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驾崩,我等奉陛下遗旨,拥皇子协继位,如此必须先诛大将军何进。为今之计,以商议陛下驾崩的后事为由,召何进进宫,出其不意将其斩杀,是为上策。”蹇硕将自己属下亲信头子召集到一起商议对策。众人意见一致,于是派使者召何进入宫。然而,事情并非蹇硕想得那么简单。首先,蹇硕连自己身边的人脉关系都没有弄清楚。蹇硕的部下潘隐,与何进是莫逆之交。得知皇帝驾崩的消息,何进正要入宫,但此时潘隐却候在门旁。“迎而目之。”《后汉书》中如此描写潘隐的举动。潘隐向何进递了一个眼色。也许只是轻轻摇一摇头,除了何进,旁人谁也看不出来。何进心领神会,立即折回,随即便率兵闯入百郡邸。所谓百郡邸,是指百余个郡国的藩邸。占领了此处,便可立即控制宫中的局势。就这样,大将军何进以自己手中的兵力为后盾,成功拥立皇子刘辩为帝。蹇硕最早知道皇帝驾崩,却没有将兵力集中到身边,轻易地错失了有利时机。蹇硕随后采取的行动,也对人脉关系研究得不够透彻,又犯了和以前一样的错误。他给几个主要宦官写去密信,劝道:何进与天下党人密谋,欲诛先帝左右,但以我统帅禁兵,故未得手。事已至此,宜先发制人,急捕何进而诛之。虽然同为宦官,但其中也有和何进关系亲密的人。中常侍郭胜便与何进是同乡。郭胜向同为中常侍的赵忠建言:“硕计略粗弊,不可相从。”并且,将密书拿去交给何进。何进得此证据,即刻捉拿蹇硕处以极刑,趁机将蹇硕的部队收为己有。蹇硕空有一副堂堂仪表,行事却如此鲁莽无谋。然而,在何进想要诛杀所有宦官的这件事上,他却说对了。的确,何进对宦官积怨已久。六黄巾起义令东汉王朝元气大伤,加上汉灵帝驾崩,整个汉室王朝面临着土崩瓦解的危险。“天下大乱啊……”曹操坐在庭院一角的席子上,双手抱膝,喃喃自语。他一边说着天下大乱这一类大不吉利的话,一面笑得露出了牙齿。“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到出手的时候了……喂,你倒说话啊。”说话的客人盘腿而坐。这位客人正是曹操儿时的玩伴袁绍。二人少时同在洛阳,曾经一起干过抢新娘的戏码。虽说是从小一起玩耍的伙伴,但和祖辈是宦官的曹操不同,袁家乃是天下闻名的名门望族。朝中最高的官职是三公,即司空、司徒、太尉,一般称作宰相。而袁家四代连续出现过五位三公。“我乃清流的代表。”袁绍经常这样精神抖擞地说。对于皇帝近侧作恶多端的宦官,这位名门子弟从不掩饰自己对他们的义愤。这一天袁绍来找曹操,也正是要商讨铲除宦官的事。“这不正是诛灭宦官的绝好机会吗?宦官这种虫豸之辈,若是能从世上铲除干净,岂非大快人心之事?”此时的袁绍身为中军校尉,也是西园校尉之一。他向同为校尉的曹操建议出兵发动政变。“你说让我回答,到底要我说什么?”曹操反问道。“哎呀,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把那些奸阉遗丑一扫而空啊。”袁绍焦急道。“哦,这件事啊……”曹操放开双手,伸直双腿,心中暗想:“娇生惯养的人真是让人无奈。”虽然是一种近乎轻蔑的感情,其中却也掺杂了些许羡慕。和宦官的孙子商量铲除宦官,这种“豁达”的心胸还真是名门之后才有的吧。“怎么样?”这种直来直去的方式,也是袁家的特点。无论与名门望族有多少往来,曹操也无法变得像这些人一样。他本来就不是出身名门,又一直生活在阴影之中。甚至可以说,同这道沉重的阴影抗争,便是他整个人生的课题。“能行吗?”曹操漫不经心地问道。“能行。”“如何能行?我今天刚刚听说,大将军何进向太后进言要诛杀宦官,结果被驳了回来。不管怎么进言,放到皇太后那边来看,一个宦官都没有的话,实在太不方便了……后宫的杂事由谁来做?”“后宫的杂事算什么大事,有宫女就足够了。”袁绍是个乐观主义者。