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的总攻开始了。八乌桓军四散而逃。一开始胜负便已分明。乌桓军是在最不利的状态下与占据天时地利的对手作战的。可以说一转眼就决定了胜负。曹军的先锋是张辽。他是雁门人士,在匈奴边境长大,熟知塞外民族。起初他跟随吕布,后来归顺了曹操。在曹军之中,他是屈指可数的猛将。曹操将军旗交给了张辽。张辽一马当先,挥舞着军旗由山路冲杀下去。“那个骑白马的人便是敌军的主帅!”“取蹋顿!”先锋军喊杀着猛冲下来。乌桓军纷纷溃败,然而那个骑白马的人却没有打算逃走。他在马上微微探身,拔出宝剑举过头顶。张辽在马上弯着身子向蹋顿猛冲过去,他是由山上冲杀下来的,势头极猛。张辽手中的长枪直刺蹋顿的前胸。蹋顿的身子从马鞍上被挑了下来,摔落在山路上,滚进草丛之中。“退兵!退兵!”“不是柳城!是襄平!”“逃去襄平!”“去投奔公孙氏!”蹋顿的耳中听到如此呼喊的乌桓语,终于失去了意识。被抬到曹操面前的时候,蹋顿虽然还有微弱的脉搏,但终究没有恢复神志。“好生看护此人。”曹操说。蹋顿终于还是在曹操面前停止了呼吸。“文远大人(张辽的字),这一仗打得真漂亮!”“让我们大开眼界啊!”“今日一战便立下首功啊。”诸将纷纷称赞讨取蹋顿的张辽。曹操也夸赞道:“文远做得漂亮。”然而,曹操心中却在揣摩死去的蹋顿的心思,他似乎明白了这个乌桓英雄的想法。乌桓接纳袁氏兄弟的时候,曹操想:“浑蛋!到底是蛮族,什么都不懂。”随后,他下定决心,荡平辽西乌桓,让天下看看,包庇曹操的敌人是个什么下场!然而,此时他知道了,辽西乌桓也有能人。恐怕蹋顿就是因为驱逐袁氏兄弟的提议没有得到年轻单于的采纳,才选择了次善之策吧。这是最为安全的战败方式——蹋顿想的就是这个。守城最终会以悲剧收场,如若出战,若是战力相当,也会是一场血战。若是自战端开启之时便已经胜负分明,战败的一方便不会再有战意,必然要引兵逃遁。乌桓是善于骑马作战的部族,逃亡起来当然比曹军要快。曹操的中原骑兵怎么也追赶不上。蹋顿的苦心,就是创造从一开始就能分出胜负的状态。他将自家人马放在最为不利的条件之下,将天时地利全都让给敌军。他之所以如此热切地探听敌军位置,就是这个目的。白狼山之战,曹军虽然大胜,然而乌桓军的死伤却少得出人意料。“逃起来还真快!”曹军士卒纷纷惋惜地说。若是全军闻风而逃,曹操说不定又要震怒,还是让他有所收获为好。“就把我的尸体送给曹操吧。”蹋顿一定是这样想的。曹操盯着蹋顿的脸看了许久。他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已死之人又张开了口对自己说:“请放过辽西乌桓吧。阻挡将军的蠢货,已经送来了自己的首级……”“知道了,知道了……”曹操不禁面对死人答道。“主公知道了什么?”幕僚听到这番话,用怪异的眼神望向曹操。“啊,没什么,”曹操说完,又加了一句,“厚葬此人吧。”“袁氏兄弟与乌桓人马一起,逃去了襄平。即刻准备进军襄平吗?”兵不血刃进了柳城之后,幕僚问道。“不必。”曹操答道。“为何?”“襄平的公孙度是井底之蛙,然而此人已经死了。其子公孙康没有他父亲那么蠢,他很快就会将袁氏兄弟的首级送给我。”曹操笑着说。果然几天后,由襄平公孙康处送来了袁熙、袁尚以及楼班单于等乌桓首脑的首级。曾经称霸华北的名门袁氏至此彻底灭亡。辽西乌桓所属的二十万人投降曹操,得到了赦免,以上层人士的几颗首级,换来了乌桓一族的存续。作者曰据史书记载,白狼山之战是八月的事。曹军回到河北省易水,则已是十一月。这里说的都是阴历,东北一带早已天寒地冻。“时寒且旱,二百里无复水,军又乏食,杀马数千匹以为粮,凿地入三十余丈乃得水。”由此看来,这确实是一次艰难的行军。关于是否讨伐乌桓,赞成与反对者兼而有之。曹操采纳了赞成一论。然而回兵之后,他招来反对者:“孤前行乘危以徼幸,虽得之,天所佐也。故不可以为常。诸君之谏,万安之计,是以相赏,后勿难言之。”喜得军师一黄鹤西楼月,长江万里情。春风三十度,空忆武昌城。五百多年后的唐代诗人李白所吟诵的长江,历经几多岁月,悠悠流逝,勾起人们心中的遥远回忆,引发出诗中所述的“万里情”。五斗米道的教母少容听说长江沿岸新建了一座浮屠祠(佛教寺院),便带着陈潜南下而去。