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佛教葬礼异常简朴。浮屠教义主张“色即是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诵经之后,笮融的首级被火化了。将装有首级的木桶放入柴草堆中,支英用打火石点起了火。干透的木柴顿时燃烧起来,很快便发出爆裂之声,仿佛要裂开一样。“杀人无数的人,自己也被杀了。”支英省去了寒暄,直接向少容说道。“虽然如此,这个人也是汉人之中第一个建造浮屠寺的人啊。”少容说。“他对浮屠不是很了解——不能让错误的教义流传下去,所以我们招来很多浮屠的教众,让大家看看真正的浮屠葬礼究竟什么模样。”虽然在柴桑城内,这里却犹如原野一般。百姓聚集在周围,一直看着这场火葬,连咳嗽的声音都没有。因此,柴草燃烧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清晰。“所以你们才煞费苦心,找回了笮融大人的首级吧。不过,诸葛家的人竟然会爽快放手!我本以为他们要报诸葛玄太守的仇。”少容小声说道,她这也是顾及在场百姓的沉默。“是啊,买首级的事,一开始根本行不通。诸葛一族最初根本不理我们……不过,其中有一个人,是个很了不起的少年。他和一族的人说,笮融快要腐烂的首级没什么价值,还不如趁着有人愿意用黄金购买的时候赶紧卖掉的好。这少年侃侃而谈,思路清晰,在场的大人没有一个能反驳得了他。”“真是个前途无量的少年啊。”“这个少年十六七岁吧……是诸葛玄的侄子,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吧。少年名叫诸葛亮,好像字孔明。我认为这个名字值得记住。”“诸葛孔明……”少容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就在这时,装有首级的木桶周围火势突然旺了起来。火焰直冲云霄,在半空化作火星散开,悠悠地落向地面。作者曰关于吕布偷袭下邳、夺取徐州,学界一般认为是袁术送了密信令他响应的结果。也有说法认为是城中的曹豹勾结吕布来袭。不管哪一种,都是不小的动静,若说刘备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情况,不采取任何对策,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诸葛玄败给以刘繇为盟主的朱皓、笮融联军,被赶出豫章的州都,一直逃去了西城。他的下场也和笮融一样,逃进山中,被当地人所杀,不过那是第二年的事了。诸葛亮(孔明)因为双亲早亡,由叔父诸葛玄收养,在豫章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他与献帝同年出生,建安元年的时候,应该刚满十五岁。他的传记中有身长八尺的记载,由此想来,他十五岁的时候,看上去一定比实际的年龄偏大。英雄辈出一火葬了笮融的首级之后,支英与少容一行在鄱阳湖湖口乘船,沿长江而下。“既然来到了此处,我正好顺路去会一下小霸王和碧眼儿。不过阿潜还是先回下邳或者小沛等我吧。”少容对陈潜说。五年前战死岘山的孙坚的遗孤此刻正在江东。父亲死的时候,长子孙策年仅十六,次子孙权只有九岁,人马由伯父孙贲临时掌管。五年之后,孙策已经二十一岁了,性情勇猛,人称“小霸王”。不过,这位小霸王受人称赞时总说:“不,我弟孙权更胜一筹。”他的弟弟孙权这时候年仅十四,总是跟随在兄长左右。因为有一双蓝汪汪的眼睛,江东诸人都称他为“碧眼儿”。“我倒要和他比比看,到底谁的眼睛更蓝。”支英说完,决定与少容一同前往。对他而言,这是计划之外的行程了。被杀的笮融虽然在信仰的纯粹度上颇有问题,但召集信徒的能力委实不小。哪怕这种信仰是他为了经营运输业而用的一种手段,很有功利性,但乱世中的百姓会迎合这种诱惑,也反映出百姓都在热切盼望能有一些精神上的寄托。南方的浮屠信众,远比支英等人预想的要多。“为了这些信众,也必须找到浮屠的保护者和支持者啊。”支英感到自己需要与南方的实力人物建立关系。恰好五斗米道的少容要去会见江东的小霸王,他也顺路一同前往。陈潜在广陵附近上岸,北上奔徐州去了。“我只是去和英雄们见上一面,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在广陵与陈潜道别的时候,少容笑着说道,在“英雄”二字上特意加重了语气。仔细想来,天下百姓因为这些英雄遭受了多少苦难啊——在北上的船中,陈潜不禁回味起少容口中的“英雄”的意味。