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大辽,这个契丹人建立的国家留给中华民族的印象并不多,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他只是中原王朝众多敌人中的一个。人们通常只是在评书《杨家将》中,听着杨六郎是如何率领着宋兵杀死辽国人,再杀死辽国人,杀死更多的辽国人;或者翻《水浒》的时候,到了最后几页,哀叹一下好汉们“破辽国徒劳无功”。 很少会有人去追寻一下契丹人在历史中远去的足迹,看看这个曾经雄踞中国北方的庞大帝国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壮大起来的。对他的灭亡,很多人也只是从历史课本上了解到:辽,亡于金宋。 实际上,无论是辽国崛起或灭亡的具体过程,连很多对历史有兴趣的人都未必能说得清楚。这也难怪,这个民族韬光养晦,由弱变强于安禄山造反之后。建立帝国的时期正值残唐五代,咱们现在形容混乱经常说“乱成一锅粥”,可五代时的中原要说只是“一锅粥”,实在是太对不起当时乱的那个德行了。 好容易等到赵匡胤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干了踢寡妇门的缺德事,搞陈桥兵变,让部下给自己披了黄马甲,把后周世宗柴荣的儿子柴宗训踹下龙椅,自己一屁股塞了进去,中原大地才算是清静了一点点。可这时候,忙活了半天自相残杀的中原人抬起头来往北一看,呦嗬,北边儿这位爷的个头儿可是已经不小了。 在辽之前,塞北是没有出现过国家政权的,所有游牧民族政权都是他们南下中原以后建立的。无论草原部落多么勇猛善战,部落也还只是部落而已。契丹既然建立了第一个塞北帝国,那就不可避免地会觊觎南方汉人的富饶疆土。 同时,由于一系列历史原因,中原北方的门户落入了他们手中,刚刚统一中原的北宋政权也希望能够收回这一地区,双方的矛盾从根本上讲是生存空间之争,当然也就是不可调和的。既然不能调解,又没有法院能判得服他们两家,那双方就只好挽起袖子开练了。 经过几次大规模的掐架活动,辽国和北宋互相把对方打胖过不止一次,谁也没占着太多便宜,各自吃亏不小。双方一边偷着舔伤一边对着骂街,可心里都明白,想整死对方难度太大,到头来也只好捏着鼻子假惺惺地拉拉手做好朋友——“约为兄弟”。 此后百来年,在中国北方又演了一出宋、辽、夏三国演义。当时的形势基本上是宋、辽两国谁也折腾不服谁,想起对方来都心有余悸,只好大体保持和平状态。西夏人则躲一边瞅冷子飞板儿砖占便宜。这种局面曾一度非常稳定,非常和谐,几乎让人感觉世界就会这样延续上几百年。 可到了公元12世纪初,毫无征兆地,大辽这个庞然大物突然之间扑通一声头朝下栽倒,就此气绝身亡,盛极一时的帝国从全盛到崩溃,只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对于漫长的历史来说,差不多就是喝两口小酒以后打个酒嗝的工夫,大辽就这么完了。 这个故事本来足够让历史大书特书一气,让老百姓聊天吹牛摆龙门阵时拿出来好好嗟叹一番的,可几乎就在大辽灭亡的同时,南边北宋王朝发生的故事也差不多同样乱七八糟到不亦乐乎,同样吸引眼球。于是,就好像日军奇袭马尼拉的胜利被珍珠港事件掩盖、被公众淡忘掉一样,辽国灭亡的故事被很多人无意当中忽视了。事实上,历史的这个薄薄的断层中一样饱含着无数极品倒霉蛋和各种不靠谱的故事,讲来足够给大家消磨一下漫漫长夜。 公元8世纪初,抢了自己儿媳妇当贵妃的唐玄宗李隆基在位,大唐帝国如日中天,还灭掉了盛极一时的草原霸主突厥汗国。此时的契丹人本来只是墙头草般随风倒的小绺子,可就在安大胖子造反之前,大唐钢牙犹在的时候,他们竟敢砍了唐朝公主高举反旗。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公元10世纪初,北方草原上崛起了一个庞大的帝国。谁是这个帝国的奠基者,他的奋斗史是怎样的,英雄的结局又是如何? 公元11世纪初,辽宋两个强大的帝国碰撞、摩擦,最后又暂时相安无事之间经过多少阴谋阳谋? 公元12世纪初,北宋大举进兵西夏,西夏国主李乾顺的军队多次被击败,求和不成的情况下向辽国求援。公元1105年,辽主天祚帝将族女封为公主,嫁给李乾顺,并以此为由逼迫宋夏和解。这时的辽国还有能力压服宋国,退一万步讲也可以说余威犹在。 仅仅十五年之后,公元1120年,辽国五京之中地位最高的上京就已经被金国攻克了。金国皇族——女真完颜部在这以前十年还不过是个只有几千部众的小部落,搜罗全族也只凑得出一千多兵马。这十来年中到底发生过什么?是什么让一个能靠军事力量压服大宋的强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一蹶不振,进而风吹云散的呢? 时至今日,契丹人在世界历史和文化上留下了自己重重的一笔,但放眼全球,除了在中国的少数地方还有人声称自己是契丹人后裔外,公认的、延续契丹人血脉、使用契丹文字、保持契丹传统的契丹人已经没有了。这个盛极一时的民族究竟又归于何处了呢? 如蒙大家不弃,就请大家花上点儿时间,跟俺一起回到那个追风骏马、如月弯弓的时代,听俺讲讲契丹和大辽国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吧。 第一部|百战立国 第一章 往事并不如烟,里边有很多血 东汉末年,乌桓人眼看中原大乱想南下占点儿小便宜,谁承想东汉王朝自己虽然整得不明不白,收拾他们却还绰绰有余。乌桓人先被公孙瓒收拾了一通,又被曹操彻底打零碎了,退出历史舞台,空留下乌桓铁骑的名声而已。 最早的马甲是东胡 契丹这个词毫无疑问是音译,是契丹人的自称,这个词在契丹语里是“镔铁”的意思。有人说,契丹人给自己起这个名字是希望自己的民族能像钢铁一样坚硬,是草原民族刚烈性格的体现。老熊不太同意这个说法,这个说法要是成立,那历史上岂不是会出很多铁皮族、铁板族、铁柱子族乃至大铁球族?又或者说,希望自己民族能当草原老大的民族,岂不是要集体给自己的民族起名为“老大”、“No.1”之类的? 其实呢,北方草原上生活不容易,小部落就更加艰难,大家忙着搞生产养家糊口,谁也没闲工夫给自己吹牛皮,称呼一般都不是自己给自己定的,往往是别人看着这个部落的特点叫,就像起外号一样,一来二去叫开了也就延续下来了。像契丹人自称“镔铁”这还算是好的,要是势力弱小的时候被人家扣了个阿猫阿狗的名头,等到哪天混壮了,名字也已经定下来了,最多只能想办法往回补。 五胡乱华时前秦的皇族苻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苻是双音字,一个音念“符”,还有一个念“蒲”。其实苻家的姓最早就被写成蒲,究其原因,据说是最早他们家的部落所在地有个水塘,塘里长满了蒲草,别人提起他们家来就说“门口有蒲草的那家”,后来慢慢简化,就变成了蒲家。等到蒲家人进入中原混壮了,壮到觉得给东晋朝廷打工没劲,想自立为王的时候,就嫌弃这个姓从草里边来,太柔弱,不够给力,想另换一个。改姓这件事说到底也是个大事,草率不得,蒲家人就找了策划师(当然,在那个时代一般由神棍兼职)给自己家搞包装,号称是祭天的时候得了个谶文叫做“草付应王”。又说自己家刚生的一个孩子背上的胎记似乎、也许、没准、大概……有可能是个草书的苻字,于是就给自己家改为苻姓。 还有一个例子是鲜卑人中的慕容氏,他们家的这个姓要是按照他们自己给自己吹的牛来解释,那叫“慕两仪(天地)之德,继三光(日月星)之容”,够拽、够给力吧?可实际上,这个姓氏的来历是他们家有位名叫莫护跋的先祖,在跟司马懿一起讨伐公孙渊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喜欢上了中原书生戴的步摇冠,自己也弄了一顶戴上,死活就是不肯摘。回到草原以后,别人看他脑袋上顶了个没扇面儿的扇子骨,都觉得好笑,问他:“你脑袋上顶的是个啥啊?” 莫护跋非常拽地告诉他们:“你们这些土包子,这个都不认得,这是读书人的象征,叫‘步摇’。” 不知道是他口音不清楚,还是在草原上这俩音本来就差不多,别人就听成了“慕容”,从此大家都叫莫护跋为“慕容”,他们家的姓就是这么来的。 由这两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无论后来怎么编,怎么改,最开始的时候,这个“镔铁”未必是契丹人自己给自己吹牛,而是有所指的。是什么呢?这个老熊没有搞清楚。不过,从契丹人这个民族在公元4世纪末就已经见诸于文字,可直到9世纪晚期他们才开始自己炼铁这个事实来看,也许这个自称只是出自他们对铁制工具、武器的憧憬吧。 契丹人不是孙猴子,不能直接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他们也是有出处的。基本上现在公认,他们跟汉代以后中国北方许多游牧民族有个共同的祖先,那就是东胡人。东胡人再往上就远了去了,谁也说不清,咱就从东胡这段开始讲吧。 在中原地区忙着闹战国、大家打来打去的时候,北方的草原上兴起了两个大部落,一个是后来闻名世界的匈奴,另一个就是东胡。当年这两家都是草原上的大绺子,据说中间还隔着老大一片无人区,双方虽然也有往来,但基本上相安无事。 这种和谐的局面一直保持到公元前2世纪,才被匈奴人的冒顿单于打破。当然,破坏和平的责任人不是冒顿,而是东胡人,现在看似乎是因为他们太蠢了,可实际上老熊觉得是他们太鸡贼了,总觉得世人都不如他们聪明。 据说冒顿单于刚刚即位不久,东胡人听说冒顿是宰了老子才上台的,猜想他大概屁股没坐稳,就想从他手里捞好处。可下手前总得探探对手虚实是不是?聪明的东胡王想了个辙,向冒顿索要骏马,大概是计划好了,一颗黑心,两手准备,冒顿要是不给那也就算了,要是认了把宝马双手奉上,那说不定还要想辙,从这个好欺负的小子手里再捞点儿别的实惠。 冒顿是什么人啊?当初他爹头曼单于想立他弟弟当下一任,看他不顺眼,把他派到西边的大月氏国当使者。他前脚到大月氏,他爹后脚就发兵偷袭人家,打定了主意要借大月氏人的手除了他。不知道大月氏人是不是真犯傻,莫名其妙地竟然让他逃脱了,冒顿弄了匹马跑回去见他爹。 为人父的,既然干不出亲手杀自己儿子这码高难度的事,那就说明对儿子多少还是有点儿感情的,眼看他没死回来了,头曼老头儿也挺高兴,高兴之余又觉得心里有愧,就给冒顿升了职,让他带兵。 头曼是想跟儿子和解了,可冒顿心里却系了死疙瘩,觉得凡事有一就有二,怕自己老爹哪天再动杀机。思来想去,认为与其你杀我,不如我杀你,决意要宰自己亲爹而自立。手里有了兵权更加方便他行事,为了能完成自己的宰爹大业,冒顿制作了一批响箭,跟手下人说:“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对什么东西,我的响箭射到哪儿,你们立马就得跟着我射。” 没过两天,冒顿突然摘弓搭箭射自己的马。手下脑子比较活泛的一看目标是老大的马,心里一犹豫箭就没射出去,剩下一帮脑子慢的只知道跟着起哄,一通乱箭把冒顿的马射死了。结果冒顿让人把脑子快的这帮人推出去砍了,理由是拿他的话当下三路出的气。 再过几天,冒顿瞅冷子又用响箭射了自己老婆团中一个比较得宠的,这时候他手下剩的脑子都已经比较慢了,可还是有几个想着这个小妞是老大的心头肉,琢磨这一箭是不是老大射偏了?结果不用说,当然也被冒顿给砍了,理由同前。 有了这两次经验,无论冒顿再射什么,手下人都不敢不跟着一起射了,冒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某个阳光明媚、草长莺飞的日子,头曼领着一群手下出去打猎,其中就有冒顿。就着这个机会,冒顿摘硬弓搭响箭射了自己老子一箭,这回问题解决了,他当上了匈奴人的单于。 您想想,这么个主儿,能是好欺负的人吗?别人不来惹他,他都得想辙算计别人呢。东胡王错把小老虎当成了大老猫,必然是要倒霉了。 眼看东胡人来要马,冒顿当即心生一计,这一计名叫“将计就计”。虽然手下小弟们对东胡这种无理取闹的行为颇为不满,但冒顿却很大度地表示:“东胡人是咱好兄弟,人生在世,别的好找,兄弟难找啊。马,我有的是,怎么能为马得罪兄弟呢?几匹马给了就是。” 眼看第一次伸手成功,东胡王贪心更盛,不过他也有点儿怕自己错把老虎当小猫,决定再挑战一次底线,又对冒顿提出:“我看你老婆不错,借我玩儿两天吧。” 对任可男人来说,别人伸手要你老婆,基本上都可以看做是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听到这个要求以后,冒顿手下的小弟们全都当场狂化,要跟东胡玩儿命。但冒顿却仍然很大方地表示:“反正我老婆多,不在乎这一个两个,给他们就是了。” 经过这两次挑衅,东胡王对冒顿彻底放松了警惕,认为这小子虽然长得像老虎,可最多也就是个大个儿的Hello Kitty,于是第三次提出要求说:“咱俩中间那块无人区,反正你也用不着,以后就归我得了。” 冒顿手下的小弟们接连两次浪费了感情,心都凉透了。这次听说对方要块荒地,觉得自己家老大连老婆都舍得,这块没主儿的地更不会在乎,大家一起提议给了算了。冒顿却拍案而起,说:“地是老子用来养活人的,他们占走了,咱以后喝西北风能喝饱肚子吗?少废话,打他娘的。” 东胡王骑着匈奴人的宝马,抱着冒顿单于的老婆,正等着匈奴人再一次屈服于自己的淫威把土地双手奉上,谁想到送地的使者没等来,却等来了匈奴人的利箭,一仗下来就被打得晕头转向,自己也被匈奴人给宰了。 剩下的残部眼看自己部落把喜剧拍成了悲剧,害怕悲剧变成惨剧,惨剧再变成连续剧,撒丫子一路往东跑,跑到了咱们今天的大兴安岭一带,才敢停下来歇口气。 歇过气来的东胡人发现匈奴人没追上来,而且自己歇脚的这块地方风景、水土都不错,就决定留下来不走了。此后东胡人分成两部,一部居住在乌桓山,后来成了乌桓族;另一部居住在鲜卑山,后来成了鲜卑族。 今天有不少考证派,对乌桓、鲜卑二山具体在何处,吵得不亦乐乎。有一种比较流行的说法是乌桓山就是现在山西省的罕山,而鲜卑山则是大兴安岭。但除了在内蒙古呼伦贝尔盟的大兴安岭南麓发现的一个洞中有部分遗迹能证明此地跟鲜卑人有关系外,其他的直接考古证据基本没有,大家也只能从各种史书上的只言片语里推断这两座山的方位。有人甚至认为这两座山只存在于传说当中,并不是真山。 考证山在哪儿,还是得回头考虑东胡当时有多少人。东胡最强盛的时候号称“控弦十万”,也就是上得战场、拉得动弓的战士有十万人。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全民皆兵,只要是男丁,拿起弓来就是战士,动员能力比农耕民族强得多。 很多人分析游牧民族的兵力和人口关系,都会参照后金的八旗牛录制,因为史书对这个制度的描述比较清楚,咱们也比照着这个制度分析一下吧。