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72年,羊祜频频给司马炎写信:“要想彻底平定吴国,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只考虑从江北攻向江南,而应该充分发挥水军优势,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直插入吴国腹地,这才是制胜关键。要实现这一战略,首先需要在益州组建强大的舰队。” 司马炎采纳羊祜的建议,马上让益州刺史王濬征调本地屯田兵督造战船。 王濬接到诏书后,心潮澎湃。但没多久,他的造船计划陷入困局。原来,益州的屯田兵只有几百人,根本没办法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而司马炎也没有授予王濬征募新兵的权力。 正当王濬一筹莫展之际,僚属何攀谏言:“不如征调各郡士兵,凑足上万人然后一齐开工,这样很快就能造完一整支舰队了。” 王濬犹豫道:“这事得先跟朝廷请示才行。” “朝廷肯定不会让咱们调兵。咱们索性来个先斩后奏,就算朝廷不同意,人只要到位也就板上钉钉了。” 这是一招险棋,古往今来,地方统帅擅自调兵基本视同谋反前兆,譬如魏朝时的“淮南三叛”——王淩、毌丘俭、诸葛诞,谋反前无一不是如此。 王濬捋着自己雪白的胡须,陷入沉思。片刻后,他下定决心,为实现胸中的抱负,就算以身犯险,也要一试! 于是,他没有经过朝廷许可便向益州各郡派出使者,传达征兵的命令。大部分郡太守迫于王濬的威慑力,不得不老老实实就范,可当王濬使者来到广汉郡的时候,到底还是惹出了麻烦。 广汉太守张敩没被轻易糊弄过去,他死死盯着使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王濬要征调本郡士兵督造战船?” “正是!” “这种事得朝廷恩准,你把朝廷诏书拿来给我看看。” “这……下官不曾携带诏书……” “没有诏书擅自调兵就是谋反!来人,将此人拿下!”张敩不由分说,将王濬的使者五花大绑,押送京都治罪。虽然他是依法办事,但这样做未免也有些鲁莽。 司马炎闻讯大惊,火速召张敩入京问话。 “你怎么能草率收押王濬下属?应该先秘密禀报!” 张敩很实诚,回答说:“巴蜀偏远,地势险要,当年被刘备、刘禅父子割据几十年,万一再出现这种事,谁能担待得起?将这人收押,我都觉得是轻的呢!”言外之意,照当时的情形,张敩完全可以当场把使者处死,然后起兵讨伐王濬。 再怎么说,张敩秉公执法是一片好心。司马炎挥挥手,把张敩打发了下去。 事后,他既没有继续责备张敩,也没有为难王濬,甚至更默许了王濬的造船计划。没过多久,司马炎又接受羊祜建议,提拔王濬担任监益州军事(监比都督要低一级,但同样都是州的军事统帅),这下,王濬有了实打实的兵权。司马炎的确是位不喜欢猜忌臣下的皇帝。 不到一年,在王濬的努力下,数艘巨型战舰终于建造完成。战舰长约一百五十米,能承载两千人,船上有木墙箭楼,宽大的甲板可供战马往来疾驰,其规模之大,亘古未有。这一切,都要仰赖羊祜。自然,羊祜绝无法预料到王濬日后取得的成就,但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更何况羊祜以如此开放的心态,耐心地栽培着他的树苗呢。 王濬在长江上游建造战船,大量木屑顺长江漂向下游,被吴国建平太守吾彦发现了。建平是吴国西部边境重镇,吾彦写了封请求扩充军备的奏疏,连同木屑作为物证一起呈给吴帝孙皓。可是,孙皓连理都没理。 吾彦不能招募军队,只好用铁索横跨江面,希望能阻挡晋国的战船。于是,在益州和荆州的交界处,江面上拦起无数根粗大的铁索,这构成了吴国的防线,而在益州腹地,一支庞大的水军舰队蓄势待发。 就在这个时候,荆州都督羊祜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这最终让他的伐吴大计搁浅了。 西陵之战 公元272年,也就是太子司马衷迎娶贾南风的同年,这年秋天,孙皓出乎意料地发出一封诏书,命西陵督步阐入朝。步阐,正是吴国重臣步骘(诸葛瑾的挚友、吴国第四任丞相、著名的外戚)的儿子。 长江水在西陵峡一带急转向南,形成一个九十度的转角,在江的西南岸边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城池,这就是昔日步骘倾数年心力建造的西陵城。自步骘建城至今,步氏一族据守此地已长达近半个世纪。这期间,步氏几乎从未踏足吴都建邺。也正因为此,步氏才躲过了一波又一波的政治动荡,在江东“吴郡四姓”(张、陆、顾、朱)接连被迫害,张昭、诸葛瑾、全琮的后代相继卷入灭族之祸,以及无数臣子惨遭孙皓屠戮的岁月里,步氏依旧显赫于世,成为西陵不折不扣的钉子户和土皇帝。 可眼下,固守西陵的步氏意识到,自己的好运快走到头了。 步阐匍匐在地上。在他面前,一名朝廷使臣正朗声诵读着诏书:“西陵督步阐久居边境,劳苦功高,朕甚是想念,故命步阐速速入京朝见……” 步阐听毕,噤若寒蝉。入京肯定凶多吉少!他虽然没见过孙皓,但对孙皓的暴行早有耳闻。在孙皓的酷政下,京都朝臣的脑袋随时都有可能搬家,而那些远离朝廷的藩镇重臣,则全部被列入孙皓猜忌的黑名单,入京对他们而言,基本等同受死。 “臣遵旨!”步阐颤声应道,缓缓站起身来。他满面堆笑地看着朝廷使者,手却暗暗摸到了腰间的佩剑,突然,他猛地拔出佩剑。 还没等朝廷使臣反应过来,一道剑光划过,使臣血溅当场。 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反了! 是夜,步阐率宗族子弟在西陵举起反旗,归顺晋国。 10月,吴国南荆州最高统帅陆抗派遣吾彦等诸军赴西陵平定叛乱。而晋国也获悉步阐归降的消息,急忙命巴蜀驻军支援西陵,并让羊祜攻打江陵,以牵制吴军。 吾彦等吴将抢在巴蜀晋军前头抵达西陵城下,纷纷请陆抗下令攻城。 这个时候,陆抗坐镇乐乡(位于西陵和江陵之间),他判断西陵城绝不可能短期内攻破,如果晋军援军赶到,己方势必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便传令下去:“不准攻城,全军在西陵城外修筑防御工事。” 显然,陆抗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11月,晋国北荆州都督羊祜率军攻向江陵(西陵以东),巴东监军徐胤率军攻向建平(西陵以西),两支晋军总计八万人,意图对西陵城下的吴军形成夹击之势。 吴军只有三万。 陆抗意识到局势紧迫,决定离开乐乡,亲赴前线。他面临一个抉择,是去西边的西陵征讨步阐,还是去东边的江陵迎战羊祜。 吴国诸将认为当务之急是保住江陵。陆抗力排众议:“江陵城防坚固,用不着担忧,但如果西陵沦陷,荆州南部蛮夷会蜂拥而起,后患无穷。”西陵南部是少数民族部落的聚集地。 陆抗决定去西陵,但江陵也不能不管。临行前,他给正攻向江陵的羊祜下了一招狠棋——摧毁江陵堤坝。 很多年前,吴国人在江陵城北建造堤坝,迫使江水改道。水势淹没江陵城北的土地,阻断连通北方的道路,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这座堤坝捍卫了江陵几十年。但时过境迁,随着晋国水军日益强大,靠水势保护江陵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小。而且,羊祜恰恰利用水运的便捷,从北荆州往江陵的前线源源不断地运送着军粮。 即便如此,这座堤坝仍承载着吴国人的感情,令他们难以割舍。陆抗不顾众将的反对,毅然决定将堤坝摧毁。 与此同时,羊祜果然心系堤坝的安危。晋军补给只有依靠水运才能保证速度,但水路的命脉——江陵堤坝却掌握在吴军手中。羊祜为保全堤坝,想出一个欲擒故纵的计策,他故意放出假消息,声称晋军要摧毁堤坝,以发挥北方骑兵的优势。 然而,无论是羊祜的欲盖弥彰,还是吴国将士的强烈反对,都没有扰乱陆抗的判断。几天后,江陵大坝轰然崩塌,原本畅通的水道干涸,晋军运粮船半途搁浅,只能临时改由运粮车在泥泞中缓慢行进。由此,围攻江陵城的羊祜军队粮食吃紧,攻势渐渐疲软。 对于陆抗来说,江陵城压力骤减,这下,他终于可以专心去西陵督战了。 12月,羊祜认为攻下江陵已经彻底无望,只好派荆州刺史杨肇(zhào)率偏军前往西陵,但求能解救步阐,勉强弥补这场战争的损失。 杨肇来到西陵后,赫然发现吴军已筑起层层坚固的防御工事。杨肇军陷入被动,与吴军僵持。 不过,说到底吴军数量远逊于晋军。两个吴国将领感到前途渺茫,临阵叛变,到了杨肇军中。这对吴军无异于雪上加霜,可陆抗之所以被称为名将,正是因为他有一项远超过常人的能力——将劣势转化为优势。 陆抗判断:叛将一定会把我军虚实告知杨肇。随即,他将大批精锐部队埋伏在吴军部署最薄弱的区域。 