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史秘本》作者:陈舜臣-13

王允对这个建议置之不理:“既然无罪,又有什么要特赦的?”道理上确实如此,可惜现实并不总是符合道理。因为没有任何确定的办法,凉州兵一直处在极度的不安之中。伏诛的主帅,被烙上了恶逆无道之名。他们身为部下,自然会觉得世人总以冷眼相待。此外,又有传言歪曲朝廷的处理措施——悉诛凉州人……既然如此,只有自守一途了。手中有武器,自卫还是有自信的。只是因为没有主帅,缺少可以总揽全军的人物,于是,便以小队、中队这样的形式,分成一个个小集团,拥兵自立。兵卒虽然无罪,董卓的主要幕僚却另当别论。特赦了师团长级别的李傕、郭汜、牛辅诸人如何?他们为防备关东诸将,驻守在长安城的东面。脆弱的新政府若是以这些身经百战的将领为对手,形势可就危险了。恰在此时,李傕遣使来长安乞求特赦。“这是个好机会,可以放心了。”朝中重臣纷纷赞成特赦,皆以为不会有谁提出异议。然而,真有提出异议的人——手握大权的王允一鸣惊人:“一岁不可再赦,这一原则不可破。”意思是说一年之内,不可有两回以上的特赦,这是东汉以来的新规矩。这条规矩本是用来限制滥用特赦的情况,王允却将之用在如今这个非常时期了。这一年是初平三年,正月时候已经颁布过大赦令了。可以说,正是墨守前规才断送了脆弱的长安新政权。“不许之。”长安的回答简洁明了。“既然不赦,除了一战,别无他途。”李傕引兵西返,坚定了进攻长安的决心。安抚军心的绝好机会,却因为恪守陈规而白白错过。而且,又没有趁着长安的凉州兵军心动摇的时候采取措施——也许真是天气太过炎热,高官的脑子都热糊涂了吧。三不一定非要嘲笑王允死脑筋。他搬出“一岁不再赦”原则的时候,群臣之中竟然没有一人主张打破这个惯例。尊重形式——这是东汉延续了两百年的传统。女儿蔡琰对父亲入狱一事,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悲伤。因为她事先从士孙瑞处得知——这只是形式上的入狱。若是不遵从形式,这个世界也就无法运转了。然而,当父亲死在狱中的时候,她伏身于地,失声痛哭。蔡家只有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也许是害怕文姬寂寞,离开五丈原的少容在长安寄宿到了蔡家。而被吕布自董卓府邸带出来的貂蝉,也被安置在蔡家,暂避风声。仔细想来,所谓暂避风声,也算出于形式主义上的考虑。然而,吕布之所以选择蔡家,似乎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遇见貂蝉的地方。吕布在探访貂蝉的时候,顺便去了文姬的房间。对于吕布来说,这已经是他能表现出的最高情谊了。“好了,振作点吧。”吕布和文姬闲聊起来。他本想宽慰文姬,然而话语却让文姬更伤心。“是王允杀了你父亲。你父亲笔杆子有两下子,王允大概是害怕你父亲不知道会怎么写他吧……当然,我就无所谓了,怎么写都行。”吕布说话的时候,文姬一直垂着头,紧咬着嘴唇。吕布又说起董卓的女婿牛辅临死时的情况:“今天牛辅的首级来了。首级啊!当然啦,首级这东西不可能自己跑过来。是一个胡人提着牛辅的首级来的,说是要赏钱……哎呀!牛辅的首级就这么简单地滚了过来啊。就因为妨碍我,我还把李肃都杀了……”吕布满不在乎地说。李肃是吕布的部将,当初伪装成禁卫兵守在未央殿北掖门,第一个用戟刺董卓的人就是他。吕布派给李肃人马,让他攻打牛辅,结果李肃大败而逃。吕布大怒,斩了李肃。在服丧之中的女人面前提及如此血腥的话题,吕布竟然都没有动动脑子。“听那个胡人说啊……”吕布继续说。牛辅这个人,非常相信筮竹之类的占卜,身边总是带着算卦的人,不管什么事情都要用筮竹占卜吉凶。他曾经杀过中郎将董越,就是因为易者占卜到这样的结果——火克金,外谋内之卦也。