后金的牛录制是三丁抽一甲,丁的概念从十六岁到六十岁,努尔哈赤划定旗分的时候八旗一共二百多个牛录,每个牛录三百丁,有例外的但不多,算下来有八万余丁,能上战场的甲兵将近三万,同时核算下来,全族人口大概二十万上下。按照这个比例计算,东胡全族上下估计也就六七十万人。 还有呢,冷兵器战争中战斗力很大程度上就是拼人头儿,质量差不多的时候,数量决定一切,大家为了吓唬对手都有在人数上吹牛的倾向,这个“控弦十万”说不定也是个吹出来的虚数。那整个东胡部落的总人口就更少,说不定根本不到五十万。再加上打了败仗,死了一大票,被匈奴人抓走一大批,剩下的残部可能只有几万十几万,再对半一分,人口就更少了。所以这乌桓、鲜卑二山,很可能只是东胡余部聚居地附近稍微高一点的两个山头而已,未必是什么大地方。 言归正传,此后东胡就换了马甲,改叫乌桓的那部分人恢复能力比较强,百多年以后觉得自己恢复得不错了,再次跟匈奴人和中原人搅在一起折腾。刚开始,他们跟匈奴人一起打劫中原王朝,后来匈奴内乱,他们又跑去抢匈奴人。东汉末年,乌桓人眼看中原大乱想南下占点儿小便宜,谁承想东汉王朝自己虽然整得不明不白,收拾他们还有富余。乌桓人先被公孙瓒收拾了一通,又被曹操彻底打零碎了,退出历史舞台,空留下乌桓铁骑的名声而已。 剩下的鲜卑人,就是契丹人的祖先了。 青牛美女和白马帅哥的传奇 乌桓人风流云散,东胡后裔就只剩下鲜卑人这一脉。大概是因为占的地盘比乌桓人更靠北,跟中原之间的交流被乌桓人阻断了,所以一直没能发展起来。鲜卑人终有汉一朝一直缩在鲜卑山下养伤,一养就是四百多年,直到西晋末年,他们才大举重回中原王朝的历史大舞台。 不过,这时候还不是以契丹的姿态,而是柔然和宇文。 按照史书记载,柔然人出自鲜卑人中的拓跋氏,也是鲜卑中的一支。宇文氏则曾经担任过鲜卑人东部“大人”,曾经是鲜卑人中实力较强的一支。但这两个部落在三国和南北朝初期的发展都比较不顺。 当时的中原一直处于混战时期,相对比较稳定的时期也没有几年,好容易三国归晋,西晋王朝还没把太平日子过利索,就又闹出了八王之乱。刚开始的时候,北方游牧民族给中原各路势力打工当狗腿子。后来发现中原王朝的实力明显没有两汉时期强大了,于是,大家认定打劫比打工来钱快,先后造了反,前仆后继地攻入中原,想在这块富饶的土地上定居。当然同样是当强盗,下手早晚、运气好坏并不一样。 柔然人趁其他部落南下的机会占据了草原,建立了强大的柔然汗国。从公元5世纪开始,柔然跟先入中原建立了北魏的拓跋氏鲜卑掰了不少次腕子。这中间,柔然人让北魏帝国打胖过不止一次。败了仗,当然少不了有些小部落一逃老远躲入漠北。 跟他们比起来,宇文氏鲜卑更背,在跟自己兄弟部落慕容氏的争夺中,他们直接被三振出局了。 原本宇文、慕容和段氏这三个部落是邻居,居住在辽西、辽东和内蒙古东部一带,其中慕容氏一度混得挺惨,只有受宇文和段氏这两家欺负的份儿。但到了公元3世纪末,慕容家出了个大牛人,名叫慕容廆,这位爷先演了出《哈姆雷特》里的戏码,从叔叔手里抢回了老大的宝座,然后就想跟当时中原的西晋王朝比谁胳膊粗。事实证明,中原王朝统一稳定的时候,北方这些部落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几次较量都落了下风,被打得满地找牙在风中凌乱之后,慕容廆明白了看似温和的中原人其实不是好欺负的,决定转回头去,先从自己的兄弟部落开刀。 杀熟、老乡见老乡背后给一枪的活儿永远容易得手。慕容氏对中原王朝低头服小之后接受了西晋的册封,靠西晋的支持当上了地区小霸,从此开始了自己的征服之路。公元4世纪初,慕容廆先打败了宇文氏,从此跟宇文氏和段氏实力相当。 公元319年,慕容廆又打败了宇文氏、段氏和高句丽的联手进攻,势力大增。等到公元333年慕容廆死后,他儿子慕容皝上来就出手把段氏部落给灭了。到了公元344年,慕容皝对宇文氏发动了最后一战,这次战斗中宇文氏大部逃散,小部分迁到了现在的辽宁省朝阳市一带。 回过头,我们看契丹人的说法。说到先祖的时候,契丹人有个很美丽的传说。据说在那一年(几乎所有重要的大事件都发生在某个“那一年”),有个住在“马盂山”上,名叫奇首的仙人骑着白马沿着土河一直走,走啊走啊,在土河和潢河汇合的地方,突然遇到了一位驾着青牛车的仙女美眉,而这位美眉则是从自己居住的“平地松林”出发,顺着潢河溜达到这儿来的。 这俩人一见面,眼里立马小火星四溅,随即发生了激烈的化学反应,导致俩人体内激素分泌过盛,进而怎么看对方怎么顺眼,简而言之就是发生一见钟情了,双方都认为对方就是老天爷安排给自己的那个人。既然是天定的姻缘,这门姻缘当然够转,转到俩人立刻就宣布结婚。后来生了八个男孩儿,这八个男孩儿都英雄了得,以后就成了契丹人八个部落的始祖。 现在有的学者认为,这个故事可能是耶律阿保机当上可汗以后瞎编的,原因在于他老娘萧岩只斤是回鹘人,他怕族中有人质疑他的身世,这么说是显示自己统治的正统性。 不过,老熊不大同意这个说法。一来,历史上中原地区和北方的游牧民族分辨一个人的血缘都是以父系祖先为准的,很多帝王都有非本民族的血统,可很少有人单纯因为这个问题被赶下台。二来,这个说法也未免太藐视游牧民族老百姓的智商了吧?人家过去没文字,可口口相传的东西未必就不能传世。《格萨尔王传》一样口口相传,谁能随便在里头塞乱七八糟的段子? 那么从这个段子中,我们能看到什么呢? 土河和潢河都是现在辽河上游的源流。其中土河现在被称为老哈河,发源自河北北部,流向东北;潢河现在被称为西拉木伦河,发源自内蒙古克什克腾旗,流向东边。两条河在内蒙古瓮牛特旗和奈曼旗交界处汇流,成为西辽河,之后再与东辽河汇流成为辽河。 两河流域的水土和自然环境相对较好,那么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性:曾经有一个败逃的柔然小部落和另一个败逃的宇文氏小部落在两河汇流处相遇,因为大家都已经伤得不轻了,谁也折腾不过谁,也就只能和谐相处了呢?和谐,最好的方式大概也就是联姻了吧。 在这里边,谁是骑白马的汉子,谁又是驾青牛车的小妞呢?考虑到柔然人的生产力在北魏的时候还非常原始,要接受北魏赏赐的粮食才“始知粒食”,也就是才知道敢情粮食这东西也是可以拿来填肚子的,而宇文氏的文明程度要比柔然高得多,同出宇文氏的库莫奚人很早就会制造“奚车”。老熊估计,从土河骑马北上的部落可能是柔然人,沿潢河坐车东下的部落则可能是宇文氏残部。当然,这个存疑。 从这时候起,契丹民族发展的脉络就比较清楚了。原因很简单,他们开始跟中原王朝有了往来。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时期,北魏政权开始承认契丹人,将他们列在“诸国之末”,也就是批准他们成为北魏的正式小跟班。从此,中原王朝的史书中就经常能见到他们的身影,虽然对契丹族中发生的事情还没有什么详细记载,但从只言片语中已经能够确认,此后契丹人的聚居地和组成相对稳定了下来。 据记载,契丹人此时仍然是比较分散的部落联盟,一共分为八部,分别叫做悉万丹、阿大何、具伏弗、郁羽陵、日连、匹黎尔、叱六于、羽真侯。这八个部落合起来统称契丹,有名义上的老大,是由各部共推的,但平时是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各部有自己的老大,称为莫弗贺。 草原上这种部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要拜老大找靠山,找个比自己强的部落抱人家大腿。当然,同样是抱大腿的,相互之间实力不同,下场差别也挺大的。最小的部落,搁到盘子里就是块肉,就算想抱人家大腿也未必抱得到,抱到了也未必有保证,说不定一觉醒来怀里的粗腿就把自己踩脚底下了。 这一时期,在契丹人北边有个叫地豆于的部落,就被柔然汗国和高句丽盯上了惨遭瓜分,他们的莫弗贺勿于领着残部投了北魏。契丹八部要是分开了,差不多就是地豆于那种给别人当菜的规模,所以大家才要抱在一起。 混到鼎盛状态的匈奴、柔然、突厥那样的,壮是壮了,自立又富裕,但块头儿大了野心也会大。壮到那个程度的没有一个不惦记着中原的沃土,结果如何?反正从历史上看,成功的时候不多。这还不算,这些先壮起来的大民族,还得担心有契丹这样中等规模的后起之秀在背后掏家伙捅刀子。 突厥人渐渐兴起,柔然汗国实力下降,契丹人就曾经趁着柔然新败于突厥,发兵突袭了自己以前抱的大腿。 这时候的契丹人,八个部落凑一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部落不是他们的对手,大部落一口也吞他们不下。实力弱的时候,他们抱着草原上大部落的腿,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人家,好吃好喝地供着,偶尔也亮亮胳膊根儿告诉对方:别轻易把我往餐桌上摆,小心硌了牙。等到实力强点了,就要改抱中原王朝的粗腿,给自己混张委任状了。 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势力向中原王朝讨委任状是件最便宜的事,好处多了去了。首先,中原王朝的规模在那儿摆着,实力当然差不了。只要不内乱,中原王朝随便拉出支部队来就够草原绺子们喝一壶的,拿了中原王朝的委任状相当于有了大靠山,别人再想下手就得掂量掂量中原王朝会有什么反应,算是多了道护身符。 其次,拿了中原王朝的委任状相当于有了公务员编制。虽然这种委任状一般不给开工资,不过便宜还是有得占,主要手段就是进贡。中原王朝一般都拘礼讲客气,也知道草原上日子不好过,拿了自己小弟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牛羊啥的,心里不落忍,会给大笔“回赐”,一般来说都比进贡来的东西值钱不少。 再次,有了这个身份,以后可以要求跟中原“互市”,也就是做买卖。游牧民族卖给中原人的也就是牛羊、皮毛、药材啥的,可他们买走的茶叶、绢帛、铁器之类的东西,却都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尤其铁器,直接就能提高部落的实力。 最后,实在日子不好过了,还可以动手打中原王朝的劫。没委任状的时候那叫敌我矛盾,弄不好把中原王朝惹急了,会下死手往死里打;可有了委任状以后再抢,那就是人民内部矛盾了,只要得了手以后,装装得及时,认错认得诚恳,还是有很大可能得到宽恕的。有时候忽悠得比较得力,说不定还能从中原王朝手里弄点儿救济款、赈灾粮啥的。 契丹人自从当了北魏的小跟班,就是一直按照这个思路发展的。刚开始的时候还弱,他们同时也向柔然称臣。后来等突厥把柔然打胖了以后,契丹人立刻造了柔然人的反。此后地盘也大了,实力也强了,再看中原王朝这时候处于分裂以后又分裂的状态——北魏玩儿完了,分裂成了东西两个部分,西边叫北周,东边的叫北齐。契丹人觉得这有能钻的空子,就琢磨着要跟北齐搞点儿“人民内部矛盾”。北齐显祖高洋天保四年(公元553年)农历九月,契丹人就试着开始进犯北齐的长城防线。 不过北齐收拾不了北周,拿南朝也没什么辙,但对付契丹人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北齐显祖高洋闻讯后立即亲自出马,当月就到达北方边境地区,召集部队北伐契丹。他定的计策是分进合击之策。自己率领部队走西路,让司徒潘相乐率领五千骑兵走东路。结果出马后,这个倒霉孩子才发现,出门前被地图给坑了,派出去向东迂回的部队兜的圈子太大,根本指望不上他们了,只好再次派出大将安德王韩规,率领四千骑兵向东包抄,截断契丹人的退路。 之后为了打契丹人一个措手不及,高洋亲自领兵昼夜疾驰,一路上这个野蛮的中原皇帝光着膀子策马狂奔,渴了喝口水,饿了吃口肉干,长驱上千里。契丹人本来也就是想搞搞摩擦,打打劫,丰富一下物质生活而已,谁能想到这个野蛮的皇帝如此不顾自己的身份,为了这么一点点冒犯就使这么大身段,结果,契丹人稀里糊涂地就被北齐军给收拾了。据说,此战北齐部队光俘虏的契丹人就超过十万。兜了大圈子跑到东边去的潘相乐也没闲着,把契丹人另一个部落暴打了一顿。此后,契丹人实力大损,新兴的突厥汗国也趁契丹人新败逼迫他们投降。眼看不是人家的对手,镔铁也不敢接着玩硬的,契丹人大部依附于突厥汗国,另一部分东遁委身于高句丽檐下。至此,古契丹八部终结。 不打不相识,打了才老实 契丹人侵犯北齐,被野蛮的中原皇帝高洋狠狠收拾了一顿,自己立足不住,分裂为两部分各自去找粗腿抱了。比较大的一部分依附于突厥汗国,另一部分则依附于高句丽。 北方游牧民族中有很多部落经历过这种变故,运气好的分裂为不同部族,换马甲重新来过,好比咱说到的东胡和鲜卑。运气不好的就此被吞了,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也不一定,好比咱说到的地豆于和段氏。 但契丹人是谁啊,是我们故事的主角,主角是不能在故事刚开始的时候就死掉的,所以契丹人挺了下来。当然,这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拜不久之后取代了北周的大隋所赐。 那些年,中原局势变化也挺快,公元前553年高洋才打败了契丹人,到公元577年高氏北齐就被宇文氏北周给灭了。北周灭完北齐,宇文家的笑纹还没平下去,四年后又被杨坚给篡了位。杨坚刚上台的时候主要目标是南边富得流油的陈国,对北边燕山以北的超级大高尔夫球场没什么兴趣。可北边的突厥汗国实力强悍,隋兵全力防范着的时候,他们还要找机会南侵呢,杨坚在打定主意要抢南陈的同时,也得想办法看稳了自己的钱袋和粮仓,找个办法让突厥这匹野狼消停几天。为此,他采纳了长孙晟的建议,想办法分化瓦解突厥的实力。 根据《隋书》的记载,在隋文帝杨坚开皇四年(公元584年),邪恶的隋王朝对突厥汗国使用的离间计获得了巨大成功,依附于突厥汗国的契丹各部莫弗贺一起背叛突厥,改抱大隋国的粗腿,联合觐见杨坚。开皇五年,各部迁回原来的聚居地,以前东遁高句丽的部众也重回了契丹大家庭。这时候,契丹人分成了十部,但跟过去鼎盛时期号称控弦数万相比,已经差了一大截。据说这十部里边,强点儿的能凑出三千兵马,弱的能有一千人上阵就不错了。总体来说,跟古八部时期比起来,那是差了一大截。 不过就凭这点儿兵马,契丹人已经自我感觉很良好了。据说在隋朝大业元年(公元605年),再一次拿到委任状的契丹人就又有了将“内部矛盾”进行到底的尝试。不知道是因为闹了天灾拉了饥荒,还是纯粹瞧着中原老百姓日子过得好眼馋,这一年契丹人侵扰隋朝的营州(也就是现在的辽宁朝阳)。这时候,隋朝还没有被折腾乱,没到末期那种周边各民族都争着扑上来占便宜的窘迫光景,对这种破坏社会和谐的不安定因素当然要进行打击,毕竟一旦被他们抢顺了手,拿大隋当了提款机就不好了。 