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所说,玉皇大帝原本就是仁宗的父亲真宗弄出来的,岂能不管?太白金星则化身为老头,走进宫里抱起婴儿在他耳边说了八个字,孩子就不哭了。 他说的是:文有文曲,武有武曲。[1] 原来,玉皇大帝为了报答真宗的供奉,已经安排了两座星辰下凡辅佐仁宗。文曲星是包拯,武曲星是狄青。这虽然是民间传说,却不妨碍我们通过他俩发现问题。 没错,这两个人的故事很有代表性。 就说包拯吧!他的名字,在华人世界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就连从来不读书的也知道,戏文里“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意味着什么:那一定是要主持公道,为民伸冤。龙图阁直学士包拯,在民众心中是明镜高悬执法如山的象征。 这是有历史依据的。据正史记载,包拯权知(临时主持工作)开封府时,曾大开正门。民众但有冤情,可以直接上堂控诉。办事人员做不了手脚,一贯横行霸道的贪官污吏和地痞流氓纷纷收手。没人敢来说情,红包也送不进去。当时的流行语把行贿请托叫作打通关节,民间的谚语则是: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哈,包公比阎王爷还铁面无私。 也有人说:包拯比黄河水还清。 清官包拯似乎也明察秋毫。他担任天长(今安徽省天长市)知县时,某农民投诉,不知是谁割了他家牛舌头。包拯对他说:回去把牛杀了卖掉。没过多久,就有人来举报那农民私自杀牛。包拯说:割他家牛舌头的,就是你吧? 那人魂飞魄散,当场认罪。 这就是洞悉人心了。因为按照大宋刑律,私自杀牛是犯法的。没有舌头的牛无法存活,只能杀了卖掉。因此,割人家的牛舌头,一定是想栽赃陷害。包公这样处理,便既能让罪犯自投罗网,也能让农民多少弥补一点损失。[2] 好官!确实是好官。 可惜正史的记载只有这一例,民间传说和戏曲里的故事则基本上都不靠谱,三口铡刀更是子虚乌有。宋代任何官员都没有先斩后奏的特权,更没有什么尚方宝剑,要制造冤假错案也极为不易。因为两宋的司法可谓制度既健全,执行亦严格,法制建设的成就在中华帝国史上堪称一绝,既超过了之前的秦汉唐,更超过了之后的元明清。[3] 先说抓人。 宋代的缉捕机构很多。县一级的是尉司,相当于现在的县公安局。尉司长官叫县尉,相当于县公安局长,一般由文臣担任,个别时期和地区用武官。此外,如派往全国各地的巡视员、中央监察机关御史台、最高法院大理寺、情报部门皇城司,以及禁军司令部,也都有逮捕权。 这毫不奇怪,因为维护政权从来就是首要的。上述单位也并不只是抓些毛贼,更重要的还是缉私和防止谋反。既然如此,就不能单靠公安机关,必须让相关部门各显其能。 但,有权抓人的,无权审,更无权判。审讯和判决另有专门的机构。审讯叫鞫,读如居;定案叫谳,读如厌。所以审讯机关叫鞫司,也叫推司,狱司;判决机关叫谳司,也叫法司。尉司、推司、法司是三个部门,分别拥有逮捕、审讯和判决三种权力之一种,共同构成办案全过程。 这就有点像唐代的三省制:中书出令,门下审核,尚书执行,每个部门都只负责其中一个环节。这种将一个流程分为三段,然后各司其职的制度,无疑是为了防止决策错误和以权谋私,只不过唐代用于行政,宋代用于司法。 那就再来看缉捕之后的审判。 一般案件的审理在县,原则之一是重证据轻口供。仁宗嘉祐年间,鄠县(鄠读如户,今陕西省户县)县民某甲借哥哥某乙房子住,在地下挖出了铜钱。某乙的儿子某丙声称那铜钱是父亲埋的,到县衙起诉,主张权利。 此事死无对证,知县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判。 后来成为北宋理学奠基者之一的程颢(读如浩),当时正好担任鄠县主簿,相当于县政府秘书长。于是,他接过案子询问原告:你父亲埋铜钱,是在什么时候? 某丙答:四十年前。 程颢(1032—1085),字伯淳,世称“明道先生”。嘉祐年间进士。哲学家、教育家、诗人,北宋理学的奠基者之一,与程颐并称“二程”。 程颢当庭出示证据说:我朝钱币流通于市面,一般不过六年左右,之后便使用新钱。这些挖出的铜钱,铸造时间却在你父亲埋钱的好几十年前,请问做何解释? 某丙不得不承认是妄诉。 当然,程颢审理的是一桩民事案。如果是刑事案,则不但要重证据,而且要重程序。 按照制度,缉捕部门抓住犯罪嫌疑人以后,自己是不能定罪的,必须交给审讯机关。审讯机关至少要设立两个法庭,审讯两次。一审验明正身,核定证据,录下口供等等,叫推勘。二审接到案卷,必须从头到尾重新再问一遍,叫录问,也叫虑问、虑囚。 宋代司法高度重视二审。如果是州府一级的二审,必须到邻州借调法官。如果是死刑案,必须由正副长官会同其他官员集体讯问,叫聚录。如果二审在京师,则由御史台派人审理。二审法官还必须向被告宣布:你有权喊冤。 事实证明,这很有必要。仁宗时期,洪州(今江西省南昌市)破获一起纵火案,犯罪嫌疑人在一审供认不讳,二审法官张奕却不肯轻信。他问被告:你是如何作案的? 被告答:用瓦罐装着火种,点燃竹子放火。 张奕问:你的作案工具呢? 被告答:埋在某处。 张奕前往查看,果然发现了这两样东西。张奕说:纵火发生在三年前,瓦罐和竹子却是崭新的,不可疑吗? 