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先回去准备一下,6点半准时出发。”聂科长、柯山向一零二敬礼,转身走出房门。“还有什么问题吗?”聂科长问。“没有了。”聂科长从衣兜里掏出两个油纸包,“这是60发子弹,你带上。”十七、苗族妹子柯山回到战地医院,推门看到欧阳丹正坐在竹床边,另一张竹床上的小石依然在沉睡。“你怎么在这儿?”柯山问。“伤员都处理完了,我也没什么事。”欧阳丹随口说道,“你是不是要走了?”柯山点点头,没有说话。“那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欧阳丹起身,指着床上的两套新军服,“我找了两套新的,你先试试看合不合身。”柯山拿起其中一套,见欧阳丹没有离开的意思,也就没有说什么,开始脱身上那已经破烂的军服。欧阳丹找了把木凳坐下,将脸侧向一边。柯山换好后,开始掏旧军服口袋中的物品,却发现少了一样东西。“是不是在找它呢?”欧阳丹摊开右手,手心托着那个已经两半的鹅卵石。这是柯山在沅陵被关在禁闭室时,她托小石转交给他的。柯山记得一直将它放在右上兜内,怎么断开了?他低头察看手中的笔记本,只见封面有一处明显的凹陷痕,联系到沾挂在军服上的木屑,他判断应该是吴刚用一根木桩袭击了自己,先砸到鹅卵石上,部分冲击力又被笔记本化解,否则……“已经坏了。”说着,欧阳丹随手将鹅卵石丢到墙角。柯山没有阻止,也没有试图捡回来,只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因为他知道,如果有所表示,就会被欧阳丹理解为是某种暗示。“对了,小石送来的那个苗族姑娘有什么明显特征吗?”他问。欧阳丹脸上出现一丝阴郁,但平静地说道:“在她的左肩锁骨下靠近胸部,有一块直径约10公分的暗红胎记。”随后便不再说话。此时,柯山已经感觉到漫漫弥漫开来的沉闷,便故意放松口气问道:“最近收到过家信了吗?”“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欧阳丹警觉地注视着他。“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柯山其实并不是像他说的只是随便问问。记得在武汉时,南工团的学员们便纷纷给家中写信报平安,留守处的工作人员表示,会及时将回信转发到他们的工作单位。距今已经快有3个月了,也不知道筠收没收到自己的信,是不是发了回信。欧阳丹一直在军部,如果她收到家信,就说明至少通信渠道是畅通的。他只是想在不显山露水的情况下,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信息。“在武汉时收到过一封,后来就没有了。”欧阳丹说。“家中可好?”“还好。”欧阳丹说着站起身,说了句“你先休息吧,我走了”,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个纸包放在木凳上,转身走出房门。柯山疑惑地看着欧阳丹的背影。事实上,正是柯山关于家信的问话使她产生了不安。作为一名基督徒,她有着自己的信条,那就是“可以拒绝回答,但不说谎”,因此主动中断了这次谈话。门在风的吹动下,重重地切断了柯山的视线。小石猛然惊坐起来,一边伸手去抓床头的枪,一边快速观察周围情况。“柯干事!”他惊喜地喊起来,“你醒了?”“是你醒了。”柯山笑着说,“快起来,待会儿咱们就出发。”“去哪儿?”小石翻身下床。“辰溪。”随后,柯山将任务内容大致讲了一下。“抓到吴刚了吗?”不待柯山说完,小石便急切地问道。“恐怕还没有。不过他跑不了,早晚得抓住他。”“当时真该一枪打死他,省得他再去祸害人。”小石懊恼地说。柯山清楚,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练,小石应该对“命令”已经有了军人意识,此时不过是在说气话,因此并不想在此多费口舌,转而笑着问道:“听说你舍身救了一名苗族小姑娘?”小石虽然不懂“舍身”是什么意思,但看到柯山那调侃的表情,不由得脸一红,说道:“哪有什么舍身。