董越来投奔牛辅,牛辅觉得他要谋害自己,立刻砍了他的脑袋。大事小情,都由筮竹决定。得到董卓死讯的时候,牛辅自然也将自己的去向托付给筮竹了。算卦之人摇动筮竹,噼啪作响,判断说:“哎呀!这是弃军去国之卦。”就连人命都可以根据筮竹的结果随意夺取,对于如此迷信的牛辅来说,弃军去国这等小事,只要有筮竹的指示,那更是不用半点犹豫的。他连夜出逃。牛辅将不太占地方的金银珠宝塞进口袋,让一个名叫胡赤儿的胡人奴隶扛着,悄悄地离开了军营。筮竹并没有指示金银珠宝的事。结果,正是这些金银珠宝夺了他性命。逃亡的途中,胡赤儿盯上了这些财宝。而且他看重的还不单单是这些财宝,若是能提着主帅的“首级”去长安,还能换取一大笔赏金……胡赤儿杀了牛辅,夺了袋子里的金银珠宝,将首级提来了长安。“真可怕……”文姬身体微微发颤。少容等人也在一旁。“被牛辅丢下的士卒怎么样了?那可是数万人马……”少容紧锁眉头道。大将连夜脱逃,对于士卒来说非常不幸。然而,更加不幸的却是周遭的百姓。失去统领的士卒,必然会侵扰当地的住民。“哪怕是能拯救他们的灵魂也好啊……”少容心想。太平道主要在幽州、青州这些东部地区传道,五斗米道则在巴蜀一带的西面传道,中原地带位于其间,是传道的空白地带。目前,战乱余波未平,饱受战乱之苦的中原,却连能够慰藉灵魂的声音都没有。“是啊……李傕、郭汜已经从颍川回兵了,他们的部队可能会收编这些士卒吧……”吕布虽然如此说,心中却并未往深处想李、郭回兵的后果。“反正那些都是凉州兵,他们怎么样都与我无关……”他又加了一句。他最关心的是北方的五原兵。他出生在那里,而且此刻他所深爱的女人貂蝉,也是五原人。这个杀人不眨眼、看似薄情寡义的男人,却对自己的家乡有着深厚的感情。然而,身为军队的指挥官,这容易造成偏袒家乡士兵的缺点。吕布军中五原兵固然很多,蜀地出身的士兵也不少。这些四川兵虽然对自己所受的不平等待遇心怀不满,但那些抱怨却没有传到吕布的耳朵里。四“不许之。”长安朝廷的回答如此简短,没有半点解释。接到这个回答的董卓旧部李傕诸人,愤怒异常。——京师不赦我,我当以死决之。且不说是善是恶,董卓的影响如此大,直到他死后人们才第一次清楚地感知到。李傕、郭汜等人刚接到朝廷回信的时候,不知何去何从。其中有人提议:“不如就此解散,各自还乡去吧。”李傕也不反对这个意见,然而此时讨虏校尉贾诩说道:“诸君若弃军四散,则一亭长(驿站的头领)便能束君,我等有数万军兵,不如齐心协力,进军长安。于此四处逃散,与进攻长安失败后再逃,本没有区别。”听闻此言,众人才放弃了弃军而逃的想法。洛阳与长安之间有很多人马。不仅有牛辅丢下的大军,还有各支小队,也有一些投机的队伍,聚集了几十人,想要观望形势投靠胜利一方。李傕一路上将这些小部队收编到自己的麾下。到达长安的时候,他的人马已近十万了。王允得到李傕逼近的消息,派胡轸与徐荣两将前往迎敌。这两员大将都是董卓的旧部,然而,二人所取的道路却不同。徐荣是当年在汴水一带大破曹操的猛将,他的职责便是全力作战。在他看来,不管是谁下的命令,肯定都不会有错,自己只要依照命令全力奋战即可,因为下令之前头脑聪明的谋臣一定反复讨论过了。徐荣毫不怠慢,冲向李傕的大军之中。“喂!徐荣!我们不是一伙的吗?退兵吧!保命要紧!”李傕军中不断传来这样的呼喊声。然而,徐荣充耳不闻,横冲直撞,最终战死军中。而胡轸则与徐荣完全不同。“喂!我带兵来投了!一起给董太师报仇!”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跟李傕合兵一处了。不仅如此,长安城中董卓的旧部樊稠、李蒙等人也被劝诱投靠了城外的部队。董卓死后留下来的军队,竟然处置得如此荒唐。王允根本就不想管军队的事,军事上的事情都委托给吕布处理,但吕布偏爱北地的五原兵。不单是凉州兵不满,蜀兵也颇有怨言。对于长安城内的士兵而言,从东面攻打过来的人马,都是过去并肩作战的战友,从一开始就对他们没有敌意。