那座寺院修建在沙羡县。沙羡位于汉水流入长江处的南岸,也就是今天的武昌。“多了许多寺院啊。”陈潜叹息道。说是叹息,实则更带有钦佩的味道。如今,各地的外来佛教寺院都在迅速增多。“这也是要考虑的事啊。”少容说。“已经考虑二十多年了。”陈潜已经四十五六岁了。少容虽然看上去还很年轻,也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头发已经一片花白,然而脸上却依然圆润光泽。“还早着呢……二十年是不够的。”少容抬头望着浮屠祠说。这个时代的佛寺基本上都以佛塔为中心。“义舍建在哪里?”陈潜问。所谓义舍,指的是提供免费住宿的地方,也就是收容难民、为他们提供衣服和食物的福利设施。“建在江对岸怎么样?”少容说。在中国,只说“河”的时候,指的是黄河;只说“江”的时候,指的是长江。佛寺也是一种福利设施。既然佛教在长江南岸建了佛寺,道教便打算在北岸建义舍。武昌的对岸是汉口,当时称为夏口,发源于陕西省勉县的汉水汇入此处。汉水接近长江的部分,当时称为夏水,所以此地取名为夏口,意思是夏水流入长江的入口。今天汉口这个地名,其实也是汉水入江口的意思。这一带是孙权与刘表两个人的势力交界点,边界纷争不断,确实有必要建立收容难民的设施。夏口驻扎着刘表的部将黄祖。黄祖是个老将。十七年前,他奉刘表的命令与孙权的父亲孙坚作战,结果孙坚在岘山中箭身亡。孙权也因此憎恨黄祖,把他看成杀父仇人。所以孙权常常出兵进犯夏口。不过,因为是边境地区的局部战争,老将黄祖还能够坚守住夏口,他手下有水盗出身的苏飞和陈就这样的猛将。在牢牢地盘踞江东一带的孙权阵营之中,“西进论”盛行。孙权若想向西扩展,势必要和荆州的刘表发生冲突,而且刘表阵营中的先锋正是杀父仇人黄祖。复仇之剑已经打磨了十七年。孙权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虽然去年也曾出兵攻打过黄祖,不过很快就撤兵了,因为孙权的母亲吴氏去世了。“那小子死了母亲,咱们总算可以休息一下了。可是过不了多久那小子还会卷土重来吧。真是麻烦。”黄祖说着,朗声大笑起来。少容与陈潜拜见黄祖,向他请求允许建立义舍的时候,黄祖张着豁牙的大嘴,一边敲打着自己的头,一边哈哈大笑地说:“这个脑袋,还不能给那个小子呀。”黄祖的笑声虽然豪放,然而少容与陈潜都从中听出一些力不从心的感觉,他们不由得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天下形势如何?”黄祖问两人。佛教和道教的传教者云游各地,所以会知道很多事情。人人都想向他们打听各种消息,尤其是那些想要夺取天下的英雄豪杰,更是热衷于与他们交流。少容无论去哪里都能受到优待,正是因为她能提供非常珍贵的信息。“曹公从辽西凯旋之后,在邺城的玄武苑挖了一个大水池,用来操演水军。”少容告诉他一条最重要的消息。“曹操这小子要行水战?”黄祖抽动着鼻子,又放声大笑起来。这回他的笑声半晌不绝,陈潜都能看到他的喉咙了。“果然还是二流人物……”陈潜心想。若是换作曹操或者刘备,一定会刨根问底,仔细追问。“太可笑了!还有什么比这可笑的事情吗?”黄祖终于止住了笑声。“其他的也没什么了。”少容答道,施了一礼。虽然还有其他重要的情报,但似乎不值得相告,还是早些告辞,尽快着手建设义舍为好。“黄将军的脑袋不会在他脖子上待太久了吧。”回去的路上,陈潜说。“他与天下形势无缘啊……他连自己阵营中的事都不知道……”少容一边走一边向左右张望,她在物色适合建立义舍的地方。乱世中的百姓为了寻找心灵上的寄托,连外来的佛教都能接纳。然而土生土长的道教,却不十分兴旺。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汉末的道教大致分为“太平道”和“五斗米道”这两支。前者极具政治性与攻击性,一度引发黄巾之乱,最终遭到镇压。在巴蜀一带(四川省)发展的则是后者,或许是因为远离政治中心的缘故,没有过深地介入政治之中,得以生存到现在。少容作为五斗米道的教母,吸收了佛教的做法,开始将精力投入到建设义舍的工作之中。“战争又要开始了。”陈潜失望地说道。他长年游历各地,十分了解天下大势。