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步履沉重,而是态度庄重,因为他得到了传国玉玺。世人都说白马寺的佛教徒不打诳语。支满供认说他将一个有点儿像传国玉玺的东西扔在了上东门的石桥之下,果然有人在那里捡到了它。虽然如今已经知道白马寺的支满所言不虚,但当初并不相信他的说法。为了逼供,还着实狠狠拷打了许久。孙坚自己也曾经亲自鞭笞过他。传国玉玺既然已经得到,孙坚正打算释放支满,却被长子孙策拦住了。孙策说:“此人受了拷打,肯定对父上心怀怨恨。与其放了他,还不如斩了的好。”“嗯……”孙坚端详了儿子半晌,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十六岁。”“心怀怨恨的人,为什么不能放?”“因为也许会想报仇。”“十六岁还不是知天命的年纪啊……对了,周瑜,你怎么想?”“我以为,不如在军中留他一阵,给他一些犒赏,过些时日他的怨恨消了,再放他回去。”“你也是十六岁吧?”“是。”“还是不知天命啊。”孙坚说完,随即放了支满。“受命于天……”孙坚相信这是自己的天命。正因为有此天命,传国玉玺才会落入自己的手中。自己受命于天,当然没有理由去杀一个无罪的匹夫。反过来说,即使他想复仇,自己有天命护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一回的举动不像父上一贯的作风啊。”孙策对周瑜说。“是啊。不仅是这一次,主公近来的举动都与平常大不相同,究竟为什么呢?”周瑜略显迷惑。“说我十六岁还不知天命……”“我们若是再过几年,便能体会父上的心情了吗?”放了支满后又过了几天,有急报传来,说刘表进了襄阳。孙坚于是决定率兵南下。襄阳是孙坚夺取王叡军马的地方。城墙高大厚实。“哎呀,这么小的城啊……”孙坚远望襄阳城,不禁低语道。“是啊,父上连都城洛阳都攻破了……”孙策在身旁点头附和道。“还有这个……”孙坚轻轻伸手摸了摸左胸的下方,微微笑了。传国玉玺揣在他的怀里——此刻我岂不是天下之主吗?相较之下,襄阳城之类的地方根本不值一提啊。如此小的城池,围攻它都是我军的耻辱。围城超过了十日。第十一日刘表夜袭孙坚。部将黄祖冲破重围,调集人马奇袭孙坚的营地。不对,应该是本打算奇袭。因为孙坚对黄祖的动向了如指掌。黄祖突围之时,他便可半路擒住他,却故意放了他一条路,让他逃脱。“一只老鼠杀了它也没什么意思,还是等这只老鼠领来大批同伙的时候一举歼灭的好。”孙坚说道。刘表夜袭之事,孙坚也早从探马的密报中得知了。“敌军来袭!敌军来袭!”黑暗中喊杀声此起彼伏,然而孙坚的人马丝毫不乱。全军整肃,严阵以待。“好,全歼来者!”说完,孙坚将手伸进了怀里。那枚传国玉玺用绶带挂在脖子上,正好垂在左胸口,骑马奔驰的时候不住地晃动。“对了……天子不会自己拿着这东西啊,所以才有了符玺郎一职……那我让谁拿着它好呢?”孙坚环顾左右,没有什么人可以托付。借着或明或暗的火把的光亮,他看到了儿子的侧脸。孙坚将绶带自头上取下,呼唤孙策。“自今日起,你来保管它……好好收着,很要紧的东西。”“是!”孙策也知道这枚传国玉玺的原委,接过它的时候,手指都有些发颤。本打算奇袭的黄祖,知道自己中了埋伏,慌忙撤退。“浑蛋,中了埋伏!”黄祖尽力收拢四散奔逃的部下,逃往山中。襄阳以南五公里左右,有一座山,名为岘山。黄祖的败军逃进山中,孙坚的人马紧追不放。岘山本是游乐之地,风光秀美,不适合做战场。后来,唐朝的诗人李白有诗歌咏岘山:岘山临汉江,水绿沙如雪。山上的沙石洁白如雪,是一片即使晚间也很难隐蔽的地方。黄祖的人马有投降的,也有负隅顽抗被杀的。直至拂晓时分,残敌已经扫荡一空了。