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刀锋 李存勖:王者的迷失-3

“倚老卖老,你这是要拂了大王之兴吗?”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忽然响起。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张承业,德高望重的老臣,更为河东立下不世功业,就连李克用在世时,也不会对他如此无理。说话的人正是已喝得微醉的刘玉娘。她一双大眼盯着张承业上下乱转,手却紧紧挽住李存勖不放。  李存审性情耿直,平素又极为敬重张承业,见刘玉娘如此放肆,几乎就要站起来来喝问。他刚一动,只觉一只手牢牢抓住他的衣袍,硬把他扯回到座位上。“此女深得大王宠爱,你不要生事!”周德威沉声道。“哼!这女人刚刚当上王妃,便如此飞扬跋扈,这样下去,如何了得!”李存审忿忿不平。“大王正在兴头上,你多说无益。这事以后再说。”周德威把酒杯塞在李存审手中:“来,喝酒喝酒……”  张承业却面不改色,对刘玉娘的话就当没有听见。他对李存勖行了一个礼,告退而去。酒性正浓的李存勖却好像什么都没觉察到。他兴致高昂地举起酒杯,对着众人大喊道:“七哥走了,我们继续喝,一醉方休,哈哈哈!”众人急忙端起酒,起身应和,大殿内又是一阵觥筹交错。  喧嚣的酒席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李嗣源。众人皆醉之时,唯有他面无表情,冷冷看着满面红霞,千娇百媚的刘玉娘,发出了一声不易觉察的冷笑。  夜已深,晋王寝宫之内,红烛乱摇。李存勖和刘玉娘疯狂地滚到了榻上,巫山云雨,颠龙倒凤。过了许久,李存勖满足地盯着床顶上那朵盛放的牡丹花,觉得无比满足与惬意。这一刻,那从幼年来便挥之不去的紧张与沉重从他身上彻底卸下。生死相搏,宫斗权谋,顷刻间烟消云散。  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直涌上心头,他披衣而起,拨亮烛火,铺开一卷宣纸,泼墨挥毫。刘玉娘悄悄来到李存勖身后,抱住他那强壮的身躯,低头看着这首刚刚写就的词作。“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亸金翘玉凤。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拈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刘玉娘用她特有的娇媚之音吟出这首词,更显千转百回,韵味无穷。  “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真是轻柔婉丽,余味无穷,却不知这词牌何名?”  李存勖愣了愣。他看着那卷纸,嘿嘿一笑,提笔在“阳台梦”三字上画了个圈,“就叫阳台梦如何?”  “阳台梦。好名字,这曲词牌足以流传千古了。大王不仅神武英明,还有如此不世的才情,着实让妾身甘拜下风。”刘玉娘用她蛇一样的身体温柔地缠住李存勖,眼里那欲望之火正越烧越旺。  这一夜,轻罗曼舞,月影迷离。李存勖的这一场梦,直到日上三竿之时,他还恋恋不舍,不愿醒来。只是,再绮丽的梦也有不得不醒来的那刻。而当有一天,李存勖从荣耀与权力的巅峰跌落,在四面楚歌中看着冰冷的黑夜,他将再也无法入眠。  914年秋,李存勖赶赴赵州,召集王镕、周德威、李嗣昭等人开会,商讨下一步的作战方案。选择在河北重镇赵州开会,李存勖的意图很明显。赵州以南不远便是梁军重兵驻扎的魏州,毫无疑问,他准备对魏博动手。  “自父亲在上源驿遇险以来,河东处处受制于朱全忠,眼见强敌坐大,而我却困守一隅之地,动弹不得。现在朱全忠已死,梁军又在潞州、柏乡遭受重创,精锐尽失。而我扫平幽燕,威震契丹,北方已无后顾之忧。我意,趁今秋,集合成德、卢龙、昭义诸军,对魏博发动进攻,一鼓作气,扫平盘踞河朔的杨师厚部。各位觉得如何?”会议一开始,李存勖就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战略意图。  但让李存勖没想到的是,众将并没有他预想的那样群情激奋,齐声附和,而是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你们几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扭捏捏,有话便讲,不必多虑!”李存勖看了看神情微妙的众人,不耐烦地一挥手。  李嗣昭站了起来:“此前我军数次与梁人交锋,均料敌在前,知己知彼。如今魏博敌情不明,贸然急攻,岂不是如盲人骑瞎马一般?”  李存勖听到这里,脸色一沉。  王镕见李嗣昭这样出了名不怕死的猛将都这样说,赶紧也站起说,颇为夸张地说道:“对极!对极!我早听说,那杨师厚麾下有精锐牙军数千人,号称银枪效节都,极为骁勇,能以一当十,不可小觑,不可小觑啊!”  “放屁!”李存勖气得一拍桌子,怒道:“什么银枪效节都,什么一当十,全是放屁!当年柏乡之战,朱全忠的龙骧、神捷,还不是吹得神乎其神,结果如何?照样成了我砧板之肉!  众人面面相觑。掌管河东以来,李存勖还从来没有这样在众将面前发过火。这个以前性情直爽,喜欢和部下们称兄道弟的年轻国王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暴躁?没有人知道,有一团火正在李存勖心里燃烧。一种全新的生活已经在他面前隐隐呈现,他急于卸下肩上那些沉重的负担,一头扑向自己向往的人生。而在这之前,他必须要尽快走完自己那逃脱不了的命运之路:完成父亲剩下的两个遗愿。消灭后梁,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今天这样迫切地挤压着他的内心。  李存勖看了一眼低头沉默的周德威,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就算所有人都反对攻击魏州,他还是下定了决心。潞州之战前,还不是人人反对出兵,唯有自己一个人坚持。事实证明,真理总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扬起头,用不容分辩的语气说:“本月发兵,就这么定了!”  22 刀锋易冷  马蹄的轰鸣击碎了河朔平原的宁静,铺天盖地的晋军骑兵在秋风萧瑟中卷地而来。904年七月,李存勖亲率大军南下,直扑后梁在河北的重要据点——邢州(今河北省邢台市)。  滔滔的漳水东岸,梁军列成了严密的军阵,他们注视着远处冲天的尘土,面无惧色。杨师厚是当世名将,深知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就是军队。他在魏州数年间,整合了魏博的天雄军与自己从汴州带来的军队,把他们打造成了一支绝对听命于自己的虎狼之师。朱友珪篡位后,对这位拥兵在外的猛将甚为忌惮,发出诏令要求其回洛阳述职,企图伺机剥夺他的兵权。没想到杨师厚毫无畏惧,率精甲万人至洛阳,陈兵于城外,孤身入宫。朱友珪对他无可奈何,只好以厚礼相送,乖乖把他送回了河北。杨师厚敢在朱友珪面前如此肆无忌惮,靠的就是手下这支雄兵。  李存勖很清楚,要夺河北,无论如何都要越过杨师厚这座大山。  晋军骑兵以暴风骤雨之势直扑梁军大阵,李存勖拔出了佩刀,他的双耳在轰鸣,那是大风鼓动战旗的声音,是士兵们震天的呐喊。这样的势头,就算是铜墙铁壁也会被击得粉碎。他不相信杨师厚能够抵挡这雷霆一击。  天空突然一暗,李存勖听到了不祥的声音,就像群鸦飞过头顶。黑压压的箭雨冲上了半空,然后一拐头,对准正纵马冲锋的晋军骑兵狠狠扑了下来。惨叫声此起彼伏,他的身边,不断有人中箭跌落马下。李存勖挥刀格开射到面前的利箭,厉声大呼:“不要停,冲到贼军面前,杀光他们!”天空一次次黯淡,梁军大阵毫无退缩之意,他们不断放出排山倒海的箭雨,尽最大可能杀伤扑过来的敌军。  “只要冲到梁军阵前,就是他们崩溃之时。”李存勖咬紧牙关,穿过密集的箭雨,发狂般地拍马冲刺。近了,更近了,几乎可以听见对面梁军士兵们沉重的呼吸声。看着如洪荒怪兽般扑过来的骑兵大队,他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恐之色。那一刻,李存勖觉得,胜利已经触手可及。  但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幕让很多晋军士兵们终生难忘。就像阴霾的天际中猛然划过了一道闪电,他们的眼前瞬间一片雪亮。近在咫尺的梁军大阵中陡然冒出了数千支寒光闪闪的长枪,狠狠地扎向了正猛扑而来的战马。两军相交的那一刻,血肉横飞,天崩地裂。无数匹战马同时发出长长的悲鸣,轰然倒地,一排又一排的晋军骑兵从马背上腾空而起,惨叫着摔进了梁军大阵。  没有丝毫停息,更多的梁军士兵们涌了出来,他们手里都端着长长的银枪,呐喊着越过正从战马的尸体上抽枪而出的战友,对着扑上来的骑兵一齐刺去。上千条银枪以千钧之力同时刺出,如白虹贯日,势冲天地。晋军骑兵一片又一片地倒在了尘土中,漳水之畔,顿成血肉屠场。  李存勖惊呆了。这就是传说中骁勇无比的银枪效节军!他狠狠地勒住马头,座下战马发出悲切的长嘶,高高奋蹄,几乎把他颠下马来。就在这转眼之间,又有一排密集的长枪刺了过来,晋军骑兵团又一次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惊天动地的战鼓声盖过了战马的嘶鸣和士兵们的哭喊,一杆“杨”字帅旗迎风飘扬,一员大将银盔银甲,手提大刀,威风凛凛而来。他的身后是数千骑兵,正从地平线上升起。  “此战败矣!”李存勖暗自哀叹,拨转马头,转身便跑。李存勖清晰地听见身后传来梁军士兵们震耳欲聋的嘲笑声,自从征战沙场以来,他还从未有过如此耻辱悲哀的时刻。  杨师厚手下的骑兵并不多,故作姿态地追击一番后便收兵回营。李存勖好不容易收拢败军,稳住阵脚,噩耗再度传来,驻扎张公桥一带的晋军部队慑于梁军声威,竟然连夜向杨师厚投降。张公桥一失,晋军侧翼门户洞开。就算李存勖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冒全军被围歼的风险。晋军急速撤回赵州,李存勖的这次南征草草落幕。  回到赵州,看着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将士们,李存勖面红耳赤。这就像上天对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当他身处逆境,心无旁骛,奋力一搏时,纵然处于劣势,也能取得辉煌的大胜;而这一次,当他急于求成,孤注一掷时,就算兵力上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也照样一败涂地。李存勖敏锐地觉察到,部下们看自己的眼光已经有了变化,以前对他如神一样崇拜的目光变得游离闪烁,欲言又止。显然,从不会打败仗的战神形象因为这一次不经意的败仗蒙上了一层阴影。  屏退左右,李存勖呆呆地坐在阴暗的屋内,他心烦意乱,缓缓拔出自己心爱的佩刀。刀如秋水,寒气逼人。这把刀曾经在潞州夹寨之战中饮过无数敌兵的鲜血,这把刀曾经在柏乡之战中交给了李建及,硬是在野河把凶悍的梁军挡在了桥下。而现在,刀锋上已隐隐结上了一层秋霜。  刀锋易冷,年华易老,不知不觉,自己已近而立之年。青春无敌,年少轻狂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李存勖摸了摸满脸的胡茬子,顿生一股悲切之意。“人生世间,光景几何?清酒将炙奈乐何……”这是父亲在撒手人寰之际留下的最后叹息。毫无疑问,他是带着满腔的不甘与遗憾离世的,但更残酷的是,父亲临走之际却不由分说地抛给李存勖三个沉重的负担,这就像一个毒咒,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的生命。消灭伪梁,这样一个父亲在世时想都不敢想的巨大任务却要留给他来背负,李存勖忽然觉得荒唐而无奈。他叹了口气,把刀还入鞘中。邢州之战,充分说明了梁军实力仍然不可小觑,朱全忠虽然已死,但他留下的家底仍然足以与河东抗衡。消灭伪梁,遥遥无期,可怜那副沉重的十字架他不知又要背到何时。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人推门而入,正是大将周德威。  对李存勖,周德威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李克用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与河东同生死,共荣辱是他坚定的信念,李存勖作为李克用的长子,他自然尽心尽力,全力辅佐。但另一方面,他觉得李存勖还是一个孩子,虽然才华横溢,却常常意气用事,失之浮躁。也许,这是年轻人的通病,周德威常常这样对自己说。所以,他才甘愿冒着得罪李存勖的风险,屡次顶撞,痛陈自己的正确意见。当年柏乡之战,如果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进言,那场具有决定意义的大战也许会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这次进攻杨师厚,他一反常态地没有提出反对,是希望用事实来说服李存勖: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要让情绪蒙蔽了自己的双眼。现在,是自己该站出来的时候了。  “大王,邢州一战虽然不利,但我以为,不可自怨自艾,我观河北局势,不出数年,必然发生剧变。”周德威开门见山地说。  这让李存勖颇感意外。他以为,周德威这时候跑来,肯定又要老生常谈,说一番用兵需慎重之类的大道理,没想到周德威一开口,竟然说出了这样振奋人心的话。  “周将军何出此言?”  “杨师厚盘踞魏州已久,专割财赋,私养牙军,自恃兵强,骄横跋扈。朱全忠未死之前,尚能震慑此人,如今朱友贞年纪轻轻,在军中几无根基,刚一登位便封杨师厚为邺王,甚至在诏书中还要避讳其名,对杨师厚极为惧怕。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势必难以长久。所以我估计,不出数年,河北必生大乱。我们不如静观其变,以待时机。”周德威说得有道理,只是这样一等又要等到何时?李存勖沉默半响,叹了口气:“想不到杨师厚这厮如此难缠,也只好如此了。”  周德威想了想,又说:“近日,契丹屡有异动,耶律阿保机大举起兵,诛灭了叛乱的各部落,声威大盛。耶律阿保机此人心机颇深,当年在云中与先王相会时,已隐然有觊觎河东之意,北面边塞之地,不可不防……”  “振武节度使李嗣本善战多谋,有他镇守朔州,对付契丹人绰绰有余!”李存勖一挥手,很不耐烦地说。周德威这个人见识确实不少,头脑也转得很快,就是屡次让自己下不了台阶。李存勖对这员老将是又爱又恨。  周德威没有再说话,他行了个礼,默默退出门外。  李存勖不会想到,北方那个他丝毫没有放在眼里的塞外部落将会在不久以后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更将在今后上百年里成为中原王朝挥之不去的梦魇。  但杨师厚的故事却让他警觉到另一件事。晚唐以来,军阀割据,拥兵自立,中央权威荡然无存,这才会有朱温篡唐称帝。而即使在各路军阀内部,也往往拉帮结派,山头林立。如后梁,朱温一死,杨师厚立刻坐大,视新主子为无物,俨然成为魏博的土皇帝。而现在河东的精兵都掌握在父亲的一帮养子和老将手上,这里面难免不会出现杨师厚第二的人物。  返回太原之后,李存勖立即着手强化自己的权力。他接连起用了郭崇韬、孟知祥、李绍宏等人,委以重任。这几个人都出身普通,和各方势力没有盘根错节的纠葛,他希望亲手提拔的人能够真正忠于自己。  北方偃旗息鼓,进入了暂时的平静,而中原则依然战火滚滚。不久,徐州守将举兵叛乱,投靠南吴,朱友贞派兵征讨,梁军与南吴军队在徐州一带陷入混战。而前蜀皇帝王建则先与大理军队乱战,随即又派兵出川,袭击陇西,与岐军争夺地盘。随着朱全忠的死,后梁对各个地方割据势力的威胁有所减弱,原先结成联盟一致倒梁的各大军阀立即撕下了伪装,互相争斗。  时间在血雨腥风中缓缓进入到公元915年,李存勖一直苦苦等待的河北之变因为杨师厚的突然病死而猝然爆发。  这年三月,后梁天雄节度使,雄踞魏州的杨师厚暴病身亡。消息传到开封,朱友贞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杨师厚手握重兵,声威在外,早就让他难以安枕。如今这个巨大的威胁竟然病死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夺回魏博的军权。  在心腹的建议下,朱友贞急不可耐地抛出了一劳永逸解决天雄军威胁的方案:把原天雄节度使管辖的战区一分为二,分成天雄和昭德两个战区,各辖三个州,让自己的心腹贺德伦、张筠分别当两个战区的节度使。为了防止天雄军闹事,又令大将刘鄩统兵六万,北渡黄河,对外号称要进攻镇州、赵州,实际是严防魏博兵变,伺机镇压。  在河东日益强大,对河北的威胁日益严重之时,朱友贞想的不是如何巩固魏博军心,强化河朔地区的防御,反而为一己之私,分割削弱这个对梁晋双方生死攸关的桥头堡,短视与愚蠢可见一斑。即使如朱温那样强势自负的人,也从未想过要分割天雄战区,而是不断加以笼络和利用,因为朱温看到了这块战略要地对遏制河东的重大战略意义。朱友贞上位不久,便出此昏招,这终将成为点燃后梁帝国崩塌悲剧的导火索。  命令一出,天雄军一片哗然。魏博牙军历史久远,从田承嗣建军算起,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牙军士兵已几乎职业化,大多都父子相承,世代从军,姻族相连,凝聚力极强。现在朱友贞一纸命令,要把其中一半人强行分割,划归到新战区服役,自然人人自危,奔走哀告,痛不欲生。  刘鄩还在半路,便接到了贺德伦的急报,说事态紧急,天雄军兵变一触即发。刘鄩立即令猛将王彦章带五百骁骑,抢先进入魏州,以防不测。后梁军队进入的消息终于引爆了魏州这个巨大的火药桶。当天夜里,魏州士兵发动变乱,屠杀贺德伦亲兵五百余人,将新官上任的贺德伦囚禁。王彦章见势不妙,斩关而逃。周德威一直期待的河北变乱骤然爆发。  