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寒山》作者:何善蒙-8

听听听。堂前父母须当敬,兄弟同胞要一心,枕边谗言休要听。天天天。天意与人无两般,为人莫作亏心事,举头三尺有青天。由由由。也有欢喜也有愁,世间苦乐不均事,万物从天不白由。命命命。五行八字皆前定,切莫算计他人有,富贵贫穷都是命。安分守己安安安。夜间一宿日三餐,非干己事休招惹,身得安时梦也安。分分分。今生衣禄前生定,休将巧计害他人,儿孙自有儿孙福。守守守。命里有时终须有,莫恨贫苦怨爹娘,儿孙兄弟常相守。己己己。别人闲事不要理,休言长短笑人饥,何不将心谅自己。这里面所包含着对于世俗的生活的关注和理解也就更为清晰了,寒山、拾得、丰干都是现实生活中的人,可是因为他们行为的孤僻、怪异而不被世俗偏见所接受,比如国清寺内的僧众,他们现实生活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多少天台人,不识寒山子。莫知真意度,唤作闲言”(《多少》一八一),但是,这不妨碍他们作为一个现实的人拥有着对于世事的体会和关注。寒山、丰干、拾得常啸吟于明岩朝阳洞前,相传有一天,三人共坐于斯,拾得指着对面山上说:“一样的山,为何有的树木枝叶茂盛,有的枝叶憔悴?”丰干答曰:“其土使然,土厚者枝叶茂盛,土薄者枝叶憔悴。”寒山忽而有感,赋诗曰:国以人为本,犹如树因地。地厚树扶疏,地薄树憔悴。不得露其根,枝枯子先坠。决陂以取鱼,是取一期利。(《国以》二二五)三人相视,有戚戚然于心,忧国爱民之情溢于言表。其实,在寒山诗中,这样的诗歌还有不少:我见百十狗,个个毛狞狰。卧者渠自卧,行者渠自行。授之一块骨,相与啀喍争。良由为骨少,狗多分不平。(《我见》五十八)在这里寒山以狗争骨头为喻,对世人汲汲于私利而进行你争我夺情形作了形象的揭示。再如:城北仲家富,渠家多酒肉。仲翁妇死时,吊客满堂屋。仲翁自身亡,能无一人哭。吃他根脔者,何太忍心腹。(《城北》一四〇)则是对于世态炎凉的社会现状进行了深入的揭示和讽刺。这些诗歌中所包含着的对世事的洞悉和对于人生的深切情感,如果没有深刻的生活体会,没有对于生活的热情关注,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呢?怎么能够对世事有如此深的见地呢?其实,很简单,那只是因为寒山并没有脱离这个世界,对于现实给予了深深的关注,他是一个“冷面热心肠”赵滋蕃:《寒山子其人其诗》,《寒山子传记资料》第二册,台湾天一出版社1983年版,第84页。的人这与寒山的性格是吻合的。不过,如果认为寒山隐居寒石山时就完全与世隔绝,不再过问世事的话,我们就很难对这样的诗句做出合理的解读,或者直接将其视为怪异之辞,胡钝俞先生在点评《我见》(五十八)的时候就是这样评判的:合于中品,骨少狗多,争夺之源。一国之内,朝代纷争,天下之大,国际抗衡。寒山隐士,已入无忤无争境界,而发此言,亦可怪矣。[5]寒山隐居于寒石山中,但是,寒山也是一个生活于现实之中的人,他有着对于现实的深刻的体验和关怀,一如他有着自由而又逍遥的精神,这并不矛盾。也正是因为如此,寒山在其身后受到了寒石山一带村民的普遍的信仰和崇敬。* * *[1] 南怀瑾:《金刚经说了什么》,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2] 《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七。[3] 这里采用的是钱学烈先生对于寒山诗中佛教诗歌的区分,详细的论述可以参看钱先生《寒山拾得诗校评》,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4—93页。[4] 《涅槃经》十二。[5] 胡钝俞:《寒山诗评》,《寒山子传记资料》第四册,台湾天一出版社1983年版,第33页。8.心如止水,终老寒石最美的花也终有枯萎凋谢的时候,最好的朋友也终有生离死别的时候,这只是因为生、老、病、死,世间万物概不能外。810年(元和五年)丰干禅师的圆寂,对于寒山来说就是这一个诀别的时刻。在三人开始交往之际,丰干禅师即年逾八旬,“日月如逝川,光阴石中火”(《一自》一七一),转眼之间,寒山在寒石山隐居已过去二十年,算起来丰干禅师年已期颐,须发皆白,不过在寒山看来,禅师依旧是精神矍铄,没有任何苍老的感觉,照样是频繁往来国清与寒石山之间,丰干的圆寂是一件没有任何征兆的事情。这一日清晨,丰干一改往日骑虎游松门的习惯,只是在禅房里静静地坐着。