结果查明,这是一起冤案。 冤案是如何制造的?主谋和胁从都是谁?他们后来受到了怎样的惩罚?对不起,没有记载。但可以肯定,按照宋代司法制度,那位一审法官是要被追究责任的。[4] 二审如果没有发现问题,被告也不喊冤,就交给判决机关定谳。程序则有四道:先由一位法官找出适用法律,叫检法;再由另一位法官写出判词,叫拟判;然后再由同级官员组成合议庭,审核;最后由长官认可,签署判决书。 在上述过程中,推勘、录问和检法的官员,是绝对不能见面的。如果见面,各打八十大板。被告不服判决,三年之内都可以上诉。临刑时如果本人或家属喊冤,就要另派法官重审。人犯享有的法定翻案权,北宋三次,南宋五次。 太宗皇帝就亲自受理过这样的案子。 击鼓鸣冤的,是开封市民王元吉之妻。元吉被诬告毒死继母,入狱后屈打成招。此案由于陛下亲任大法官,很快就查明真相。主审法官和作伪证的法医受到处分,直接责任人则被带到御前。皇帝说:你是怎么刑讯逼供的?在你身上也来一遍吧!结果那家伙刚一受刑,便鬼哭狼嚎。 于是太宗对宰相们说:京城尚且如此,何况州县?[5] 《宋刑统》是两宋判决案件的基本法律依据,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部刊行的成文法。图中的“问曰”、“答曰”、“议曰”展示了判例的重要性。这里选取的案例关于任官和侍奉亲老的取舍问题,反映了礼与法的冲突和处理。 他还说:朕恨不能亲决四方之狱。[6] 事实上,这位皇帝平反的错案恐怕不比包拯少。更难得的是,赵宋官家清醒地意识到,司法公正才能得人心,得人心才能治天下,因此下决心健全法制,重视程序。 如此说来,太宗之后,该没有冤情了吧? 对不起,有的。狄青之死就是。 [1]见《水浒传》引首。 [2]以上见《宋史·包拯传》。 [3]这个观点见王云海主编《宋代司法制度》。以下无另注者,均见该书及其所引各历史文献。 [4]此案见《苏魏公文集》卷五十八《张君墓志铭》。主人翁张奕在王云海主编《宋代司法制度》中写作张亦。 [5]见《宋史·刑法志二》。 [6]见《宋史·刑法志一》。 狄青之死 狄青出现在战场,总是戴着铜面具。[7] 没人真正知道这是为什么,所有解释都是猜测。通常的理解是为了吓唬对手,因为同时还要披头散发。问题是狄青之锐不可当足以让人闻风丧胆,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所以,也有人说是他长得太俊。 这是有可能的。狄青的儿子狄咏就漂亮之极,被时尚界称为“人样子”。宋哲宗为自己挑姐夫,也说要长得像狄咏那样才行。还有人说,狄青在军中服役时,由于两手如玉而让长官大为惊诧。倘若如此,对敌人确实没有威慑力。[8] 相反的意见是遮丑。宋代为了社会安定,常常将无业游民和犯罪分子编入行伍,狄青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的脸上跟宋江、林冲一样,也有“刺配军州”的印记。 刺配是因为代兄受过。当时他哥哥狄素在河里打架淹死了一个人,十六岁的狄青却对村干部说:人是我杀的,死没死还不一定,让我救了再说。于是将这家伙倒提起来,那倒霉鬼在吐出许多水以后,居然重返世间。[9] 这就是杀人未遂了。因此脸上刺字,送入地方军。 当然,也有人说此事仅仅因为参军,与犯法无关,因为当时的军人都要刺字。但不管怎么说,脸上有那印记总归是不体面的,就连某妓女在劝酒时也叫狄青为“斑儿”。还有文官公然取笑他,说狄大人那两行字越来越好看了。 狄青说:喜欢吗?要不也送你一行。[10] 如此看来,戴铜面具并不难理解。 可惜这种说法也有问题。因为仁宗皇帝曾经让他用药去掉刺字,狄青却表示不敢奉诏。他说:陛下唯才是举,不问出身,臣感激涕零。然而臣之所以能有今天,就因为有这个印记。因此,愿将刺字留在脸上,以激励部下。 仁宗尊重了狄青的选择,尽管那时他已是高级军官。 实际上,戴着铜面具冲锋陷阵的狄青,是在对西夏的战争中崭露头角的。据统计,四年之中,他参加大小战斗共二十五次,身上中箭八处,狄青却越战越勇。那时,大宋官军对西夏畏之如虎,西夏却敬畏地称狄青为天使。只要狄天使的身影出现在阵前,他们便魂飞魄散,抱头鼠窜。[11] 据清人所著《古圣贤像传略》。 这就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 最看重狄青的是范仲淹。当时,范仲淹按照宋代“文臣将兵”的规矩出任西北边防军副长官,负责抵抗西夏达四年之久。正是在前线,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事实上范仲淹虽然是文官,却治军有方,深得边防将士和各族人民爱戴,就连羌人都称他为“龙图老子”,狄青更是敬范仲淹如父。同样,范仲淹也爱狄青如子。他甚至亲手交给这位年轻将领一部《春秋左传》,语重心长地说:为将而不知古今,那就只有匹夫之勇。[12] 读书让狄青如虎添翼,变得智勇双全。包拯成为龙图阁直学士那年,越南人侬智高反宋,陷南宁,围广州,两广为之骚动。狄青主动请缨,并在第二年平息动乱。当时正值元宵节,京师由于这场战争而取消了灯会,狄青却在宾州(今广西省宾阳县)张灯结彩,大宴宾客,犒劳三军。酒喝到半醉的时候,狄青声称身体不适,退入内帐,黎明时分却传来消息,昆仑关(在今广西省邕宁县)已被狄青拿下。