23 悲怆的对决  天雄军,在唐王朝的历史中有着荣耀的过往。  公元763年,史朝义部将田承嗣投降唐王朝,受封莫州刺史,此后又不断得到升迁,做到了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执掌河北重兵。公元773年,唐王朝设立魏博节度使,下辖河北道魏州、博州、相州、贝州、卫州、澶州六州,田承嗣成为首任节度使。  经历了“安史之乱”的田承嗣深知刀把子的重要,他在魏博征收重税,大兴兵甲,强征壮丁,数年之内便已拥兵十万之众,号称天雄军。为了建立一支绝对效忠自己的军队,他又召募剽悍士卒,组建自己直接掌管的侍卫部队,号称牙军,对他们骄宠异常,供给丰厚。魏博兵威大盛,牙军更是声名远扬,以至于当时市井中传言“长安天子,魏府牙军”。  田承嗣把魏博变成了独立王国,甚至公然出兵掠夺邻近州县。唐代宗大怒之下前后两次发兵征讨,均无疾而终。田承嗣病死之时,任命自己的侄子田悦执掌魏博,开启了藩镇世袭的先例。到了唐宪宗元和年间,魏博与朝廷关系有所缓和,天雄军还参加了唐王朝平定淮西、成德等藩镇的战争,立下大功,成为元和中兴的关键力量。  黄巢起义后,李克用与朱温先后崛起,梁晋争霸愈演愈烈,地处梁晋之间的河朔成为双方争夺的重点。896年,兖州、郓州遭朱温围攻,李克用派出养子李存信借道魏博救援,没想到李存信部军纪涣散,大肆劫掠,激怒了魏博节度使罗弘信。罗弘信愤而发兵夜袭李存信,大破之。同年,李克用起兵报复,大军进逼魏州。危急关头,罗弘信救助于朱温,早已有心控制魏博的朱温立即派大将葛从周驰援,大败晋军,还俘杀了李克用的儿子李落落。此战之后,天雄军彻底倒向朱温。898年,朱温联合天雄军攻陷李克用在太行山以东的邢、洺、磁三州,将晋军彻底逐出太行山以东。从此,河东再也无力染指魏博,天雄军也成为协助梁军四处征战的重要力量。  而现在,随着杨师厚的死和朱友贞一纸肢解天雄军的命令,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915年三月,愤怒的天雄军士兵冲进了魏州内城,攻入节度使官邸,把新任节度使贺德伦的卫队全部屠杀,来不及逃跑的贺德伦被当场活捉。先期赶到魏州的王彦章也遭到乱兵围攻。王彦章纵然神勇,手下也只有五百骑兵,面对漫山遍野而来的愤怒的天雄军,王彦章只好落荒而逃。  幸运的是,魏州兵变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到了洛阳,而此时,太原还一无所知。如果朱友贞能抓住时机,好言安抚,或许还有平息变乱的机会。数天后,朱友贞派特使扈异赶到了魏州。银枪效节军头领张彦提出,只要中央不再分割天雄战区,恢复原状,天雄军立即效忠朝廷。见识短浅的扈异回报朱友贞时火上浇油,大肆渲染天雄军的飞扬跋扈,提出只要刘鄩大军一到,足以镇压叛乱。在心腹的怂恿下,朱友贞再次丧失了判断力,他立即传令刘鄩加速进军,以武力平叛。机会就这样在朱友贞的手上白白流失,因为他一而再再而三愚蠢的决定,河北局势将像多尼诺骨牌一样倒塌,最终抽干后梁帝国最后的生命。  是年四月,得知梁军准备进剿的天雄军终于放弃了谈判,他们逼迫被劫持的贺德伦向太原写信,请求晋军支援。胜利的天平在这一刻重重地倒向了李存勖。  接到求援信的李存勖兴奋得手舞足蹈。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即命正驻扎在赵州的李存审举兵南下,直扑魏州。五月,李存审兵至临清(今河北临西县),刘鄩的军队则一路北上,已到魏州西南的洹水,双方相距仅有两百里,大战一触即发。  李存勖很清楚,决定双方命运的不是即将到来的战斗,而是天雄军的归属。如果能抢在刘鄩之前将天雄军争取过来,河朔一举可定。李存勖很快亲率大军出辽州,从黄泽岭穿越太行山,直奔临清。这条路陡峭难行,但却是到临清最近的路线,李存勖的心急火燎可见一斑。  到了临清,李存勖马不停蹄直奔银枪效节军驻地永济(今山东省冠县北)。这次魏博兵变,虽然天雄军全体卷入,但骨干力量却是张彦为首的那数千银枪效节军,只要制服了这支军队,不怕天雄军不服。  李存审担心李存勖的安全,提出派精兵护送,他却一笑置之。刚刚在邢州被银枪军打得落花流水的李存勖,此刻豪情满腔,毫无畏惧。无数的征战和一次次胜利早已深深沉淀进他的灵魂深处,让他从青涩少年变成了气势逼人,俯瞰中原的王者。放眼天下,几无人能与他争锋,区区一支地方牙兵,他又怎会放在眼里?  李存勖到来的消息轰动魏博。在潞州、柏乡,天雄军都曾惨败于此人之手,众口相传中,李存勖早已超越他的父亲,成为几与当年中原霸主朱温比肩的一代枭雄。现在这个人竟然在兵荒马乱中孤身直入军阵,猝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急于巴结李存勖的银枪军头领张彦率全军在大营外拱手相候。在张彦看来,自己率部归晋,自然是立下大功,赏赐进爵那是少不了的。很快,一队人马飞奔而至,当先一人,金盔银甲,高额方脸,浓眉大眼,威风凛凛,正是李存勖。张彦咳嗽了一声,把手一举,数千军士分列两厢,银枪并举,霎时卷起一股冲天气势。张彦对士兵们的表现非常满意,得意洋洋地上前一步,迎向疾奔而来的李存勖。  看着如林的枪阵,李存勖面不改色,纵马直奔到张彦面前,高声道:“你是银枪效节军牙将张彦?”“末将正是。”张彦昂首挺胸,颇为自得地应道。“你身为牙将,却煽动部下,劫持主帅,纵火掠城,滥杀无辜,作孽太甚!我今天来,是为安抚百姓,并非贪图魏州土地。你虽然对我有功,今日却不得不杀你,替魏州老百姓们复仇!”  张彦一听,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反应,刀光一闪,人头落地。李存勖唰的一声还刀入鞘,指着面前其他几个将领,大喝道:“这几个,统统给我拿下!”数千银枪军士兵顿时目瞪口呆。李存勖孤身一人,直入大阵,格杀主将,却没有一个士兵敢站出来反抗。不知道为什么,李存勖一出现,便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这些士兵动弹不得。  “银枪军作乱魏州,祸害百姓,罪魁祸首都在这几个人!如今他们已经伏诛,其他人概不追究,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我身边臣民,更是战场上的兄弟,同生共死,患难与共!”李存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他抬眼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片银枪倒地,数千士兵就像波浪一样跪倒在地,“万岁”之声响彻长空。  李存勖缓缓扬起头,湛蓝的天上骄阳似火。不知不觉间,汗水已湿透他的全身。刚刚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自己却在南下的路上思考了很久。魏州牙军历来骄横跋扈,如不能果敢决断,以威压服之,今后还会留下祸患。庆幸的是,自己的气势和威名战胜了数千支恐怖的银枪。“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孙子眼中战争的最高境界。想不到自己今天竟然在威名远扬的银枪效节军前完美演绎了这样的一段传奇。  收服了银枪效节军的李存勖连夜南下,他要赶在梁军之前进入魏州,彻底孤立刘鄩的军队。而此时,在苍茫的夜色中,还有一支军队也正行色匆忙。他们举着火把,彻夜赶路,个个面色紧张,正是刘鄩的军队。  刘鄩带着他的六万大军一路疾奔,终究还是没有跑过李存勖的快马。当他得知李存勖已亲自南下的消息,当即决定舍弃大军,亲自带精兵一万人,昼夜兼程直扑魏州。  刘鄩知道,时间对他来说生死攸关,如果天雄军被李存勖纳入囊中,就算自己有翻天覆地之能,也无法力挽狂澜,河朔之地将全盘皆墨。可叹的是,这位足智多谋的一代名将算到了最坏的结局,却无法知道自己的未来将有多么凶险与悲凉。  幸运之神再次垂青了步步占先的李存勖。当刘鄩刚刚赶到魏县以南的漳水,李存勖已抢先一步进入了魏州城。被火把照得如白昼一般的魏州城中,天雄军士兵震惊地看到骄横自傲的银枪效节军竟然变成了李存勖的私家卫队。在无数银枪的簇拥下,李存勖骑着高头大马大摇大摆地进入了魏州城。天雄军士兵们情不自禁地放下了刀枪,成排地跪倒在街道的两侧,迎接这位来自河东的新王者。  进入魏州的李存勖立即约法三章:“天雄军官兵,无论官阶大小,一律禁止私自结党、造谣生事、放火抢劫,否则杀无赦。”同时委任大将李存进为巡按使,率军上街巡查。一夜之间,混乱不堪的魏州城便恢复了秩序。  侥幸从天雄军士兵刀下逃生的贺德伦被晋军放了出来。一见到李存勖,贺德伦痛哭流涕地扑到在地,叩谢救命之恩,同时把天雄节度使的印信符节双手奉上。在死亡面前,曾经被朱友贞视为心腹之臣的贺德伦早已把老主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李存勖欣然接过象征着魏博六州之地统治者权力的印信,当场封贺德伦为云州节度使,即时赴任。可怜的贺德伦哪里想到,李存勖怎么可能让他这样一个降将到李克用起家的地方当官。他到了太原,立即遭到张承业软禁。不久,他和所有随从全部被杀。李存勖就这样兵不血刃将骁勇善战的天雄军和魏博六州尽数收入囊中,朱温苦心经营半生的河朔之地被他儿子彻底葬送。  消息传到梁军大营,刘鄩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栽倒。夜色中,他似乎已经望见了魏州城中那彻夜不息的灯火,但他就是无法再前进一步。李存勖进入魏州之前早已布下先手,派出猛将史建瑭率军进驻魏县,严阵以待。刘鄩还在苦思破敌之计时,李存勖竟然已快刀斩乱麻,解决了天雄军兵变,尽收魏博六州之地。  刘鄩仰天长叹,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兖州。那时,平卢节度使王师范趁朱温西征凤翔之际,企图在中原十三个州府同时发动突袭。结果其他各路人马全部失败,唯有他以五百死士奇袭兖州成功。但奇袭成功换来的并不是胜利,而是梁军残酷的围城。偌大中原,最后只有他坚守兖州,孤独地与朱温对抗。但那一次,他很幸运,一战成名的他得到了朱温的赏识,王师范败亡后,他归顺后梁,不断升迁,一直做到了节度使的高位。  他想起了当年以降将身份与朱温相见的场景。那时,朱温亲赐衣袍,又与他饮酒。当他推辞说自己不胜酒力之时,朱温拍着他的肩头哈哈大笑:“想你袭取兖州之时,俘获葛从周之母而待之如亲母,这是何其大的肚量啊!”那一刻,他几乎泪流满面。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自那时起,他已决心为朱温和他的帝国效忠至死。  但命运是如此无情。朱温死后,朱友贞无能,后梁日益凋敝。梁军中曾威震天下的诸多名将中,葛从周、杨师厚、王茂章、牛存节先后病逝,如今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帅之才似乎也只有他了。十二年后的这个夜里,他竟然又要再一次独自挑起整个帝国的命运,去直面强敌。  但这一次,他的对手是声震天下,可亚其父的李存勖;这一次,他将面临的局势之凶险比当年困守兖州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当得知天雄军降晋,他便很清楚,河朔之事已不可为。但纵然如此,他也只能如当年坚守兖州那样,战斗到最后一刻。也许,这就是他刘鄩的命运。  他缓缓抬起头,泪水淹没了这个男人的双眼。在即将到来的残酷战役里,无论过程如何,这都注定是一场悲怆的对决,这都注定是他人生最后的绝唱。  24 一步百计  漳水岸边,李存勖带着亲兵百余骑正沿着蜿蜒的河道缓缓而行。河北大局已定,他现在要做的是击溃屯兵漳水南岸的刘鄩。刘鄩那六万人马现在是梁军在黄河以北唯一有威胁的军事存在,击败了刘鄩,后梁在黄河以北将再无立足之地。所以,在收编了魏博六州的军队后,他立即率军来到魏县与史建瑭会合。刘鄩一代名将,用兵神出鬼没,李存勖害怕勇猛有余,沉稳不足的史建瑭会吃大亏。  夜色朦胧,李存勖隐没在树木的阴影下,细细观察着对面梁军的大营。远远望去,梁营形若星辰,进退有据,方正严密,一看就是行家所为。李存勖看了半响,暗自惊叹。仅从扎营布阵便可以看出,刘鄩带兵打仗果然不同凡响,虽然到达魏县的梁军只有万人,但军纪严明,训练有素,显然是一支善战的精兵。李存勖一边观察着敌营,一边纵马缓缓前行,全然没有注意到前方道路愈发崎岖凶险。  惊天的战鼓突然击碎了潺潺的河水声,李存勖和他的亲兵们转眼间被抛入了喊声整天的杀场。无数梁军士兵挥舞着刀枪,从密林深处冲了出来,他们显然已早有准备,径直对准李存勖冲杀过来。“大王,不好,有埋伏!”亲兵们纷纷拔刀,惊呼起来。李存勖唰地一声拔出佩刀,沉声道:“不要慌。贼军乌合之众而已,随我一起杀出去!”  人生中,总有很多战役是你不愿意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  李存勖一咬牙,战马长嘶一声,奋起四蹄,猛扑向前。面前是杀气腾腾的梁军士兵,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高声呐喊着,不顾一切地要冲上来把李存勖砍个粉碎。李存勖扬起了刀。雪亮的刀光照亮了阴暗的树林,刀锋斩入肌骨的声音惊心动魄,鲜血瞬间染红了漳水之滨。求生的欲望让李存勖和他的百余亲骑迸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沙陀人的杀性在那一刻被彻底激发。他们的战马在梁军的重重围困中左冲右突,所到之处,挡者披靡。  一排又一排的梁军士兵惨叫着栽倒在血泊中,他们人数虽多,但在丛林之中却无法完全展开,李存勖和他的亲兵纵马奔驰,大砍大杀,梁军竟难以抵挡。这场遭遇战从正午直到日头偏西,数千梁军对百余晋人的围捕变成了李存勖威风八面的个人秀。李存勖狂笑着,挥动着那把利可断金的宝刀,梁军士兵在他面前就像稻草一样纷然倒地。终于,李存勖和他的随从们硬生生在梁军的重重包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他们纵马踏过层层叠叠的尸体,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回到军营,李存勖清点人数,这样一场血腥恶战之后,竟然只损失了七名骑兵。李存勖看着惊慌失措迎上来的史建瑭,咣当扔掉那把砍得刀口发卷的佩刀,若无其事地哈哈大笑:“今天差一点出了洋相,让伪梁蛮子们笑话了。”晋军众将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只是一场小小的遭遇战,但李存勖已经明白,梁军再也不是跟随朱温东征西讨,战无不胜的铁军,这支军队形虽在,神已散,他们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战斗力。  得知围捕失败的刘鄩气得一剑把营门前那棵小树斩为两段。在敌众我寡,形势极为不利的情况下,他趁李存勖大意之际,偷偷派出精兵在漳水之畔设下埋伏,试图一举斩杀这个河东的灵魂人物。没想到,数千人布下重重埋伏,竟然会让只有百余骑兵的李存勖突围而出。这难道是天意?  一计不成只能再想一计。魏博六州全部丧失,得到天雄军相助的李存勖步步紧逼,与晋军正面决战只会死路一条,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力挽狂澜?除了李存勖本身,还有什么是晋人最大的命门?怎么打这一仗,才能用区区一万兵力创造出瞬间翻盘的奇迹?这一晚,刘鄩帐中的灯火彻夜不息,他死死盯着案上那卷河北地图,似乎要从里面读出挽救后梁帝国命运的密码。  昏黄闪烁的油灯下,刘鄩的视线从魏州缓缓向西扫去。层层叠叠的太行群山跳入眼帘,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黄泽岭,不久前,李存勖刚刚从这里翻越太行山,进入魏州,以迅雷之势平定了天雄军变乱,将魏博六州之地尽收囊中。这里是从河东到魏州最近的路线,反之,这也是从魏州直通太原的捷径!  太原,那座传说中的城市他从未去过。但他知道,那是河东的心脏,那里有李存勖的家族,有他的王宫,有他无法割舍的一切。如果能以一支奇兵,从黄泽岭穿越太行山,偷袭太原,就能一举击中李存勖的要害,让整个河东陷入混乱和崩溃!刘鄩狠狠一拳击在案上,非常之时必用非常之法,似乎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一举扭转河北的必败之局。  这个突然跳出来的作战计划让刘鄩自己都觉得有点害怕。不错,目前李存勖和他的大军都滞留在魏州,太原想必兵力空虚。但从魏县到太原,足足有八百余里,不仅要穿越茫茫的太行山脉,沿途还有无数关隘。同时,他还必须迷惑住面前的李存勖,让他无法觉察梁军已经转移。最后,即使他能顺利到达太原,真的就能攻下那个曾在朱温六路围攻之下仍屹立不倒的河东首府吗?  但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让他再也无法自拔。这确实是一个近乎自杀的冒险和赌博,但刘鄩觉得这值得赌一把。他手里的筹码原本就十分可怜,与其困守魏县,坐等晋军大队人马来赶自己下黄河,不如放手一搏。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挑帘走出帐外。夜幕低垂,繁星点点,除了几处燃烧的营火,天地间一片死寂。一股久违的豪情突然涌上心头。纵然这一战以完败收场,他也要拼尽全力一搏。自己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能驰骋沙场的时间不多了。即使这场冒险最终失败,九泉之下他也无愧于朱温的知遇之恩。  天还没亮,上万梁军已在晨曦的掩护下悄悄潜出军营,径直向西,直扑黄泽岭。踏出营门的那一刻,刘鄩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军营。整座军营寂静无声,只看得见鹿角、围栏之后若隐若现的梁军军旗。这样的设计,肯定骗不了李存勖太久,他只能对天暗祷,李存勖能晚几天发现梁军动向,老天能多给他几天奔向太原的时间。  李存勖有些慵懒地半躺在大帐内,他的手指正有节奏地敲击着厚重的刀鞘。