拾得和尚很是担心,因为这样的情况很是特别,自己从10岁被禅师收留于国清寺,至今已是古稀之年,在这里近六十年里面,游松门是禅师一直以来的习惯,不管是刮风下雨,山雪阻路,只要禅师在寺院之内,都未曾中断过。拾得记得清清楚楚的,禅师这一辈子只有寒山病重那段时间离开了几天,其他的日子都是一样的简单,一样的有规律。禅师的生活就是与虎与松门联系在一起的,仿佛这就成为了他的生命。可此刻禅师竟然如此奇怪,天马上就要亮了,照理这时也应该快是禅师骑虎回来的时刻了。可是禅师依旧在禅房内静坐着,同样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黄虎也温顺地趴在禅师的脚边。可在往日不是这样的,黄虎一早起来就会跑到院子里欢跳,等待禅师一起出游。拾得担心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也没有去厨房洗碗,一直坐在禅房外面,静静地等待着禅师出来。约摸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拾得听见禅师在叫自己,于是慌忙进去。禅师的脸色、神情跟往日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拾得总是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这时,禅师问拾得:“拾得啊,你来国清寺多久了?”拾得答道:“弟子自师父十岁带来寺中,如今已过六十年。”禅师微微笑道:“岁月不饶人啊,当初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如今年届古稀,垂垂老矣!”师父的提醒拾得猛然才意识到,是啊,岁月沧桑不待人,转眼之间,拾得也已经眉毛胡子都白了。“六十甲子一轮回,看来我们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什么?离开?去哪里?在沉思之间,拾得听到禅师如此说,不禁愕然。是啊,要往哪里去呢?这些年自己都在国清寺,后来结交了寒山之后,到过寒石山,除了这两个地方,拾得对于世间情形所知甚少。禅师看到拾得惊异的神情,当即明白了拾得的所想:“拾得啊,佛祖言世间诸事都是因缘而起,缘聚缘散,这是不变的真理,我们在国清寺已经六十年了,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可是,师父我们要去哪里?”拾得问道。禅师答道:“五台山。”五台山?拾得突然之间似乎明白到了什么,只见此时禅师已然圆寂了,一如从前那样安详地坐着。一时间,拾得觉得很茫然,禅师的表情充满着喜悦,他走得那样的安详,那样的自然。一直很温顺的黄虎这时也变得焦躁不安,狂啸数声,夺门而出。正当拾得想去看个究竟的时候,突然禅房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拾得,你不干活,原来躲在这里!”听到虎啸之后,寺院的一干僧众都到了丰干禅房这边,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于这些人,拾得不愿搭理,忽而狂笑,忽而低头喃喃自语,说着:“师父等我,我们一起去五台山!”“他一定是疯了!”众僧议论道。疯?这个词拾得并不陌生,我和寒山不都是被你们看作是疯子吗?这样的眼光我早已不屑了。“既然丰干禅师已经圆寂,这拾得疯疯癫癫,留他在寺院里也不妥,佛门乃是清静之地!”当年是丰干禅师留拾得在这里的,丰干乃是有道高僧,主持也就作罢了。可是这拾得行事怪异,与那个寒山一起,疯疯颠颠的,早已让寺院里的人觉得难以忍受,这时丰干禅师圆寂了,赶走拾得也就顺理成章了。拾得因丰干禅师拾得而名,拾得因禅师而在国清寺,禅师去了,拾得与国清寺的缘分也就结束了。对的,禅师圆寂之前不是告诉自己了么,“世间诸事都是因缘而起,缘聚缘散,这是不变的真理,我们在国清寺已经六十年了,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不只是师父要走了,我也要走了,我要跟随着师父去五台山。拾得觉得国清寺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这时,他想到了寒山。我和师父走了,寒山来这里找不到我们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痛苦?二十年来,我们彼此相知,心灵相通,这一走便是诀别,想到这里,拾得不禁觉得心口有一种疼痛的感觉。