“好,收拾了黄祖小贼,全军一鼓作气,拿下襄阳!”孙坚骑在马上,抬起一只手,大声说道。他的手中紧握马鞭,马鞭鞘头迎着晨曦。然而,就在此时,“啊!”孙坚一声短呼,摔下战马。身边的人疾驰上前,看到孙坚的左胸插着一支箭。“原来……”孙坚喘息着勉强说了这两个字,随即闭上眼睛,气绝身亡。随身卫队在周围搜索,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只在稍远处的竹林中发现了一张被弃的弓。“不是常见的弓……”周瑜说道。这张弓是桦树皮所制,极其简陋,形状跟一般的弓不同。“这不是……西域月氏族使的弓吗?”孙贲取弓在手说道。孙贲是孙坚的兄长,以博闻广知闻名。周瑜与孙策对望了一眼。孙坚军中立即开会议事,选出与刘表有一面之交的桓阶为使者,以治理丧事为由,去襄阳请求休战。同时也决定,因为长子孙策年仅十六,军中人马的指挥权暂且委托给孙贲。刘表同意休战,孙贲率五万人马撤回北方。“破虏将军(孙坚)最后说的‘原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周瑜问孙策。“是在后悔当初不听我的建议,没有斩杀那个支满吧。”孙策道。“也可能是想起了风姬说的话吧……天降幸运,萦绕主公身旁,万望主公小心为上……”周瑜说完,将目光投向汉江的流水。“父上若是身上带着传国玉玺,一定会救他一命吧。可这块白玉恰好放在我这里……”孙策伸手从衣襟探进左胸,咬住自己的嘴唇。“我还是把这东西扔进汉江吧!”孙策从怀中掏出传国玉玺,想要扔进眼前的汉江。周瑜按住了他的手。“这块白玉之中寄托了破虏将军的夙愿……不能扔掉!”“明白了……”孙策抬头仰望举起的手臂。手中的传国玉玺,在岘山落日余晖的掩映下,泛起淡淡的红色。作者曰关于传国玉玺,诸说纷纭。《三国志》中说,孙坚因得此物而被杀。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素来崇敬孙坚,断言如此忠烈的人物岂能得汉之神器而潜匿不言。史书中又有记载,说是九十年后吴国(孙坚的子孙所建)降晋之时,国主孙皓献金玺以表降伏之意。此印是黄金所制而非玉石所制。可见是吴国自己制的玺,并非传说中的传国玺。还有一种说法,说孙坚虽然得了玉玺,袁术却扣押孙坚的夫人作为人质,从他手中夺了过来。然而,在北魏的正史《魏书》中却有如下记载:太平真君七年(公元446年),邺城毁掉五层佛塔,于泥像中得两枚玉玺,两者都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当时的人们在国家灭亡之际对传国神器的下落,关心程度一定超越了现代人的想象。天亦有晴一蔡邕望着庭院,叹息不已。这庭院几乎不能称为庭院了。匆匆忙忙自洛阳迁都到长安,过了一年左右了。找遍整个长安,恐怕也找不到像样的庭院吧。“父亲,至少在家里不用担心什么,您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女儿蔡琰说道。蔡邕摇摇头,无力地笑了笑。“至少在家里——”蔡琰的这番言语听起来就像一种强烈的讽刺。“在外不可轻易开口。”因为有这层意思在内。《三国志》中如此描述此时长安的气氛:道路以目。走在路上,哪怕遇上了熟人,也只是对望一眼,不敢跟对方打招呼。自不待言,这是董卓恐怖统治的结果。董卓真正的目的并非只是镇压反对派,或者说他对反对派并不太介意。自从洛阳执掌政权以来,他便已经将有实力的反对派消灭殆尽。此刻早已不存在什么足够同他抗衡的对手了。他的目的是假借罪名来没收人们的家产。董卓的占有欲强烈到病态的程度。无论什么东西,若不据为己有,便会感到难受。——为子不孝者,为臣不忠者,为吏不清者,为弟不顺者。