当时我领那些炮兵去张家坨,半路正好遇到他们要配合的部队,我就往回赶。正走着,听到草丛里有人在哼哼,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苗家妹子,已经昏迷不醒,我就背着她往回走,后来就看到有人抬着你……”“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她的?”柯山急切地问道。“当时我是回老官洞找你们,我觉得离那里有十来里地吧。”“你没给她换过衣服吧?”小石的脸又红了,白了柯山一眼,不满地说道:“我哪里有多余的衣服给她换。”“那她当时穿的什么衣服,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柯山追问道。“当然是女人的,怎么了?”小石不解地反问道。“你知道她受的是枪伤吗?”“知道。”小石见柯山如此认真,便又迟疑着说道,“我背她的时候,疼得她够呛。我问是怎么回事,她说前几天被土匪绑到这里,刚刚趁乱逃出来,胳臂被追她的土匪开枪打伤了。”“你给她的伤口进行过包扎吗?”“没有。我没看到血,她也没说要包扎。”“你当时看到周围有其他人吗?或者有其他人留下的痕迹?”“没……没注意。怎么了?”小石的心里更没底了,嘟囔道,“我们指导员说过,咱们是穷人的队伍。她是穷人,我不能见死不救吧?”柯山笑了,“嚯,咱们小石的觉悟是提高了,张嘴都是一套一套的。我问你,你怎么就知道她一定是穷人?”“她说她是被土匪绑……”小石猛然顿住,愣愣地看着柯山,“你是说,她是富人家小姐被土匪绑到山上讹钱的?”柯山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实话,他更喜欢小石现在这种纯朴到透明的样子,可是环境又是如此的残酷,便说道:“不能只听别人说,也不能只凭自己猜,要用眼睛去观察,要用嘴去问,要用这里去推断。”柯山用手指敲了敲小石的头。“推断?”小石一脸的疑惑。“在发现她之前,你知道她的伤口是用什么包扎的吗?”小石摇了摇头,没敢再说话。“是军用急救绷带,而且她的衣服上也没有弹孔,是不是很可疑?”小石懵懵懂懂地看着柯山。柯山只得说道:“咱们在围城遭遇向老爹时,他是不是说向妹子留在一个老乡家里?吴刚从围城逃到这里,是不是有人给他带路?你救的那个女子说是刚刚逃出来时被打伤的,她怎么能够用军用急救绷带为自己包扎伤口?而且听朱院长说,包扎得很规范。所以,我怀疑这个女子就是向妹子,给她包扎伤口和换衣服的就是吴刚。”小石一时目瞪口呆,良久才猛然跳起来,说道:“她就在战地医院,我去把她抓起来。”“别去了。”柯山叫住他,“她已经走了。而且那只是我的怀疑,今后注意发现就行了。”事实上,柯山的怀疑基本没有错。当时,吴刚用木桩把他打下山坡后,连忙去查看向妹子的情况。向妹子受的伤虽然不重,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加上疲劳过度,当时就晕厥过去。吴刚情急之下,撕开向妹子的衣服进行检查,然后解开她一直随身携带的包裹,找出急救绷带进行包扎,最后咬咬牙背起她就走。向妹子在摇晃之中苏醒过来,执意让吴刚先走,并将包裹中的食物都给了他。吴刚无奈,只得将她安顿到一个隐蔽处并给她换好衣服。当小石路过时,正好听到她的呻吟声。“那现在怎么办?”小石怯怯地问道。“把新军服换上,整理装备,准备出发。”“是。”小石连忙收拾起来。柯山拿起欧阳丹刚才留下的纸包,打开一角,原来是药品和绷带。又不由得看向墙脚,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走过去,俯身将那两半鹅卵石拣起来,放进上衣兜里。柯山和小石来到前指驻地,只见1辆美式吉普和3辆军用卡车停在院门前,战士们正在纷纷登车,聂科长和郑排长站在一旁。聂科长迎上前,关切地问道:“没问题吧?”“没问题。”柯山挺了挺胸。“一零二要回沅陵,你们可以编入车队,这样更安全些。”聂科长转而指着郑排长,“他没给你出难题吧?”柯山笑着说:“我们配合得很好。”“141师侦察连3排郑宝山向你报到。”