英雄太多了。英雄们自己也都有同感。为了不使更多的英雄出现,都在努力寻找对策。然而阻碍越多,越会诞生千锤百炼的英雄。孙坚曾是袁术的部属。孙坚一死,袁术便千方百计阻挠孙家的后继者中再出英雄。袁术根本不想任命孙策为太守,总是摇头道:“他还太年轻啊。”袁术攻徐州时,曾命庐江太守陆康缴纳三万石粮食,却遭到陆康的拒绝。于是他对孙策说:“去攻陆康。破了陆康,你就是庐江太守。”孙策攻下了陆康的庐江城,然而袁术却出尔反尔,将自己的直系刘勋任命为庐江太守。袁术不是第一次食言了。之前他曾许诺给孙策九江太守一职,但最后还是给了直系的陈纪。另外,将扬州刺史刘繇从寿春赶跑之后,他派的也是自己的直系惠衢。“匹夫袁术!”一次次的冷遇让孙策恨得咬牙切齿。虽然自父亲那一辈就是袁术的部将,但并非袁术的直系。况且孙氏本非名门,偏偏袁术又是喜欢名门的家伙。孙策也感到袁术态度冷淡,下定决心自立门户。“再也不靠他人之力了!”然而,说起来容易,自立之际却需要更多的力量。父亲孙坚战死之后,伯父孙贲虽然尽力维持人马,但在弃弱投强的乱世中,依然还是不断有人逃离孙氏的军队。攻克洛阳时的全盛景象,已经不见踪迹了。孙策长大成人,军队的士气虽然因此有了少许回升,但力量还远远不足。父亲的死让孙策深深懂得“士卒弃弱投强”的道理。若是归属在某一派系之中,一旦有事,便会有盟主出兵出粮前来救济。孙策打算在自己具备自立的能力之前,先留在袁术的阵营中尽可能地利用他。袁术那边,也打算尽可能驱使勇猛的孙策为自己扩展版图。双方算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小霸王乃吾之猎犬。”袁术曾向自己心腹坦露过这样的想法。猎犬此刻正在攻袭会稽。会稽位于今天的浙江省杭州湾附近,那时候,还没有归入某家诸侯的版图。只有一个名叫严白虎的当地豪侠盘踞于此。太守王朗只是有名无实的人物。会稽土地丰饶。春秋末年,越王勾践与名臣范蠡便由此发家,直至称霸天下。若是得到了这块地盘,袁术的实力大概就要远远超越袁绍与曹操了。因此,袁术对于自己的猎犬十分期待。然而,孙策也有自己的打算,若是能够控制会稽,便可以公然宣布独立了。少容拜访孙策,便是在这个时候。二“二哥的脸色最近好像有点儿变了。”在小沛城边的一家小酒馆里,张飞一边喝浊酒,一边说道。“哪里变了?”关羽这么一问,张飞却又说不出什么。“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要说到底哪里变了,我也说不上来。”张飞的大眼珠滴溜溜乱转,想了一会儿,很快又来了劲头,“对了,对了,二哥的眉毛不来回抖动了。嗯,一动也不动。”关羽高兴的时候眉毛总会上下跳动,但最近却很少见到了。至于是何原因,就连亲如兄弟的张飞也不知道。不过,善于洞察人心的刘备是知道原因的,只是他认为:“这种事情,只能靠时间解决,还是不提为好。”张飞担心关羽的变化,找大哥商量的时候,刘备也只是说:“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这种事情就像火苗,置之不理便会自己熄灭,若是冒失地去吹灭,倒可能让火势烧得更猛。“为什么二哥会变成那副模样?”张飞搔首不已。“那是……生了点小病吧。”刘备说完,笑了起来。“什么病?”“不是什么大病。跟你说了你也弄不明白。”“嗯,说起生病,我只知道风寒,其他还真不知道了。”张飞没有多问。“云长这次得的病,不管怎么跟你解释,你也是弄不明白的。”见大哥放声大笑起来,张飞放下心来,看来二哥的病没什么要紧。张飞理解不了的病,到底是什么病呢?——相思病。“可惜,相思的对象不好啊。”张飞走了以后,刘备收起笑容,变得严肃起来。关羽若是迷恋上一般女子,作为义兄的刘备不但不会责怪,甚至还可以给他做媒。可是,关羽迷恋的女子实在非同一般。貂蝉——吕布的女人。数月之前,五斗米道的教母少容与弟子陈潜带貂蝉来徐州。当时吕布遭到曹操追击,逃到徐州恳求刘备,终于得了小沛作为安身之所。少容一行先到徐州州都下邳拜会刘备,然后才带貂蝉去小沛见了吕布。就在拜会刘备之时,关羽对貂蝉一见钟情。“我本以为大丈夫志在四方,可是大丈夫之道,未必只有这一条路。若是能与这般貌美如花的女子白头偕老,又在乎什么裂土封侯?”貂蝉的美貌让关羽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人本就在不断地成长,只不过关羽自己没有意识到自身的成长。正因为没有意识到,才会如此动摇,如此烦恼。