可与官渡之战相提并论的大战已然迫在眉睫,而且战场必定就在这一带。这一点他非常清楚。“要抓紧建造义舍啊。”少容低声说道。说是义舍,并非仅仅建造一座房子那么简单,还需要筹措粮食,购买衣料,储藏在义舍之中,当然也要想如何避免这些物资被人掠走的对策。说完这番话后,两个人沉默下来,步履沉重地走在这座夏口城中。时值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早春之际,由江北吹来的风依旧让人感到一股寒意。二连自己家中的事都不知道。少容这样评价黄祖。黄祖所属的刘表阵营之中,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第一,客居荆州的刘备请来了诸葛孔明做军师。第二,刘表的身体每况愈下。刘备的手下,虽然多有关羽、张飞、赵云这样的猛将,但却没有一个像样的谋臣。刘备曾经屡次更换主公。自黄巾之乱举兵至今已有二十四年,他还是未能成为盟主。刘备现在的盟主是刘表,之前则是袁绍,再之前乃是吕布。吕布之前,刘备又曾投靠陶谦。从最初投靠的公孙瓒算起,现在的刘表已是第五位盟主了。“四十七岁了还在寄人篱下,真是可悲啊……”这是刘备心中的感叹。表面上看,他有过这五位盟主,若加上他的秘密盟主曹操,就是六位了。他一直不能独当一面,原因很明了——没有谋臣。曹操有苟彧、贾诩、郭嘉等智谋之士,可谓人才济济。孙权也有周瑜、鲁肃这样足智多谋的将领。而刘备没有。这些年,从来都是他亲自率领全军东征西战。关羽也好,张飞也罢,只是等待他的命令而已。有刘备的命令,他们就奋勇作战,但对作战毫无计策。刘备只能一个人琢磨作战之策,无人可以商议。刘备求贤若渴。他客居荆州的最大目的是想夺取刘表的地盘,哪怕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也需要一位谋士。在荆州寄居的这七年时间里,与以往相比,刘备还算比较空闲。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寻找军师。就像现在的大企业到大学里寻求人才一样,刘备也想在荆州的学堂里寻找军师的候补者。在荆州讲学的司马徽是位远近知名的人物,门下聚集了众多的英才。刘备屡次带着礼物登门拜访司马徽,每次都会问:“先生门下可有智谋之士?”“智谋之士?我这里的都是一些年轻人,还没有什么人中龙凤……对了,卧龙、凤雏倒是有……”司马先生回答道。龙得云而升天,升天之龙才是真正的龙。没有升天的,当然也就是卧龙。至于凤雏,指的则是凤凰的幼雏。“他们是什么样的青年?”刘备问道。“唔……据我所知,诸葛孔明乃是卧龙,庞士元则是凤雏。”司马徽不假思索地答道。“卧龙与凤雏有什么不同?”“凤雏的成长尚需时日,而卧龙只要得了云便可以即刻升天。”“是吗……”刘备点头道。诸葛孔明似乎是一个立刻就能派上用场的人物。只要得到了云,也就是说只要有可以善用他的人。“就让我来做那朵云吧……”刘备立刻前去拜访诸葛孔明。当时,诸葛孔明住在隆中的草庐之中,距离荆州的州都襄阳约有十几里。但是诸葛孔明并不想见刘备。他认为自己生而为男,志在天下——这是他心中的渴望。正因为如此,他觉得不能将自己随随便便地贱卖给他人。其实,刘备并非在司马徽那里第一次听到诸葛孔明这个名字。有一个名叫徐庶的人,与他往来甚密。徐庶曾经对他说过:“吾友诸葛孔明,乃旷世之才。”另外,五斗米道的少容也曾经说过:“隆中的诸葛孔明,是个很有趣的年轻人。”司马徽的一番话,算是一个总结。刘备本想采取一些手段,让他亲自来求见。这样一来,自己作为他的主公,也就更容易使用他。然而诸葛孔明的名声越来越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别人抢走了。天下毕竟还有像曹操那种热衷于招贤纳士之人。所以,刘备决定亲自出马。第一次求见遭到了拒绝,他又去了第二次。第二次又被拒绝,刘备又第三次去拜访。这一次刘备终于见到了诸葛亮。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三顾茅庐的故事。就这样,诸葛孔明成了刘备的军师。这对君臣从早到晚、废寝忘食地谈论天下大事,这让关羽和张飞二人心中颇为不快。