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1949》作者:倪进(朱新开)-4

见话头被引向了周兴,那人立即露出一脸讨好笑容,“就在葛藤寨,我可以带着大军去抓他。”柯山非常明白,他是感到自己有了价值,而且若是带路去抓周兴,也就有机会趁乱逃脱,所以才显得如此热心。“你不要耍滑头。我问你,周兴晚上住在什么地方?”柯山的语气依然很平缓,并且从挎包中取出那块在军需库里拿的鸦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后随手放在桌子上。“晚上住在什么地方……”那人盯着桌子上的鸦片,咽了一下口水,“就在葛藤寨嘛。”“我劝你不要再耍滑头了。”柯山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语气加重了许多,“周兴晚上都会到山里去住,作为围城乡自卫队的大队长不会不知道吧?”余化龙浑身哆嗦了一下,直愣愣地看着柯山。“我问你,吴显贵最近有什么活动?”“他……他不是贵政府的委员嘛,他一直在为贵政府做事呀。”柯山“啪”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余化龙!你是想顽抗到底吗!”此时,早已按捺不住的小石冲上前,一枪托将余化龙捣翻在地,顺势用枪口抵住他的前胸,吼道:“吊无常,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躺在地上的余化龙连连求饶:“大军优待俘虏,大军优待俘虏。”“吴昌儿,注意纪律!小心别走火打死他。”柯山故意叫出小石的原名,并且在说到“别走火”时加重了语气,看似是警告,又似是提示。小石“哗啦”拉动枪栓,然后将军帽往地上一摔,咬牙切齿道:“吊无常,你要再不老实,今天我就是拚着犯纪律,也要一枪崩了你。”“吴……吴昌儿,你是吴昌儿?”余化龙惊恐地盯着小石,然后看向柯山,“饶命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柯山紧接着说道:“余化龙,就凭我们目前掌握的材料,你也够枪毙几回的了。现在的唯一出路就是如实交待,争取宽大处理。难道你还想等着‘苗联社’来救你吗?”听到“苗联社”三个字,余化龙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余化龙供出一些在他被逮捕前的有关周兴和“苗联社”的线索,对照已掌握的材料,有几点基本可以肯定,如下:——在今年10月,台湾派来了两个特务,姓名不详,我没有见过,只听说是什么专员,他们住在螺丝洞一带,行动非常隐秘;周兴白天在葛藤寨,晚上有时也会去螺丝洞。——吴显贵在葛藤寨召开过4次“苗联社”委员会议,各乡原伪乡长都是委员。吴显贵在会上传达了美国顾问雪尔莱特的贺电,并表示一旦暴乱成功即空运武装支援。——暴乱时间定在12月27日,首先袭击各区政府和川湘公路的咽喉之地麻栗场;然后攻占永绥县城,同时联络各县反攻。审讯结束后,柯山来到通讯室用密语向聂科长做了汇报,并特别提到“螺丝洞”和“麻栗场”两个新情况,同时提出自己准备赴围城进行侦察。晚饭后,聂科长打来电话表示,上级对他的工作很满意,并同意他赴围城侦察的请求,叮嘱要以检查支前和劝返工作的名义。外面夜雾升起,寒气袭来。柯山回到宿舍,见小石还没有睡,便问道:“怎么还没有休息?”“柯干事,”小石懦懦地说道,“刚才我是不是又犯纪律了?”其实,在审讯中,柯山的问话一步步深入,语气也随之加重,这不仅是在给余化龙施加压力,同时也在调动小石的情绪加入到审讯中来,毕竟有唱白脸的,也要有唱红脸的。“表现得还算不错,就是有些冲动,我真怕你一枪毙了余化龙,那纪律就犯大了。”柯山笑着说道。“哪能呢。”小石来了精神,“我知道,从他嘴里掏出吴显贵的口供才是大事。”“小石,你也不能只盯着吴显贵一个人。”柯山语重心长地说道,“消灭所有像吴显贵那样的坏人,才是咱们最大的事。”小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石,你猜有什么好消息。”柯山故意沉了一下,“咱们明天就下去。”“真的?”小石高兴地跳了起来,“去我们家吧,正好路过我们家。”这一夜,小石翻来覆去没睡好。由于要走山路,小石一早起来便搬弄着草鞋,嗅嗅,又看看脚底板,好像与草鞋有不解之缘似的。