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他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终于想起,那是在柏乡的一个夜晚,他刚刚拒绝了周德威撤军的建议,气呼呼地回到营帐,想睡却又睡不著,那时候的他正有今日的感觉。直到张承业夺门而入,痛陈利害,他终于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险,果断撤退,避免了全军被王茂章围歼的下场。但那时大敌当前,胜负未分。而现在,他已经完全控制了河北的局势,必胜之局,为何自己还惴惴不安?  他有些烦躁地翻身而起,走出帐外。一切都很正常,对面的梁军也一直没有动静。这不是很好吗,时间是站在自己一边的,现在需要着急的应该是刘鄩。突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应该着急的刘鄩为什么一连数天毫无动静?此人足智多谋,号称有“一步百计”之能。就在不久前,自己还险些葬身于此人设下的陷阱。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坐以待毙?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来人,快来人!”李存勖急得大叫起来。  史建瑭匆忙跑了过来。李存勖来不及细说,指着梁军大营的方向疾道:“马上派出斥候,前往梁军大营打探动静!速速回报!”残酷的征战让李存勖拥有了敏锐的嗅觉。在剧变即将发生之际,他的警觉最终改变了这场战争的结局。  很快,斥候报告,梁军大营一片死寂,连做饭的炊烟都看不到,只有一些军旗隐伏在营门之后。李存勖再不犹豫,立即整顿大军,翻身上马,直奔梁军大营。  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瞠目结舌。梁军大营内空无一人,只有上百头驴子在营内走来走去,驴背上竟然像模像样地坐着一个个披着盔甲的稻草人,手上还绑着梁军军旗!  “好个刘鄩!果然是一步百计!哈哈哈,妙计,妙计!”看着那些走来走去的稻草人,李存勖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大叫起来。“大王!刘鄩费尽心机搞这样一出空城计,莫不是惧我军势大,偷偷带兵溜了?”史建瑭拍马赶来,嘲讽地说。李存勖沉吟片刻,环视着梁军大营,自言自语道:“刘鄩如果要跑,早就应该跑,为何等到现在?”他信手扯下一杆梁军军旗,细细看着军旗上那大大的“刘”字。“刘鄩此人,胆大心细,当年敢以五百人袭取兖州,把葛从周戏弄得没有半点脾气,绝非等闲之辈。这样一个人,费尽心机掩盖全军转移的迹象,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逃跑?”  一个恐怖的念头就像晴空霹雳,轰然在李存勖头脑中炸响。莫非胆大包天的刘鄩要趁我大军出击魏州之际,突袭太原?军旗从李存勖手中颓然滑落,他的面色遽然大变。“赶紧打探清楚,梁军到底是何时走的……”史建瑭惊诧地发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一代雄主,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颤抖。  晋军士兵们找到了几个当地老百姓,细细一盘问,梁军已走了整整两天,去的方向正是西边。李存勖长吁了一口气。他立即对史建瑭说:“刘鄩此人,胆大包天,竟敢趁我不备,企图偷袭太原。计算行程,两天时间,梁军可能刚刚抵达太行山麓。将军立即带领精锐骑兵一万人昼夜追击!”史建瑭一听梁军竟然奔袭太原,惊得脸色苍白,不敢再言,匆匆率军而去。  李存勖又唤过大将李嗣恩,让他立即抄小路直奔太原,把梁军即将来袭的消息告知张承业,加强戒备,严防梁军攻城。随即,李存勖又手书一封,要求周德威率部从幽州南下,堵截刘鄩。他要给这个不知死活的梁军将领布下一个天罗地网,让他全军覆没在河东的土地上。部署完毕,李存勖一摸额头,竟然满手冷汗。  而此时,刚刚进入太行山区的刘鄩和他的军队正在大雨中艰难跋涉。老天就像跟他作对一样,他的军队一进入太行山,便天降大雨,连绵不绝。山路本就陡峭难行,大雨一冲,更加泥泞难行。到了黄泽岭一带,山势更加凶险。山间的淤泥深达尺余,上万梁军拥挤在狭窄的山道上,寸步难行,痛苦万分。  滂沱大雨中,刘鄩心急如焚。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孤注一掷地的赌博竟然被老天毁于一旦。这样的天气和道路,能活着翻越太行山便已属幸运,还谈何奔袭太原?但上万士兵跟着自己来到这里,如果不翻山前行,岂不是要全部活活饿死在这茫茫大山之中?  不管怎么样,他都只有义无反顾,冒死前行。  厚重的雨幕淹没了苍茫的群山,山谷中回荡着失足掉落深涧的士兵的惨叫和战马的悲鸣。这支身处绝境的军队此时还不知道,太行山中的这一切,只是他们悲怆征程的开始,他们即将面临的凶险与残酷,将永载史册,令后人扼腕叹息。  25 千里转战  连绵的大雨一连下了十多天,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梁军丢下了一切辎重,只带兵器和干粮,抓住岩间的藤蔓,拼死向上攀登。这支军队好不容易摆脱了强大的敌人,却一头撞进了天地设下的陷阱。  当刘鄩和他的士兵们在群山中艰难跋涉时,晋军已经开始了不动声色的围剿。太原城中,收到警讯的张承业坚壁清野,加强城防,防止梁军来袭。而从辽州到太原的各个城市,晋军都进入了战备状态,一旦梁人从东边的群山中窜出,他们将立即遭到无情的打击。接到李存勖急信的周德威则亲率精骑一千,自幽州昼夜兼程南下围堵梁军。周德威很快抵达土门(今河北获鹿县),梁军一旦北出太行,将遭到迎头痛击。更可怕的是,史建瑭的大军已尾随梁军追至太行山下,晋军并不进入山区,而是沿着太行山麓缓缓北进,一路监视梁军的动向。  站在陡峭的山崖前,刘鄩望见晋军大队人马卷地而来,战旗密布,刀枪林立。一切迹象表明,自己的奇袭意图已经被李存勖洞悉,再想袭取太原无异于痴人说梦。大雨中,刘鄩仰天长叹,他知道,计已成空,河北已成必输之局。  在群山中艰难跋涉了半个多月,梁军终于到达乐平(今山西昔阳县)。从乐平向西,将一马平川,再无山路阻隔。站在山头,苍茫原野一览无余,晋中平原上看不到一个人影,见不到一匹战马,但刘鄩却嗅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晋军大队人马尾随监视,对梁军的意图一清二楚,河东腹地怎么可能不作任何戒备?这分明是请君入瓮的把戏。李存勖头脑敏锐,用兵狠辣,定然已布下天罗地网要致他全军于死地。  刘鄩眉头紧皱,他转过身,端详着自己的部下。山冈上坐满了密密麻麻的士兵,个个面色憔悴,衣甲褴褛,疲惫不堪,正用木然而绝望的目光看着他。刺痛袭上心头。是他把他们带进了这个九死一生之地,如今寸土未复,一仗未打,而军队已损失惨重,战马死亡大半,辎重更是全部丢失。晋军四面合围,自己一支疲惫孤军,干粮又将用尽,莫非要全军覆没于此?  死寂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抽泣,随后声音越来越大,悲伤和绝望的情绪就像瘟疫一样很快席卷了全军。这些平素骁勇善战的猛士,此刻竟全如小孩一般大声嚎哭起来。山风呜咽,群情悲切。  刘鄩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心底。他振作精神,猛冲到人群中,用尽全力高声喊道:“诸位兄弟,且听我一言!”见主将发话,众人都停住哭泣,呆呆地看着他。  “我们长途奔袭来此地,离洛阳已有千里之遥。如今黄河以北,只有我们一支孤军。现在四面八方都有敌军,随时可能绞杀我们,形势确实危急,如果大家要跑,我绝不强留!但大家看看周围,到处都是高山深谷,你们又能往哪里跑?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抱成团,拼死杀开一条血路,夺得险要之处据守待援,只有如此,才有活命的希望!”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都情不自禁地点头。刘鄩唰的一声拔出佩剑,指天发誓:“我刘鄩就算是死,也必定会竭尽全力,把大家带回中原,让你们再见家乡父老。如若不然,有如此剑!”刘鄩一咬牙,咣当一声,长剑折为两段。  生死攸关之际,刘鄩以惊人的毅力和勇气,重又点起了这支磨难重重的军队的希望。面对险恶的局面,刘鄩果断放弃了奔袭太原的计划。现在,他必须带着他的疲惫之师,在太行山的群山间继续穿行,跳出李存勖布下的一个个陷阱,回到华北平原,重新找到立足之地。刘鄩率领的梁军在晋中平原的边缘突然掉头,从乐平折向东南,再次扑进了太行山的连绵群山中。  自认为已困死刘鄩的李存勖则开始分兵扫荡河朔地区残余的梁军势力。晋军骑兵从魏州出发,闪击德州(今山东省陵县),守将惊慌失措,翻城而逃。晋军又乘势攻陷澶州(今河南濮阳)。除了坚持不降的贝州(今河北清河县)外,整个河朔已尽数落入李存勖之手。  连绵的秋雨总算停了,温暖的阳光为群山披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色,层林尽染,美轮美奂。除了山间的鸟叫虫鸣,群山中一片寂静。刘鄩和他受尽磨难的军队安静地穿行在被大自然打扮得色彩斑斓的大山中。和半个月前相比,这支军队已经摆脱了悲观与茫然,刘鄩的一番话让他们重燃活下去的信心。他们相信,只要能回到华北平原,他们还有与晋人一决雌雄的机会。但刘鄩心里清楚,比起这寂静而孤傲的大山,那毫无遮挡的大平原才是真正危险的杀戮之地。  一个月之后,梁军终于逃离了太行山。他们到达陈宋口(今河北邢台市西),随即迅速冲过晋军重兵把守的邢州城,渡过漳水,一路西进。刘鄩眼里只有一个目标——魏州以北的临清。那里是天雄军的后勤基地,他知道,在那里可以找到他的士兵们几乎望眼欲穿的东西——粮食。  但河朔局势恶化之快远远超过刘鄩的想象。梁军刚刚到达宗城(今河北威县)便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周德威的幽州骑兵已到达宗城以北不远的南宫。更悲惨的是,刘鄩派到北面巡逻的骑兵被晋军捕获,梁军准备夺取临清补充军粮的消息被周德威获知。周德威立即率着骑兵呼啸而下,从刘鄩的军营旁擦身而过,抢先进驻临清城。而得知梁军离开太行山区西进,李存勖已亲率大军从魏州北上,一南一北两张大网正向刘鄩这支孤军狠狠地罩下。  走投无路的刘鄩此时得知了一个令他惊喜的消息。贝州城仍在梁军控制之中,当河朔地区的其他五州先后向李存勖投降之时,镇守贝州的梁将张源德坚决不降,保住了梁军在河朔的最后一个根据地。刘鄩那支筋疲力尽的军队跌跌撞撞地进入了贝州城。在高大的城墙之内,这支军队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吃了个饱饭,睡了个安稳觉。  但他们的好梦并没有持续多久。李存勖的大军已浩浩荡荡向贝州猛攻而来。刘鄩与张源德一合计,在晋军的围攻之下,贝州早晚守不住,于是两人合兵一处,放弃贝州,急速南下。刘鄩希望,首先跳出晋军的包围圈,然后在黄河以北找到可靠的落脚点,固守待援。  梁军一路南退,到达黄河北岸的莘县,在这里,李存勖的大军追上了他们。激战猝然爆发,晋军铁骑一波接着一波猛扑过来,梁军措手不及,眼看就要崩溃。危急关头,刘鄩拔刀而起,他站在莘县城头,对着士兵们大喊道:“兄弟们,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守住莘县,就是守住你我的性命!杀人不过头点地,死又有什么可怕!男子汉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跟我一起,和沙陀贼拼了!”喊声未落,已然挺刀而去,杀入重围。  梁军士气大振,这些转战千里,受尽磨难的士兵们迸发出最后的热血和斗志,他们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对着滚滚而来的晋军扑了上去。小小莘县,城上城下,城里城外,处处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刀砍弯了,剑劈断了,梁军士兵不顾一切地抱住凶悍的沙陀人一起滚下了高高的城墙。  李存勖看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这支已无路可逃的疲惫之师竟然还有如此惊人的战斗力。“刘鄩啊,刘鄩。如此一代名将,竟然为朱贼所用,可惜啊!”李存勖惋惜地摇摇头,“传令,停止进攻,分路扎营,围住莘县县城!”必胜之局,没有必要和梁人斗狠。李存勖相信,要不了多久,缺乏粮草供给的对手很快就会丧失战斗力。  没想到刘鄩似乎胸有成竹。趁着晋军暂停进攻,他立即组织士兵整修城墙,深挖壕沟,准备全力固守。他甚至从莘县到黄河渡口修筑了一条夹墙甬道,保护从郓州转运而来的粮草。李存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急令骑兵猛攻夹墙,梁兵则争锋相对,奋力还击,战斗极为炽烈。  关键时刻,刘鄩终于等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援兵。杨师厚的旧部杨延直率军一万从黎阳北上前来增援。看着陆续抵达的生力军,刘鄩那一直愁云密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希望又在他心里渐渐重生。  就在此时,一纸诏书从汴州飞骑而至。刚退到莘县时,为了作长期作战的准备,刘鄩曾派人向朱友贞请求兵粮支援。他写道:“臣目前退守莘县,足以凭险而守,休整士卒,等待出击良机。只要陛下给我的士兵们每人十斛粮食,臣保证可以破贼!”刘鄩敢这样写,是因为朱温在世之时,每逢征战,最关心的便是粮草供给,只要前线需要,他几乎无条件支持。刘鄩希望,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朱友贞能像他的父亲一样,及时为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士兵们送来急需的粮食。  刘鄩颇为期待地展开那卷诏书。他的脸渐渐变得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落下来,一向沉稳的刘鄩竟然气得双手不住颤抖。众将纷纷围上来,只见偌大的诏书上只写着短短一句话:“早也要粮,晚也要粮,你刘鄩的军队到底是用来打仗的还是用来吃饭的?”  愤怒灌满了刚刚经历了生死搏杀的将士们的内心。刘鄩的军队自进入河北以来,在十倍于己的晋军围攻下转战上千里,大小数十战,虽未有大胜,但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下能坚持在黄河以北作战已是奇迹。所有梁军将士都不会想到,在他们最需要朝廷支援的时候,等来的竟是皇帝的谩骂和嘲笑。这样的仗还有打下去的必要吗?  刘鄩如万箭穿心,因为援兵到达而点燃的希望之火骤然被这一纸诏书扑灭了。“皇帝年轻,又久居深宫,哪里知道行军打仗之事。晋军势大,我军如果出击,必然失败,如果坚守不战,粮草又不继,想不到刚刚走出太行山,又陷入如此骑虎难下的窘境……”刘鄩的声音苍老而凄凉。就算他能一步百计,也无力改变如今的危局了。  “既然如此,还不如全力出击,拼死一战!堂堂大丈夫,要死也要死在沙场之上,岂能坐困孤城,被活活饿死?”一员部将愤然喊道。他的怒吼立即燃爆了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将领们全都吵嚷起来,乱作一团。  见众将如此胡闹,刘鄩又怒又悲,他对亲兵说:“你们去,给他们一人端一碗河水来!”众人愕然。主帅让大家喝黄河水,这又是何意?莫非要以河水当酒,鼓励大家拼死一战?主将下令,不得不喝。众人虽然狐疑,也不得不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好不容易把这碗浑浊冰冷的河水咕咕灌下肚去。等大家喝完。刘鄩忽然老泪纵横,他仰天叹道:“你们连一碗水都难以下咽,那滔滔黄河之水,怎么能够喝完!”说完,拂袖而去。  众将这才明白刘鄩的用意。黄河以北,已尽归晋人所有,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晋军,以孤军扭转乾坤,无异于饮尽滔滔黄河之水,完全是痴人说梦。  这一晚,望着摇曳的烛火,刘鄩彻夜难眠。皇帝昏庸,臣子无能,将领骄傲,士卒疲惫,这场仗,他必败无疑。而此时,数十里之外的李存勖,早已计划好了围歼梁军的最后一战。    第六章 远山苍茫    李存勖昂首踏过层层叠叠的敌军尸体,意气风发。杨师厚的精兵尽收麾下,名将刘鄩更惨败于他手下。放眼天下,黄河以北,几乎已尽归其所有。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一支强大的军队忽然从遥远的草原呼啸而来,让他顷刻陷入了巨大的的危机。  26 残阳如血  对骄傲的李存勖而言,他希望的,不仅仅只是击败刘鄩,他还要用对手最擅长的方式来击败他。李存勖早已看出,刘鄩屯兵莘县日久,粮草供给又屡遭打击,要不了多久,梁军就会再次陷入断粮的困境。决战已成为刘鄩的必然选择,但缺少骑兵的刘鄩肯定不希望与晋军正面野战。李存勖决心利用刘鄩的心理,用计诱使梁军与自己在广阔的原野上一决胜负。  李存勖的判断很准确。再次陷入粮荒的刘鄩急于扭转被动,却又要竭力避免与晋军主力的正面对决。为了完成这样纠结的目标,这位名将甚至不顾身份,无可奈何地撒出了很无耻的一招:暗杀。  按照刘鄩的安排,两名心腹军士向晋军诈降。进入晋军军营后,这两名军士贿赂李存勖的厨师,企图在饭菜里下毒,毒死李存勖。这个拙劣的暗杀行动很快露出了马脚,参与阴谋的间谍和厨师立即遭到捕杀。李存勖大发雷霆,他没想到一向自命清高的刘鄩竟然狗急跳墙,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自己。他决定立即对梁军动手。  很快,斥候向刘鄩报告,晋军大队人马已跟随李存勖返回太原,目前留在莘县的只剩李存审一支部队。