“我的意见哪……”曹操又用双手抱起膝盖。已经讲清楚的话,曹操不愿意再多说了,“宦官专横确实可恨,然而并不需要尽数铲除。诛杀元凶一人,禁绝剩下的宦官插手朝政足矣。”“你太过优柔寡断,如此万万不可。此时得当机立断……”“不可勉强行事。失败的可能性很大。”“放心吧,我自有万全之策。大将军何进正在召集四方的猛将豪杰,以显示诛杀宦官乃是天下公论。”“什么,召集地方的将军?”这是曹操第一次听说。“不错。”“太危险了。”“什么?”“并州牧董卓,也召集了?”“当然。不找上他还有什么意义?他不是西面最具实力的人吗?”“实力当然是有,可是……”该说什么好啊——曹操心想。董卓也许有实力,然而此人是一介武将,见利忘义,薄情寡义。袁绍到底有没有想过,招来这样的人物,会给将来埋下怎样的祸根?当时,最大的行政区划“州”的长官职位,已经由刺史改称牧了。刺史本是民政长官,改名后的牧则兼有兵权。拿战前的日本来说,相当于县知事兼师团长的职位。“怎么样?”袁绍向前探了探身。“且让我考虑考虑。”曹操答道。七靠着当上皇后的妹妹,由屠户一步登天的大将军何进,行为举止却与小丑无异。对宦官抱有极大反感的本都是名门士族。平民出身的何进并非生为贵族,却总喜欢以贵族自居。受袁绍鼓动,何进也非常热衷于征讨宦官。在他之前,朝中还从未有过肃清宦官势力的人物。若是能够做成此事,便可以名留青史。然而,何进到底不是贵族。贵族的思虑要深刻得多,总是瞻前顾后,疑心重重,想方设法要探清水面之下的东西。宫廷中的处世哲学,其实也就是探秘的学问。也正因为这一点,平民出身的何进才会轻信于人。如果他是真正的贵族,大约也不会轻易被杀了吧。太后召见。有使节来见何进。新皇帝尚未成年,由太后摄政。太后身为女人,常有难解之事,每逢此时便会找无话不谈的自家兄长商谈。“总是这样喊我过去,我也很忙啊……”何进倒也并非真有不满。他大摇大摆刚一走进宫门,便被宦官们捉住,转眼就丢了性命。“大将军谋反!已然伏诛!”宦官们见了鲜血,兴奋起来,在宫中连声高呼。袁绍的堂弟袁术,当时正统率二百精锐护卫宫廷。“谋反的乃宦官!”袁术这一声大叫,意味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惨剧上演。“但凡宦官,通通杀掉!”“一个都不留!”士兵们纷纷拔刀,追杀宦官。彼处鲜血四溅,此处割下的人头脑浆横流。南宫嘉德殿青琐门里火焰腾空,为的是把宦官首脑一个个都熏出来。袁绍也率兵闯入宫中。此时,被杀的宦官已达两千余人。其中也有因为没长胡子而被当成宦官误杀的。宫中展现出一派奇异的光景。男人纷纷解开裤子,露出男性象征。要是被误杀那可不得了。几个宦官头子悄悄挟持少帝及其弟陈留王,想逃出宫外,但还没有逃出多远,就见董卓率兵从西边赶来,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了。部队的最前面打着大旗,上面写着“讨阉奸”几个大字。阉即指去势。大旗上的意思就是说,要讨伐奸恶的宦官。宦官头子无路可走,一个个投黄河自尽。董卓不费半点气力,便得到了皇帝兄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下虽然岌岌可危,然而汉室的皇帝依然是最大的王牌。正因为拥戴皇帝,宦官们才可以横行无忌。如今董卓握有这张王牌。然而进驻洛阳的董卓,偏偏提出要废立皇帝。“十四岁的皇帝太不稳重,反而是九岁的皇弟非常出色,很有当皇帝的器量。应该趁此机会,换个皇帝。”董卓与重臣们如此商议。其实,说是商议,实际上却是强迫他们接受。虽说大家都承认,弟弟刘协无论哪个方面都比兄长更加优秀,然而废黜已然即位的皇帝,实在不是一件小事。董卓是想借废立之事区分敌我。赞成者即为亲信,反对者当然便是异己。袁绍第一个逃去了冀州。凭借贵族敏锐的嗅觉,他知道洛阳不可久留。