二十多年来,他们与刘备既有君臣之分,又有兄弟之谊,可是刘备现在却只对这个新来的诸葛孔明感兴趣。“那个黄口小儿有什么能耐?”“净耍嘴皮子,连仗都没打过,能懂什么!”“大哥不会被那小子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吧?”关羽和张飞相互抱怨着,他们的不满溢于言表。刘备也注意到了他们的不满,语重心长道:“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鱼离水不得生。愿诸君解之。”刘备如此一说,关羽和张飞也切身体会到了迄今为止军中没有军师的难处。他们充分理解了刘备的心情,说道:“我等不会再抱怨。”刘备客居在刘表营中,雌伏了七年之久。此时既然得了诸葛孔明,可以说有了真正翻身做主的机会。然而,虽然同在一个阵营,黄祖这样的人物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三“准备两个装首级的木桶。”孙权说。“又要出战了……”部下们从孙权的话里听出这样的意思。“要装谁的首级?”幕僚们问。“黄祖和苏飞的首级。”“明白了。”“其实,如今已经晚了。母亲在世的时候,我本想让她亲眼看到黄祖的首级,真是遗憾啊……”孙权咬着嘴唇说。父母死后,子女要服丧三年,这是儒家的教诲。在此期间,不可以处理俗务之事,战争更是在禁止之列。不过,现实中却不可能实行。汉朝时,从汉文帝(公元前179年—157年)时起,就已经把服丧定为三十六天了。服丧期已过。江东的碧眼儿孙权,为了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决定讨伐黄祖。“命吕蒙为前锋,董袭、凌统为副将协助吕蒙,甘宁为这一次讨伐黄祖的军师。”孙权下令道。甘宁出身于四川,曾在成都追随过刘焉。刘焉死后,甘宁因其子刘璋气量狭小,颇为失望,于是亡命荆州。但荆州刘表也不是他所期待的人物,所以又弃了刘表要投靠孙权。不过在投靠孙权的途中,又被黄祖的部下苏飞挽留在夏口,逗留了三年。起用新人做军师,虽然让人觉得十分意外,但夏口的情况,确实没有人比甘宁更加了解。对孙权来说,起用在黄祖军营中三年之久的人作为讨伐黄祖的军师,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建安十三年春,孙权的舰队逆江而上。黄祖接到急报,立即派人将蒙冲开到汉水的入江口防守。蒙冲,也叫艨艟,是一种巨大的战船。船体上蒙着厚厚的牛皮,可以抵挡弓箭。它的船体细长,船头尖尖突起,以此来冲击敌船。排列在汉水入口处的蒙冲,将系在船头和船尾粗绳上的巨石作为锚扔进水中,变成了扎根于水上的要塞。数千士卒在蒙冲上排成人墙,用强弓劲弩密集地向孙权的军队射去石头和箭矢。要攻入江夏郡的夏口城,无论如何都必须拔除这座水上要塞。然而,实际上连接近都很困难。于是孙权军选拔了一百名敢死队员,身披双层铠甲,乘坐大舸驶向蒙冲。(长江附近称大型船只为舸,小型船只为艖。)蒙冲上的士兵集中火力射向载着敢死队员的大舸。“砍断绳索!只要砍断绳索!不用管别的!”敢死队长董袭大声呼喝。只要蒙冲船队不动,孙权的舰队就无法通行。不过只要切断了船锚,再大的舰船都会被水流冲走。所以敢死队的任务就是砍断系在船头船尾的粗绳。百名敢死队员损失近半,最后终于接近了蒙冲,逐一砍断了所有系在船头和船尾的粗绳。巨大的蒙冲船队失去了船锚,开始随着水流慢慢移动,水上要塞裂开巨大的缺口。“冲啊!用力划!”孙权的船队终于进入了汉水。黄祖命手下部将陈就率领兵船进行防守。然而,擅长水战孙权的人马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他们都是在江边长大的,谙熟水性。黄祖的水军眨眼之间就被杀得大败,主将陈就的首级也被砍了下来。孙权军兵分两路,由水陆两侧追击败退的黄祖军,一直杀到夏口城。如此一来,夏口的命运便已经决定了。黄祖想弃城而逃,但孙权的人马由后面追了上来,骑兵部将冯则手起刀落,砍下了他的首级。夏口城以及周边横尸遍野。孙权军打扫战场之时,只收拾了己方的战死者,把剩下的尸体留在战场上置之不理。