李傕所率的大军包围了长安城。这一场包围,《三国志》中说是十日,《后汉书》中说是八日。总之,时间都不长。因为城中有内应打开了城门,迎接李傕的人马。内应不是凉州兵,而是受到吕布冷遇的蜀兵。“蜀兵打开城门,放入了敌军!”吕布听到幕僚的汇报后,冷笑道:“什么事都有啊,这世上。”“将军这可如何是好?”“且看看形势。”吕布登上城楼,眺望四周。只见李傕的人马已经由城门拥入了街巷。“城门处很混乱,若是李傕的人马尽数进了城,城门就没人把守了,就从那里出去吧。”吕布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将军,立刻看出如今的形势无法取胜。“不战而走吗?”幕僚有些惋惜地问。“明知打不赢还要打,这不是犯傻吗……而且过了这个时候,再想走可就不容易了。”长安城内一片混战,又出现大量内应,很难区分敌我。混入其中便可轻易脱身。“五原将校给我集合,全员上马!”吕布下令。逃跑时,他也只带上同乡的将校。自幼驰骋于蒙古草原的五原将士,个个都是骑马的高手,连呼吸都是一致的。若是带上不太会骑马的人,反而碍手碍脚。“她……”吕布的心中想起了貂蝉。他想带上她一起走。她也是在五原长大的,当然也可以骑马,但是到底没有那么擅长。“罢了……有蔡文姬帮助照料,应该不会有事。”吕布狠了狠心。“出城之后去哪里?”幕僚问。“去南阳。”南阳有袁术。董卓杀了洛阳的袁氏一族。袁术的兄长袁基、叔父袁隗都死于非命。结仇的是董卓,而杀了董卓的正是吕布。南阳袁术,对替自己报仇雪恨的吕布,应该不会怠慢吧。况且袁术在如今的诸侯之中,也是势力之争的一方霸主,正是广募人才的时候。在军事上,他刚刚失去了孙坚这样一个非凡的人物,自然应当张开双臂欢迎吕布的到来。“备赤兔马。”吕布下令。天下第一名马,说的正是赤兔——能驰城飞堑。当时人们盛传:“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赤兔马被带到吕布面前。“把那个拿过来。”吕布说着,努了努嘴。吕布说的“那个”,指的是装着董卓首级的木桶。董卓虽然已经死了四十余日,但桶里放了防腐的药和盐,首级看起来还跟活着时差不多。吕布又检查了一下木桶里的东西,然后将它捆在马鞍上。只要有这东西在,就可以证明是自己诛杀了董卓。投奔南阳袁术,要是拿着这东西的话,一定会受到最高的礼遇。五伏身草丛,屏息静气,等待头上的风暴平息——这就是躲在蔡府同一个房间里的人的心理。蔡家府邸虽然很大,但在这种时候,还是大家聚在一起比较好,可以互相壮胆。除了女主人蔡文姬、少容、陈潜和貂蝉四人之外,士孙瑞也在这里,他是这一天早上过来的。风暴于六月一日黎明时分猛烈地袭来。董卓死在四月二十三日,王允等人掌权还不到四十日。过了正午,吕布的使者来了。“温侯(吕布)平安脱身,请诸位不必担心。”使者转达道。“那,温侯去了哪里?”貂蝉问道。“温侯说,无论他去了哪里,天下人都会知道。”使者答道。温侯是名扬天下的英雄,无论去往何处,都会惹人注目。他所在的地方应该很快就会被世人知晓。——虽然是败军之将,吕布的意气依然没有丝毫颓丧。年轻的家丁打探着外面的动静,时时进来回报。“李傕、郭汜陈兵南宫掖门。”“太仆鲁馗、大鸿胪周奂大人被杀。”“城门校尉崔烈大人战死。”“越骑校尉王颀大人也战死了。”“好像王允大人搀扶天子,往宣平门避难去了。”“李傕于城门之下跪拜天子,启奏说这次擅闯长安只是为董卓太师报仇,别无他意。”“外面形势依然很乱。”不断有人汇报外面暴风的情形。城内虽然混乱,但传来的情报竟然很少有误。“有士卒乱闯府邸吗?”作为一家之主,文姬最关心这件事。“不必担心。”回答她的不是家丁,而是客人士孙瑞,“府邸周围已经安排了凉州兵,禁止他人擅闯。”“这是先生的安排?”“我现在只是一介布衣,没有调动士兵的权力,只能拜托朋友……我找了与李傕关系不错的朋友,请他负责府邸的保卫工作。”