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刘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存勖返回太原?晋军在河北进展如此顺利,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存勖竟然走了?莫非太原有变?  刘鄩急速地思考着各种可能。会不会是李存勖设下的陷阱,诱使自己出战?这个判断在他头脑里一闪而过,令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但战机瞬息万变,如果这个机会因为犹豫错失的话,光复河朔将再难实现,那样,自己很可能后悔一辈子。左思右想之下,刘鄩绝望地发现,不管这是不是李存勖布下的陷阱,他都只有往里面跳。这就像一个濒临死亡的饥饿者,当他发现食物就在眼前,即使下面有血淋淋的尖刀,仍只有冒死一搏。  刘鄩立即向汴州上疏,请求朱友贞同意他趁李存勖返回太原之机攻击魏州,一举光复河朔。朱友贞早就对刘鄩消极防御的战术深恶痛绝,见他这次竟然主动求战,顿时大喜过望。朱友贞立即回信,对刘鄩大加赞赏了一番,同时夸下海口:“我愿意把全国的军队都交给你指挥,帝国存亡,在此一举,将军努力!”危机面前,整个梁王朝都变成了红眼的赌徒,企图毕其功于一役。在别的对手面前,他们或许还有翻盘的可能,但他们的对手是李存勖,是正处于军事生涯巅峰的一代雄主。等待他们的,注定是血腥悲惨的结局。  刘鄩让杨延直领兵一万先行,自己则以主力随后。梁军在莘县以东虚晃一枪,猛然向西,直扑魏州。杨延直率军一路狂奔,入夜之时赶到了魏州城郊。杨延直盘算,晋军必然对梁军来袭毫不知情,自己士兵远来疲惫,干脆就地扎营休整,待明日清晨,梁军主力一到,便可合围攻城。夜半时分,疲惫的梁军士兵早已进入了梦乡,守将李嗣源组织了五百敢死队,秘密潜出魏州城,在夜幕中对梁军大营发动了突袭。  晋军如幽灵一般突然出现,梁军毫无戒备,群惊而起,四散溃逃。晋军骑兵在黑夜中肆意驰骋,声势逼人,惊慌的梁军士兵根本搞不清有多少敌人在向他们杀来。可怜杨彦直的一万大军竟然被这五百骑搅得天翻地覆,一片混乱。  东方很快翻起了鱼肚白。当刘鄩率大队人马赶到时,他惊讶的发现,杨彦直的军队正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魏州城郊漫山遍野地逃命。刘鄩又急又怒,拍马向前,他挥刀接连斩杀了数名溃逃的部将,仍无法平息心头的怒火。  “杨彦直在哪里?马上把他找来!”一向沉稳儒雅的刘鄩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所谓“帝国存亡,在此一举”,这一战关系后梁生死。但他没有想到,决战尚未开启,先头部队竟然已乱成了一锅粥。刘鄩没有听到杨彦直的消息,却听见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黑压压的敌军正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  “晋军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刘鄩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李存勖已率大军返回太原,李存审的军队应该还滞留在莘县,如此数量庞大的晋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一员部将飞马而至,带着哭腔向刘鄩报告:“晋军四面而至,至少有十万之众。西北方向还出现了李存勖的帅旗!”  “李存勖!”刘鄩脸色变得苍白。毫无疑问,李存勖并没有走,而是布下陷阱在魏州等着他。自己中了李存勖的诱敌之计。他一向以足智多谋,奇计迭出自负,想不到今日竟中了对手之计。刘鄩来不及多想,只能拨转马头,领军急速撤退。攻击魏州的计划显然已付之东流,光复河朔更成画饼,能保住自己军队不被围歼便是不幸中的大幸。  李存勖当然不会放过到手的猎物。他立即催动大军穷追不舍。黄昏时分,梁军在故元城(今山东莘县南)一带再度陷入包围。李存勖、李嗣源、李存审三路齐至,把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远山苍茫,残阳如血。看着四周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刘鄩悲愤地扬起了头,他知道,这支大军最后的时刻到来了。数万梁军缓缓退却,他们聚集成了一个紧密的圆形。在他们四周是杀气腾腾的十万晋军。夕阳的余晖洒在这些历经苦难的梁军士兵们脸上,他们心中的恐惧早已褪去,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他们反而镇静了下来。每个人都举起了武器,不论结局如何,他们都要为自己的命运最后一战。奔腾的马蹄声在那一刻突然停止了,天地间一片寂静,像要为这支被围困的军队作最后的送别。李存勖冷冷地举起了手,他的神情肃穆而冷酷,但心里却有如万马奔腾。能把名震天下的刘鄩全军围歼,毫无疑问,这又将是他征战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晋军骑兵开始慢慢缩小包围。沉重的马蹄声整齐划一,响彻华北平原,就像一声又一声催促死亡的鼓点。夕阳很吝啬地洒下了最后一片微光,一头跌落进了地平线的深处,兵器的寒光瞬间布满了整片大地。  马蹄声骤然急促,终于变成了呼啸而至的狂风暴雨,晋军骑兵从四面对梁军大阵发动了猛攻。兵刃的撞击,士兵的呐喊猛烈地撞击着刘鄩的耳膜。他惊惧地看着眼前上演的这场大战。他年过五旬,征战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斗。他的士兵们层层叠叠,用血肉之躯筑成一道道防线,与猛扑过来的晋军骑兵展开了殊死的肉搏。一排士兵倒了下去,他们的躯体被无数铁蹄踏,血肉横飞,但顷刻有更多的梁军士兵迎了上去,与凶悍的敌人扭杀在一起。  夜色一片一片地吞噬着这片疯狂的原野。当夜幕降临之时,晋军的包围圈已越缩越小,在他们的身后是堆积如山的梁军士兵的尸体,鲜血汇成了一条条小河,在冰冷的大地上闪烁着刺眼的寒光。  “我刘鄩就算是死,也必定会竭尽全力,把大家带回中原……”在大雨滂沱的太行山上,他曾经对部下们拔剑起誓。而此刻,他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士兵们的生命灰飞烟灭。巨大的愤怒和悲痛涌上心头,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拔出了长剑,纵马向黑压压的敌群冲了过去。或许,战死沙场,才是他最好的解脱。死战中的梁军士兵似乎受到了主将的鼓舞,他们呐喊着跟随刘鄩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不断遭到压缩的梁军圆阵变成了锋利的锥子,直刺向晋军大阵。  晋军骑兵群在对手的猛扑之下四散而走,看到突围希望的梁军士气大振,纷纷朝包围的缺口处涌了过去。就在此时,一大片穿着白色衣甲的士兵突然涌出,端着银光闪闪的长枪,以无比齐整的节奏凶悍地刺向了刚刚燃起希望的梁兵。这正是刚刚归顺李存勖的那支银枪效节军。面对猝然刺到面前的长枪,梁军士兵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鲜血像无数的喷泉冲向半空,如雨点般纷然洒落。昔日的战友竟然在最危难的时候对他们刺出了致命的一枪。  刘鄩的战马中了数枪,悲鸣着扑倒在地,还没等他站起来,几支长枪已狠狠地扎了过来。刘鄩顺手捡起一把战刀,拼命格挡着这些索命的银枪。但围上来的敌军越来越多,几支长枪刺入了刘鄩的身体,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的衣甲。刘鄩只觉得天旋地转,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刘鄩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的是刺眼的阳光和几名亲兵关切的目光。他只觉得全身像撕裂一般的剧痛,之前的恶战竟然像很久远的一场噩梦。“我们这是在哪里?”刘鄩疑惑地问。他的语气就像垂死的老者,脆弱而悲伤。部下们看着老将如今的样子,个个心如刀绞。“将军,我们已经到了滑州……”  “滑州?其他人呢?我们的军队呢!”刘鄩努力要翻身而起,巨大的伤痛却让他怎么也起不来。眼泪从部下们的双眼夺眶而出,他们犹豫了很久,终于小声地说:“将军……我军在故元城一战已全军覆没,跟将军一起回到滑州的现在只有我们二十多人……”刘鄩愣了愣,一口鲜血喷出,又一次昏死过去。  莘县的战场上,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数万梁军士兵终于没能冲出包围,回到他们梦想的中原老家。在晋军骑兵毫不留情的围杀之下,这支曾千里转战,饱经磨难的军队最终覆没于黄河北岸。  驻马黄河渡口,看着滔滔河水奔腾东去,李存勖豪情万丈。这一战,黄河以北的梁军主力丧失殆尽,整个河北已落入他之手。只要他愿意,他现在便可率军杀过黄河,直逼后梁首都汴州。梁晋之间延绵数十年的争霸和对决,终于在他手中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毫无疑问,胜利的天平现在已经重重地倒向了他这一边。更令他得意的是,一代名将刘鄩完败于他之手,整个河北平原都成为他表演军事才华的巨大舞台,这个天下,还有谁能与他争锋?还有谁敢和他争霸?  数匹快马从远处疾驰而至,当先一人来不及勒住马头,滚落马下。李存勖有些惊讶地回过身,大战方息,还会有什么急报?“大王,大事不好!”来的那人一脸惊恐地高声叫道:“太原急报,正遭到梁军围攻,危在旦夕!”  李存勖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27 孤注一掷  李存勖怎么也想不通,刚刚才在河北消灭了刘鄩的梁军主力,太原城下怎么会又凭空掉下来一支梁军?这一次,他确实措手不及,毫无准备。  就在刘鄩在故元城全军覆没之际,驻防黄河的匡国军节度使王檀紧急向朱友贞上疏,请求率军突袭太原,挽回危局。王檀的计划是:征调潼关以西的兵力,直接从河中府北上,穿越晋州、慈州的结合部,过阴地关,突袭太原。这是一个大胆而充满想象力的作战方案,也是赌博式的孤注一掷。客观地说,这个方案比刘鄩从河北穿越陡峭的太行山,千里奔袭要实际得多。这条进攻路线从关中越过晋中平原,直达太原,直接而便捷,而且沿途各州晋军力量并不强大,只要出其不意,王檀完全有把握率军攻到太原城下。  王檀是又一员被朱温看中,从士兵中逐步提拔起来的实力派将领。王檀虽然是将门之后,但最初只是朱温军中的一名小校。凭着他的骁勇,逐渐在战场上脱颖而出。光启二年,秦宗权部将张存敢乘乱攻击洛阳,王檀带勇士数十人潜入敌军寨中,火烧辎重,大闹敌营,惊走上万敌军,一时名扬关中。不久,在梁军与蔡州军大战之时,王檀立于马前,一箭射死敌将孙安,更在朱温面前露了脸。此后,战朱瑾于刘桥,败魏人于内黄,破时溥于徐州,王檀均立下战功,显示出极强的军事才干。当刘鄩全军覆没,后梁满朝上下陷入惊恐之时,王檀毫无畏惧地站了出来,他要完成刘鄩没有完成的心愿,一举为节节败退的后梁帝国翻盘。  但忠勇刚强的王檀不可能意识到,在年轻而有才华的李存勖面前,后梁帝国的溃败是全方位的,就算能攻下太原,也难以动摇河东的根本,更谈不上一举翻盘。最重要的是,他已经错过了奇袭太原的最好机会。如果他能在刘鄩与晋军主力在莘县对峙时发动进攻,李存勖左右受敌,将全面被动,那样,他攻击太原的计划在战略上则更有意义,甚至可能改变刘鄩部队最终的命运。而现在,河北大局已定,李存勖已经腾出手来,就算王檀能攻到太原城下,也不过昙花一现而已。  战局瞬息万变,错过一时,便葬送一生。  王檀集中了河中、陕州、华州、同州等地的军队,共计三万人,突然北上,直扑太原。自潞州一战以来,河中及关中地区的梁军全线转入守势,多年没有主动发起过攻击,梁晋争霸的焦点和重心逐步转向了河北。现在王檀突然从河中进攻,沿途晋军毫无准备,梁军昼夜兼程,疾如闪电,很快通过了沿途各州,一举夺下阴地关。第二天,王檀大军便出现在太原城下。  数万梁军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太原城下,让守城军士肝胆俱裂。张承业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上城楼,匆忙组织守城。在王檀的指挥下,梁军士兵蜂拥着冲上高大的城墙,向城头发起了猛烈攻击。梁军士兵们知道,他们长途而来,孤军深入,只有尽快攻下太原,他们才会安全。否则,晋军援兵一至,将腹背受敌,陷入包围。  数千里外的李存勖第一次陷入了惊慌。他自登上王位以来,潞州、柏乡、幽州、魏博,经历了无数凶险的大战役,却从未有过今天的惶恐。晋军主力被太行群山阻隔,远在河北,想要救援太原,无异远水难救近火,晋中地区兵力薄弱,如此凶险的局势,到底有谁能帮他挽救危局?  他想到了太原城里的爱妻刘玉娘,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必此刻,她们正听着城外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度日如年。梁军上下对河东恨之入骨,一旦城破,肯定玉石俱焚,李家上下将性命不保。眼见自己刚刚霸业将成,难道就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心急如焚的李存勖立即派人火速赶往潞州,令李嗣昭出兵援救,自己则急急忙忙集中大军,准备翻越太行山,回师太原。  太原王宫中一片混乱。宫女和太监们乱成一团,匆匆地收拾着各种文书、财物。外面杀声震天,谁都无法预料,梁军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冲进来,毁掉这里的一切。曹太后面色苍白地坐在铜镜前,看着眼泪浸透了脸上的脂粉。她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李克用去世之后,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和家族平安。现在敌军大举围攻太原,自己的儿子又在哪里?莫非他在河北遇到了不测?曹夫人越想越怕。为什么一定要互相杀戮,为什么一定要一统天下?守住家业,平平安安难道不好吗?如果能逃过此难,她一定要劝劝自己的儿子,该收手就收手,好好守住这份家业就足够了。  花容失色的刘玉娘在宫殿的各处跑来跑去。她歇斯底里般斥责着乱忙的宫女们。她不能丢掉任何一件属于自己的宝贝,绝对不能。她尝过贫穷潦倒的滋味,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一切,怎么能就这样失去?  唯一能够保持清醒的人或许只有张承业。他拖着老迈的身体,冲上了城楼。看着神色惊恐的部下们,他厉声高喊:“马上把城里的官员、工匠、商贩,所有能够打仗的男人都集中起来!发给兵器,让他们上城楼打仗!”部下们匆匆而去。张承业脸色铁青,他知道,一旦城破,必遭血洗,现在城内兵力不足,只能把全城百姓都组织起来,同生共死。  “监军莫慌。我带百名家丁、子弟,前来助战。老朽不才,愿死战到底!”一个头须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身披铠甲,手持长刀,威风凛凛地走到张承业面前。“太原,河东根本,王国腹心,绝对不容有失。我虽然年事已高,不堪大用,但情愿为太原决死一战。请监军大人发给盔甲武器,我们立即登城作战!”  张承业感动得老泪纵横。这位老将正是当年跟随李克用南征北战的将军安金全,如今年过六旬,早已退休归家。没想到,这些曾经为打下河东基业的老将们,竟然在危难之际又一次站了出来。“有老将军在,太原一定不会丢!”张承业紧紧握住安金全的双手,激动地说:“我立即把其他退休将领的家丁之弟集合起来,全都交给将军指挥!”  老将军带着数百名年轻人冲上了城楼,那里早已变成了一片杀场。急于夺下太原的梁军士兵们血红着眼睛,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守城的士兵们很多没有铠甲,没有头盔,甚至没有像样的武器,他们用身躯挡住了凶狠的敌兵,扭打在一起。炽热的鲜血缓缓地从城头流淌而下,在苍黄的城墙上刻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惨烈的肉搏持续了整整一天。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太原的城头早已尸横遍地。但梁军终究没能打开这座城市的大门,在全城军民决死抵抗下,伤亡惨重的梁军只能暂时退出战斗。  通红的营火熊熊燃烧,发出令人不安的噼啪声。王檀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寒风中,焦虑地注视着远处漆黑的城墙。仓促应战的晋人在梁军猛烈的进攻中体现了惊人的顽强。毫无疑问,这是源于他们强大的自信。这几年,在李存勖的率领下,河东迅速崛起,不仅平定了幽燕,还吞并了魏博,更在与梁军数次决战中大获全胜。在每一个河东人心里,天下已无人能与之争锋,所以,他们死也要守住他们的首府,因为这是他们的荣耀之地。  王檀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从战术上,他的计划堪称完美,但他和朱友贞都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斗志。他面对的不是一帮流寇和败军,而是内外都散发着王者之气的胜利者。就算太原城里没有一个士兵,全城老百姓也会自发武装起来和入侵者战到最后一刻。他忽然很怀念朱温在世之时,那支纵横驰骋于中原无人能敌的铁军。那时的他,只带数十名勇士直入敌阵,便让上万敌军瞬间溃逃。而现在,他和他的军队却变成了孤注一掷的赌徒。也许,情势如此,早已不是他一个王檀能够挽回。  