凡有以上罪名者均处斩首,罚没财产。当然,也会对告密者大加赏赐。平日里关系不好的人,整日都为对方是否告密而惶恐不安。不孝、不忠、不清、不顺之类笼统的罪名,大约谁都多少有些吧。恐怖政治令世间一片黑暗,人们缄口不言,什么都不敢说。家里只有父女二人。“不要只是叹息,也随便说点什么吧。”蔡琰说。“哎!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蔡邕说。这一声叹息中饱含着对现实的感受。蔡邕出生于陈留圉县(现在的河南省开封市东南部杞县的南端)的名门世家,天下还算太平的时候,他从没想过要立什么功名。他向往的是老庄“无为而治”的自在生活。他不仅精通古籍,还通晓天文、算术、音律,更善于舞鼓弄琴。蔡邕不想做官,只求悠闲自得的隐居生活,然而世间的事情常常不随人愿。桓帝当政时,他受了朝廷的征召。那时是宦官擅权的时代,喜欢音乐的宦官徐璜等人上奏——蔡邕之琴乃天下一品。于是桓帝下诏,令陈留太守征召蔡邕入宫。蔡邕不得已奉召入京,然后借口途中染病,终于免了入宫之苦。话虽如此,蔡邕既然已经名扬天下,再想隐居乡野,便是难上加难的事了。野无遗贤——此乃为政者的义务。在政界飞黄腾达的野心,与蔡邕的性格格格不入。然而,朝廷的征召无法辞退,他便想走自己喜欢的学问之路。他历任郎中与议郎之职,负责编撰史书。此后受诬获罪,被流放至五原,与太守王智不睦,只得去往南方。王智是权倾一时的中常侍(职掌宦官)王甫的弟弟。世人皆赞许蔡邕不畏权贵的精神——与他本意相反,他的名望越来越高。这一名望,便为董卓所利用。入主洛阳、掌握实权之后,董卓便想征辟蔡邕。蔡邕使出了老手段——称病不仕。董卓大怒:“我有能力诛杀一族,蔡邕如此不识抬举,看我如何教训你。”蔡邕闻言,出于无奈,只好应召出任祭酒(相当于大学校长)一职。出人意料的是,贪得无厌的董卓竟然非常中意毫无私欲的蔡邕。大约是因为反差太大,已经越过了反感的界限,转而生出好意了吧。迁都长安的时候,蔡邕已经被任命为左中郎将,封为高阳乡侯,属贵族之列,俨然是董卓派中的大人物了。“竟然连如此清廉的蔡邕都……”世人都对这一事实大感诧异,纷纷议论,难道董卓也有什么可取之处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在家中虽然如此感叹,然而心中清楚,正因为屈从于董卓的压制,才会变成如此模样。“哈哈,连父亲自己也不明白吗?”女儿说道,故意用了很明快的语气。她此前刚刚嫁给一个名叫卫仲道的人,还没有生下孩子丈夫便已病死,她只得回到自家。这时候本该是蔡邕安慰女儿的时候,却反过来被女儿安慰。“我不是不明白,可无能为力啊。”蔡邕悲伤地说。“父亲已经尽力而为了。后人绝不会指责父亲的。”果然还是女儿最理解父亲的心情。虽然是出于无奈站在董卓这边,但他最担心的还是后世史家之笔。“确实我已经尽力了……但这究竟是好是坏……”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嘟囔着。“若是没有我,董卓会更加横行无忌……”他这样安慰着自己。放弃洛阳、迁往长安的董卓,不晓得是不是为了摆脱战败的心情,开口说道:“我也模仿太公,用尚父这一称号。”太公又称太公望,周朝的开国功臣。周武王尊他为父,以“尚父”相称。董卓这是想被天子尊为父上吗?“岂有此理!”蔡邕鼓足勇气,站出来反对——周平定天下,始授太公望以尚父之称号。如今关东诸侯割据,应该将其平定之后再行探讨这一问题。“此言有理,待平定天下之后……”董卓出人意料地取消了尚父的称号。若没有蔡邕的反对,差点又成了后世的笑柄。初平二年六月发生地震的时候,董卓也来询问蔡邕,蔡邕答道:“地震乃阴盛侵阳,臣下逾制之所致。