他笑着对柯山说:“我有这草鞋,一辈子也不想那臭布鞋。柯干事,你也换上草鞋吧。”柯山直摆手,他真不敢穿,因为穿了那草鞋肯定会当上“泡兵团长”。吃过早饭,柯山、小石与永绥县大队的一个班,徒步向麻栗场走去。而杨沁他们则奔赴永顺报到。麻栗场是川湘公路上的一个小镇,设有汽车站。从这里下公路,可以通往围城等4个区。快到麻栗场时,为了不暴露行踪,柯山他们提前下了公路。走上去围城的山路,山脊上已燃起一轮血日。远近听不到一声鸡犬的啼吠,山野好像肺病患者的双颊,绯红。铺满了石子的山路,有时只能容下一个人走,稍不留神就会掉下陡壁。一堆一堆的荆棘在路旁窥伺着过路行人,有时会猛地扯一把你的衣服。小石和同去围城的县大队贺班长一直走在前面,他们没有把这崎岖的山路放在眼里,也好似忘掉了这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一路戏耍着,有时小石踩他的影子,而他又不叫踩,两人一追一赶地飞跑起来。当他们跑得过远时,又回过头来等后面的人,黑里透红的脸上透出轻微的汗渍。有时小石给柯山讲些山上奇妙有趣的故事;有时又像一匹野马,钻进棘丛,熟练地爬上几乎不能立足的陡崖,摘一些有点酸甜味道的刺果,塞进柯山的衣袋。中午,翻过一座不高的山坳,就看到了柑子坪。小石的情绪冷落下去。摆在人们面前的柑子坪,是一幅凄惨的景像:20多处房屋如今连个人影也没有了,到处都是被烧毁的瓦砾,几棵枯树尚留着火舌掠过的焦痕,几只乌鸦在半截的土墙上寻取食物,几根烧焦的裂着龟纹的川棵,有的埋在废墟里,有的半架在墙上。南山坡上的橘园也失去了当年的威风。柯山随着小石走到他家,这里已是一片废墟。含着眼泪的小石指着另一座坍塌的房屋,说:“那是麻家二伯娘的家。”人们随着小石向那片杉木林走去。贺班长说,我军进军四川时,在这里与土匪打过一次阻击战,牺牲了几名同志,也埋在那里。杉木林里,阳光成了线条,花花点点地落在地上。坟丘一个挨着一个,烈士墓正在小路旁。柯山走到烈士墓前,脱帽,默默地站立了数分钟,心里祷告着:安息吧!烈士,血是不会白流的。小石踉跄着,像醉人一般扑倒在两座沉陷了的墓冢上。“爸,妈,我回来了。”过了许久,他哽咽着说道,“等我杀了吴显贵这条老狗,不,等全国都解放了,我再来看你们。”围城是个山寨,它挤在四面高山的脚底下,管辖着围城地区8个乡工作的区政府设在寨外的古庙里,围墙已残缺不齐,年久失修的庙堂摇摇欲坠。在那低低的熏黑了的瓦沿下,支楞着几根蛀烂了的椽子,似乎已经厌烦了百多年的重压。然而,院子里到处都有经过整修的地方,倒别有一股新的生气。区委书记王纯,是一位精明强干而又细心的老区干部,高身材,穿着一件家机布灰色制服。他点上一盏桐油灯,放在神龛前的供桌上,对柯山说:“太欢迎你们来了。这里工作开展得不好,初来时只有我和李区长两个光棍,到现在大大小小有了5个干部,不过少数民族干部却只有一个,语言也成问题。”他给柯山倒了一碗水,接着说,“这里不像咱们老区那样什么都有根底。县大队在这里有一个排,加上区政府的8条枪,算是一排零半个班,勉强维持现状。有时也下去几次,但是当天就得回来,不然匪首周兴就要到围城场上来找麻烦。目前粮食缴不上来,区政府用粮都成问题。土匪威吓群众不准到围城来赶场,老乡怕土匪抢劫,连赶场的人都没有了。”谈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过去我们在斗争方针上偏右了,只是在围城场上做了一些工作,扩充了几个干部,但是没有强调去打击敌人,压低敌人的气焰,而且这其中不单纯只是土匪问题。昨天一位基本群众反映,吴显贵前天自称下乡去征粮,其实他是溜到了葛藤寨。”柯山着重问到了那两名特务的情况。王书记从衣袋掏出一支揉曲了的纸烟燃上,说:“你说的那两名特务,与我们最近了解的不同,其中一名应该姓吴,不是姓张或杨。他们住在螺丝洞一带,很少有人能够见到他们,因此具体情况也不是特别清楚。至于葛藤寨,离围城有25里,那是匪首周兴的老巢,经常有二三百匪徒驻扎,要靠实力去逮捕有很大困难,只有偷……”正说到这里,李区长闯进门说场上溜进来几个坏分子,然后就拉着王书记出去了。晚上,柯山与王书记、李区长、县大队驻围城的刘排长开了碰头会,将相关情况做了详细汇总。目前的形势是:周兴一方面表示要接受招降,一方面却在紧急备战;吴显贵打着为政府工作的幌子,在频繁地为暴动进行秘密串联;那两个特务的情况依然不明。