翌日,杨肇果然依据叛将的情报,攻打吴军原本的防御漏洞。他万万没有料到,等待自己的是吴军最精锐力量的反扑。 转年1月,杨肇军队彻底溃退,紧跟着,羊祜和徐胤也各自撤军。西陵城中的步阐绝望了,他只能独自面对吴军潮水般的强攻。 几天后,西陵陷落,步阐被夷灭三族。当年,贫困潦倒的步骘只身闯荡江东,和诸葛瑾一道成为吴国首屈一指的重臣。步氏,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繁华显赫后就此泯没。 在这场西陵之战中,吴军统帅陆抗在诸多不利的局面下始终技压羊祜一筹,扭转乾坤。战后,晋军统帅羊祜遭到弹劾,官位由车骑将军贬为平南将军,不过仍都督荆州,荆州刺史杨肇则被彻底罢免。 羊祜在战术上远逊于陆抗。可是,羊祜却有一个强项——建立在道德之上的谋略。西陵之战后,羊祜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展开了反击。 以德服人 羊祜常在边境一带狩猎,偶尔有身中吴国箭矢的猎物跑到晋国境内,羊祜会马上将猎物送还给吴国人。有时候荆州会爆发小规模战事,被晋军俘虏的吴国人在见识过北荆州国泰民安的景象后,无一例外被羊祜释放。类似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过了一阵子,每当羊祜出现在边境,居然会引得吴国军民向他挥手致意。 羊祜,这位晋国荆州都督很少攻城略地,反而化身为晋国的形象大使,以宽厚仁德辐射着敌境。虽然他多次战败,却比任何一位常胜将军更能赢得敌人的尊敬。 就这样,司马炎提倡的宽仁政治在羊祜的努力下渗透到了吴国境内。晋国和吴国的边界线虽没有变化,但吴国民心却渐渐归于晋国。在这种情况下,孙皓仍不知收敛地推行暴政,严防吴国人叛逃到晋国。可越是这样,叛逃者就越多,因为人心是无法被束缚的。 某次,陆抗生病,羊祜派人送来一服药。 陆抗的僚属不放心,劝道:“最好先确认有没有毒,羊祜毕竟是敌人,不能不防。” 陆抗摆了摆手:“以羊公的德行,就算乐毅和诸葛亮都比不上,难道能做出下毒这种下三烂的事吗?” 羊祜的行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春秋时期以“仁”自居的宋襄公。宋襄公还是太子时,曾主动要求把太子之位让给庶兄,可按照礼制,庶子根本不可能成为继承人,这番虚情假意的谦让不会危及宋襄公的太子地位,而让他赢得了仁义的名声。而后,宋襄公受诸侯霸主齐桓公托付,联合四国军队护卫齐国公子继位,这一义举,再次让他获得巨大利益。在公元前638年的泓水之战中,宋襄公为了维护自己仁义的名声,一定要等到楚军列阵完毕再展开攻击,最终以惨败收场。 宋襄公两次靠仁义之名获利,又因过分迷信仁义(或者可以称为往日的成功经验)而失败。那么,羊祜是否会像宋襄公一样呢?这问题暂时无法回答,但别着急,答案将在羊祜死后得以揭晓。 再说陆抗,他意识到羊祜刻意传播晋国善政给吴国带来的威胁,遂下令禁止边境驻军侵犯晋国百姓。虽然陆抗看清了形势,但无奈孙皓不给陆抗长脸,他居然怀疑陆抗通敌,直接派出使臣责问。 陆抗解释说:“如果我不这样做,更会彰显羊祜美德,最终受损的只有我们。” 总之,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吴国算是输得彻彻底底。 公元274年秋,吴国最后一位柱石重臣——陆抗病逝。他临死前给孙皓上了最后一封奏疏:“请陛下扩充西陵和建平(吴国西部防线,邻接益州)的军备,严防敌军顺长江而下,这样,臣也死得安心了。” 孙皓可不想让陆抗死得安心,他不仅没搭理陆抗的奏疏,反而趁陆抗离世,把陆凯(已故去五年)的儿子全部流放了。这些年,他一直没忘记陆凯生前屡次惹毛自己的事,只由于忌惮陆抗,才忍着没敢对陆凯一家下手。 半个多世纪以来,孙氏皇族始终压迫着陆氏,到了孙皓时代,陆氏再次横遭祸害。不过,陆氏仍然稳居江东势力最大的豪族之列。或许正是陆氏这份地位,成了束缚他们的枷锁,令他们不敢放手一搏吧?史书描述“吴郡四姓”的家风:张文,朱武,陆忠,顾厚。陆氏对无数次政治迫害采取最大限度的隐忍。这艰难的隐忍,最后被包装成“忠”这个概念,留名于史册。 未竟的遗愿 前不久,晋朝重臣裴秀因服用寒食散暴毙。他死后,一封生前已经写完却没来得及上呈的奏疏被无意中翻了出来。这封奏疏的内容是劝司马炎趁吴帝孙皓倒行逆施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尽快出兵讨伐吴国。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裴秀的临终奏疏再次激起司马炎对统一天下的渴望。不过眼下,司马炎只能等,因为羊祜刚在西陵打了败仗,他必须给羊祜时间,让荆州军心重新振奋起来。 西陵之战转眼过去了四年,司马炎早已恢复了羊祜之前被贬去的所有职权,而益州刺史王濬也晋升为益、梁二州都督(监益、梁二州军事,梁州是晋朝从原益州拆分出来的汉中),巴蜀水军舰队蓄势待发。羊祜见时机已然成熟,遂上奏朝廷,请求大举进攻吴国。这封奏疏,被后世称为“请伐吴疏”。 羊祜的请战得到司马炎的支持,却激起贾充、荀勖、冯等人强烈反对,他们的理由是:雍州、凉州、秦州一带战祸不断,实在不应该两线作战。这段时间,在晋国西部边境,秃发树机能率起义军数度击溃官军。 羊祜再次上疏:“只要平定吴国,西部叛乱自可熄灭。”表面上看,吴国远比秃发树机能的起义军要强大得多,这是什么逻辑?羊祜这样分析:吴国内部已经腐朽不堪,在外力推动下容易攻破,而雍凉叛乱则是晋国内因促成,因此不易收拾。羊祜可谓深明事理。他很清楚,内因才是起决定作用的。 但是,贾充、荀勖、冯等人再次驳回羊祜的上疏。司马炎没办法了。 转眼到了公元278年,羊祜五十八岁了。这年初春的一天,羊祜换上一件轻便皮裘,带着几名贴身侍卫步出军营。 “走,去岘山!”羊祜来到荆州整整十个年头。这十年来,每逢春秋之季,他必定要登一次岘山。 往年登山,众人皆轻装前行,可这次,跟在羊祜身后的几名侍卫却抬着一棵柏树幼苗。 一行人来到岘山脚下,开始挖土,不一会儿就挖出个深坑,然后将树苗栽上。《舆地名胜志》记载,这棵羊祜亲手栽培的柏树,后来被称为“晋柏”。 羊祜在荆州苦心经营多年,为的就是看到吴国覆灭,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个心愿恐怕在有生之年都没法实现了。想到此处,他轻抚着柏树苗,喃喃低语:“只好让你来替我见证吴国的覆灭了。”接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当断不断,当取不取,徒令后人增添遗憾!” 返回军营后,羊祜给堂弟羊琇写了封信:“近来,我总想卸去戎装,头戴葛巾回归乡里,只要有块棺材那么大的容身之处足矣。我本是一介平凡士人,却妄居高位,总担心别人会议论我贪图官位。其实,我仰慕的古代先贤唯有疏广啊!”疏广是西汉名臣,晚年主动辞去官位,回到故乡后将皇帝赐给他的黄金遍赠父老乡亲。羊祜的心境在这封信中表露出来。 不知不觉,夏去秋来,又到了登岘山的季节。 “羊公,咱们是不是该去登岘山啦?”侍卫询问。 羊祜沉默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去了……” 接着,他提笔给司马炎写了封奏疏,请求卸去荆州都督之任,返回京都洛阳。 几天后,司马炎恩准,羊祜随即起程,离开了他守了十年的荆州。 羊祜一踏进洛阳城,一名朝廷使臣匆匆奔到面前拜倒禀报:“羊公节哀,弘训太后崩!”弘训太后,正是司马师的夫人——羊祜的胞姐羊徽瑜。 “啊!”羊祜大张着嘴,顿时老泪纵横。他本来就在路途上染病,这下哀伤过度,病情更严重了。 秋日,枯黄的树叶纷纷落下,羊祜疲惫地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偶尔,他感到精神稍好,便支撑起疲倦的身子走下床。当他推开窗户的时候,赫然发现外面已下起了鹅毛大雪。 外面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一位客人正冒着漫天飞雪穿过羊祜家的庭院,向他的寝室走来。 吱扭一声,羊祜寝室的门被推开了。 羊祜揉了揉困倦的双眼,只觉得眼前这人似曾相识,却不大想得起来:“你是……” “羊公可好?在下张华……”这位张华,官任尚书,正是两年前羊祜上《请伐吴疏》时,朝中寥寥无几的伐吴支持者之一。他此番前来,一是受司马炎之命探望羊祜病情,二是向羊祜征询伐吴的建议。 “哦!快请进。”羊祜热情地把张华请进屋,随后,二人对伐吴一事谈了许久。羊祜有种预感,自己未竟的夙愿,终于可以经由张华实现了。 张华拜别羊祜,直奔皇宫面见司马炎。 “张卿,羊公说了些什么?” “羊公说,吴国统治无道,可不战而克。