[13] 这可真是兵不厌诈。 捷报让皇帝大喜过望,下令尽快研究奖励方案。实际上这时的狄青已成为帝国的保护神,以至于他的安全就是大宋的安全。仁宗甚至亲自过问狄青的饮食起居。他说:狄将军威名远扬,敌人岂能不设法暗害?他的身边,必须安排忠诚可靠的人。即便是生活细节,也不能稍有差池。[14] 于是,当年五月,狄青被任命为枢密使。[15] 与此同时,他的噩梦也开始了。 前面说过,枢密院是负责军政的最高领导机关。长官枢密使又叫枢相,与参知政事同为执政,例由文官担任。狄青打破这一惯例,便引起了文官集团的愤怒。他们集体地表示不满,甚至称狄青为赤枢,因为军人被蔑称为赤老。[16] 流言蜚语也此起彼伏。京师盛传,皇帝赐给狄青的府邸里有怪光冲天,他们家的狗也头上长角。其实,所谓怪光是狄青祭祖时在烧纸,只不过火大了一点。狗头长角更是污蔑不实之词,意思是狄青这条狗居然妄想成龙。这些诽谤在东京不胫而走,蒙在鼓里的只有仁宗皇帝和狄青本人。[17] 屋漏偏逢连阴雨。狄青担任枢密使刚好三年时,开封暴雨滂沱,昼夜不止。大水冲开了安上门,淹没官署民宅数以万计。按照所谓“天人合一”的观念,这是天谴,必须有人负责,决心扳倒狄青的人也就有了兴风作浪的机会。[18] 狠下毒手的是欧阳修。 七月六日,时任翰林学士的欧阳修上万言书,一口咬定发生水灾是因为让狄青担任了枢密使。逻辑是:水和武将在阴阳五行中都属阴。那么,招来水灾的如果不是狄青,又能是谁?更何况水灾年年都有,却从来没有冲破国门,淹没首都的。如果不是上天在发出警告,请问又能是什么? 这样的逻辑,实在荒唐透顶。何况就算成立,落实到具体人选也未必就是狄青呀!请问狄青有错误吗?没有。是坏人吗?不是。然而欧阳修却说,唯其如此,才更可怕,因为不会有人想到要防范他,就连狄青自己都想不到。 奇怪,狄青自己都没有恶意,又岂能作恶? 欧阳修的解释是:小人作大恶,未必都出于本心。狄青难免作乱,则由于他是军人。军人都是小人。小人一旦大权在握,想不谋反都不可能。就算他自己不想,手下将士也会一拥而上。这叫什么呢?这就叫“伏藏之祸”。[19] 好一个“伏藏之祸”,简直就是莫须有。 如此舞文弄墨,狄青只能躺着中枪。仁宗迫于压力,也只好解除他枢密使的职务,外调出京。狄青想不通,到中书省找宰相文彦博问个究竟。没想到文彦博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他说:什么原因都没有,就是朝廷怀疑你! 狄青目瞪口呆,连退数步。[20] 据说,文彦博原本并不同意欧阳修他们的看法。后来转变立场,很可能是不愿、不敢也不能与文官集团作对。狄青却欲哭无泪。范仲淹在他担任枢密使之前便已去世,他又能找谁诉说?也许,他很后悔不该踏进文官的地盘,但是说什么都晚了。皇帝都无法保护的狄青,只好带着他那颗破碎的心到陈州(今河南省淮阳县)上任,半年后死在那里。[21] 没错,他是抑郁而死。 这就比岳飞还冤。岳飞之死是明杀,狄青之死却连暗杀都不算,只能杜撰一个名词叫阴杀。债有主,冤有头,被公开处决的岳飞还能等到平反昭雪那一天,直接责任人秦桧也永远地跪在了岳王庙前。狄青的冤魂却不能像哈姆雷特的父王那样显灵,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他死后极尽哀荣,不但被追赠中书令,还有一个体面的谥号。[22] 实际上,狄青是被制度和文化所杀,而制度和文化是无法被送上法庭追究责任的。所有人都是凶手,也就等于没有凶手,却不意味着不能反思。反思既是对逝者的尊重,也是对加害者的尊重,更是对历史的尊重。 那么,为什么会有冤死狄青的制度和文化? 因为赵匡胤的军事体制改革。 [7]见《宋史·狄青传》,(北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二。 [8]两事分别见(南宋)范公偁《过庭录》,(北宋)张舜民《画墁录》。 [9]见(南宋)王称《东都事略》。 [10]妓女劝酒,事见(南宋)王銍《默记》;同僚取笑,事见(北宋)孔平仲《谈苑》。 [11]以上见《宋史·狄青传》。西夏称狄青为天使,见(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二,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二。 [12]见《宋史》之范仲淹传、狄青传。 [13]见《宋史》之仁宗本纪四、狄青传,(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二。 [14]见《宋史·狄青传》。 [15]侬智高攻两广,在皇祐四年(1052)四月。被狄青平定,在皇祐五年(1053)正月。狄青任枢密使,在当年五月。见《宋史·仁宗本纪四》。 [16]见(北宋)江邻几《杂志》。江邻几(1005-1060)是狄青(1008-1057)的同龄人,所记应该可靠。 [17]《宋史·狄青传》。怪光冲天的真相,见(北宋)魏泰《东轩笔录》。这一真相会记载在北宋人的书中,可见当时就有人知道狄青是受了冤枉。 [18]狄青担任枢密使是在皇祐五年(1053)五月,开封被淹是在至和三年即嘉祐元年(1056)四月或五月,见《宋史·仁宗本纪四》,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八十二嘉祐元年六月条。 [19]以上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八十三嘉祐元年七月条,《欧阳修全集》卷一百九。 [20]见(南宋)王楙《野老记闻》。 [21]关于文彦博开始时的态度及其转变,请参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八十三嘉祐元年七月条、八月条,(南宋)王楙《野老记闻》。 [22]狄青的谥号是武襄,见《宋史·狄青传》。 如此军改 登基一年半以后,赵匡胤决定请客吃饭。 那是建隆二年(961)七月,初秋的开封天高云淡,清明时节新煮的酒正好开坛。受邀的石守信等人都很高兴,因为他们都是陈桥兵变的重要人物,大宋王朝的开国元勋,也是赵匡胤发迹之前的老弟兄。这样的聚会,总是开心的。 太祖皇帝却显得若有所思。 石守信看出问题来了。他问:陛下有心事? 赵匡胤说:皇帝不好当呀!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石守信问:为什么? 赵匡胤说:我这个位子,谁不想坐? 石守信等人大惊失色。他们齐刷刷地跪下来说:陛下何出此言?如今天命已定,谁还敢有异心! 赵匡胤说:你们是不会,别人呢? 石守信问:谁? 赵匡胤说:诸位手下那些贪图富贵的人呀!万一他们故技重演,也弄件黄袍披在你们身上,请问拒绝得了吗? 石守信等人以为自己受到猜忌,一个个魂飞魄散,泪流满面地说:臣等一介武夫,冥顽不化,何曾想到许多?恳请陛下慈悲为怀,为臣等指点迷津,给条活路。 赵匡胤说:人生苦短,如白驹之过隙。对酒当歌,悲富贵不常在。你们为什么不替自己好好规划一下呢? 石守信等人都说:请陛下明示! 赵匡胤说:交出兵权,换个肥缺,兴豪宅,置田产,拥歌姬,饮美酒,子孙无虞,自己也快乐。我再与你们都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不很好吗? 众人都说:陛下体贴入微,恩重如山! 第二天,他们纷纷宣称自己身体不好,请求辞职,太祖皇帝则给予了亲切的慰问和丰厚的奖赏。[23]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杯酒释兵权”。 可惜这并靠不住。正如本书第二章讲过的,一年后赵普还在拿陈桥兵变说事,劝太祖收回兵权,开始时太祖还很不以为然,岂非前后矛盾?何况黄袍加身原本就是赵匡胤亲自导演,怎么能对石守信他们说手下人贪图富贵呢?[24] 事实上,杯酒释兵权不过小说家言,而且这故事也远不如另一个精彩。那故事说,有一次,太祖皇帝拉着石守信那帮人外出打猎,到了树林大家坐下喝酒。赵匡胤说:这里没有别人。你们当中谁想当皇帝,只要把我杀了就行。 石守信他们全被镇住,匍匐在地不敢抬头。[25] 这事同样真伪难辨,但更符合赵匡胤的出身经历,以及人们对他的认知。实际上此人就是一条江湖好汉,不但武艺高强,而且嗜赌成性。传说嵩山少林寺三十六路棍法,就是他留下的。双节棍,也是他的发明。他胆敢在陈桥进行一场豪赌,靠的正是闯荡江湖的阅历,还有与石守信他们结拜为“义社十兄弟”的关系。难怪《水浒传》会这样描述这位开国皇帝: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26] 赵宋官家,原本是黑社会老大。 做贼难免心虚,更懂得贼心思。无论前面两个故事是真是假,太祖皇帝要防止别人黄袍加身都是肯定的。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交出兵权的功臣们都受到给了厚待,不但自己安享晚年,子子孙孙也富贵荣华,以至于在开封城内,纸醉金迷的高消费群体和时尚引领人,就是将门子弟娼门女。 宋代城市经济繁荣,这是原因之一。 当然,石守信他们被解除了兵权,也是真的。但如果将这理解为对付藩镇,就大错特错。恰恰相反,赵匡胤的安排是让他们交出禁军兵权,出任节度使。石守信是这样,其他人也是,只不过石守信保留了禁军司令的头衔。[27] 也就是说,赵匡胤的第一把火,是夺禁军之权。 这是有道理的。过去人们往往以为,晚唐五代天下大乱是因为藩镇割据,其实并不尽然。准确地说,应该是晚唐之乱在藩镇,五代之乱在禁军。赵匡胤夺权成功,就因为他是禁军司令之一,石守信他们也都是禁军的高级将领。 禁军岂能小看! 不过,五代和北宋的禁军,已经并不单指御林军。严格地说,这时的禁军应该叫作中央军,与之相对的地方军则叫镇军。镇军就是藩镇的军队。由于五代的开国皇帝多半是内战的胜利者,深知藩镇的危害和禁军的重要,因此胜利之后便将敌军收编过来,禁军也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发展到后来,它就成为王朝唯一算数的军事力量。 重归中央集权,也因此成为趋势,并有了可能。 然而藩镇削弱以后,禁军就成了定时炸弹。因此赵匡胤并不满足于人事调整,还要改革军事制度。毕竟,人是靠不住的,制度才能保证长治久安。更重要的是,他必须为后人留下一整套行之有效的祖宗家法,确保政权不被颠覆,尽管大宋的军事改革和制度建设并不是他一个人完成的。 