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该怎么办?”“三分天下。”诸葛亮说道。“三分天下?”“若是只管理天下的三分之一,总还是有英雄可以胜任的吧。譬如中原的曹操与江东的孙权之流。虽然还没有足以统一天下之人,先统率三分之一的天下还是可以的……以统一天下为最终的目标,在此之前先将天下三分,至少也能在数十年之中让百姓安居乐业。眼下的紧急任务是这件事情。若要统一天下,只能说操之过急啊。”诸葛亮阐述的是,要先达到一个分裂却也安定的局面。如今的乱世,急切之间想要统一,确实相当困难。不过,若是将天下分作三份,取其中之一,倒也不需要如何天才般的手腕。“是个好主意,”少容悉数认可了诸葛亮的建议:“中原的曹操、江东的孙权,再加上荆州的刘表——是这三人三分天下吗?”“荆州牧刘表没有这种资格。”年轻人淡淡地说。“是吗?为何?”少容虽然这样问,内心也不禁佩服这个年轻人的洞察力。刘表长于社交,徒有虚名,缺乏实力,而且他年事已高,加之刘氏族中又出现了继位之争。来到荆州之后,少容便注意到了这些。“教母自来荆州之后,都已经看到了吧。”诸葛亮微笑着说。“既然如此,先生所言的天下三分,除了曹公与孙公,还有一公又是何人?”少容问。“不是公。”“什么?那是谁?”“而是教母大人。”诸葛亮直截了当地说道。“公”是对男性的尊称。这个年轻人所设想的另一个三分天下的,是少容所领导的五斗米道。“这绝无可能,”少容断然道:“此言算是对我的不敬。先生竟然如此小看五斗米道吗?到底还是太过年轻啊。”“这,这……”这个一直都泰然自若的年轻人,开始显出一丝不安之色。“不过,先生还是说说自己的想法吧。”少容和婉地说。想说就说吧,我听着就是——她以母性般的包容力对待眼前这个年轻人。诸葛亮毫不畏缩地陈述了自己的观点——若是三分天下,刘表所在的荆州不足以成为其中之一,这既有人的原因,也有地理上的原因。此地迟早要被中原曹操或者江东孙权吞并——前者的可能性恐怕更大。能与黄河流域的中原和长江流域的江东鼎足而立的,只有巴蜀地区了。那里物产丰富,人口众多,又有蜀道与三峡之险,易守难攻。而且,巴蜀地区又是五斗米道的发祥地,信徒众多。此外,少容的儿子张鲁又掌管着连接巴蜀与中原的汉中地区,就连朝廷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统治,封张鲁为镇民中郎将。所以,只要少容愿意,有儿子相助,就很容易赶走盘踞巴蜀的刘璋,自己来做巴蜀之主。刘焉死后,儿子刘璋的掌控能力确实不强,若没有五斗米道信徒的支持,恐怕垮台就在朝夕之间。听完了诸葛亮的解释,少容挺了挺胸膛。这对她而言,是个很少见的姿势。“五斗米道深入天下万民的内心,它要遍布天下的每一处角落。事到如今,难道还要将它限制在巴蜀一地吗?”少容说道,语气虽然和婉,却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自信。“我明白了。”诸葛亮深深地点了点头,他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请不要误会,我对你的天下三分之计相当佩服,只不过我五斗米道并不想成为三者之一。”少容眯缝着眼睛,凝视着年轻人说道。“哈!哈!哈!”诸葛亮朗声大笑,搔头道:“这可麻烦了……要是少了一个英雄,我的天下三分之计可就不成了。”“请慢慢物色人选吧。”“教母大人若有什么头绪,也请指教。”“我会留心的。”少容说完,转身向马车走去。耽搁的时间已经太长,要赶紧去隆中了。她踏上马车台阶,转过头说:“一定要我现在说的话,倒也可以说出一个人。”“是谁?”年轻人问。“眼下在荆州刘表处作客的刘备刘玄德,当年他曾是豫州牧。”少容说完,转头进了车中。马车的车轮发出嘎吱嘎吱响声,向西面驶去。年轻人再度坐回池边,拿起钓竿,将钩子抛向池塘。车轮声渐渐远去。“刘备刘玄德……唔!既然在荆州,且让我慢慢留心观察一番……”年轻人喃喃道。作者曰赤壁之战前夕,鲁肃主战,张昭主和。当时鲁肃恐吓孙权说:“今肃迎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家世方兴,北向迎操,岂能如肃?”