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刀锋 朱温:枭雄的毁灭-8

朱友宁也被青州的阴谋吓得脸色煞白。他立即差人连夜赶往长安急报朱温。同时通知各州守军加强戒备,自己则亲率精兵万人,连夜出发,一路向东巡查。  得到消息的朱温意识到事态严重,当即令正驻守河北,监视李克用动向的葛从周率军南下,准备攻击青州。同时调遣自己身边的一部分军队先行东归,支援朱友宁。  虽然局势看起来异常严重,但朱温并没有乱了方寸。他不能像个逃亡者一样匆匆忙忙离开长安。在这里,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相信,年轻有为的朱友宁足以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  王师范精心策划的中原大暴动实际上已经失败。他的计划不仅已全盘暴露,而且各支前往潜伏的人马几乎全都遭到抓捕。  但比这个不可思议的暴动计划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一片失败之中,竟然有一个人取得了局部的成功。  刘鄩,时任王师范的行军司马。当年正是他,斩杀了带头反叛的卢宏,为王师范重夺平卢大权立下大功。  按照计划,刘鄩的任务是带领别动队夺取兖州,而他的对手是大名鼎鼎的“山东一条葛”葛从周。但幸运的是,负责防守兖州的葛从周不久前正好接到命令,带兵北上驻防邢州,监视蠢蠢欲动的李克用。兖州城内的兵力其实非常空虚。  刘鄩带领的别动队共有五百人。但他清楚,这么多陌生人同时出现在兖州城外肯定会引起守军的注意。于是他先派出两个人,假扮成油贩,进城侦察守军布防情况。这两个侦察兵经过一番苦苦探查,终于为别动队找到了一条可靠的攻击路线:从城外的排水沟潜入内城。  这天深夜,刘鄩带领五百死士从排水沟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兖州城。兖州城头的守军很快就被干掉,接着刘鄩又轻而易举地攻占了州府和军衙。黑暗中,梁军士兵根本不知道到底攻进来多少敌军,惊慌之下纷纷投降。  到第二天天亮,刘鄩已经控制了整个兖州城。而城里的居民们还浑然不知,一夜之间,兖州城竟已换了主人。  刘鄩的胆大心细,再加上一点点好运气,竟然让他完成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消息传来,正率军匆匆赶回兖州的葛从周急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的老母亲、妻子儿女都住在兖州城中,现在全成了青州人的俘虏。  朱温闻讯,知道再也不能耽搁,准备立即起兵东返。但在返回之前,他还要完成几件大事,为自己在长安布下后手。  他首先借皇帝之手下诏,任命自己的儿子朱友裕为镇国军节度使,驻守华州(今陕西华县),这样就看住了长安的西大门,扼住了关中咽喉。  接着,他又奏报皇帝,要求留下步骑一万人,进驻原左右神策军营房,拱卫皇宫,由自己侄儿朱友伦指挥。同时推荐自己的部将张廷范为宫苑使,管理御花园;王殷为皇城使,管理皇城;蒋玄晖为充街使,管理长安街道。这样一来,皇宫内外,长安城中,各个要点,全都被朱温的手下把持。  李晔当然知道朱温的用意,但现在自己是人家手中的傀儡,知道也没用。李晔只能装傻,笑呵呵地一一应允。不仅如此,李晔还在迎喜楼大摆筵席,为朱温饯行。  把留在长安的棋子都布好之后,朱温终于气定神闲地起兵东返。他很有自信,将用铁拳把那个胆大包天的王师范砸个稀巴烂。  2.血战博昌  朱温率军走在返回汴州的官道上。单调密集的马蹄声让人昏昏欲睡,他却一直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中。  临行时的那一幕不停地浮现在眼前。皇帝先在寿春殿为他设下盛大的酒宴饯行,临走时,又在迎喜楼再次设宴相送。当他登马率军而出之时,皇帝登上高台,挥泪送别,文武百官在京城东郊的长乐驿列队恭送,全城百姓拥挤在街道两侧,用崇拜的目光注视这位传奇人物缓缓出城。这一切,都让他无比陶醉。  自从救出皇帝,成功接管长安之后,他的威望和名声已经达到了一个他从未奢望过的高峰。不管是曾经的死对头李克用,还是让他吃过大亏的杨行密,都远远无法与他相比。  荡平诸藩,解救皇帝,杀尽宦官,重组朝堂,纵观唐王朝建立三百年来,朝中诸臣,无一人有他今日成就。  朱温自得地抬起头,深深呼吸了一口长安郊外的空气。春意弥漫的气息中有一丝甜甜的味道。他当然很清楚,那些隆重的仪式,泪水与恭敬,都是半真半假的游戏。在那片融洽平和中其实暗潮涌动,杀机四伏。不过那不要紧,总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得到清算。到那时,天下将彻底臣服在我朱温膝下。  他这样想着,那双冰冷的眼里杀意正浓。  当朱温的大军缓缓东返之时,朱友宁已经与青州兵展开了激战。  得知兖州得手,王师范立即引军大举围攻齐州(治今山东济南),企图扩大战果。率军一路东巡的朱友宁立即挥师援救,猛攻围城的青州兵。青州军的背后突然遭到袭击,顿时乱作一团。朱友宁亲率骑兵冲杀,大破敌军,斩首数千级。