郑排长非常正规地立正敬礼。柯山连忙还礼,当要放下手时,却发现对方依然保持着敬礼姿态,不由得一愣。因为依照条例,下级在敬礼时,要先抬手、后放手,如果出现“违反”这一条例的情况,便意味着某种尊重甚至尊敬。特别是在同级之间,就更能在微妙之间体现出其中的含义。按照军阶,柯山与郑排长应该是同级,可是柯山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坚持,便首先放下手。这是军人间的默契,也就是说,在无言之中,柯山与郑排长已经确立彼此的定位。这种定位,有时是单凭军令所不能树立的。虽然这一过程没有语言交流,甚至不到1秒钟时间,但没有逃过聂科长的眼睛,他笑着拍拍两人的肩膀,没有说话,转身走进大院。在那边,小石被战士们拉上车厢,因为昨天有过协同作战,所以彼此热情地打着招呼。“你们的伤亡情况怎么样?”柯山随口问道。“1班昨天执行你的搜捕任务尚未归队,目前是2班、3班建制。在昨天的战斗中,牺牲2人,重伤1人,非战斗减员1人——下山时把腿摔断了,加上之前的缺员,目前实到12人。”郑排长说道。柯山抬头看向车厢,这才是一个班的建制,甚至还有几名轻伤员,包括郑排长在内。“我的兵可都是打过黑山阻击战的,战斗力绝对没得说!”郑排长显然看出柯山的迟疑,因此语气中带着不满和不服气。车上的战士都停止动作,挺胸直视着柯山,一名战士“咣”地一声,将轻机枪支到驾驶室顶上。柯山猛然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触动了军人最敏感的神经,尤其对方是最具荣誉感的侦察兵。在这种态势下,做过多的解释不仅多余,而且无用,甚至会将刚刚建立起来的定位打破。况且秘密粮库已有警卫部队,军直警卫营的张排长也在那里,而公路沿线又控制在我军手里,因此郑排长的任务应该是以“护送”为主,想必上级也是出于这种考虑。想到这里,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们的战斗力应该毋庸置疑,否则上级就不会派你们了。”见郑排长的脸上已经露出一丝得意,他紧接着说道,“不过,咱们此次执行的任务不是单靠人数优势和勇敢程度就能圆满完成的,希望你们能够跟上我的思路。”“思路?没问题,到时你下命令就行了。”郑排长显然已经从战士那里了解到柯山的作战表现,也显然对他表现出的“思路”予以认可,因此爽快地答道。车上的战士随之放松下来,一边说笑着,一边整理着行装。此时,一零二在聂科长的陪同下匆匆走出院门,跨进吉普车,4辆汽车随即轰鸣起来。郑排长转身拉开车门,站定看着柯山,用目光示意“请上车”。“你坐吧。”柯山客气道。“我的腿上有夹棍,驾驶室里伸不开。”柯山没有再推辞,处之泰然地接受了。作为军人,特别面对这些从东北一路拚杀过来的军人,接受尊重也是对对方的一种尊重。郑排长一瘸一拐地向车后走去,几名战士七手八脚地将他拉上车厢。汽车依次驶上公路,不久便隐入群山之间。迎面仍有部队在陆续向古丈方向行进。周而复始的大山,令柯山已经没有新鲜感,甚至引发了疲劳感,就在大脑几近停顿之时,突然,驾驶室顶的拍打声和战士们的欢呼声把他惊醒了。定睛一看,只见路边有七八名战士正在兴奋地挥手示意。汽车戛然停住,随即一名战士敏捷地跳上脚踏板,扒住车门。“贺二虎?!”柯山不由得喊道。其他战士麻利地攀上车厢,汽车再次启动,追向前面的车队。“嘿嘿。”贺二虎腾出一只手整了整军服的衣领,“他们看我的衣服都被挂破了,就给了我一套。柯干事,你看我像不像?”柯山看到他的头上依然缠着帕子,便笑着说,“就差军帽了。”“嘿嘿。”贺二虎狡黠地笑着,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顶军帽,凑近柯山小声说,“昨天晚上,有去古丈的队伍在这里休息,我就拿了一个。”他偷偷地瞥了司机一眼,“待会儿,我就说是你给我的啊。”说着,扒掉头上的帕子随手一扔,戴好军帽。