董卓手中既有王牌,更有人马,他的下一步动作必然是要打击各个对手。此时的洛阳,若要论及谁有能与董卓对抗的实力,首先便非袁绍莫属。他的身后是整个袁氏家族。董卓应该正在考虑如何除掉这个对手。袁绍看穿了对手的心思,抢先一步做出了对策。“这可如何是好……”听说袁绍逃出洛阳的消息,曹操不禁仰天长叹。袁绍的出逃会让城中加强戒备。如此一来,要想逃出洛阳,会更加困难。若要论及袁绍之后的最具实力者,那便是曹操了。未过多久,董卓便派使者来见曹操。“请任骁骑校尉,助我一臂之力。”“改日遣使答复。”曹操回答。他明里是给官位,实际是夺兵权。之后要杀要剐,就看董卓的喜好了。这时候九岁的皇弟已经即位。他便是身负东汉最后一位皇帝宿命的汉献帝。八十二月,洛阳东。眼前便是被称作圣地的嵩山。四年前,陈潜在山脚下遇到了曹操。那时候曹操还是镇压黄巾起义的官军统帅,而此时的曹操却身穿粗布灰衣,脚蹬草鞋,踏着霜雪,向东而行。陈潜也在曹操身边随行。一行十五人——浮屠的施药行,就是近来市井乡间广受好评的慈善云游僧。他们免费施舍西域名药,因而备受世人的欢迎与尊敬。从相貌来看,这一行几乎都是月氏族人。但若仔细观察,也有两张汉人的面孔。这也是最近施药行的特色。以前队伍中俱是月氏族人,如今也慢慢夹杂一两个汉族人在内了。“南无阿弥陀佛……”一行人齐声念诵经文。月氏僧人支娄迦谶,正是在这一年完成了译经工作。“最近,浮屠经文也开始能用汉音念诵了啊。”“冒着寒风四处云游,真是大善人哪……”“是啊,是啊……”路上的行人纷纷点头。从清晨开始,天空中便一直乌云密布,过了中午才显出些许微弱的阳光。道路上的霜冻逐渐化开,这支队伍在泥泞中艰难行进,一直走到黄昏时分。领头的月氏僧人不时地开口唱诵经文,一行人也与之唱和。唱经声中听不出半点疲劳。“已经没事了吧。”陈潜低声问曹操。“还不能掉以轻心……董卓也该发现我逃了吧。刚才有几匹快马过去……说不定就是把我的事通报各地官员的使者。”“有可能啊……”“这家伙不会善罢甘休。”“不过,曹将军的腿脚也很强健啊。”“身为武将,岂有没锻炼过的道理。”曹操的脸上显出微微的笑容。曹操扮作施药行的一员,平安无事地逃出戒备森严的洛阳城。这一次的施药行,也是因为曹操之托,仓促之中集结而成的。“助人不是浮屠的宗旨吗?”曹操如此游说长老。“不错,”长老应道,“将来,你也许会帮助我们。这便是缘……谓之浮屠之缘。”冒着严寒匆匆离开白马寺的月氏僧侣,没有一个人说过半句怨言。“了不起啊……”临近傍晚的时候,曹操不紧不慢地说道。“啊,什么?”“浮屠的信众啊……对我毫无怨恨,相反,还如此善待于我。”“因为你又给了他们一次传教的机会,大家当然都很高兴。”“这可是个强大的力量……以苦为乐的士兵……一定是一支无敌的队伍。”“浮屠信众不会成为士兵。”“为什么不会?”“他们要成为士兵,除非是为了保护浮屠的信仰。”“是吗……”曹操说了这一句之后便闭口不言。陈潜也在考虑别的事情。浮屠的布施精神,是否也可以借用到五斗米道中来?这次施药行之后,应当尽速给巴地写信——不求报酬的善举,救民于水火的施药……抵达中牟县城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达到县城后,施药行的一行人首先去县衙送药。在乡间可以直接将药物发到个人手中,而县城里因为人口众多,很难逐一发放,所以只有统一送到县衙。这种方式在教团里颇受争议,但又苦于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暂且如此。“诸位辛苦了。你们布施的药效显著,百姓也都在翘首期盼你们的到来。”县里的主簿说道。施药行的十五个人排成一排,主簿一一与之寒暄。陈潜站在队伍的最边上,挨着主簿的桌子,无意间瞥了桌上的文书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亡人曹操。