王师范狼狈逃回青州,他的攻势才刚刚开始,就遭到了当头一棒。  而侥幸偷袭兖州成功的刘鄩则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梁军的重重包围。兖州城外,到处都是愤怒的梁军士兵。葛从周几乎一路狂奔从河北到达兖州城下,立即把这座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师范精心策划的中原大暴动在朱温的高压之下消弭于无形,只剩下兖州一座孤城,孤悬在梁军的汪洋大海中。  虽然事已至此,王师范还是不想放弃兖州这座已经到手的城市。为了帮助刘鄩尽可能坚守下去,他又派出自己的弟弟王师鲁率部支援。  王师鲁带着几千人急急忙忙赶往兖州,这支可怜的援军在半路与朱友宁的大军猝然相遇。在梁军猛烈而有效的进攻下,青州兵死伤殆尽,援救兖州顿成泡影。  朱友宁得手之后,乘势进军,直捣王师范的老巢青州。  现在王师范要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付出代价了。葛从周、朱友宁,再加上正在半路的朱温,正向他蜂拥而来的梁军不下二十万。  惊慌失措的王师范急忙派人赶往淮南,向杨行密求救。  对抗朱温,杨行密还是颇为积极的,他当即派出麾下最得力的大将王茂章率步骑兵七千人赶往青州,同时派兵进攻宿州(今安徽宿县),牵制梁军向东部的调动。  对淮南,朱温早有警惕,得知杨行密攻击宿州,他立即命西征中大出风头的康怀英领兵救援。自己则继续在汴州一带聚集兵马,缓缓向东推进。  对身经百战的朱温而言,再复杂的局面都有足够的自信从容应对。  此时,集结在他周围的已有宣武(治今河南开封)、宣义(治今河南滑县)、天平(治今山东东平西北)、护国(治今山西永济)四镇及魏博军,总数不下十万人。  王师范在劫难逃。  朱友宁开始围攻青州的外围据点博昌(今山东博兴),攻占了这里,他就可以一马平川,毫无阻碍扫荡王师范的大本营。野心勃勃的朱友宁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在朱温亲自到来之前攻陷青州,荡平敌军,为自己光彩夺目的军事生涯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气急败坏的王师范派出监军前往博昌,下令死守。守城军士凡有逃回者,一律格杀勿论。  年轻气盛的主帅和背水一战的对手,这将注定是一场惨烈的战斗。  朱温和他那支越来越庞大的军队仍然不紧不慢地走在中原腹地,以异乎寻常的超然姿态一路向东。这是他难得的炫耀武力的机会,也是巡查自己地盘的机会。这么多年了,他靠一场又一场的血战夺来的土地,却一直没有时间能够好好地看看。  他满怀感慨地走过一座座村镇,一片片田野,跨过一条条溪水和河流。  怪不得当年秦始皇要五次巡视天下,就算死也要死在巡游的路上。朱温暗道。  一步步踏过被自己征服的土地,确实是一种巨大的满足。  前方卷起一股尘土,数匹快马疾驰而来。来者见到朱温帅旗,翻身下马,几步抢到朱温马前跪下,呈上一封密信。  这是朱友宁从前方发回的战报。  朱温满面含笑地展开来信。之前他已经得知朱友宁在齐州、兖州连败青州军,这会是好侄儿送来的第三份捷报么?  读着来信,朱温的笑容凝固了。显然,朱友宁在博昌遇到了麻烦。博昌之战已经进行了一月有余,梁军却未能再进半步。  “刘捍何在?”朱温猛然大喝道。  他身后一员将领颤抖了一下,急忙催马上前,听候军令。  “你即刻赶往博昌,替我监军!告诉朱友宁,我到之时若还不能攻下博昌,有他好看!”  “是!”刘捍大声应道。随后再不敢耽误,挥鞭策马,疾驰而去。  刘捍此人思维敏捷,又长得仪表堂堂。当年梁兵围攻定州,刘捍以一骑入慰城中,招降守将王处直。围攻凤翔之时,朱温派他入城见驾,刘捍昂首进城,面见皇帝,李茂贞也不敢动他分毫。  让他去前线督战,可谓正当其用。  素以威严著称的刘捍带着朱温的狠话来到朱友宁面前,确实把这位年轻的将军吓得不轻。  朱温军令如山,这是人人都知晓的。如果真的攻不下博昌,到时候绝对吃不了兜着走。朱友宁急了,他决定拿出狠招来。  兖州、郓州一带的老百姓都被发动起来。十余万壮丁在各地官吏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来到了阵前。  这些可怜的老百姓们很快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战争。他们牵着牛驴,背着箩筐,在士兵们的呵斥和恐吓中向城南涌去。  按照朱友宁的命令,他们要在城南用土石修筑起一座高山,那样,梁军的攻城火力将毫无阻拦地对着守军倾泻。  守城士兵很快注意到了这群向城南涌来的人潮。猛烈的射击开始了,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在箭雨中哀号着,扭曲着,抽搐着。但更多的人踏着尸体涌了上来。他们别无选择,要么冲破箭雨,卸下身上的土石,要么被监工的军士毫不留情地杀死。  这场攻城战变成了十万老百姓与守军的悲壮对决。鲜血染红了苍茫的大地,生命在此时变成了上天给人们开的黑色玩笑。这些人的生命不是用来享受这个世界,他们成了政客们互相厮杀的工具。  