取胜的孙权军本来就没有多少战死者,四周剩下的都是战败的黄祖军的尸体。不久,战场上出现了一些身穿白衣的人,他们开始默默地收拾尸体。他们是五斗米道的人。这些人当中还夹杂着一些穿黑衣的人,他们也在默默地搬运着尸体。这些黑衣的是浮屠教众。五斗米道的义舍里挤满了难民。陈潜在其中的一个角落里低声道:“死亡啊……”“是啊,谁都要直面死亡……”少容也重重点了点头。道教重视现世的利益,对于死后的事情不甚关心。特别是对死亡本身,几乎没有给出任何解释。这是他们与浮屠教义的最大区别。“我还是不能理解浮屠教义,把死亡当作‘解脱’,似乎过于冠冕堂皇。死亡这个东西,太丑陋了……”陈潜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满是尸臭。四卧病在床之后,刘表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就算在年轻健康的时候,他对于夺取天下也并不是那么积极。他很喜欢社交,或许在他心中,一直认为和天下群雄的斗争,只不过是彼此打打交道的程度罢了。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虽然因为别人的背叛而战斗过,但他自己却从未出卖过别人。在曹操和袁氏争斗的时候,他有绝好的机会,可以由背后偷袭曹操,但他并未出兵。“我怎可做那样的事!”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他十分看重自己的形象,不愿意去做这些卑鄙之事。脏手之事,交给他人去做就可以了。代替他干那种事的,是他的妻弟蔡瑁和外甥张允。或者说,刘表阵营的实权实际掌握在这两个人的手中。不论什么事情,他们都会忠心耿耿地完成。他们虽然算不上一流人物,但在荆州却也非常有势力。也因为刘表消极的态度,当时的荆州战事比其他地方要少许多。因此各地的人也纷纷聚到此地,如诸葛孔明这样优秀的人物也不在少数,可谓人才济济。然而尽管如此,这些人却并没有出仕刘表,因为出仕也无法得到重用。这就是所谓劣币驱逐良币。刘表五年前丧妻,现在的蔡氏是续弦。新嫁入的蔡氏,想在刘家尽早建立自己的势力圈,因此她将蔡氏一族引入了刘家,弟弟蔡瑁就是其中的代表。刘表有两个儿子,刘琦与刘琮。哥哥刘琦已经成婚,于是蔡氏就让弟弟刘琮与自己的侄女成亲。看到父亲因生病不断衰弱,长子刘琦坐立不安。父亲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与继母蔡氏有关联的这一群人就会控制整个荆州,而且他们一定会选弟弟刘琮做荆州之主。“单单如此倒也罢了,不过……”令刘琦担心的是自己可能碍事而被杀掉。某日,刘琦和诸葛孔明二人一起登上荆州州都襄阳的一座高楼,是公子刘琦邀请的诸葛孔明。走到最上面的一层,刘琦抽走了楼梯,问道:“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言出子口,入于吾耳,可以言示?”“君不见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乎?”诸葛孔明回答说。他说的是春秋时代晋献公十二年(公元前665年)的事。晋献公有申生、重耳两个儿子,但他本人却十分宠爱骊姬。骊姬生了孩子以后,想让自己的孩子继位。于是她策划了各种阴谋,结果申生被逼无奈,只好自杀。重耳出逃,在诸国之间亡命十九年之后,终于回到了晋国,成为一国之君。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正是这位重耳。“明白了。不过,我去哪里才好?”刘琦听了孔明的劝言,知道继续在襄阳待下去非常危险,应该出逃。“少主若是有意,不妨接任江夏太守。”“哦,是个好办法。”刘表势力范围内的江夏郡太守本来是黄祖,但是黄祖不久前被孙权的手下杀了,刘表还没有任命新的太守。于是,刘琦申请出任江夏郡的太守,得到了刘表的应允之后立刻离开了襄阳。“曹操人马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吧……”诸葛孔明回到府邸,和刘备两个人又开始讨论起天下大事。