契丹人这时候十部合一起也就两三万兵,对疆域辽阔的大隋来说应该也就相当于苍蝇的一条腿儿,随便派点儿部队过去就能碾平了。可此时,隋朝刚刚吃了征讨高句丽的亏(公元598年,隋文帝派杨谅从陆路,周罗睺从水路兵征高句丽,两路都没有什么建树,损失不小,只能退还)。府兵损折不小,再往外派兵多少有点儿力弱体虚,万一打输了被人看出外强中干来,更是可能闹出大麻烦。 隋炀帝也不是笨人,面对这个难题,他使出了中原王朝力量强大时经常用的一招:以夷制夷。他下诏让通事谒者韦云起去找新近依附于隋朝的突厥启民可汗,命令启民可汗出兵讨伐契丹人。 启民可汗本名叫染干,原本是东突厥汗国都蓝可汗的堂兄弟,掌管北方。当时这一对可汗堂兄弟都争着讨好大隋,在马屁大赛中染干获得了辉煌胜利。公元597年,他成功娶到了大隋的安义公主,并捞到了大笔赏赐。都蓝可汗对此感到极度愤慨,认为染干敢抢自己的马屁属于活腻歪了,联合了西突厥达头可汗一起围剿染干。公元599年,染干兵败逃亡,到长城脚下的时候惨到只剩下几百骑兵。草原上强者为尊,很多瓢把子兵惨败到这个份上以后,都被自己手下摘了脑袋。本来染干也未必能幸免,但隋王朝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为了扶植亲隋的草原势力,使突厥汗国无法坐大,隋文帝封染干为意利珍豆启民可汗,简称启民可汗,让他定居在黄河河套一带。不久后,更趁都蓝可汗被部下所杀、漠北大乱的机会,发兵帮助启民可汗北征,让他当上了东突厥大可汗。 受过隋王朝如此大恩,启民可汗也不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在自己有生之年一直死心塌地地为大隋效犬马之劳。这时候接到大隋的命令,立即出骑兵两万为大隋征讨契丹。 这位启民可汗是个念旧的实在人不假,但绝对不是笨人,兵是出了,可心眼他还是留了一个。这一仗是替宗主国打的,打赢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万一打败了呢?大隋朝是挺讲义气,可多讲义气的人也有耍浑蛋的时候,万一打败了,大隋朝把脸一拉,说是你们自己没指挥好,自己负责任,启民可汗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他很鸡贼地下了个命令,让全体参战官兵听从大隋使者的号令。 这一手意思是明摆着:打赢了,你们大隋少不了老子的好处;打输了,是你们大隋的人闹的,怎么着也不能让老子白吃这么大的亏。不过这一手也够损的,隋朝使臣韦云起是“通事谒者”,这个官职应该是隶属于礼部,主管外交工作的,带兵打仗跟他的本职工作可以说八八六十四杆子都打不着。 要搁别人大概只有两种结局:要么被突厥人架空了当职业背黑锅的,要么瞎指挥一气把仗打输了,自己的黑锅自己背。无论如何,这口锅韦爷是躲不掉了。不过,让人比较感慨的是,隋、唐以前的读书人多数都不是只懂孔孟之道,很多人在兵法韬略上也有很深厚的素养,这个韦云起就是其中之一。 他把突厥的两万骑兵分成了二十个营,每营相距一里,分四道一同进发。下令各营听鼓声前进,听到号角声停步,缓缓而行,没有命令不准纵马奔跑。 突厥人散漫惯了,又欺负韦云起是个读书郎,刚开始的时候根本没拿他的话当回事,虽然启民可汗放了话得听他的,不过大家也就是装个样子而已,自己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谁知这位韦爷也不是吃素的,逮着个突厥小头目无令纵马,当场拉下来喀嚓就给砍了。 这回大家满足了,所有突厥官兵都知道这位韦爷是个硬茬不能碰,从此都老老实实地听从号令,再也没人敢奓翅儿。 这么一大票人闹哄哄往人家驻地赶,契丹人肯定早就察觉了。草原上的部落戒心都重,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契丹人肯定要聚集兵马防备。这样打起来费劲不说,万一人家诸部大聚,兵力可未必在突厥部队之下,又是主场作战,胜负就难料了。 这时候,韦爷再一次显示了自己的军事天赋,准确地说是显示了读书人有多鸡贼。他派突厥使者去跟契丹人说:“俺们不是来打仗的,俺们是去高句丽做生意的,是和平的使者,是二道贩子的团伙,自由贸易万岁!” 搁现在,这个借口就太烂了,别说让人相信,让人理解起来都困难。您这儿一共两万大军呢,提矛挎弓的,也敢说自己是买卖人?见过菜市场小贩子斗殴抡砖头的,没见过开坦克卖烤白薯的吧? 可在那个时代,这个借口却又非常合理。草原上不太平啊,各部落之间互相还搞吞并呢,要是商队没有武装保护,那就是大肥肉把自己煮熟了搁碗里,还端到人家眼前晃悠,人家不吃都对不起您这一片好心。 当然了,两万人的商队,规模确实大了点儿,但要是突厥汗国派去跟高句丽做生意的,规模大点儿也可以理解。 还有就是,契丹人本来就是突厥人的小弟,虽然他们拿委任状比突厥启民可汗早,但草原上的规矩摆在那儿,人家启民可汗势力大胳膊儿粗,对大隋来说他是腿上抱着的一个小兄弟,对契丹人来说他就是粗腿。听说是启民可汗派的商队,契丹人大概最多叹口气,感慨一下这块肥肉自己不能惦记,不会想太多。 当然了,这么大一票人马就算是临时过境,契丹人也得多加小心,总得派三五个机灵点儿的凑上去瞧瞧,防范对方使诈。 要说韦爷的鸡贼真不是盖的,对人性摸得那叫一个溜熟,猜着了对方不会轻易放松警惕,领着突厥骑兵真的就没直奔契丹人的驻地,而是绕过契丹人一直向南走,一走就走出去上百里地。到这个时候,契丹人戒心再重,大概也该放心回家洗洗睡了。 确认契丹人已经完全放松戒备以后,韦爷突然杀了个回马枪,连夜率领突厥骑兵向契丹人驻地疾驰,等接近契丹人营地后又命令部队就地休整。等到天蒙蒙亮,契丹人睡得正死,少数几个岗哨也觉得一夜过完警惕性放松的时候,韦爷突然发动进攻。 这一招,古往今来百试不爽,直到二战时还被日本人用在了珍珠港,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战斗了,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杀。一战下来,韦爷领着突厥骑兵抓了四万余契丹男女老少,契丹这一部全族尽没。 接下来韦爷干的事,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残忍、没人性。他把所有契丹男人都杀了,女人和小孩分成两份,一份当做赏钱给了突厥人,另一份自己带回去当战利品献给了隋炀帝。不过,当时的草原上,处理战俘这是惯例,而且多少也得给启民可汗点儿便宜占。历史大多数时候就是这么血淋淋的残酷。 相比之下,前边咱们讲到北齐皇帝高洋亲征契丹,俘虏十余万人,他却没有大开杀戒,而是把这些人打散了,编进了各地百姓之中。北方游牧民族之所以经常联起手来抢中原人,和他们相互之间这种动辄灭族的习惯也有很大关系。自己人打自己人,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能赢,万一输了一赔到底,命都得输给人家。可打中原人就不同了,赢了占便宜就不说了,局面不利可以请降,实在输惨了也不至于大家一起死光光,顶多是被分散编户,好歹能留下小命一条。 现在有人觉得中原王朝这么做是迂腐、是软弱,可实际呢?北方的游牧民族兴起一代,灭亡一代,到今天换了十茬也不止,别说最早的戎人、匈奴人,就连咱们书里的主角契丹人都落得零离星散,下落不详了。中原人却一直坚持了下来,即使有混得惨了受欺负的时候,但基本上维持了稳定,无论是控制的疆土还是文化的影响力都有逐渐扩大的趋势。可见中国古代文化中,“仁”这个理念还是很有名堂的,说“仁者无敌于天下”可能太过了点儿,但不仁不义、恃强凌弱肯定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一战之后,契丹人再也不敢奓翅儿了,对大隋朝贡不断。可惜大隋很快就因为隋炀帝执著地、完全没道理可讲地跟高句丽较劲,过早地崩溃、灭亡了,中原再一次陷入内乱,契丹人也再次依附于突厥汗国。再次倒向中原王朝,要等到李唐王朝建立以后了。 大唐松漠都督府 虽然被大隋收拾了一顿,契丹人老实了些日子,奈何大隋朝自己不给力,没过多久就把自己玩残废了。眼看中原的宗主国歇菜了,契丹人只好再次转回头去抱突厥汗国的粗腿。 但是给中原王朝当过小弟,享受过中原王朝的干部待遇和丰厚“回赐”以后,契丹人很快就发现自己容忍不了突厥这个同为草原兄弟的主子了。 前头说过,中原王朝生产力发达,虽然为了面子要求草原上的小绺子们给自己上贡,但从来都没贪图过他们那点儿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牛羊之类的贡品,要的也就是个形式而已。每次拿了小兄弟的贡品之后,都会很体贴地赏赐大笔的“回赐”,价值高不高先不说,给的东西经常都是过日子用得着的,像茶叶啦、绢帛啦,有时候干脆就是直接给钱。所以给中原王朝上贡肯定亏不了他们。而且搞好了关系,双方互市,互通有无也是两利的事情。 跟着草原上的大绺子混就不一样了。首先,互市就不用惦记了,买卖可能会做,比如草原上的绺子找山里的绺子,拿皮毛、食盐(草原上有不少咸水湖,也出盐)之类的东西换药材、黄金之类的,前边咱们说的,隋朝突袭契丹人找的借口就属于这一类。 可这种交易毕竟规模有限,换回来的东西也不如跟汉人做买卖换来的有用,草原人不能一日无茶,可药材您不能天天吃吧?黄金是好东西,也不能当饭啊。草原人跟草原人之间的生意更是没法做,大家的物产都差不多,您见过用二十头牛换二十头牛的吗? 其次,就是大家都不富裕,地主家也未必有余粮。要是日子过得好,那肯定都愿意在自己家里老实待着,又不是天生有当强盗的瘾,不会有什么人愿意远跨千山万水南下去打别人的主意吧?草原大绺子们费尽千辛万苦把自己混壮了,为的就是能更轻省地过上好日子。既然有了小兄弟,当然得仔细刮刮油水了,就算是只苍蝇,那好歹也是块肉,搁到碗里那大小也是个荤腥。 当时,东突厥可汗已经换成了启民可汗的儿子颉利可汗。他治下的东突厥汗国个头着实不算小了,自己肯定管不过来。 这一时期北方游牧民族还没有总结出适合游牧民族特色的管理模式,采取的是大包干式的分封,大可汗手下分出小可汗,负责管理地方事务。契丹人就被划到了颉利可汗的侄子突利可汗的旗下。 突利可汗对契丹、靺鞨等部落的管理基本上奉行的就是“苍蝇虽小也算肉”这一原则,有便宜绝对不放过,没便宜也得榨出几两油。契丹人实在受不了,又想起给中原人打工的好光景来了。再加上中原内乱结束,李唐王朝建立,契丹人又开始逃离突厥人南下。 唐高祖李渊武德四年(公元621年),过去就曾经依附隋朝的契丹首领孙敖曹和靺鞨首领突地稽入朝接受唐王朝册封,这是契丹人投奔李唐王朝的最早记录。 当然这时候突厥人力量尚强,还能在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大举入侵中原。武德九年(公元626年)他们还曾经趁李唐王朝爆发玄武门之变逼迫李老二接受渭水之盟。但只要统一稳定,中原王朝的恢复能力就是无穷的,很快李唐王朝就依靠无比雄厚的国力重新掌握了对突厥汗国的军事优势。 李唐王朝忙着搞建设提升各方面力量的时候,突厥人自己却乱了。 草原民族的特色是全民皆兵,拿起鞭子挤奶桶就是牧民,上马背弓就是战士。这个制度的好处是能上战场打仗的人多,从有数据可查的后金来看,二十万上下总人口能动员将近三万兵马。这个动员比例只能用恐怖来形容,想想看要是换成现在的中国,按照这个比例算下来,岂不是能拿出两亿多部队? 可这个制度的坏处也显而易见,只要出兵,就会耽误生产。这还不算,游牧民族出兵,武器给养都要各部落自备,对各部落来说经济压力也相当大。打赢了抢顺了还好,可突厥汗国对李唐王朝进行的这两次军事行动只有面子上好看,实际收获不大。一次抢不痛快,草原民族就要伤筋动骨,两次收获不大,对他们来说差不多就算是灾难了。 突厥汗国既然是老大,那不用问肯定要向小兄弟们转嫁经济危机。虽然生产耽误不少,牛羊吃掉不少,可部队兵力没受啥损失啊,想转嫁经济危机可太容易了,部队都不用解散,回师的路上直接上各位小兄弟家里要去就是了。谁敢不给一个试试,马上就让你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二奶奶是大姑娘。 他们是痛快了,各小兄弟们却被欺负得实在活不下去,纷纷造了突厥人的反,次年就有薛延陀、回纥、拔野古等部落叛变。到了唐太宗李世民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又有一位契丹人酋长大贺摩会率部众投奔唐朝。 事实证明,大包干的分封制是容易造成分裂的落后制度。突利可汗独自掌管东方部落以后力量渐强,开始想打自己叔叔的主意。刚好薛延陀等部造反的时候突利可汗打了败仗,颉利可汗惩罚了他,这下让他抓住了借口,从此叔侄反目大打出手。 突厥人内乱的结果当然是让李唐王朝捡着了现成的便宜,没过几年,整个东突厥汗国的地盘都被唐王朝吞并了。颉利和突利这一对可汗,一个入朝的时候死在了并州,一个投降以后死在长安。原来抱他们大腿的部落们全都倒向了李唐王朝。 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5年),大贺摩会的儿子,契丹部落联盟长大贺窟哥接受李老二册封,三年以后举族内附。李老二在契丹人聚居地建立了松漠都督府,让大贺窟哥担任松漠都督。此时大贺窟哥旗下的契丹人又有了新的八部,分别叫做达稽、纥便、独活、芬问、突便、芮奚、坠斤和伏部。表面上看,这八部跟古八部没一个一样的,其实这八部都是从古八部演化来的。 为了分化契丹各部,唐高宗李治时期让契丹部落联盟中的八个部落各自成立自治州,各部落首领也都封为州刺史。这样一来,虽然名义上大贺窟哥仍然是契丹各部的总瓢把子,但大家都拿着唐王朝的委任状,就算有上下级之分,往根儿里追是同事关系。 此时的契丹八部采取“猎则别部,战则同行”的管理方式,就是说平常大家各过各的日子,遇到有打仗之类的大事,要大家聚在一起开会决定。各部落的首领叫做“大人”。部落联盟长是由八部大人一起推举的,但必须在大贺氏家族内产生,这个制度叫做“世选制”,大概是契丹人从普选制向世袭制过渡的一个特殊阶段。其实研究北方游牧民族发展过程,对了解华夏民族上古时期的生产生活形式也是有帮助的,估计华夏民族在上古时期也曾有过类似的阶段吧。 李唐王朝为了更好地控制依附于自己的少数民族部落,还在营州都督府辖下建立了东夷校尉,统一管理契丹人和奚人这两个同源的部落。这时候,契丹人各部落首领乃至他们的部落联盟长都要获得唐朝的册封以后,才能获得合法的统治地位。 唐朝这一手可算是够狠的,契丹部落首领要是敢不听唐王朝的,首先就失去了自己地位的合法性。就算是部落联盟长不听话想造反,联盟里的其他首领为了自己手里那张委任状,说不定也不会跟着他干。 