这座用鲜血和肉体搭成的土山终于完工了。这座黑压压的高山就像一只吸尽了人血的恶魔,居高临下地恶狠狠俯瞰着那座小小的城池。  守城的士兵们几乎同时意识到,这座城是肯定守不住了。他们面对的是一群没有规则,没有人性的疯子。  但这场恐怖的活剧在此时才刚刚达到高潮。随着梁军中一声令下,所有守城士兵看到了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  那些刚刚用生命完成了攻城土山的老百姓们竟然被驱赶着,向博昌城涌了过来。士兵们惊呆了,面对着这铺天盖地而来的黑压压的人潮,他们甚至忘记了射击。  近十万老百姓就这样在守军的众目睽睽之下被赶进了博昌城下的壕沟,然后被全部活埋。那条巨大的壕沟转瞬之间被十万血肉之躯填平了。  在这些悲惨的老百姓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肯定感受到了人世间最深的邪恶。或许,离开这个世界对他们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当朱温马踏中原,享受着他的子民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的时候,那些激动的老百姓们肯定不会想到,就在数百里外的那座不知名的城市,这个统治者的军队正在制造着这样一出惨绝人寰的悲剧。  而博昌城下,就在守军们震惊得几乎窒息的时候,惊天动地的战鼓响起,从土山上射来无数的利箭,砸来无数的巨石。梁军的总攻开始了。  如狼似虎的梁军士兵睁着血红的眼睛,举着雪亮的战刀,像疯子一样踏过尸体填平的壕沟,扑向了这座小城。  博昌守军的意志彻底崩溃。  朱友宁终于进入了这座抵抗了他整整一个月的小城。他决定向青州人展示他的铁血手腕,彻底摧毁抵抗者们的意志。他下令屠城,将这座城里所有的军民,不分男女老幼全部屠杀。  鲜血浸透了整个博昌城,被杀者的尸体被抛进了城外的小河,江水为之变色,清河为之不流。  两百多年前,著名诗人骆宾王曾经为他深深眷念的博昌父老写下了文采飞扬情深切切的《与博昌父老书》:“风月虚心,形留神往;山川在目,室迩人遐。”如果他的在天之灵目睹这场人间惨剧,不知道这位视博昌为第二故乡的著名才子九泉之下会作何感想。  朱友宁的暴行震惊了整个青州。青州军民无不人心惶惶,如末日来临。  凶悍的梁军乘势攻下淄州,大军进抵青州城下。  连战连捷的朱友宁如今信心爆棚,他判断青州军已成瓮中之鳖。于是索性分兵三路,一路围攻青州,一路进攻莱州(今山东莱州市),而自己则亲率一支兵马直扑登州(治今山东蓬莱)。  但让朱友宁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认为王师范已濒临崩溃的时候,淮南军竟然赶到了登州战场。领军的将领叫王茂章。  对朱友宁这头初生牛犊来说,王茂章这个名字跟其他被击败的青州将领并没有什么不同。朱友宁没有丝毫犹豫,继续领兵向登州发动攻击。  但对王师范来说,淮南军的及时赶到就像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特别是听说带兵的将领是王茂章,更让他分外欣喜。王师范早就听说过此人的名头,王茂章以勇武多智闻名于淮南,深得杨行密器重。此人带兵来援,对付一个朱友宁应该不在话下。  一度绝望的王师范又点燃了与梁军一决雌雄的信心。  王师范亲率登、莱二州军队与王茂章部会师,随即在登州外围的石楼布防,分别以登州军、莱州军布下两道防线,淮南部队则作为奇兵,潜伏于山后。  夜幕降临,梁军的进攻开始了。心高气傲的朱友宁根本没把敌军的防线放在眼里,一马当先,领兵攻击。  梁军大胜而来,加之主将亲自上阵,士气极为高昂,转眼间,登州军的防线已摇摇欲坠。  王师范脸色煞白,他策马狂奔到王茂章处,疾道:“王将军,形势危急,为何还不出兵?”  王茂章瞟了他一眼,只专注地看着前方战事,一言不发。  王师范大急,只好又奔往第二道防线查看动静。人还没到,只听见一阵大哗,前方的败军潮水一般涌了过来。登州军防线已然溃败。  退无可退的王师范一咬牙,拔刀上前,厉声喝道:“再有败退者,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话音未落,梁军已蜂拥而至。  王师范领着莱州军与梁军陷入了血战。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双方仍在激战,自知无路可逃的莱州士兵在王师范带领下拼死不退。  山后忽然鼓角齐鸣,一员大将威风凛凛,挺枪而出,他的身后是不计其数挥舞着战刀的骑兵。王茂章终于在最后一刻发动了反攻。  血战了一夜的梁军士兵即使是铁打的汉子,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强弩之末。淮南军大队骑兵卷地而来,梁军顿时大乱。  “谁敢如此嚣张,与我纳命来!”一声厉喝冲破了战鼓的轰鸣和密集的马蹄,如同一匹饿狼仰首狂嚎。  所有人都惊呆了,能有这样的声势,不是朱温是谁?  还没等双方士兵回过神来,一员铁甲长刀的大将已冲上土山,卷着凌厉的杀气,从天地间呼啸而来。  3.王牌对王牌  那人,那马,那柄长刀,杀气腾腾。梁军声威大振。  