士孙瑞并没有自我炫耀的意思。此时的他心中满是哀伤。自己参加了诛杀董卓的策划,却又想尽办法避免由此引来的灾厄。这种钻营越想越让自己感到耻辱。而且,竟然还以向人标榜自己的风骨的形式与王允诸人断绝了关系,这更让自己羞愧难当。甚至,没有人看透自己的无耻,这正是自己最大的耻辱。“多谢先生守护这个家。”说话的不是女主人,而是客人少容——她微微笑着,向士孙瑞轻轻颔首。“啊……”士孙瑞心中暗暗惊呼了一声。他与少容视线相遇。少容的眼神仿佛在说:“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不仅如此,少容颔首之后,她又仿佛发自内心地安慰士孙瑞一般:“所以,请安心吧。”“好!这……”士孙瑞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先生若是有朋友与长安新主有交情,我正有一事想要拜托先生。”少容说道。“夫人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得到,愿意效劳。”“我与阿潜想尽早出城。”“是想早些回五丈原去吧。”“还没决定去哪里,只是想早些离开长安。”武装政变的时候封锁城门是当时的常规。未经特别许可的人,局势安定之前都是禁止出城的。“很急吗?”“是,非常急。”“无论如何,怎么也要等到风暴平息。”二人谈话期间,又有家丁前来报告。“太常种拂大人被杀。”“兵痞们借口扫荡残敌,开始四处抢掠。”暴风有愈发猛烈之势。翌日,即六月二日,李傕胁迫天子,下诏大赦。一岁不再赦之类的陈规,早被抛到了一边。大赦之后,被视作董卓一派的人得以免罪。可怜蔡邕,若是还活着的话,也能因大赦蒙恩出狱了。李傕受封扬武将军,郭汜为扬烈将军,樊稠等人也被拜为中郎将。天下又变了。董卓的天下虽然被王允推翻,此时王允的天下又被董卓的旧部夺走。——董卓乃忠诚无比之名臣,谋害董卓的王允是大逆不道的奸贼。对这两人的评价也彻底颠覆了。参与诛杀董卓计划的司隶校尉黄琬被捕杀。首谋王允于六月七日处斩,享年五十六岁。王氏一族也一同问斩,王允的尸首弃于市。六六月戊辰(十一日),通过士孙瑞的斡旋,少容与陈潜拿到了特别许可,出了城门。这一天发出了大批出城许可,因为郿坞要举行董卓的葬礼。此时又变成忠臣的董卓,葬礼自然要操办得异常风光,参加者当然越多越好。少容与陈潜的出城许可,用的也是参加葬礼的理由。时局依旧不稳,二人谢绝了大家的送行,在蔡家门前与友人一一道别。临近出发之时,少容向士孙瑞问道:“此后的长安政局,不知先生作何预测?”“嗯?”少容突然发问,士孙瑞不禁怔了一怔。询问预测政局之类的问题,不像是少容的风格。不过,士孙瑞似乎知道少容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董卓身亡之际,先生便立即预测到将来董卓旧部会拥兵夺回长安。所以,您才会拒绝任职,免受牵连。先生的预测相当正确,那么今后时局如何,可以容我询问一二吗?”少容眨了眨眼,想要掩饰脸上的表情,而士孙瑞却读懂了她的心思。“李傕虽然是董卓旧部的主事之人,但尚不足以服众。郭汜也是个很有实力的人物……恐怕两个人会不合。”士孙瑞淡淡应道。语气虽然委婉,却预见董卓旧部反目成仇。“如此说来……下一次说不定要在洛阳见面了。”少容说着,微笑起来。因为西面的甘肃是董卓兵力的来源,他特意将都城迁到了长安。董卓一脉的李傕、郭汜等人也一样。然而,若是董卓一脉的将领之间发生矛盾,长安政权便会土崩瓦解。再往后,假如有对西边毫无感情的大人物觊觎天下,都城也就重回洛阳了。少容从士孙瑞的预测中读出了许多意思。“好了诸位,有缘再见。”少容的脸上满是明媚的神采与大家一一道别。“少容夫人对于这一次的旅行,似乎怀着什么希望啊。”陈潜心中想着,马上问了出来。“路上再说吧,旅途还长着呢。”少容笑着说。