由此也可以看出,鲁肃虽然是孙权的臣子,其家世却比主公孙权显赫。曹操的父亲虽然曾经位列三公,然而祖父却是宦官,因此受世人的蔑视。至于刘备,则是生于织席贩履的商人之家。袁绍、袁术、刘表这些出身名门的人一一没落下去,而身世并不显赫的人物却能够坚持到最后,这恐怕绝非偶然。少公子一马当先一站在城楼上向东眺望,可以看见泛黄的汾河水悠悠东去。“由上面往下看,便会一目了然了。”豹说道。“连孰胜孰负都知道吗?”蔡文姬问。“曹公必胜。袁军为何一定要送死呢?”刚满二十岁的豹摇头不解。“你自己刚刚不是已经回答了吗?”三十二岁的蔡文姬说。“我已经回答了?”“你不是说由上面往下看才会一目了然嘛。袁军处在平地,不是由上面俯视,当然也就不知道自己会败。”“曹军也并未站在高处观战啊……”“其实,不必真正站在高处,在头脑中也可以想象出居高临下的情景。”“总是能够想象出来吗?”“当然可以。”蔡文姬笑着答道。“那从今往后,若有战事,就请文姬指挥如何?不管在哪儿,你都能在头脑中俯视全局啊。哈!哈!哈……”豹放声大笑。“这可不能开玩笑。”文姬责备道。这确实不是玩笑。这座平阳城此时已经被曹操派遣的大将钟繇团团围住。“我就是在开玩笑。哈!哈!哈!哭也罢,笑也罢,随你的便……做这样的事情也行……”豹突然将文姬按倒在地。“啊……”文姬衣裳凌乱,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豹的一只手早已经伸到了她的衣裳里,手掌贴着文姬的大腿向上摸索。“不行,坏小子……”文姬低低呻吟了一声,脸上早已泛起迷离的神色。“越是不行我越喜欢。”豹压到文姬的身上。“来人了怎么办?”文姬喘息着。“我说过了,不让人进来。”“可……啊,平阳城都已经……不要……”“平阳城没事,不用担心……女人的身体真是不可思议啊……哎呀,女人的心也是……”豹与比自己大十二岁的女人耳鬓厮磨起来。这座平阳城传说是古时尧帝定都的地方。汉武帝时这里是开国功臣曹参曾孙曹寿的封邑。武帝的姐姐下嫁曹寿,所以也被称作平阳公主。到了东汉末年,平阳成了匈奴单于的居城。很久以前匈奴便分裂成南北两派,驻扎在平阳城的是南匈奴。南匈奴的单于于扶罗死于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其弟呼厨泉接任单于之位。那时候于扶罗的儿子豹年仅十三岁,被立为左贤王,地位仅次于单于。平阳位于今天的山西省临汾以南,距离中原很近,离洛阳也不是很远。因此,从地理上来讲,平阳的南匈奴与其说是塞外的蛮族,还不如说是中原的诸侯之一。“我南匈奴要想生存下去,必须学习中原文化。”这是已故的于扶罗的意见。于扶罗死后七年,平阳的南匈奴基本上都是遵照他的遗言去做的。于扶罗去世之前,献帝一行自长安还都洛阳,南匈奴从中掳走了大批宫女,把她们许配给将校为妻妾。采取此种果断的措施,当然是为了与中原文化融合。二十五岁的蔡文姬,便是在那时被许给了十三岁的豹。“女方年长十二岁,两人能相处得好吗?”“那样反倒更好吧,房中之事也可以手把手地教,不是吗?”人人议论纷纷。实际上,七年之间两个人一直都相处得很好。蔡文姬的父亲蔡邕,虽然死于长安狱中,不过在世的时候既是大学者,又是抚琴的名家。文姬也受到父亲的熏陶,擅长诗文,精通琴艺。她结过一次婚,然而丈夫早死,她便又回了娘家,此后更是供职于宫中,不是一般的女子。对肩负着匈奴未来命运的豹来说,文姬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老师。豹很早熟,十三岁的时候,就无须让文姬来教他房中之乐了。“啊!竟然连这种事情……”这让年龄几乎相差一倍的文姬非常惊讶。到了二十岁,豹依然忘情地抚摩着文姬的身体,赞叹女性肉体与心灵的不可思议。“左贤王已经完全理解女色之道了吗?”文姬说。“哎呀!还早着呐……刚刚入门而已。过些日子我打算外出游历一番……”豹认真地说。“我想周游各地,开阔视野。”他向叔父单于请求道。单于同意了他的请求,不过附加了一个条件:“周游一年没有问题,只是你一个人去,我有些放心不下,让文姬与你同行吧。”