对契丹贵族来说,这种命悬人手的滋味肯定不好过,他们完全可能把唐王朝的这种政策看做是对自己的压迫。 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大贺窟哥在位的时候,契丹人老实了十多年。可等到唐高宗李治显庆五年(公元660年)大贺窟哥一死,他儿子大贺阿卜固上台,马上就忙不迭地高举起反压迫反干涉的大旗,联合奚人造了李唐王朝的反。 不过这次造反很明显没有什么群众基础,当年就被大唐名将薛仁贵给平了,造反的大贺阿卜固也被押到东都洛阳砍了脑袋。 大贺阿卜固那颗长了反骨的脑袋被唐朝没收以后,唐高宗并没有过分为难契丹人。他封了大贺窟哥的一个孙子大贺枯草离为弹汗州刺史,另一个孙子赐姓为李,赐名尽忠,让他继承了松漠都督的位子。 这个举动很耐人寻味,以前大贺氏部落长既是弹汗州的刺史,又是松漠都督,相当于当着区域总代理的同时还身兼重要部门经理,此后这俩职务就分开了,明显有架空松漠都督,分化契丹人的嫌疑。 此后36年,契丹人对唐朝一直比较恭顺,原因很简单,是因为李唐王朝力量强大。从显庆五年(公元660年)起到上元二年(公元675年)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唐王朝在其他方向或有失败,但在契丹人目力所及范围内,唐军却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把高句丽、百济、新罗这几国打胖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灭亡了高句丽。新罗和百济则是被彻底打了,颤抖着匍伏在唐王朝这条巨龙的脚下。草原健儿们对实力崇拜得不行,眼看唐朝军事实力如此了得,当然不敢有丝毫异动。 到了唐高宗李治调露元年(公元679年),东突厥再次造反的时候,契丹人动没动过心不好说,但大唐很快就派遣三十万大军进攻东突厥,把新立的东突厥大汗阿史那泥熟匐的脑袋捎了回来。无论当初契丹人想没想过跟着老主子一起起回哄,看着这颗脑袋大概也就够让他们老实一段时间了。 但是从这一时期起,唐王朝开始广泛遭受自然灾害,再加上唐朝政府对周边民族越来越多地采取武力压服的政策,终于在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契丹人又反了。 应该感谢武则天的契丹人 大唐帝国到了武则天专政的时候,就有点儿露出颓势来了。其实对中原王朝来说,这好像是个规律,有人总结叫“三百年治乱循环”。 单从现象上看,这东西好像挺无解的,有人因此还总结说,这种现象是中国人的劣根性造成的。其实透过现象看本质,这种似乎不可破解的所谓“治乱相循”的原因却非常简单:土地私有和土地兼并。 别小看了土地在历史发展中起的作用,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封建社会,土地是最根本的生产资料,只要有可能,谁都希望能多搞一点儿,私有制造成了土地可兼并,为兼并行为提供了制度上的保证。可兼并严重了以后,国家就要不行了。 就拿唐王朝来说吧,每个农民一出生,国家给两块地,一块叫永业田,可以继承,一块叫口分田,死后上缴。这个制度是唐朝初年部队战斗力的基础,因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当兵的可以逃亡,家里的土地跑不了,会被没收。 太平年月出生的人多,地却是不可再生资源,分来分去慢慢就不够分了。结果就是授田制逐渐形同虚设,越来越多的新出生农民拿不到土地。拿不到地的农民当了兵,只有命是自己的,跑了官府拿他也没辙,当然容易逃亡。同时由于兼并,越来越多的农民失去土地成为佃农,不再是“官府的人”,自然也就不在被征兵之列,以授田制为基础的世兵制也就崩溃了(由此可见,拿不可再生资源当福利的这种行为有多不靠谱)。 国家无兵可征,手里暂时又不缺钱,那花钱搞募兵制看起来就是个好的出路。可募兵制最终却造成了兵为将有,士兵成了将领的私产,接下来各地武将军阀化也就顺理成章了。归根结底,唐末武人之乱就是这么来的。 后世的帝王没有一个人不想解决这个问题,可这个问题的根源是土地私有和土地兼并,根源消除不了,问题自然解决不掉。到最后中原王朝无计可施,干脆把部队无限细分。每个将领手里兵少了,力量不够,当然不敢轻易造反。可这一招在消除武将造反可能的同时让部队失去了战斗力,遇到外来侵略的时候,仗又没法打了。所谓三百年治乱循环,和明、清末期部队没有战斗力,都根源于此。 回头说武皇时期的契丹人。这位华夏第一铁腕女强人当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是件很不得人心的事。就算普通老百姓提起这段事来也会嘟囔两句,李家的宗室子弟更是咬牙切齿。既然武御姐的名声不好,很多拜了李唐王朝当老大的绺子们就都觉得时机到了,想借机自立山头。 对待国内异己势力和外部造反的游牧民族,武御姐拿不出别的办法,只好统一打他娘的。这种简单粗暴的处理问题方式更加剧了国家和百姓的负担,压住一部分问题的同时埋下了更深的隐患。 国家力量已经下降了,政局也开始动荡不安,要是再遇到天灾就很容易出事。地方官员处理得当,说不定还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处理不好,火一着起来再想灭可就难了。对武御姐来说,她任命的营州都督赵文翙刚好就是个把小事闹大、大事闹崩的惹祸坯子。 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契丹人聚居的地区发生了严重的自然灾害,老百姓眼看要吃不上饭了。搁过去,说不准契丹人就要凑上几个大绺子,组织部队南下跟中原老百姓“借”,当然是不用还的那种。可现在不同,人家契丹人有组织可依靠了,遭受自然灾害当然得找政府想办法。当时契丹人的两位主要首领,松漠都督李尽忠和他的大舅子归诚州刺史孙万荣这两位身在其位,义不容辞,一起到主抓契丹管理工作的赵文翙那里去讨要救济粮款。 这个行为按说应该是值得肯定的,起码人家没像过去一样拎着刀自己来拿不是。而且既然李唐王朝收了人家契丹人当小弟,把人家都编入自己的行政单位了,契丹百姓理所当然就是大唐子民,唐王朝有义务救灾。当然了,那几年不光总打仗,全国范围也经常出现严重自然灾害,唐王朝能不能救济得过来也是个严重问题。可就算救不过来,有话也可以好好说不是。 问题是老赵这位大都督不知道是太不拿契丹人当回事儿了,还是跟则天女皇帝一样工作风格就是比较简单粗暴。总之,钱粮一点儿没给,也没跟契丹人的两位头领宣讲民族政策,让他们明白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的道理,反而把这两位狠狠挖苦了一顿之后给赶走了。 豆包儿再小它也是干粮,村长再不顶事他也是干部。老赵眼里李尽忠和孙万荣连屁都只能算是蔫的,可人家二位好歹也管着二三十万人口,好几万武装人员呢。 这两位受了老赵的气火撞顶梁骨,拿不回救灾钱粮愁得寻死的心都有了。最后二位一合计,得了吧,我们愁不如大家一起愁,我们死不如大家一起死,反了吧,回去就组织本族兵马造了武氏大周朝的反。 当年农历六月十六,李尽忠攻破营州杀了老赵,自称“无上可汗”(这是契丹人第一次自称可汗),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 唐朝各地的仓库里虽然因为连年天灾人祸也不剩啥了,可扫扫底子总能拿出点儿粮食来。李尽忠造反以后手拿粮袋子出门晃三晃,这个吸引力就足够了。短短十来天里,吃不上饭的契丹人全都投到了他的旗下,老李手下很快就发展了好几万难民武装。 为了争取政治主动,老李可不光告诉手下人“跟着我有饭吃”,对武氏周朝他还扔了个宣传大杀器过去:何不归我庐陵王? 庐陵王就是唐中宗李显,李治死后他登基当了几天皇帝,很快就被他老娘武御姐给废了。这个口号相当于拦腰一棍子打在了武御姐的腰眼上,直接否定她统治的正统性。 原本是天灾加上地方官赈济不力造成民变,这一家伙可就成了李家要赶武家下台搞复辟了。虽然这个口号给契丹人争取了一部分同情,但也把武御姐彻底给惹毛了。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武御姐哪儿忍得了这个啊,立即下旨征讨叛贼。 武御姐讲道理肯定是讲不过要求恢复李唐王朝统治的契丹人,可输人不输阵,她是决不会生咽下这口气的。为了给自己出口恶气,她高瞻远瞩地指出,既然这俩家伙造了反,那就绝对不能再叫“尽忠”,也不能让这些反贼“万荣”,所以以后大家要改叫他们俩李尽灭和孙万斩。 老李被改名叫了“尽灭”,他自己可没有配合武御姐被官军剿灭的觉悟。当然他自己清楚,手下的十万大军是自己吹出来的,几万人马是有的,可这些兵马跟中原王朝装备精良的百战雄兵不能比,就算不是老鼠见猫,多半也好比小贩见城管,打得过打不过另说,敢不敢打就是个大问题。即便是敢打,遇到硬仗战斗力也没保障。既然力敌有极大困难,尽灭兄就决定智取。 他先把部队撤到黄獐谷设伏,然后就着手对唐军进行战役欺骗。 攻破营州城的时候,契丹人抓了几百官军,当时没杀一直关在地牢里,这时候派上用场了。他让看管官军的牢头儿跟这些俘虏搞好关系,然后跟俘虏们说:“我们也就是饿得要死了,不得已才跟着李尽灭那老东西一起造的反,只要朝廷大兵一到,我们立马投降,到时候赏我们口饱饭吃就中。” 过了几天,又跟这些俘虏说:“我们粮食快吃完了,养不起列位爷了,李尽灭那老东西让我们把你们宰了省饭,这我们哪儿忍心啊,干脆你们跑吧。”然后把这些官军给放了。 这些人逃回去以后把契丹人这个情况一说,负责进剿的官军觉得这是个可乘之机,集体放松了警惕,都觉得只要大军出现在契丹人面前,契丹人铁定集体投降。一路上又抓到一些契丹人派来投降的老弱残兵之后,官军统帅曹仁师更是自信心爆棚,以为契丹人真的已经饿得连弓都拉不动了,只要官军开上去,连仗都不用打,吓也得吓死李尽灭。于是,他留下行动缓慢的步兵待命,只率领骑兵向黄獐谷方向扫荡。 结果派去的官军骑兵落入了契丹人的埋伏圈,一战之下死伤无数,曹仁师和手下的麻仁节、张玄遇都被契丹人给抓了去。本来这一股只是官军中的一部分,作为大头儿的步兵还没来,想对付也不容易,可这一仗老李不光抓了官军的主将,还把主将的大印给搜出来了,这回事情就好解决了。 他让人给率领步兵殿后的燕匪石和宗怀昌等人写了封信,说仗已经打赢了,让他们马上到营州会合,如果到晚了“军将皆斩,兵不叙勋”。 这个命令其实挺假的,你们是骑兵啊,四条腿儿当然跑得快了,怎么能让步兵按照你们的速度往营州赶呢?不过这位曹老兄平时可能就不讲理惯了,后队的唐军将领也害怕军法,愣是没人感觉不对,大家死命往营州城赶。老李则领着部队找了个合适的地形,吃饱喝足睡舒坦了等着唐军赶到。等到唐军昼夜兼程苦逼一样赶到了老李给他们安排的埋伏圈里,事情也差不多就已经结束了。 这一仗老李是打赢了,不过接下来他试图进攻平州和檀州却都没能得手。武御姐给他改名“尽灭”这个远程精神攻击大概也起了作用。当年初冬,老李不幸病故,契丹人则继续团结在孙万斩旗帜下跟武御姐要庐陵王。 与此同时,武御姐又派了大将王孝杰领兵十八万继续进剿。 王孝杰可算得上是个人物,跟土蕃作战之中他曾和阿史那忠节一起拿下过龟兹、于阗、疏勒、碎叶等四镇,安西都护府就是那时候建立起来的。虽然老王也吃过败仗,但算得上是老于行伍。此次领兵他打得相当稳健,在行至东硖石谷与契丹军遭遇以后,他率领精兵攻击前进,逼得孙万斩只能步步后退。等到快要冲出山谷的时候,他又下令整军布阵,不给敌人可乘之机。虽然在孙万斩狗急跳墙率部拼命围攻之下损失不小,但只要后续部队赶上来,双方力量对比改变,这一仗差不多也就赢了。 没承想后队总管苏宏晖看王孝杰跟契丹人打得兴高采烈,怕自己上去影响了老王的兴致,当然也是怕刀枪无眼伤了自己的漂亮小脸蛋儿,领着兵撒丫子逃了。老王这边没了增援部队军心溃散,契丹人看汉人跑了一大半士气大增,一仗之下老王被逼得坠崖身死,武御姐的部队又败一仗。 其实这时候孙万斩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当上老大的时候,前老大李尽灭的儿子觉得自己受了挤对,跑到后突厥汗国的瓢把子阿史那默啜手下当了带路党,邀请突厥可汗到自己部落里参观游览。 正好武御姐也给阿史那默啜封了官让他帮忙对付契丹叛匪。阿史那默啜觉得汉人和契丹人都这么客气,自己再不下嘴就有点矫情了,于是派人偷袭了孙万斩的老窝,把他老婆都给抢走了。 当时老孙面临王孝杰大兵进剿腾不出手来,这时候王孝杰已经摔成肉饼,老孙又觉得自己已经混得挺壮了,与其找阿史那默啜报仇,不如拉上他跟自己一起干把大的,于是派了五名使者去找阿史那默啜,请他跟自己一起南下“共取幽州”。 谁承想,这五个使者里有俩跟万斩兄根本不是一条心。虽然另外三个人极言老孙打败王孝杰大军有多么英勇,局面有多么乐观,但这俩人却跟阿史那默啜说,王孝杰是玩儿完了,可人家中原得有多少能打的将领啊?这回姓孙的是把中原人得罪到头儿啦,你跟他一块儿混准没好下场。不如干脆趁他南下这个空当,去把他新建的老窝端了,油水少捞不了,还能跟武大皇帝邀功请赏,何乐不为呢? 结果老孙的老窝又被阿史那默啜端了一次。他本人当时正在幽州城下跟官军对峙,这个消息传到军前,人心立马就散了,队伍也没法带了,奚人反水投靠了官军。一仗打完老孙手下大将何阿小、李楷固等人被俘,老孙自己只好领着几千残兵东遁,结果老孙半路上死在自己的坏毛病上头了。 逃到潞水(今北京潮白河)河边的时候,老孙跟剩下的几个心腹家丁一起坐树林子里休息。想起自己倒霉催的这段事,老孙心里觉得要多窝囊有多窝囊。这一窝囊,不留神心里话从嘴里就溜出来了:“我咋办呢?投降唐朝的话,我这个罪过也太大了,估计人家不能饶我。要不我去找突厥人?不行,他们肯定得拿了我脑袋跟唐人换功劳啊。上新罗?也不成,跟去突厥一样啊。这可让老夫如何是好。” 事实证明,自言自语这个习惯有时候也是很危险的。手下人本来是为了跟他混有肉吃,此时一听,哦,敢情您自己都不知道上哪儿找饭辙去啦?那我们还跟着您瞎折腾啥啊。 大家决定跟老孙辞职另谋高就,临走大家跟老孙借了样东西当找工作的敲门砖,就是老孙的脑袋。他们人多啊,老孙就一个,想不借也不成。等他的脑袋被人借走,这次轰轰烈烈的契丹人民争取饱饭吃的起义也就落下了帷幕。 虽然经过这次大规模造反活动契丹人的实力下降了不少,之后只好依附于后突厥汗国,但说起来契丹人是应该感激武御姐的。原因很简单,如果不是武御姐的高压政策造成了契丹人跟汉族说了撒油那拉,契丹人是不是能继续保持独立可就不好说了。 当时的契丹人内附已久,汉化倾向应该已经很严重了,要不是这一仗让契丹人和中原王朝结下了深仇大恨,顺便唤醒了契丹人的民族意识,说不定他们从此就完全汉化了。 其实大家留意一下事件经过就会发现。