“是啊,不用着急。”陈潜相信少容,她头脑清醒,不会有任何思虑不周的想法。两个人自蔡家向南而去,只有长安城的南门鼎路门开着。鼎路门附近有一条名叫王渠的护城河,河边聚集了不少人。“这又是一个有勇气的好人啊……是平陵令赵戬大人……”听到路上行人的话,少容说道:“阿潜,过去看看吧。赵戬这个名字,以前听过,据说是个颇有骨气的人。”“是啊,我也听说过。”这个人是平陵县的县令。中国的县制在郡之下,一万户以上的县的长官称为县令,一万户以下的称为县长。在官员中算不得什么高位,俸禄不过八百石左右。董卓听说他的名声,想要重用他,却被他严词拒绝,说道:“吾不望县令以上之职。”董卓大怒,想要杀他。“要杀要剐,尽请随便。”赵戬却神色自若,就连董卓也心生敬服,没有对他下手。少容与陈潜两人来到人群之中,只见里面停着一辆灵车。当时的葬礼都由送葬者挽着绑在灵车上的绳索。这辆灵车上的绳子也有几条。天子的葬礼是要有上千人挽绳的。灵车之前打着旗号,上面写着下葬者的官职、籍贯、姓名等。绿底白字的旗子上写着——录尚书事太原王允。要收殓陈尸闹市的犯人尸首,需要相当的勇气。赵戬做的便是这样的事。之前,他已经向李傕递交了辞去平陵县令的文书。灵车上拴了数十根绳索。然而,只有赵戬一人挽着其中的一根。他的双目炯炯放光,额头上青筋跳动。“阿潜,我们也去吧。”少容说道。“是。”陈潜来到车旁,挽起一根绳索。少容也取来一根。赵戬的嘴角微微扬了扬。跟随在两人之后,人们一个个走过来,抓起了灵车上的所有绳索。灵车缓缓地启动了。安葬了王允之后,少容与陈潜出了鼎路门,向东而去。参加董卓的葬礼,本该往西走,不过他们本就没有这样的打算。汉代的长安,位置要比唐代的长安(现在的西安市)稍稍偏西北一些。出南门东南方向是龙首原,横穿过去便是灞水岸边。两个人在岸边等船,眼见天空阴沉下来。“刚才一直都是好天气,现在看样子又要下雨了。”“要是平常的雨就好了。看这黑压压的云,倒让我有点儿担心啊。”两个人交谈的时候,远处已经隐隐传来了雷声。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周围已经黑了下来。天色阴暗得快,放晴得也快。只见云间裂出一道缝隙,转眼便扩大开来,露出湛蓝的天空。霎时又变得阳光耀眼,灞水的水面上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喂,出来吧。”适才担心雨天危险而没让客人上船的船夫,此时大声呼喊起来。“我以为会好好下一场大雨,结果一滴都没下啊。”少容笑着说。“乌云都在西面,雷声也是从那里传来的。大概在那边下了吧。董卓的葬礼不晓得怎么样了。”上船之前,陈潜无意间说了一句。实际上,正如他的推测,长安西面雷雨交加。董卓的葬礼恰在那时举行,负责治丧的樊稠叫苦不迭。董卓不单在郿坞囤了三十年的粮食,更是准备了自己的墓地。墓地虽然奢华,却没有可以下葬的尸首。董卓伏诛,尸体弃于长安的闹市,又被焚尸。又因为董卓灭了袁氏一门,与袁氏有过往的人更是将董卓的骨灰撒满了街道,嘴里还念叨着:“好,大家都来踩!让马踏,让牛踩,让狗啃!”所以,董卓的棺材之中收殓的只有一些骨灰和几块残存的骨头——好像是他的。依诸侯之礼下葬,然而打开墓穴,刚要埋葬的时候,突然天上豪雨倾盆。当时要使用一种叫“绋”的粗绳子把棺材放进墓穴里。人们想赶紧把棺材放下去,可是不知为什么,放到一半时绳子突然断开,棺材倒着掉了下去。“棺材这么轻,绳子居然也会断……”众人正在讶异的时候,大雨愈下愈烈,很快墓穴里便积满了水,棺材漂了起来。参加葬礼的人浑身都被淋得透湿,想要尽快合上墓门,可是紧跟着一阵狂风,将墓门吹坏了。实在是个狼狈不堪的葬礼。“生前做了太多无法无天的坏事,连上天都发怒了……”不用说,长安子民一定这样悄悄地议论着。七不管怎么说,董卓的棺材里好歹还有一点遗骸,然而有的葬礼却连半点遗骸都没有。