柯山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他明白,贺二虎显然是已经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了,若板起面孔申述军纪,难免会产生一层莫名的隔阂,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以后你可得离我远点儿,我怎么总闻着有一股子贼腥味呀。”“嘿嘿,反正早晚都要领到。”贺二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依然狡黠地辩解,“他领也是领,我领也是领,就算是他先替我领的呗。”就如同鲁迅笔下的孔乙己的“窃书不算偷”理论那样,一些地域或行业会有一些在外人看来很有意思乃至怪诞的“风习”,当然有的是胡搅蛮缠但无伤大雅的借口。柯山并不想过多纠缠,便问:“昨天咱们分手后,你们遇到什么情况了吗?”“噢,对了。”贺二虎随后将情况大致讲了一遍。原来,与柯山、郑排长分手后,他和1班的战士沿小石留下的记号翻山越岭急追。追到吴刚他们上马的地方,因为小石来不及做记号,便失去了踪迹。贺二虎有过抢马追击的经历,因此估计他们又找到马了,便决定循着蹄印继续追击。到了公路,天已经黑下来,不得不就地休息。天亮后,贺二虎和1班长在“是去所里,还是去古丈”的问题上发生争执,贺二虎说他们所处的位置离所里近,大家太累了,而且对方又骑着马,应该去所里等消息;1班长认为吴刚是朝古丈去的,应该执行命令继续追。二人争执不下,最终决定原地等待军车路过,不管是去所里还是古丈,只要让搭车就去那里。“正好,你们就到了。”贺二虎紧接着又问,“柯干事,咱们这是去哪里呀?”“辰溪,你的老家。”“真的?”贺二虎兴奋起来,猴子般蹿上后车厢,“咱们这是去我家。”“你家那边有什么好吃的吗?”有战士高声问道。“当然有喽。米熏鸭、火焙鱼,苞谷酸炒腊肉,再加上一坛上好的苞谷烧,馋死人呢。”“不放辣椒行吗?你们湖南的辣椒忒辣了。”有战士问。“他们的辣椒哪有俺们那疙瘩的辣?”另一名战士不服气地说。“你们朝鲜的辣椒是辣,不过他们湖南的辣椒可是干辣,能从嗓子眼儿一直辣到屁眼儿。”随即引起一片哄笑声。车队进入所里,在路卡处停住,一零二下车向一名军队干部交待着什么。柯山看到夏天阳正在搬运粮食袋,和他搭手的竟然是杨沁,便下车向前走过去,只听一零二说道:“所里地区的重要性就不用我再强调了吧?”“是。”那名干部立正挺胸答道。“主力部队暂时还没有回来,目前大部分兵力都进山剿匪了,你这里就要更加警惕敌人的反扑。”“是。”“否则我要拿你是问。”“是。保证完成任务。”“目前所里的部署情况怎么样?”……柯山还没走到跟前,杨沁就已经认出他。“柯大哥!”杨沁大喊一声,兴奋地迎上来。“你怎么在这里?”柯山问道。“按照上级指示,暂时放弃永顺,我们奉命配合他们保卫所里。”杨沁指了指夏天阳,“他也是你们南工团的。”“柯山?”夏天阳走过来,“任务完成了?”“还没有。”柯山客气地答道,然后转向杨沁,关心地问,“你的子弹够吗?”“一梭子都没压满,只剩7发了。”杨沁下意识地摸了下身后的驳壳枪,满怀希望地看着柯山。“那是一零二吧?”夏天阳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沉重的近视镜,根本没有发觉柯山脸上的表情变化。“对。”柯山敷衍了一句,然后转身跑向军车,“郑排长,你还有驳壳枪子弹吗?”“有,干哈?”郑排长当然知道他要干什么,因此一边随口问着,一边从挎包中抓出一大把子弹,探身地给他,“记着还啊?”柯山接过子弹,也没有说什么,因为在弹药奇缺且大战开打的情况下,“借”出子弹就仅次于将生命托付给别人了,对此再说什么感激的话都是多余,尤其面对的是这些东北兵。否则,反而会引发对方的不满,甚至会骂你一句:你骂人哪?瞧不起人是咋地?转身刚跑出去两步,就听见贺二虎在喊他。柯山不解地回头看去,只见贺二虎翻身下车,来到近前,迅速将一件东西塞进他的裤兜中。“反正现在我也用不着。”贺二虎神秘地眨了下眼,然后朝一零二努了努嘴,“听说,他是咱们湘西这一带的二把?”柯山知道他说的“二把”,是指带有江湖味道的“第二把交椅”,便开玩笑道:“什么二把三把的,要是让他知道你把他当成了山大王,一把就把你身上的军服给扒了。”