在会上,柯山又将那一老一少的情况做了介绍。李区长称并不掌握情况,表示要在工作中注意发现。清早,柯山还没有洗脸,小石就跑进来了,手放在嘴旁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吴显贵来了。”“在哪儿呢?”小石用手指指区委室,兴奋之中又带着焦急。房间里,除区委书记王纯、李区长和县大队的刘排长,还有一个人。那人中等身材,穿着一件藏青长袍,肥大四方的朱砂色面孔,长着一对绿豆眼,一双小小的尖耳紧紧与头部贴着,说起话来南腔北调。不用问,这就是吴显贵。他见到柯山,连忙站起来看了一下王书记,意思请求介绍。老王瞥了柯山一眼,不慌不忙地说:“这是县军管会新来的柯同志,他这次是来了解咱门围城乡支前和归劝工作情况的。”吴显贵热情地走上前用双手握住柯山的手,“欢迎,欢迎。”然后侧身用手摆了一下说,“请坐,柯同志。不远千里而来的客人,请都请不到。”柯山客气地回应了一下,吴显贵扬起眉毛讨好似的说,“理应如此,理应如此。贵处?”“家在东北。”“呦,老干部呀。为了我们老百姓,男儿穿甲,壮士捐躯。可敬可佩!”听到“老干部”3个字,柯山脸上微微一热。“柯同志,犬子也在北方,抗日时期他主张联苏联共同赴国难,被国民党关押于陪都,至今尚无下落。唉。”吴显贵叹了口气,转而又说,“大军来到此地,都是为我黎民百姓,可就是咱们这里苗民不开化,他们抗拒征粮,甚至连赶场也不来了。刁民,全都是刁民。”柯山笑着说:“那么还得请吴先生多协助工作。”“哪里哪里,敝人从来就拥护共产党。您问王书记,他晓得我的为人。四海之内皆朋友,我这个人最好交友,向以仁义待人,尚靠仁义之人以待。关于劝归工作,方才我还对王书记谈到这问题,周兴正在准备招安,就是他们的条件太过了,非我亲自出面不可。”他摆着脑壳,似乎在表示周兴太不应该。小石气冲冲地站在门口,面色铁青,蹙眉瞪眼,怒视着吴显贵,又看看柯山,非常不满意的样子,扭头就走了。吴显贵见状便知趣地告辞,满面堆笑地说:“闲暇时,烦请柯同志赏光到寒舍一叙。”“到时一定去讨扰。”柯山一语双关地说道。七、明争暗斗那是个好太阳的日子,外面比屋里暖和。到处找小石也没有找到,柯山一个人沿着石板路向场上走去。寨中几处升起了炊烟,偶尔也有一两个还穿着破单褂的苗族农民,拱着肩头从场上走来。东头小土岗上耸立着县大队的碉堡,在日光照耀下,那花岗石叠成的枪眼就好像那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山寨四周。几只母鸡张着翅膀在灰堆上晒太阳洗着澡,一只瘦狗跟在柯山后面。他俯下身去准备赶狗,发现在左边竹林里有一个人在向这边张望,忽又不见了。柯山警惕地接近竹林,发现那人站在阴暗处,正向他招手。那人穿着一身破单褂子,五十多岁,多皱纹的脸异常紧张,稍许有些颤动,但是没有一点恶意。走到近前,那人蹲下去,又用手示意柯山也蹲下,低声说了几句话。见柯山对他的土语一脸茫然,便指指四周的山脊,又指着太阳到中午的位置,用两只手做了一个射击姿势。柯山只能体会出3个词——“山”“中午”“射击”。他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连忙也打手势叫那人在这里等一下,他先回去找人再来。但是那人无论如何不肯,跺跺脚,慌里慌张就消失在竹林的阴暗深处了。在回区政府路上,柯山看见小石一个人坐在溪坎上,无精打采地低着头,一只脚向河里踢着石子。他悄悄地走到背后,强憋着笑猛喊了一声。小石一惊,回过头来,那乌黑的眼睛里闪着泪珠,又低下头去默默地把石子踢下水去。柯山并排坐下,按着他肩膀问道:“怎么啦,小石?”“没怎么,头有点儿痛。”他扭过脸去说。柯山摸小石的头,确实有点发烧,不过心里明白,虽然几天来的身体疲劳加上情绪上的波动会引发病痛,但他不会因为头疼而掉泪,便故意说道:“是着凉了,回去喝碗热茶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此时,小石突然激动地呜咽起来,“一天总说消灭土匪,首恶者必办,打倒恶霸。可是恶霸就在眼前,可你又吴先生长吴先生短的……”柯山觉得是该跟小石好好谈一谈的时候了,“小石,你说永绥有多少像吴显贵这样的坏人?在全中国有多少像吴显贵这样的坏人?他们又害了多少穷苦人?”