若孙皓不幸死去,吴国另立新君,就算有百万雄师,也难以越过长江了!” “好!好!那羊公身体可好?能否亲征?” “病情依旧没有好转,不过,羊公说并不需要他亲征。” 司马炎不禁黯然神伤:“如果是这样,谁能接替羊公出任荆州都督?” “羊公举荐尚书杜预!” “杜预……” 公元278年底,羊祜在洛阳病逝。他出殡之日,天寒地冻,司马炎的泪水滴在胡须上结成了一个个冰柱。羊祜去世的消息传到荆州,整个荆州罢市,街头巷尾哭声不断。荆州人主动避羊祜的名讳,把房屋的“户”都改称为“门”,把“户曹”改称“辞曹”。老百姓在岘山为羊祜立碑,并让李安为其篆刻碑文。李安是当时的刻碑名匠,先前也曾为诸葛亮的荆州故居篆刻宅碑,相当有名。半个月后,遵循羊祜遗愿,杜预出任荆州都督。他来到荆州后,但见观碑者无不唏嘘流涕,遂将此碑命名为“堕泪碑”。羊祜去世的消息又传到了吴国,吴国军民也为这位敌国统帅的故去而叹息。 羊祜的堂弟羊琇上疏:“亡兄临终前多次叮嘱,希望薄葬在祖坟处。” “羊公德高望重,怎能草草安葬?不准!”司马炎固执地决定在离京都十里远的皇陵旁安葬羊祜。 羊琇又上疏:“亡兄多次叮嘱,不要把印绶放进灵柩。”印绶,代表过往的荣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羊祜走得很安心。 齐王司马攸也上疏:“舅母(夏侯霸之女)一再重申,切勿以侯爵之礼安葬,请一切从简。”司马攸当年过继给司马师当养子,因此,羊祜乃是他的舅舅,夏侯氏则是他的舅母。 司马炎叹了口气,只好勉强答应:“成全羊公的遗愿吧。” 羊祜身为荆州都督,虽没有攻城略地,却主动承担起更宏远的目标。首先,他不仅把晋朝的宽仁政风从京城带到了荆州,更辐射到了吴国境内。其次,经他的举荐,王濬当上了益梁都督,杜预又继自己之后当上了荆州都督。这两个人,日后都成为晋国扫平吴国的决定性因素。羊祜高瞻远瞩,他的格局,也远远超越了一个地方军事统帅应有的范畴。 羊公传说 羊祜去世了,很多关于他的奇闻逸事也流传开来。 相传羊祜五岁时屡屡对奶妈提到一个金环:“我有个金环!先前常拿在手里玩的!” “乱讲!你哪里有什么金环?”奶妈莫名其妙。 “就是有,我把它藏在外面那棵大桑树下了。” 奶妈顺着羊祜的指引,果真在邻居东墙外的大桑树下找到一个金环。邻居见此情景,不禁潸然泪下:“这是我多年前早夭的孩子留下的玩具啊!”于是,羊祜被人认为是邻居儿子的转世。关于这段转世记载,自然无须去纠结其真伪,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纵使羊祜有过这种奇幻的经历,但他对命运却看得淡然。 羊祜年轻时,有个风水师对他说:“你家祖坟有帝王之气,不过千万不能破土,否则你就无后了。” 羊祜听了这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祖坟旁边开挖,以示不信。 风水师连连惋惜:“帝王之气被你毁了,但勉强还能出个断臂上公。” 后来,羊祜从马背上摔下来,折断手臂,而他晚年,果然位至上公又没有子嗣。 当年羊祜初到荆州时,指着一处正在拆除的府衙问道:“这府衙好好的,为什么要拆?” 旁人回答:“当地风俗,若上任官员死在任上,则认为府衙不祥,须拆掉重建。” 羊祜面色不悦,言道:“生死有天命,难道是房子决定的吗?从今以后,这种陋习一律禁止!” 从这些逸事,可以将羊祜的个性窥知一二。下面,让我们再看看羊祜的仕途,以便对这位西晋名臣有个更全面的认识。 在史书中,羊祜以德高望重被世人称颂,他貌似完全置身朝廷派系斗争之外。不过,倘若我们仔细探究就会发现,他绝非任恺那样的直臣,相反,他竭尽全力与荀勖、贾充等人保持良好关系。 就在太子司马衷和贾南风成婚后不久,一天,司马炎突然问贾充:“当初任恺谏言,想让你出任秦州都督,你知道羊祜是什么意见吗?” “这……臣猜不到。”贾充支支吾吾,他料定羊祜不会说什么好话。 “羊祜私下劝我,把你留在朝廷里。” “啊?……”贾充愕然感慨道,“我今天才知道,羊公真不愧是位宽厚长者!”事后,他亲自登门拜谢羊祜。不过,和贾充搅和在一起,毕竟不光彩。羊祜这事办得很低调,以至于受益者贾充开始都不知情。那么,羊祜为什么会帮贾充说好话呢?有可能是源于他的政治理念——相比起任恺和贾充的角逐,他更关心秦州的民生,所以才向司马炎这样建议吧。 再怎么说,羊祜算卖了贾充一个很大的人情,但由于他卓越的政治智慧和道德修养,没人认为他跟贾充同流合污。在伐吴问题上,羊祜与贾充、荀勖等人意见相左,但也上升不到派系斗争的程度。那么除此之外,羊祜和其他同僚的关系又怎样呢?我们尝试着将史书中零散的记载拼凑起来。 西陵之战,王戎(“竹林七贤”之一)在羊祜麾下从征,不知什么原因,差点被羊祜以军法处斩,而王戎的堂兄弟——王衍也素为羊祜所不齿。王戎、王衍对羊祜积怨已久,很多年后,王氏兄弟掌权,常诋毁羊祜,以至于朝野间流传这样一句话:“二王当国,羊公无德。” 王戎以贪婪市侩著称,他和羊祜根本不是一路人。那么,“竹林派”中另一位重臣——口碑甚佳的山涛,和羊祜关系怎么样呢?史书记载,羊祜权倾朝野时,司隶校尉李憙(xǐ)弹劾裴秀、山涛等重臣私占官田。司马炎虽没有深究,但事后山涛因为得罪权臣被一度调离出朝廷。史书特别提及此事发生在羊祜掌权时代,又说山涛被贬是因得罪权臣。如此,这位权臣大概就是羊祜了。似乎可以推断,山涛与羊祜的关系不太融洽。 在羊祜力挺的伐吴问题上,山涛又持什么态度呢? 山涛也反对伐吴,可他的理由跟贾充等人不同,他不是担心失败,而是担心成功。他私下说过这样的话:“大家都不是圣人,外部一安宁,内部的忧患就要接踵而至了。如果放任吴国这个外部威胁,难道不是更有益处吗?” 乍一听,山涛的观点只能用阴暗来形容,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乏哲理。人性本是自私又贪得无厌,正像商业只有在竞争的环境下才能蓬勃发展,国家统治也只有在有敌对势力威胁的情况下才能兢兢业业。总之,山涛是从哲学角度来解释政治问题的。 羊祜和山涛的政治立场不尽相同。我们再来看看和羊祜站在同一阵营,羊祜临终前举荐的杜预。 常年来,杜预的仕途上始终横着一块巨大的绊脚石,这绊脚石名叫石鉴,他是伴随杜预数十年的政敌。二人的怨仇不知因何而起,也不知要追溯到什么时候了。 公元270年初,二人矛盾爆发,杜预在石鉴的弹劾下遭罢免。 几个月后,杜预被朝廷起用,又再次遭石鉴弹劾。这次更严重,杜预被石鉴直接押往廷尉治罪,最终被削爵位,勉强捡回一条命。 过了些年,杜预展开反击,他弹劾石鉴虚报军功。二人激烈的争执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结果,二人一并被罢免。 又过了没多久,二人被起用。杜预学聪明了,没有直接出面,而是退居幕后指使同党弹劾石鉴,罪名和上次一样是虚报军功。于是,石鉴被罢免。 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斗了很多年。 这位石鉴,应该有人觉得眼熟,回顾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夜,他酣睡在河南郡一所陋屋中,却被身旁辗转反侧的山涛踹醒。没错,他正是山涛多年的至交。 羊祜最有名的著述是《老子传》,他对玄学研究极深,可种种迹象表明,他与同样崇尚玄学的“竹林派”不那么和睦。不过,大概是因为羊祜、山涛的名声和人品都极佳,二人的微妙关系在史书中也就讳莫如深了。 伐吴 公元278年,杜预接替羊祜任荆州都督,成为晋国南战区军事统帅。 杜预曾在尚书台任度支尚书(负责军资调度)多年,有“杜武库”的美誉。他刚上任荆州,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吴国名将——西陵督张政。在羊祜时代,晋国从不搞突然袭击,每次攻击前都要事先通报。如今,杜预打破以往惯例,吴军被打得落花流水。 张政担心受孙皓责罚,竟向朝廷隐瞒了败绩。可是,他完全没有料到,杜预并不满足于在战场上占些小便宜,其真正目的是要彻底整垮自己。 几天后,杜预将缴获的俘虏和军资全部送到吴都建邺。这招实在太狠了,孙皓大发雷霆,当即裁撤张政,引发了吴国南荆州军界震荡。杜预虽为羊祜推崇,但他的行事风格却跟羊祜截然不同。他除了善用诡计之外,也干过一些很不人道的事,日后,他攻破江陵,把城中对他不尊重的人全都杀了泄愤。 前文曾留下一个疑问——倘若羊祜伐吴,是否也会像宋襄公一样拘泥于“仁”的形式呢?这疑问本应随着羊祜的死埋没于黄土,再无从知晓,不料,杜预以他的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显然,羊祜并不在意后继者的德行,他很清楚赢得最终胜利需要的是什么。而羊祜的仁,或可称为谋略,正是大战以前的铺垫。 