可是,人生如寄,总是会有一别的,正如师父所言,缘散缘聚,这是一种自然的结果。想到这里,拾得内心宽慰了不少。再见了,我的兄弟寒山,虽然拾得内心有些宽慰,但毕竟还是有些不舍:从来是拾得,不是偶然称。别无亲眷属,寒山是我兄。两人心相似,谁能徇俗情。若问年多少,黄河几度清。(《拾得诗十六》)拾得在这个世界上七十年了,只有一个寒山是他的亲人,两人心气相投,此刻拾得要离开了,自然是有些放心不下寒山。是啊,此时的寒山已经85岁了,也已经老了,他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吗?虽然自从寒山回天台之后,他的心境一直很好,不再执着于什么,但万一有一个三长两短,拾得真的觉得心里有些放不下。不过,在拾得的心中,他也是明白的,刚才禅师说了之后,他也知道自己将要和禅师一起归去了,唯有在心里祈愿寒山往后的日子过得依旧洒脱,舒心,于是题诗一首留于寒山:余本住无方,盘泊无为理。时陟涅槃山,徐步香林里。[1]丰干禅师一圆寂,国清寺里的僧人就开始驱逐拾得,他们哪里容得下拾得——这个在他们看来癫狂放肆的家伙呢?他们不允许拾得再在寺里逗留。缘已尽,拾得也不愿意再留在寺里。可是禅师的法身怎么办呢?总不能就这样丢在这里吧,正在拾得感到踌躇的时候,禅房之外一声长啸,黄虎回来了,它在丰干禅师的脚边趴下,看看禅师,又看看拾得。拾得明白了虎的意思,它是让拾得把丰干禅师的法身放在自己的身上,拾得小心翼翼地将禅师的身体放在了虎背上,禅师依旧是端坐着,那神情与往日无异,看着拾得就感到心酸。可是让拾得奇怪的是,黄虎此时并没有起身,依旧伏在地上,看着拾得。拾得见机也坐上了虎背,护着禅师的法身,这时黄虎才起身,缓步离开了禅房。走出山门,只见黄虎并没有走入松径之中,而是直奔了寺前的祥云峰而去。拾得不知道黄虎在弄什么,不过跟着黄虎走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到了半山腰的时候,黄虎趴下了,不再前行。拾得从虎背上翻身下来,把禅师的身体在边上放好。这时黄虎开始用前爪刨地,难道是把禅师放在这里?突然拾得觉得有一丝丝累的感觉,连忙在禅师边上坐下,闭目养神。不过,拾得也就没有再醒来了,就如早晨的时候禅师说的那样,应该走了。禅师和拾得走得很平静,也很安详。后来是黄虎将二人掩埋在了国清寺的祥云峰之上,当然,没有人知道确切的地方在哪里,因为掩埋了二人之后,黄虎也就不知所终了,据说偶尔还会在国清寺丰干禅房出现,或者是因为思念主人之故吧。不过,如今的国清寺南峰还有拾得岩,或者就是丰干禅师和拾得二人埋骨之地吧。后因国清寺僧登南峰采薪,遇一僧似梵仪,持锡入岩,挑锁子骨而去,乃谓僧曰:“取拾得舍利”。僧遂白寺众,众方委拾得在此岩入灭。乃号为拾得岩,在寺东南隅,登山二里余地。[2]丰干禅师的死,《景德传灯录》的记载是这样的:师寻独入五台山巡礼。逢一老翁。师问:“莫是文殊否。”曰:“岂可有二文殊。”师作礼未起,忽然不见。后回天台山示灭。[3]事实上,丰干禅师在他到国清寺之后,就未曾离开天台,所谓的到五台山礼文殊只是一个传说罢了,就如同禅师入灭之前所言要去五台山。五台山只是一个象征,因为五台山相传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文殊菩萨有三名,分别是文殊师利、满殊尸利与曼殊室利。文殊师利意译“妙德”,指文殊菩萨具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微妙功德;满殊尸利意译“妙首”,因为他所具功德居诸菩萨之首;曼殊室利意译“妙吉祥”,称颂其功德最胜吉祥。在佛教中,文殊菩萨以智慧著称。他洞察纷繁世理,善于引导教化,不仅指引着芸芸众生,而且还被喻为三世诸佛成道之母,“譬如世间小儿有父母,文殊者,佛道中父母也”(《放钵经》)。文殊菩萨顶结五髻,以表大日之五智,手持剑,以表智慧之利剑,驾狮子以表智慧之威猛。在诸菩萨中,文殊更被冠以“大智”的尊号。对于智慧和顿悟的强调,在于中国禅宗(尤其是慧能之后的南宗)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故在禅宗里,文殊也是一位非常重要的菩萨。丰干禅师是修禅宗的,如前面所言,实际上他所主张的也是强调明心见性的顿悟,禅门语录中有这样一则记载,可以作为佐证:一日寒山问:“古镜不磨,如何照烛。”师曰:“冰壶无影像,猿猴探水月。”曰:“此是不照烛也,更请师道。”师曰:“万德不将来,教我道什么。”寒拾俱礼拜。