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接着说,“眼时把吴显贵逮捕起来判罪或杀了他,也只报了你一家的仇恨。可是就会吓走了更多的坏人,那真是拣了芝麻漏了西瓜。我们要做的工作是放长线吊大鱼,更要一网打尽。懂了吗?”小石擦一擦眼泪点点头,始终没有说话,新鲜的凉风爽快地吹着,对面山上两只山鸡“扑扑啦啦”飞起,割破了山上的沉静。猛然间,“砰”地响了一枪。在同一时间,面前的水面好像有人抛了一块石子,溅起了尺把高的水花。柯山正准备寻找那枪声的来源,突然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倒在土坎下,接着又是一枪正打在他们刚才坐的地方。柯山翻过脸看到压在他身上的人,原来是小石。四周山上响起了爆豆似的枪声,柯山和小石三步并作两步纵进一道围墙。李区长和县大队的刘排长也正好带人赶到,他观察了一下说:“四面山上都有土匪。”只见寸把高的人影在四面山顶上移动,有的顺着小径下到了山中腰,并且又响起了那出丧似的牛角声。敌人的轻机枪在水田上扫起一道道虚线,几个老乡扛着锄头没命地向家奔跑,只有那条瘦狗,懒洋洋地趴在石板路边,也许是司空见惯了。一部分敌人进入了有效射程,土岗上的碉堡开火了,机枪“哒哒哒”地连续响起来,一个匪兵随着这三发五发点射滚下山来,其余的跑回了山顶。战斗一直持续到日暮,匪兵才陆续退去,山寨又恢复了平静。李区长带县大队的同志上山搜索战场。柯山和小石到寨里察看情况。寨子西尽头发生了惨事。一个女人头里脚外倒在门坎上,子弹从后面穿过胸部,一群绿头蝇围着那凝结的血迹旋转,她已用不着救助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那女人身旁哭叫着,偶尔抬起头抽搐地看看周围的人,又号啕起来。区干事告诉柯山,那女人从地里跑回来,牵着孩子刚要进门槛,就被对面山上的土匪一阵枪打死了。她男人早年被捉壮丁没有了音信,家里什么人也没有了。小石走到孩子跟前,俯下身给他摸抹去眼泪,“别哭啦,哭什么,跟我玩去。”但是他自己的眼里也渗出了泪水。柯山抱起孩子向区政府走去,孩子伏在他的肩头上还不住地抽泣。上灯的时候,吴显贵拱着手又来了,他毕恭毕敬地问王书记:“您没有受惊吧?”“这算得了什么。”老王冷笑了一下说。“老百姓说这次来的土匪是周兴带队,看那样子有六七百人。唉!”吴显贵跺了跺脚说,“说招安又来这么一招,简直是和我们‘归劝委员会’作对。这些畜生死在眼前都不知道。”之后又补了一句,“听说,这两天他们又新添了两架机枪呢。”李区长头上的青筋暴起好高,走到吴显贵眼前说道:“你不要动摇军心。两挺机枪总没有当初国民党的‘黑寡妇’厉害吧。明天你通知下去,不管他是什么人,通匪的就枪毙。今晚要戒严,你也早点回去吧。”吴显贵唯唯诺诺地走了。李区长气愤地在屋内踱来踱去。王书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还是沉着点吧。如果吴显贵看到咱们沉不住气了,一定会偷偷高兴的。”“明明是他搞的鬼,又偏要到这里装孙子。我真不愿再和这畜生缠下去了。不过今天打死了两个兔崽子,还算消消气。”王书记把视线转移到柯山身上,问道:“老柯,你怎么看今天这场战斗。”柯山沉了一下说:“从今天的战斗来看,并不太激烈,这应该是战略上的威胁战,幕后必定又有新的阴谋。再详细的我就不好说了。”“我看也是这样,这恐怕是吴显贵前天到葛藤寨后的新阴谋。刚才已经将工作布置下去了,看看明天是否会有新的消息。”王书记说。“还有一件事要研究一下。”柯山建议说,“现在急需把寨上的基本群众串联起来,给我们下一步的工作打基础。同时派人将吴显贵秘密监视起来,要借口把他拴住,使他离不开围城。”“现在他挂着‘支前委员会’和‘归劝委员会’委员职务,他以这个名分要求下乡去工作,咱们也不好拦阻呀。”李区长为难地说。“这样,”柯山想了想说道,“目前掌握的38名‘八乡苗联社’成员,基本上都在这两个委员会里担任着职务,咱们就每天安排这八乡中两个乡的委员和保甲长来围城汇报工作,并适时安排全体会议,由吴显贵负责召集。这样既可以拴住他,同时若上级下达任务,也可以尽可能地将他们一网打尽。”“对!”李区长猛地一拍桌子,“今天周兴攻打了围城,恐怕也是想敲山震虎。这样一来,咱们召集这些人来开会就有了理由,又能让周兴以为他的阴谋得逞。”