中原有曹操,江东有孙权,中国现在被南北两大势力一分为二。两雄不能并立。孙曹之争将会使天下荒芜,惨不忍睹。“两条腿的椅子是站不住的。除非有第三条腿,才能稍稍安定一些。为了天下万民,主公也要做这第三条腿。”孔明总是如此规劝刘备。刘表缺乏霸气,最终无法成为第三条腿。而陕西的韩遂、马腾等人,或者益州的刘璋等地方势力也都过于弱小。即使是坐拥汉中、有五斗米道撑腰的少容之子张鲁,力量也依然不够。但是,如果仅凭荆州本身,那这第三条腿也有些短。只有吞并益州、掌握巴蜀富足之地,才能拥有差不多的长度吧。“夺刘表之荆州,并刘璋之益州。”这是孔明的主张。“这和我当初的计划有出入啊。”刘备心想。他想唆使刘表与孙权作战,当两人都疲惫不堪之时,自己再领兵出战,那时便可以一举取而代之。曹操对刘备的期望也是想让他消灭刘表与孙权。到了那时,天下只剩下曹操与刘备双雄对决了。他们之间的秘密同盟,应该会一直持续到那个时候。孔明考虑的是天下三分之计,刘备考虑的是天下二分之计。从统一天下这个最终的目标来看,与三分相比,还是二分更接近目标。刘备想的是成为天下之主,而诸葛孔明则更看重世上百姓的安居乐业。这就是他们的不同之处。“孔明是个好军师,不过他不知道我的本心,当然也没有必要让他知道。我与曹操的密约,还是不告诉他为好。”刘备这样决定。“噢!曹操要出兵了吗?”他顺着孔明的话道。“曹操改变了朝廷的机构设置。”“啊,是说他废除三公的事吧。”东汉的政治一直是由司徒、司空(副总理)、太尉(国防部长)这三公来运行的。这是一种合议制,可以防止权力集中于一人之手。但也正因为如此,导致中央的指挥能力很弱。征讨乌桓、由辽西凯旋之后,曹操便废除三公合议制,恢复了西汉的丞相制度。权力集中到丞相一人手中,便可以发挥出很强的指挥能力。对于需要当机立断的战争年代而言,这种体制非常有利。听说曹操废除三公合议制,诸葛孔明便知道曹操要发动战争了。“曹操已经做好了战争准备。”孔明说道。“是啊……”刘备微微笑了笑。为了防止荆州从背后偷袭曹操,就要让刘表与孙权陷入战争的泥潭——这是曹操对刘备的期待。刘备心想,这一份期望终于要实现了。黄祖在夏口战败,便是一个序幕。“我要让双雄沉入泥潭之中……”刘备终于开始有了自信。曹操或许也对这个结果期待已久了——刘备确信。“我听说曹操在玄武苑挖了一个大水池,在一心操演水军。”孔明静静地说。“练兵自然不能懈怠。曹操是在为战事做准备吧。”刘备抬眼望天。荆州刘表与江东孙权,相比之下还是前者的力量薄弱。为了让他们陷入战争的泥潭,就需要牵制孙权,不能让他使出全部力量。曹操操演水军,就意味着他要由背后牵制孙权。这是刘备的理解。“主公太乐观了。”孔明说。“此言何意?”“曹操已经不再需要主公的相助了。既然没了用处,他必然毫不犹豫地丢弃。迄今为止,曹操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什么……”刘备哑口无言。诸葛孔明此刻的语气,似乎已经知道了他与曹操秘密结盟的事。“是有所隐瞒吧,主公?孔明的这双眼睛可不是白长的。”孔明笑道。“你说的没了用处,指的是……”“刘表的势力行将崩溃。让荆州刘表与江东孙权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此事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唔……荆州的衰败已经到了如此程度?”“长子刘琦已经去了江夏,荆州内部的争斗如何激烈,明眼人已是一目了然。对曹操来说,荆州已经如同不复存在一般。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占领这片土地,趁势消灭孙权。到了那时候,可就没有主公出场的机会了。恐怕孙权到时也会不战而降。如此一来,曹操的霸业便会大功告成。”孔明的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急切。“那,那该如何是好?”“要让孙权出战,不能让他降曹。为此,便要使荆州与江东结盟,共同对抗曹操。对于孙权而言,单靠他自己的力量,无法与曹军抗衡。不过若是有了荆州的协助,他应该就会有些战意了。”“碧眼儿会同意吗?”