深夜里,突然马蹄大作,隐隐还有喊杀声。王檀大惊失色,“一定是晋军援兵到了!”他唰地一声拔出腰刀,抢步上马。睡梦中惊醒的梁军惊慌失措跑出了军营,还没等他们搞清楚状况,只觉劲风扑面,一大股敌骑已撞破营门,袭杀进来。  梁兵们乱作一团,四散而走。王檀见势不妙,狠狠一挥马鞭,催动战马,扬手大叫:“撤军,马上撤军!”数万梁军涌出了军营,跟着王檀在夜色中仓惶而逃。晋军援军到来,再不跑快点,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惊慌失措的王檀根本不知道,正赶往太原救援的那支军队还远在百里之外的晋中平原,而且只有区区五百骑。接到太原急报的李嗣昭匆忙之中只能让牙将石君立率五百骑兵救援。潞州城外,也不断有梁军部队出没,李嗣昭怀疑梁军很快就要对潞州发动攻击,李嗣昭并不敢轻举妄动。  闹腾了一整夜,王檀终于搞清状况,晚上夜袭的不过是城里偷偷溜出来的数百敢死队而已。王檀又怒又羞,当年他以数十人夜袭敌营,大获成功,靠的就是乱中取胜,让敌人自相惊扰,没想到自己却被同样的疑兵之计作弄。  “集合军队,整修大营!明日午后继续攻城!”王檀气得直跺脚。被敌军这样一搅,又要重新部署进攻,时间就这样被白白耽误。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时间,每过一个时辰,他的危险就增加一分,必须要抢在援军尚未赶到时攻陷太原。  夜晚率敢死队出城袭击梁军大营的正是老将安金全。连他自己也没预料到,这样一次出击竟然会对梁军造成这么大的混乱。“梁军看似势大,实则毫无斗志,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大人莫慌,太原定然无忧。待援军一到,我们里应外合,必能大破敌军!”安金全一边擦拭着刀锋上的血迹,一边笑着对张承业说。见老将军这样说,张承业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点点头,举目看着远方的地平线:“就是不知道援军何时能到……”  援军到达的速度远远超出了张承业的预计,更超过了梁军的预计。石君立的五百轻骑兼程而来,一夜一天狂奔五百余里,于次日深夜到达太原以南的汾水岸边。王檀早已派军封锁了汾水上唯一的通道——汾河桥。守桥士兵们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他们倚靠在桥头,正昏昏欲睡。巨大的轰鸣和喊杀声突然爆发,一大群晋军骑兵就像从夜色中蹦出的妖魔,举着寒光闪闪的战刀,纵马踏上了汾河桥,迎面杀来。  守桥士兵的斗志瞬间崩溃,四散而逃。石君立率队一掠而过,马不停蹄,直扑梁营。援军到来的消息让太原全城一片欢腾,所有人都冲上了城楼,摇动火把,呐喊助威。安金全传令打开城门,亲率军队向梁营杀去。  前一夜才受到彻夜惊扰的梁军再度陷入恐慌中。黑夜里,太原城楼火把乱摇,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和马蹄声,这一次不会有假了,一定是晋军主力大举回援!甚至没有等到主将的命令,各路梁军立即丢弃了军营、辎重,向南方落荒而逃。混乱中,数万梁军互相践踏,难辨敌我,王檀被裹挟在乱军中毫无办法,只能随着败军的洪流一路南逃。  王檀又急又气,却无可奈何。他知道,此战一败,梁军在黄河以北再也难以立足,要不了多久,晋军就将直逼汴州,在中原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只是,他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败退河中的王檀调任郓州,几个月之后,在一场兵变中,王檀死于非命。  28 如梦,如梦  得知太原转危为安,正率军心急火燎往回赶的李存勖立马山冈,哈哈大笑。“梁军小贼,尽用这些奇巧诡计,想要偷鸡摸狗,简直可笑之极!传令,让李嗣源、李存信分兵扫荡河朔,我要让黄河以北的贼军再无立足之地!”  晋军的报复性攻击开始了。916年三月,晋军攻陷卫州(今河南卫辉市),四月,天雄军攻破洺州(今河北永年县)。六月,晋军大举进攻邢州(今河北邢台市),朱友贞派心腹将领张温领兵援救,张温却带着人马倒戈投降。至此,后梁帝国在黄河以北的土地,除了孤零零一个黎阳,全部落入李存勖之手。朱友贞闻报,痛哭流涕,仰天长叹。他知道,所谓梁晋争霸,大势已去。晋军渡河南下,只是时间问题。从此,梁帝国的腹心之地,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到动荡与战火中。  李存勖得意洋洋地回到了太原城。全城军民扶老携幼,倾城相迎。这位河东之王,如今已经成为太原的精神象征,成为他们心目中无人能敌的神话。这位正当而立之年的天才,早已超越了他父亲的成就,把沙陀族人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为这个古老的部落创造了不可思议的荣耀与辉煌。  张承业恭恭敬敬地走到李存勖马前,行礼完毕,他用颤颤巍巍的手带过来两个人。正是在太原之战中立下大功的安金全与石君立。“大王,安、石二位将军,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率部众奋力死战,击退梁兵,为保太原不失立下头功,忠勇可嘉!”  李存勖用眼角瞟了一下张承业身边的这两个人。一个须发苍白,满脸皱纹,显然是早已退休的老将;另一个则其貌不扬,衣甲破旧,一看就是晋军中的低级将领。我堂堂晋王,转战河北,平定魏博十万雄兵,太原城力保不失靠的是我李存勖的威名与智谋,莫非这一个老头,一个小小牙将比我李存勖还厉害?一丝不悦掠过李存勖的心头,他语焉不详地嗯了两声,骑着高头大马扬长而去,只留下张承业与两位功臣孤单地立在寒风中。  李存勖的归来让刚刚恢复了平静的王宫再次陷入忙乱,这其中最慌张的要属他的三位夫人:韩氏、伊氏还有刘玉娘。浓妆艳抹,精心打扮的三个女人各怀心事地站在高大的殿门外,脸上挤出非常夸张的笑容,满怀期待地看着远处缓缓而来的马队。刘玉娘是其中最忐忑不安的一个。当她和李存勖独处一室的时候,她会感到无比自信。她知道李存勖需要什么,也知道他喜欢什么,那是她可以控制的。但和这两个女人,她的对手们站在一起,她却觉得不安。  相貌,她自信远在她们之上。而且,就在六年前,她还为李存勖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在其他方面,她却处于完全的劣势。谈出身,她最为卑贱;论资历,韩氏是李存勖的正妻,而自己只是他的第三个妃子,甚至还排在伊氏之后。但她绝不能容忍自己刚刚到手的尊贵生活化为乌有,也不能容忍自己屈身在这两个无论相貌还是才情都远不如她的女人之下,老死冷宫。她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就像一个准备起跑的赛手,急于抢先冲到那个男人的身边。  威风凛凛的开路将军走过去了,一长列端着大旗的骑兵们也过去了,李存勖终于出现在她们面前。李存勖翻身下马,见到他的女人们,他得意地咧着大嘴,哈哈笑着,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不约而同,三个女人一起花枝摇摆,向他涌了过去。就在此时,一只便轿抬了上来,轿帘掀开,下来的是同样年轻美貌的女人,她正风情万种,眼带春色地看着李存勖。  笑容在三个女人脸上凝固了。她们都认得这个女子,那是李存勖亲征潞州,大破夹寨之后带回来的女人,据说是兵败被杀的梁将符道昭的妻子侯氏。在那个时代,把战败者的女人掳回来享用似乎成了惯例。于是,按惯例,李存勖把侯氏带回了太原,成了他独享的女人。跟明媒正娶的夫人们相比,这个被掳掠回来的女人地位自然最为低下,女人们私下给侯氏取了个带有侮辱性的绰号“夹寨夫人”。但令人不安的是,李存勖似乎对这个战利品情有独钟,每天晚上都让侯氏侍寝不说,甚至出征河北也让她随军。阴霾浮上了三个女人的心头。而刘玉娘则更加不安。看着女人丛中展颜大笑的李存勖,她的双眸闪过一丝寒光。  月华如水,晚露滋润下的王宫花园内散发着暧昧的香气。刘玉娘静静地守候在一株牡丹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格里的人影。她知道,李存勖是个孝子,每次远征回来都忘不了到母亲那里请安,她要在曹太后房前耐心地等待,等着她的猎物出来,心甘情愿地进入她的怀里。  晋王宫中的夜晚宁静而不安,但千里之外的开封皇宫,却成了混乱的杀戮之地。  刘鄩和王檀两路溃败,让朱友贞惊慌失措。河北已失,晋军随时可能渡过黄河,挥师南下。为了巩固黄河防线,朱友贞紧急征调刘鄩返京商议,没想到羞愤交加的刘鄩根本不听征召。开封城内人心惶惶,天天都流传着晋军即将渡河的消息。  太行山以东,黄河上重要的渡口有两处。一处是黎阳,另一处是杨刘(今山东东阿县东北)。朱友贞早已不奢望夺回河北,他只希望能够守住黄河防线,确保京城的安全。朱友贞封了个宣义军节度使的大官给刘鄩,让他率军进驻黎阳。但杨刘又怎么办?朱友贞思来想去,实在无人可用,于是让驻守开封的李霸率一千人进驻。  自朱友贞称帝以来,后梁土地日渐缩小,各地反叛此起彼伏,财政收入锐减,国库空虚,拖欠军饷成了常事。开封驻军已经几个月没得到军饷,早就怒气冲天,现在听说朝廷竟然要把自己派到杨刘去,顿时炸开了锅。开封城里早已谣言四起,说晋军即将大举渡河南下,渡河的地点很可能就是杨刘。现在把我们派去驻守,岂不是送死吗?  李霸和他的士兵们决定用最极端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愤怒。白天假装开拔的李霸军突然趁夜杀回开封,他们疯狂地冲进民宅、商铺大肆洗劫,四处纵火,把开封城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些暴徒们沿着大街一路洗劫,一直冲到了皇城南边的建国门前。  惊慌失措的朱友贞在侍卫军的保护下登上建国门城楼。他白皙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中显得更加苍白。城外的变军已经彻底癫狂,他们企图砸开城门,冲进皇宫。城楼上的侍卫军不断用弓箭阻止着一波又一波向城楼冲来的变军,黑夜里充斥着惨叫和呼号,就像一幕惊悚的恐怖剧。  变军士兵突然发现了城楼上站立的皇帝,他们就像发现了财宝一样地狂呼乱叫起来。“烧死皇帝,用火烧死他!”有人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受到启发的变军立即想到了攻击皇帝的办法。他们把浸透了灯油的布团绑在竹竿顶上,然后点燃布团,将竹竿直接伸到朱友贞站立的城楼之下。无数的火球点了起来,把整个建国门照得一片血红。朱友贞脸色大变,要不了多久,整座城楼就将陷入一片火海,难道朱家基业将在这个恐怖的夜晚灰飞烟灭?  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击碎了花园的寂静。李存勖终于从曹太后的房里出来了。刘玉娘定了定神,扭动着腰肢,迎着那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过去。“大王,你出去了这么久,回来也不来看看人家。”刘玉娘娇媚的声音在月色中响起,夺人心魄。李存勖愣了愣。自出征魏博以来,跟在他左右的都是侯氏,一惊之下,甚至忘了这是哪个女子的声音。  刘玉娘正站在他面前,碎花长裙在晚风中微微摇动,面若桃花,双目含情。“好一个美人!”这么久没见到刘玉娘,李存勖发现她又多了几分风情。“刚刚去母亲那里问安。还没来得及,还没来得及!”李存勖搂住刘玉娘的腰肢,只觉得一股暗香直入心脾。“哼。也不知大王又迷上了哪个夫人,早已把臣妾忘得一干二净了!”刘玉娘娇嗔道。  没等李存勖答话,刘玉娘腰肢轻轻一扭,用手牵住李存勖,笑道:“臣妾有一件好东西要送给大王,不知道大王有没有兴趣?”“哈哈,美人的东西我怎么会没兴趣?走,去瞧瞧!”李存勖大为好奇,朗声笑道。两人在月色中半搂半抱,穿过悠长的回廊,迈过小桥流水,来到了寝宫。  房间里飘荡着迷离的熏香味道,让李存勖飘飘若仙。他刚刚坐定,刘玉娘献上一杯清茶,忽然转身不见。李存勖环视着这个他曾经呆过无数个夜晚,给了他无数快乐的房间。这里曾满足了他年少轻狂时初开的情愫,曾留给了他太多的美好记忆。就在这里,这个女人曾带给了他诗一样的情怀,在他不堪重负的时候给了他最需要的平静与疯狂。  刘玉娘又悄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手里捧着一张精致的古琴。摇曳的烛火下,她的脸庞红润而明亮,眼睛里带着不可抑制的快乐。  看着她,有某种东西让李存勖的内心隐隐作痛。当他在千军万马中挥斥方遒,气吞山河之时,当他得意洋洋地把对手踏在脚下,甚至把失败者的女人抢到身边的时候,这个女人却只能无奈而孤独地望着窗外的寒月,苦苦等待他归来。李存勖突然觉得,这段时间,他是不是亏欠刘玉娘太多了。  理智与感性,狂妄和细腻如此不协调地存在于李存勖的内心深处,这是沙陀人的血脉与中原文化融合的结果吗?还是李克用与曹夫人两种截然不同性格的结合?  琴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月夜里分外悠扬。李存勖浅浅饮了一口清茶,觉得心里一片清澈。不错,他现在有很多女人,但从来没有哪一个能象她这样,用音乐和才情直击他的内心。  “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刘玉娘的声音响了起来。李存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不是很久以前,他曾经在这房中挥笔写下的那首《阳台梦》吗?想不到刘玉娘竟然把这首词谱上了曲,从她口里唱出来,就如仙乐。原来,她说得那么神秘的礼物就是亲自谱曲的《阳台梦》。  李存勖心头顿时热浪汹涌。不得不说,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的人还是刘玉娘。什么夹寨夫人,什么韩氏、伊氏,那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当他远离了金戈铁马,征战杀戮,回到这个埋藏了他浪漫情怀的地方,刘玉娘的这首歌彻底击中了他看似粗犷,其实敏感的内心。  悠扬动人的歌声中,李存勖抬头看见了窗外的残月,看见了烛火摇曳下飘散的花瓣,一种熟悉的冲动又涌上心头。他提起笔,蘸墨挥毫,埋藏很久的温柔情怀从他的笔下源源流淌:“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忆别伊时,和泪出梦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刘玉娘紧紧地抱住了她的男人,看着那首词,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自己的苦心和努力没有白费,至少在这一刻,她再一次紧紧抓住了这个男人的心。不过,这还远远不够。从今夜起,她要永远独占他,绝不能让别的女人再从她手里夺走。  喊杀声震裂了开封城的夜空。当数千里外的李存勖在温柔乡中甜蜜入睡的时候,他的对手朱友贞正在熊熊大火中为了挽救后梁帝国的危局,作生死一搏。  29 危机乍现  开封城中的建国门打开了,一群骑兵在火光中冲了出来,跃马舞刀,对着闹哄哄忙着烧楼的变军们冲了过去。不愿意坐以待毙的朱友贞终于痛下杀手,令五百龙骧军骑兵发动了反击。  变军虽然气势嚣张,但终究是乌合之众,龙骧军骑兵一阵冲击,顿作鸟兽散。侍卫军乘机四处出击,围捕追杀逃窜的变军。开封城中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响了整整一夜。等晨曦初露之时,终于掌控局面的朱友贞这才长吁了一口气。看着被战火蹂躏,日渐破败的开封城,朱友贞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如今的后梁就像这刚刚被变军们大肆劫掠后的都城一样,内忧外患,不堪一击。这个帝国,从外到内都在崩坏,只需要重重的一击就会轰然崩塌。只是不知道,李存勖何时会发起那致命的一击。  不幸的是,李存勖已经蠢蠢欲动。晋军的主力逐渐南移,对驻守黎阳的刘鄩部发动了试探性攻击。不管是刘鄩还是朱友贞都很清楚,晋军主力一旦全面进攻,黄河以北的梁军将毫无胜算。但就在此时,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意外发生了。  916年八月,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率领各部兵马大举南下,从麟州、胜州攻陷振武,长驱直入云州、朔州,曾经被李存勖寄予厚望的大将李嗣本战败被俘。河东的北部边境一时烽烟四起,战火熊熊。消息传来,李存勖惊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契丹人早已有南侵的意图,他也知道,耶律阿保机自从统一契丹各部之后,实力日渐强大,公然建国称帝。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刚刚称帝的阿保机会急不可耐地对他发动攻击。  这些年,志在中原的李存勖对契丹人一直采取姑息怀柔的政策。由于李克用曾经和耶律阿保机结为兄弟,李存勖便公开奉阿保机为叔父,把阿保机的老婆述律皇后称作叔母。不仅如此,逢年过节,重金贺礼那是少不了的。对契丹人,一向自命不凡的李存勖堪称低声下气。李存勖当然不会忘记父亲临死前要求击灭契丹的遗言,但他很清楚,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夺取中原,扫灭后梁,大事未成之时,没有必要两面树敌。  耶律阿保机登基称帝之时,李存勖借机派出幕僚韩廷徽到契丹出使朝贺,顺便打探一下契丹国的虚实。没想到爱才心切的阿保机和述律皇后同时看上了见识出众的韩延徽,半邀请半强迫地让他留在了契丹,为阿保机出谋划策。韩延徽毕竟是中原人士,身在契丹虽受礼遇,心里始终不是滋味。很快,找了个机会,韩延徽偷偷出逃,一溜烟儿跑回了太原。