死心了,往门槛上一坐,叹了口气:“哎……您何必跟侄儿我这样认真呢。”  曹胤倒背着手乐呵呵道:“我没说兵法不能给你看呀,我说只要你把我教你的书念好,我就让你看,而且我还愿意讲解给你听。”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阿瞒苦着脸。  曹胤见把他挤对得够瞧了,略一思量又说:“这样吧,只要你用心背书,我每天就给你讲解一段,这样咱们两不耽误。你看如何?”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阿瞒蹦起来,“您说了可不能不算。”  “当然说话算数。你先把《论语》的《子罕篇》背下来,我就让你看上一卷。”  “行!不过您可得跟侄儿我击掌为誓!”  “那有何难?”  啪!啪!啪!漆黑的院子里猛然传出叔侄俩清脆的击掌声,搅了其他人的好梦……  曹胤这一晚可睡了个好觉,总算是找到让阿瞒用心读书的办法了。他觉得这小子如果用心,三天内定可以把《子罕篇》搞定。哪知第二天太阳还没高升,阿瞒就将他从睡榻上拉起来,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曹胤着实惊愕不浅,看看他略带惺忪的眼睛:原来这小子半宿不睡强记了下来,不过这也太快了吧!  阿瞒把手一张:“背完了。您把《孙武子》拿来吧。”  “你……”曹胤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您可和我击掌为誓了,不能食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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