公元279年,荆州都督杜预、益梁都督王濬,这两位曾被羊祜提携的人,接连上疏请求伐吴。 朝廷里,度支尚书张华力挺伐吴。 贾充、荀勖、冯则反对伐吴。 这年年底,司马炎终于下定决心,正式颁布伐吴诏书。战役声势浩大,动员了晋国东、南、西各大战区所有实力派统帅。 接着,司马炎明确下达了各路统帅的战略目标。 东战线——徐州都督司马伷(司马懿第五子)攻向建邺以北三十公里处的涂中(今安徽省滁州市,王淩谋反前,吴国曾在此处堵塞涂河,修筑涂塘);扬州都督王浑(魏朝名将王昶的儿子,太原王氏族人)攻向建邺西南四十公里处的横江(今安徽省和县)。这两路晋军,在长江以北对吴都建邺形成夹击之势。 东南战线——豫州刺史王戎攻向武昌(今湖北省鄂州市);江北都督胡奋(魏朝名将胡遵的儿子)攻向夏口(今湖北省武汉市)。这两路晋军意图切断吴都建邺和荆州之间的联系。 南战线——荆州都督杜预攻向江陵(今湖北省江陵县),这里是吴国南荆州的重要门户。 西战线——益梁都督王濬协同巴东都督唐彬(巴东隶属益州,但因为地理位置重要,故单独设置军事统帅)先攻克吴国西部边境重镇建平郡,然后继续顺江东下,直捣吴国腹地。这位唐彬,即是先前邓艾死后奉司马昭之命到雍州体察民情,对雍州政局做出准确判断之人。 以上,共七位统帅,总计二十万大军。而负责各路军队后勤事宜的,则是伐吴的坚定支持者——度支尚书张华。 另外,司马炎又委派贾充任全军总帅,坐镇荆州襄阳郡。这位权贵外戚,身为伐吴最坚定的反对者,反而成了伐吴战役名义上的最高统帅。 司马炎坚信伐吴必胜,虽然贾充反对,但还是想让贾充在战胜后分一杯羹。毕竟,贾充是他儿子未来最强大的保护伞。可贾充看不透局势,硬是赖在京都不走,一门心思地上疏奏请终止伐吴计划。 这下,即便是宽容的司马炎也怒了:“贾卿如果不领命,朕就挂帅亲征!” 话说到这份儿上,贾充不敢再违拗,只能前往襄阳督战。 就在伐吴诸将蓄势待发之际,司马炎接到一个喜讯——困扰晋国西部边境十多年的鲜卑起义军首领秃发树机能被晋将马隆斩杀。顺带讲一下马隆,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回顾公元251年夏天,魏朝扬州都督王淩在船舱里服毒自尽,已烂了快两年的令狐愚尸体也被挖了出来。 路过者全都捂着鼻子远远绕开,三天过后,没人敢给令狐愚收尸。 这时,一个人径直奔向令狐愚的尸体,他毫不介意上面爬得密密麻麻的蛆,一边抱着尸体,一边解开绳索喊道:“在下给大人收尸!” 围观者吓得要死:“你就不怕受牵连?” “在下名叫马隆!是令狐大人的宾客!” 可实际上,马隆并不是令狐愚的宾客,他和令狐愚之间也没什么瓜葛。随后,马隆妥善安葬令狐愚,又为令狐愚服丧三年。他这样做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可能很复杂,也可能很纯粹。义理,怜悯,或是借机扬名。 总之,此事过后,马隆不仅没受到牵连,他的大名反而尽人皆知,他从此步入仕途。 距司马炎伐吴一年前,马隆受到司马炎破格提拔,前往西部平定叛乱。次年,他参考诸葛亮《八阵图》中的描述,造出一种攻守兼备的战车,将之投入战场,然后,他又在战场周围掩埋磁铁,让己方士兵穿戴皮甲,干扰身披铁甲的敌军。凭借这些奇思妙想,马隆最终以三千精锐攻破数万叛军,斩杀了秃发树机能。 晋国西部边境战火熄灭,让司马炎伐吴的信念更加坚决了。 大舞台 公元280年3月初,晋军各路统帅依既定方略纷纷向目标挺进。 在这声势浩大的伐吴浪潮中,西线统帅王濬怀着建功立业的强烈渴望,率领当时最强大的水军舰队顺长江攻入吴国境内。 首先挡在他面前的是数根横跨长江的粗大铁索。 “往铁索上浇麻油,放火烧!”王濬下令。 铁索经过火烧逐渐变软,再经巨型战舰撞击,轻松断裂。 王濬就这样轻易突破了荆州和益州之间的障碍。 随后,王濬接连击败吴国西境无数军队,舰队突破建平郡,向乐乡、江陵一带逼近。王濬傲然站在船头,任凭雪白的胡须迎风飘扬,只觉得胸中无比畅快。在他身后,是一座座攻陷的城池,而在舰船的甲板上,则堆着包括陆抗两个儿子——陆晏、陆景在内的两百多个吴国将帅的头颅。 “这又是谁的首级?”王濬指着一个新呈献上来的头颅问道。 “回禀将军,这好像是吴国乐乡督孙歆的首级……”在刚才的一场混战中,王濬前锋击败了孙歆部队。 “好!好!”王濬尽情享受着胜利的喜悦,他也没仔细查清楚,便提起笔挥毫落墨,赫然将吴国乐乡督孙歆的大名写在了呈给朝廷的战报中…… 可是,这头颅并不是孙歆的。 孙歆正战战兢兢地龟缩在乐乡城里,无暇顾及刚派出去迎击王濬的部队是胜是败(可以肯定是败了),因为他已自身难保。此时,乐乡城外的树林中插满晋军旗帜,而不远处的山上也燃起了熊熊烽火。乍看之下,乐乡城外至少驻扎了几万晋军。孙歆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几万晋军是如何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渡过了长江。他在给同僚的信中惊问:“晋军难道是飞过长江的吗?” 几万人当然不可能隐身飞过长江。事实上,这支晋军只有八百人,他们不属于王濬,而是荆州都督杜预派出的奇兵。八百奇兵埋伏在树林中虚张声势,迷惑孙歆。不一会儿,被王濬击溃的吴军仓皇逃回乐乡,杜预这支奇兵又趁乱冒充吴军涌进乐乡城,顺利活捉了乐乡督孙歆,吴国重镇乐乡沦陷。 几天后,司马炎同时接到了两份战果——王濬送来的“孙歆”首级和杜预送来的孙歆活人。满朝公卿不禁哄堂大笑。 说到底,王濬的疏忽除了博洛阳官员一笑之外,倒也没给他带来什么恶劣影响。不过,王濬对功名的渴求,也通过这件事表现得淋漓尽致。不久,他将为此惹上更大的纠纷。 乐乡督孙歆事件只是个小插曲。这个时候,杜预正率主力围攻他的首要战略目标——江陵。七十年来,这座坚城始终掌握在吴国手中,成为南荆州不可逾越的屏障,如今,随着吴国边境城池一个接一个土崩瓦解,江陵也不可避免在杜预的围攻下沦陷。 前面说过,晋国总共调动了七位颇具实力的军事统帅(司马伷、王浑、王戎、胡奋、杜预、王濬、唐彬)同时向吴国发起攻势。这七位统帅中,司马伷、王浑、王戎、胡奋、杜预均是由北向南攻打既定战略目标,王濬和唐彬却有些特殊,他们从巴蜀顺长江走水路,由西向东攻入吴国,而他们的战略目标可以这样形容——能打到哪儿就打到哪儿。 从这方面看,可供王濬发挥的空间极大,但是,在战役之初,也就是3月上旬,司马炎发出过一封诏书,内容为:“王濬攻破建平(南荆州西境重镇)后受杜预节度(归杜预管),接近吴都建邺时改受王浑节度。”究其原因,还是司马炎不太放心王濬。这也难怪,王濬大半生默默无闻,六十多岁才出任羊祜僚属,直到今天他连司马炎的面都没见过,信任的程度自然要大打折扣。 杜预接到这封诏书后,觉得很不合情理,分析说:“倘若王濬不能攻破吴国西境,那他根本没法跟我会师,谈不上受我管辖;倘若王濬攻破西境,则应顺流而下直捣吴国腹地,这样的丰功硕绩,更没有受制于我的道理。”杜预看得很明白,王濬根本就不该归自己管,也不是自己能管得了的。 4月初,王濬走水路,和江陵的杜预顺利会师。不过,想必王濬对此并不期待,因为这意味着他将要划归杜预管辖了。 这天,侍卫向王濬禀报:“杜将军差人送来一封书信。” 王濬接过信。看毕,他本来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只见信中写道:“您既然已攻破西境,就不要瞻前顾后,应直取吴都建邺,立下旷世奇功!”杜预的信中只有鼓励,全无任何想束缚他手脚的意思。 而后,杜预遵循既定战略,果然不去抢王濬的风头。他一路南进,一直平定了大陆最南端的广州(今广西、广东地区)和交州(今越南)。至此,吴国长江上游的领土完全被晋朝攻陷。王濬在欣喜之余,将杜预的书信呈递给朝廷。 此时,司马炎也意识到,这场战役的主角非王濬莫属,无论是杜预还是王浑,都不该再去约束他了。4月4日,司马炎又下诏书,这封诏书完全推翻了之前的意思。 首先,司马炎将王濬的监益、梁二州军事提升为都督益、梁二州军事,王濬成了真正的益梁都督。接着,让杜预分出一万七千兵给王濬。王濬继续东进,协助胡奋、王戎攻克夏口、武昌。然后,胡奋、王戎再分出一万三千兵给王濬,让王濬直取建邺。那么,先前让王濬接近建邺时受王浑节度的说法又做何解释呢?诏书上没有明说,大概是司马炎顾及王浑的情绪,觉得有点尴尬就没再提。 另外,诏书又提到司马伷、王浑、王濬等人仍然受贾充节度,再次重申了贾充最高统帅的地位,并让贾充从荆州襄阳转移到离建邺更近的豫州项城督战。这意味着伐吴之役即将进入围攻建邺的决战阶段了。 纵使远在洛阳的司马炎都能洞悉战局,可临近前线的贾充却再次打起退堂鼓,他上疏道:“吴国仓促间难以平定,眼看快到夏天,南方湿气重,军中恐怕会蔓延疫病,请陛下火速召回诸军。考虑到此战损失重大,臣请腰斩张华告谢天下!”朝廷里,中书监荀勖跟贾充沆瀣一气,同样主张撤军。贾充和荀勖为什么对伐吴这样抵触?