那么,赵宋官家怎样军改? 左为将军形象,所着为黑漆顺水山字甲;右为步兵军士形象,所着为一领步人甲。据陈大威《画说中国历代甲胄》。 首先是将禁军的司令部,由二司变成三衙。二司就是侍卫司和殿前司,各领一支禁军。这是后周的发明,目的是不让禁军尾大不掉。赵匡胤则更进一步,又将侍卫司分成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与殿前司合为三衙。这样一来,禁军就等于有了三个司令部,总司令当然是皇帝本人。 但,禁军司令部虽然变成了三个,而且互不统属,三军司令却仍然是军人。军人总是有共同语言的,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结成团伙?因此还必须由文官来制约,办法则是将决策权和调度权给枢密院。从制度上讲,枢密院是全国武装力量的统帅机关,当然有权制定战略,并调遣军队。 可惜枢密院也不能让人放心,尽管其首长一般都由文官担任。问题是,枢密院的军权原本夺自宰相,现在又夺禁军兵权。如此集权,谁能保证那猫儿不会变成老虎? 所以,单单防范中央军还不够,还得提防枢密院。 办法则是剥夺其指挥权,交给边将和统帅。后者为什么就没有危险呢?因为战争时期的统帅都是临时任命的,和平时期的边将又没有自己的军队。不管哪种情况,军队都由枢密院调遣,派出哪支就是哪支。手下没有一兵一卒,边将岂能拥兵自重?就连节度使,也成了荣誉称号。 不过,军队虽由枢密院调遣,但天长日久,边将与驻军之间还是会建立联系,产生感情。这就不能不防,办法则是更戍。也就是说,任何一支军队,在一个防区或战区最多驻扎三年,甚至只有一年就要换防,谁都不会久驻。 这样一来,边将与驻军即便想混个脸熟都不容易,更不用说结为死党了。三衙也一样。他们管理的兵和将,是调来调去的。枢密院更不行,连军队的面都见不着。这就叫“兵无常帅,帅无常师”,所有人都无法结成团伙。 现在,我们可以大体上弄清楚宋代军事制度了。中央军平时由三衙养着管着训练着。一旦需要戍边或者打仗,对不起,交给枢密院调度。枢密院运筹帷幄,调兵遣将,但是部队到了驻地或前线,则交给边将和统帅指挥。就是说,三衙有管理权无调度权;枢密有调度权无指挥权;边将和统帅有指挥权,却不知道手下的兵将从哪里来,能干什么。 显然,这些人都不可能黄袍加身。 实际上,防止第二次陈桥兵变,就是赵匡胤他们军改的指导思想和重中之重,这才始夺军政权于中书省,继夺用兵权于中央军,再夺指挥权于枢密院,可谓机关算尽。[28] 那么,赵宋官家可以放心了吗? 还不能。 [23]见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一,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建隆二年秋七月条,《宋史·石守信传》。 [24]邓广铭先生就指出,杯酒释兵权查无实据,见邓广铭《辽宋夏金史讲义》。而且李焘自己也承认正史和实录均无记载。 [25]见(北宋)王巩《闻见近录》。 [26]见《宋史·太祖本纪一》、《水浒传·引首》。并请参看施正康、施惠康《水浒纵横谈》。 [27]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建隆二年秋七月条。 [28]以上所述赵宋军改,据《宋史》之职官志、兵志各卷,邓广铭、漆侠等《宋史》,解放军出版社《中国历代军事制度》,并请参看人民日报社《国家人文历史》2016年第9期押沙龙文。 自毁长城 赵匡胤无法忘记的,是安重荣的一句话。 安重荣是五代名将,原属后晋高祖石敬瑭。石敬瑭在太原起兵反后唐,派人前来招纳安重荣。安重荣的母亲和哥哥把那人杀了,安重荣却主张先看天意。于是,他在百步之外竖了一支箭杆,然后说:石敬瑭能做天子,就射得中。 结果,一箭中的。 安重荣又竖一杆,说:看看我就能做节度使吗? 当然,他又射中了。 成为石敬瑭的节度使以后,安重荣更加意气风发。有次他与契丹的使者骑马并肩而行,突然指着天上说:看见那只鸟了吗?说完张弓搭箭,鸟儿也应弦而落。 安重荣大笑:天下也一样,可一箭而定。 这样的武夫,岂不可怕? 事实上,安重荣后来也反了,尽管没成功。反叛的公开理由,是不愿意向契丹称臣。但,这种“政治正确”的说法从来就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反倒是他那句名言:天子难道有什么种族吗?谁兵强马壮,谁就能当![29] 正是这句话,让赵匡胤睡不着。 于是,又一军改举措出台:文臣将兵。 文臣将兵,就是由文官担任平时的军区司令员,战时的前线指挥官。这显然是有风险的,因为文官不懂军事,胆子也小。然而对于赵宋官家,这些缺点却是优点:没胆量和能力打仗的,也没有本钱谋反。尤其是科举出身的文官,没有亲兵部曲,只有儒家思想,怎么会谋反,又怎么敢? 何况文官也未必不中用。抵抗契丹的寇准,抵抗西夏的韩琦,抵抗女真的李纲,都是进士出身,抵抗蒙古的文天祥还是状元。实际上,文臣只要忠君爱国就行。安营扎寨之类的具体军务,是可以交给担任副职之武将的。 当然,前提是武将要服。 这就必须像重男轻女一样,在全社会造成重文轻武的心理定式和舆论环境,甚至让武将自惭形秽。这不容易。