《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七。丰干乃是得道的禅宗高僧,自不会执着于名相,更不会执着要去五台山礼文殊。丰干禅师在临死之前所说的去五台山,实际上是对自己生命将尽的一个预言,五台山是丰干禅师心中的一个形象,象征着智慧和解脱。拾得和尚自然也知道禅师言语所指,生命走到了尽头,但是对于佛法的顿悟和对于世事明澈的智慧则归于五台山而去。再来说寒山。都说真正的朋友之间会有一种感应,这种现象出现在寒山和拾得、丰干之间也就更加不奇怪了。就在禅师和拾得圆寂的头一天晚上,寒山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很烦躁。这些年来,自己在寒石山闲来读佛经,闷来观松云,心境一直很好,说心如止水也不为过,可是为什么今天会有这样的感觉呢?难道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吗?寒山着实不知道什么事情会让自己如此难以心安,还是明天一早去国清寺吧,找禅师和拾得和尚聊聊,或者会有收获的。想到丰干禅师和拾得和尚,寒山很是感激,这些年来正是因为有这两位知己,自己的日子才显得如此得宁静,自己的心也似乎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的感觉,想来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国清寺了,觉得甚是愧疚。第二天一早,风雪很大,但是寒山依旧就踏上了往国清去的路。路途虽然并不是非常的遥远,但是七十里路步行毕竟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一个年已85岁的老者来说。再加上风雪天气,寒山觉得有些累,毕竟不比几年前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最近这些年寒山不太到国清寺去了,基本上是禅师骑着黄虎送来食物,或者携拾得一起来寒石山找寒山,他们怕寒山太劳累了,可能会受不了路上的坎坷。寒山到达国清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当寒山像往常一样要踱进山门的时候,被拦住了。寺僧不让寒山进了,寒山觉得奇怪,同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从前自己常来这里,虽然被人家当成疯子嘲笑,甚至打骂,但是,也没有不让进门的,可是这次为什么呢?正当寒山思索的时候,寺僧说:“快回去吧,那两个疯子都已经死了,我们这里不欢迎你。”死了?!是丰干禅师和拾得和尚吗?寒山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这太突然了,虽然禅师和拾得都年已老迈,死亡是正常的结果,人谁能不死呢?可是,突然面对这样的一个结果,寒山只是有些无法接受,毕竟,自己的生命中除了他们已经没有任何的亲人。这些年,也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才让自己的生活显得不孤独。可是如今,他们都走了,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这往后的日子应该怎样去度过呢?寒山不敢相信,此刻只是觉得心乱,原来昨晚感到烦躁就是因为这个。寒山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昨晚就赶来,这样也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可是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天空飘着零零星星的雪花,寒山坐在拱桥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这时一个寺僧跑过来,递给寒山一张纸说:“这是拾得留给你的!”转身而回。“时陟涅槃山,徐步香林里”,这是拾得最后留给自己的话,丰干禅师和拾得和尚他们是带着平静的心情离开的,是的,寒山仿佛看到了他们安详的笑容,还有他们对自己的殷殷的嘱咐。寒山在拱桥边坐着,想到一切都已经成为了事实,想到禅师和拾得是带着微笑走的,心里也就踏实了不少。只是,今后没有了两位知己,自己的生活会是怎样呢?