“你们不是叫他‘一零二’吗?那不是‘二把’的意思是什么?”贺二虎狡黠地看着柯山,似乎在说:你别骗我了,我都知道。柯山真被他搞得有些哭笑不得,显然贺二虎是从“一零二”的读音“幺零二”中,重点提出了“二”字,不过歪打正着也不无道理。“以后不许对外乱讲,明白吗?”说完,便转身向杨沁跑去。柯山将子弹递给杨沁,然后从裤兜中拿出贺二虎塞进来的东西,果然是一个压满子弹的驳壳枪弹匣,顺手放到杨沁双手捧着的子弹上面。“柯大哥,这让我说什么好呀。”杨沁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谢谢,谢谢,太谢谢了。”旁边忙碌的人们都停下来羡慕地看着,夏天阳摸着自己的驳壳枪,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柯大哥,您这是去哪儿呀?”杨沁问道。“辰溪。”“辰溪?您等一下。”杨沁转身跑走了。柯山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车队,只见那名干部正向一零二敬礼,4辆汽车的发动机随之启动。“柯大哥,”杨沁跑回来,将一个见棱见角的纸包递给他,“听说会同军分区可能正在怀化、辰溪一带集结,如果您遇到郑文琴的话,就请把这个转交给她,谢谢啦。”柯山感觉纸包中好像是一本书,心里就有些埋怨,大敌当前,除了武器弹药等必需品外,身上多带一样东西都是累赘呀。便说:“我们只是去辰溪执行一项短暂任务,恐怕很难遇上。”“那就麻烦您什么时候遇到再给她。”看到柯山不解的神情,杨沁的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悄声说道,“是我的日记,想请她给提提意见。”柯山会意地笑了。此时车队从身边驶过,他一跃跳上脚踏板,挥挥手,“一定送到!”十八、秘密粮库车队到了三角坪,前面3辆汽车左拐驶向沅陵,柯山他们的汽车右转直奔辰溪。与永绥、所里、古丈那左旋右转攀山入谷的盘山路不同,此处的公路虽然也是穿行在群山之中,有时也会有很大的起伏,但相对要平直一些,行驶中的汽车也就平稳了许多。柯山斜靠在驾驶室里,一缕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脸上,使他不得不眯上眼睛,似睡非睡地看着车窗外的景物,尽情享受着这一刻短暂的安宁。一路上,除了主要岔道口会有战士和县大队队员进行警戒外,沿途没有看到任何人迹,偶尔闪过的民居均紧闭房门,连飞过的鸟儿也显得那么急匆匆的。汽车在一个岔道口停下来。“这是什么地方?”郑排长在车厢上大声问道。“田湾。”柯山听到“田湾”二字,随即坐直身子,探出头,只见一名战士正仰脸看着车厢上。“从这里拐进去是不是石田坳了?”郑排长接着问道。那名战士警惕地盯着他,问道:“你们是那部分的?”“141师侦察连,要到石田坳执行任务。”话音未落,那名战士迅速将枪平端起来,其他战士和县大队队员也随之抄起枪。“这不是你们的防区,有通行证吗?”柯山见此连忙说道:“我们是奉军部命令来这里执行任务的。”他怕引发误会,所以没有试图下车,将通行证从车窗递了出去。那名战士警惕地侧身接过通行证,仔细看了看,才放松下来,“从这里拐进去七八里路就到了。”柯山看着崎岖的路面,担心地问:“汽车能过去吗?”“能。”那名战士指着远处说,“拐过那个山湾就右转下河道走,前面还有警戒哨,到时他们会指路的。”司机打方向盘小心翼翼地拐进岔路。从倒车镜中,柯山看到战士们在七手八脚地用树杈清扫车轮印。汽车拐过山弯,前面出现一条大河,河床足有四五十米宽,不过只剩下六七米宽的河面,河水浅浅的,静静地流淌着,一排方石礅间隔有序地横穿河床,这是当地人过河的“桥”。一名战士现身出来,察看了通行证后,指挥司机拐上河床,汽车碾压着鹅卵石左摇右摆地缓慢行进,最终在一个山窝处停下来。此时,有两个人从山口里匆匆迎出来,前面那个正是史克强。柯山下了汽车,站在原地微笑着没有说话。史克强比在南工团时黑了许多,也消瘦了一些,但原本就魁梧的身材反而更显强壮。记得在北平的时候,他们南工团三分团的驻地在西城旃坛寺,一次,领导安排部分学员清理后院的废墟。