但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那匹疾奔的战马突然一声悲鸣,前蹄跪地,翻倒在地。那员大将猝不及防,从马上腾空而起,扑倒在地。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所措。  一个叫张土枭的青州将领首先回过神来,跃马而上,手起刀落,一股血雾喷出,那员大将人头落地。张土枭举起那颗血淋淋的人头,立刻变得欣喜若狂,厉声高喝道:“朱友宁被我斩了!朱友宁被我斩了!”  主将被杀的消息如同一颗炸弹,彻底轰垮了梁军。梁军士兵如潮水一般溃败下来。王茂章、王师范合兵一处,拼命追杀。从登州到米河(今山东益都东),数十里的路上,到处都是滚滚人流和刀光剑影。  这一战,朱友宁带领的梁军被俘斩以万计,其中从河北赶来助拳的魏博军最为悲惨,这支以战力强悍著称的军队在进攻时被推到了最前面,溃败时落到最后,被追上来的青州军包了饺子,遭到全歼。  一匹快马从登州郊外向西疾驰而去。朱友宁战死,梁军在登州城下大败的消息很快传遍中原。  那支正在中原腹地缓缓前行的铁甲洪流就像打了一针强心剂,突然加快了速度,向东疾奔而去。  还有无数支军队正飞快地向这股巨大的洪流汇集而来。朱温正在集结自六路围攻河东以来规模最大的军队。  等朱温到达徐州,身边已经聚集了整整二十万大军。这足以让每一个割据势力都胆战心惊。  枪阵如林,战旗蔽日,强大的军队逼视天地。但此时朱温的心里却像浇下了一盆滚烫的开水,难以平静。  朱友宁是二哥朱存的长子,对他,朱温一直视同亲生儿子,想不到风华正茂之时竟命丧登州。当年在广州城下,自己在大雨中抱着二哥尸体痛哭的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了他心底。现在,这块旧伤疤又被人生生揭开,让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敬翔之前曾多次提醒过他,注意青州的王师范。但他相信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的王师范不敢主动跟他叫板。没想到,这个一向看似低调老实的青州人竟然趁他西征之际,在背后策划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偷袭计划。兖州被夺,连爱侄朱友宁也惨遭横死。王师范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要用让王师范想也不敢想的强大力量把他撕个粉碎!  而此时,兖州城下,他的首席大将葛从周正被稳坐城头的刘鄩气得急火攻心。  想到全家老小都落在刘鄩手里生死未卜,葛从周急得眼睛发红。他从军这么多年,杀敌斩将无数,鲜有败绩,没想到这一次却连家底都被人端了。  急于夺回兖州的葛从周指挥全军猛攻城池。刘鄩夺城时只有五百人,但他入城后对百姓秋毫无犯,很快就消除了他们的戒备心理。随后,他把城中的老百姓武装起来,一起守城。  兖州一向是军事重镇,城防坚固,再加上刘鄩指挥得法,任凭梁军如何进攻,自是岿然不动。  葛从周只好命令邻近州县,把各种重型攻城武器运抵兖州城下,准备强攻。  看着不断抵达城下的攻城器械,刘鄩心里打起鼓来。葛从周救家人心切,肯定会不惜代价地强攻,这样下去,兖州堪忧。  刘鄩出身名门,父亲刘融做过唐朝的工部尚书。他年少立志,酷爱读书,这让他有一种那个时代罕见的儒将风骨。  智取兖州之后,刘鄩得知梁军名将葛从周的家小就在城中,立即下令军士不得进入葛府,自己亲自登门拜见葛从周的老母亲。刘鄩的气质和风度很快让葛从周的母亲感到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武夫,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更难得的是,刘鄩不管有多忙,都坚持每天早上到葛府向老人问安,派人照顾起居,待之如亲生母亲。对葛从周的妻子儿女也是优待有加。葛从周的亲属有不少都在兖州任职,对这些人刘鄩也一律保持原职,待遇不变。  虽然夺取兖州的手段不太正大光明,但刘鄩很快就以他的个人魅力征服了葛从周的家人和全城军民。  在那个尔虞我诈的乱世,刘鄩的仁义宽厚就像一颗稀有的宝石,在暗夜里熠熠发光。  现在,刘鄩决定稳住葛从周的心。  在刘鄩的请求下,葛从周的母亲乘着小轿,登上了城楼。望着城下正面红耳赤大声指挥士兵攻城的儿子,老人沉声喊道:“我儿听好!刘将军待我,不下于你。全家老小都托刘将军厚待,衣食无忧。你与刘将军刀兵相见是因为各为其主,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葛从周目瞪口呆。他匹马奔到城下,仰头望着自己的母亲,看了好久好久。确定母亲没有受到胁迫之后,葛从周翻身下马,对着自己母亲磕了三个响头。等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被刘鄩的情感攻势击中泪点的葛从周顿时变了个人。梁军再也不强攻城池,而是转为围城。  双方都在等待一个台阶下,等待青州战局的明朗。  