亡人指的是逃亡之人。文字下面还画有曹操的人像。陈潜偷偷望向身侧。曹操正抬头看着天花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陈潜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肘。曹操是个敏锐的人物。他的脸依然朝向天花板,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桌上的文书,脸上神色丝毫不变。收取药物的主簿此时正在观察曹操的容貌,侧头不语,心中暗想,此人与适才京师送来的人像十分相似。主簿急急转身走向桌边,他是想再仔细看看那张画有人像的文书吧。主簿一边走,一边依旧盯着曹操不放。曹操明知他要去看自己的画像,却依然神色自若。恰在此时,房间边上的一个功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曹操走去。功曹是负责记录功绩的人,相当于今天绩效考核员的角色。“哎呀,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琅琊的吕渊先生吗……难怪听说你入了月氏的白马寺……你还记得我吧?我是同村的许礼啊。”这位功曹向着曹操说。“认错人了?”这种想法在陈潜的脑中一闪而过,然而功曹的表情非常自然,不像认错人。而且,曹操也异常沉着,没有半点异样的表情。“啊,果然是许礼先生。适才我就觉得眼熟,可又怕认错人,没敢和你打招呼。”曹操说道。陈潜渐渐有些明白了。功曹早就注意到了曹操,他似乎想助曹操一臂之力。陈潜猜不出功曹的动机。或许是久仰曹操大名,或许只是出于同情,又或许是想卖一个人情给他,希冀有朝一日能够有所回报。曹操也是随机应变,拉住功曹许礼的手。“许久未见……”两人摆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啊,原来是许先生的同乡……我还以为……啊,没事,没事……”主簿显得有些尴尬,离开了放着画像的桌子。曹操逃过一劫,顺利抵达了父亲所在的陈留。作者曰关于曹操出逃,《魏书》写过这样一段故事:太祖(曹操)从数骑,过故人成皋吕伯奢,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若果如此,也算是正当防卫。然而《世语》中却说,伯奢不在,他的五个孩子热情款待了曹操。但曹操因受通缉,疑心过重,担心他们告密,于是将他们斩杀之后逃走……斩杀热情款待自己的人,不得不说是一种无法原谅的行为。在孙盛的《杂记》之中,曹操听到磨刀的声音,怀疑吕氏一族怀有二心,于是杀了他们。“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曹操杀人之后还如是宣言。在《三国演义》里,曹操斩杀吕伯奢的孩子之后仓皇出逃,途中遇上了吕伯奢。两人擦肩而过,曹操又返身折回,连同吕伯奢一并斩杀。他想,假若放过他,吕伯奢回家之后看到尸骨,定会对自己怀恨在心,还不如趁现在杀了他,免得将来留下祸根。正史《三国志》记载:太祖乃变易姓名,间行东归。其中,也写到他在中牟县受人怀疑,幸得相识者所救之事,但对于路过吕伯奢家的事情却只字未提。正史《三国志》的作者陈寿是与魏国对峙的蜀汉遗臣。他编撰此书的年代又是魏国灭亡、司马家的晋朝兴起时。也就是说,作者当时完全没有必要回避曹操的丑事。不论怎么看,他更应该着力渲染曹操的恶行才是。然而,《三国志》中却并没有记载曹操背恩杀人之事。想来这不是作者为了节省笔墨,而是故事并非事实吧。由于诸多小说家有偏好蜀汉的倾向,曹操在这些书中被塑造成反面人物,许多滔天罪行都被硬加到他的身上。