刘备注意到关羽的变化,并非完全是他擅长揣测人心的缘故,而是他自己也有过与关羽相似的情况,只不过令他动心的是少容。而且,刘备意识到了新世界是怎样一番光景,所以和关羽不同,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思慕之情。然而,也算是有所得益。与数月之前相比,此时主客已发生颠倒——徐州之主成了吕布,刘备则屈尊去了小沛。陈潜便在此时来访。他先去下邳礼节性地拜会了吕布,然后来到小沛。小沛城前有一个小水塘,陈潜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子坐在岸边,那背影看着很眼熟。“是云长大人吗?”陈潜打了一个招呼。大汉转过头来,果然是关羽。“哦!回来了呀。”关羽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陈潜本打算这样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变化实在太大了。不单徐州易主,连关羽的表情也变得与之前大不相同,怎能说“别来无恙”呢?“由下邳来的吗?”关羽问道。“是。”“下邳城中可有什么变化?”“嗯……与玄德大人在时没有什么不同。”“吕布住在哪里?”“啊,就是他的住处不同了。吕布大人住在当年笮融大人的府邸。”从陶谦主政时起,总揽这一带物资运输的笮融便积累了巨额财富,在下邳城中也建起了气派的豪宅。据说虽然因为顾忌刺史官署的大小而稍小一些,然而内部的构造、所用的材料,都远远超出徐州之主的府邸。所以,吕布一当上徐州牧,便将居所定在了笮融旧府。“嚯!笮融不是战败之后被当地人取了首级吗?住到他的府邸中,吕布恐怕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吧……不会太远了。”关羽说着,依旧坐在原处,顺手抓起一块石头,用力向水塘扔去。“咚”的一声,陈潜感到那声音几乎穿透了自己的身躯。对于夺取徐州的吕布,刘备一派满是怒火,这一点陈潜明白,但弱肉强食本就是乱世的铁则。“在下去城内了。”陈潜施了一礼,从关羽身边经过,向城中走去。快进城门的时候,他心中疑惑:“长髯公关羽为什么要问吕布的居所?难道要去杀吕布?环眼张飞倒是有这个可能……”三吕布以猛兽般的勇猛知名,也有野兽般的狡猾,或者说是有着能够迅速分辨危险与安全的“嗅觉”。在少容的见证之下,刘备兵败后保住了小沛,看上去似乎是刘备的计谋得逞了,然而若以为吕布上了刘备的当,那是大错特错了。刘备还有用处,给他一座小城,世人便会以为刘备归了吕布帐下。吕布不属于任何一派大势力,世人这样的想法,对他自然是有利的。下邳北面的泰山一带,此时正有几股地方性的小势力蠢蠢欲动,或许称其为杂牌军更合适。他们距离袁绍、袁术和曹操等大势力的中心很远,因此得以维持无归属的状态,但早晚还是要投靠其中一方的。到那时,谁立功,归顺后的境遇就会好些——他们心中都这样打算着,虎视眈眈地观察着天下形势。“我的人头好像最值钱。”吕布非常自负,他当年取了董卓的首级,拿它卖了一个高价。如今,既然成了别人的目标,那就必须巩固周围的势力。所以他才给了刘备小沛城,让天下人以为他是自己的友军。吕布有一个年满十三岁的女儿。他虽然以勇猛知名,却不像刘备大耳、关羽浓须、张飞环眼这般魁梧的长相。他面色白皙,不逊于有美男之称的孙策。他的女儿自然也相当美丽。袁术处传话说:“请将令爱嫁与犬子。”当时,十三岁便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不过,对于袁术的提亲,吕布却指示:“先不要回话,等等再说。”他首先要弄清袁术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由做父母的心情上说,能与天下名门袁氏嫡出结亲,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袁术这个人,绝不可能只因为吕布的女儿生得美貌便来提亲——吕布逃出长安后,第一个投奔的就是袁术,对他的为人相当了解。袁术太重门第,常常把“出身低贱的家伙”这句话挂在嘴边。吕布本身便出身低贱,袁术要迎娶他的女儿,必定有什么阴谋。袁术之子名燿,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什么,只有一个儿子?越来越可疑了,还是先看看。”吕布说道。不久,袁术派大将纪灵领三万人马攻打小沛的刘备。“啊!