首先,面对天灾的时候契丹人的反应是向中原王朝的地方官员要求救济,这个行为本身就说明他们已经接受了中原王朝的体制,承认了自己是中原王朝的一个行政区划。有事要向上级主管部门提要求,不再像过去那样把自己当做体制外的一部分,要么直接对中央,要么干脆动手抢。 其次,造反以后,他们打出的那个“何不归我庐陵王”的口号也颇为耐人寻味。这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外民族政权提出的口号,反而有几分西汉时期七国之乱中吴王刘濞提的那个“清君侧,诛晁错”的味道,基本上把自己当做了中原王朝的一分子,认为自己有权对中央政权提出意见。双方的问题被契丹人自己限制在了体制内部。 再次,进剿的官军很轻易地就相信了契丹人是因为吃不上饭才反的,只要官军一到,立刻就会投降,本身就说明当时中原政权的官员也是把契丹人当本国老百姓看待的。 最后,孙万荣派到突厥的使者里,竟然有反过来劝说阿史那默啜帮武氏政权收拾孙万荣的,虽然很可能他们跟孙万荣另有矛盾,但起码也能从一个侧面看出,对一部分契丹人来说,中原王朝还是很能给他们归属感的。 那句“何不归我庐陵王”触了武则天的逆鳞,气得她非要跟李尽灭和孙万斩干到底。不然的话,这次造反本来是被赵文翙给逼的,武周政权只要派使者对契丹人善加抚慰并尽量赈济受灾群众,估计就能平息下去。事后是不是要跟首恶算账,为防备契丹人再反,是不是要把契丹人拆散了迁往其他地区,那是后话,怎么也不至于把一个一路小跑扑向华夏民族广阔胸膛的兄弟民族逼成后来的大敌。 不过说什么也晚了,契丹人民的民族意识到底是被武御姐给彻底唤醒了,从此不再把自己当做中原人,而是投入了塞北兄弟民族的怀抱。此事以后,契丹人跟中原差不多有二十年没有过交流,再次回过头来依附中原王朝,要等到杨贵妃的老公李隆基上台以后了。 可突于坑爹事件中诞生的遥辇氏可汗 李尽忠、孙万荣之乱中,契丹人受的打击相当沉重,余部无法自立,在新首领李尽忠的堂弟李失活率领下投靠了后突厥汗国。 咱说过,草原上的大绺子可没有中原王朝这么好说话,他们养小弟就是用来刮油水的。这个道理契丹人当然懂,他们投靠后突厥实在也是因为把中原王朝得罪苦了,没别的辙可想的权宜之计。 过了些年听说武则天死了,李唐王朝复辟,舆论风气也慢慢地开始不利于武御姐了,加上后突厥汗国逐渐势微,契丹人又动了投靠大唐的心思。唐玄宗李隆基上台后第三年,开元二年(公元714年),契丹部落在李失活的率领下再次归唐。 当年契丹人造反的时候李隆基已经十来岁了,事情的经过也知道一二。发生天灾闹了饥荒,老百姓活不下去造反这桩事说起来算是“其罪难恕,其情可悯”,李隆基多少也应该明白错不都在人家。 更何况,李尽忠老兄提的那个“何不归我庐陵王”的口号太给力了。当初的确是捅了武御姐的肺管子,可这时候再看,人家那叫“政治正确”,是忠于李唐王朝的表现,有功无过。所以对契丹人的回归,李隆基给予了高度评价。第二年就重开松漠都督府,拜李失活为松漠都督,第三年又封他为松漠郡王和左金吾卫大将军,并在松漠都督府下设静析军,让李失活担任经略大使。 经过这一番折腾,李唐王朝明白了兔子逼急了也咬人的道理,对契丹人善加抚慰,坚持和亲政策,嫁了个公主给李失活。 契丹的大贺家族也明白了草原上大绺子的腿不能随便乱抱,与其把自己搁人家盘子里当菜,还不如在中原王朝治下略微低头服个小。如果不出什么变故,中原王朝和契丹人应该能和谐相处一段日子,时间一长把他们融合掉了也有可能。 可世间事,十件里有九件能让人郁闷到蛋疼,剩下一件也能让人嘬牙花子。开元六年(公元718年)李失活死了,他的堂弟李娑固继承了连同松漠都督、松漠郡王和唐朝公主老婆在内的全部遗产,成为契丹人的新任老大。可有一样东西他却没能完全继承到手,那就是契丹人的兵权,在静析军副使可突于手里。 可突于是李失活的老兄弟,一直掌管契丹人的武装力量,在部队里根深蒂固。李娑固上台以后他自恃手里有兵,不大买新领导的账。李娑固在可突于这儿大概没少碰钉子,慢慢就开始把可突于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想要除了这个不听话的下级。 可突于当然没有配合领导献脑袋的觉悟,察觉李娑固要对自己下手后一咬牙一跺脚,先下手为强了,开元八年(公元720年),可突于率兵袭击李娑固。 李娑固命大,虽然打了败仗但逃了条狗命出来,跑到营州向营州都督许钦澹求救。 其实契丹人当时相对独立,这桩事是人家的家务事,李唐王朝完全可以不管,就算看在李娑固是公主老公的分儿上管一把,也轮不到他许钦澹出头。可老许大概是觉得自己脑袋够大,能顶得起这个锅,发兵会合李娑固和奚王李大酺一起讨伐破坏安定团结的罪魁祸首可突于。 可突于打仗挺有两把刷子,一仗下来俘虏了安东都护薛泰,杀了李娑固和李大酺,逼得老许在营州站脚不住,逃入渝关(山海关),营州也被可突于给占了。 可突于这个老狐狸虽然打了胜仗,可也明白大唐王朝不是自己能对付得了的。要是不赶紧低头服软,人家真的怒了,像当初对付李尽忠和孙万荣那样,接二连三发大兵来攻,他老人家混身是铁,也打不出来那么多钉子来,所以他马上立了李娑固的堂弟李郁干为契丹人首领,派人到长安城向李隆基请降。 他派去的使者应该是有张好嘴:把李娑固如何想下手对付可突于;可突于是怎么忍辱负重顾全大局,仁至义尽以后又是如何为保自己项上人头才动的手;动手以后又是如何悔恨自己辜负了大唐天可汗的期望,如何对自己破坏大唐和谐社会痛心疾首这些问题解释得都挺清楚。最终是把李隆基教导主任给说动了,答应不开除可突于同学。改为留校察看,并且批准了李郁干同学接任契丹班长,也就是松漠都督的请求。为表诚意,还封了余姚公主的女儿慕容氏为公主,嫁给了李郁干(也有史料说是嫁给了他儿子李焉)。 其实早知道最后还是这样,当初别插手人家家族内斗不就得了?反正对大唐来说要的是契丹人这个绺子和松漠这块地,管他谁当老大呢。当然可突于派的使者太给力了,要是放在现代社会,光靠替学生写检查大概就能发财。 开元十二年(公元724年)李郁干死了。可突于又扶立了他弟弟李吐干。李吐干不甘心给可突于当傀儡,当上松漠都督以后第二年就带着自己从哥哥那里继承来的唐朝公主老婆逃到长安,不愿意再回去了。他走以后,可突于又扶立了李尽忠的弟弟李邵固。 这次李隆基办的事挺明白,把这件事当做人家契丹人的内部事务来处理,没有难为可突于和李邵固。 为了报答大唐天可汗的宽容,李邵固在当年李隆基封禅泰山的时候南下参加典礼。 眼看李邵固这个小弟如此乖巧,李隆基龙颜大悦,心里仅有的一点儿不痛快也就烟消云散了。为表扬小李的识相,除了李邵固原有的松漠都督、静析军大使之外,李隆基又封他为广化郡王,拜左羽林大将军,同时封外甥女陈氏为东华公主,嫁给李邵固为妻。 眼看李邵固上中原参加个庆典,吃好玩好不算,还捞了将军、郡王的头衔回来,顺便还拐回大唐美女公主一名,可突于当然眼热。过了几年以后,看大唐也没找他秋后算账,想想当年的事儿大唐应该是真的不怪罪他了,在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借进贡方物的机会也到了长安,想着也捞个一官半职打打秋风。 问题是,可突于君,您想想您自己干过的都是神马事情啊,废自己家的酋长大唐可以不在乎,你宰大唐公主的老公这桩事就比较可气了吧?宰一个还不够,一宰还宰了俩(奚王李大酺也是唐朝驸马),这个梁子可就结大了吧?逮不着你也就算了,你自己往枪口上撞,人家再不给你点儿颜色看,就显不出马王爷长几只眼了吧?李隆基是大唐皇帝,天可汗,得维护王朝正面形象,不能亲自难为你,找个马仔给你穿个小鞋上点儿眼药啥的,这个跑不了吧?所以可突于到长安以后,非常顺理成章地就被大唐中书侍御史李元绂给侮辱了。 具体侮辱的过程,李唐王朝自己没往史书里记。大概也是觉得当时大唐干部的行为不占理,好歹人家可突于是送礼来的,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可突于自己肯定也没兴趣告诉别人大唐干部是怎么喷了他满脑袋唾沫星子的,所以这一段的具体经过不可考。唯一能肯定的一件事情是,大唐干部肯定是非常地不拿村长当干部,对可突于的态度非常恶劣,以至于可突于回去就决定,老子不受这个窝囊气了,老子要造反。 李邵固没受过侮辱,王爷跟大将军当得挺开心,家里公主老婆漂亮贤惠也挺贴心,日子过得挺顺心,肯定是不想反的,可能是劝了可突于几句。 可突于看李邵固不肯跟自己走革命道路,一心给李唐封建王朝当走狗,一气之下把李邵固宰了,率领契丹部众,又胁迫了奚人一起反唐投降突厥。 李邵固的老婆陈氏、奚王李苏鲁跟他老婆东光公主韦氏只好一起逃回长安。 可突于造反其实就是为给自己出气,可毕竟人家唐朝没把契丹人怎么样,只侮辱了他可突于。他要是把这个心思明告诉手下的小兄弟们估计也就没得混了,总得给自己的行为搞搞包装。为了让大家相信自己是为契丹人的福祉而奋斗,有着不计名利的伟大人格,可突于没有自立为王,而是扶立了另一个傀儡遥辇屈列。这个遥辇屈列就是契丹人遥辇氏部落联盟长的第一任可汗,后来被称为洼可汗。 李隆基可以容忍可突于在契丹人内部作威作福,可以容忍他随便换契丹人老大,但肯定不能容忍他把奚族也吞并了,更不能容忍他背唐投突厥的反叛行为,立即着手采取军事行动以恢复松漠地区正常秩序。虽然当年因故未能大举出兵,但可突于试图进犯平卢军(今辽宁朝阳)的行动却遭到了唐军的坚决抵抗。契丹人的部队在捺禄山(今辽宁兴城境内)被唐朝先锋使乌承玼所败。 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李隆基派了自己堂弟朔方节度副使信安王李祎领兵进剿可突于。当年三月,唐军先锋赵含章部与可突于相遇。可突于看唐军兵强马壮,觉得他们派强兵跟自己作战的行为明显属于打压自己,对唐朝人非常之鄙视,所以不屑跟唐军交战,撒丫子就跑。 赵含章看他跑了,兜屁股就追,虽然乌承玼劝他等等后边的大军,不要轻兵冒进,但老赵觉得对付契丹难民武装靠自己的部队应该足够了,没听他的。 契丹人作战全都是骑兵,跑起来够快,跟以步兵为主的中原王朝部队打仗的时候,战场主动权在他们手里。可突于这一跑并不是真的不敢打了,他是觉得当时战场形势对他不利,不想硬拼而已。看老赵死乞白赖跟在他屁股后边不放手,就决定找个合适的地方给老赵点儿厉害看看。为此他牵着老赵的鼻子一路跑到白山(具体不详,可能是指白狼山,地在辽宁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境内),埋伏好了等着老赵往里钻。 赵含章压根儿没把可突于放在眼里,根本没想到这个没文化的野蛮人还懂得逗引埋伏的兵法,大大咧咧一脑袋就撞进了可突于的埋伏圈。刹那间小旗儿乱晃牛角号齐吹,勇敢的契丹军民就要在可突于光荣旗帜的指引下歼灭唐帝国主义者。 谁想到乌承玼这家伙太狡猾了,劝说赵含章无果以后,他单领一军一直跟着老赵。直等老赵掉套子里,契丹人伏兵尽出了,他才发动攻势,猛攻契丹人侧后。在契丹人的包围圈上撕开个口子,把老赵给救出去了。 可突于眼看走了老赵实在是心有不甘,再次引军缓缓而退,准备找地方再刨个坑把老赵和老乌一起装里头。 他以为自己是在钓鱼,谁承想他钓的鱼早就变成了钓他的饵,就在他正忙活着对付老赵跟老乌的当口,李祎已经指挥大军四下合围了。 三月二十六日,唐军大部队发动进攻。眼见唐军势大,跟着可突于一起干的奚人酋长李诗琐高连犹豫都没犹豫,马上就坚决地率部投降。 可突于见势不妙,只好利用骑兵的机动力优势撒丫子开逃,侥幸跳出了唐军包围圈。 这一仗打败了,可突于倒也没太在意,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命都豁出去了,不死就得接着折腾。跑到新认的突厥主子手底下养了几天伤以后,第二年闰三月又跳出来跟唐王朝过不去,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领来了突厥人的兵马。 唐幽州节度使薛楚玉派了副总管郭英杰领兵一万,会合奚人地方武装迎击可突于,双方在都山(今河北省青龙县境内)遭遇后展开激战。 战斗中奚人地方武装顶不住突厥和契丹人的猛攻崩溃逃散了,只留下唐军孤军作战。唐军将士被突厥和契丹人团团包围,主将郭英杰也战死了,但即使是在可突于多次拿着郭英杰人头招降的情况下,唐军将士仍无一人投降,最终全体殉国。 有人看到这里,可能又会嘲笑唐军将士们的行为是毫无意义的牺牲,但其实这和中原王朝与草原部落不同的对敌策略是有很大关系的。换成契丹人被唐军包围,大概就会非常痛快地选择投降。原因很简单,因为中原人历史上一直有杀俘不祥的古训,很少对俘虏大开杀戒,而游牧民族对投降的对手却很少留活口。 就一时一事看,契丹人砍光敌对势力的做法似乎更解气,中原王朝善待战俘的行为则显得有点滥好人。可放在历史的高度来看,华夏民族现在怎么样?契丹人又在哪里?谁高谁低也就比较清楚了吧? 经此一败,唐王朝震惊,李隆基终于使出了大杀器。他把鄯州都督、陇右节度使张守珪调来担任营州都督,专门对付可突于。 张守珪是唐朝名将,最擅长的就是跟游牧民族打仗,过去又在幽州干过,了解地方上的斗争形势,到任以后一边整备城防一边训练队伍,同时还派小股精锐部队袭扰契丹人。 可突于既然造了反,那就得集中部队准备打仗,游牧民族的经济结构决定了只要他们准备打仗就必然耽误生产,本来他想的是从汉人手里抢东西补贴家用,但张守珪这么一折腾,他就玩不起了。一年多下来,便宜没怎么占着,反而因为唐军的袭扰行动闹得契丹人连锅都快揭不开了。 可突于无可奈何,打算举族迁移投奔突厥,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他在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十二月对张守珪假称要投降,请张守珪暂时停战派人谈判。 张守珪派了自己的秘书(记室)王悔主持谈判的具体工作。王悔到达契丹洼可汗遥辇屈列的牙帐后,发现契丹人压根不像是要投降,反而家家准备行装正在准备搬家。一打听他才闹明白,敢情可突于不是要投降大唐,而是要搬家去投靠突厥汗国,不仅如此,还想跟他王悔借脑袋去讨好突厥可汗。 放别的读书人听说这个消息人大概就要吓挂掉了。可王悔既然能被派来执行这个任务,那肯定不会是只知道捧着书本死读的书呆子,多少得有点儿过人之处。他当然不舍得把脑袋借人,也明白这时候着急害怕都是瞎耽误工夫,就在契丹人内部打起了主意。 自从李失活归唐以后,契丹人在松漠地区已经生活了二十来年了,不想走的着实不在少数。而且本来契丹人也不是铁板一块,不是人人都想造反,其中有不少人还是愿意在大唐的旗帜下把和谐社会进行到底的。这里边就有蜀活部首领李过折。契丹各部的首领本身就是军事统帅,李过折手里也有兵权,跟可突于关系还不大好。 仅仅在王悔三言两语的挑拨之下,李过折就下定决心动手,把遥辇屈列和可突于这俩人打包剁碎了包饺子。