然而,豹还没有来得及动身,平阳城便卷入了曹袁两家的战争之中。平阳城一直属于袁绍的势力范围。虽然南匈奴并不认为自己与袁绍是主从的关系,然而地理位置放在那里,也不得不听从袁绍的号令。袁绍在官渡之役败于曹操,是两年前的事情。去年袁绍又在仓亭为曹操大败。今年是建安七年(公元202年),袁绍于五月咳血而亡。袁氏一族虽然还保有居城邺城,然而已经没有争夺天下的实力了。世人虽然都这样认为,但袁绍的后继者却不这么看。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也是人之常情。袁绍的儿子们都是名门之后,俱是好高骛远、自尊心极强的人物。袁绍正式的继承人是他的幼子袁尚,袁尚命郭援、高干等将领讨伐河东,又向平阳城的南匈奴下令:“协同郭援、高干共讨曹操。”南匈奴并非袁绍的家臣,根本不打算搭理袁尚的命令。然而幼稚的袁尚却把南匈奴当成了自己的手下,向天下公然宣布:“我已命南匈奴一同讨伐曹操。”这让南匈奴感觉颇为棘手,若不赶紧同袁氏阵营划清界限,恐怕就要受曹操的攻击了。实际上,此时平阳城已经被曹操的部将钟繇包围。袁尚向郭援下达了命令,去解救被围的平阳。二“这就是好笑的事。平阳城安然无恙,不用担心。”敌军重重包围的城池之中,豹向文姬说道。他像是忘记了战争一样,沉湎于文姬成熟的女性身体上。豹虽然身强体壮,其实还并没有完全成熟,略显青涩。文姬被这样一个年轻的男子搂在怀中,感到身体的深处湿润起来,同时也可以慢慢玩味豹适才的话。男人的身体挪开之后,文姬说:“是可笑啊,城外之战。”豹皱起眉头,盯着文姬:“这不是我刚才说的话吗?”“所以,不要在不知情人的面前说这样的话,被我听到也就罢了……”“为何不可?”“曹军虽然围了平阳,却不打算真的攻城。城中的主将也都知道这一点。”“你怎么知道?”豹搭在文姬肩上的双手不知不觉地用了一下力气。“你只要说出这番话,头脑灵活的人就能嗅出其中的味道。连我都能明白,更何况一般人了。假若赶来救援的郭援知道了,事情又该如何?这一场煞费苦心的戏,岂不是白演了?”文姬说道。“是吗……”豹放开了搭在文姬肩上的双手,像个被母亲训斥的淘气包一样咬住自己的嘴唇。袁尚随意下令,确实给南匈奴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虽然不想听命,但袁尚已经向世人宣布了,己方若是默不作声,就会被曹操误解。因此单于呼厨泉当即便向曹操派去使者,说明原委:“袁尚虽有此言,我军绝无逆公之意。”曹操不愧足智多谋,他知道了南匈奴的意思之后,当下便提出建议:“且反其道而用之。”世人都以为南匈奴隶属于袁尚。曹操得知此事,派兵征讨南匈奴,当然也没什么奇怪之处。倘若曹操围了平阳,袁尚便不得不派兵救援。若是对自己的友军的艰苦处境坐视不理,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追随袁尚了。通过包围平阳,引出袁尚的援军,予以痛击。这是曹操的战术。前来救援的郭援一直以为,到了平阳城附近就可以同城中的南匈奴军里应外合夹击钟繇。然而,实际上曹军与南匈奴的对阵不过是演戏而已。这一点只有平阳城中的首领知道。蔡文姬当然无从知晓,然而她却从豹的言语之中猜出了这一点,然后劝豹道:“谨言慎行。”此刻,二人由城楼眺望战场。由高处俯视,战场的全貌一目了然。平阳城位于汾县以西,由东面前来救援的郭援人马必须渡过汾河。在郭援看来,曹军不可能趁他们渡河之时举全军之力来攻。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南匈奴军队就会打开城门,从背后袭击曹军。然而,曹军却严阵以待,准备进攻渡河的郭援。这一点在城楼上一望便知,不过身在汾河以东的郭援却看不出来。若是附近有些稍高的小丘,在上面多少也能看出曹军的动向,可惜周围尽是平地。“危险啊……渡河当中恐怕就要遭殃。”豹说道。郭援的部队正在准备船只渡河。曹军则在对岸的树丛后隐蔽了大量船只与士卒,只等着敌军主力来到汾河的河心处。果如豹所预料,郭援的人马来到河心之时,曹军的船只突然出现在水面上,向郭援的人马射箭。