除了对军事方面感觉过于迟钝,也是担忧“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司马炎自然不糊涂,他答复贾充说:“张华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言外之意,你还敢腰斩我不成? 贾充无奈,只好老老实实移屯到项城。 紧跟着,司马炎又单独给王濬写了封诏书:“你顺流直取建邺,不用顾及别的。” 总之,王濬经过羊祜多次举荐,又得到杜预和司马炎的鼎力支持,终于被推向了最耀眼的舞台。 4月中旬,王濬得到杜预一万七千兵增援后越过江陵,继续顺长江向东,沿途联合王戎攻克武昌,又联合胡奋攻克夏口,并得到王戎和胡奋共一万三千兵的增援。最终,王濬率八万水军直逼吴都建邺。 最后的丞相 益梁都督王濬打得顺风顺水。与此同时,在东战线,扬州都督王浑也进驻到建邺西南五十公里处的横江,把长江北岸的吴国势力扫荡一空。 建邺城临江矗立,在建邺城外的江面上,停驻着吴国丞相张悌率领的三万吴军,他刚刚奉命要去迎战王浑。 张悌溯江行进四十多公里后,已经能望见长江北岸的王浑大军了。丹杨太守沈莹言道:“听说王濬正率水军逼向建邺,不如我们就在这里迎战王濬。如果我们去江北打王浑,就没人能守护建邺了!” 张悌惆怅地叹了口气:“无论怎样做,吴国灭亡都无法避免了。若等王濬逼近,我军恐怕连最后一战的勇气都会丧失殆尽,到时候陛下出城投降,君臣无一人为社稷殉难,这难道不是耻辱吗?” “那您打算……” “我打算渡过长江,和王浑决一死战。如果我临阵战死,全当报效社稷,无悔无憾!” 沈莹为张悌舍身赴死的精神深深感动了:“在下誓追随丞相左右。” 适逢初春,江面上吹起和煦的暖风,带走了去年冬天的寒气。这寒气不正像暴虐的孙皓,终会被春风吹散吗?然而,张悌却固执地想要为这邪恶的王朝殉葬。春风拂过张悌的脸颊,他最后一次回首,看了眼建邺。然后,他悲壮地下令:“全军进驻江北!” 在今天的马鞍山市一带,长江向东北流,横江便在这一段流域的西北岸。很快,驻守在横江的晋军统帅王浑即将面临吴国最后也是最猛烈的抵抗。 张悌派沈莹为前锋,王浑则派豫州刺史周浚为前锋,两军展开激战。 沈莹麾下五千人号称“青巾兵”,本是战斗力极高的山越人。但眼下,“青巾兵”的攻势却显得相当疲软。沈莹一连发起三轮突击,结果都被周浚挡了回去,而他自己也死在乱军之中。沈莹一死,吴军士气土崩瓦解,纷纷掉头逃往长江方向,晋军紧追不舍。数万人都在狂奔,犹如洪水泄堤,不可阻挡。然而,却有一个人伫立在战场上一动不动,静静地准备着拥抱死亡。 张悌将宝剑插在地上,抬头漠然望着前方,一拨又一拨的吴军从他身旁飞奔而过,距他前面百米,晋军犹如凶神恶煞般冲杀过来。 吴国右将军诸葛靓拽着张悌的衣袖:“巨先(张悌字巨先),存亡有天命,不是你能左右的。没必要轻生啊!”这位诸葛靓,正是当年诸葛诞在淮南发动叛乱前送往吴国做人质的幼子。 张悌摇了摇头道:“我年幼时就受过你家诸葛公的提携,我常担心自己辜负贤士知遇之恩。今天,我以身殉国,死得其所!”他所说的诸葛公,即是吴国名臣诸葛瑾,也就是诸葛靓的堂叔。 诸葛靓还是紧紧拽着张悌的衣袖不放,希望带张悌逃离战场。 张悌甩了甩袖子:“仲思(诸葛靓字仲思),你本是魏国人,不该死在这里,你自己逃吧,以后还能回到故乡!” 诸葛靓听到这里,只好独自逃命。他跑了百余步后回头望去,只见张悌已被晋军砍得血肉模糊。而诸葛靓则成功逃离战场,在不久后,还有关于他的一段故事。 这场战争致使两千名吴军横死。死,有轻如鸿毛,有重如泰山。按说守卫疆土应该是军人的本分,但吴国有这么一个混账皇帝祸害天下,而全天下都渴望统一,那么这些阵亡的吴国将士到底算不算死得其所呢? 总而言之,张悌,这位吴国最后的丞相终于得偿所愿,以死殉了社稷。 乱世终结 就在张悌和王浑展开决战的时候,东战线的另一位晋军统帅——司马伷也进驻建邺以北三十公里处的涂中,他隔着长江,紧盯吴都建邺。更具威慑力的,则是顺长江而下,日益向建邺逼近的王濬水军舰队。 孙皓派张象率一万水军溯江而上,迎击王濬。但当张象远远望见江面上的晋军旗帜后,果断倒戈,加入了晋军。 4月,孙皓最后会集了两万人,将皇宫中零零散散的珍宝都拿了出来:“击退晋军,这些珍宝都是你们的!” 众人垂涎欲滴地盯着珍宝,纷纷振臂高呼:“誓为陛下决一死战!”可他们心里想的却是:珍宝属于谁,现在已不是你能说了算的。当晚,这临时拼凑的两万吴军即发动哗变,抢走珍宝,又放火烧了孙皓的皇宫。 孙皓彻底绝望,吴国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抵御晋军了。 现在,晋军各路统帅均已达成自己的战略目标,都在静候朝廷下一步部署,而只有益梁都督王濬仍风驰电掣般向建邺挺进。他即将要路过王浑所在的横江。 王浑麾下何恽谏言:“请将军现在就攻打建邺,否则功劳肯定被王濬抢走。” 王浑回答:“朝廷不准我冒进,若抗命,战胜不能免责,战败更是重罪。况且,此前诏书让王濬受我节度,到时候我与王濬合流,一起攻向建邺岂不稳妥?” “王濬气势如虹,怎么可能甘心听您的命令?” 前面说过,司马炎在战役之初下了一道诏命,让王濬接近建邺时归王浑管辖,可随后,司马炎力挺王濬,就没有再提这回事。那么王濬、王浑究竟该如何处理?就全看个人理解了。 王浑对何恽的提醒不以为然,他给王濬写了封信,邀请对方途经横江时上岸召开军事会议。需要特别注意的是,王浑以书信的形式“邀请”王濬上岸,这并非军令,也没有配兵符。王浑为何这么客气?究其原因,恐怕也是司马炎前后矛盾的诏书让他没有十足的底气。 4月30日,王濬舰队开到三山(今安徽省芜湖市三山区)时,收到王浑送来的书信。在他前方五十公里处的长江西北岸,就是王浑驻军的横江,越过横江再前进五十公里,则是此战的最终目的地——建邺。 攻克建邺,意味着终结近百年乱世。这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僚属提醒道:“将军,再往前就到横江了,王浑请您上岸军议。” 王濬呆呆地望着建邺方向出神,喃喃自语:“功名……停不下来啊……” “将军?您说什么?” 王濬一咬牙,一跺脚:“就跟王浑说,风太大,船停不下来!”他距离横江尚有五十公里路程,如果想停,当然能停下来。然而,功名,散发着强烈的诱惑力,让他奋不顾身地奔向建邺。王濬的心停不下来了。 与王濬同行的巴东都督唐彬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预感到王濬和王浑日后免不了争功,他不想牵扯进这场复杂的争斗,便对王濬道:“在下近来偶染风寒,想先停船休息几天再走。” 然后,唐彬果断命令自己的舰队停止前进,表示出不想跟同僚争功的态度。 当夜,王浑收到了王濬的回信。他抬眼望去,只见王濬的舰队正从江面上径自飞驰而过。几天前,他还在为自己击溃了这场战役中吴国最强的军队沾沾自喜,他也因那封让王濬受他节度的诏书信心满满。可现在,他内心只有愤怒和懊悔。 “混账东西!”王浑狠狠地将王濬的信踩在脚下,心急火燎地下令,“周浚!马上率前锋开拔!一定要赶在王濬之前攻入建邺!”随后,他自己也率主力向建邺挺进。那么,周浚到底能否抢到王濬前面攻进建邺呢?按照两军的正常速度,应该说绝无可能。然而,后面两天发生了一系列事件,竟导致局面出现了变化。 5月1日上午,王濬舰队开到建邺城西的石头城。这座石头城距离建邺仅几公里,是建邺的卫星城,也是保护建邺的最后一道屏障。石头城沦陷,意味着建邺形同裸城。 此时,王濬收到孙皓送来的投降书。 “把降书送给王浑,让他来建邺会师。”王濬吩咐道。事实上,孙皓的降书本就是一式三份,同时送给了王濬、王浑、司马伷三位晋军统帅。王濬主动将降书送给王浑,仅仅是卖个顺水人情,因为以目前的形势,他知道王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抢在自己前头了。 5月1日中午,王濬抵达建邺城下,但他没有进城。不需要了。孙皓袒胸露背,自缚双手,带领二十一位宗室成员出建邺城外,向王濬叩首跪拜,正式宣告国祚终结。王濬把孙皓搀扶起来,他向建邺城内瞭望,只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原来是孙皓的皇宫正在熊熊烈焰中燃烧…… 自公元229年孙权称帝至公元280年孙皓投降,吴国历经五十一年后灭亡。但实际上,早在公元196年孙策割据江东时,吴国版图便已粗具雏形,算起来,吴国可以说有八十四年的历史了。在这近一个世纪中,孙氏一直把压制江东本土豪族作为对内的首要政策,而孙氏皇族内部自相残杀,大概应该归因于孙权无意中给他后代树立的价值观。有人说,如果当年没有发生“南鲁党争”,太子孙和顺利继位,那么吴国或许会良性健康地延续下去。也有人说,纵然如此,孙皓毕竟是孙和的儿子,孙和死后还是免不了轮到孙皓继位,吴国终无法逃脱这位混账皇帝的魔掌。