因为在之前的五代,军人们已经跋扈惯了,文臣的地位则连屠夫手里的小鸡都不如,何曾想过还能翻身? 赵匡胤却居然成功。 狄青的遭遇就是证明。韩琦担任军区司令员时,狄青的职务是总管,地位至少相当于参谋长。然而韩琦因为一点小事要杀狄青的旧部,狄青却不能救。当时,狄青连韩琦的门都不敢进,只能站在外面求情,请韩琦刀下留人。 韩琦问:这人违反军纪,有什么杀不得? 狄青答:他有军功,是好男儿。 韩琦嗤之以鼻,傲然答道:东华门外金榜题名,那才叫好男儿,这种东西算什么!说完,竟然当着狄青的面将那人斩首示众,狄青则站在庭院里动都不敢动。[30] 不难想象,后来狄青担任枢密使,位在韩琦之上,引起的会是怎样的公愤。如果我们还知道,接替狄青职务的不是别人,正是韩琦,那就会对此案有更深刻的理解。[31] 没错,重文轻武,是不容更改的祖宗家法。 狄青则不幸成为反面教员。文官集团以他为例,向普天之下明确宣布:只要是军人,就永无出头之日,哪怕你再努力,再忠诚,再有才干,也哪怕你有皇帝信任。 这真是何其不公! 哀莫大于心死。被扼杀了上进心的军人群体,开始集体性地走向腐化堕落。是啊,既然升官无望,那就发财;既然建立军功反倒要受猜忌,那就不如干点别的营生。 于是,军队经商便蔚然成风。 经商很早就有,起因是经费不足。比如范仲淹,便在镇守庆州(今甘肃省庆阳市)时从军库借钱做生意,获利二万多贯。由于利润全部用于公务,并未中饱私囊,所以范仲淹坦然向皇帝上奏。岳飞成绩更好,每年一百五十八万,大约相当于岳家军三个月的开支。不过岳家军产业之多,也令人咋舌,不但有酒店和房产,还有当铺和赌场。[32] 但,像范仲淹和岳飞这样经商为公的,有多少呢? 暴利则是肯定的。狄青的一个旧部贾逵,曾以十万贯的本钱,只用五十天就获利四十万。朝廷得知,只好表态下不为例。顺便说一句,此事正好发生在狄青被免当月。[33] 军队经商能够获取暴利并不奇怪,因为一文钱的商业税都不会交,干活的士兵更是免费劳动力。某些胆大妄为的将领甚至武装押运国家垄断经营的商品,公然走私。朝廷对此其实无可奈何,因为禁军司令部也这么干。最可笑的是南宋高宗时的杨沂中,先是主动献出殿前司五家酒厂,然后马上又向皇帝要五十万,说是这五家酒厂三年的利息。 经商方式也各显其能。某禁军司令部的办法,是用修建营房的钱盖商铺,然后租给随军家属经营,坐收渔利。还有将领把盈利任务承包到个人,逼他们做非法买卖。这些家伙的想法也很简单:就算被官府抓住,又能怎样呢?[34] 不能怎样。因为太祖皇帝当年从石守信他们手里夺取兵权时,交换条件便是默许甚至怂恿他们以权谋私。石守信也没有辜负赵匡胤,在节度使任上大发横财,积累了数量惊人的巨额资产。这其实是五代以来传统的变通。那时军阀们搞兵变,都会许诺部下事成之后在城中抢劫百姓,赵匡胤只不过把明火执仗的豪夺,变成了细水长流的巧取。[35] 当然,这至少看起来“文明”得多。 前有车,后有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后世的武将都纷纷效仿石守信,朝廷则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实在弄得太不像话,才敷衍了事地制止一下,结果自然是扬汤止沸。至于克扣军饷、虚报开销、私役士兵之类,根本就管不了。 将如此,兵如何? 有的腐败,有的悲惨,天差地别。 情况不同是因为兵制复杂(见附表)。其中待遇最高的是禁军,即正规部队中的中央军。他们是从全国各地精挑细选出来的,可谓嫡系部队。禁军由林冲一类的教官训练,配置精良,军饷丰厚,收入高的可保一家老小衣食无忧。 挑剩下的编入厢军。此外,禁军中的老弱病残,荒年时的灾民难民,刺配各州的罪犯囚徒,也都是厢军兵源。厢军不训练,只服劳役,比如修筑城池、制造兵器、搭桥铺路和疏通河道等等,有的还充任长官的警卫员和勤务兵。[36] 据王曾瑜《宋朝兵制初探》整理。 这样的廉价劳动力,当然不会被官员和将领放过。他们被大量投放到军营产业,成为盖楼架屋的工程兵,栽花种树的园林兵,酿酒织布的技术兵,吹拉弹唱的文艺兵。在军队这个大作坊里,士兵们练就了服务市场的十八般武艺,就连刺绣也都会。可以说,除了上阵杀敌,无所不通。 结果是什么呢?同为军人也苦乐不均。被当作苦力役使和盘剥的那些厢军穷到了骨头里,通过经商先富起来的禁军则骄奢淫逸,站岗放哨和领取口粮都要雇工扛枪背米。[37] 但,没有斗志和士气,是一样的。 实际上赵宋军改的最大弊端,就是把军人变得萎靡不振不像样子。从此,当兵不再是光荣的事,先秦的血性和汉唐的雄风荡然无存。好在两宋的文臣还多少有点风骨。到明清之后,皇权进一步加强,军政两界便都只剩下了奴性。 军队是保家卫国的力量,也是一个民族魂魄所系。军队强悍,则民族雄健;军队绵软,则民族孱弱。两宋文化柔媚雅致到一副娘娘腔,原因之一就在这里。因此,赵宋官家的重文轻武,就不仅是自毁长城,也是民族精神的自宫。 问题是,这样的王朝,为什么还能维持三百年之久呢? 这是我们要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 [29]见《新五代史·安重荣传》,参看《旧五代史·安重荣传》。 [30]见(南宋)王銍《默记》。 [31]见《宋史·仁宗本纪四》嘉祐元年八月条。 [32]范仲淹事见《范文正公奏议》卷下,岳飞事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四绍兴十二年三月条。 [33]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三嘉祐元年八月条。 [34]以上均据王曾瑜《宋朝兵制初探》所引诸文献。 [35]见《宋史·石守信传》。 [36]以上见《宋史》兵志各卷,解放军出版社《中国历代军事制度》。 [37]请参看王曾瑜《宋朝兵制初探》所引诸文献。 逼出来的开明 北宋仁宗某年,开封府接到报案,某市民家新娶的儿媳妇过门才三天,就被人接走,失联已经半个月。当时的知府叫范讽,跟包拯一样也是龙图阁直学士。人命关天,范龙图不敢怠慢,马上受理此案,并询问原告。 范讽问:你家儿媳妇是谁接走的? 原告答:宫中。 范讽倒吸一口冷气。心想:这岂不是皇上抢亲吗? 于是又问:你不是乱讲吧? 原告苦笑:这种事,小民岂敢妄言。 范讽说:那好,你在这里等着就行。 说完,范讽立即进宫面圣。仁宗皇帝也不赖账,承认听皇后讲,宫中新进一女,颇有姿色,只是还没见过。 范讽说:既然如此,请将此女交出。 仁宗说:可以。 范讽说:臣恳请此刻就在御前交割,以便带回府衙当面还给原告。夜长梦多。万一走漏风声,街谈巷议顿起,臣担心那些诽谤不实之词,有碍陛下“不好声色”的美誉。 仁宗也二话不说,马上传旨交人。 此事无疑另有内幕。这个绝色女子是谁发现的?又是谁指使接进宫里的?仁宗皇帝事先是知情还是不知?强抢民女的人受到处分没有?都不清楚。但,如果真有这件事,仍然可以说:仁宗是讲道理的皇帝,范讽是负责任的官。[38] 更重要的是,这并非个案。 实际上,宋代的民告官屡见不鲜,告状的原因和方式也五花八门。比如,太宗的宰相李昉(读如访)就被一个名叫翟马周的平民,以“不作为”的罪名告下了台;南宋某位副县长,则被县民以集体起诉的方式驱逐出境。最可笑的是诗人方回,由于做爱时动静太大,竟被邻居告上了法庭。[39] 当然,后面这一例,严格地说不算民告官。因为此案发生在元初,方回也早已免职,住在杭州一家破败不堪的小旅馆里。没想到晚上的剧烈运动震塌了隔壁房间的墙泥,这才一不小心成为被告,最后以民事调解了结。 可惜,此事真伪难辨,只能姑妄听之。[40] 不过,宋人爱打官司却是真的。比如今天江西省浮梁县的民众,就曾创造每日递交诉状数百件,终于吓跑知县王越石的纪录。其他诸如此类的记载,也史不绝书。[41] 这其实是文明的表现。打官司总比打群架好,民众告官也比官逼民反好。如果他们连皇帝都敢告,在皇帝面前都能主张权利,则当时社会环境和政治氛围之宽松,就简直叹为观止。这时,即便统治是专制主义的,那也是开明专制。 那么,宋代政治为什么开明? 逼出来的。 看看地图就知道,宋,是多个民族政权并立于中华大地的时代。北宋,有契丹的辽、西州回鹘和黑汗;南宋,有契丹的西辽,女真的金,蒙古、克烈诸部;两宋还都有党项的西夏,白族的大理,西藏的吐蕃。也就是说,这个王朝从来就不是汉唐那样天下一统的多民族大帝国。 宋,为什么不能重振汉唐雄风? 简单而直接的原因是没有足够而像样的骑兵。在冷兵器时代,有没有骑兵简直就是天壤之别,马镫子发明以后更是如此。大唐是有骑兵的,这才能把一个农业民族的国家变成世界帝国,势力范围远至中亚细亚。 可惜,宋没有这个优势,因为没有牧场。西北和东北牧场在安史之乱以后就不属于中原王朝,华北牧场又被石敬瑭出卖,河套地区则归了西夏。于是,马成了稀缺资源。不信看看《清明上河图》,那里面是马多还是驴多。 契丹在这方面却有着天然优势。他们每个战士配置三匹军马,两匹用来行军,一匹作战。也就是说,契丹军队千里奔袭时,是两匹马轮换着骑的,速度当然快。到了战场则换乘体力充沛的战马,战斗力当然强。这样的军队,简直就是草原上展翅飞翔,随时都能给予致命一击的鹞子或鹰隼。[42] 难怪契丹人称骑兵为铁鹞。[43] 宋军却只能把自己变成豪猪。二次北伐失败后,宋太宗就采纳大臣建议,在华北地区深挖沟,多开塘,把江河湖泊连成网,构筑了一条绵延四百五十公里的塘泊防线。他们又同时在边境地区大量植树造林,用水和树筑起新的长城。 然而这是双刃剑。要知道,天寒地冻时,就连黄河都会结冰。到那时,天堑立马变通途,还有林木做掩护。能够抵挡契丹铁鹞的,岂非只有血肉之躯?[44] 好在宋人的防卫技术和设备堪称一流。尤其是弩,对付骑兵颇具杀伤力。唐代发明的火药也大量使用于战争,燃烧性火器如火箭、火枪、火球、喷筒,爆炸性火器如炸弹都被发明出来。原本作为抛石机的砲(不能写成炮),也不仅抛掷石弹,还抛掷燃烧弹和各种爆炸性火器。 宋,已进入冷热兵器并用的时代。 据《武经总要》。 问题是,当时的那些“重兵器”都极为笨重。比如一次能够发射几十支箭的某种床弩,就重达千斤,使用时需要数十上百人操作。这就无法远征。由这样一些兵器,包括厚重无比之盔甲武装起来的军队,注定只能是防守型的。[45] 遗憾的是,帝国根本就无险可守。太行山以东尽是平川之地,骑兵到黄河不过几天工夫,过河就能兵临城下,偏偏开封又是裸露在岸边的一个平坦低洼的所在。签订澶渊之盟那一战,真宗几次三番想逃跑,并非没有道理。 同样遗憾的是,迁都洛阳或长安也无可能。 前面说过,大宋的国家财政,是靠大陆农业和海洋工贸两大支柱来支撑的;王朝的稳定,也不仅由军事力量和行政手段,还要靠商业网络来维持。