箭如雨下,郭援的人马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况。“看啊,文姬,郭援狼狈不堪了。”豹探出身子,手搭凉棚向下看去。然而文姬却转过头去,她根本不想看战争,尤其是发生在河上的战斗——这让她想起七年前发生在黄河岸边的悲惨之战。“对了!这里就是要猛攻!”豹用拳头把城楼的窗棂敲得咚咚作响。看他的侧脸,完全是个天真的少年。汾河之战毫无悬念地收场了。郭援的人马伤亡惨重,几乎全军覆灭,转眼之间便败了下去。“哎呀,文姬,你没在看啊?”豹终于发现文姬转过了脸。这样的场面确实难得一见,可是文姬却在这紧急关头,将脸转了过去。对豹来说,实在难以理解文姬的心情。“曹军的主将钟繇大人,应该是袁军主将郭援的舅父……真是残酷啊。”文姬说道,她依旧没有回过头来。“哎呀,你竟然在意这种事。如今的乱世,父子、兄弟之间敌对作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豹说道。这一战取了郭援首级的,是一个名叫庞德的武将,他对钟繇说:“请将军恕罪。”钟繇看着外甥的首级,放声痛哭。庞德赶紧再度谢罪。然而钟繇擦去泪水说:“援虽我甥,乃国贼也,卿何谢之有!”三虽然等来了援军,援军却在汾河上全军覆没,迫不得已,只有举城投降。南匈奴以这样的理由投降了曹操,他们不敢把串通曹军之事公之于众。曹操擅长这样的战术。与刘备的串通,虽然比这次平阳之围更加高明,其实质却并没有什么区别。平阳的南匈奴归顺曹操之后,豹因战争而延期的周游各地之愿,终于能够实现了。“那,去哪里呢?”文姬问道。这次出行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单于也没有特别的要求,只是给文姬带了些盘缠,又让她带了一封给曹操的书信而已。这段时间,曹操击溃了袁绍,大大扩张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因此,曹操发放的通行证在旅行中应该能派上用场。“哪里都行。”这个年轻的左贤王生性豁达。“这样说就麻烦了。首先要弄清此行的目的,然后再选一个最合适的地方吧。唔,想学什么呢?”“战术。不是野战,而是谋略之类的战术。我匈奴最缺的就是战略战术。”豹答道。“那就是曹公之处了。除此之外呢?”“想了解女人。”“哎?女人?”“哈!哈!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文姬没有教我,到哪里去才能有人教呢?”豹仿佛是在戏弄文姬。“不知道。你自己考虑吧。”“那就去我曾经见过的最美女子之处吧……”“是吗,在哪里?”“洛阳城西的白马寺……不过不知道她还在不在。”“白马寺?是信奉浮屠教义的月氏人的寺院吗?”蔡文姬也对佛教略知一二,她在长安的时候,曾经和康国人接触过。康国人也信奉佛教,蔡文姬从他们那里了解了很多相关消息。“浮屠是什么,我不清楚。不过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在那里见过一位美女。当世之中,简直再无第二人能有那般美貌……那张面孔令人难忘。那还是董卓控制洛阳时候的事情。”豹说道。董卓控制洛阳是灵帝驾崩的中平六年(公元189年)的事情。文姬心算了一下,说道:“那时候左贤王还只有七岁啊?”“是啊。那是我随父王在洛阳附近游荡时候的事,我刚刚有些懂事。”“那时候就知道女子美不美了吗?”“我觉得那时候就很懂了。”“好吧,先去洛阳吧。是渡汾河走水路,还是走山路?”“走山路吧。”由汾水而下入黄河的这条线路可以乘舟,不会太过劳顿,然而路线曲折迂回。年轻的豹选择了崎岖的近路。“还记得那位美女的名字吗?”文姬问道。“我只是喊她姐姐,不知道名字。不过那张面孔却印在我的脑海里,绝对不会认错人。”豹答道。“已经十三年了,那个女子也有不小的变化吧。真的不会认错吗?”文姬想要这样问,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觉得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好。