“孙权的见识不如曹操,不会知道荆州已经衰弱不堪了。”“可是,病榻之上的景升会同意与碧眼儿结盟吗?哎呀,不是景升,而是握有实权的蔡氏一族?”刘备犹豫道。荆吴边境纷争不断。今年春天刚刚在夏口发生了冲突,荆州大败,失去了老将黄祖。战火余烬未散,结盟的事能顺利进行吗?“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吧。孙权营中之事,我了如指掌。”诸葛亮说。“哦,是呀……”刘备点了点头。孔明的胞兄诸葛瑾(字子瑜)在孙权的手下为官。因此,诸葛亮有着可靠的信息渠道。五曹操果然开始出兵南征。张辽、于禁、乐进诸将,领兵南下。这些将领,虽然多多少少有些缺点,但哪一个都是一时豪杰。乐进身材短小,但精力十分旺盛,从一开始就跟随曹操南征北战。张辽曾是吕布的手下,于禁则是鲍信的幕僚。因为出身各不相同,所以性格也有不合的地方。曹操随军派了一个名叫赵俨的人,他相当于人际关系中的润滑剂。这种搭配方式,正是曹操用人的高明之处。把一定程度上彼此不和的将领安排到一起,可以激发他们的竞争之心。同时,为了不使这种竞争过火,又给他们派去了善于调解人际关系的高手。这真是一种高超的人事安排。南下的人马在当年七月出发。然而曹军还未到荆州,便听说刘表病死了。长子刘琦本在江夏出任太守,得知父亲病危时,曾经回过襄阳,但蔡瑁却说:“治理江夏责任重大,若是知道少主人擅离职守,卧病在床的父亲恐怕会很生气。不要影响父亲的病情,这才是尽孝之道。”就这样又把他打发回来了。听说曹操的南征军逼近荆州,失去刘表的群臣聚集起来商议对策。刘备作为客将,长期驻扎在新野,后来受刘表的邀请,移驻樊城。樊城距离襄阳很近,刘表想让刘备的军队在州都的正前方抵御曹操的人马。然而,刘表死后,襄阳的重臣会议却没有邀请刘备。大概是因为如此重要的问题不能有外人参与吧。荆州的重臣蒯越、傅巽等人主张向曹操投降。“曹操挟持天子。我军若与之为敌,恐怕会被指为叛贼。”他们虽然举出这种说辞,但实际上心中更清楚,荆州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和曹操作战,更没有战胜的希望。之所以没有邀请刘备参加会议,是因为他也是讨论的对象。“刘备能对抗曹操吗?”大家需要议论这个问题。像这样的事情,在本人面前当然不便于讨论。“刘备没有那个实力。他若是能抵敌曹军,为何还要客居荆州?想要依靠他就错了。就算刘备帮我们挡住了曹军,他还会把自己守住的荆州还给我们吗?无论如何,我们都保不住荆州。既然保不住了,不如顺天子之命,拱手让给曹操为好。”滔滔不绝说这一番话的,是一个名叫王粲的人。这个人个头不高,脸上满是皱纹。看重外表的刘表没有重用王粲。其实王粲文采斐然,是后来的“建安七子”之一。他的曾祖父曾经做过太尉(国防部长),祖父做过司空(副首相),他是名门之后,仅仅因为容貌丑陋而不受重用。刘表放弃这样一个有才能的人,难成大器也是可想而知的事。王粲的话,可以说是这一场讨论的结论。谁都认可他的说法。王粲起草了给曹操的降表。虽说是降表,却也是一篇冠冕堂皇的好文章,连曹操看了都大加赞赏:“唔,荆州也有了不起的人物啊。这一篇降表写得真是漂亮,来读读看。”曹操把降表交给身边的二儿子曹植。曹操与他的两个儿子身为武将,也都是大诗人。“确实了不起。”读了一遍之后,曹植也感叹道。此时,刚刚十七岁的曹植还没有想到,今后自己与这位写降表的人物之间的应和诗文,会受到后世文学爱好者怎样的大力推崇。襄阳决定投降的事情,刘备浑然不知。今天的襄樊市,包含了当年襄阳与樊城两个地区,这两个地方相距确实不远。然而距离虽近,却依然没有人请刘备参会,甚至连会议的决定都没有传达给他。这其中当然也有原因,因为在荆州,人们都知道刘备是主战派。为了将荆州刘表与江东孙权拖入战争的泥潭,刘备总是在各种场合提出应该战斗的主张。曹操来攻的时候,这样的人物当然也会主张抵抗到底。刘备虽然客居荆州,然而他到底还是豫州刺史,说话颇有分量。这个人物的意见若是干扰到了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就麻烦了。不管怎么说,刘备终究是个外人。既然没有通知他来开会,还是继续隐瞒下去为好——荆州的重臣们是这样考虑的。