折腾了一大圈,可突于终于把自己脑袋玩没了,顺便还拉了遥辇屈列给自己当垫背,可契丹人却终于走向了独立。不过闹独立的不是李过折,而是契丹人中另一位老流氓。 相互成就的安禄山和耶律氏(上) 李过折砍了可突于和遥辇屈列投降大唐以后,李隆基封了他当北平郡王,让他当代理(检校)松漠都督,又把张守珪留下监视、控制他们,然后就觉得契丹人之乱已经平定,自己不用再担心这里。 可契丹人造反把自己元气伤得够戗,单靠李隆基赏给李过折的锦衣一副、银器十事、绢彩三千匹实在恢复不过来,还是有很多契丹人在饿肚子。 人就是这样,温饱了才能踏实下来,饿着肚子就肯定要折腾。李过折不能让广大契丹人民群众吃饱肚子,广大契丹人民群众就只好吃他了。 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可突于的铁哥们儿,老流氓耶律涅里又把李过折砍了包饺子,不光砍他,还把他们全家都杀光光了,只有一个叫李剌干的儿子逃到了安东都护府。至此,契丹帝国的缔造者,耶律家族终于登上了历史舞台。 老熊说耶律涅里是老流氓,并不是因为他造大唐的反而咒骂他,其实对于契丹人来说,大家揭不开锅活不下去,当老大的却穿着大唐天子赐的锦衣到处得瑟,搁谁也忍不下去。耶律涅里不出手,总也会有别人取李过折的脑袋。俺说他是个老流氓,其实是很抱着几分敬佩的心态说的。这家伙老真流氓假仗义的手段玩得太漂亮了。 李过折杀了可突于、遥辇屈列以后自己当了老大遭人恨,耶律涅里既然杀得了李过折,那手里总也会有点儿硬茬,搁别人十有八九也会自立为王,可这老家伙却非常清醒。他清楚地意识到,李过折是大唐的功臣,自己把他当猪给宰了这个行为铁定是把大唐得罪到头儿了。大唐知道自己的大功臣被杀,肯定要报复。所以宰完李过折以后,他立刻组织契丹部众,按照当年可突于的既定方针逃离松漠地区,投奔突厥汗国。 同时他还清楚地意识到,即使投奔了突厥也不能保证自己绝对安全,万一大唐吃了枪药死活要跟他们见个真章,突厥人肯定也保不得他们周全。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他把契丹可汗的桂冠往头上这么一戴,那杀大唐北平郡王这口锅他也就背在身上摘不下来了。 为万一被唐朝拿下的时候能把自己往外择,老涅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跟准备拥立他的契丹人表示:“老夫就是觉得遥辇屈列那位洼可汗被坑得冤,觉得李过折不管大家只顾自己逍遥自在的行为很可耻,激于义愤才动的手。可汗这个位子老夫从来也没有惦记过。既然李过折已经被除掉了,那这个位子还是应该由遥辇氏家族的人来坐。” 在老涅里几次三番推辞之下,大家终于相信了他视可汗宝座如浮云,是一心为公的好同志。于是,契丹可汗这个宝座,连同杀害大唐北平郡王、代理松漠都督李过折的黑锅一起被扣在了遥辇氏中另一个倒霉蛋迪辇俎里的头上,史称阻午可汗。 老流氓涅里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响,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快,他本以为在后突厥庇护下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可谁知他们才投靠过去几年,后突厥自己就乱了。 后突厥占的是过去东突厥汗国的地盘。其实当初东突厥灭亡以后,突厥人已经集体当了唐朝的小弟,他们造反也是因为李治和武御姐这两口子闹的。唐高宗李治调露元年,阿史那泥熟匐造反的时候,很多突厥贵族的态度是首鼠两端。在军队被大唐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连续击败,阿史那泥熟匐兵败身死,唐军兵临可汗牙帐的情况下,继任的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已经投降了,可李治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非要杀了伏念不可。 缴枪之后不杀,那大家才愿意缴枪,缴了枪也要杀,那还不如干到底。伏念一死,突厥贵族们对唐朝彻底失望了。 唐高宗李治永淳元年(公元682年),阿史那骨咄禄率十七骑从大唐单于都护府云中都督帐下出逃,很快就聚众五千,高举起抗击唐帝国主义、恢复突厥汗国的大旗。 很明显,阿史那骨咄禄比可突于干活儿漂亮。他跟李唐、武周王朝之间的战争虽然互有胜负,但中原人就是收拾不掉他,把武御姐气得使出远程精神攻击法,管他叫“不卒禄”也没用。 虽然多年以后阿史那骨咄禄的儿子毗伽可汗最终还是被迫低头,拜了唐玄宗李隆基当干爹,也经常派使者到唐朝进行朝觐,但后突厥汗国在漠北站稳了脚跟,保持了对李唐王朝的独立性。就是因为这个,老流氓耶律涅里才敢投奔后突厥。可实际上契丹人投奔过去的时候,突厥已经快不行了。 就在契丹人投靠突厥的前一年,突厥人闹了内乱,大臣梅录啜下药想毒死毗伽可汗。不知道毗伽可汗是不是有兽族或者不死族的血统,命是够硬的,虽然中了毒肯定会死,但他临死前竟然还能领兵杀了梅录啜全家。 他死以后继任的他儿子伊然可汗很快也死了,又换了伊然可汗的弟弟登利可汗。 登利可汗刚上台的时候年纪小,游牧民族又是强者为尊,登利可汗害怕自己不够强被别人一脚踹下来。为了让自己那个未成年的屁股在可汗宝座上坐得稳当点儿,登利可汗在母亲的指点下让自己两个堂叔掌管兵权,管东边的封为左杀判,管西边的封为右杀判。 过了七年,到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可汗宝座上那个未成年的屁股长大了。长大的登利可汗再看当年把自己扶上马送一程的两个堂叔就有点儿不顺眼了,总觉得这俩人兵权太重,会对自己的地位构成威胁。这种时候所有封建或者奴隶制君主的选择都是类似的,那就是想办法解除手下的权力,比较温和的方法是北宋太祖赵匡胤使用过的“杯酒释兵权”,比较干脆的办法是直接让对方肉体毁灭。 登利可汗跟自己老娘密谋以后,认为玩杯酒释兵权那一手难度系数太高,后果也不可预料,还是直接肉体毁灭来得干脆。于是他请了当右杀判的那位堂叔来吃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趁着双方气氛最融洽的时候管叔叔借脑袋。 右杀判堂叔大概是觉得侄子跟自己张个嘴不容易,也就答应了。他是把脑袋捐了,可恼了一个人,正是左杀判阙特勤。阙特勤觉得同是叔叔,侄子光管右杀判借脑袋不找自己,这属于严重的区别对待,为此闹了情绪,举兵造反,把侄子登利可汗的脑袋也给没收了。 从此后突厥汗国陷入了内乱,各派势力纷起,国无宁日。到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李隆基看突厥人再这么折腾下去也玩不出什么搞头来,当然更主要还是觉得突厥人力量已经不剩啥了,自己有资本有能力把突厥给吞了。抱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心态,大唐王朝跟突厥人新立的乌苏米施可汗商量让他内附,说白了就是投降。 乌苏米施可汗知道自己没资本跟大唐玩硬的,嘴上只能答应,可到底不甘心,还想再扛着拖几天,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奇迹发生。 大唐皇帝李隆基的耐性不大好,看他不肯立即投降,就派了朔方节度使王忠嗣领兵上门劝说。乌苏米施可汗兵法上的口才不好,刀把子上的道理讲不过王忠嗣,落荒而逃,大批突厥王公贵族投降唐朝。 天宝三年(公元744年),乌苏米施可汗在跟另一个草原部落拔悉密人火并的时候被砍了脑袋。唐朝和回纥、葛逻禄趁机一起跑来打落水狗。朔方节度使王忠嗣连破后突厥十一部,回纥和葛逻禄宰了拔悉密的颉跌伊施可汗。 天宝四年(公元745年),回纥首领骨力斐罗杀死后突厥最后一位白眉可汗,占据突厥故地,后突厥彻底玩儿完。 老流氓耶律涅里跟他立的阻午可汗投奔突厥就是为了靠上突厥这棵大树,盼着突厥大树能顶住大唐凶龙。谁承想前后才十年工夫,突厥大树让大唐凶龙连根刨了不算,还连皮带骨被大唐凶龙给吞了下去。这俩人心惊胆战地把黑头发愁白了,白头发揪秃了也没想出好办法来,只好再次低头装大号三孙子,跟李隆基赔礼道歉,希望大唐王朝看在自己装孙子装得像的分儿上,原谅自己看风向没看准这个错误。 契丹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绺子,经过李尽忠和可突于作乱又遭受了不小的损失。据说阻午可汗上台的时候他们只剩下五部了,虽然具体还剩多少人不大清楚,可游牧民族的生产活动特点决定了每一部规模不可能太大,大到一定程度就要分家。估摸着这时候他们的人口应该连二十万都不到,甚至可能还不足十万,相比大唐来说差不多也就是条苍蝇腿儿的规模。 大唐凶龙此时刚刚吞下后突厥汗国这顿大餐,正打着饱嗝,对苍蝇腿儿没什么兴趣。再加上当初耶律涅里砍李过折脑袋的时候也没把事儿做绝,临走还给李隆基上了道表,说自己这么干是迫于无奈。李隆基琢磨着收留契丹人未必丢人,真把契丹人逼急了动手,万一有个不如意可就没面子了,也就同意了他们请降的要求。 开元四年(公元745年),李隆基封迪辇俎里为崇顺王,拜松漠都督,赐给他一个汉名叫李怀秀,并封外孙女独孤氏为静乐公主,嫁给了他。 李隆基不是不知道契丹人中的实权人物是耶律涅里,本来这个王爷、都督跟公主啥的都是想送给他的。可老流氓耶律涅里一方面想把不当出头鸟的理念坚持到底,一方面也是年纪实在太大了,拿来公主也玩不动,非常坚决地回绝了李隆基的册封,坚定地不当契丹人里的老大。 当然不当老大不代表不揽实权。耶律涅里没读过《毛选》,也没看过《让子弹飞》,但他显然对“枪杆子里出政权”和“枪在手,跟我走”的道理理解得非常透彻。他放下的只是徒有虚名的可汗名位,得到的可是掌握整个契丹部落兵权的大迭烈府“夷离堇”宝座。而且跟契丹可汗全都出自同一个姓氏一样,这个“夷离堇”也不是临时任命的,而是“世选”的,也就是说,以后只能从他们这个氏族里头出。 本来老流氓涅里没有选择依附没什么旧怨的新兴回纥汗国,而是厚着脸皮回来找被契丹人连续背叛了好几次、女婿都被砍了不止一茬的大唐,为的就是中原王朝这边政策优厚,给中原王朝当小弟压力不大。可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快,虽然老涅里算计得挺好,可等到归唐以后他才发现自己敢情是走了步臭棋。因为这时候负责管理契丹事务的已经换成了安大胖子安禄山。 这位安禄山发达以后的人生轨迹很多人耳熟能详,但他平步青云前是个什么东西大家却未必知晓。其实说起来,他之所以能爬到大唐高级将领的位置上,跟契丹人还颇有渊源。 据说他本是邵武九姓杂胡中康氏的后人,母亲是突厥巫婆,因为父亲死得早,母亲又改嫁给了突厥将军安波住的哥哥安延偃。开元初年的时候因为战乱,安禄山所在的部落被打零碎了,他跟安思顺等人一起逃亡,与其约为兄弟,从这时候开始才改姓的安。 自打逃亡以后,安禄山就开始在唐朝北部边境上当“商人”。当然像他这么有创意的人是绝对不会把商业活动局限于花钱买进和卖出挣钱上的。大多数时候他不用花钱也能买进,不用卖出也能挣钱。这种行为如果是普通人搞,那就叫做打劫,干这个事的人当然就被称为强盗。可安大胖子后来既然混上了节度使,还干过几天皇上,史书里当然也就把他这种英雄好汉的行为称为“做买卖”,只不过没提他做买卖不用本钱这件事而已。 不过这时候年轻的安禄山还没当上节度使,他的行为还被归于普通人之列,也就是说当时他也被当成贼。夜路走多了容易碰上鬼,河边站长了难保不湿鞋。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安禄山因为在一次不花钱的购羊行动中不慎暴露了,被当时的范阳节度使张守珪的手下当小偷追着打。眼看狡辩抵赖都没用,自己就要被打成猪头,安禄山使出了最后一招:转移矛盾——大叫了一声:“张大人,您不是要平契丹和奚人之乱吗?干吗要着急宰我这样的能人?” 张守珪当时正在想办法平定可突于之乱,此刻听他出言不凡,大概先前在追捕的过程中也看到了他挺能打,就放了他一马,让他当捉生将。就这样,靠踩着契丹人向大唐高级干部表忠心,不到三十岁的安禄山顺利摆脱“商人”身份,混进了大唐公务员的队伍当了执法人员。 他当“商人”的时候反复在蓟州、辽西和塞北一带流窜,对当地的地形和风土人情摸得溜熟,又会说九种语言,此刻老鼠变成猫,回过头去收拾过去的同类当然轻而易举。没多久安禄山就以军功被升为偏将,还被加了员外左骑卫将军,三十出头就直登大唐高干的行列。 人总会有走背字的时候,不同的是,有的人走了背字就玩儿完了;侥幸不丢性命前途也可能被毁,能设法消除影响保住地位就算是命超好的。可您见过因为走背字飞黄腾达的吗?咱这位安禄山就有这个本事,事情还是跟契丹人有关。 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安禄山进剿契丹人失利,按军法当斩,张守珪也包庇不了他,只好把他的事情据实上报。这时候安禄山已经拜了张守珪当干爹,估计张守珪在写给朝廷的报告里多少为他美言了几句,就算没有直接帮他推卸责任,起码也旁敲侧击地替他求了求情,希望能留他一条命。 当时的丞相张九龄曾经见过安禄山,对这个狡猾阴狠的胖子印象相当深刻,曾经说过“乱幽州者,必此胡也”。此刻看到他犯了法,张九龄立刻批示说:“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意思是说,你要是放过他,以后人心就要散了,队伍也就不好带了。 这下安大胖子悬了,这种判决丞相的意见很重要,只要皇帝不专门反对,安大胖子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可偏偏李隆基听说过张九龄那句“乱幽州者,必此胡也”,觉得张九龄太抬举这个胡人了,自己乃是“天可汗”,还能控制不住一个胖得走路都费劲的胡人吗?专门批了一句:“你以为这家伙能当乱晋的石勒,以后老子制他不住吗?” 这话看起来没什么,其实已经是句很重的重话了,言外之意很清楚:“你张九龄对老子真他娘有信心啊,石勒乱晋,那是西晋的司马衷那个让吃不上饭的老百姓喝肉粥的傻皇帝闹的,合着在你看来,老子IQ卡上余额也不太足是吧?连这么个胡人我都制不住,我还当个屁天可汗啊。” 大唐天子的权威和能力是不能够质疑的,尤其是这位李隆基,敢质疑他的基本上都没有好下场。既然他放话说不用怕这个胡人,安禄山这条狗命就保住了。不仅没被砍头,反而因为此事“简在帝心”,被李隆基记住了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之后安禄山靠了自己的努力,在不长的时间里又接连升官,到天宝元年(公元742年),他已经成了平卢节度使兼柳城太守,押两蕃(即契丹和奚)、渤海、黑水四府经略使。