没想到一心为国的韩延徽刚回到太原就遭到了同僚的攻击,不少人找到李存勖打小报告,说韩延徽已经在契丹做了大官,现在突然返回,很可能是为契丹人做间谍,不可重用。听到风声的韩延徽顿时心如死灰,索性脱掉汉服,重返契丹。耶律阿保机见韩延徽回来,喜出望外,根本不追究他私自逃跑之罪,还让他做了“政事令”,总揽政事,相当于中原王朝的宰相。  得知韩延徽又在契丹受到重用,李存勖终于意识到自己白白送了一个难得的人才给对手,于是亲写密信劝说韩延徽回来。韩延徽当然不会再买账,只是回信说:“虽然不能再为大王效力,但请大王放心,只要我在这里,契丹一定不会南侵。”有了契丹宰相的书面保证,李存勖放下心来,继续专心致志地痛打后梁。但没想到接到韩延徽的信还不到半年,契丹人竟然毫无征兆地大举入侵。  云、朔二州是李克用起家的地方,什么地方都能丢,这老祖宗的根据地却是万万不能丢的。急火攻心的李存勖带着大军从河北腹地昼夜不停北上,奔赴云州支援。没想到刚进入云州地界便收到消息,契丹军在境内大肆劫掠一番后,已扬长而去。“看来契丹人又没粮吃了,跑到河东来打打牙祭而已。谅他阿保机也不敢跟我硬碰硬地干一仗。”虽然白跑了一趟,但李存勖却很开心。看来“李存勖定律”即使在遥远的契丹也是管用的,只要旗号一亮,敌人必然溃退。一场接着一场的胜利让李存勖的头脑渐渐充斥着狂妄、虚荣与骄傲,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将严重影响他的判断。这一次,曾经有着良好大局观与决断力的李存勖终于错误地判断了形势。  把北方威胁抛到九霄云外的李存勖率领晋军主力再度南下,他急于吃掉孤军困守黎阳的刘鄩,急于跨过那条曾驻马观景的黄河,急于攻入那座包裹着邪恶与仇恨的开封城。一旦放弃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诡计,安下心来老老实实防守的刘鄩顿时变得坚不可摧。晋军对黎阳发动了多次攻击,不仅寸土未得,反而损失了不少兵马。从深秋到严冬又到初春,刘鄩依然率着他的军队牢牢地钉在黄河北岸,令李存勖寝食难安。  而此时,北方的威胁就像浓重的乌云正慢慢向河东逼近。  917年二月,危机终于爆发。因黎阳战事不顺,李存勖调命他的弟弟,时任新州团练使的李存矩率兵来援。李存矩在当地招募兵卒数千人,并强令老百姓为军队贡献战马。老百姓为了满足要求,不得不以十头牛的高价从黑市换一匹马送到军中。等李存矩的军队凑足了战马,新州的老百姓却纷纷倾家荡产。李存矩的做法终于激怒了士兵们,军队行至祁沟关,不愿南下当炮灰的士兵发动兵变,杀死李存矩,拥立将领卢文进为主帅。骑虎难下的卢文进左右是死,干脆横下一条心,宣布脱离河东,带兵进攻新州、武州。卢文进毕竟兵少,进攻屡屡受挫,周德威更大举调动军队,准备亲自前来镇压。卢文进很清楚,自己这点乌合之众连塞河东名将周德威的牙缝都不够。走投无路之下,率部投奔契丹。  觊觎中原已久的阿保机高兴得手舞足蹈。对他来说,卢文进的来降简直是天赐大礼。卢文进熟悉河东军情、地形,更深谙汉人打仗的兵法。有了这个向导兼助手,阿保机觉得,正式向李存勖摊牌的时候到了。  是年三月,阿保机调集大军数十万,以卢文进部为先导,大举进攻新州。新州是平卢节度使周德威的防区,听说亡命契丹的卢文进竟然又敢打回来,周德威当然不会手软,立即率军迎战。当周德威到达新州城外之时,眼前的一幕令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铺天盖地的契丹骑兵正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仿佛无穷无尽。这哪里是卢文进那支小小的叛军,这根本就是契丹人集举国之力对幽州的全面入侵!  没有任何犹豫,周德威带着自己的队伍转身向幽州方向狂奔。这样的声势,不要说这区区三万人,就连整个中原都要为之震慑。和这样庞大的骑兵群在平原上正面对决完全是找死,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逃回幽州,据城坚守。也许,凭借着高大的城墙和深深的壕沟,才能让契丹骑兵止步。  契丹人毫不手软地对仓惶逃窜的晋军展开了追杀。从新州到幽州,长达百余里的路上,四处横布着因为掉队被杀死的晋军士兵的尸体。等周德威终于逃进幽州城,绝望地发现跟着他一起活着回来的只剩千人。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守不出,等待援兵。周德威认为,契丹人毕竟只擅长骑战,面对幽州城高大的城墙和坚固的防守,肯定无可奈何。  城外尘土冲天,不计其数的契丹骑兵就像爬虫一样从远处涌出,瞬间把幽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周德威脸色铁青地在城头布置着防守火力,他要让狂妄的契丹人知道,攻城可不像骑马射箭这么简单。但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契丹人竟然推出了飞梯、冲车之类的攻城器械!  周德威脸色大变。他气得狠狠一跺脚,毫无疑问,契丹人用上了只有汉人才会制作和使用攻城器械,这肯定是叛将卢文进搞的好事。  还远远不止如此。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契丹人凿地道,堆土山,四面攻城,竟然如同炫耀一般使用了数十种攻城战术。城中兵少,契丹人攻城又如此得法,幽州岌岌可危。周德威明白,契丹大军这次是有备而来,不夺下幽州誓不罢休,根本不是打打秋风,抢枪东西就会走的。这样下去,幽州城必然陷落。他只有对天祷告,正在黄河边上与刘鄩纠缠的李存勖能充分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尽快派军前来救援。  但面对幽州的急报,一向擅长决断的李存勖却陷入了犹豫。  李存勖知道,耶律阿保机早有南侵之心,和契丹人这一仗是迟早要打的,但他实在不想在这时候与契丹大打出手。黄河就在眼前,刘鄩虽然负隅顽抗,也不过是秋后的蚱蜢,蹦跶不了几天。他相信,自己的大军一旦渡过黄河,将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摧垮梁人的斗志。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一个与死敌彻底清算的机会,他实在不想失去。潜意识里,他希望契丹人的这次进攻只不过仍是一次边境掠夺而已。  各种各样的情报纷至沓来,互相矛盾。有的说契丹人有上百万之多,不仅是幽州,连整个黄河以北都是他们的目标。有的说契丹人看似浩大,但能战的不过万人,这次入侵不过是趁晋军主力南下炫耀武力罢了。李存勖越看越糊涂,一气之下把这些报告撕了个粉碎,大手一挥,传令继续对梁军发起攻击。  幽州城下的战斗变得越来越血腥。在晋军的顽强防守之下,契丹人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坚持。攻势一天比一天猛烈,而援军却渺无踪迹。晋军士兵们开始感觉到了恐惧,一些意志崩溃的士兵甚至放声大哭。周德威终于坐不住了,派人趁夜偷偷潜出城去,抄小路疾奔魏州再次向李存勖求援。  听完幽州使者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李存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错了,而且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毫无疑问,契丹人的这次进攻不仅有备而来,更是所谋甚大。如果幽州有失,数十万契丹人将挥刀纵马,大举南下,把自己的大后方搅个天翻地覆。到那时,不仅夺取中原将成画饼,甚至连河东都会遭致灭顶之灾。  军中的各位高级将领被紧急叫到了李存勖的大帐内。李嗣源、李存审等人一进大帐就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李存勖面色阴沉,愁眉苦脸,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在众人的印象里,不管什么样的危急时刻,李存勖总是大大咧咧,不以为然,看来这一次情况确实不妙。  李存勖用阴沉的眼光扫了大家一眼,缓缓说:“今天又接到周德威将军急报,契丹人至少出动了三十万兵马,大举围攻我幽州已有两百余日……我原以为契丹人越过草原,长途而来,必定不会长久围攻,如果掠夺不到什么东西,粮食吃完,他们就会退走,无需小题大作。”说到这里,李存勖叹了口气:“没想到契丹军此次异于往常,围攻百日,大有不夺幽州誓不罢休的架势,是以请各位前来商议对策……”  “大王,幽州危在旦夕,不可再犹豫。我愿领骑兵五千为先锋,援救周将军。”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一扫大帐内的压抑。  30 秋日下的鏖战  李存勖惊喜不已。他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表态的竟然是一向沉稳的李嗣源。  如果说自视甚高的李存勖对他的部下们还有谁看不懂的话,李嗣源是唯一的一个。毫无疑问,这是一员猛将,在战场上他是对手的噩梦。在他的印象里,李嗣源好像从来没有打过败仗,或者说,从没有因为他自己的原因打过败仗。而在战场下,李嗣源的沉默有如雷击。在众人面前,他很少说话,但在人群中,谁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在这个外表粗野的沙陀人身上,笼罩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神秘气质,谁都无法否认他的才华,但似乎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洞悉他的内心。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李嗣源一旦发话,便意味着他已经完全拿定了主意。  “我愿领骑兵五千为先锋,前去援救周将军!”听到李嗣源斩钉截铁地这样说,李存勖顿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李存审也站起身来,大声道:“李将军说得对,我们如果再犹豫,只怕幽州出事,我也愿意领兵前往!”另一员大将阎宝则应道:“契丹人擅长骑战,我们应当挑选精兵,控制山险,用强弓劲弩设下埋伏待敌,如此,必破契丹人!”  见众将纷纷请战,李存勖抚掌大笑,“我有三名猛将一起上阵,何愁契丹不破!李嗣源带五千精骑为先锋,李存审、阎宝二位将军领步骑七万,即刻北上幽州!”三位大将齐声得令,转身便走。  李存勖忽然想起一事,他叫住李嗣源道:“李将军,此次出征,你那好女婿可一定要带上!”李嗣源一愣。“大王所说的可是石敬塘?”“哈哈,正是。带上他,此人可是对付契丹人的大杀器!”李存勖得意洋洋地说。  石敬塘,时年二十五岁。一年前在莘县一战,李存勖一时大意,遭梁兵围困,陷在阵中,危急时,石敬塘只带十数骑,横戈深入敌阵,冲驰突击,无人敢挡,凭一己之力将李存勖救出重围。李存勖对这员猛将赞不绝口,得知他是李嗣源的部将后,拍着他的肩头笑道:“人们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大将门下出强将,这话果然不假!”说罢亲赐财物以示恩宠。大将石敬塘的名声一时威震河东。李嗣源当然对这员猛将视为珍宝,索性把自己女儿嫁给了他,让他统领自己最精锐的骑兵“左射军”。没有人会想到,二十年之后,这位曾名满天下的猛将竟然会成为向契丹人割地称臣的败类,遗祸中原数百年。  李嗣源的骑兵昼夜兼程,一路北进,一日之内已过涞水,距离幽州不过两百里路。晋军援兵正疾奔而来的消息鼓舞了幽州全城军民。周德威立即派人不断潜出城去,把一份份重要情报及时传递到李嗣源手中。  “契丹共有兵马三十万,军力虽强,但补给困难。这段时间,契丹人已至少吃掉带来的一半多羊马。现在契丹士兵士气低落,无心恋战。”  “契丹人由于粮食不足,派人分散各处打猎,阿保机帐前驻守的已不足万人,最好乘其不备,晚上出奇兵攻之,必然获胜。”  当李嗣源还在率部疾行之时,通过周德威的情报,他已将对手的虚实尽在掌握。  七月,晋军主力与李嗣源在易州(今河北易县)会师,商讨解幽州之围的最后方案。  李存审首先提出自己的疑虑:“敌众我寡,契丹兵又以骑兵为主,如果在平原旷野上与契丹骑兵决战,我军必然难以取胜!”  早已对敌情了然于胸的李嗣源立即说出自己的战役构想:“李将军说得没错,契丹大多是骑兵,假如在平原和敌遭遇,我军的军粮辎重必定难以保全。此战的关键在于避免行军途中与契丹骑兵遭遇。我认为,我军可沿大房岭向东,沿山涧行军,隐蔽行踪,出其不意。一旦到达幽州,则与周德威将军里应外合,必然破敌!”  大战前夕,李嗣源展现出一名军事将领难得的敏锐眼光,他洞悉了彼此的长短,看到了战局的关键,更为这场事关全局的幽州攻防战提出了一个独到的方案。  从易州出发后,李嗣源与养子李从珂领骑兵三千作为先锋。这支轻装前进的骑兵避开大路不走,而是一头扎进了大山谷底,顺着山涧的溪流北上。秋日的群山中,红叶如火,鸟雀欢鸣,潺潺的溪水在马蹄下发出欢快的鸣叫。李嗣源和他的士兵们宛如进入到色彩斑斓的童话世界。当数万契丹骑兵散布在广阔的原野上,警惕地等待着晋军援兵到来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李嗣源和他的军队正毫无声息地从他们脚下穿过,扑向重重围困的幽州城。  但在距离幽州城还有六十里的地方,好运终于和李嗣源说再见了。在这里,晋军与数百契丹游骑兵突然相遇。看着从狭长幽深的山谷底部突然涌出的晋军人马,契丹人几乎惊掉了下巴。没有丝毫犹豫,他们转身便跑。  杂乱的马蹄声击碎了寂静的山谷,看着落荒而逃的契丹人,李嗣源顿时变得面色凝重。敌人的哨兵很快就会把援军到来的消息告诉耶律阿保机,消息一旦走漏,奇袭已无可能,未来的战局将变得异常凶险。“传令全军疾行,加快行军速度!”李嗣源皱着眉头下达了军令。  幽州城下,耶律阿保机的大帐里正乱作一团。“马上集结人马,绝不能让晋人走出山谷!”阿保机气急败坏地大叫。“陛下!听说带兵前来的是李嗣源。我在幽州时便知道此人,带兵打仗极为老辣,不可小视。晋军一旦到达城下,必定和城中里应外合,到那时,局势便不可收拾了!”卢文进急忙上前提醒。  阿保机愣了愣,仰天哈哈大笑。“李嗣源,不自量力,竟敢以反其道而行,带骑兵从山谷而来。不用再议了,我亲率一万精骑,到山口截住他们!”阿保机站起身,双眼露出令人恐惧的杀意,“我们就来看看,马上对马上,到底谁才是行家!”  山口还在远处,但山谷中行进的晋军已经感受到巨大的威胁。和之前不同,现在他们不再是孤独的行军了。两边的山崖上,密密麻麻的契丹骑兵就像护卫一样,跟着他们一路前行,还不断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这是一个诡异而杀机四伏的场景。秋色宜人的山涧中,李嗣源和他的三千骑兵安静地一路向北,头顶上却是虎视眈眈的契丹人。这个山谷一如往常的安静而美丽,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迎面扑来的杀气。  当李嗣源的前锋部队在山谷中陷入危机的时候,李存审的主力也遇到了巨大的麻烦。  骑兵基本都给了李嗣源,李存审的六万多人几乎是清一色的步兵。晋军步兵排着方阵滚滚北进,当他们进入幽州境内的平原之时,发现一下子被丢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那些契丹骑兵从哪里来,但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布满了四面八方的原野,把晋军步兵团团包围。只要一声令下,这些彪悍的骑兵就将吹着口哨,扬着弯刀卷地而来,把晋军分割包围,然后屠杀个一干二净。原野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唿哨声,契丹骑兵开始聚集,慢慢向晋军方阵靠拢,这是他们即将发动进攻的先兆。  危急时刻,李存审却似乎并不惊慌。他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冷静地对旁边的阎宝说:“阎将军,下令吧。”  晋军的帅旗舞动了起来,接下来的一幕让契丹人几乎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转眼之内,面前这群毫无防御的晋军士兵突然一人拿出了一个木制的鹿角冲了出来,在阵前用力把鹿角打进深深的地下。不到一盏茶时间,晋军大阵的四周已经密布起上万鹿角组成的坚固防线。那些长长的尖刺直指他们即将发起冲击的方向,在阳光下映射出炫目的寒光。  早在出发之前,李存审就已经针对契丹骑兵的战术做足了准备。他让士兵们砍伐树木,做成便携式的鹿角,每人带上一个,就是为了在平原上迎战随时可能出现的契丹骑兵。经验丰富的李存审不仅是一员猛将,更深刻地明白“不打无准备之仗”的道理。  契丹骑兵的冲锋开始了,沉重密集的马蹄声震得大地发抖,扬起的尘土遮住了正午的阳光。而晋军士兵则迅速隐藏在鹿角后,严阵以待。  骑兵越冲越近,契丹人相信,就算是尖锐的鹿角也难以抵御他们的雷霆一击。“嘶……”如同万千条蛇同时吐出了他们的毒信,契丹人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弓弦声他们当然不会陌生,但上万弓弦同时抖动的声音竟然如此尖锐而诡异。利箭瞬间布满了天际,天地间为之一暗。遮天蔽日的箭雨带着呼啸,撕裂了漫天尘土,狠狠地扎向了正跃马挥刀而来的契丹士兵。  冲在最前头的契丹骑兵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沉重地跌落马下。毒蛇嘶叫的声音响了一次又一次,在契丹人从未见过的凌厉箭雨下,他们和战马的尸体越积越多。李存审和他的士兵们甚至还没有离开鹿角阵,就已经让契丹人血流成河。契丹人现在才明白,即使在平原上,晋军仍然有很多种方法令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幽暗的山谷忽然亮了起来,带着余晖的阳光透过血红的秋叶,给李嗣源和他的士兵们涂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山口就在眼前,出了山口,再走十余里便是幽州城。  