此前公乘金华青盖之车,远近以为非宜。”这一次董卓也听从了蔡邕的意见——噢!那就改乘皂盖车。汉朝制度,金华青盖之车,非皇子不得乘坐。当时若没有蔡邕的谏诤,如今恐怕董卓已经升级成和天子一样的车盖了。“我已经尽力牵制他了……”如果不这样宽慰自己,会更加伤感。“父亲,这种时候,女儿以为抚弄音律最为相宜。”蔡琰说道。“鼓也好,琴也罢,哪里有抚弄的心绪啊,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就算自己不弹,只要听上一曲,心绪也会轻松些吧。”“是啊!确实很久没听到你的琴声了。”“今天女儿变换一下情调,召了一些西域的乐师。”“哦,那很好啊……西域的音乐能让人抹去忧伤啊。”蔡邕挺直了腰。二关于蔡邕父女的音乐才能,流传下来许多逸事。琴中有一名器,名为焦尾琴,据传是蔡邕当年触怒王智亡命南方时所做。某日,有一农夫焚火烧柴,蔡邕听到火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一跃而起,说道:“把这块桐木给我行吗?”他从爆裂声中听出这块木头最适合做琴。做成的琴一端已经烧焦,于是就有了“焦尾琴”这个名字。“琰儿啊,让我们忘记尘世之忧,尽情享受西域的乐曲吧。”蔡邕的表情顿时明朗起来。他对音乐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是三十人的乐团哟。”“哈,很有气势啊……”隔壁房间里的西域乐团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演奏。乐队由箜篌、琵琶、鞨鼓、笛子、拍板、铙钹、击琴、箫等管弦乐器和打击乐器组成。演奏者共十八人,其中女性只有六人。合唱的十二人均是女性。蔡邕一进房间便露出了笑容。“啊!不完全是西域人士呀。”“是啊!父亲。长安的康国人还没有那么多,而且多数都是商贾……所以也有喜欢音乐的汉人自康国人处学了演奏方法,加入这支乐团。”蔡琰解释道。一眼望去,大约三分之一是汉人的模样。“哦……”蔡邕从乐团中间穿过,看到房间角落里的一人,略显吃惊。“我请了客人。”蔡琰说道。在当时,高官之间互相邀请招待,乃是社交的礼仪。诸如请乐团到自宅招待友人,也很常见。蔡邕并非因为家中有客而吃惊。即使家里请了跟他级别相同的三公,他也不会感到惊讶。所谓三公,便是相当于总理的司徒、相当于副总理的司空和相当于国防部长的太尉。一般所说的宰相就是指这三个人。三公虽然位极人臣,但董卓却是位在三公之上的相国。他故意设了三公之上的官职,以提高自己的地位。当时的司徒王允、司空淳于嘉和太尉马日?,都是蔡邕的朋友。尤其是太尉马日?,关系更为亲密。然而,此时女儿自作主张请的客人并不是三公,而是中郎将吕布。吕布与蔡邕级别相同,是受封都亭侯的贵族,然而两人素来不甚亲密。蔡邕心中常对吕布有一种鄙视之感。“为什么要请吕布来?”他暗自揣测女儿的意图。“原来是……”蔡邕想通了。蔡邕经常邀请三公,却从没邀请过吕布。他是董卓的义子,官运亨通,又是时常随侍董卓左右的亲卫队长。像这样的人物,需要和他搞好关系。然而依照蔡邕的秉性,对于这种曾将自己主帅执金吾丁原的头颅作为礼物献给董卓的人,他并不想主动结交。父亲的这种交际,稍有偏颇,需要改正,这也是为了父亲好。蔡邕心想,女儿是为了这点才邀请吕布的吧。不久,演奏开始了。因为有汉人学徒在内,未必是原汁原味的西域音乐。即便如此,那种异域风情依然十分吸引蔡邕。“有没有办法借鉴西域音乐的优点呢……”蔡邕思索着。合唱用的是康国的语言,歌词内容完全听不懂。不过,其中时而也会夹杂一些汉语歌词,别有一番风味。可以看出歌手中有一半都是汉人。