原来如此……”听到袁术出兵的消息,吕布重重地点了点头,终于明白袁术提亲的目的了——他是想趁机消灭刘备这个眼中钉,他想借吕布之手攻打刘备,就算吕布不出援兵,至少也别去帮助刘备。袁术果然发来密信,邀吕布一同出兵。信中写道:“将军给了刘备小沛,已经还了刘备助将军之恩。相较之下,我与将军正在商谈结亲之事,岂不比刘备更加亲善?”吕布召集幕僚商讨对策。“怎么办?”吕布话音刚落,探马送来急报——刘备请将军出兵相助。就此时二者的关系来看,刘备的这份请求也算合情合理。“此刻正是收拾刘备的大好时机,将军不是一直想除掉刘备吗?”吕布摇头不语。“将军为何摇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要灭掉大耳贼刘备……”幕僚纷纷追问。吕布阵营之中弥漫着反刘备的感情。负于曹操的吕布,确实受了刘备之恩。然而救人于水火之中,并不意味着一定能与人结成友好的关系。因为双方的关系并不平等,被救的一方觉得低人一等,救人的一方也会有一种傲慢的情绪。吕布投奔刘备的时候,刘备虽然态度和善,他手下却有不少人不满——为何要帮助这种连杀两任主公的人物?因此这些人非常看不起吕布及其手下。有时候在路上相遇,只是哼上一声,扭头故作不见。吕布一党对此非常愤怒,也常常唾骂:“刘备这个大耳贼!”既然已经报了恩,就用不着顾忌什么了,他却不打算趁这个机会出手。幕僚都很不解。“我虽然恨那个大耳贼,可他若是垮台了,我也就再无屏障了。与泰山群贼为伴,弄不好睡梦中就会被取了首级。明白了吗?刘备若是倒下了,泰山群贼恐怕就要争相投靠袁术。周围若都成了袁术的势力,我也只有投靠袁术。而现在,我与袁术至少还能平起平坐,还是维持现状为好。”吕布解释道。“话虽如此,可即便我们不派援军,刘备也不是袁术军的对手。小沛的兵力至多不过一万,纪灵却有三万人马,相差太过悬殊。”幕僚中的一人说道。吕布站起身来,下令道:“准备出兵。不过不是去打仗,是去说和。”四对于吕布来说,这是一步险棋。袁绍、袁术和曹操这三股势力虽然强盛,但还没到足以控制整个天下的地步。譬如吕布,便盘踞在三大势力不及之处。虽然眼下只能算是第二梯队,但也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强大起来。为了这个目的,先要尽力阻止第一梯队之中哪一家独大。虽然刘备令人生厌,但他好歹能起到阻止泰山诸将倒向袁术的作用。泰山诸将虽是杂牌军,但若全都归顺了袁术,袁术便可能由此坐大,再无人能够制衡了。“拒绝出兵的便是敌人。”这是乱世的通理。吕布也受了袁术的邀请,所以哪怕只是走走形式,也必须出兵相助。出兵却不是作战,而是去做仲裁,保住刘备这道防线。一般情况下,这条路是不可能行得通的。不过这一次两家正在商谈结亲之事,吕布估计仲裁有成功的可能。话虽如此,到底是件难事。吕布打算用一个出其不意的办法。他率步骑千余人,驻扎在小沛城西南。随后传话给城内:“我来相助玄德。”小沛城中的刘备虽然请求吕布出兵救援,然而吕布是否出兵,也颇多疑问。他们知道袁吕两家正在商谈结亲之事,况且吕布本是反复无常的人,甚至有可能来攻小沛,以为女儿的嫁奁——刘备营中这样想的人更多。“恐有陷阱。”刘备营中满是警惕的气氛。若是真的前来救援,城主刘备必然要亲自前去表达谢意。然而难保这不是吕布的计策,诓骗刘备自投罗网。幕僚们的意见分成两派,刘备思考了片刻,还是果断地应道:“我去吕布营中。”“恐有危险!对方可是吕布,不晓得他要干什么。”就连陶谦旧臣糜竺都劝刘备小心从事。“不必担心。即便有陷阱,我军也足可踏平吕布的营地……我看吕布带的不过千余人马。”刘备说道。只带千余人马前来,也是吕布计算过的。如此,刘备便可安心来营了。吕布同时也派使者去请袁术军的主帅纪灵。刘备一到辕门,吕布便迎出门外:“啊!玄德贤弟,请里面说话。我正在左右为难,袁术与我正在商议结亲之事,然而我与玄德友情颇深,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仔细想来,只有做个说客,为你两家说和。纪灵那边我也派人去请了,等他过来,我等三人便在这里将话说个明白。”“小沛孤城,兵微将寡。能有将军说和,备固然不胜之喜,然而纪灵能允否?”刘备说着,抬起长长的手臂,摸了摸自己大大的耳垂。恰在此时,派去请纪灵的使者回来了,禀告说:“纪灵将军说军务繁忙,难以脱身,想劳请吕将军去他军中一谈。”“好!这就去。”使者退下之后,吕布转头看了看刘备,“纪灵既然不来,我们就只好去了。同去如何?”“但听将军之便。”刘备当即答道。他深知吕布要兵行险招。然而以他此刻的境况,也只有听凭吕布冒险了。纪灵认出来访的吕布身后跟着的正是刘备,不禁惊得目瞪口呆。