但很快,密密麻麻的契丹骑兵出现在山口,迎面挡住了去路,李嗣源看到他们的身后飘扬着一面巨大的黑色旗帜,那是契丹国王耶律阿保机的帅旗。阿保机亲率大军在谷口列阵,挡住了去路。  奇袭已经变成了强攻,而且对手是敌方统帅亲自带领的上万骑兵。但不管怎么样,这一仗都必须打,而且必须打胜。否则,他和他的三千士兵将葬身于这美丽的山谷之中。李嗣源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沁人心脾的芬芳和浓重的秋意钻进了他的身体。生命如此美好而脆弱,就如这山谷里斑斓的红叶,要么绽放出炫目的色彩,要么凋落于冰凉的大地。但他相信,至少在今天,他的人生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员河东名将提起了沉重的长枪,他拨转马头,用明若秋水的双眼看着自己的三千部下。“兄弟们。古人说,为将者受君命而忘家,临敌阵而忘自身安危。你们都是河东最好的战士,是河东的骄傲,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以身殉国,就在今天了!我受大王恩惠多年,现在就是报答之时。请大家先看我们父子杀敌报国吧!”  李嗣源说完,坚定地转过身,举起了长枪,身旁是手握长刀的养子李从珂。父子二人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缓缓纵马而出,毫无畏惧地迎向密密麻麻的敌军,迎向那位被称为漠北草原上不败枭雄的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  31 生死轮回  这是李嗣源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耶律阿保机。当他看到那个脸庞陡峭,浓眉高鼻的高个子男人的时候,不仅暗暗在心中赞了一声。阿保机没有说话,甚至连嘴角都没有动一动,但他那双湛蓝的眼睛就像海一样的深邃,从他身上散发出浓烈的王者之气。“不世枭雄。”李嗣源的心底不由自主涌起这四个字。他在脑海里搜索着自己熟识的几个成就霸业的人物:李克用、朱温,直到现在的李存勖。不,没有一个人能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觉得,他即将面对的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而是某个遥远的传奇。  当李嗣源暗暗心惊的时候,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人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猛烈的跳动,正是已在河东声名鹊起的石敬塘。契丹骑兵雄壮的军势,和他们脸上藐视一切的狂傲令他震撼。一支军队,仅仅从气质上就可以感觉到他们的战斗力。和浮华在外的后梁军队相比,这支服饰怪异的军队从外到内都流露出一种奔腾的野性。如果可能,永远不要和这样的军队为敌。石敬塘在心底颤声暗道。  李嗣源强压下心头的杂念。他用浸满冷汗的双手握紧长枪,慢慢地摘下了头上的战盔。带着寒意的秋风从山口外涌来,李嗣源的黑发就像瀑布一样向后飞泻。“契丹人听好了!你们无缘无故侵我边疆,杀我百姓,留下血海深仇!此次晋王命我督率百万之众出征讨伐,要一直打到你们的老家西楼,彻底消灭你们这些不道之徒!”李嗣源虽然不会说汉话,却精通契丹语。他举起枪,用契丹语高声喝叫,古怪的语言在风中久久回荡,就像他飞泻的黑发一样狂野不逊。  “啪!”头盔被李嗣源狠狠地砸到了地上,他挺起长枪,厉声大喝道:“我儿,随我杀敌!”话音未落,他血红的战袍卷起一股巨大的尘土,已跃马挺枪,直扑敌阵。“跟我杀!”李从珂一咬牙,长刀一举,疾奔向前,他的身后是呐喊着冲向敌阵的百余亲兵。  石敬塘看见耶律阿保机似乎摇了摇头,然后轻蔑的一笑,随即如烟雾般诡异地没入阵中。石敬塘心头一凉,难道他认为晋军根本不值得自己亲自面对?难道这个高深莫测的契丹皇帝已有必胜的把握?石敬塘握着长戈的手在剧烈地抖动。在众人面前,他是置生死于度外,能以一当十的猛将,但只有自己最清楚,生命是他最珍视的东西。在李存勖面前奋力杀敌,那不过是为博主子一笑。为了前程,有时候必须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作为赌注。莘县那一次,他赢了。现在他前途一片光明,在晋军中更是人气急升。但他实在不能接受,自己会跟着李嗣源毫无声息地葬身在这幽暗的山谷中。  在这片杀气丛生的山谷往东南二十里的地方,李存信和他的六万步兵军团正继续在广阔的原野上缓缓北进。在晋军密集的箭雨下,契丹骑兵已死伤惨重,尸横遍野,进退失据。卢文进终于意识到,再这样僵持下去,这里只会成为契丹骑兵的巨大坟场。他急忙叫过一名亲兵,低语道:“快去报告陛下,晋军主力即将到达幽州城外,请陛下尽快回师!”这名亲兵扬起马鞭,在又一波箭雨到来之前绝尘而去,直奔大房岭。  而此时,秋意中沉睡的山谷已变成了沸腾的杀场。李嗣源、李从珂和他们的百名亲随毫无畏惧地扑入敌阵,逢人便砍。李嗣源的长枪左右翻腾,伴着一个又一个契丹士兵撕心裂肺的惨叫,敌兵就像被收割的麦穗一样在他面前纷然倒下,淋漓的鲜血在秋叶缤纷的山谷中四处飞溅。久违的激情与热血沸腾了李嗣源全身。“哈哈哈,契丹小贼们,你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快叫你们的皇帝出来,只有他才有资格和我较量!”  李嗣源近乎癫狂的叫喊在耶律阿保机耳边回荡,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个狂妄的沙陀人了。卢文进的亲兵带来了惊人的消息:李存信的六万晋军主力已经击溃了沿途骑兵的阻击,直扑幽州。晋军主力一旦到达幽州城下,将和城内守军一起对自己形成反包围。而此时,契丹骑兵主力正分散各地掠夺粮草,留在幽州城下的兵力不足万人。如果晋军里应外合,幽州城下的契丹军有被围歼的危险。  “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的!”耶律阿保机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不甘地看了看那个手握长枪的嚣张身影。“传令,立即撤军!”耶律阿保机用沙哑的嗓音对部将说,随后带着自己的亲随卫队,一溜烟儿奔出了山谷。  石敬塘发现契丹大阵正在一层一层的溃散。在山谷之外,契丹人正拨转马头,四散而走。石敬塘立刻意识到,契丹军正在仓惶撤退,没想到这场险恶的遭遇战竟然如此轻易地反客为主,这正是发动反击的最佳机会!石敬塘狠狠地一拍马臀,长刀一举,厉声喝道:“兄弟们,杀敌报国就在此时!契丹人顶不住了,给我一起杀啊!”晋军士气大振,他们厉声高呼着,跃马舞刀,对溃散中的契丹人猛扑过去。契丹骑兵再无斗志,死命地挥着马鞭,从谷中奔涌而出,四散溃逃。  密集的马蹄声响彻山谷,当先一骑,正是威风凛凛,血染战袍的李嗣源。他的身后,是数千全副武装,面带狂喜之色的晋军骑兵。这两天的征程,就像一场幻梦。宁静的山谷,绚丽的红叶,潺潺的溪水,和这场猝然爆发又突然终结的遭遇战。不管怎么样,他们终于从幽深的山涧中走了出来,再度与广阔的原野迎面相逢。不远处,已被重重围困了二百多天的幽州城正翘首以待。  一出山口,李嗣源的数千骑兵就像脱困的蛟龙,朝着幽州城一路疾进。沿途再也没有任何阻挡,耶律阿保机和他的军队像鬼魅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嗣源抬眼眺望,朦胧的空气中,幽州那高大的城楼若隐若现,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李嗣源急忙唤住正策马狂奔的石敬塘:“我军兵少,不可意气用事,孤军深入。且放慢速度,等待李存审将军的步兵到达,再一同进军不迟!”  李嗣源话音未落,前方忽然爆发出山崩地裂一样的呐喊声。不计其数的契丹骑兵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顷刻间漫山遍野而来。石敬塘的脸顿时变得煞白,结结巴巴道:“不……不好!中……中伏了!”他一边说,一边拨转马头。李嗣源眉头一皱,一把抓住石敬塘,急道:“不可退!契丹骑兵来势极快,我们若退,则再也难以立足,不仅我军难以保全,还要连累后面的李存审!”  李嗣源举起长枪,厉声道:“各位将士!李存审将军的六万大军就在后面,大家不要慌!跟着我缓缓前进!”晋军队伍放慢了速度,他们排成紧密的锥形阵,对着蜂拥而来的契丹骑兵缓缓迎了上去。  契丹人狂野的呼号此起彼伏,响彻天地。至少有数万骑兵正四面八方向这支小小的晋军扑来,想要一口气把这支刚刚喋血深谷的军队捏个粉碎。李嗣源暗暗叹了口气,刚离虎口,又入龙潭,莫非今日此地,真是他的葬身之处?  两军越离越近,眼看就要接战。突然,一大片诡异的烟雾从天而降,瞬间笼罩了原野。李嗣源目瞪口呆,莫非危急关头,天见可怜,竟有天兵天将前来相助?这片诡异的烟雾让契丹骑兵们停住了进攻的节奏。他们眼瞅着烟雾随风而来,愈发浓密,很快遮住了半边天。  李嗣源举起手,他的部队立即停了下来,静静地隐没在升腾缭绕的烟雾中。他甚至可以听见不远处契丹人叽叽咕咕的议论声,但就是没有一个敌兵敢贸然冲过来。契丹人正在犹豫,他们不知道这片突然出现的雾气后到底还藏着多少杀人的利器。  一阵轻响传入李嗣源的耳中。他轻轻拨转马头,慢慢地向后踱去。在白色的烟雾深处,他看到了一个奇异的场面:上千名晋军士兵正拖着点燃了的柴薪和草把慢慢往前走。浓密的白烟正从柴草中滚滚升腾。李嗣源差点笑出了声。一看便知,这是李存审的士兵。显然,在他即将面临围攻时,李存审用一招疑兵计救了自己。巨大诡异的浓烟下,契丹人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骑穿过层层烟雾,径直跑到李嗣源马前,正是大将阎宝。“李将军,李存审将军已经趁着烟雾,率兵绕过契丹骑兵,埋伏在他们身后。请将军擂鼓,我军前后夹击,必破契丹贼!”阎宝急道。李嗣源一听,再无犹豫,立即举起长枪,厉声喊道:“李将军已率大军截断了契丹贼的退路!兄弟们,随我上,杀尽契丹贼!”  在李嗣源带领下,晋军骑兵呐喊着,跃马舞刀,冲出了厚重的雾墙。他们就像从云雾深处突然扑出的洪荒怪兽,撕裂了契丹骑兵松散的战线。几乎同时,战鼓声从契丹骑兵背后响起。铺天盖地的晋军士兵呐喊着,挥舞着战旗,从地平线上升起,如巨大的铁流碾过冰冷的原野。  契丹骑兵震惊至极,他们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场原本对晋人志在必得的围猎,为何转眼间就变成了被敌人前后夹攻。契丹士兵再无斗志,疯狂地鞭打着战马,在敌人的夹击合拢之前落荒而逃。  站在城楼上的周德威看到了这戏剧性的一幕。大战正进入高潮,契丹人慌不择路地朝着西北的缺口处涌去,在他们周围,是正呐喊着冲杀而来的河东大军。“援军终于到了!”周德威仰天长叹。两百多天的惨烈战斗已让全城军民坚持到了体力和意志的极限。只是想不到,这场漫长的围攻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猝然落幕。  晋军在幽州城外的广阔原野上猛烈追击着溃败的契丹人。在晋军的追杀下,契丹士兵丢弃了所有辎重,朝着北山(今河北古北口)方向一路溃逃。从幽州一路向北,处处散布着契丹兵的尸体,耶律阿保机建国以来的首次南侵最终以损失数万人的惨败黯然收场。  幽州那两扇残破而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受尽磨难的守军与长途跋涉的援军士兵们欢呼雀跃地拥抱在了一起。对他们来说,刚刚过去这几天,就像是一场梦,一场交织着瑰丽、迷离与血腥的梦。梦醒之时,竟然已经历了一场生死轮回。周德威紧紧握住李嗣源粗壮的双手,泣不成声。这位征战半生,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将军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落了泪。他们知道,这绝不仅仅只是一次普通的胜利,因为他们的顽强与坚持,成功地让幽州以南的人们避免了一次血腥浩劫。    第七章 夹河苦战    李存勖率着虎狼之师冲向了黄河以南的中原腹地,向后梁集团的要害挥起了军刀。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与之前一次次有惊无险的胜利相比,他即将面对的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凶险,是长达七年的夹河苦战。  32 冬猎  很多年之后,李存勖都不会忘记天龙山上的这个重阳节。这一天或许是他最得意,最开心的日子之一。这一天,他收获了天大的喜讯,晋军在幽州大破数十万契丹军,一举解了幽州之围。  重阳节是一年中难得的佳节,按照惯例,亲朋好友们要一起登高望远,遍插茱萸、观赏菊花。这一天,晋王宫中几乎倾巢而出,没有人愿意错过走出深宫,在山间自由呼吸的机会。太原西南的天龙山,群山耸峙,风景秀美,自然是登高的最好去处。  秋意中的天龙山,天高云淡、红叶漫山。凝视着这一片片如火焰一样燃烧的红,李存勖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他执掌河东以来的第十个年头。因为这个家族,因为父亲临死前留下的那三支箭,他几乎没有一刻得闲。他割舍了最喜爱的东西,直面最险恶的敌人。乱世中,他的才华就像火一样的燃烧,父亲没有做到的,他做到了。甚至他父亲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他也一样可以做到。他相信自己的头脑和能力。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谁能让他觉得比他更强。如果有,也可能还没有出生吧。  他忽然看到了年仅六岁的儿子。李存勖拉过一脸稚气的儿子,指着面前陡峭的山峰,高声问道:“我儿,你可知道为什么要给你取名‘继岌’吗?”年幼的儿子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茫然摇头。“山高陡峭是为岌,有气势,更有气象!所以叫继岌!今后你不仅要继承我家族大业,还要更上高峰!哈哈!”李存勖仰天大笑,为自己当年的灵光一现得意不已。  正得意凝视着群山深壑的李存勖或许没有意识到,这个诡异的名字几乎预示了他儿子的一生。《孟子》中有言:“天下殆哉,岌岌乎!”山高陡峭,纵然气象万千,但更有随时倾覆的危险。只是,以李存勖当下的心境,放眼天下,尽是秋高气爽,硕果累累,哪里会想到危险,更不会想到倾覆。  第二天,李存勖亲自赶往魏州,对率军击败契丹的将领们大加赏赐。李存审功劳最大,封为检校太傅,李嗣源次之,封为检校太保,阎宝则加封同平章事。虽然如此,在李存勖心里,最放下不心的还是李嗣源。李存审打仗当然厉害,此人自跟随李克用以来,历经百战,未尝败绩。但这个人战场上虽然勇不可当,私底下为人却敦厚低调,对打仗以外的事似乎都不感兴趣。这样的人,用好了是自己手里的一把刀,而且不会对自己的权力造成任何威胁。  李嗣源却不一样。虽然此人平素低调少语,但和李存审不一样,李嗣源的骨子里有一股沙陀人的傲气,更可怕的是,这个人还甚有心机,大事不糊涂,在军中威望极高。更令李存勖难受的是,这几年,李嗣源的部下里,猛将一个接一个地脱颖而出。元行钦、高行周、石敬塘,一个比一个厉害,据说现在又出了一个叫刘知远的厉害角色。这样下去,李嗣源愈发坐大,还有谁能镇得住?  从小便成为天之骄子的李存勖不能容忍谁的能力凌驾于自己之上,更不能容忍别人拥有比他更好的东西。  很快,李存勖直接向李嗣源提出,要让元行钦来自己麾下效力。元行钦原是刘守光的部将,为人忠义,作战勇猛,李嗣源虽然极不情愿,但不敢不答应,只好乖乖把元行钦送到了李存勖身边。李存勖马上让他改名李绍荣,官封散员都部署,负责训练后备军。过了几天,李存勖又开始打高行周的主意。高行周出身不凡,父亲是曾威震幽燕,有五代十国第一名枪之称的“白马银枪”高思继。高行周尽得父亲武艺精髓,枪法凌厉,勇不可当。只是自己刚挖了李嗣源的墙角,现在又去要人,连李存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想了半天,李存勖决定来阴的。他悄悄派人找到高行周,带去口信,只要他来投,官升三级,俸禄加倍。没想到高行周回话:“李将军培养勇士,就等于替大王培养勇士。我为李将军效力,就等于替大王效力。当年李将军曾救我于刀下,我不能忘恩负义。”高行周这是话中有话。当年高思继原为幽州节度使李匡威的部将,李匡威败亡后归降李克用麾下,拜为都指挥使。没想到李克用忌惮高思继名头太大,竟然找了个由头诛杀其全家。幸亏李嗣源出面说情,才把当时在军中当侍卫的高行周保护下来。全家被杀,仅以身免,李克用的仇,高行周刻骨难忘,怎可能弃救命恩人跑来为杀父仇人之子效力?  李存勖碰了个软钉子,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有一点李存勖是不会明白的,草根出身的李嗣源更懂得部下们需要什么,他把部下看做兄弟和手足。而高高在上,自恃才高的李存勖则不同。在他眼里,每个人都只是他的棋子而已。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就在一年以前,他对力保太原不失的两位功臣安金全、石君立弃之如敝屣的样子。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消弱李嗣源未果的不快并没持续多久。很快,李存勖便把心思转向了更值得他关注的敌人——后梁皇帝朱友贞。契丹人突然出现,暂时打断了他南渡黄河,扫灭后梁的计划,现在是重新对梁人挥起战刀的时候了。  按照李存勖的想法,他更希望能从黎阳渡过黄河。那样,他便可以率军直扑开封,一棍子把朱友贞打死。无奈黎阳守军出奇的顽强,晋军围攻了一年有余也毫无进展。李存勖决定转移进攻方向,对黄河上另一个重要渡口杨刘下手。