寒山不知道,或许某一天,自己也会和两位知己一样离开这个世界,这样的想法对于已经85岁的寒山来说是最正常不过的。以前寒山也会想到死亡的问题,但是,那时寒山一想到死总是充满着恐惧,不过,现在寒山全然没有恐惧的意思,他希望那一天自己要走的时候,也能够像禅师他们那样,走得从容,走得自在,走得安详,当然,得带着微笑。“什么?你是来找丰干禅师的,对不起,他已经圆寂了。”寒山隐约听到山门那边传来一阵对话声,好像是谁在打听禅师的。“哎,真是不巧!那您能告诉我他的安身之所在哪里吗?”“施主,实在不好意思,我们都不知道。”寒山微微转过身,刚好可以勉强看到山门,山门外有一个穿着干净,外表斯文,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正在跟寺僧说话。“哎,那真是遗憾啊,为了拜访禅师星夜从越州赶来,想不到还是晚了一步!”“哦,原来是这样的,鄙寺帮不了你什么,真是抱歉!这样吧,你看那边拱桥边上坐着一个老者,叫寒山,是丰干禅师生前少数几个朋友,你想知道些什么,不妨去问问他吧。不过,这个人疯疯癫癫的,你自己小心哦。阿弥陀佛!”此刻来国清寺拜访丰干禅师的是徐凝,睦州人氏。徐凝说来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物,早年游长安,因不愿炫耀才华,没有拜谒显贵,故不成名。南归前作诗辞别侍郎韩愈:“一生所遇惟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抨击了当时只重名望,不重真才实学的现象。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某日游开元寺观牡丹,见徐凝题牡丹诗一首,大为赞赏,邀与同饮,尽醉而归。后与颇负诗名的张祜较量诗艺,祜自愧勿如,白居易判凝优胜。元和中,举进士,官至金部侍郎。徐凝除了擅长诗文和书法之外,还好于结交隐逸之士。这天偶尔在越州听人说起了天台国清寺有一隐逸僧人唤作丰干,丰干有徒曰拾得,两人在国清寺内特立独行,不合与众,独与隐居于寒石山的寒山甚为友好,三人意气相投,行事怪异,常路行欢唱,旁若无人,世人谓之疯癫。徐凝一听说,知是高士隐居于此,便兴致盎然,星夜从越州赶来,为求相见。可惜来迟了一步,方才听到寺僧说丰干禅师已于今晨圆寂,拾得和尚不知所终时,感觉到好生遗憾,为自己错失与高士见面而难过。不过,当他听说拱桥那边坐着的老者是丰干禅师的朋友时,他的那份遗憾的心情一扫而过,“肯定是寒山!”见到了寒山也是不枉此行啊,于是,徐凝谢过僧人,快步往寒山这边赶了过来。寒山隐约听到了寺僧和徐凝的对话,知道他会来找自己的,但寒山又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再说,寒山也不太愿意与人交往,除了丰干禅师和拾得和尚,他已经习惯了世人对他的那种冷漠的、蔑视的眼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寒山不愿意搭理,怎么办呢?就当作睡着了吧。于是,寒山闭上双眼,一副酣然入睡的样子。徐凝很快就到了寒山的身边,正想作揖问讯,忽然发现老者好像睡着了。长者应该是累了吧,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吧,徐凝就在寒山身边坐下,准备慢慢地等寒山醒来。看着眼前熟睡中的老者,他的样貌和世人描述的无异,“容貌枯悴,布襦零落,以桦皮为冠,曳大木屐”,这让徐凝确定眼前的人就是寒山无疑。雪虽然停了,但天气很冷,老者会不会被冻坏呢?想到这里,徐凝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件衣服,轻轻地盖在寒山的身上,怕弄醒老者。可实际上寒山并没有睡着,时不时地在偷偷地观察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到这样的情形,寒山觉得有些感动,毕竟很久没有人这样对待自己了,至少眼前这个人不是一个俗人,至少不会像国清寺里那些可恶的和尚,会拿木棍来追打自己。虽然自己不太愿意结交外人,但是看到徐凝这般诚心的样子,寒山开始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揉揉自己的双眼,寒山醒了。这边徐凝见状,以为是自己弄醒了老人,感到非常过意不去,因此慌忙向寒山赔罪,并道明来意。寒山站了起来,将身上的衣服还给徐凝,并致以谢意。此时天色灰蒙蒙的,不过寒山知道离晚上还早,只是因为下雪之故。