朱温的二十万大军经徐州、沂州,于是年七月进抵临朐(今属山东),随即命大将杨师厚率精兵为前部奔袭青州。  杨师厚刀箭双绝,是罕见的勇将。年轻时曾在时任东南面副招讨使李罕之手下从军。李罕之这个人自负残暴,却不识人,杨师厚很憋闷地当了好多年小兵始终不得升迁。有一次李克用向李罕之要兵,李罕之送了一百多个士兵过去充数,这里面竟然就有杨师厚。李罕之根本不会想到,在这些他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兵里面,这个叫杨师厚的人将成为威震天下的名将。  不久,杨师厚转投朱温。在识人用人方面颇有独到之处的朱温一眼就看中了他,很快对他委以重任,升他为曹州刺史。  在惊慌失措的青州军面前,杨师厚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的军事才能。从临朐到青州城外,王师范的部队一路溃败,毫无抵挡之力。  青州城外,他遇到了那个叫王茂章的淮南将领。  听说王茂章领兵迎击,朱温急忙带着亲兵卫队疾奔而来。  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个击败了朱友宁的淮南名将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  朱温带着卫队冲上了青州城外的高坡,在那里,巨大的战场一览无余。  他抬眼望去,看到了自己的军队。战旗猎猎,刀枪如云,他们正缓缓向前,以难以抗拒的压迫感向对手逼近。  在这样强大的铁流面前,任何对手都不会有生存的希望。  朱温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偏过头,用很同情的目光看着杨师厚的对手。  那支军队数量明显少了很多,在强大的梁军面前显得寒酸而渺小。一个人身披铁甲,手提长槊,孤独地立在阵前。  那一定是王茂章。朱温冷冷一笑。他倒要看看,这个号称淮南名将的人怎么应付兵力在他数倍以上的杨师厚。  战鼓擂响,梁军以宽大的方阵滚滚向前,气势逼人。  但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淮南名将竟然在此时掉转了马头,带着自己的士兵狼狈而逃,一溜烟儿躲进了营垒之中。  “哈哈哈!此人也不过如此!”朱温哈哈大笑。看来要不了多久,杨师厚就会踏平敌军营垒,给淮南人好好地上一课。  杨师厚却并不急于强攻,他让大军保持战斗队形围住敌营,随后派人骂阵。  朱温微微点了点头。杨师厚很聪明,逼敌出战,以优势兵力围而歼之,这显然是最合理的选择。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面对梁军的挑衅和谩骂,淮南军营中没有半点动静。朱温也等得有些焦躁,索性下马,坐在岗上,呆呆地看着敌军营寨。  梁军士兵们显然有些疲惫了,很多人坐到了地上,更多人在交头接耳,闲聊起来。不知不觉中,梁军阵型已渐渐松散。  朱温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他发现敌军营中出现了异动,许多士兵正在跑动,显然王茂章正在调动兵力。  “不好!”朱温脱口而出。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此时梁军阵型松动,士兵松懈,敌军一旦发动突袭,必吃大亏。  但他已经来不及派人提醒杨师厚了。王茂章和他的军队已经涌出了军营,如同天边突然出现的乌云一般,瞬间布满了整个原野。  猝不及防的梁军大乱。在淮南人的猛攻之下,最前面的梁军方阵迅速崩溃瓦解。  朱温死死地盯着王茂章。这个人此刻正手舞长槊,直入阵中,纵横驰骋,丝毫不把数万梁军放在眼里。  又一个方阵被王茂章击溃。狼狈而逃的败军越来越多。杨师厚毕竟也是打硬战的高手,短暂的惊慌之后,他立即重整军势,利用兵力优势,开始发动反击。  战局稍变,王茂章已然察觉,立即率军急退,在杨师厚的反攻中全身而退。  “真是个狐狸!”朱温恨恨地骂道。  骂归骂,但心里却不由对那个人产生了一丝敬佩。进则疾如风雨,守则不动如山,审时度势,能攻能退,确实是大将之才啊。  朱温骑上马,好奇地向淮南营中望去,他很想知道王茂章接下来又会上演哪一出。  “哈哈!这个贼将!”看到的那一幕让他又好气又好笑。王茂章竟然正与众将席地而坐,在营门之内举杯畅饮!仿佛门外那数万梁军就是他的桌上菜肴,等待他随时猎取。  过了不久,一股铁流又突然从营门后涌出,疾风暴雨般对着梁军士兵大砍大杀。尽兴之后,王茂章和他的敢死队们又像上一次一样,迅速全身而退。梁军无计可施。  接下来,这一幕不断地重演。从清晨直到黄昏,杨师厚和他的士兵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天色渐暗,损失惨重的梁军只好心有不甘地撤军回营。  旁观了一天好戏的朱温驱马而回,他却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军队受尽摧残而愤怒沮丧,他的内心反而充满了狂喜。  “若能得此人为将,天下不足平也!”朱温在心中激动地叫喊着。  是夜,杨师厚紧急召见众将开会,讨论明日当如何应战。