王书记说道:“周兴势必会得意忘形,咱们因此更要加强情报搜集工作。”大家随即进行了工作部署,分头走了出去。小石病了,晚饭只喝了一口酸汤,此时正脸色发黄地躺在床上,还有点喘,看柯山进来睁了一下眼喊口渴。柯山伸手摸了一下,感到他的身上滚热烫手,随即倒了碗开水,又从挎包里取出那块鸦片,掰下一小块给小石服下。服鸦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由于战事紧张,后勤供应往往得不到保障,继而造成缺医少药的情况,因此大家私下里不得不采用这种土方子。不过,这对头痛脑热、肠胃病等小病小灾,有时还是有一定的疗效。“柯干事,那个小孩呢?”“送到他外婆家去了,怎么了?”“唉,又多了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小石的眼圈又红了。夜深了,灯芯冒起火星,柯山又添了一次油,然后坐在床边守着已经熟睡的小石。墙洞的风把月份牌吹得“沙沙”地响。今天已是11日了,距敌人暴动的日期只剩下16天。柯山的心情不由得有些焦急起来:目前,逮捕吴显贵等“苗联社”主要成员已基本不成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怎样抓捕那两个特务和周兴。此地山高林密,不宜大规模清剿,又毗邻湘黔交界,一旦遇到紧急情况,他们便可跳进贵州躲避追剿……各式各样的事情挤满了柯山的脑袋,头好像铅一般地沉重。月亮已隐入到山后,室内更暗了,柯山不知不觉地打起瞌睡,头枕着床沿睡着了。清晨,小石退烧了,不过还有点头痛,四肢无力,嘴唇暴着一层干皮。柯山陪着他到外面透透空气。他们又坐在那溪坎上,小石臂肘拄在膝上,手掌支住下颚,凝视着缓缓流动的溪水。“好点儿了吧,小石?”“好多啦。”小石摆摆头,声音还是有些微弱。忽然,从小溪转弯处的竹林中传来一声咳嗽。柯山转过头去,看到又是昨天那位农民。柯山扶着小石走了过去,那人不住地向四周探望,精神很紧张。小石上前和他谈起来,一面又给柯山做翻译。原来,老人叫石祖德,就住在葛藤寨的后山上。同时,老人报告了非常重要且令柯山吃惊的情报——敌情发生了变化。中午,王书记、李区长匆匆回到区政府,介绍了刚刚获取的最新情报,基本上与老人吴祖德所报告的情况相同。柯山还从李区长那里了解到:在前年,周兴抢走并害死了吴祖德的大孙女,他的儿子儿媳在去凤凰告官的路上,也不知了去向,估计是被周兴暗害了。显然,吴祖德想借大军之力报仇。综合情况是:敌人改变了计划,决定提前在12月22日暴动;昨天周兴匪部袭击围城后,一部分匪徒开往永绥至围城的要镇麻栗场附近;另一部分匪徒连夜开往贵州边界的螺丝洞一带;而大部向东北方向窜去,目的不明;葛藤寨仅留下了周兴的十几个亲信——“行动班”;那两个特务的情况目前仍然不明。至于那一老一少,从体貌特征来看,好像是曾在围城一带出现过的兽医。那个老头儿自称姓向,村民们就叫他们向老爹、向妹子。柯山这才知道,那个男装少年原来是个女孩子。王书记低着头扳着手指盘算,“22日,今天是12日,还有10天。”他又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揉曲了的纸烟,问李区长:“老李,你看敌人这一天一夜的活动是怎么回事?”“这应该是暴动前的序幕,说明敌人已怀疑我们的布局,所以他们改变了日期,打算先下手。昨天打了围城一下,是叫咱们老老实实地坐在寨子里,他们好进行调动部署。”老李说得兴起,一跃蹲在凳子上,又瞅着柯山和县大队刘排长说,“一部分敌人开往螺丝洞,是准备与那两个特务会合。螺丝洞距葛藤寨仅15里,这样还可以两头照顾,情况紧急时又可以逃往贵州。你们说对不对?”他环视屋内的几个人,继续说道,“麻栗场是湘川公路上的要镇,又是永绥县城到围城四区的必经之路,一部分敌人开往那里,无疑是准备切断县城和我们的交通线,当然也切断了4个区。最重要的是,他们暴动后可以直接控制湘川公路。至于向东北方向去的那一大部,可能是增援桃花芽乡的暴动。”“桃花芽乡?”王书记沉吟了一下,“我们一直认为周兴匪部的指挥中心在葛藤寨,暴动中心在围城寨。这次他们将大部分兵力派往桃花芽乡,是不是说明他们将暴动中心确定在那里?可是,那里更接近所里县城,而不是永绥。”柯山想起在审问余化龙时,他交待敌人的主攻方向是麻栗场,然后转向永绥县城,如今又出现了一个桃花芽乡。而且从地理位置上看,桃花芽乡更接近所里。