但是,如果孙和没有被孙权、孙鲁班、孙亮、孙峻一帮所谓的亲人陷害,孙皓是否会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成为一个心理健全的人呢? 总之,吴国就这样灰飞烟灭于历史的长河中了。历时两个月的战役,终于结束了近百年的乱世。 争名夺利 5月1日傍晚,王濬接到王浑发来的军令。他一边看,脸色一边变得阴沉起来。军令中写道:“为防孙皓逃跑,命王濬即刻围攻建邺!” 王浑担心王濬率先攻破建邺,居然想用这种办法拖住王濬。 “战争都结束了,吴国没了,王浑还让我围攻建邺,简直莫名其妙!”王濬冷笑。然而,王浑这回发来的不是简简单单的书信,而是搭配兵符的军令。王濬深知自己有抗命嫌疑,遂一直停留在建邺城外,以免落下口实。接受孙皓投降已是头功,进不进建邺又有什么所谓呢? 是夜,王濬得到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王浑恨自己独揽大功,打算在建邺城下跟自己火并。 眼看要闹出大事了,僚属何攀(曾建议王濬征调益州驻军督造舰队)献策:“赶紧把孙皓送给王浑,以免事态不可收拾!” 王濬也觉得是,便将孙皓送给王浑。一场危机暂时得以化解。顺便提一句,孙皓在王浑的军营没住几天,就又被王浑转赠给了司马伷,最后由司马伷送给了朝廷。这位亡国之君,作为危机公关的礼物,就这样被几位统帅送来送去。 与此同时,王浑麾下的豫州刺史周浚赶到,率先进入建邺。可是,无论王浑还是周浚,心里都相当憋屈,因为孙皓已经向王濬投降,周浚入建邺,其性质并非攻破敌国首都,而是进入自国城池,这还得感谢王濬等了他大半天,功劳自然大打折扣。 5月2日,王濬尾随在周浚之后,率军开进建邺。 几天后,王浑、司马伷甚至杜预等人的军队也纷纷赶到,转眼间,建邺会集了二十万晋军,在这闹哄哄的局面下,王浑和王濬的纠纷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王浑先下手为强,上疏弹劾王濬贪功心切,抗旨不遵。此事在朝中激起轩然大波。本来,这很容易裁定,可复杂的是,王浑和王濬之间并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前文说过,王濬出道甚晚,六十多岁成为羊祜的僚属,年近七十才出任益州地方官,且从未涉足朝廷的政治核心。王浑则不然,他的爸爸王昶是司马懿亲手提拔的荆州都督,他的老婆钟琰之是重臣钟毓的孙女,他的儿子王济又娶了司马炎的女儿——常山公主为妻。王浑这个太原王氏家族,绝对算西晋一等一的世家豪门。 朝臣大多和王浑私交很好,纷纷上疏请求将王濬收押。 司马炎猜到其中原委,他有心挺王濬,同时还要避免驳王浑的面子,便压住群臣,只是责问王濬道:“先前朝廷发出诏书,让你受王浑节度,王浑按甲休兵等你,你怎么不听王浑命令直抵建邺?你纵然有功,也应尊崇王法,这样抗命,朕还怎么号令天下?” 王濬上疏辩解:“臣在正月二十二日(公历为3月10日)接到诏书,命臣顺流东下(这封诏书确实提到让王濬受王浑节度,可是被王濬含混省略过去了),臣受诏出兵。后又接到诏书(4月4日诏书),命臣和司马伷、王浑、唐彬等人皆受贾充节度,并没有单独说让臣再受王浑节度(司马炎写这封诏书时已改变了初衷,不想再束缚王濬的手脚)。臣途经三山时,王浑给臣发来一封信,邀请臣上岸军议,也没有提到让臣受他节度的意思(王浑对王濬的‘客气’成了把柄)。臣的舰队顺风疾行,根本停不下来,没办法掉转船头回去和王浑会合(这就有点胡扯了)。不出一天,臣接到孙皓的降书,臣不敢耽搁,当即告知王浑。三月十五日(公历为5月1日)傍晚,臣才见到王浑的兵符,命臣围攻建邺。可当时孙皓已经出城归降。难道臣要发兵围攻自国城池吗?再者,书信传达需要时间,这期间又变故频生。假使臣孤军深入打了败仗,给臣定罪还说得过去。但臣统领八万水军,令孙皓望风而降。王浑屯驻江北,不能洞悉战场虚实,看臣得了头功就眼红,希望陛下不要误听谗言。” 司马炎看毕,点头认可,他当然知道王濬钻了些空子,但至少表面上说得条条在理。 王浑不罢休,他授意豫州刺史周浚上疏,诬陷王濬的军队私藏吴国宝物,火烧建邺皇宫。 周浚很不情愿,劝说王浑:“当初您打败张悌后没抓住机遇,致使王濬抢了头功,现在却又和王濬争功,这么干不太合适。” 王浑不听。周浚只好上疏弹劾王濬,这下,他把自己也搁了进去。 王濬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他再次上疏申辩:“二月(公历为4月上旬),孙皓把大批财物赏赐给下臣,那时候皇宫中已经没有什么宝物。三月(公历为4月下旬),孙皓决定出降的时候,近侍又把剩下的宝物盗走,并放火烧了皇宫。臣派到皇宫的人是去救火,不是放火!而且,臣派到皇宫审查书籍典章的人还遭到周浚擅自扣押。周浚在十六日(公历为5月2日)比臣早一步进入皇宫,就算有宝物,也是被周浚先到先得,臣无缘得之。另外,王浑比臣先一步登上孙皓的楼船,如果船上有宝物,那肯定是被王浑偷了。还有,周浚部下八百人在建邺城中抢劫,臣缉捕其中二十余人遣送给周浚处置,周浚至今也没给臣一个交代。再向陛下禀报一事,此前,王浑与张悌在横江一带战斗,吴军被斩两千人,而王浑、周浚谎称有八千七百人,以上这些,都希望陛下明察。” 王濬本为自辩,可他气不打一处来,变被动为主动,居然弹劾起王浑和周浚。 跟王浑关系要好的朝臣纷纷进言:“王濬在自辩书里根本没有写清楚他历次接到诏书的详细日期,肯定是钻了空子。再加上他违抗王浑军令,请押往廷尉治罪!” 司马炎说道:“诏书在传递途中或有稽留延误,不能因此指责王濬抗命。王濬功大于过,瑕不掩瑜。”他为什么要这样袒护王濬呢?首先,必须要说司马炎明白事理。其次,王浑一族,也即是太原王氏,乃是齐王司马攸的坚定盟友,司马炎有心想压制齐王党势力。这和之前在贾充、任恺的派系斗争中,他袒护任恺是同样道理。关于王浑父子与司马攸的故事,后面还会讲到。 亲近王浑的朝臣不依不饶,誓要整死王濬:“王濬擅自烧毁吴国舰船一百三十五艘,应该让廷尉出面审理。” 司马炎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别再为难他了!” 随后,他命廷尉刘颂考核王浑和王濬的功勋大小。他的本意,是希望刘颂能抬王濬,抑王浑。 然而刘颂却裁定王浑的功劳高于王濬。 司马炎很不高兴,责备刘颂有失偏颇,将刘颂降职处分。继而,他亲自裁定,赏赐王浑食邑八千户,赏赐王濬则高达一万户,又特别授予王濬诸多超越其官位的特权。 伐吴这一年,王濬已七十四岁高龄,他终于在古稀之年凭借自己的努力官拜镇军大将军,赢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耀和地位。他家门前那条宽阔的大道,也终于迎来了长长的鼓吹仪仗队。可是,王濬过得并不舒心,他的政敌隔三岔五地弹劾他,同时,他对王浑更无时无刻不保持着强烈的戒备心。 有时,王浑因公事要和王濬会面,王濬便紧张兮兮地在周围部署好卫队才同意相见。而他每次觐见司马炎,总是提起伐吴功劳,并满腹牢骚地讲述自己被王浑压抑的冤屈,最后连司马炎都听烦了。 王濬在荣耀、压抑、警惕中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六年,于八十岁高龄时去世。 王浑后入朝官任尚书左仆射,后拜司徒。他原本担任扬州都督时中碑不错,可自从当上司徒后,声誉却反不如前。想来,他度过了人生的巅峰,也没太大心气再折腾什么了。关于王浑和他的儿子王济,以及太原王氏一族,在后文还有故事。 功臣们 讲完王濬和王浑,再说说伐吴战役中的其他功臣。 杜预受赐食邑九千六百户。他将自己的功绩篆刻在两块碑文上,一块立在万山脚下,另一块立在岘山之巅。 “多年以后,高山变深谷,深谷变丘陵,到那时不知道世人还会不会记得我!”他是个执着于让自己留名千古的人。 早在正始年间,他的爸爸杜恕得罪司马懿,被弹劾流放,途中忧愤而死。杜预的仕途也戛然而止。一直到司马师死后,司马昭让妹妹高陆公主嫁给杜预为妻,从此终结两家的怨仇,杜预才得以再度出仕。如今,他成为西晋统一天下的最大功臣之一。 战后,杜预继续留镇荆州,可他打算急流勇退,遂多次上疏:“臣家累世文吏,不擅武事,请求辞去荆州都督之职。” 司马炎没有同意。 而后,杜预频频贿赂洛阳权贵。 有人不解,问道:“杜公行贿,是打算求官职,还是求爵位?” “我但求那帮人别害我,哪敢奢望他们帮我!” 杜预晚年沉浸在对《春秋左氏传》的研究中,并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春秋左氏传音》《春秋左氏传评》《春秋释例》《春秋长历》等书。他经常向司马炎旁敲侧击地表明自己与世无争、潜心于学术的愿望,言道:“王济有马癖,和峤有钱癖,臣有《左传》癖。”王济是王浑的儿子,和峤是夏侯玄的外甥、王浑的女婿,这两个人后面即将讲到。 