自己将要发兵征讨的对手,居然若无其事地闯到自己的营中。其实吕布来访之前,纪灵一直左思右想,颇为烦恼。他拒绝了吕布的邀请,要他来自己的营中。作为袁术的代表,这样答复也无可厚非。然而吕布勇猛无比,一旦发起怒来可就难对付了,更不用说他与袁术还在商谈结亲。这样一个人物,自己召他来见,究竟是否合适——纪灵为此烦恼不已。然而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时候,敌将刘备居然跟着吕布一起来了。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吕布要的便是这个效果。他摆出一副孩子般的笑脸,尽力以天真的语气向纪灵说:“袁术大人之命,实在让吕布为难。玄德乃我的贤弟,要我出兵讨伐,叫我于心何忍!而且吕布平生不好争斗,唯好平息他人之争。儿时便常常帮人和解,这一次也让我为你两家调解一番。”“此、此话怎讲……”纪灵张口结舌。吕布口中居然会说出平生不好争斗之类的话,着实粉碎了纪灵的判断力,“我奉主公袁术之命……攻打小沛,主公如此吩咐。吕布将军说要调解,棘手啊,棘手啊。”纪灵一边说一边拼命在眼前挥手。吕布毫不介意,接着道:“确实棘手。将军为难,吕布也很为难。玄德贤弟自不必说,更是为难。我们三人都很为难。既然如此,不如问问天意如何?”“天意?”纪灵问道。“请在辕门之外插上一戟。”吕布指向纪灵的辕门,辕门距离中军足有两百米。“插戟又是为何?”纪灵迷惑不解。“我在此处去射那戟上的胡。若能射中,便是天意叫你两家罢兵。如射不中,也是天意。我再怎么讨厌打仗,也束手无策,你等各自回营,安排厮杀就是。”吕布说着,伸手从纪灵的随身护卫手中取过了长弓。在场诸人都目瞪口呆。所谓戟,其实是矛的一种,只是柄的顶端分为两叉,两叉与柄的连接处便是“胡”,相当于扇子上扇轴的部位。相距两百米,要想射中矛身都很困难,更何况要射那看都看不清的“胡”。辕门处插上了戟。吕布将箭搭在借来的弓上,随手拉开了弓弦。全军鸦雀无声。如此遥远的距离,看上去如米粒般大小的目标。纵使鬼神也不可能射中,然而却有一个活生生的传奇人物——吕布要去射它。“说不定……”每个人必定都满怀期待。吕布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丝毫没有半点紧张的样子。他随意拉弓,随手搭箭,随后便将箭射了出去。全场的空气都仿佛滞了一滞,紧跟着爆发出“哇哇”的叫喊声。插在辕门处的戟看不见了,被吕布一箭射倒在地。有几个军官向倒在地上的戟跑去,扶起那支戟。“箭射中了戟胡!”一个将校放声高喊。随即便是全场震天动地的惊呼,比刚才的叫喊声还要大。纪灵回过头来,身后站的是袁术派来督战的军师。军师缓缓摇了摇头。“征讨刘备之事,只得暂且作罢。”军师摇头的动作传达了自己的看法。这一神射很快便会传遍天下。吕布为何要挑战这一件至难之事,其来龙去脉一定也会传诸世人。听到吕布超绝的技艺之后,人们必定会追问结果:“其后如何?”若是纪灵还要执意去攻刘备——竟然如此不守约定。这一场背信之事必定会在世间传扬。对于觊觎天下的袁术来说,这样的恶名要竭力避免。纪灵只得引兵退去淮南。刘备也回了小沛城中。吕布独自留在城外,与手下一同彻夜畅饮。“将军威名,定然传遍禹域!”五恰好在这个时候,陈潜又由小沛再度来到下邳城,除了等待少容一行之外,没有别的事情,留在小沛那样的小城之中,实在无聊难耐。哪怕为了散心,也是四处逛逛的好。在下邳笮融旧府,陈潜见到了貂蝉,和她说起自己的感受。貂蝉说道:“我也无聊,能带我也出去转转吗?”“可是,吕布将军……”陈潜犹豫了一下。“没关系,将军带了千余人向小沛去了,说是为人调解……更何况是陈潜先生,将军也不会责怪的。”貂蝉说道。陈潜将貂蝉从遥远的长安带到了徐州。有这样的经历,他领貂蝉在城内散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那走吧。”陈潜带上了几个侍女,领貂蝉去了城里的小浮屠祠。笮融修建大寺院之前,信徒的人数并不多,他们就在小浮屠祠里拜佛。貂蝉在小祠内合十了许久。此时,笮融旧府一带传来了叫喊声。“发生什么事了?”貂蝉分开双手,皱眉问道。“我这就派人去看看,大概是士卒起了争执吧。”陈潜派身旁的人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事。吕布麾下的士卒,也与主帅相仿,性格粗暴,常常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陈潜以为这次也是士卒们相互争斗,闹得稍微大了点儿。