虽然说南匈奴遵照于扶罗的遗言,不断学习中原文化,然而乱世到底是乱世,豹是在杀戮的环境中长大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年幼时遇见的美女,大约是他唯一的美梦吧。在放眼皆是灰色的风景之中,只有这一幕以其斑斓的色彩,浮现在脑海中。这应该是作为不可触及的圣域而留存在记忆中的。文姬与豹扮作姐弟,由平阳向南出发。洛阳因董卓之乱化为一片焦土。献帝也无法在此定都,只好将都城迁去许都。文姬的家在陈留,也算是河南人。洛阳也可以说是她的故乡。她的亡夫也曾经在洛阳做官,对她来说,这个城市有她许多的回忆——然而,此时街市已然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瓦砾废墟的荒原。在满城焦土之中,白马寺显得愈发高耸。文姬与豹来到白马寺,说明了来意:“十几年前,我与贵寺的一位女子经常在一起玩耍。可惜她的名字我想不起来了,请问这位女子如今还在吗?”一个剃着光头、须眉皆白、目光犀利的人反问道:“施主说的十几年前,是火烧洛阳之前的事吗?”“正在那之前不久。”文姬代豹回答道。“哦,你说的是景妹吧?当年她常常与匈奴单于的儿子玩耍……”这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豹。那是一双碧眼。“我是与单于的儿子一起来这里玩的……”豹一时间撒了个谎。那个碧眼的人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个孩子是叫豹吧?景妹经常提起这个名字。听人传说,豹娶了一位博学之女为妻……都盼望着那孩子长大成人……”这次,那双碧眼转向了文姬,大约是已经看穿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吧。“可以见见她吗?”文姬问道。对方摇了摇头:“不能见,虽然她就在寺内……”“这是为何?”“景妹生了重病,卧床不起。”“我们可以去探望吗……”文姬刚说了半句,却见那个碧眼人连连摇头,不由得停住了口。“谁都不能见。”碧眼人断然地拒绝。“好吧,”文姬垂首一礼,转向豹,“那么,我们走吧。”四已经过了十三年,而且患了无法见人的重病。那副容貌必然衰老异常了吧,至少与豹心中留存的面容有了天壤之别。为了不破坏心中的形象,不能让豹见到因病而憔悴不堪的女子。为了这个缘故,文姬并没有强求与景妹见面,径直离开了白马寺。豹似乎还恋恋不舍,不断地回头张望。“拜访完曹公,回来的路上我们再顺便来看一下吧,或许景妹的病会好起来的。”文姬安慰豹说。她催促恋恋不舍的豹早些上路。虽然来到了曹操的许都,但是曹操出征在外,不在许都,他正率军驻扎在东北方向的黎阳,与袁绍的儿子们作战。两年前,在黄河岸边的官渡,曹操给予袁绍致命一击。这一次曹操又深入东北,越过了白马津。黎阳也可以视为白马津的别名,不过严格来讲,通常将同一渡口的南岸叫作白马,北岸称为黎阳。因此,曹操的军队跨越黄河,深入到了属于袁家势力范围的河北一带。不用说,袁绍之死引发了袁家的动荡。袁绍有三个儿子,依次是袁谭、袁熙、袁尚,前两个儿子是前妻所生,最小的儿子袁尚是后妻所生。世人对于袁绍后继者的问题纷纷猜测:“传长还是传幼……”原则上应该由长子继承家业。可是袁绍的后妻刘氏性情刚烈,一直闹着让袁绍把家业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袁尚。袁绍生病以后,刘氏更是死缠不休。“袁绍的继承人,并不仅仅是继承袁氏一家,更要治理数百万民众,豢养数十万大军。不能仅仅因为是长子,就可以继承袁氏家业,要凭借才能选择合适人选。”袁绍的后妻刘氏向袁家的家臣们提出了这些理由,呼吁他们拥立自己的儿子。袁绍也有自己的想法:“给每个儿子一个州,试试他们的才能吧。”于是长子袁谭被封为青州刺史,次子袁熙被封为幽州刺史。当时袁绍被朝廷封为大将军,掌管冀、青、幽、并四州。他亲自管辖冀州,所以本应该将剩下的三个州分别交给三个儿子,以此测试他们的才干。然而,他却将外甥高干任命为并州刺史,而把最小的儿子袁尚留在了自己的身边。这一举动让人们觉得“袁尚才是继承人”。