身在樊城的刘备得知荆州要投降曹操的时候,曹操的南征军已经由宛城出发了。宛城是今天的河南省南阳市。由此南下,便是刘备当初以客将身份驻扎的新野。过了新野,就到了今天河南与湖北的省界了。已故的刘表的次子刘琮作为代表,将荆州的降表送到曹操军中的时候,南征军刚刚占领了新野。“心高志洁,智深虑广……”曹操盛赞刘琮,接受了他的归降。六“曹军到了新野,我军不得不逃了。暂且先逃到江陵吧。”刘备做出决定。“逃往江陵自然不错,不过曹操也知道主公会去江陵的吧。”诸葛孔明说。地处长江沿岸的江陵,是荆州最大的粮仓和武器库。一旦荆州有难,便能由州都襄阳迅速退至此地,再在此处凭借长江天险与敌人周旋。曹操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应该会抢在刘备逃去江陵之前拼命追赶,对他加以围剿。若是让刘备逃到江陵,就不容易收拾掉他了。“樊城在新野以南一百五十多里,要去南面的江陵,樊城当然比新野快。”刘备说道。当时的一百五十里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六十公里。“曹操军中有轻装骑兵,行动相当迅速。”孔明摇头说。“我们也可以轻装逃亡。”“不行。”孔明依旧摇头。“为何?”“逃到江陵,主公以为就能挡得住曹操的大军吗?”“所以才打算与那碧眼儿孙权联盟,这件事情不是拜托给先生了吗?”“孙权还没有决定是否与我们联盟。他也在观望形势。孙权营中,既有主降的张昭,也有主战的鲁肃。孙权似乎也犹豫不决。倘若我军一路逃去江陵,孙权会作何想?说不定他会相信旁人所言——曹操的势力如此强大,果然不能与荆州联盟,投降曹操才是上策。”“是吗……”“荆州新主刘琮降曹,不久就会传到孙权的耳朵里。虽然如此,也要让孙权知道,投降的是以刘琮为首的他身边那一伙主降派,并非举州尽降。”“不过,由襄阳传来的消息看,没有人表示强烈反对,好像是举州尽降啊。”“就算事实如此,我们也不能让孙权这样认为。”“孙权也应该在襄阳安插了细作,这些人看到曹操兵不血刃占领荆州,一定会向孙权报告。”“不能让那些细作看到无人反抗就投降了。”“说是不能,可他们都长了眼睛,不是能看到吗?”“主公还不明白吗?”孔明微微一笑,“主公不妨领兵去襄阳大闹一场。虽然这会耽搁我们逃跑的时间,然而长远来看,还是对我们有利啊。”“唔,是吗……我明白了。是要让细作看到,荆州之降引起了州中骚乱。”到底是刘备,马上就明白了。在得到诸葛孔明之前,总是他自己出谋划策,所以也知道一些谋略的机巧。刘备率领全军由樊城朝着沉浸在和平气氛中的襄阳进发,军中杀气腾腾。领先的骑兵之中,许多人的长枪上都戳着刚砍下来的血淋淋的人头。这种杀气当然是孔明弄出来的。枪上戳的都是犯了杀人越货之类的大罪而被处斩的罪犯的首级。然而,骑兵却对着枪上的首级痛骂道:“敢言降曹者便是如此下场!”刘备自己身披大红铠甲,在荆州牧官邸的门前大声叫道:“我有话要和公子讲!投降曹贼可是当真?为何不与我刘备商量?我想听听公子的本意!是被奸臣谗言所惑吗?”襄阳确实是主和派占据上风,但是也有人主张抵抗。只是因为人数太少,所以在会议上也不得不保持沉默。这些人心中本来就有所不满,现在听到刘备的呼喊,都欣然冲到外面,加入到刘备的军中。诸葛孔明叫来张飞,对他说:“翼德,请尽情大闹襄阳。”张飞最喜欢大闹。他晃了晃他的钢髯,大叫了一声:“看我的吧!”随后狠狠踹了一下马肚,飞奔而去。孔明又转向关羽,说道:“有件最要紧的事,要请云长去做。”“最要紧的事?”“曹操曾在邺城玄武苑挖池操演水军,然而如今他沿陆路南下,断无携带船只同行的道理,必然要在此地征调船只。云长,请去征调襄阳附近汉水上的所有船只,载着士卒南下,一艘也别给曹操留下。”“我明白了。”关羽点了点头。这时候,刘备还守在荆州牧官邸的大门前叫喊着:“公子,请到门前来,请向玄德解释一下!玄德也有话要与公子说!”公子刘琮还不满二十岁。史书上记载:“(刘备)驻马呼刘琮,刘琮惧而不能起。”刘备如此引发了襄阳的大乱。许多对垄断荆州的蔡氏一族心怀不满的人,武装起来加入了刘备的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