“20年了,当时我和丰干禅师就是在这里相遇的”,寒山开口说道,就站在拱桥的边上,寒山与徐凝交谈了起来。准确地说是寒山在向徐凝讲述着一个故事,那些他和禅师、拾得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发生的,可是现在,故人已西去,追忆两茫茫。徐凝听着寒山的述说,也颇为感慨,对眼前的老人感到非常的钦佩,虽然他看上去有些邋遢,但是他的内心比谁都高洁。当徐凝问寒山今后有什么打算的时候,寒山只是淡淡地说:“我本寒岩人,自回寒岩去”。那个叫寒岩的地方,时常从寒山的嘴里说出,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呢?徐凝也想跟寒山一起去看看,看看寒山提到的宴坐石、朝阳洞,寒山没有拒绝徐凝的要求,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很好,依稀有几分自己当年的影子。要离开国清寺了,这个时候寒山才真切地感到了丰干禅师和拾得和尚的离开是一个无可否认的现实,感到了一种离别痛苦。到了松门,寒山回首再往国清寺方向深深地看了一会,是啊,应该是不会再来了。忆得二十年,徐步国清归。国清寺中人,尽道寒山痴。(《忆得》二七五)这样得日子结束了,再见吧,熟悉的一切,安心地去吧,我生命中仅有的两个朋友。出了松门,寒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想到翠屏山去看看,毕竟那里自己生活了三十年,有自己的妻儿埋葬在那里。转眼20年没有去过了,现在不去的话,恐怕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机会了。于是,寒山和徐凝一起改走赤城道,一路上因为有徐凝做伴聊天,所以很快也就到了翠屏山。这里寒山太熟悉了,五十年前寒山初到天台就来到了这里,三十年的农夫生活,让此刻的寒山对这里的每一片土地都充满着深情,因为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留有当年生活的影子,当然,还有妻儿。村子里的人,寒山大多已经不认识了,20年过去了,曾经熟悉的那些人差不多都已经故世了,村中稍微年长的,还依稀记得寒山,但是没有太多的印象了。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昨来访亲友,太半入黄泉。渐减如残烛,长流似逝川。今朝对孤影,不觉泪双悬。(《一向》四十九)二三十年了,自己也已经垂垂老矣,故地重游自然是感慨万千。最后,寒山来到了妻儿的坟前,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妻子说,可是,却又无从说起,只是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再见吧,寒山转身离去,带着无限的哀思。离开了翠屏山,寒山不再像刚才那样忧伤了,风雪之中,和徐凝一起向着寒岩而去。因为有人做伴,虽然是长途跋涉,倒也不觉得特别累。晚上,徐凝和寒山一起回到了寒岩洞——这个寒山居住了20余年的地方。第二天一早起来,自然是寒山带着徐凝四处游览,从寒岩到明岩,只要是寒山生活中时常去的地方,都去了看了。徐凝对于此行非常满意,虽然没有能够见到丰干禅师和拾得和尚,但是见到了寒山也就一样了。傍晚,徐凝离开寒岩,其后,他也曾撰诗一首,记叙了送寒山回寒岩的情形:不挂丝纩衣,归向寒岩栖。寒岩风雪夜,又过岩前溪。寒山和寒岩自然是让徐凝难以忘怀的。丰干禅师和拾得和尚都离开了这个世界,寒石山上的寒山又成为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过,此刻的寒山已经可以很超脱地面对世事的变化。两位知己的离去是一种痛苦,可寒山并不感到孤独,因为有清风和白云相伴,有古木和岩石相依,寒山觉得生活充满着情感。大自然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寒石山的一草一木都是寒山深情的朋友。在寒山的眼中,一切生物都充满着灵性,都是自己情感的投射。自然在寒山这里成为了审美的存在,寒山也因此而获得了自由和解脱,这在丰干、拾得两位去世之后,表现得尤为突出。“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挂心头”(《一住》一八三),此时的寒山已经没有任何世事的牵绊,“我向前溪照碧流,或向岩边坐盘石。