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在朱温面前表现的机会,可不愿意让王茂章搅局,毁了自己的前程。  梁军将领们激烈争论,一夜未眠。当天色渐明时,侦察兵冲了进来,向争得面红耳赤的大将们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夜之间,王茂章和他的淮南军已撤得一干二净!  杨师厚足足愣了好几分钟。然后他终于明白了王茂章的算盘:随着梁军后续部队的抵达,兵微将寡的王茂章自知无法取胜,于是主动撤退。他们显然不会傻乎乎地硬抗下去,为死路一条的王师范陪葬。  杨师厚欲哭无泪,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这场对战,他完败于王茂章。  青州战役中,被耍的不只是杨师范。在兖州,葛从周也被刘鄩摆了一道。  随着持续的围城,兖州陷入外无援兵,内缺粮草的困境。城内守军开始三三两两出逃。到后来,副将王彦温公然带领一批士卒打开城门叛逃,更多的士兵乘机一哄而出。眼看兖州守军的士气就要彻底崩溃。  得知消息,刘鄩眼珠一转,即命一贴身亲随拿着令旗,骑上快马,追上王彦温不停大叫道:“请王副将少带些人出城!不是刘将军原先指定的人就不要带去了!”这一叫,连前来迎接的梁军士兵也听了个真切。  这边刘鄩又派人巡城宣称:“凡是原先刘将军选定的,可以跟着副将出城。哪个敢擅自出城的,格杀勿论!”众人一听哗然,原来王彦温带人叛逃是依了刘鄩命令出去当卧底的。  葛从周听了,也没多想,马上命令军士把王彦温一干人绑了,送到兖州城下处斩。  刘鄩略施妙计,便稳住了城内军心。  刘鄩与王茂章,在这场王牌与王牌的对决中完胜葛从周、杨师厚。  不过,连刘鄩自己也清楚,这些局部的小胜都无法阻止强大的朱温把青州彻底碾碎。  该来的,总归会来。  4.历史的轮回  随着梁军主力的陆续抵达,青州军被分割到兖州、莱州、青州等几个分散的据点,已成坐以待毙之势。  朱温完成了自己的战役部署,放心地回汴州去了。在青州,他留下了杨师厚。兖州,自有葛从周。这两员大将足以独当一面。  现在淮南军已知难而退,王师范的束手就擒只是时间问题。  杨师厚坐镇临朐,指挥大军猛攻青州。没有了王茂章的干扰,现在他已经完全掌控了战局。  王师范决定鱼死网破。他命弟弟王师克领兵万余人,突出青州城,直扑梁军的指挥中枢临朐,准备来一个黑虎掏心,直接端掉梁军大本营。  杨师厚早有防范,在途中以重兵伏击。青州军刚一进入临朐就陷入了梁军的十面埋伏。一万多青州军全部被歼,主将王师克也被抓住砍了脑袋。  王师范只好又命邻近的莱州救援。五千莱州兵刚刚进入青州地界就再次遭到杨师厚的伏击,全军覆没。  而在兖州城中,局势则更加艰难。没有了后顾之忧的葛从周气定神闲地围住城池,坐等刘鄩投降。  刘鄩心里很清楚,外援已绝,这座孤城迟早是守不住的。现在他考虑的只是如何以一个合理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毫无希望的战斗。  面对葛从周派来劝降的使者,刘鄩很坦率地说:“回去告诉葛将军,他的家眷无忧。什么时候我的主公投降了,我也就自然向葛将军献城。”  知道了刘鄩的底牌,葛从周心里有了谱。他开始享受兖州城下的悠闲时光。  而刘鄩的那位主公王师范,此时已陷入绝望。  天复三年(903年)九月,和梁军独力缠斗了半年多的王师范终于认输,向杨师厚投降。平卢近十万军队放下了武器,接受梁军改编。  平卢平定之后,朱温任命亲信李振留守,王师范全家迁居洛阳,给他封了个河阳节度使的虚衔。  四年之后,朱温称帝,追封朱友宁为安王,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但朱友宁留下的遗孀却不安心,跑去在朱温面前哭诉,请求杀了王师范,为自己丈夫报仇雪恨。此时青州已平,留着王师范吃皇粮确实是个浪费,于是朱温大手一挥,命令将王师范灭族。  消息传来,王师范凄然泪下。他设下酒席,召集宗族两百余人饮酒,席间全部自杀而死。王师范自小喜欢读书,到死之时,家中藏书已有万卷。博览万卷书的他最终也没有看破时局,因为一时头脑发热,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而他的爱将刘鄩却要幸运得多。青州投降之后,按照承诺,刘鄩出城向葛从周投降。因为善待自己家人而对刘鄩感激不尽的葛从周特意为他准备了一身好衣服,一匹好马,要送他去汴州面见朱温。  刘鄩笑而拒绝,着布衣,骑毛驴,昂首出城,直入汴州。朱温早就听说了这位有“一步百计”美誉的青州将领的大名,当即拜以鄜州留后,领兵监视凤翔的李茂贞。受到朱温赏识的刘鄩一路升迁,一直做到了左龙武统军,负责统领朱温的侍卫亲军。  对人才极度渴求的朱温当然也没有忘记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王茂章。三年后,淮南霸主杨行密病死,其子杨渥继位。王茂章与杨渥素来不和,于是逃到吴越王钱镠那里避难。朱温看准机会,派人招揽,极力拉拢,将王茂章招至麾下。朱温终于得到了这个被他称为“得此人天下不足平”的一代名将。  把平卢辖区完全纳入囊中之后,从关中直到整个山东,都成为朱温的势力范围。