所里的战略地位毋庸置疑,不仅把持着湘川公路,并且是东至沅陵、常德,西至永绥、四川秀山,北至古丈、大庸,南至凤凰、怀化的交通枢纽(解放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将首府从沅陵迁至所里,后更名为吉首),敌人显然是做了重新部署。大家都感到事态的严重性,最后决定:继续秘密探听敌人的动态,并稳住吴显贵等人,同时派人将情况及时向上级汇报。“派谁去呢?”王书记环视着众人。柯山立即想到了小石,因为除了在座的人,只有他最了解情况,可是他的病刚刚有些好转。正在犹豫之际,窗外一个人影闪了一下。李区长站起来问道:“谁?”门慢慢开了,小石走了进来。他的面色有些憔悴,两只耳朵绯红,看来是又发烧了。“你来做什么?”柯山问。“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柑子坪有一条旁路,我走过,派我去送信吧。”“你的病行吗?今晚就得出发,要走夜路,第二天还要及时赶回来。”柯山不无担忧地说。“我好啦,我能保证完成任务。”小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挺一挺身体,显示自己没病。王书记在窗和桌子之间走着,像是专一思谋着什么。停了片刻,他抬起头对小石说道:“小石,你先回去,我们再研究一下。”小石迟疑了一阵,又看看柯山,在走出门时又转身用手捶捶胸脯说:“我没有病,百八十里路不成问题。”小石走后,大家研究决定派贺班长随小石回永绥县城。夜幕很快拉下来了,房屋树木看去已成大小不同的剪影。东面山峰的后面打着闪电。区政府门前,烟头的火光在燃着,有时火星被风抓住,猛然向上扬去。小石穿着当地农民的装束,挽着柯山的胳膊向夜幕中走去,两只腿有时显得无力,好像踏空了似的,从他身上发出一股轻微的灼热气,在夜的寒气里扑在柯山的手和脸上。走过石板路,柯山握着小石和贺班长的手说:“不远送了,祝你们胜利归来。路上要适当休息。”他们拐过小桥,就消失在路旁黑黑的荆棘丛里了。第二天,区政府的工作依然照旧,两个乡的委员和保甲长全部到齐,吴显贵忙前忙后负责召集,参会人员先后汇报了本地的情况,不过最后均以周兴最近很猖狂为由进行推托。“可恨周匪乘机作乱,刁民又不听政府号令,不弹压恐怕不足以治乱。我和各委员、各保甲长商量过了,恳请大军派兵来本地清剿众匪,以震慑之。”吴显贵起身慢悠悠地说完,觑视着王书记和柯山。其他人也抬头看着,眼神里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忐忑不安的。王书记看了下柯山,说道:“目前,我军在全国战场势如破竹,蒋介石也逃到了台湾岛,周兴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他早晚会受到人民的审判,大家不必为此担心。这是上级派来督导咱们区支前和规劝工作的柯干事,现在请他讲话。”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柯山身上。他合上笔记本,缓缓地站起身,说道:“其实大家都知道,我军主力正在四川作战,周兴之所以一时猖狂,恐怕也是因此。不过,就像王书记刚才所说的那样,我大军渡江以来所向披靡,一旦西南战局平稳,势必会回师湘西,抄剿那些兴风作浪的顽匪。目前,咱们还是要踏下心来开展支前和归劝工作,不要受周匪的干扰。”散会后,柯山主动留下吴显贵,客气地说道:“吴先生,今天所有人员到齐与会,还仰仗您的大力协助。如此一来,我也好向上级有个交待。”“哪里哪里,政府的工作我必当鼎力支持。”吴显贵满脸堆笑着说。“还有一件事情还需烦请吴先生帮忙。”“说什么帮忙的话,您尽管吩咐。”“您也知道,目前围城的兵力不足,周兴又很猖獗,我们恐怕一时出不了寨子,就烦请您给各委员和保甲长布置一下,周兴若再有动静要及时汇报。”“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八、奉命撤离在焦急的等待中,总觉得白昼是那样的漫长,当夜幕真的降临,又是那么急切地希望这一刻再慢些到来。寨子里早早地就静了下来,街上没有任何身影,偶尔会从某个方向传出犬吠声,又戛然而止,显然是被主人及时喝住。小石还没有回来。柯山不安地在桌前走来走去,几次到门口探望,然而一切都被夜隐去了踪影。