十二名女歌手个个都貌美如花,特别是队伍两端的女性,更胜一筹。对面左端的女子相貌端正,有些难以接近的感觉。右端的女子则带着妩媚的神色。“父亲,我已经请乐团的长老送了一名歌手给我们。”蔡琰说道。在当时,只要是有些地位的人家,都有专属的歌手。汉武帝的第二任妻子卫皇后便是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家的“讴者”——合唱团中的女歌手。“我说过,家中不想收养歌手。”蔡邕说道。蔡邕身为贵族,钱财不是问题。然而,他天性崇尚隐士生活,不喜欢奢华。家中藏有四千卷书,然而不管怎么喜欢音乐,也不想在家中收养专门的歌手。“不,不是收养在家中,而是将她献给太师……”女儿笑着说道。相国董卓自从撤至长安以来,便自称太师,这意味着监国摄政。“原来如此……”朝臣经常给占有欲极强的董卓送礼,讨取他的欢心。蔡邕素来讨厌这种做法,但也觉得用音乐来感化董卓那颗冰冷的蛮人之心,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都亭侯以为,哪个女子合适?”蔡琰向吕布问道。若是要打探董卓的喜好,问吕布最合适不过。吕布知道朝臣都如此看他,他并不介意别人这样的想法。身为亲卫队长,常要照顾董卓的饮食起居,当然比谁都了解董卓的喜好。“是啊……哪一个好呢……”吕布看了这些歌手一圈。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停留在两端的女子身上,正比较这两个人哪个好。就在此时,右端的女子眼眸轻动,尽显妩媚。“最右边的那个女子不错。”吕布说道。“那就把她献给太师吧。”蔡琰说着,转向乐团问道:“那女子叫什么名字?”“她名叫貂蝉。”左端的女子代为答道。蔡邕的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此刻回答的女子,气质远在右端貂蝉之上。若是将她献于董卓,自己都会觉得相当可惜。吕布选了另一个女子,他不禁觉得“太好了……”左端的那个女子,正是寄身于五丈原康国人村中的少容。三“哦!你也是五原人士吗?如此说来,我们应该很谈得来吧。”吕布对貂蝉说道。西域乐团中的汉人女歌手貂蝉,恰好与选中她的吕布是同乡。位于今日的内蒙古自治区五原县,东汉时候是郡。当时那里的蒙古族多于汉族。同样是同乡情结,在族人愈少的地方,愈发显得强烈。吕布此时还很年轻,他身材魁梧,在武将之中算是皮肤白皙的。他向来都把女人当作玩物,然而自从遇上貂蝉之后,才知道将女人当作人来对待。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尽管如此,貂蝉却并非他的女人,她归董卓所有,一个有着异常强烈的占有欲的人。董卓此时已经筑坞于郿。郿在今天的陕西省宝鸡市境内,在五丈原的南面。坞,指个人的城堡,是由十几米高的土墙围起来的小城。董卓将洛阳运来的财宝和长安掠夺的物品都存在这里,又在此囤积了足够维持一家人三十年的粮食。一旦发生变故,只要逃至此处,任谁也无法攻破。董卓心想——谁也别想抢走我的东西。不管多么微不足道的东西,只要落进了他的手里,旁人便休想染指——这正是董卓的本性。谁要是动了他的东西,都要受到严厉的惩处,甚至连命都保不住。然而,吕布却动了董卓的东西——貂蝉。“貂蝉,若是太师知道了,我们的命就都保不住了。算了,我们两人上了同一条船,同生共死……”吕布紧抱着貂蝉的身子,轻声软语地说。所冒的风险越大,情事的乐趣也就越浓。“我害怕……”貂蝉的声音都在颤抖。“别怕,有我在。用不着害怕。”吕布搭在貂蝉肩头的手臂不由得一用力。貂蝉扭身道:“好,我不怕。