曹操虽然击退了青州黄巾军,但也没了追击的力量,只得陈兵寿张之东。黄巾军也并未慌乱而逃。他们因为在战场上杀了济北相鲍信,并不认为己方落败,只是稍作后退,整饬兵马而已。盟友鲍信的死,让曹操心头蒙上一层阴云。他悬赏重金寻找鲍信的遗骸,可是终究没有找到。看来,一定是黄巾军抢走了他的尸首。虽然如此,曹操还是觉得若不好好祭奠这位壮烈牺牲的盟友,自己怎么也无法心安。他命工匠制作了鲍信的木像,对着木像祭拜一番,放声大哭。“若是找到了鲍信的遗骸,一定要重新下葬。这一次只是慰藉自己的仪式罢了。”对于这一场没有遗骸的葬礼,曹操向身边的亲随如此解释。祭奠木像的葬礼结束后的某一天,随从禀告曹操,白马寺陈潜来访。“啊,这倒是难得。一个人来的吗?”曹操问随从。“还有个年轻的妇人。”“唔……白马寺的景妹吗?不会的,她是不会来这样的地方的……”正如曹操猜测的一样,那人不是白马寺的景妹。“我是五斗米道张衡之妻少容。”那个女子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张衡是张陵的儿子……汉中张鲁的父亲……”“正是。”“我听说,张衡先生过世很久了……”“是很久了。”“那,夫人这次有何贵干?”曹操推测不出少容的年纪,心中有些混乱,不过很快便回到了现实问题中来。陈潜特意带了这个女子来见自己,不会只是为了寒暄几句而已。“我们从青州黄巾军那里领回了鲍信先生的遗体,想要移交给曹将军。”少容以不紧不慢的语调说道。她说话的内容与语气之间似乎总有些不协调。曹操四处寻找鲍信的遗骸也没有找到,这才断定是被黄巾军收走了。然而即便是曹操的情报部门也无法确定是否真在黄巾军中。就算是黄巾军内部,大约也只有上层的少数人才知晓鲍信遗骸的下落吧。“如此说来,夫人能与青州诸人取得联系?”曹操问道。“这是自然。”少容的声调毫无变化,让人觉得她根本没在谈论什么重要的问题。“为何要来与我说这件事?”“是要助人。”“助谁?”“要助曹大人。当然,我也想助青州黄巾军中的诸人。为了助人,我五斗米道无往不前。”“我可没要你们相助。”“应求而助,是为次善。于我五斗米道而言,无求而助,才是理想之事。”“那,你该如何助我?”“兵力。迄今为止,将军为募集人马,费尽心力……又是向人借兵,又是招募新兵,还有受骗上当的时候。将军如此辛苦,我们旁观者都很同情。”少容说道。曹操苦笑起来。他想起了自己在扬州募兵失败的事。他从扬州刺史陈温、丹阳太守周昕那里借来了四千余名士卒,却在回来的途中逃亡了大半——募集士兵实在很辛苦。就算是现在,曹操依然在为募兵所苦。“呵!是要给我兵马吗?不知能有多少人?”“三十万。”“三十万……”曹操伸出两根手指,揉着眉心,慢慢重复了一遍。“若有三十万兵马,将军能夺取天下吗?”少容问道。“是啊!就算取不了天下,也有了争夺天下的资本了……那,到底哪里有三十万人马?”“翻过这山,就有三十万青州黄巾士兵。”“给我吗?”“不错。”少容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实际上正是因为这种语气,反而更显得真实可靠,让人感觉没有必要一一加以确认。“我可连想都没想过。”曹操说道。“按常理来想,确实行不通。官军与叛军,本是水火不容……然而,请换一个角度来思考。官军也罢,叛军也罢,且不管这样的身份。先想一想所谓黄巾军究竟从何而来。当今之世,无处容身,人们不得不聚在一起,奋力改变世道——黄巾军正是由此而来。而在官军之中,难道没有想改变当今世道的人吗?若有这种人,双方为何不能并肩奋战……我听阿潜谈起过将军的所作所为,相信将军正是想要改变世道的人物……既然如此,结为同盟,岂不是理所当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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