他已经成为横亘中原的第一霸主,天下无人敢与之争锋。  现在,他的心思又回到了从西征以来就一直放不下的长安城。  凤翔救驾之后,朱温要利用宰相崔胤上位,而崔胤则必须倚重朱温的兵威才能镇住满朝文武。两个人很自然地走到一起,结成了亲密联盟。但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两个人实则各怀鬼胎,互相利用。蜜月期一过,必然爆发矛盾。  对这一点,在河东韬光养晦,冷眼旁观的李克用最清楚不过。谈起长安局势,他冷笑着对左右说:“咱们等着瞧,别看朱全忠和崔胤两个人现在打得火热,但要不了多久就会起变化的。崔胤倚仗朱贼的武力在朝廷上专横跋扈,等到他权势威胁到了朱全忠,两个人一定狗咬狗!好戏还在后头!”  李克用虽然经常在大局上犯低级错误,但这一次他却看得很清楚。朱温离开长安之时,在城中遍布眼线,还留下了侄儿朱友伦掌管禁卫军,把持皇宫。面对朱温赤裸裸的武力监视,崔胤感到芒刺在背,坐卧不安。  崔胤思来想去,还是得掌握兵权。千错万错,有了刀把子总不会错。于是崔胤跑去做通皇帝的思想工作,然后费尽心思给朱温写了一封长信。信中首先把李茂贞拿出来当挡箭牌,说凤翔方面最近又在蠢蠢欲动,巴蜀的王建也虎视眈眈,搞不好这些人又在阴谋劫持皇上。鉴于形势如此紧迫,长安不能不作防备。经请示皇上同意,准备重新组建禁卫军,加强京城的防卫。等我这边安全保卫做好了,您再东征西讨也就没有后顾之忧啦!  崔胤把这封信交给了正在长安出公差的朱温心腹谋士李振,托他转呈朱温。李振的口才极好,又擅筹划,当年宦官刘季述囚禁唐昭宗,正是在李振的极力劝说下,朱温才下定决心起兵入京,帮助崔胤控制了局面。有这个老交情,崔胤觉得,由李振来转交这封信最合适不过。  朱温看了信,哈哈大笑。他偏过头问李振:“先生觉得如何?”  “主公明鉴。那崔胤出此计,不过是想掌握军权。依我看来,不如将计就计。”  “哦?”崔胤的心思,朱温当然一清二楚。不过说到将计就计,他却来了兴致。  李振狡黠地一笑,低声道:“主公不如就顺水推舟,答应崔胤这个请求。然后再密派心腹之士前去应招,混入禁卫军内部,打探虚实。如此一来,崔胤想搞什么花招,主公都一清二楚!到时候……”李振举起一只手,狠狠一挥,“正好有由头诛灭此贼!”  朱温听了,冷汗直冒。都说我朱温毒,想不到李振这小子比我还毒!这一计足以把崔胤逼上死路。  招募禁卫军一事得到朱温应允,崔胤欣喜若狂,立即派人在京师及三辅一带张贴告示,悬格招募。为了保证兵源质量,不懂军事的崔胤还专门邀来高手,请出前朝老将军郑元规为禁卫军副使,具体负责招募和组训。  朝廷招募禁军的事儿在三辅地区轰轰烈烈闹腾起来了。由于军饷丰厚,大批青壮年蜂拥报名。而这其中便有朱温派出的大批卧底。朱温的卧底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士,当然很快被选中入伍。顷刻之间,崔胤苦心经营的私家精锐已遍布朱温的眼线。  崔胤自然是浑然不知,继续编织着自己掌握军权的美梦。不久,部队招募完毕,崔胤被任命为“判六军诸卫事”,统领禁卫军。唐王朝建立三百多年来,这是破天荒第一次由宰相兼任禁军统帅。崔胤先掌朝中大权,现在又拥有了自己的精兵,自然是眉飞色舞,不可一世。  他当然不会想到,当他逐渐向军队伸手,企图动摇朱温对长安的绝对控制之时,巨大的危险已经随之向他逼来。  有了军队的崔胤又打起了地盘的主意。原左右神策军的营房已被朱友伦率领的两万“宿卫军”占据,崔胤的禁卫军只好到城南暂住。朱友伦的军队占据了宫城北面玄武门内两侧,直接控制了皇宫要地,这让崔胤十分不爽。  崔胤理直气壮地跑去找到朱友伦,要求对换营房。早已得到朱温授意的朱友伦,根本不予理睬。崔胤火冒三丈。  “欲令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朱温在不动声色地撩拨着崔胤,等待他先露出破绽。  当权利和欲望结合到一起的时候,人的心态必然发生变化。崔胤也不会例外。  崔胤开始行动了。在他的策划下,新组建的禁卫军大举扩充装备军械。长安城内,几乎所有的铁匠作坊都被组织起来,昼夜不停地打造兵器铠甲。当然,这些消息全都在第一时间通过卧底们传到了朱温耳朵里。  朱温依然不动声色。长安的火药桶正在慢慢填满炸药,他要等待导火索点燃的那一刻。而这一刻竟然很快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到来。  留在长安监视朝廷的朱友伦,酒后兴致大发,邀约了一帮人在营房操场上打马球。这位弓马娴熟的将军不知道撞了什么鬼,打球的时候竟然从马上摔了下来,当场毙命。  消息传到汴州。朱温气得掀翻了桌案,拔剑而起,冲到堂外,朝着西方放声痛哭。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从来没有谁见过他如此失控。  朱友宁不久前才刚刚战死登州,现在朱友伦又命丧黄泉,转眼之间,自己的两个侄子都死于非命。这让朱温实在难以接受。  二哥朱存在他的心目中占据着特殊的位置。是这个人在他被人轻视的时候给了他亲情和尊严,是这个人抛弃了一切毅然和他一起走上了这条刀口舔血的不归路,也是这个人让他懂得了战争的残酷与无情。而也正是因为他,朱存早早地失去了生命。