然而过了不久,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却带回了意外的消息。“小沛来袭。”“什么?怎么可能……”陈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的确如此。领头的大将名叫关羽。”“关羽……”陈潜浑身一颤。若是张飞,着实会做出不计后果的举动,瞒着主公刘备攻打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可是关羽这般稳重的人物,竟然会偷袭友军,实在让人无法想象。据说吕布去给刘备与纪灵做调解了。和谈的途中,偷袭仲裁者的居城,怎么看也不是刘备下的命令。“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陈潜追问道。“这样的大事,是不会弄错的。”来人回答。陈潜默然无语,他想起了早先在小沛城外见到的关羽——当时自己就觉得他有什么地方看起来比较奇怪……关羽挥不去脑海中貂蝉的身影,终于决定把她从下邳城中抢出来。这种勾当当然要瞒着主公刘备。关羽本打算风驰电掣般奇袭下邳,抢走貂蝉,再如风卷残云般抽身而走,这样谁也查不出到底谁做了这事。因此他只带了精挑细选的二十名部下。可是,最关键的貂蝉却不在吕布府中。关羽要寻貂蝉,花费了不少时间,无法依照预定方案迅速抽身。他虽然黑布蒙面,然而魁梧的身躯却无法隐藏。陈潜在小沛城外的小池塘旁便能由他的背影辨认出他,关羽在下邳城住过不少时日,普通百姓都知道他这么一个人物,单单看到体形便立刻知道——哦,关羽关云长来了!“可恶!”关羽咬紧牙关。手下报告说貂蝉外出,不知道去了哪里。吕布眼看就要回城,不能再耽搁下去。虽然关羽并不惧怕吕布,但他不想给自己的大哥兼主公刘备添麻烦。关羽只得撤回小沛。他本打算装出一副无事的模样,来到城门附近的时候却发现刘备已经等在那里了。“云长,貂蝉呢?”刘备笑着向关羽喊道。“哎!哎!这……”关羽不知如何作答。刘备竟然知道貂蝉的事,这让他十分震惊。他本以为这是他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没能把貂蝉抢来?”刘备问道。“没见到人。”关羽翻身下马,拜倒在地。“看来要从小沛撤走了,我们一起走吧。”刘备说。“不用。”关羽摇了摇头,“我蒙着脸,谁都没看见我的长相。没抢到貂蝉,因为她恰好外出,并非是她誓死不从。吕布手下只知道有二十余骑人马闯入刺史官署,旋即逃离。吕布更不可能知道我们的身份。”“云长你太想当然了。”刘备笑道,“你这身形到处一跑,谁认不出是你关羽!别说傻话了。”“那……”“逃离小沛的事情,之前我就想好了。并非因你闯入下邳的缘故……嗯,只不过因为你的莽撞,时间稍微提早了一些而已。”“那是为什么?”“此次袁术发兵,我的命运有如风中之烛。虽然有吕布神射相救,但这只能保得一时安泰。既然身在小沛不得安枕,久居下去也无甚益处……好了,去做撤军的准备吧。”刘备说着,转身背对关羽,向自己官邸的方向走去。关羽在原地伫立了许久。泪水夺眶而出,浸湿脸颊,渗到了漆黑的胡须之中。为何会流泪,就连关羽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他是在无声地呜咽——然而尽管如此,此时貂蝉的面容依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太不可思议了。关羽感到自己脸上显出的表情,既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悔恨。他的脸上出现的是欣喜的样子。貂蝉的身影没有消失,关羽是为这一点欣喜。那该是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吧。关羽伫立着,连过去了多少时间都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熟悉的嘶哑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二哥,你在这儿磨蹭什么呢?吕布那家伙好像已经火冒三丈,大发雷霆了。二哥你去冲闯下邳了吧……为什么不带上我一起去?”那是张飞的声音。“吕布怎样了?”关羽终于回过神来,问道。“倒还没有怎么样,不过被二哥这么一闹,据说吕布这厮勃然大怒,号令全军来攻小沛。我们得趁他还没动手的时候赶紧找个地方躲躲风头……”“躲到哪里去?”