五年后,杜预被征入朝,不幸在前往京都的路上病逝,终年六十三岁。 王濬麾下的巴东都督唐彬受赐食邑六千户。后来,他历任幽州都督、雍州刺史,颇有作为。十四年后善终。 负责攻打武昌的王戎、负责攻打夏口的胡奋也都加官晋爵。王戎三年后被征入朝廷任侍中。胡奋的女儿胡芳被选入司马炎后宫,胡奋成了著名的外戚。 胡芳是一个性格刚烈的女人,在此讲讲她的逸事。 有一次,司马炎和胡芳玩游戏的时候,胡芳不小心抓破了他的手指。司马炎有些气恼地说:“你可真是个将种!” 胡芳毫不示弱,答道:“我爷爷(胡遵)北伐公孙渊,西抗诸葛亮,我父亲南讨吴国,我当然是将种了!”胡芳直率豪爽的性格让她备受司马炎宠爱。 胡奋的爸爸胡遵自诸葛亮北伐时期就一直跟着司马懿混,胡氏一族始终坚定不移地支持司马家族。在此后二百多年中,胡氏后代一直活跃于政坛,子孙位至公侯卿相者有几十人,还出过两位皇太后。这一家族在两晋南北朝盛极一时。 进逼建邺的司马伷后来官拜大将军,两年后病逝。顺便提一句,这位司马伷的孙子即是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他的后代,未来都将成为故事里的重要角色。 除了以上几位身临战阵的将领外,在朝廷负责后勤工作,同时也是伐吴坚定支持者的尚书张华受赐食邑一万户。可没过多久,张华在荀勖、冯的谗言诬陷下,先是被赶出朝廷,后又一度被罢免。他之所以遭受这样的厄运,完全是因为他支持齐王司马攸。关于张华的故事,后文还有很多,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另外,司马炎也没有忘记伐吴的“开山鼻祖”——羊祜。他赐给羊祜的遗孀夏侯氏食邑五千户,以感念羊祜之功。当初,夏侯霸只身逃往蜀国,魏国的亲戚纷纷和他断绝关系,唯独女婿羊祜依然待夏侯氏如初。幸运的夏侯氏,因为嫁对了人,不知令多少女人羡慕。 讲完这几位功臣,也该讲讲此战名义上的最高统帅贾充了。基本上,他除了从头到尾打退堂鼓外,就没干过正经事。 战后,贾充上表谢罪。 司马炎没有责备贾充,反而赏赐他食邑八千户。不光如此,就连和贾充沆瀣一气的荀勖也受到赏赐。究其原因,贾充和荀勖乃是支持太子司马衷的重要力量。甚至可以这样讲,在司马衷这个问题上,除了杨皇后一族外,他们也是司马炎唯一能仰仗的豪族势力,为此,司马炎必须要保住他们的地位。 也不是所有晋朝的臣子都因平定吴国得到实惠,至少有一个例外——骠骑将军孙秀。 十年前,孙秀官拜吴国夏口督,他因受到孙皓的威胁不得不逃往晋国。这十年来,孙秀过得无比滋润,他作为晋国对吴国进行政治宣传的活标本,官位甚至一度跃居贾充之上。不过,他的价值全因有吴国存在,而现在,吴国灭亡了。 孙秀悲哀地叹道:“当年讨逆将军(孙权的哥哥孙策,官拜讨逆将军)以弱冠之年创业,没想到今天就这么被孙皓给丢了,祖宗基业从此化为乌有。苍天哪!怎么会这样!”他是为孙皓感到惋惜吗?未必。早在十年前,他应该就已经割舍了吴国的一切。然而,他的悲伤却是真实的,因为他预见到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 不多久,孙秀果然由骠骑将军降为伏波将军。 亡国之君 吴国灭亡后的第二个月,孙皓偕家眷来到京都洛阳。他清楚记得六年前听过的一则预言。 卜者言:“六年后您会驾临洛阳。” 孙皓大喜过望,他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会一统天下。 如今,他真的来到了洛阳,却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而是以俘虏的身份拜见司马炎。 司马炎像对待刘禅一样赦免了孙皓,又授以爵位供其养老。在一次宴会中,贾充问孙皓:“听说您喜欢剥人脸皮、凿人眼睛,不知道臣子得犯多大罪才会遭受这样的酷刑?” 孙皓瞥了一眼贾充,回答:“企图弑君、心怀不忠的臣子,便要受此刑罚。”他讥讽贾充谋杀曹髦倒无可厚非,但他将那些惨死在自己屠刀下的无辜者都冠以不忠的罪名,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 贾充听罢,羞愧得抬不起头。一方面,他被孙皓戳中了痛处;另一方面,想必是因为见识到孙皓这位厚颜无耻的教主,自愧弗如吧。 这件事记载于《资治通鉴》。在《晋书》中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 某日,司马炎和王济下棋,孙皓在旁观看。王济一边下棋,一边随口问孙皓:“您怎么能剥臣子的脸皮呢?” 西晋初年,君臣关系融洽,司马炎又是个性格随和的人,所以臣子在皇帝面前从不拘束,王济当时没有正襟危坐,他把脚随意伸到案几下面。孙皓见状,损道:“臣子对君主无礼就要被剥脸皮。” 王济偷偷把脚缩了回来,司马炎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 看得出来,晋国臣子对孙皓滥用酷刑着实无法理解,而孙皓既已成亡国之君,还这么盛气凌人,他的底气到底从何而来? 一次,庾峻(任恺政治盟友庾纯的哥哥)向孙皓故臣李仁问道:“听说孙皓剥人脸皮、凿人眼睛,可有此事?” 李仁回答:“孙皓身为一国之君,秉持生杀大权,对犯人施以刑罚,这有什么过错?臣下直视君主即是傲慢无礼,无礼即是不忠,不忠即是谋反,挖掉眼睛难道不应该吗?”他大言不惭地为孙皓辩护,大概是想博一个忠于故主的名声。有这种颠倒黑白、无视道义的走狗,难道不正是孙皓嚣张的根源吗? 在移居洛阳的众多吴国旧臣中,有一个人名叫薛莹,他是吴国初代名臣薛综的儿子。 司马炎问他:“你说说,孙皓为什么会亡国?” 薛莹据实回答:“孙皓亲信小人,滥用酷刑,臣子心怀恐惧,所以败亡。” 后来,有人问陆喜(陆逊侄子,陆抗堂弟):“薛莹能位列吴国第一等名士吧?” 陆喜说:“在孙皓的无道统治下,第一等名士是那些隐居遁世的人;第二等名士主动避开权位,屈居卑位;第三等名士秉承正见,不惧强权;第四等名士揣度时局,偶尔能做出点善行;第五等名士温恭谨慎,不助纣为虐。所以吴国最贤明的士人都默默无闻,一般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次一等的士人,有名声但离灾祸更近。薛莹在那个凶险的时代名声显赫,故应该介于第四、第五等之间吧。” 陆喜将遁世隐居者奉为第一等,而执正见、不畏强权者都排在其次,这似乎显得过于消极和不作为了。按照这个逻辑,他的同族兄弟陆凯、陆抗大概也只能排在第三、第四等的位置。从这一点不难看出,自陆凯、陆抗死后,吴郡陆氏一族的心态。不过,陆喜的消极,也恰恰说明在那个极端邪恶的社会环境中,个人根本无力与强权抗争,或许最明智的选择,真的就只有超然世外,等待外力将之摧毁了。 孙皓投降后被封为归命侯,四年后死于洛阳。 就在晋国平定吴国的这年10月,公卿为庆祝天下统一,屡次请求司马炎封禅。 司马炎犹豫再三,最终没有答应封禅的请求。 封禅,是指帝王到泰山祭拜天地的礼仪。根据《史记》记载,管仲提到三皇五帝时代便有封禅的传统,但毕竟年代太久远,基本上跟神话传说没什么区别。战国时代,儒士将封禅的概念系统化,此后一直到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正式取消封禅仪式。两千多年里,成功登泰山举办封禅大典的帝王只有六位,他们分别是:秦始皇、汉武帝、隋文帝、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唯独在封禅这件事上不敢乱来。他们相信,自己手中的权力是上天恩赐的,倘若功德不够,擅登泰山就会触怒天地。 烛光 公元280年,这是值得牢记的一年,因为这年,持续近百年的乱世总算终结了。必须要说,为我们带来无数故事的三国时代,无论后人看起来多么荡气回肠、激昂亢奋,但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唯有悲情。根据统计,东汉鼎盛时全国人口超过五千五百万,可经过汉末群雄一通乱打,到公元208年赤壁之战时,全国人口居然下降到仅有一百四十万人。虽然不排除有很多四处逃难的人无法统计,但这个数字依旧触目惊心,也就是说,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人死于战乱。三国后期,全国人口才渐渐恢复到七百六十万。到天下一统的公元280年,全国人口上升到一千六百万,仍远低于汉朝。那些让我们感怀仰慕的乱世“英雄”,一个个谁都没少杀人。 这一天,无论是中原、巴蜀,还是江南,都是普天同庆,一派祥和,一千六百万人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和平。 在京都洛阳,离皇城不远处有间宅子。