吕伯奢的故事大约也是其中的一例吧。掌控洛阳一起初,陈潜以为聚居于圣地白马寺的月氏族人,不过是好奇心很强而已。然而,随着与月氏族人的往来日益密切,陈潜逐渐意识到,那并不是单纯的好奇心。要了解各种各样的事情,就必须尽可能多地搜集信息,然后通过分析这些信息来决定自己如何行事。为了生存下去,必须尽可能了解所有的事情。因此,月氏族人才会竭尽全力收集信息,这远不是一时消遣的好奇心的驱使。“这一条不可不学。”陈潜想。他所属的五斗米道,也有许多需要向佛教学习的地方。两个教派似乎具有一种使命感,想要成为民众精神的寄托。相比之下,月氏族人显得更加努力,这可能与他们身为异族、客居此地的特殊条件有关系吧。“对了,挟持天子逃出宫城的诸多宦官投河自尽,真是因为看到董卓的军队?”支英问。被问的人是汉族信徒张某。当时,汉人中信奉佛教的还不是很多。那天,他恰巧身在洛阳城外的小平津附近,偶然目睹了皇帝逃出都城之后的样子。“津”字意为渡口。所以,河川附近,多以此字命名。今天,洛阳城北也有名叫孟津的县城。东汉时期的小平津也是这样的渡口。从地名中的“小”字可以看出,这里并非繁华之地,只是河边的一处小渡口,附近也没有几户民家。那天晚上,张某正在此处垂钓,他知道哪里容易钓到鲂鱼。日本没有鲂鱼。以前去过中国的人,因为这种鱼身体扁平,将之称为“鳊鱼”。这鱼的小刺很多,但是味道非常鲜美。“岂其食鱼,必河之鲂。”《诗经》中有这样的句子。意思是说,都是吃鱼,又何必一定要吃黄河的鲂鱼?这是在建议不妨将就一些吃点别的鱼算了。这首诗的后面一句是“岂其娶妻,必齐之姜”。大意是,都是娶妻,又何必一定要娶齐国的美女?齐国美女确实美艳温婉,然而人不可期望太高,别的女子就不能勉强接受吗?可见,自古以来人们就对黄河鲂鱼情有独钟。那晚张某正在河边垂钓,天子一行来到了附近。当然,起初张某并不知道那是当今天子。“又失火了?唔,不是我家的方向。”张某一边垂钓,一边眺望洛阳城里的火光。河边筑有河堤,张某的垂钓之处是在越过河堤、靠近河边的地方,河堤在他的身后。忽然间河堤上传来说话的声音。“您累了吗?”一个声音低低地问。“还行,不太累。”有个孩子的声音即刻应道。“累得不行了,到底要去哪啊,还是回去吧……”这是另一个孩子可怜兮兮的声音。“兄长,振作一点!”适才的声音坚强地说道。发牢骚的似乎是哥哥。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隆隆战鼓声。一队人马举着火把油松,沿河堤直奔过来。“是敌是友?”“还是先避一避的好。”“快,快……”几个大人慌慌张张跑下河堤,有的趴在河边的槐树根旁,有的蹲下身来。这些人的藏身之处就在张某的旁边。张某也赶忙丢下鱼竿,躲到柳树后面。乱世之中盗贼横行。财物被抢得精光倒还算好,搭上性命可划不来。“哎呀,糟了,是敌人。”槐树丛里的人低声道。“旗上写的是‘讨阉奸’……完了完了,肯定是西面董卓的军队。听说其中多是蛮人……走投无路了啊。”那队人马一路擂着战鼓冲了过来,看起来不过十几人而已。前面的兵卒扛着大旗,借着火把的光亮,旗上的大字清晰可见。张某虽然不识字,不过听到槐树丛里有人念作“讨阉奸”,也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宦官横行无忌,人所共知。“天下豪杰,正要赶来洛阳诛杀宦官。”街头巷尾早就悄悄传开了这样的流言。“这一天终于来了吗……”张某暗想,自己不过是个平民,与这等事情全然无关,莫要受到什么牵连才好。他屏息静气,躲在树后,这时候,那支扛旗敲鼓的队伍已经走了过去。河堤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却仿佛过了许久一般。又过了很长时间,一个筋疲力尽的声音说:“已经逃不了了。