“据说是去许地。好像也没别处可去了吧。”“是吗,许地啊……”六许地是曹操的根据地。许地在现在河南省许昌市,洛阳西南大约一百多里的地方。当时,许地不只是曹操的根据地,也可以说是中国的首都。献帝回到旧都洛阳,曹操又将其迎到了许地,算是迁了都城。因此,不能直接称为许地了,应该叫许京或是许都为好。当年七月,献帝回到旧都洛阳。然而,被董卓烧掉的洛阳实在不适合天子居住,再加上这一次迁都是白波派的杨奉、韩暹等人的意思,朝臣之中多有不满。他们暗中给曹操送去密信,恳求道:“请来洛阳清君侧。”曹操接到书信,即刻起兵攻入洛阳城。作为肃清对象的韩暹,只身逃去了驻扎在开封附近的杨奉那里。九月,根据董昭的建议,由洛阳迁都至许。曹操把天子迎到了自己的根据地。他获得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优势。献帝封曹操为大将军。许地,便是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新兴都城。曹操胸怀大志。为了实现大志,招揽人才比什么都重要。在这个时代的英雄之中,大概没有人能像曹操一样热衷于招揽人才。他唯才是举,唯才是用,哪怕做人上有所欠缺,只要有才能,便成为招揽的对象。“便有通于嫂者、取贿赂者,但只要有才,便可采用。”曹操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世说新语》中记载着这样一段故事:魏武有一妓,声最清高,而情性酷恶。欲杀则爱才,欲置则不堪。于是选百人,一时俱教。少时果有一人声及之,便杀恶性者……这是曹操的政敌为了宣扬曹操残忍编造出来的故事,但也提到曹操爱惜才能的事。北海太守孔融,身为孔子后裔,性格怪僻,难以交往。当年九月,孔融遭到袁绍之子袁谭的攻击,逃到许都投靠了曹操。曹操爱惜孔融的奇才,给了他“将作大匠”的官职。虽然不是九卿,也是相当于九卿的二千石大官了,职务相当于今天的建设部部长。曹操爱惜人才,世人皆知。尤其是迎了天子来许地之后,更是无比热心地招揽人才。无法在小沛容身的刘备来投曹操,也是情理中的选择吧。恰在此时,曹操辞去天子任命的大将军职位。被迎到许都的献帝,为了得到天下英雄的拥戴,频频封侯叙任。然而,实力最强的袁绍在受封太尉一职的时候,却没有接受。太尉(司马)是三公之一,与丞相司徒、副丞相司空地位相当,是国防的最高责任者。袁绍为何拒绝这一任命呢?“操为大将军,绍为太尉,此何故也?绍屡助曹操,然今操近奉天子,欲命绍乎?”袁绍愤怒地说道。当年在反董卓联盟中,袁绍是盟主。封曹操东郡太守的是他,吕布攻袭时相助曹操的也是他。作为名门袁氏的主帅,要他位列曹操之下,自尊心是不容许的。依照汉朝制度,大将军本在三公之下,因此太尉是比大将军更高的官职。但是,自从外戚弄权,梁冀当上大将军之后,这种关系也就倒了过来。大将军的属官,人数倍于三公。大人物就任连带着官职本身的地位一并提升,这是常有的例子。东汉的大将军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例子。“罢了!将大将军之位让与袁绍便是。”曹操说道。他辞退了大将军之位,让给了袁绍,自己改任司空一职。这是副丞相的官职,西汉时称御史大夫。要做丞相,必然先当这个官,这是汉朝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如何,比起虚名,曹操更加看中实质,不太在乎地位高低。就在此时,传来了刘备亡命而来的消息。幕僚程昱进言道:“刘备,英雄也。今不早图,后必为患。”听闻此言,曹操笑道:“吾唯仗信义以招俊杰,犹惧其不来也;今玄德素有英雄之名,以困穷而来投,若杀之,是害贤也。天下智谋之士,闻而自疑,将裹足不前,吾谁与定天下乎?且荐刘备领豫州牧……”就这样,曹操连官职都给刘备准备好了。他丢掉了徐州牧,却得了豫州牧,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七在少容前去拜访的江东,小霸王孙策轻而易举地拿下了会稽,随后便自称会稽太守。“终于取得了与先父一样的职位。来日方长。”孙策环顾左右,如此说道,言语气势逼人。孙策的父亲孙坚以长沙太守之职,出征讨伐董卓。长沙与会稽是地位相当的郡制。梦寐以求的自立夙愿终于要实现了。孙策等待着自立门户的时机,袁术创造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袁术将要称帝。袁术一直觊觎帝位,一言一行都流露出这样的意图。