这宅子极尽简朴,多年来的每个夜晚,宅子的书房中总是亮着暗淡的烛光,有时很晚才熄灭,更多的时候,烛光会一直持续到天蒙蒙亮。 书房里有两个人,主人正就着烛光伏案写作,旁边一个小书童边整理着书籍,边随口劝说:“大人,今晚您就别写了,早点休息吧。”书童虽这么说,但他知道,这话跟白说一样。 主人应道:“是觉得有点儿累,可一下笔就停不下来呀。”就这么又写了一会儿,他总算撂下笔,伸了个懒腰,又揉揉困倦的双眼,打算给自己争取一个短暂的放松。 书童见状,也放下手里的活,和主人聊起闲天:“大人,您别怪我多嘴,您从巴蜀来洛阳都这么多年了,以您的学识,现在只混个治书侍御史着实有点屈才。” 主人不以为意,淡然一笑道:“说起来,就算这治书侍御史也得来不易啊!想当年,若非张华大人举荐,我恐怕要终老于家了。” “您既然出仕,就该察言观色,谁不知道中书监荀勖权倾朝野,您不跟他搞好关系怎么行?” “荀勖嘛……哼!他想赶我出京。我偏不买他的账,这不,天无绝人之路,杜预大人又帮我说好话,把我留在了朝廷。” “可不是吗?荀勖想赶您走,是因为他不喜欢您写的书。” 主人听到这话,板起了脸:“他不喜欢?我写的书不是他能说了算的!我写的是历史,写的是这百年来的历史!想他荀氏族人中,荀彧和荀攸两位大贤实乃左右历史的关键人物,让这二位留名青史当之无愧,可他荀勖算什么?一介佞臣!” “还有啊,我听说丁氏也对您很不满意。” “丁氏?哪个丁氏?” “您怎么忘啦?就是前一阵子非要送您一千斛米的丁氏呀,他们想借机让您给他们的先人立传,您没答应。” 主人嗤之以鼻:“他们那是痴心妄想!有资格在我这部书里立传的,都是名臣、重臣、诸侯、国君,还有贤人志士!丁氏先祖丁仪、丁廙兄弟?他们充其量只是曹植幕僚,因帮曹植争夺世子之位以惨败收场被曹丕处死。虽说可怜,但以那两个人的分量,要想立传,根本不够格嘛!” “您知道他们在外面怎么说您吗?” “说什么?” “他们反咬您一口,说您找他们索要贿赂,就是那一千斛米,还说,因为他们不给您米,所以您才不给丁仪、丁廙立传。黑白颠倒啦!” “他们当真这么说?” “当真!” 主人突然开怀大笑起来:“随他们说去吧!后人若是信了,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肯定还是明白人居多。想来,我恩师真有先见之明,早就提醒过我。” “您恩师怎么说?” “他说我将来必定凭才学扬名天下,但也会遭到世人的诋毁非议!” 书童听罢,咧嘴一笑:“大人,听您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您跟您恩师可真是一脉相承,他老人家也是受到世人不少非议呢!” 这家主人的恩师,正是当年劝刘禅投降的巴蜀名儒谯周。这家主人,姓陈名寿,乃是巴蜀名士,时年四十八岁。 “不聊了,我得继续写!若不是平定了吴国,我都不知道后面该怎么收笔。对我来说,伐吴最大的收获,莫过于能一览吴国的史籍啊!”陈寿说着,又提起了笔。 书童知道这又将是个无眠之夜了。他闷着头,继续整理从吴国皇宫接收来的史料,然后抱着一大摞书卷堆到陈寿面前:“大人,您写的这部书想好书名了没?” 陈寿顿了顿,伸出三个指头,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写的是三部书,记住,是三部!《魏志》《蜀志》《吴志》!” 这位陈寿,即是《三国志》的作者。一开始,书分为三部发行,直到北宋年间,三部书才合并为一部,命名为“三国志”。陈寿选取史料极其严谨,对于诸多不可信或存疑的事迹均废弃不用,以质朴、简约的文风记载了自东汉末年到西晋初年近百年间的历史全貌。在二十四史中,《三国志》与《史记》《汉书》《后汉书》评价最高,被合称为“前四史”。固然,《三国志》受限于政治环境,以魏国为正统,且对司马氏不乏回护溢美,又因为文字简约,很多事写得过于粗略。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掩盖《三国志》的光辉。我们必须要感谢陈寿,因为后世无数关于三国的小说、戏曲、电影电视乃至电子游戏等,都是从他这部书中衍生出来的。 另外,不得不说的是中国历代的历史编撰者们。自春秋时代,孔子开始撰写《春秋》记述鲁国的编年史,再到西汉时代,司马迁完成旷世巨作《史记》,从五千年前的三皇五帝一直讲到了汉朝。自此之后,无论太平盛世还是兵荒马乱,总能在恰当的时机冒出一批人尽可能严谨地记述着历史的进程,得益于此,中国的史书再没有断裂过。诚然,有人批评中国的史书——尤其是正史,存在诸多个人倾向和感情因素,难以呈现完美的客观,但是,历史本就是由人创造的,史书又由人来撰写,如果没有了人的感情掺杂其中,又何谈人的历史呢?而关于人的故事,又哪有完美的客观呢?今天,我们探寻那些早已逝去的历史人物的是是非非,吸收前人积累的智慧和吸取教训,当然,也从中获得了足够多的娱乐,这都要感谢那些默默奉献的史书作者。 就在陈寿写《魏志》的同时,夏侯湛(魏国初代名将夏侯渊曾孙)也以缅怀曹操为初衷编写了一部《魏书》,可当他看过《魏志》后,自知《魏书》无法望其项背,便一把火将《魏书》烧成了灰。西晋名臣张华看过陈寿的作品后忍不住感慨:“真该让陈寿再撰写晋朝的历史啊!” 另外,陈寿对诸葛亮推崇备至,他竭尽所能地搜集诸葛亮的文章、书信、奏疏、兵法,编成了一部《诸葛亮集》。几百年后,因为《三国演义》这部小说的渲染,诸葛亮变成善用奇谋的神人,很多人本着“后入为主”的精神,反而认为陈寿对诸葛亮的客观评价——“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有诋毁成分。殊不知,《三国志·诸葛亮传》和《诸葛亮集》中所记载的这位蜀汉丞相,才是更加趋近于真实、丰满且有血有肉的人。 除《三国志》和《诸葛亮集》之外,陈寿还著有《古国志》和《益部耆旧传》两部书。 陈寿虽才华横溢,但仕途相当不顺。他在为父守丧期间,因生病让婢女伺候自己服药,因此被乡党非议。他遵行母亲临终前的遗愿,将母亲安葬在洛阳而非巴蜀故乡,这事让他再次遭到同僚弹劾,并一度罢免了官位。 公元297年,朝廷起用陈寿任太子中庶子。可陈寿还没等正式上任就病逝了,享年六十五岁。他死后,《三国志》才被西晋朝廷正式收录为官方史籍。 昔日今朝 这天,司马炎坐在皇位上,不禁陶醉起来,全天下尽在他的掌握中。陡然间,他想起了一个人。不!不对!至少那个人是自己无法掌握的。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吴国灭亡后,诸葛靓随大批吴国旧臣迁到洛阳。他从未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踏足这片土地,此刻,他茫然若失地徘徊在洛阳街道上,放眼可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在他记忆里,洛阳仍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模样。那时候他尚年幼,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还经常跑进大将军府玩,因为那里住着一个他青梅竹马的朋友。而后,他被送往吴国,魏国的一切都离他远去,再后来,就连魏国都不复存在了。 洛阳城早已物是人非,儿时的朋友也不再居住在大将军府,而是搬进了深邃的皇宫里。 诸葛靓幼年时的朋友,正是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诸葛靓的杀父仇人,则是司马炎的父亲司马昭。 他不想见司马炎,可是司马炎偏偏想见他。 “诸葛靓现在在哪儿?” “听说他躲在琅邪王府。” “哦……想来也会是这样。”司马炎倒没觉得惊讶。 前文讲过,魏朝正始年间,诸葛诞和两位重臣联姻,长女嫁给王淩长子王广,次女嫁给司马懿第五子司马伷。司马伷即是琅邪王,他是司马炎的叔叔,也是平定吴国的六位统帅之一。司马伷的夫人琅邪王妃还有一个称呼——诸葛太妃,她便是诸葛靓的姐姐。诸葛靓来到洛阳后即投奔到姐姐、姐夫家里。 “陛下要见诸葛靓?”侍臣问道。 “嗯,我想见见他……” “臣即刻召他进宫。” “他不会来的。” “那臣带侍卫把他绑来。” 司马炎摇了摇头:“不,还是我去见他吧!” 皇帝亲临琅邪王府,自然动静不小,全府上下皆叩拜相迎。司马炎扫视一圈,笑了笑,果然不出所料,人群中并没有诸葛靓的身影。他不再理会面前的这些人,径自穿房过屋,四下寻觅。 “仲思(诸葛靓字仲思),别躲了!”你还能躲到哪里去呢? 总算,司马炎在琅邪王府的厕所里找到了正在躲藏的诸葛靓。 “仲思,快出来,这里气味可不好闻。”他说着,便把诸葛靓拽了出来。 二人四目相对,沉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