他们恨的只是我们这些陛下侧近的宦官,料定他们不会拿陛下和殿下开刀……臣等投河自尽,至少能保一个全尸,免得成为豺狼的饵食……”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张某大吃一惊。他虽是一介平民,没有文化,但也知道“陛下”“殿下”这类称呼只能用在何种人的身上。“陛下”一词始于秦始皇。秦始皇采纳李斯的提议,规定这个词只能用于天子一人。自此之后,“陛下”一词的用法始终未曾变化。至于“殿下”,则用在皇太子及诸王的身上。“这是不得了的事啊……”张某只怕受到牵连。无论如何,自己还是赶紧想办法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好。二用不着张某说,那些人也在想着如何才能离开此地。“此时放弃为时过早,还是该想办法逃出去才是。”年幼的孩子说道。那声音不是来自被称作陛下的少年,而是那个殿下。“啊,难道他便是陈留王?果然是……”洛阳城中不知自何时起便开始流传皇宫的秘事逸闻。何皇后之子刘辩虽然继承了天子之位,然而生性顽劣,远不如王夫人所生的儿子刘协——与其说是传言,不如说是公开的事实了。适才抱怨说“累得不行了”的就是十四岁的皇帝刘辩,叱责大人们说“此时放弃为时过早”的,则是年仅九岁的陈留王刘协。果然与传闻的一样。在陈留王的鼓励下,十几个宦官终于爬上了河堤。这些人平日在宫里养尊处优,这时候一个个的动作都缓慢迟钝,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爬上河堤。虽然周围一片昏暗,这一行人还是颇为显眼。忽然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骑兵看到了河堤上的人影,正朝这里策马飞奔。“看,陛下在那里!”骑兵队中有一个人曾在早朝时见过皇帝,他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到河堤上的这一行人,立刻放声大喊,跳下战马跪倒在地。“啊,啊……”皇帝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了。“臣乃河南督邮闵贡。闻知宫中情势危急,连夜赶来护驾。此次祸端起于宦官专权,故有雷霆之势扫荡奸佞,与陛下无涉。还请陛下尽速还朝。”闵贡跪着说完这番话,立刻重新站起了身子。这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对宦官怒目断喝:“汝等败类!汝等同党早已在洛阳宫中横尸就戮,汝等竟然还在苟延残喘,妄想挟持天子出逃,无耻至极,无耻至极!速速自裁!如若不然,我的宝剑可不是吃素的!”说着,闵贡拔出佩刀,逼向宦官。十几个宦官之中,张让和段珪同为中常侍。他们两人见事已至此,只得向皇帝道一声:“臣等就此赴死,陛下、殿下保重。”转身跳入黄河自尽。骑兵队收留了皇帝兄弟,又用剑逼着无处可逃的宦官,将他们一个个踢下了黄河。张某一直躲在柳树后面,注视着眼前事态的发展。马蹄声终于渐渐远去,然而张某依旧没缓过神来,呆立在那里。适才这一切,真如一场噩梦,让人久久不能醒来。“喂,救命……”听到呼喊声,张某才终于回过神来。借着微弱的月光,张某凝神细看,只见有个男人正挣扎着想从河里爬上来。张某慌忙过去,将那人拽上河岸。那人全身湿透,狼狈不堪。“畜生,真是畜生,走着瞧!”那人咒骂道。“你是宫里的宦官?”张某问道。“开什么玩笑。我要是宦官的话,被杀我也认了。我只是个半路被抓来的车夫!”男人一边说一边打着喷嚏。宦官们在逃亡途中,强征此人做了车夫。然而,皇帝刚坐了一会儿车,宦官们又说:“追兵会听见车轮的声音。”于是又弃车而逃。“那你不是可以回去了?”张某问。“哪有这等好事。