可以说大唐整个东北边疆的实际控制权已经落在了他的手中。至于他努力的方法,当然就是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拍上级和各种过往朝廷使者的马屁,让他们替自己在皇帝面前说好话。 天宝二年(公元743年),对安禄山来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一年他进京朝觐李隆基,从此能直接拍上皇帝马屁,不用再经其他人转手。能摸到一手的皇帝屁股当然让安禄山兴奋莫名,马屁自然也就会努力往惨无人道里拍。 比如他曾经跟李隆基说:“去年营州闹过蝗灾,眼看庄稼就要被吃光了,微臣一想,这时候我能依靠谁啊?谁也指望不上,只能依靠陛下您的尊严啊。所以我摆下香案,诚心祈祷说:‘要是我猴拉稀坏肠子,不忠于大唐天子,那就让虫子把我心吃了吧。要是老天爷能见证我的赤胆忠心,那就请赐个恩典,消灭害虫。’结果刚祈祷完,就飞来一大群红头黑鸟,稀里哗啦就把蝗虫都吃光了。” 这个马屁表面上是在给自己表忠心,其实暗藏着的意思是说李隆基这个天子的权威太大了,只要借他的名头一用,连老天爷都得给面子。 过去只享受过二手安氏马屁的李隆基哪受得了这个啊,没几个照面下来就被安氏马屁拍得五迷三道,北都找不着了。很快又让安禄山兼任范阳节度使。范阳就是现在的涿州,地在北京西南。跟安大胖子过去控制的边境地区相比,这里相对稳定,经济条件好得多。过去安禄山是单纯的军阀,经济上还严重依靠朝廷,抓到范阳这块地盘以后他在财政上都有了相当大的自主权,这让他开始向地方割据势力迈进了。 相互成就的安禄山和耶律氏(下) 人的野心都是随着所处的环境、地位逐步发展的,连工作都没有、衣食无着的人,志向可能就是月薪一千管吃管住,每月挣几千的,就该想着当大公司CEO啥的了。等到混到大公司高管,月薪几万十几万的时候,目标就该是自己也开个上市公司了。 安禄山当年在边境地区当“商人”的时候,连自己哪天死都不知道,当时他要是想当皇帝,那叫做他娘的春秋大梦。等到混上“捉生将”这个有编制的公务员,他也未必敢奢望当节度使。即使是当上了两镇节度使,大概也不会马上就有天下之志,最多是想着怎么多立点儿或者编点儿军功出来,找朝廷要赏赐。既然他是边将,想立军功当然就要想办法从契丹、奚等少数民族身上想辙。 可问题在于当时契丹人和奚人都没有作乱啊,人家刚刚娶了唐朝公主接受了唐朝册封,正想着享受几年和谐社会呢,你怎么从人家这儿搞军功啊? 这种事难得住别人,可难不倒“商人”出身的安大胖子。人家过去干过那么多没本钱的“进货”,被别人揪住的时候肯定玩过“你说这是你的羊,你叫一声它答应么”这种把戏。这时候故技重施,以平卢节度使的身份邀请附近的契丹和奚族首领前来赴宴,用药酒把这些人和他们的卫士灌倒以后,统一砍走了脑袋就拿去报功,反正脑袋又不会再开口说自己冤枉。 安禄山肯定说是契丹和奚人造反,脑袋是在两军阵前砍的,可唐朝政府对这件事未必没有怀疑。毕竟刚刚赏完这两家官职、钱财,还免费送了美女上门,这两家捡这个时候造反实在显得太不合逻辑,有点儿像吃饱了撑的。 而且安禄山要是随便在自己境内杀良冒功,地方官不会不出声。脑袋这东西毕竟不好借,凭空整出这么一堆具有典型游牧民族特征的脑袋来也不容易。随便乱杀契丹人和奚人,人家两族人也不是不认识去长安城的路,总会来报告啊。所以唐朝政府对这件事的态度应该说是将信将疑。 要是没有其他的变故,契丹人肯定会因为自己人脑袋被随便摸了去,上长安城找皇帝告御状。事情真的搞到那一步,李隆基再喜欢安氏马屁,大概也不能继续包庇安禄山。所以安禄山对破坏民族关系这件事只能负一半责任,另一半应该由唐朝公主来负。 静乐公主是李隆基的外孙女,本来就不姓李,她姓独孤,这个公主头衔根本就是为了让她当政治牺牲品给的补偿。可独孤小姐虽然不是李姓皇族,毕竟她也是皇亲,皇帝是她外公,乃是铁杆纨绔子弟一名,您想想她平常得骄横成什么德行吧。 这么个娇小姐,脾气臭是不用说了,到了塞北草原上,身边也没什么至亲至近的人能说说心里话诉诉苦。草原上基础设施不好,生活上,独孤小姐也非常不习惯。 搁别人,无非是条件艰苦点儿,毕竟人家契丹人也拿她当菩萨一样捧着供着,一咬牙也就忍过去了。可独孤小姐却不愿意忍,她把满腔不满都发泄在了身边的人身上,身边最近的当然就是丈夫李怀秀。结果一来二去,独孤小姐跟丈夫李怀秀就闹僵了。 李怀秀被赐了个唐朝公主,刚开始还以为真的是跟李姓皇族的女儿结婚,觉得有个皇帝女儿当老婆是件极有面子的事情,等知道这个公主不姓李其实就挺不爽的。不过怎么说公主是免费发的,好歹也跟唐朝皇帝沾亲,自己又刚拜了人家当老大,这点小不愉快摇摇头也就过去了。 可谁承想公主殿下不好伺候,整天不给自己好脸,两句话说不对付就敢跟自己耍浑蛋,这口气就憋不住了。天宝四年(公元745年),刚刚结婚四个月的契丹可汗跟大唐静乐公之间爆发了严重的家庭暴力事件,契丹可汗把大唐公主给宰了。 原本对老涅里这种老滑头来说,假如大唐的节度使仅仅是跟契丹人搞点儿摩擦,弄几个脑袋去给自己混军功,他大概是不在乎的,只要不死他们家的人就行了。可既然倒霉的阻午可汗杀了大唐公主,那不反也得反了。 于是他跟阻午可汗一起声称,大唐嫁过来的是“假公主”,不姓李,姓独孤,这个姓氏的差别导致了和亲这件事本身就是大唐对契丹人的侮辱,草原健儿们不应该忍受大唐用一个假公主来侮辱自己。再加上大唐的官员又经常没事找事跟契丹人借脑袋,所以大家应该勇敢地站起来反对李唐王朝的邪恶统治。 民智未开的情况下,老百姓很容易被几句话忽悠到鸡血上头。契丹人本来对大唐节度使借脑袋的行为就已经深恶痛绝了,再听说朝廷竟然用“假公主”来侮辱自己家可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家再一次紧密团结在阻午可汗和耶律夷离堇的光荣旗帜下,造了李唐王朝的反,跟奚人一起投奔了新崛起的回纥汗国。 耶律涅里这种老狐狸肯定不喜欢像这样被推着走,但正所谓个人拗不过形势,形势如此,再不想反也得反了,反了以后肯定提心吊胆地等着大唐朝廷雷霆一样的报复。 不过,现实却和预想不太一样,而这一切还得从马屁说起。虽然安禄山按照朝廷的旨意装模作样地讨伐了契丹一下,但基本上是出工不出力,武装游行了一圈之后就跑回去继续拍李隆基的马屁了。 这次的马屁也够惨绝人寰的,安大胖子说他出兵的时候做梦,梦见唐初名将李靖和李绩找他要吃的。醒了以后他觉得这两位爷都是大功臣,不该让他们饿肚子,就给这两位爷立了个祠堂,哪知道祠堂大梁上居然很给面子地长出了灵芝。 这话明着是给他自己吹牛皮,说他很受李靖、李绩的待见,是个很忠心、很有能力的武将,暗着实际上是在夸李隆基了不起,说他的威望能赶上太爷爷李世民,这才能让他的手下得到李世民麾下名将的垂青。李隆基再次被这一记幸福的马屁给抡倒,把被契丹人砍掉的外孙女扔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为嘛契丹人老实过日子的时候安禄山要挑衅,等人家真反了他不但不用心进剿,反而替人家打上马虎眼了呢?其实安大胖子这个举动一点儿也不奇怪,之前他的挑衅行为是为了让契丹人造反,然后他才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契丹脑袋换军功,用不着再费心思给每个脑袋编罪过。契丹人造反以后他的行为也可以说非常符合游牧民族打猎时所秉承的逻辑:你不能把猎物一次打完了,打完以后就没得打了,“有了一顿充,没了敲米桶”那不叫会过日子。 老涅里这种人插上毛比猴都精,安禄山对契丹人的态度为什么会发生变化他未必能搞清楚,可他肯定会非常敏锐地意识到这种变化。 这时候原来的后突厥汗国已经灭亡了,回纥汗国虽然兴起,但势力范围比过去的突厥人更偏向西北;附近的其他势力中,渤海国虽大却不思进取;奚人善战却喜欢当墙头草;室韦等部落还比较原始,对契丹形不成太大威胁。加上之前的战乱,草原上有不少被打零碎的小部落和大片无主的地盘。故此,契丹人举起反旗后竟然迎来了大发展的时机。 老涅里这条老狐狸别的本事有多少,历史上没太多记载,咱不大清楚,但他逮着机会捞实惠的能耐绝对一流。在他的主导下契丹人那些年着实没少添部众和地盘。当年阻午可汗初立的时候全契丹只有五部,经过吞并其他势力后再整编,重新又建立了八部。这八部被称为遥辇氏八部,分别是迭剌、乙室、品、褚特、乌槐、突吕不、涅槃、突举。虽然各部名称都不一样了,但整个部落联盟的组织形势还跟大贺氏部落联盟的时候差不多,实力也恢复了不少。 契丹人这里编新八部玩得正高兴,有人可就觉得不爽了。安禄山本来是打算拿契丹人当羊养的,可有一两年没留神,突然发现自己圈里这头羊有发生基因突变的可能性,说不定就要变异成老虎。为了避免自己养虎遗患,安禄山又组织了一次针对契丹人的大规模军事行动。这时候安禄山已经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了,此战他调集了三镇兵马数万,还找了两千奚族兵马当向导,实力强横到令人发指。 相比之下,契丹人虽然实力壮大了一些,但肯定也还没恢复到过去全盛时期的规模,能调集的兵马估计超不过当初大贺窟哥时期。人数上比安大胖子的部队不占优势,更要命的是,安禄山的部队是大唐的精锐部队,装备比契丹人那种一张弓、一把刀再加匹马就算勇士的部队强出不是一点半点。按道理说,这一仗傻子都会打,只要排开阵势压过去,刚从苍蝇腿儿升级到蚂蚱腿儿的契丹人绝对没好果子吃。 当然契丹人可以跑,不过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游牧民族,已经开始畜牧和种地了。唐朝给耶律涅里和李过折的诏书里就提到过可突于之乱让契丹人“不得耕种”“不安于耕种”,虽然农耕经济这时候未必占多大比例,但逃亡对他们的生活肯定有影响。一些刚刚依附于契丹人的小部落也可能趁机逃散。 安禄山当然不是傻子,所以他成功把这场傻子都会打的仗给折腾黄了。也许因为他是不用本钱的“商人”出身,对打劫比打仗更在行,他打这一仗的指导思想基本上还是过去打劫偷东西那一套。 当部队到达土护真河(内蒙古赤峰市东)以后,安禄山突然下了个命令,让大家轻装,每人除了必要的武器装备以外只带一条绳子,用来捆契丹俘虏,还放话说:“老子这叫攻其不备,这是兵法,你们不懂。”然后指挥大家一起没了命地冲着契丹人牙帐的方向狂奔。这一跑就是一夜,半路上还遇到大雨,弄得参战将士苦不堪言。好容易快跑到了地头,大家总得停下来为即将发动的进攻做个准备啊。这一停,发现坏了,出了两个问题,让唐军将士的主要武器失效了。 中国古代战争,尤其是在塞上草原这种比较平坦的地形上,弓箭是最主要的武器。两军相遇不论三七二十一,肯定兜头先射上一阵箭雨,然后才会爆发肉搏。比较典型的例子是汉代李陵出关跟匈奴作战,据史料记载,在李陵所部五千人被匈奴八万大军包围后,他们跟匈奴人进行了八天激战,射光了随身携带的二百万支箭,其中仅最后一天的战斗中就消耗了五十万支。可想而知在草原上的战斗中,弓箭的地位有多重要。 可这时候唐军全军疯跑了一整夜,箭壶里的箭跑掉了不少,每人没剩下几支,更要命的是弓不能用了。 中国弓是复合弯曲弓,除了使用牛角和木材外还要使用大量的动物胶,弓弦也是动物筋或者皮做的。这种弓的优点是性能上要比西方的单体弓优越不少,但缺点也显而易见,就是怕潮,长时间浸水整张弓会散架。 历代北方游牧民族南侵到长江流域就要停步,其实跟这个技术问题也是有一定关系的。虽然为了避免受潮有专门用来保护弓的弓袋,可下这么大雨就算弓没什么大碍,弓弦也肯定已经潮了。动物筋和皮受潮以后会变软失去拉力,整张弓基本上也就不能用了。 经过一整夜疾驰又被大雨淋得透湿以后,唐军兵将们也累得连爬都快爬不动了。这时候安禄山手下有个叫何思德的将领建议让大家休息休息,起码生火烤干弓弦再打。 这个主意按说不错,当年韦云起领突厥骑兵突袭契丹人,也是逼近契丹人驻地以后休息到天刚亮才动的手。再说这时候从实际情况来看也应该调整一下,不然的话就算人能坚持,马力也已经支持不住了。可安禄山大概太自信,太着急抓契丹俘虏了,根本没答理这个茬,下令立即全军突击,灭契丹人而朝食。 契丹人刚刚发现唐军的时候铁定是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很容易推测,肯定是集结所有可能的力量阻拦、迟滞唐军,不惜一切代价拖慢唐军的脚步,给老弱族人争取逃难的时间。 率领这支部队的就是耶律涅里的曾孙子耶律耨里思(从这个辈分上其实也可以看出,耶律涅里年纪非常大了,公元745年的时候他谢绝唐朝公主,更大的可能是自己用不动)。不过很快他们就又大大地吃了一惊,当然这次是惊喜。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唐军的马跑了一整夜,人也骑了一整夜,这时候得累成什么样子。我很怀疑是不是有很多马在冲锋的半路上干脆就累死了,士兵们是不是还举得动刀也不好说。 近代战争中能有“飞夺泸定桥”那样的战例,一是因为交战使用的是火器,士兵有扣扳机的力量就能打仗;二来飞夺泸定桥的红军战士其实也是经过短暂休息的。在打仗靠拼体力的古代冷兵器战场上,士兵连口气都没歇就投入战斗,战斗力恐怕连十分之一都发挥不出来。 契丹人选择的阻击阵地在潢河岸边,本来选这个地方是为了利用地利多坚持一会儿,这时候他们却欣喜若狂地发现,这批唐军不太狠,因为他们不射箭,只会一批又一批地往潢河里跳,试图蹚水过河,然后一批又一批地被射死在潢河里。 接下来的事情对契丹人来说就变成了节日,他们成群结队地站到岸边,怀着最愉快的假日心情把一排排羽箭射向在河水中挣扎的唐军官兵。 然后,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了下来,给唐军当向导的奚族部队反了。他们眼看唐军把悲剧变成惨剧,惨剧拍成连续剧,一方面害怕契丹人把唐军杀完了找自己算后账,另一方面也存了个打落水狗占便宜的心理,决定倒戈。于是高喊着“契丹和奚族是一家”“游牧兄弟友谊地久天长”啥的口号开始包抄剩下的唐军。 猝不及防之下,安大胖子自己都中了一箭,手下人一看势头不对,赶紧拉上安大胖子就逃,急切之间慌不择路的安大胖子一头栽进了山坑里。 安禄山乃是个号称光肚子就有三百斤重的超级肥猪,据说他进京的路上,驿站给他准备的驿马都要特别挑选,只有能驮动五石重量不打晃的才能用,不够这个标准的马会被他压死。所有驿站还都专门修了“大夫上马台”,就是帮他垫脚,让他往马背上爬的,要不他爬不上去。 他掉进山坑可是个重要历史事件,差点砸出地震来。还好他身边带的小弟们比较给力,在安庆绪和安禄山姘头的儿子孙孝哲的率领下,不知道使了什么逆天的手段,愣是把安大胖子从坑里拽出来了,这才让安大胖子逃得了一条狗命。 