但是,无论大规模商品化的农业生产,还是外贸和水运,都要靠南方;而南方的财富和产品运到长安、洛阳,在北宋已是成本高到不可操作。 何况帝国需要重点防范的入侵者,已经由西北的突厥和回鹘、西南的吐蕃,变成了东北的契丹和女真。因此,重心势必东移。东移之后的发展,则是政治中心北上,北京成为元明清三代帝都;经济中心南下,江南熟,天下足。 开封,成为历史的转折点。 北宋的皇帝也只好死守开封了。不过这样一来,他们的头上便悬挂着达摩克利斯之剑,不敢稍有懈怠,也不敢玩忽职守。是啊,居安尚且必须思危,何况所居不安?徽宗之前没有太不像话的皇帝,原因之一就在这里。 问题是怎么办。 不能攘外,便只好安内。这就必须政治开明,甚至不惜放下身段讨好方方面面。讨好文官的办法,是既要增员又要加薪。讨好军队的办法,是默许他们经商盈利。讨好民众的办法,则是在荒年将灾民收编入伍,由国家包养起来。军阀出身的赵宋官家,不得不让自己看起来乐善好施。 当然,契丹和西夏,也要花钱。 结果是什么呢?囊中羞涩。实际上,北宋是当时世界上最富有的帝国,财政收入远远超过唐代。可惜,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而且有增无减。比如军队的总量,从太祖到仁宗一百年间,就增加了七八倍,哪里受得了?[46] 于是,正如强大的外部压力,逼出了依法治国的政治文明和自由贸易的市场经济;无法承受的经济压力,以及难以释怀的民族屈辱,也会逼出不得不进行的改革。 那么,改革会成功吗? 本卷终 请关注下卷《王安石变法》 [38]以上故事见(南宋)朱弁《曲洧旧闻》卷一。但,查《宋史·范讽传》,只见范讽有龙图阁直学士头衔,没有他知开封府的记录,因此这个故事也未必在历史上真实发生过。 [39]这三件事分别见《宋史·李昉传》,(南宋)楼钥《攻愧集》卷一〇〇,(南宋)周密《癸辛杂识》别集上。 [40]周密的《癸辛杂识》一书历来是归类于小说的,其中对方回的记述也颇多不实之词。请参看詹杭伦《周密〈癸辛杂识〉“方回”条考辨》。 [41]见(北宋)晁补之《鸡肋集》卷六十六。另,《景定建康志》称“诉讼日不下二百”;(北宋)祖无择《龙学文集》卷九称“三日牒诉数百”。 [42]见《宋史·宋琪传》、《辽史·兵卫志上》。 [43]见《资治通鉴》卷二百八十四齐王开运二年三月条。 [44]以上请参看邓广铭《辽宋夏金史讲义》,人民日报社《国家人文历史》2016年第9期郭晔旻文。 [45]以上见解放军出版社《中国历代军事装备》。 [46]请参看钱穆《国史大纲》。 附录 本卷大事年表 907年(后梁开平元年)四月,唐哀帝禅让,唐亡。朱全忠称帝,国号梁,建都开封,史称后梁,五代十国开始。 916年(贞明二年),耶律阿保机称帝,契丹建国。 918年(贞明四年),王建称帝,高丽建国。 923年(后唐同光元年),李存勖称帝,国号唐,建都洛阳。史称后唐。后梁亡。 925年(同光三年),后唐伐前蜀,前蜀亡。 936年(后晋天福元年),石敬瑭称帝,国号晋,建都开封,史称后晋。后唐亡。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与契丹。 937年(天福二年),南吴让帝禅让,南吴亡。李昪(徐知诰)称帝,国号唐,建都江宁,史称南唐。 945年(后晋开运二年),南唐军攻陷建州,闽亡。 946年(后晋开运三年),辽军攻陷开封,后晋亡。 947年(后汉天福十二年),契丹太宗耶律德光在开封按照中国方式重新登基,改国号为辽。后晋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国号汉,建都开封,史称后汉。 950年(后汉乾祐三年),澶州兵变。 951年(后周广顺元年),郭威称帝,国号周,建都开封,史称后周。契丹发生兵变,辽世宗被杀,辽穆宗继位。南唐兵入长沙,南楚亡。 954年(后周显德元年),后周太祖郭威卒,养子柴荣继位,是为后周世宗。 959年(后周显德六年),后周世宗柴荣卒,子宗训继位,年七岁。 960年(北宋建隆元年),陈桥兵变,后周亡。赵匡胤称帝,是为太祖;国号宋,建都开封。 961年(建隆二年),南唐李煜继位。 963年(建隆四年),宋军袭江陵,南平亡。 965年(乾德三年),宋军入川,后蜀亡。 971年(开宝四年),宋军南征,南汉亡。 975年(开宝八年),宋军攻陷江宁,南唐亡。 976年(太平兴国元年),宋太祖赵匡胤暴卒,弟赵光义继位,是为宋太宗。 978年(太平兴国三年),吴越王尽献其地,吴越亡。 979年(太平兴国四年),赵光义围太原,北汉亡,五代十国时期终结。宋太宗趁势伐辽,大败而归。 982年(太平兴国七年),辽景宗卒,辽圣宗继位,年十二岁,太后萧绰临朝称制。 986年(雍熙三年)正月,宋太宗第二次北伐。 997年(至道三年)三月,宋太宗卒,真宗继位。 1004年(景德元年),澶渊之盟。 1022年(乾兴元年),宋真宗卒,仁宗继位。 1038年(宝元元年),李元昊称帝,西夏建国。 1044年(庆历四年),北宋与西夏签订合约。 1053年(皇祐五年),狄青平定侬智高,任枢密使。 1056年(嘉祐元年),水淹开封,狄青免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