不过,袁绍本人直到去世都没有决定由谁继位,他向来优柔寡断。然而,袁绍死时只有袁尚在场,这对袁尚相当有利。因为袁绍优柔寡断,他的家臣也分成了两个派系。支持袁谭的是辛评、郭图等人,拥护袁尚的是逢纪和审配等人。“此乃先主遗志。”袁绍死后,袁尚一派便以此为由拥立袁尚继承了袁氏家业。长子袁谭赶回来的时候,继承问题已经尘埃落定。袁谭没有办法,只好自封为“车骑将军”。“兄长,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我虽然受了拥立,但请兄长放心,这也只是权宜之举。且待击败曹贼,论功行赏,再商继位之事也不迟。”袁尚说道。他是在群臣面前说的这番话,其中也有不少拥护袁谭的人。证人比比皆是。“是啊,现在若是同室操戈,必为曹贼所趁,袁氏休矣。无论如何,先讨曹贼,再凭实力说话。”袁谭也明白这一点,于是进兵黎阳,与曹操对阵。袁家的居城邺城在河北省临漳县以西,邯郸市以南约六十里的地方,距黎阳仅一百四十里。如果出兵黎阳的袁谭突然改变主意,回兵冲到邺城,那就不得了了。因此,袁尚在袁谭的军中安插了自己的亲信逢纪作为耳目。“快派援军!”袁谭理所当然地催促身在邺城的弟弟。虽然是临时接管袁氏一门,但到底还是一族的统帅,向迎击曹贼的黎阳派遣援军也是统帅该有的义务。“万万不可。若是此刻向黎阳派遣援军,这些援军就都成了袁谭的囊中之物,主公早晚都要与袁谭决一高下,怎可以己之兵增敌之实力?”谋士审配反对道。“但是,家兄五次三番地要求派兵,我也不能不派啊,否则曹操会攻破黎阳的。”袁尚有些担心。“那岂不是更好?曹操替主公解决了袁谭。主公或许无法讨伐自己的兄长,有别人代办,岂不省事了。”审配冷冷地说道。最后,邺城只派了很少的人马前来援助,做个样子而已。袁谭大怒:“竟敢瞧不起我,我要给你点厉害看看!”他将袁尚派到军中的逢纪捉住斩首。听到这个消息,审配也不禁仰天长叹:“主公,你家兄长恐怕会做出更加无情之事啊。”“什么事?”袁尚问。“勾结曹贼,攻打主公……请速率大军前往黎阳。主公就对袁谭说,你是来援助他的。然后在黎阳布阵,与曹操对峙。邺城由我把守,主公速去黎阳吧……哎!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审配说了好几遍“太过分了”,不过,就在刚才他还建议“借曹操之手消灭袁谭”,也不知是谁太过分了。袁尚即刻率兵南下,陈兵黎阳。“兄长,我率军前来援助,请放心!”他向兄长大声喊道。“噢!终于来了啊……”袁谭咧嘴笑了。五又过了一年,到了建安八年(公元203年)。这一时期,南匈奴的左贤王豹与文姬一起,以非正式的身份进入曹操的阵营。二月曹军在黎阳大败袁氏兄弟。袁氏兄弟整顿军马,退守邺城。黎阳对阵,从去年九月开始,历时五个月。曹军一直追赶到邺城,不过只是抢夺了一些粮食,随后又再次退回黎阳一线。“我等应当一鼓作气攻陷邺城,除掉袁氏兄弟。”曹营之中,这种呼声十分强烈。不过曹操却不为所动。“让那群家伙自寻灭亡吧。”曹操笑着说道。袁氏兄弟内讧,早已经由细作的报告传到了曹操的耳朵里。“袁氏兄弟已经不是问题了,我们还是先收拾荆州的刘表吧。”曹操大声说。这句话是故意说给袁家派来潜入自己阵营的间谍听的。袁绍死后,袁氏一族分裂为袁谭派和袁尚派两派,两派处处对立。逢纪被杀,更加速了两派的对立。这两派也可能放弃各自的利益,团结到一起,这得是外界压力很大的时候。在意见不统一、派系斗争激烈的时候,如果和其他国家发生战争,国民仍会迅速团结一致。这样的例子,在近代历史上也并不少见。“敌人发生内讧的时候,不该出手……”曹操心想。在给黎阳的袁谭施加压力时,袁尚率领大军前来援助。即使是这种关系不好的兄弟,在面临外敌时也会齐心协力。极而言之,现在妨碍袁家分裂的正是曹操这样的强敌。“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从那些家伙的面前消失为好……”消失当然不可能,但至少可以达到相近的状态。“曹操已经下定决心,将所有兵力都投入到与荆州刘表的战争中。因而眼下没有与袁军作战的计划……”如果袁氏兄弟知道了这一点,就会埋头于内部斗争了吧。那么他们就真是自取灭亡了。