不过,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称帝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袁术也不得不等待适当的时机。此刻,时机似乎成熟了。某本谶书中有“代汉者当途高”这样一句话,袁术最初要称帝的想法,是从这句话开始的。谶书写的都是模棱两可的句子,故意令人费解。上面这句话,勉强可以解释成——取代汉家天下者,路上高台。将“途”字解释成道路。恰好袁术字“公路”,而且他名字中的“術”字,去掉中间的“术”,就变成“行”了,也和道路密切相关。“取代汉家天下、建立新王朝的,说不定就是我袁术啊。”袁术心想。他本来就有很强的名门意识,极重血统。这种捕风捉影的谶语,对他的影响恐怕远比一般人大得多。袁术又查阅自己的家谱,发现袁氏的始祖是陈国大夫辕涛途。虽然后来去掉了姓氏中的“车”字旁,变成了“袁”字,但这始祖名字中不也恰好有一个“途”字吗?据说辕涛途还是圣人舜的后裔。更巧的是,舜承土德而得天下,其色玄黄。这个时代的人深信预言及五行之说。现代人几乎无法想象那种狂热。汉承火德而得天下,依据五行之说,火之后便是土。下一代王朝必由玄黄之色的承土德者建立。十二年前太平道诸人举事之时,也用了“黄天当立”的口号,以黄巾为标志。袁术因为谶书与五行之说而兴奋不已。恰在此时,又得到了决定性的“物证”,更让袁术狂喜。“没错。不会错!”他无数次地劝说自己,随后又强调一句,“要自信。”有了自信,言语之间就会流露端倪。袁术正式称帝,是建安二年的春天,在那之前,他僭越称帝的意图已经天下尽知。这也并非走漏消息,而是袁术故意放出的风声。他想借此观察世间的反响,事先放出消息,等自己正式称帝的时候不至于令世人过于惊讶。对于袁术的意图,南方传来了极大的反响。孙策向袁术送来了书信。信中写道:“世间传言,袁氏一门世代三公,然将出不忠之臣。策闻此言,心中惊惧,唯愿其为无凭风言。然依近日所观,似确有其事……”“商殷讨桀,盖因夏桀倒行;武王伐纣,皆由商纣逆施。然汉之天子以少年聪敏称之于世,既无倒逆之罪,汝何有废帝自称之举!恶名如董卓者,虽废先帝,亦不敢自立,而立当今陛下。策鉴人不明,未察汝之逆心,误而交之。今即察知,如不断交绝信,策亦愧对祖先神明矣!我孙氏虽非名门,然亦有祖法,不得近乱臣贼子……”这是一封再明白不过的绝交信。“嚯!说得很严厉。”读了书信,袁术不禁皱起眉头,但是他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这个蠢货……不知道我受命于天。待我建立了袁氏天下之后,让他追悔莫及。不知天命的家伙,定活不到看见我称帝!”袁术的自信没有半点动摇。送出绝交信的孙策也是意气风发,他与同龄的周瑜畅谈天下,议论兵法,举杯畅饮。“我听说会稽乃天下要害,却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在我江东健儿面前,再无顽抗的敌人。待讨了逆贼袁术,挟势北上中原,便可与曹操争霸天下了。”正因为年轻,才有如此豪言壮语。他说话的声音极大,隔壁房间都能听到。隔壁有几个女人。孙策之母——孙坚的遗孀长长叹息了一声,面前端坐的是少容。“少容夫人,我儿出此豪言,是不是告诉他真相为好?会稽之胜,全仗兵力众多、武器精良……这些事情,我儿全然不知啊。”孙坚的遗孀说道。“此事令郎应该知道吧。”少容答道。“就算知道,他也不明白士卒与兵器都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东西。往后一旦有什么事……”孙策的母亲颇显迷惘。在别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或促其做出决断,或令其打消念头,这不正是五斗米道的使命吗?隔壁又传来孙策高亢的豪言壮语:“冀州袁绍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优柔寡断的一介匹夫……”语言中透着势不可当的气势。少容面带微笑,以清晰的语气说道:“请到隔壁去点醒孙策将军吧……为了令郎的未来,还是告诉他为好。”听了少容的话,孙坚的遗孀吴氏终于下定了决心,像是给自己鼓劲一样,重重地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向隔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