车没了我就得背着皇上……我成了马车了。畜生!……啊,好疼……好疼……”这人虽然嘴上骂得起劲,身上的伤却不轻。那些骑兵也以为他是斩杀之后的尸首,直接踢进了河里。若是周围再亮一点,恐怕就要多刺上几刀再踢下河了。黑暗救了这男人的性命。张某将他带回白马寺,给他治伤。“我姓张。”男人说。“我也姓张。”“啊,那就叫我拉车张吧。”“那我就是钓鱼张。”“哈哈哈……”这两个张姓的人,一起经历了这一场生死际遇,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那个挥刀的差点要了我的命。下次看我要他命!”拉车张整天念叨着。钓鱼张救了拉车张之后,又在现场停留了一会儿。那些人离开之后去了哪里,他当然无从知晓。不过,小平津发生的这件事,恐怕再无人能比他更加清楚了。毕竟他是现场的目击者。听完张某的话,支英沉思了片刻。“你的说法,应该不会有错。如此一来,世间的传言就是误传了……然而这种误传又是怎么来的呢?”支英抱起胳膊。世人皆说,宦官们是因为看到了董卓的军队,无奈之下投河自杀。然而,依照张某的说法,宦官虽然看到了董卓的军队,却躲在树后逃过了一劫。他们之所以跳河自尽,是因为受到自城中赶来寻找皇帝的闵贡的逼迫。“世上流传的多是错误的说法。”一旁的陈潜说道。他这话并非是在解释什么,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这传言不像是自然而然的歪曲,好像有人故意捏造的……可能有什么目的……”支英叹息一声,放开了抱在一起的双臂。三动荡的年代,人们倾向于往中心靠拢,因为边缘的动荡只会更加剧烈。人们总觉得,越靠近中心,动乱就会越少。东汉时期,中心即是天子——这一点无人置疑。得知天子被宦官挟持的消息,洛阳附近的官员们几乎红了眼,四处寻找皇帝的下落。应何进召集而匆忙赶往京城的董卓,看到洛阳城内升起的火光,依靠探马送回的消息,也得知了天子失踪的事。天子似乎已经出了洛阳。拥戴了天子,便意味着控制了中央。这绝对是天赐良机。“不是打仗,而是寻人。全军都去搜!”董卓下令。打仗需要集中兵力,尽可能积蓄爆发力。然而,寻人这种事,唯有分散开来,才可以细致地搜索。哪怕找不到目标,也可以尽量铺开情报网,获得更多的信息。擂鼓走过小平津的那队人马,正是分散搜索的分队之一。可惜他们并没有去搜寻河堤下面的地方,遗憾地错过了找到天子的机会。不过,董卓派出的人马传回了这样的情报:深夜时分,城北车马出入频繁。天子一行大约是自洛舍街道向洛阳方向南下。此时,董卓的主力正在向城西的显阳苑前进。大军本计划在那里停留一夜,第二天早上进入洛阳城。但从目前的情势看来,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一晚不睡也困不死人。此时正是大好时机。是要做个小兵了却此生,还是要封侯裂土,享尽荣华富贵?是躺着睡觉还是站着追击,今晚便见分晓。跑!跑!快,快!”董卓督促部下,向东急行。军队来到白马寺门前的时候,寺门前灯火通明,五只大釜架在熊熊的大火上。月氏族的长老僧人排列门前,支英代表众人寒暄道:“将军远道而来,甚是辛苦。敝寺为西域浮屠(佛教)僧院,略备茶水,请各位慢用。”“哦,浮屠信众啊……”董卓是陇西临洮人。今天也有同名的城市,位于甘肃省省会兰州的南部。董卓生长在通往西域的门户地带,而且从小游历于羌族人中,他曾在桓帝末年,以戊己校尉的身份驻守在西域天山南麓。和当时的普通人比起来,董卓对佛教的了解较多。他的部下士兵也有来自羌族和西域的,说不定其中也有佛教徒。“不胜感激。”董卓虽然率了三千人马赴京,然而仓促间得知天子出城的消息,便分散人马四处搜寻。此时手边的兵力不足千人。趁着士兵们歇息饮茶,支英走到董卓身边,小声道:“似乎不是很多啊。”“什么?”董卓瞪起了眼睛。