要说安大胖子打仗的本事不咋地,可他搞阴谋诡计绝对一流,而且还特擅长把坏事变成好事。这一仗他的确打败了,但以他受宠幸的程度,根本就不会被李隆基治罪。不仅不会被治罪,他还打算借这个机会捞更多的好处。 第二年,安禄山再次大举出动蕃汉兵马二十万,号称是要去契丹人那里找场子。其实这个说法根本就是个笑话,契丹人虽然经过几年休养生息实力有所回升,可这时候全部的男人到不到二十万都难说,用这么大规模的部队去打契丹人,那不叫牛刀杀鸡,应该叫偃月刀斩小麻雀。 契丹人有几斤几两,李隆基可能不清楚,安禄山心里肯定明镜一样。他动用这么大规模的兵力去对付弱小的契丹人不是因为气疯了或者喝多了,而是另有打算。 当时唐朝北方边境的守备部队其实也良莠不齐,其中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帐下的兵马战斗力极强,几年前安禄山就曾经以进剿契丹人为借口,让王忠嗣领兵马来“助战”,打的就是想吞并老王帐下精兵的主意。王忠嗣虽然是个很正直的忠臣,人可一点儿都不迂腐,一眼就看透了安禄山的诡计,领着部队提前到了约定的会合地点,转了一圈以后借口没见着安禄山,扭头就回去了,让安禄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这时候王忠嗣被李林甫整倒抑郁而终,不过他帐下的精兵仍在,其中很大一部分在朔方节度副使阿布思帐下。安禄山之所以对弱小的契丹人使这么大的身段,就是想吞并阿布思手下的精锐骑兵。 安禄山的助战请求背后包藏了什么祸心,阿布思也是看得明明白白,可他身份没有王忠嗣高,军功没有王忠嗣大,说话办事也没有王忠嗣硬气,实在没法跟安禄山抗衡。万般无奈之下,阿布思率部远遁漠北,叛逃了。 他这一逃,安禄山的目标没有了,当然不肯再费那么大力气去对付小小的契丹人,干脆按兵不动,借口是现成的,怕叛逃的阿布思造反。 其实阿布思虽然叛逃,但一来大唐朝廷对他还算不错,二来他也知道自己这点儿兵马干不过整个大唐,根本没有造大唐朝反的意思,只是想到漠北给自己找个落脚之地而已。一路北上之后,阿布思跟回纥汗国爆发了冲突。虽然他的兵马勇猛善战,但到底是支孤军,被回纥人打败。阿布思西逃投奔葛逻禄,帐下精兵被安禄山重金收买,最后还是落入了安大胖子手中。契丹人就这样躺着也中枪,给安禄山当了一回吞并别部强兵的借口。 这以后,安大胖子手里力量足了,开始专心造大唐王朝的反。契丹人这边,安禄山不但不再继续进剿了,还经常会花钱从契丹人这里雇佣部队。 与此同时,契丹人名义上的主子回纥人则同时在忙两件事,一是拿了李唐王朝的好处派兵南下帮助李唐王朝平定安史之乱,二是跟西南方向的吐蕃人争夺丝绸之路的控制权。 契丹人西、北、南三个方向的军事威胁彻底解除了,东方的渤海国又没有什么扩张的欲望,不会来打他们的主意,契丹民族的发展终于全面走上了快行线。 闷声发大财的契丹人 唐宋以前,中原周边势力的历史经常要从中原王朝的史书中寻找。中原王朝稳定的时候,对外部关注比较多,留下的史料就比较丰富,这些民族发展的脉络就比较清晰。中原混乱的时候,无暇他顾,这些民族发生了什么事就说不清楚了。契丹人的历史也一样,本来自李唐王朝开国开始,他们的历史有越来越清楚的趋势,可自从安史之乱后,中原陷入藩镇之乱,对外部世界的关注少了,史书中提到契丹人的段落也越来越零星。从这时候起,一直到耶律阿保机当上总揽契丹民族军权的大迭烈府夷离堇之前,中间大约有一个半世纪的时间,契丹人的历史很模糊。即使是在《辽史》中,对这一段的描述也不多,除了记载了几个耶律家族的主要人物和遥辇氏的几位可汗外,连人物的主要事迹都语焉不详,更谈不上详细的纪年。 之所以后来到五代十国末年和北宋初期,中原王朝会惊讶于北方出现的这个庞然大物,大约就是因为被战乱所阻隔。其实这一百多年对于契丹人来说,发生的变化应该用翻天覆地几个字来形容。 首先是由于生产力发展到了一定时期,契丹人原始的氏族部落开始向国家的雏形转化。当然这和李唐王朝的催化是分不开的,李隆基在写给耶律涅里的《敕契丹都督泥(涅)里书》中就语重心长地对老涅里说:“卿彼之蕃法,多无义于君长”“为此王者,不亦难乎”“卿虽蕃人,是当土豪杰,亦应防患后事”,意思就是说,砍老大是你们契丹人吃饱了以后非常喜闻乐见的一种娱乐活动,你们的部落就是靠把老大的脑袋当球踢来丰富自己贫乏的业余生活的。给这样的部落当瓢把子难度挺高。你虽然是个蛮子,可好歹也是个有脑子的蛮子,IQ卡上的余额应该够刷,总得琢磨点儿办法,别这么闹下去了。省得哪天眼一闭的时候让人家把脑袋摘走,第二天早晨想睁眼都睁不开,一觉就成了一辈子。 在老熊看来,李隆基这番话说得可以说是情真意切,虽然口气多少有点儿教训的成分,但有脑子的人就应该能看出其中的拳拳之心。 为什么他会对一个反复叛变又投诚的部落首领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言呢?我估计最大的可能性是契丹人隔三差五就换老大这桩事太让他头痛了。契丹人拿自家老大的脑袋当白菜,想砍就砍了,回过头来李唐王朝这边每换一个就得赏赐金银财宝啥的,有时候还得发公主。过些日子再换,公主老公被砍了又得跑回来向他李隆基哭诉。李隆基是不是想省钱单说,哪怕就为图个耳根子清静,他也会真心希望契丹人少换几茬老大。 老涅里那种老狐狸大概不会被李隆基饱含深情、希望的话语所感动,因为在我看来他这种把实际好处看得比名位都重、翻脸比翻书都快的人,只要给够了好处,只怕连谋杀自己亲爹亲妈都下得去手。但这番话对老涅里肯定会有所触动。毕竟作为一个有雄心、有能力的部族领袖,他也一定清楚,有个长期、有效、稳定的领导班子对部族的发展有多大好处。 为了能够长治久安,契丹人也开始着手建立自己的社会制度。他们干这件事应该不算太难,毕竟身边就有个可学习的对象。 首先是建立礼法,部落联盟首领,也就是可汗,是由各部首领公推的。过去的公推当然就是大家坐一起吃吃喝喝,聊个天吹个牛,最后看看哪家的小子不太讨人厌,也就是他了。说白了就是大家闹哄哄地说一句而已,这个流程当然显得很不正式、庄重,为了显得自己不再是野蛮人,而是有深度、有品位的文明人,契丹人建立了比较正规的仪式:柴册礼。 所谓柴册礼,就是点堆柴火告诉老天爷和祖宗们一声,咱们选出新老大了,让他们备个案。 这个仪式过去没有,是到阻午可汗这时候才出现的。至于为什么是烧柴火,大概和契丹人与中原王朝的关系一度很密切,还曾有可汗去中原参观过天可汗封禅泰山有关。您想吧,见识过中原人正儿八经地焚表告天,他们过去那套自助餐会外加吵吵嚷嚷肯定就显得比较土了。为了把可汗登位仪式搞得庄重点儿,他们肯定要学习中原人的先进经验。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照抄中原人那套“焚表告天”的仪式,刚开始的时候契丹人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可等到真动手一干,大家就傻眼了。契丹人没有文字啊,选契丹可汗,您用汉字肯定不靠谱吧。写给祖宗的表文可以找认识汉字的人来写,大家不认识也可以找人给翻译,问题是契丹祖宗们也不认识汉字啊,难不成再给祖宗烧俩翻译过去开扫盲班吗?这活也没人愿意干啊。 当然大家都是实在人,事儿堵住了办不下去肯定有人能想出变通的办法来:不就是跟祖宗和老天爷说一声,让他们备案吗?谁规定一定得有成文的文件了?烧堆柴火意思到了也就得了。于是,所谓的柴册礼就光荣登场了。 多说一句,有些读者看到老熊对柴册礼的这个描写,大概会觉得写得有点儿不庄重,甚至有人可以考据柴册礼的各种讲究。但是,老熊觉得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一样东西的出现肯定有价值或者有过价值,是出于现实考虑形成的。柴册礼虽中原痕迹很重,也不能不说因地制宜了不少。 同时耶律涅里和阻午可汗也意识到了,像自己这样的靠自身势力称雄一方的黑恶势力老大,绝对不会心甘情愿对别人低头服小,逮着机会就会想办法往上爬,解决之道还是得学习汉人的先进经验,弄一批自己没有势力、要依靠老大扶植才能作威作福的人上来。只有这样的人才会为老大的利益服务,所以他们开始在契丹部落中任命官员。 首先当然就是由阻午可汗出面,任命耶律涅里为大迭烈府夷离堇。其实契丹人的“夷离堇”这个词也是外来词汇,起源是突厥人的俟斤,其实就是头领或者老大的意思。 契丹人给突厥汗国打工的时候,从突厥人那里接受过这个封号,后来大概是觉得这个职称很给力、很提气,就保留下来作为自己部落头领的称号。 不过同样叫夷离堇,具体负责的工作也是有区别的。举个例子说,《辽史》中《太祖本纪》中有这么一段:“……痕德堇可汗立,以太祖为本部夷离堇……冬十月,授大迭烈府夷离堇。”不仔细看,大概一眼就滑过去了,可认真琢磨一下就会发现这里边的文章:耶律阿保机是先当上了本部夷离堇,之后不久才被授予大迭烈府夷离堇称号的。也就是说,迭剌部自己就有自己的夷离堇,从历史记载来看,这个夷离堇应该同时兼任大迭烈府夷离堇。 《辽史》中多次提到耶律阿保机所在的迭剌部是如何争夺夷离堇之位的,从中可以明确看出,迭剌部的夷离堇是自己推选的。从这可以推断,契丹各部的头领都叫夷离堇,是由部众公推的。又说到耶律阿保机当大迭烈府夷离堇是痕德堇可汗“授”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这样认为:各部夷离堇相当于村长,由村民选举产生,跟上级领导部门备个案就行了。大迭烈府夷离堇相当于镇民兵队长,由上级任命。这俩官职的职务不同,职称相当,都叫夷离堇。只不过对契丹人来说,镇民兵队长这个职务一直由迭剌村的村长兼任而已。 跟大迭烈府夷离堇平行,可汗还会任命南北两府宰相,这两府的宰相负责管理的是民事工作。这个东西还是跟汉人学的。 想要任命官员,推广制度,那就得有法可依,契丹人没有文字是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如果社会制度复杂,当然没有文字讲不清楚事情,但要是像汉高祖刘邦的那种“约法三章”,就完全不需要依附于文字来推广了,只要大家都知道规矩是什么,有个凭证也就可以了。这一时期开始,契丹人开始“刻木为契”,把大家认同的社会规章制度刻在木头上。至于怎么刻倒不重要,画小人儿也不是看不明白。 有了社会制度,就有可能发生违反制度的事情,当然也就要有相应的惩罚措施,耶律涅里和阻午可汗想出来的办法是建立契丹人最早的监狱。这种监狱当然不会有带电铁丝网和水泥围墙,只是“穴地为牢”,在地上刨个坑,够深,犯人蹦不上来也就行了。虽然简陋,但已经证明了契丹人的社会形式开始从原始部落向阶级社会转化了。 有了适当的制度保护,契丹人果然不再把砍老大当成饭后余兴节目了。从最早被李过折砍掉的那位洼可汗开始,到十世纪初耶律阿保机称帝为止,一百几十年里契丹人总共只换了九茬可汗,分别是洼可汗、阻午可汗、胡剌可汗、苏可汗、鲜质可汗、昭古可汗、耶澜可汗、巴剌可汗和痕德堇可汗。从阻午可汗开始,平均每个可汗在位时间差不多二十年,应该说算是比较稳定。 稳定自然也就会带来发展,在这一时期契丹人从阻午可汗初期的八部最终发展到了二十部。而且由于推广了农耕经济,能养活更多人口,每一部的人口也比过去多了不少。虽然没有这个时期契丹人总人口的资料,但从耶律阿保机担任大迭烈府夷离堇之初就能“以兵四十万侵河北代东”来看,即使这个“四十万”有水分,契丹人的总人口达到百万以上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从历史的角度看,在这个时期的发展中,迭剌部占到的便宜肯定最大,要不然最后契丹人总瓢把子的宝座也不会落到他们家。究其原因,有他们部落世为大迭烈府夷离堇的原因,可还有很大一部分得怪遥辇氏可汗自己。具体是哪一位,实在搞不大清楚,因为契丹人什么时候从八部分为二十部的仍然有争议。不过可以肯定,就是这个八部变二十部,才彻底造就了迭剌部。 八部变二十部,不是把各部都拆开,而是把原来平等的八部进行改造,最终搞出来的结果类似女真八旗中的上三旗和下五旗,分出的二十部是有贵贱之别的。 按照《辽史》中《营卫志》里的记载,当时“分三耶律为七,二审密为五,并前八部为二十部”。所谓的三耶律,指的是大贺、遥辇和世里,这三个氏族是皇族。二审密指的是乙室和拔里,这两个氏族是后族。由此可见,“耶律”这个姓应该不是契丹人最早的姓,而是契丹人里“王室”或者“皇族”的意思。如同华夏民族的姓氏中有一部分来自古代官职一样。 具体怎么分的不太清楚,只能推测当时是把散落在各部中的“三耶律”和“二审密”集中起来,新划了十二部出来。而且《营卫志》中专门提到了,当时大贺和遥辇这两个姓氏分成了六部,世里却集中起来成了一部。集中起来的世里就是后来的迭剌部。 这样分的最初原因,我猜跟契丹人选可汗的世选制有关。大概是某位遥辇氏可汗希望自己的同宗们能在“议会”里多占几个席位,同时让手握实权的世里家族只能投一票。这么干的结果,他们选票是够多了,可却分散了自己的力量,让各部都发展不起来。同时世里家族虽然只有一张选票,但单个部落的实力空前强大,从此“迭剌部终遥辇之世,强不可制云”,再也管不住了。 这一时期还发生了一件对契丹人很有利的事情,漠北回鹘汗国(公元788年回纥改称为回鹘)在公元840年的时候被黠嘎斯所灭。契丹人再次对唐称臣,还从唐武宗手中接受过“奉国契丹之印”。 当然,由于安史之乱后中原王朝的中央政府对地方控制能力下降,李家的皇帝说的话离开长安以后都未必好使,对远隔千里、中间还横着燕山山脉、兵强马壮的契丹人,更是没有任何实际控制权。 契丹人无非是因为自己部落规模还小,不足以自立,给自己找个名义上的老大,以后提起来还是“我们家上头有人”。 李家皇帝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况且所有希望能有所作为的李家皇帝都把毕生心血花在削蕃、限制节度使权力上了,谁也没工夫去答理跟中原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少数民族部落。 黠嘎斯远在西北,灭亡回鹘以后也没有趁机大举进占回鹘人的地盘,更是对契丹人几乎没有影响。从此上头有人、身无压力的契丹人放眼四周,发现再也没有什么势力阻碍自己发展了。 在内外双方面的有利因素下,契丹人在安史之乱爆发以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干的最主要工作就是在保持稳定的前提下谋求发展,说直白些就叫闷声发大财。直到公元10世纪初李唐王朝最终淡出历史舞台,中原地区再次大乱的时候,契丹人迎来了他们雄才大略的开国君主——耶律阿保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