夺取了杨刘,便进入郓州地界。山东地区是梁军向北作战的重要后勤基地,如果能夺取这里,同样能对朱友贞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唯一的问题是,黄河如天堑般横亘,千军万马如何才能安然渡过那滔滔的黄河水。沙陀人是平原作战的高手,但要架舟渡河,想起来都令人心惊胆战。  “难啊,难啊……”李存勖一边挠头看着地图,一边喃喃自语。窗外一阵寒风卷过,李存勖打了个激灵,忽然想起李白的那首《行路难》来:“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头脑里灵光一现,他不禁咧开嘴大笑起来。  大雪覆盖了黄河以北的原野。一片银装素裹中,却不时有三三两两的骑兵冒雪奔驰,在黄河岸边转来转去。  冬至很快就到了。魏州城,将军府内,李存勖正和众将围坐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大锅炖羊肉。众将跟着李存勖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自然高兴,但心里却不免狐疑。冬至是一年中的重要节气,按照惯例,这一天,皇帝要祭祀天神,各地也要组织各种各样的庆典。李存勖虽然不是皇帝,但贵为河东之主,此时应该在太原和自己的王族们在一起庆贺,怎么却呆在魏州这个地方和将领们一起喝酒吃肉?  众人正吃得高兴,一名亲随匆匆而来,疾步到李存勖身边,附耳密语。李存勖的双眼一下子瞪圆了。“此事当真?”李存勖大声问道。那人坚定地点点头。“哈哈哈!大伙不要再枯坐在城里,吃这劳什子的羊肉了!走,带上你们的人马,跟我一起到朝城打猎去!”李存勖站起身来,得意洋洋地一挥手:“大家不要傻乎乎地愣在这里了,整军备马去,一个时辰后出发!”众人惊诧莫名,却又不敢多问,哄然出门,四散而去。  李存勖很快全副武装,穿戴完毕。他威风凛凛地站在校场前,看着军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一丝诡异的笑意浮上嘴角。飘飞的大雪中,万余晋军从魏州城中鱼贯而出,直奔东南方向的朝城。没有人知道,李存勖这次看似心血来潮,突发奇想的狩猎,竟会变成一场血腥的杀戮。  此时,开封城中的官员们正忙着服侍皇帝前往西都洛阳祭拜天地。朱友贞觉得,自从登基以来,自己似乎没有交过一天的好运。想当初,刚刚诛杀朱友珪登上皇位时,可谓一呼百应,风光无限。在众人看来,身为朱温与张惠亲生子的他远比来路不明的私生子朱友珪血统要纯正得多;性情稳重,举止优雅的他更比行为粗鄙的朱友珪要靠谱得多。那时的他是万千臣民的希望,被众人寄予了中兴大梁的希望。上台伊始,他也确实想有一番作为。为了改变父亲晚年的暴戾与疯狂,一扫朝堂上的颓废之气,他甚至不惜疏远敬翔、李振等德高望重的老臣,大胆提拔自己赏识的新锐力量。但没过多久,他绝望地发现,局势非但没有起色,反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坠落。而跟自己同样年轻的李存勖却如日中天,日益强大。更令他沮丧的是,就在不久前,自己的弟弟朱友孜竟然丧心病狂,派出刺客潜入宫中企图将他刺杀。要不是他突然惊醒,唤来侍卫,险些就死于非命。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硬是把父亲留下的这个帝国带到了奄奄一息,内外交困的地步。  人在迷茫的时候,总需要找到一个精神的寄托。万般无奈之下,朱友贞想到了老天爷。对了,自己登基以来,还从来没有祭拜过天地,莫非是这个原因?想到这里,朱友贞当即下令,趁冬至将近,前往洛阳祭天。  消息一出,敬翔坐不住了。他急忙跑进宫中,劝朱友贞说:“现在晋军主力就在黄河北岸,对中原虎视眈眈。听说李存勖也亲自坐镇魏州,肯定有不轨企图。您现在到洛阳去,如果晋军乘机打过黄河怎么办?不如等北方平定之后,再祭拜天地不迟!”朱友贞把眼一瞪:“天寒地冻,晋军怎么可能在这时候用兵?宰相不愿意去,就留守开封好了!”说完,拂袖而去。万般无奈之下,敬翔只好急告驻军黎阳的刘鄩,要他加强戒备,严防晋军突然进攻。但所有人都没想到,李存勖早已把黎阳抛在了脑后,而是避实就虚,率军朝着另一个方向疾进。  雪越下越大。一路急行的晋军将士们心里直嘀咕,这样的鬼天气,大王竟然兴师动众跑出来狩猎。这不是瞎折腾吗?朝城很快到了,令众人惊诧的是,李存勖根本不让进城,反而令旗一挥,让大军加快速度,继续南行。  继续南行,那不是就到黄河边上了吗?李存勖这是要带着兵马到黄河去捞鱼吗?  当那条曾经滚滚东去的大河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黄河早已封冻,朦胧的冬日下,光洁的冰面横铺在一望无际的芦苇丛中,就像一条银龙横卧在洁白的大地上,景色壮美,夺人心魄。  李存勖仰天大笑,扑通一声跳下马来。“真是天助我也!李太白当年有诗,欲渡黄河冰塞川,我却偏偏要在这冰川之上渡河!”他转过身,对目瞪口呆的众将大喝道:“孩儿们!传令众军,下马过河!过河之时,每人须割芦苇一捆带上,我自有妙用!”  再没有人犹豫了。不管这个人下的命令有多么离奇,事实证明他总是正确的。上万晋军人手一捆芦苇,牵着战马,小心翼翼地踏过了冰封的黄河。曾经的天堑,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被李存勖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  前面不远处,就是梁军重兵把守的据点杨刘城。晋军将士们终于明白,原来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他们要去猎杀的并不是野兽,而是杨刘城中的那数千梁兵。  33 “双绝”反击  杨刘城在今天山东境内,是古黄河南岸的重要渡口,属于郓州地界。而兖州、郓州、濮州原来是唐末藩镇天平军、泰宁军的辖区,当年朱瑄、朱瑾兄弟曾在这里与朱温展开过惨烈的拉锯战。平定兖、郓之后,这里成为后梁帝国北进的重要基地,使朱温能够大胆向北争夺河朔,并吞魏博。  齐鲁之地,如今是后梁的粮仓,是军械库,也是赋税的重要来源,如果兖州、郓州一线被攻陷,无异断其一臂。正因为如此,梁军以重兵驻守杨刘城,把这里打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军事要塞。沿着黄河数十里,密密麻麻都是梁军营寨,列栅相望,旌旗蔽日。小小的杨刘城更是鹿角密布,壕沟纵横,在守将安彦之看来,这样的阵势,足以把企图强渡黄河的晋军消灭在滩头之上。但安彦之做梦也没想到,就在这个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上万晋军早已趁着黄河封冻,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了那条天堑。当杨刘城的守军躲在军营内烤着温暖的篝火之时,李存勖正带着虎狼之师迅速向他们逼近。  疯狂的马蹄声击碎了沉睡的冰原,沙陀骑兵如冲天而降,铺天盖地扑向梁军大营,密布黄河南岸的一座座梁军军营顷刻间被掀翻在地。惊慌失措的梁军士兵甚至来不及穿上盔甲,拿起刀枪,他们在沙陀骑兵的砍杀下抱头鼠窜。不到半日,梁军在黄河岸边苦心经营的防线便被晋军如秋风扫落叶般全部荡平。李存勖随即挥师猛攻杨刘城。  覆盖着坚冰的大地上,鹿角层层叠叠,在雪花中闪耀着寒光。长长的壕沟围绕着整座杨刘城,在白雪的覆盖下和天地融为一体,静静地等待着猎物。安彦之带着他的士兵们站在了城楼上,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看着这股白色的暖雾瞬间消弭于冰冷的雪片中。他在等待着李存勖的出现,他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不败战神,到底是如何带着他的大军飞越了黄河天堑。  地平线上涌出一群黑衣黑甲的战士,他们骑着高大的战马,舞动着战刀,带着不可一世的霸气从弥漫的大雪中直扑而来。一股寒气从脚底袭上大脑,安彦之感觉自己几乎被冰封了,动弹不得。第一眼看到这支军队,他就明白为什么李存勖可以纵横河北,他知道,杨刘城保不住了。  纵横交错的鹿角挡住了这群骑兵的去路。他们停止了进攻,迅速地分散开来,把整座杨刘城团团包围。梁军士兵们刚刚涌起一丝侥幸的念头,他们便看见了晋军士兵挥舞着巨大的战斧,毫无畏惧地朝着鹿角阵冲了过来。  斧光雪亮,上下翻飞,很快,鹿角便被一层一层地削平。守军们终于从惊恐中醒悟过来,七手八脚地开始放箭。但晋军攻势之猛烈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稀稀拉拉的弓箭刚刚放出去,沙陀人已经冲破了鹿角阵,攻到了护城壕沟之下。冲在最前面的一排晋军士兵显然没有注意到大雪覆盖下的壕沟,全都滚落了下去。  安彦之回过神来。转身对着守城士兵大呼大叫:“敌兵被壕沟挡住了,赶快放箭,射死他们,射死他们!”  城头的火力骤然猛烈起来。晋军士兵们纷纷中箭,跌落在深深的壕沟中。此时,一匹黝黑的战马忽然从千万人中奔突而出,马上那人,战袍翻飞,气势逼人。他冲到壕沟前,勒住马头,根本无视纷然落下的箭雨,转身扬手,大呼道:“孩儿们!别忘了让你们带的芦苇!用芦苇捆把这该死的沟给我填了!”  李存勖在战局最凶险之时,亲临战阵,带头抱着两捆芦苇,迎着箭雨冲了上去。  晋军士气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成千上万的人涌了上去,那条深深的壕沟竟然在顷刻之间就被雨点般抛下的芦苇填平。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晋军的进攻。密密麻麻的士兵布满了结满冰霜的城墙,李存勖渴望的猎杀开始了。看着潮水般涌上城楼的敌兵,安彦之的斗志彻底崩溃,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墙垛旁。  李存勖亲率大军踏过黄河,攻陷杨刘的消息震动中原。从郓州到洛阳,这一路西去,谣言就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等消息传到洛阳,已经变成了晋军攻陷开封,封锁了汜水。  正在精心打扮,准备盛大的祭天仪式的朱友贞惊惧之下几乎晕厥。跟随皇帝前来洛阳的文武百官们更是惶惶如丧家之犬。他们的家人都留在开封城,如果传言属实,岂不是转眼之间便要家破人亡?祭天大典显然不可能再继续了。朱友贞急忙下令取消庆典,连夜奔回开封。  此时的李存勖则带着自己的军队在齐鲁之地开始了大肆的围猎。从杨刘到郓州、濮州,方圆百里的的地域内,沙陀骑兵肆无忌惮,纵横驰骋。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后梁帝国的腹心大肆劫掠,这样的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冬至对郓州、濮州的老百姓而言,无异一场噩梦。凶悍的沙陀骑兵从天而降,他们抢走了所有能够搜刮到的值钱东西,烧毁房屋,杀死壮丁,然后在寒风中扬长而去。  李存勖所谓的冬猎,变成了一次对后梁帝国大规模的洗劫。  对梁人而言,这是一个沉重的心理打击。这意味着,不管任何时候,恶魔般的沙陀骑兵都可能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洗劫他们的村镇,烧毁他们的房屋,终结他们的生命。从这一天开始,那条滔滔的黄河水再也保护不了他们,整个后梁帝国的广阔土地上,再也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是安全的。  结束了这场疯狂而血腥的冬猎,李存勖带着他的军队急急忙忙地撤回了黄河以北。这只是他一次试探性的攻击,目的已经达到,他必须赶在黄河解冻以前返回河北。否则,他的军队有可能被阻隔在异乡。不过,他还是留下了一支精兵驻守刚刚夺下的杨刘城,这个重要的渡口,将成为他以后进攻中原的跳板。  匆匆赶回开封的朱友贞终于长吁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开封安全无恙,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他还有机会与那个可怕的对手继续纠缠。  朱友贞立即召见敬翔,局势如此严重,他倚重的赵岩等人根本提不出有价值的应对之策。虽然他对敬翔素有戒心,此时也不得不听取他的意见,毕竟,敬翔曾经是自己父亲认为最有智慧的那个人。  在面色苍白的朱友贞面前,敬翔悲愤的情绪终于喷涌而出。“想先帝当年,独霸中原,吞并河北,如此强盛之下尚不顾辛劳,亲率将士,东征西讨。而陛下每天都住在深宫之中,周围的都是坐井观天之徒,怎么可能掌控天下?想那李存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沙陀人,绝非三头六臂的妖魔!不过他继承王位十年来,每次出征,无不是亲冒矢石,身先士卒,这才有今日的成就。陛下如果再这样在宫中困坐下去,只怕还会有大难临头!”  朱友贞原以为敬翔会有什么锦囊妙计,没想到却倚老卖老,把自己结结实实呵斥了一番。听着敬翔喋喋不休的数落,终于愠怒地说:“你觉得我用的人都没有你高明?贺瑰、谢彦章打仗如何?难道也不如你?”  这两个人敬翔当然很清楚。贺瑰是朱温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当年朱温东征郓州,击破朱瑄,贺瑰兵败后投靠梁军。朱温对他极为赏识,委以重任,不断升迁,一直做到了宣义军节度使,成为一方大将。而谢彦章,则是后梁第一名将葛从周的义子。父母双亡的谢彦章是孤儿,从小便跟随葛从周东征西讨。葛从周对这个身世可怜又聪明伶俐的小孩非常喜欢,收为义子,传授兵法。谢彦章尽得其妙。成年后,被朱温任为骑兵将领。  此时的梁军中,老一辈的将领死的死,老的老,贺瑰与谢彦章脱颖而出,一举成为梁军中的顶梁柱。因为贺瑰善将步兵,而谢彦章善用骑兵,如双星闪耀,世称军中“双绝”。危难之际,朱友贞一口气祭出“双绝”,已有孤注一掷之心。  “我已令贺瑰为北面招讨使、谢彦章为北面行营排阵使,领数万精兵,不日反攻杨刘,将一举聚歼晋军于黄河之上!”朱友贞挥起拳头,气呼呼地说。  敬翔冷笑了一声:“现在李存勖已经亲率悍军,攻掠了郓州、濮州,中原危在旦夕。陛下却仿佛毫不在意,从容不迫,仍不愿意亲征上阵,竟然希望贺瑰之流能力挽狂澜。哈哈,可笑,可叹!陛下要是实在找不出人才,老臣不才,愿意上前线带兵作战!”  朱友贞气得火冒三丈。他怒视着敬翔,却又对这位老臣无可奈何。瞪了半响,只好拂袖而去。敬翔不明白,朱友贞不是不愿意出征,而是他根本就没有自信能够在战场上击败李存勖。不同于英年早逝的大哥朱友裕,他从来就没有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和敌人交过手。战场对他来说陌生而遥远。面对敬翔的诘问,朱友贞觉得愤怒却又无可奈何,难道这个世道,只有会懂得怎么杀人的人才有资格做皇帝吗?  敬翔颤颤巍巍地走出了皇宫大门。他转过身,看着暮色中的宫殿,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可怜先帝征战半生得到的这半壁江山,都要被这帮不肖子孙毁于一旦了!”  918年二月,贺瑰、谢彦章调集精兵数万逼近杨刘。梁军的战略意图很清楚,夺回黄河南岸的这个重要渡口,重建黄河防线。  刚刚回到魏州的李存勖闻报,立即再次率军亲赴杨刘前线。此时黄河封冻已解,晋军要渡过黄河,只有收集船只,乘舟过河。船只一时难以收集,数万晋军散布在黄河沿岸,熙熙攘攘,一片忙乱。  李嗣源看着这混乱的场面,眉头紧皱。对自己的军队,他有极强的控制欲,他不喜欢这样失控而混乱的感觉。想了片刻,他催马来到李存勖身边,沉声道:“大王,这样下去恐怕不行。我军乱哄哄地争船过河,毫无章法,梁军一旦来袭,当如之奈何?”  “哈哈哈……”李存勖就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李嗣源,笑道:“梁军来袭?你在说笑话吧!我军据有杨刘,梁军尚在百里之外,黄河以北都是我的天下,哪里会有敌军?”  “听说朱友贞已令贺瑰、谢彦章领军反攻。此二人都是骁勇善战的猛将,在梁军中有双绝之称,不可小觑……”  李存勖大手一挥:“你这个人就是多疑!什么双绝,比得上王茂章、刘鄩吗?那两个人名满天下,还不是一样成了我的手下败将!现在船少兵多,混乱是难免的,局势尽在掌握,不用怕!”  李嗣源的嘴皮动了动,终于没有再说话。他有他的处事原则,不会像周德威那样认死理硬磕。你既然不听,那就走着瞧吧。  晋军的渡河行动整整持续了一天。因为船少,这一整天闹腾下来,才渡过去几千人。当天晚上,数万晋军躲进了帐篷躲避严寒,等待明日继续渡河。李存勖睡得很香,他相信一切尽在掌中,天大的事情也不会耽误他睡觉。沉睡中的李存勖根本没有听见,黑夜里低沉的隆隆声正一路向东,滚滚而来。  “大王,大王,快醒醒……大事不好!”亲兵猛然掀开李存勖的被子,疯狂地推揉着他。李存勖在酣睡中被人推醒,下意识翻身而起,唰地一声拔出佩刀。亲兵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混账!何事竟然如此惊慌!”清醒过来的李存勖见是自己的亲随,收刀还鞘,怒骂道。“大水来了!梁军掘开了上游的堤坝,我军营地就快变成汪洋了!”  李存勖脸色大变。他做梦也没想到,所谓的梁军“双绝”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拉开他们反击的序幕。  34 大河血浴  滔滔的大水淹没了黄河两岸。一夜之间,数万晋军全都陷入了齐腰深的泥水中。最可怜的是前一天过河的数千士兵,早已被洪水冲得不知去向。李存勖纵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得不向肆虐的洪水认输。他只能放弃过河的计划,带着军队撤离那片可怕的泽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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