兵力不足是他的弱点。仓促出兵,又是长途跋涉,能有三千已是极限。就连三千军兵的辎重粮草,也是一路上征发而来。“适才所见,似乎不足千人。”支英道。“人马散开,都去搜寻天子了。”“兵分三路,此处只是其中一路吗?”“唔……”董卓重新打量眼前这个月氏族首领的面庞。此人说得分毫不差。虽说也许只是军事常识,然而对于僧人而言,能看出这一点,十分不简单。董卓顿时起了戒心。支英脸上显出温和的微笑,似乎为了打消对方的戒备心。“大将军何进与弟弟何苗惨遭杀害,实在令人痛心。”“探马已经报知了此事。”“也就是说,都城里有许多失去将帅的部队。若是能将他们归于麾下,那兵力可就不容小视了。”“嗯……”董卓点点头。一听到何进遇害,他便在思考如何才能把何进的军队据为己有。“方法有很多吧……”“等一下,”董卓看了看四周,然后说道,“到那边的屋檐下,我们两个人坐下来慢慢说……”“将军想说什么?”“想听听你的方法。”“方法很简单。兵士天性喜欢依附强者。越是强盛,越是可以吸引更多的兵力,然后便可以称王称霸。”“三千……”“岂止三千。甚至是六千、一万……”“唔,走吧……”董卓朝着屋檐的方向走去。两人正坐在屋檐下谈话的时候,加急探马传来了消息:天子正向北芒方向行进,据说准备在那里休息。董卓立即站起来,肥硕的身躯左摇右晃。他大声喝道:“快,出发!”四北芒又名邙山,是位于洛阳城北的一座矮山。自古以来王侯公卿多葬于此,山上陵墓众多。因此后来“北芒”一词也逐渐演变成了具有“墓地”含义的名词。陶渊明曾有这样一首诗: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这首诗是《拟古九首》中的第四首。诗的意思是,古来有多少人追逐功名,追逐时如此激昂慷慨,仿佛人生最大的追求莫过于此,然而到头来,这些功名之士百年寿尽,也只有同归坟墓的命运。“在北芒歇息……对汉室而言,这可是不祥之地啊。”目送董卓的军队出发,支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策马向北行军的路上,董卓想起了支英说的话。支英似乎是在故意强调“对汉室而言”这几个字。“虽说是不祥之地,却是对汉室而言……不是对我……”董卓骑在马上想。对汉室而言的不祥,岂不是坐等某人夺取天下吗?此人会是谁呢?“我也可以吧……”董卓嘴角一动,说了出来。天色微明。城内的廷臣听说了天子的去向,纷纷赶出城北的谷门(魏以后改称广莫门),火速前往北芒。为了向中心靠拢,一刻也耽误不得。早一刻找到中心,早一刻才能安心。平日里夜晚城门应该关着,可是这一天城门一直都开着。这是发生在农历八月二十七到二十八的事。这次出逃,十四岁的皇帝已是心惊胆战,好容易来了几个认识的重臣,恐惧才稍稍减轻了一些。然而,就在此时,董卓带着三千骑兵骤然而至。赶往北芒的路上,董卓分散的部队已经逐渐归队,现在可以说是全军而上。晨曦微露,四周依然灰蒙蒙的一片。突然出现的三千兵卒,简直如同妖魔鬼怪一般——至少被吓得胆战心惊的皇帝禁不住这样想。“啊!啊!啊……”皇帝吓得怪叫。他脸色苍白,两颊抽动,最后竟呜呜地哭出声来。“兄长,冷静一点!”弟弟陈留王刘协虽然只有九岁,却仿佛教训哥哥一般厉声而言。然而,皇帝实在没有出息。“我怕,我害怕……”他依旧哭个不停。董卓跳下战马,大摇大摆地走到皇帝的面前。“臣董卓拜见陛下。臣前来护驾。”董卓身壮体肥,令人生畏,刚才那几句话像从丹田发出来的声音。皇帝见此情状,更加惊恐起来。“我害怕……”皇帝全身颤抖起来,放声大哭。“陛下不必害怕,是将军董公护驾来了。”重臣们连忙安慰道。然而,他们一个个都想扭身逃跑。安慰也无济于事,两个廷臣一左一右扶住皇上,轻抚皇帝的脑袋和后背。董卓冷眼看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