劳动期间,有几名男学员开始谈论起女学员中谁最漂亮、最有气质,结果多数人认定是欧阳丹,并且兴致勃勃地开始研究如何展开求爱攻势。此时,史克强扔下肩上的一块大石头,认真地说:“你们不觉得这样背后议论人很无聊吗?”那几人对视一眼并没有说话,却已达成默契。“怎么着?你想英雄救美吗?”杨清熙站起身半真半假地说。“是又怎么样?”史克强不甘示弱地向前迈了一步,虽然他比对方矮了一头,但肩膀却宽出许多。“你是不是也很喜欢欧阳丹?”“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话别这么粗鲁。”杨清熙不急不恼慢斯条理地说,“我们明确表态喜欢欧阳丹,也是在申明一名未婚男人的权利,别人无权干涉。不过,你要是公开承认也喜欢她,那咱们就是竞争对手了。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提出一个解决办法。”“你说吧,怎么解决?”旁边那几人见计谋得逞,又见史克强如此认真到了憨的地步,都捂起嘴差点儿笑出声来。其他学员也停下来,饶有兴趣地静观事态的发展。“爽快!既然你想英雄救美,那咱们不如搞一次比武抢亲。”“别来弯弯绕,你就明说吧,我奉陪到底!”“你不是力气大吗?那咱们就比试摔跤,谁赢了,就有首选权。”说着,杨清熙向那几人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走过来说:“怎么样?如果不敢的话,就退到一边去,保持沉默。”史克强脱掉上衣往地下一摔,轻蔑地说:“来吧!”那几人虽然都是运动场上的好手,可是怎奈摔跤讲究“一力降十会”,只要一揸上手,史克强的力量便凸现出来,很快,对方就只剩下杨清熙了。杨清熙自信地走上前,因为他觉得经过一番车轮大战后,史克强的体力应该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可是,他估计错了,虽然苦撑了五六个回合,但最终还是被实实着着地掀翻在地。史克强高举双臂示威般地环视着四周,有人随即鼓起掌来。杨清熙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脸坏笑走到他的身旁,低声说道:“别以为自己就是胜利者了,你至少还有最后一关。”说着,向远处的柯山努了努嘴,“你没见他最近总是向欧阳丹献殷勤嘛?”其实,欧阳丹主动请柯山去帮女生队做一些事情,是大家看在眼里的,可是经杨清熙这么一说便变了味儿。史克强显然还处在极度兴奋当中,他转身向着柯山勾起手臂,亮出那高高隆起的弘二肌头,以胜利者的姿态说道:“老柯,敢不敢过来较量一下?”柯山只是笑笑没做理会。史克强却不依不饶:“如果不敢的话,那就离欧阳丹远一点儿,她已经是我的了。”其实,柯山一开始只是对杨清熙他们如此轻佻地谈论欧阳丹早有怨气,如今史克强却也说出这样的话,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同时想到如果放平他,势必就会中止这一无聊的游戏,便高高地扬起双臂走过来,而掩饰在心底深处的那股子痞气也不由得冒了出来。“我知道摔不过你,不过看你这得意样儿,气就不打一处来。就算是摔不过,我也要蹭你一身鼻涕腻歪腻歪你。”柯山见已经与对方有一步之遥,便收回扬起的右手在鼻下抹了一把,然后向史克强的头部上方一甩。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动作,其实是有目的的。刚才已经看到史克强并无什么套路,只是靠一招半式的野路子和一身力气而已,因此一开始他就做了一系列看似不经意的动作,以便将史克强的注意力引向上方。史克强的注意力果然被瞬间引向上方,身体重心不由得随之上移,同时下意识地向柯山高举的臂膀狠狠抓来,因为只有抓住对方,他的力气优势才会显现出来。这种互相抓住对方角力的摔跤术语叫粗胳膊跤(现为“揸手跤”),往往是“一力降十会”。柯山见先期目的已达到,心中暗喜,此时要做的就是避免被对方抓住,这种摔跤术语叫细胳膊跤(现为“散手跤”),讲究的是“一巧破千斤”。