小石是否到达永绥?是否带回上级的指示?是否安全?病是否好些了……这一系列问题不停地冲击着柯山的大脑,也在暗暗自责:虽然药品非常紧缺,可是如果去找欧阳丹,应该还是有办法的。他一步迈出门外,任夜风吹打着自己。他不去找欧阳丹也是一种无奈的回避。欧阳丹是他在南工团时的同学。自从他在联欢会上独奏了自己拿手的二胡后,就记住了那双大且大胆的眼睛。后来,各中队要上街搞宣传,他的毛笔字又派上了用场,她也总会请他去协助女生队。一次,在篮球场上被杨清熙撞伤膝盖,是她为他包扎上了伤口。他这时才知道,原来她是北平城内一位知名留洋西医的千金。在南下到河南开封进行短期整训时,他收到了她的一封短信,“我自幼受西洋教育,是你那忧郁的目光和凄婉的二胡韵律,让我重新认识了中国音乐……包扎好伤口,你又重返赛场,让我看到了你内心深处坚强的一面……在你的身上肯定发生过许多故事,能否让我分享?”从此,他开始刻意回避她。可是,原本有机会留在武汉的她,却与他一同坐上驶往常德的渡轮。八百里洞庭,浩瀚缥缈,数十艘船依次相连,缓缓地划破平静的水面。夕阳将薄云染成一片艳红,他静静地坐在船舷,遥望着渐渐远去的北方,“筠,你在北京可好?”她走过来,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他扭头礼貌地一笑,没有说话。“在想什么呢?”她问。“我的妻子,她叫筠。”他说。之后,两个人再没有讲话,一直到启明星升起。后来,他被分配到军部保卫部,她被分配到军直卫生院,虽然近在咫尺,却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对方。突然,县大队刘排长从院门外跑进来,兴奋地低声说道:“回来了。”随后两名队员搀扶着一个人走进来。柯山急忙迎上去,焦急地问道:“小石呢?”贺班长疲惫地说道:“小石病倒了。我带回了上级的指示。”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柯山。此时,王书记、李区长也跑出来。“赶快安排休息。”李区长向刘排长命令道。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柯山迅速浏览了信函,然后递给王书记,“上级要求继续目前的工作,不要打草惊蛇,并命令我尽快赶回永绥。”“你准备什么时候走?”王书记将信递给李区长。“当然是越快越好。不过……”柯山说着将头转向李区长。李区长二话没说转身就出了房门,一会儿匆匆回来,说道:“贺班长那里没有问题,等他缓过劲来就可以出发。”“我这么突然走了,吴显贵肯定会问起来,要以什么理由呢?”王书记和李区长对视一眼,没有说话。柯山沉吟片刻,说道:“就说我是一个学生兵,胆儿小,找了个理由就走了。”二更过后,两个身影悄然出了围城,隐入漆黑的大山之中。贺班长挥动柴刀在前面引路,柯山警惕地跟在后面,手中提着上膛的手枪。他之所以这样,当然是为了防范遭遇土匪,同时还另有考虑。因为在目前的县大队中,只有排级以上干部是军人,队员除了当地的积极分子外,还收编了部分原地方武装人员。况且,反水、招安再反水是此地顽匪的常态,我军确实曾经吃过亏。因此,他不得不防。在休息时的聊天中,柯山了解到,贺班长果真上过山。“我可不是棒棒客。”贺班长连忙解释道。棒棒客,是指那些趁机用棍棒敲击路人头部的抢劫者。当地人对这种行径极为不齿。贺班长名叫贺二虎,家在辰溪,因为生活所迫,十五六岁时便干上贩私盐的活计。当年的湘西,不论官匪,收缴鸦片税、盐税是最大的经济来源,因此对查禁贩私行为非常卖力。在一次冲突中,贺二虎打死了两名枪兵,不得已出逃到永绥,上山做了匪。他投靠的头目与周兴素有恩怨,一直是打打合合,后来仇怨愈积愈深,终于被周兴以宴请为名诱杀,贺二虎也险些命丧枪下。几个月的亡命生涯后,解放大军打到湘西,他便报名参加了永绥县县大队。“你也别防着我了。”贺二虎狡黠地看着枪不离手的柯山,“我巴不得大军趁早把周兴给剿了,我也好回家安安生生种地去呢。”见对方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柯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一边将张开的机头回位,一边说:“哪里防你了?”