“只留下贾信的部队,剩下的全部撤回许都。下一个敌人是刘表。今晚大摆宴席,迎接南匈奴的左贤王。大家一同畅饮,换换心情吧。”曹操昭告全军。酒宴是在野外举行的,只有长史(俸禄六百石)以上的高级将领才受邀到会场。主客是左贤王豹。蔡文姬的父亲蔡邕是曹操的好友,不过曹操并不认识文姬,文姬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她伪装成平阳南匈奴宫廷里的女官长。“哈哈哈!匈奴也有女官长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哈哈!匈奴的女官长啊……怪不得兴平二年末从长安返回洛阳的女官,几乎都被匈奴抢走了。”曹操笑着说道。对他来说,就连匈奴有宫女这件事都好笑。“匈奴的宫廷里很久以前就有女官了。”文姬说道。“那何必要抢汉室的女官呢……实际上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好友的女儿,也被一起抢走了。虽然是个女子,但是世人都说是个了不起的学者。蔡邕,就是那位女子的父亲,为此十分自豪啊。她在夫君死后回了娘家,听说是个美丽的女子,我也真想见上一面。女官长,你可知道蔡邕女儿的下落?”曹操手里握着酒杯问道。文姬低着头,听着别人说起自己的事——对自己的评价似乎不坏。不管怎么说,像曹操这样的人物还能在心头挂念自己,确实也很难得。“那时候我已经死在黄河岸边了。现在我已经不是蔡邕的女儿,而是别人了……”文姬心想。就算是死了,被人遗忘也是很凄凉的。丈夫死了,父亲也去世了,事到如今,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人会记得有一个叫文姬的女子还活着——这样一想,忍不住也悲从中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总希望自己能被人挂念,能活在谁的心里。意想不到的是,志在天下的曹操居然还记得“蔡邕的女儿”。“大人所说的蔡邕之女……不知叫什么名字?”文姬问道。“唔,好像叫蔡琰……对了,字文姬。她不光擅长琴艺,在文学方面男人也鲜有能出其右的……哎呀,匈奴得到了那样一个难得的人才,一定很有用处吧。”曹操一副十分惋惜的表情。“那个叫文姬的女子,是个美女吗?”曹操的嫡长子曹丕在一旁插话。曹丕也就是后来的魏文帝,当时只有十八岁。虽然还很年轻,却显得老成。“嗯,据说非常美丽。蔡邕很疼爱她,很少让她见外人。”曹操回答说。“尤其是不让她见父上吧。可能对您很警惕,都怪您平素言行不检点……哈!哈!哈……”曹丕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这个小子,胡说什么呢?哈!哈!哈……”曹操晃动着双肩,放声大笑。“身处匈奴之地,就算还活着,也成了半老徐娘了吧。”曹丕说道。“蛮夷之地,度日如年啊!想来真是可怜……”曹操说着,将酒杯端到嘴边一饮而尽,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女官长可曾听过文姬?”“大人如此一说,我似乎也听说过有位学者的女儿被带到了平阳。”文姬竭力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哦,是吗?回到平阳之后,请替我留心此事,打探她的下落。若是蔡邕的女儿还在匈奴,我曹操愿意出钱为她赎身……请向单于转达此言。”曹操道。“父上,还是算了吧。”曹丕笑道。“为何?”“父上听说她是个美女,又听说她有学识,这些恐怕都是传闻……传闻就当作传闻好了,若是现实里见到的话,一定会让人失望的吧。”“那可未必。你的阅历尚浅,世间还有很多你想不到的事情。名至实归之事,也并不少见啊……”“是吗?既然阅历丰富的父上这样说,那应该不会有错。我也期待一下吧。”“你又有什么期待?”“传闻的美女确实名不虚传,让她归我所有……我期望的便是这个。”“哦,那个传闻的美女又在何处?”“就在附近……在邺城里。”“你这小子……”曹操说着,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怕。