不管是死是活,我都和大人在一起。”“真可爱啊……”吕布伸手轻抚着貂蝉的秀发,一种迄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甜美情愫,在他心中荡漾开来。话虽如此,吕布到底是个武将,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胜负,不面对现实是活不下去的。与貂蝉的情事也是如此。他并没有单单沉迷其中,也一直在以冷静的目光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两个人的秘密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人知道的——若是传到了董卓的耳朵里,一切就完了。怎么办?即使在抚弄着貂蝉胸部的时候,吕布心中也依然在盘算着这样的问题。突然间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怎么了?”吕布问。“我还是害怕……我想起了前几天的宴会……”“啊!是那个宴会呀!确实很可怕……”能从吕布这样的人口中听到“可怕”这个词,实在很难得。吕布双手沾满了别人的鲜血,能让他认为可怕的事,必然可怕到无法形容的地步了。貂蝉说的宴会,是董卓在郿坞宴请朝中所有重臣的事。在宴会的前几天,北方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叛乱,董卓派遣部将镇压了下去。当时抓到的数百人被带到了这次宴会上。菜肴上齐,众人举箸之时,身居高位的董卓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忽然高高抬起,看似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那是一个信号。对俘虏的残杀开始了。数百战俘被一齐割去了舌头,嘴里鲜血喷涌。宴会上排着十二张桌子。不过,因为营帐设在室外,桌子与桌子之间的空隙很大,足够处刑。刹那间,全场鸦雀无声。“好好的宴会,哭号之声太过扫兴。”董卓举勺喝了一口汤,若无其事地说道。那低沉嘶哑的声音,因为四下里寂静无声而传遍了每个角落。割去了舌头虽然无法大声哭号,然而,他们还是从肺腑之间挤出嘶嘶之声。数百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作异样的呻吟。然后是剜去双眼。鲜血四溅,落到了桌上的盘里,有些直接融在汤中。又斩下手掌,剁去双足。受邀的众位朝臣全都面色惨白,难以下咽。营帐一角支着一口大锅,锅中水汽腾腾。与会诸人都以为这是给宴会就近预备汤水用的,实际并非如此。大锅究竟作何用途,与会诸人很快便明白了。剁下的手足,剜下的眼珠,全都扔进这口锅里,煮成一锅浓汤。“会者战栗,亡失匕箸。”《三国志·董卓传》中如此描写与会宾客的恐惧情状。其后又写道:“而卓饮食自若。”这已然与恶鬼无二了。当时貂蝉也曾出席宴会,与同伴一起歌舞助兴,不过数曲之后董卓便令她们退下:“好了,今天还有更好看的节目,不用你们了。”因此,貂蝉并未亲眼见到现场的惨状,这是她事后听说的。即使如此,听人说的时候她也已经面如土色。若是当时亲眼所见,恐怕要当场昏厥了。“一想起那件事我就浑身发抖。”貂蝉抱紧了吕布。“别怕,不用怕。”“不,不……”貂蝉拼命摇着头,“我害怕!只要他还在,就算大人告诉我一百遍‘不用怕’,我还是会害怕……我害怕!”她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后来都发不出声音了。