贺二虎“嘿嘿”地笑着说:“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个白面书生,原来你也是个狠家子。”柯山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对方。“别看这几天有些活计不让我干,可是我都看着呢。”贺二虎继续说道,“你一来围城,周兴就炸了营,王书记、李区长也是忙里忙外的,嘿嘿,我就知道你不一般。别看你和吴显贵客客气气的,不过你后脑勺上的那股子杀气,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嘿嘿,早晚周兴和吴显贵会死在你的手里。”柯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不得不承认,贺二虎这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山里人,却有着远远超出他外表身份的观察力。当然,他对此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在沈从文先生的《凤凰》中,他曾看到过这样一段对“匪”的描述:游侠者行径在当地也另成一种风格,与国内近代化的青红帮稍稍不同。重在为友报仇,扶弱锄强,挥金如土,有诺必践。尊重读书人,敬事同乡长老。换言之,就是还能保存一点古风。有些人虽能在川黔湘鄂边境数省号召数千人集会,在本乡却谦虚纯良,犹如一乡巴佬。“哪有的事。让你这么一说,我都快成说书人嘴里的魔头了。后脑勺上哪能有杀气呢?”柯山故意轻松地说道,“况且,周兴炸营也不可能因为我来了,要是我带着一大队兵还差不多。”“快了。”贺二虎依然只是“嘿嘿”地笑。“什么快了?是我快成魔头了,还是咱们快到永绥了?”柯山决定岔开话题,“还有多远?”“差不多有六七十里地。”“算上下山的里程了吗?”柯山这样问是有原因的。在湘西,当地人只将上山算作里数,为此还闹出来一些笑话。据说,一个莽撞的连长因为怀疑向导故意兜圈子,差点儿把他给枪毙了。“算上了。”贺二虎一下子笑出了声,显然他也听过类似的笑话,“那个小山贼,噢,是小石,他对这条路很熟,有的地方我还真没去过。不过我估摸着至少有六七十里地。”说着,他随手扯了一把草,揉搓起来,“那个小山贼领的路有时很险,布鞋肯定不行,待会儿你把它勒上。”柯山接过那两段草绳,习惯性地说道:“谢谢”。“呦,这还是头次有长官跟我这么说话呢。嘿嘿。”在随后的路程中,两人也就渐渐熟悉起来。“柯干事,我看你像个读书人呢。”“上过两年大学。”“你看,我说的嘛。”“说什么了,白面书生?”“不是不是,你可不是白面书生。那你怎么当兵了呢?”“国家战乱,当兵不还是一条出路嘛。”“您又给我绕弯子了。像你这样有学问的人,干什么不是一条出路,偏偏当兵?”柯山没有再答话。是啊,为什么偏偏就当了兵呢?有时忙完一天工作,夜深人静躺在床上,他也会这么问自己。上午10点左右,柯山他们筋疲力尽地到达永绥县城。“正等着你呢。”吕岩科长扶着柯山坐下,然后倒了碗水递给他。“小石呢?”“给他吃了两片阿司匹林,又休息了一晚,好多了。不过还是很虚弱。”“上级有什么指示?”“让你尽快赶回沅陵,上级需要更详尽的汇报。”见柯山面有难色,吕科长又说,“正好张排长他们昨晚从所里查线回来了,不过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我先去打个电话,向上级汇报你的情况。对了,你说过的那一老一少,我这里没有任何情况。”说着,走出了房门。张排长从所里到永绥?柯山有些疑惑了,因为张排长说过他们要从四川秀山往回查电话线路,既然到了所里,说明已经查过永绥段了,怎么又回到了这里?想必是军部又特意为自己做的安排。心中随之踏实了许多。稍作休息,他找到小石的宿舍。“柯干事!”小石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挣扎着要起身。柯山连忙上前将他按住,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了?”“好多了。把吴老狗抓起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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