“哎呀,真是像我啊……”曹操比谁都知道自己令人害怕,他的儿子仿佛更胜一筹。六期待的女子就在邺城,十八岁的曹丕说道。那位美女是袁绍的二儿子袁熙的妻子。绝世美女——世人如此传言。据说迎娶当日,袁绍第一次看到自己二儿子的这位新娘,不无惋惜地小声叹息道:“许配给熙儿实在是可惜了啊!”那位女子姓甄名洛。父亲名叫甄逸,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文姬一直生活在平阳这个偏僻的地方,没有听说过她的传闻。然而在中原一带,提起袁熙的夫人,几乎无人不知。“真想见一见那位传说中的女子啊。”甚至连豹都这样说。“哎呀,你真是个见异思迁的人啊,连白马寺的景妹还没见到呐。”文姬刚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生起了嫉妒——这本不应该。她本以为,比她年轻十二岁的豹无论心中想要什么,她都不会有半点动摇……然而,那的确是嫉妒,这一点文姬自己非常清楚。她觉得自己很可悲,想向谁求助。“这种时候,只有浮屠教义可以依靠了吧……”文姬想起了康国的佛教信徒们,同时也想起了美丽的少容。少容宣扬的五斗米道也是能使人逃脱嫉妒之心的一条路吧。曹操由黎阳返回许都,是五月的事情。他为了讨伐刘表再度离开许都,率领大军兵出西平,则是八月的事。之后不久,果然如曹操所料,袁氏兄弟很快就发生了内讧。起先的争执是要不要在后面追击回兵许都的曹操。袁谭力主追击:“曹军既然知道要退兵,当然就想尽早回去。望乡之情难以抑制,战意自然也就消失了。这是天赐良机。”在继位之争中迟了一步的袁谭,急于立功。然而要追击曹军,单靠他的人马还不行,至少要借弟弟手中的冀州人马。“兵民皆疲惫不堪,如今休养生息当为第一要务。”袁尚反对追击。袁谭恨得咬牙切齿。“浑蛋!我要是袁氏主帅,绝不会白白放过这个大好时机。”情绪冲动的时候,若是有人在一旁煽风,袁谭的怒火就会冲天而起。“主公没后,拥戴袁尚的首谋便是那个审配。”辛评加了一把柴火。袁尚派的审配与袁谭派的辛评早已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了。派系斗争之时,什么主义、主张都可以全然不顾,只听凭感情左右。“好,既然不肯借给我兵马,那我就自己去抢!”于是袁谭领兵突袭袁尚,然而在邺城城外的一战,袁谭战败,逃到南皮。祸不单行。袁谭的领地青州,守将们竟然也纷纷举旗造反。父亲袁绍之所以一直到死也没有选定继承人,说到底也有长子袁谭性格本身的问题,并非仅仅屈服于刘氏的压力。在是否追击曹操的问题上,弟弟袁尚以兵民疲惫为由反对追击,然而袁谭却全然不考虑百姓疾苦。由这一点上说,青州的守将造反也在情理之中。袁尚猛攻袁谭,似乎打算彻底解决袁谭这个问题。袁谭接连战败,好不容易才逃到平原城。袁尚又率领大军,将平原城团团围住。事已至此,只好破罐子破摔了。袁谭考虑向仇敌曹操请求援助,来攻打自己的弟弟。就在此前不久,还曾与弟弟并肩作战共同对付这个敌人,现在却要哀求他来攻打自己的弟弟。求见曹操的使者,袁谭选派了曾与曹操谋面的辛毗,他是袁谭最信任的辛评的弟弟。曹操为了讨伐荆州的刘表,早已在西平布下了阵势。他虽然对外宣称专心攻打荆州,实际上背地里从未放松对袁氏兄弟动向的观察。即使排兵布阵的时候,也暗地里煞费苦心,使人马能迅速转往东北方向。他早已将刘备这样的大人物送去了荆州。刘备在荆州,暗地里为曹操的利益而奔走。而且荆州之主刘表看上去也并不热心于争夺天下。荆州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是在刘备夺了刘表的兵权自立之后。曹操与刘备的秘密同盟,也在那个时候走到了尽头。不过,刘备夺取荆州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曹操由荆州的细作处得知如下事实——作客荆州的刘备,评价日升。若要消灭袁氏兄弟,此刻正是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