只见柯山敏捷地一矮身,避开史克强的双手,随即向左侧转身伸右腿从对方的两腿之间穿过,然后右膝跪地迅速回盘腿,绊住对方的左小腿,同时伸右手擒住对方的右脚踝。史克强的身体重心还在上方,而柯山绝对不会给他调整的时间,当所有铺垫动作完成之后,旋即用右肩向对方腹部重重一靠,史克强便轰然倒地。由于双腿被对手完全控制住,这种倒地方式必然是向后直挺挺且结结实实地平躺下去,根本没有任何补救措施,场面也颇具冲击力,一时引起周围学员们瞬间的惊呼。而赢者的最后姿势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完全能够从容不迫地保持一个潇洒亮相,随即引来一片由衷的掌声和喝彩声。柯山单腿跪地、高扬双手微笑着环视四周,不过眼角余光却紧张地不离史克强。他并不是怕对方恼羞成怒后进行偷袭,而是刚才使出的那招“提腿穿裆靠”有一定的危险性,因为若动作拖泥带水,对方虽然仍会倒地,但极有可能会用手下意识去撑地以做保护,那么手臂受伤的几率就很大;若动作干净利索,对方的双臂虽然会自然上扬无碍,但背部直接着地会对内脏有很大的冲击。这就是柯山的性格,不出手则罢,出手便是狠招。史克强停了好一会儿才坐起身,直愣愣地看着柯山,似乎在努力回忆刚才发生了什么。柯山伸手将他拉起来,笑着说:“不错,倒地的姿势很漂亮,有发展潜力,以后把我师娘介绍给你,肯定会大有长进。不过,小心别把床砸塌了。”想到这里,柯山不由得一笑。就是这仅仅在嘴角抽动的暗笑,让史克强认出了他。“柯山?”史克强加快脚步跑到近前,伸手捅了他一拳,兴奋地喊道,“果然是你!今天早上接到军部命令,说是派人来加强保卫工作,让我们予以配合。我也没敢细问,原来是你呀。”“不错呀,当了官居然还没有把老同学忘掉。”柯山开起了玩笑。“几个月不见,你怎么学得阴阳怪气的了。再说了,忘记谁也不能忘记你。”史克强随即拉开架势,“怎么着?是不是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郑排长站在一旁,看他俩的样子也就明白了八九分,因此没有插话。“当然不能给你机会了。上次只是我偷袭得手,若真较量起来,我好不容易树立的英雄形象不就给毁了?”柯山心里清楚,史克强不会在此时此地真那么做的。但作为任何一个逞强好胜的男人,却在大庭广众面前折戟现丑,那种“复仇”心理是久久挥之不去的,因此在话语中尽量给足对方面子。况且他真不想得罪史克强,并不是因为对方荣升连长且大有前途,而是他更喜欢史克强这样的性格,而不是夏天阳那样的。为了尽快摆脱这一话题,他转而指向郑排长,说道,“这是141师侦察连的郑宝山排长,此次负责协助我的工作。”史克强、郑排长相互敬礼。史克强热情地说:“辛苦了,欢迎你们。走,先到里面去。”三人向山口里走去。在史克强带来的那名战士指引下,司机将汽车开到一个隐蔽处,战士们找来树杈将汽车遮盖起来。柯山环视四周,只见高耸的峭壁圈出一块半个足球场大小的空地,紧靠峭壁是用苫布和树枝遮盖起来的粮垛,间隔有用树枝、油布搭建的简易营房,里面顶端有一顶军用帐篷,应该是连指挥所。“这里纵深共有50余米,再往里走还有一个山洞。咱们先看一下地形?”史克强说。“好的。”柯山说。三人经过帐篷,攀过几块大石,走进一条狭长的通道。柯山的视线顺着峭壁仰望,只见阳光穿过薄云斜射在一侧峭壁的上部,石面因此泛着暖暖的白光,可是他们所处的位置却感到阵阵的阴冷。在史克强的引领下,他们走进一个山洞,随即一股肉香味迎面扑来,柯山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大口,感觉肉香中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怪味。等眼睛适应了洞内的环境,只见一名炊事兵正在一口大铁锅旁忙碌着,篝火不同寻常地摇曳着蓝火苗,而且是从铁锅下的脸盆中冒出来的。“汽油?”柯山脱口而出,扭头惊讶地看着史克强。此时的汽油绝不亚于粮食,他们居然用汽油煮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