心似孤云无所依,悠悠世事何须觅”(《我向》二〇三),在无拘无束之中,他的精神达到了极度的自由和逍遥,这些在他的诗歌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他极力地赞美着寒石山的清幽之美: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穷。谿长石磊磊,涧阔草濛濛。苔滑非关雨,松鸣不假风。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登陟》二十八)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杳杳》三十一)鸟语情不堪,其时卧草庵。樱桃红烁烁,杨柳正毵毵。旭日衔青嶂,晴云洗绿潭。谁知出尘俗,驭上寒山南。(《鸟语》一三○)寒山多幽奇,登者皆恒慑。月照水澄澄,风吹草猎猎。凋梅雪作花,杌木云充叶。触雨转鲜灵,非晴不可涉。(《寒山》一五四)可重是寒山,白云常自闲。猿啼畅道内,虎啸出人间。独步石可履,孤吟藤好攀。松风清飒飒,鸟语声官官。(《可重》一六五)自乐平生道,烟萝石洞间。野情多放旷,长伴白云闲。有路不通世,无心孰可攀。石床孤夜坐,圆月上寒山。(《自乐》二二七)寒山栖隐处,绝得杂人过。时逢林内鸟,相共唱山歌。瑞草联谿谷,老松枕嵯峨。可观无事客,憩歇在岩阿。(《寒山》二五八)寒岩深更好,无人行此道。白云高岫闲,青嶂孤猿啸。我更何所亲,畅志自宜老。形容寒暑迁,心珠甚可保。(《寒岩》二七八)寒山唯白云,寂寂绝埃尘。草座山家有,孤灯明月轮。石床临碧沼,虎鹿每为邻。自羡幽居乐,长为象外人。(《寒山》二九二)寒山无漏岩,其岩甚济要。八风吹不动,万古人传妙。寂寂好安居,空空离讥诮。孤月夜长明,圆日常来照。虎丘兼虎谿,不用相呼召。世间有王傅,莫把同周邵。我自遁寒岩,快活长歌笑。(《寒山》三○三)寒山深,称我心。纯白石,勿黄金。泉声响,抚伯琴。有子期,辨此音。(《寒山》三〇九)寒山道,无人到。若能行,称十号。有蝉鸣,无鸦噪。黄叶落,白云扫。石磊磊,山奥奥。我独居,名善导。仔细看,何相好。(《寒山》三○六)寒山寒,冰锁石。藏山青,现雪白。日出照,一时释。从兹暖,养老客。(《寒山》三○七)寒山笔端的寒石山有如仙境,溪涧蜿蜒,山峦层叠,古木参天,白云萦绕。杳杳寒山道,难闻车马声,唯有鸟鸣和松涛在侧。在这里,寒山心如秋水,自得其乐,幽居山林之中,但看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寒山习惯了这里的一切:粤自居寒山,曾经几万载。任运遁林泉,栖迟观自在。寒岩人不到,白云常叆叇。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盖。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粤自》一六四)我家本住在寒山,石岩栖息离烦缘。泯时万象无痕迹,舒处周流遍大千。光影腾辉照心地,无有一法当现前。方知摩尼一颗珠,解用无方处处圆。(《我家》二○四)栖迟寒岩下,偏讶最幽奇。携篮采山茹,挈笼摘果归。蔬斋敷茅坐,啜啄食紫芝。清沼濯瓢钵,杂和煮稠稀。当阳拥裘坐,闲读古人诗。(《栖迟》二九五)细草作褥,青天为被,在寒山的精神世界里,唯有青山与绿水,苍松和白云,徜徉于其间,任随天地变化,他枕石而眠,快活自在,似乎在与自然的融合中,已经化为了寒岩的灵魂,而进入了永恒的境界。寒山因寒石山而得名,寒石山因寒山而具有灵性。在丰干和拾得去世之后,寒山就再没有离开过寒石山,他的生活就在这里,终日与清风白云为伴,或读古人书,或观四时景,寒石山种种美丽尽在寒山的眼中,故而这时期,寒山在其诗歌中对于寒石山融入了深深的情感,后人对于寒山描写寒石山的山水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其诗“吟到寒山句便工”[4],这是很自然的结果,因为这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情感。美国“垮掉的一代”代表作家斯奈德曾翻译了寒山诗二十四首,其中二十首诗是与寒石山相关的,斯奈德在译者序中说:“当寒山在诗中提及‘寒山’的时候,他是指他自己、他的家以及他的心境”[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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