“只要他还在吗……那就是说,若是不在了,也就不怕了?好……只要他不在了……”吕布自语道。貂蝉还没有从恐惧中平复下来,她好像并没有听见吕布说什么。吕布只是自言自语而已。“是了……他不在就行了……”吕布压低了嗓子反复念道。不知不觉间,“不在”这个词变成了“杀”字。四只有吕布,才敢说出来。换作一般人,也只能在心底对自己说说而已。因为人们连生活的苦痛都无处倾诉。古时的史书中从不详细记载百姓的生活,有关大人物的记述却不惜笔墨,百姓的生活被隐藏在他们的背后。当时的洛阳、长安等地,到处都建有铜像和铜马之类的东西。在铜还是制作武器的材料的时代,一统天下、缔造和平的人总要搜集武器熔化之后铸成铜像,作为和平的见证。然而,史书中却记载董卓毁坏了所有的铜像,董卓此举是何目的?原来是为了铸造铜钱。而且,他还将之前市上流通的铜钱“五铢钱”全部回收,之后铸造更小的铜钱。新铸的铜钱徒具形状,表面既无文字又无铸印,是相当粗制滥造的铜钱。董卓铸造了大量这样的东西。“于是货轻而物贵,谷一斛至数十万。自是后钱货不行。”《三国志》有如此记载。钱币无法流通使用,百姓的生活因此受到破坏。史书中寥寥数语,足以使我们想象当时人们生活的困顿。然而,当时的平民却连议论一下自己生活困苦都不行,否则便被安上一个“诽谤政治”的罪名,立即被处刑。不堪忍受的民众揭竿而起,可惜他们都是平民,不是士兵,也没有什么组织可言,很快就被镇压下去。刚才提到在宴席之前处刑的众人,大概就是此类叛民吧。但“反董”的势头没有因为镇压而屈服,不断地蔓延开来。尽管极端恐怖的政策可以勉强维持自己的地位,但“反董”这股无声之声却早已传遍天下。一旦时局骤变,董卓一派必然无路可逃。被视为董卓派大人物的蔡邕,一直在寻找机会逃出长安,就算逃到兖州也行。他与堂弟蔡谷商议的时候,“兄长相貌不俗,且又广为天下所知,恐怕很难逃出长安。”蔡谷如是说。蔡邕只得打消了念头。迁都长安以来的一年间,董卓又攻回洛阳附近,与关东诸将展开拉锯战。董卓不在长安的时候,一切政务均委托给司徒王允处理。因此,王允也是董卓派中的重要人物。王允也在考虑,一旦时局逆转,自己该如何应对。董卓对自己的信任可谓深厚,不痛不痒的手段不可能将自己与董卓派划清界限。形势逆转之时,必定会被视作董卓一派的头号人物,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要想免遭此难,有唯一可行的方法。——不可等待时局逆转,须得由我逆转时局。也就是说,王允要做肃清董卓的先锋。这种工作困难重重,然而再无别的办法。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斗争才是最佳的升迁之道。这也恰是王允一直以来的经验。王允是太原人,字子师。年轻时因为反对一个名叫路佛的无赖做官,险些被郡太守杀害。幸好刺史邓盛深爱他的风骨,出手相救。于是他成为邓盛的部下,步入官场。黄巾起义之时,他出任豫州刺史,表现活跃,但受到大宦官张让的弹劾而被捕入狱,赦免后官复原职,再次出任刺史。然而,很快又因为与宦官斗争再度入狱。这一次虽然免了他的死罪,但不再允许恩赦。不过,当时的三公都为了营救他四处奔走,王允终于在一年后再度获释。十常侍之乱以来,他成为朝廷的中心人物,一路升至三公。因斗争而获承认,进而步入了官场。这一次也必须要斗争才行。王允迄今为止的种种斗争,看似鲁莽无谋,其实事先都已预备了强有力的援军,得到了援助再斗争,绝不毫无计划地意气用事。反对任用路佛之时,他已经私下里通过别人向邓盛推荐自己是个“有骨气的年轻人”了。与宦官斗争之时也得到了三公的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