因此,朱温对他留下的两个儿子如同亲子,关爱有加。  在登州,朱友宁的死已在朱温心头狠狠地扎上了一刀,现在,朱友伦的离奇死亡更令他无法接受。  当然,只有他心里才知道。除了这些,还有一个理由必须要让他表现得极度悲痛。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那个导火索。他要借这个事大做文章,把心生异志的崔胤彻底清除掉。  朱温紧急任命另一个侄儿朱友谅(大哥朱全昱之子)接替朱友伦的位置,接管了军权。同时逮捕了和朱友伦同场打球的人,把这些倒霉蛋们全部诛杀。  随后,朱温开始直接对准崔胤发炮了。  一封奏章送到了皇帝手上。朱温一改往日对皇帝的温情脉脉,这一次言辞犀利,火药味十足。他在文中历数崔胤的各种罪状:专权独断、扰乱国家、挑拨离间、图谋不轨……最后,朱温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要求,必须把这个恶臣断然拿下,连同他的一班同党尽行诛灭。  李晔捧着朱温的奏章,手直发抖。一统中原的朱温终于要对长安下手了。诛灭了崔胤,意味自己用来制衡朱温的最后一颗棋子被吃掉。如此一来,所谓的大唐天子,将彻底沦为朱温的傀儡和玩偶。  自知大祸临头的李晔却无法改变残酷的现实:朱友谅的军队已经包围了崔胤等人的府邸,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禁卫军,竟然出现了哗变,那些军官们纷纷站出来为朱温造势,要求严惩崔胤一党。  在这样的紧急关头,能渡一难是一难。除了让崔胤当替罪羊,李晔也别无他法。李晔当即下诏,宣布崔胤等人的罪状,同时将崔胤和他拉来助拳的老将军郑元规免职。  诏书一出,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朱友谅立即出手。士兵们涌进了崔胤、郑元规的府邸,把他们全部诛杀。  在朝廷苦心经营、运筹周旋了数十年的宰相崔胤最终尝到了引狼入室的恶果。当他把朱温这只中原悍狼引入长安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注定了自己和大唐王朝最后的命运。  东汉灵帝时期,急于清除宦官的大将军何进把董卓和他的虎狼之师引入洛阳,最终开启了中国历史上那个最为著名的乱世。而七百多年后,如此相似的一幕竟然又再度重演。  历史就这样一次次冰冷地轮回。何进与崔胤,董卓和朱温,他们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对权利的渴求,对武力的迷信和对生命的漠视,让一次次宫廷政变成为天下大乱的导火索。  阳光底下从来都没有新鲜事。在中国封建王朝那棵老树上开出的必然是了无新意的花朵。  5.夜长安  除掉崔胤,彻底掌控长安局势之后。朱温决定趁热打铁,再入京城。  局势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飞奔,他不想再等待了。朱温始终对长安有一种不安全感,他从未在那个城市久居过。长安城的西边是尚未彻底荡平的李茂贞,南面实力日益强大的王建正在蠢蠢欲动。如果要彻底控制皇帝,必须要把李晔牢牢攥在手心,把他带到自己能够完全控制的地方。  朱温想到了洛阳。河南尹张全义经营洛阳多年,成功地使其从战乱的创伤中恢复,成为关中最为富庶的城市。在他东征西讨之际,张全义尽心尽力地为他提供了大量财物,成为他的坚强后盾。一旦皇帝到了洛阳,那就是被放进了如来手心的孙猴子,将再也跳不出自己的掌中。  一道命令发到了中原各道,要求各州县派人筹钱,由张全义负总责,迅速建造洛阳皇宫。  天复四年(904年)正月,朱温带着兵马从汴州再次出发,西赴长安。  朱温带兵再度东来的消息传到朝廷,满朝震惊。李晔更是感觉大难临头。朱温在这时候挟兵马大举而来,显然不是来救驾的。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心里现在想的是什么。  朱温在人们惊恐的目光中再次进入了长安城。他阴冷地看着破败的京城。这个城市早已失去了他往日的辉煌,更失去了他曾经拥有的王者般的灵魂。时势如此,他注定将成为这个王朝的掘墓人,也将成为这个城市的终结者。  延喜楼上,朱温见到了神色恍惚、面容憔悴的李晔。这个当了十五年皇帝的人,也受了十五年的罪,几乎没有一天能够安稳地入睡,没有一天能够逃离威胁与杀戮。  “这么窝囊的人怎么可能驾驭天下?”朱温在心里冷笑。  “爱卿此时进京,有何急事?”李晔很焦虑地看着这个面色冷峻的男人。  “李茂贞贼心不死,唆使凤翔军再度逼近长安。如今长安已成是非之地,朝夕不测。为了朝廷大计,老臣我无礼,请陛下东迁到洛阳!”  此言一出,死一般的寂静。  接替崔胤的裴枢就站在李晔身后,顷刻之间变得面色苍白。裴枢当然很清楚朱温的用意,皇帝迁到洛阳,当然整个朝廷也要搬到洛阳。如此一来,整个唐王朝的政治核心都将羊入狼窝,被朱温彻底控制。  但裴枢一句话也不敢说。崔胤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犯不着自讨苦吃。  李晔的脸早已变成了紫金色,表情极为痛苦。对他来说,被朱温带到洛阳跟被李茂贞劫持到凤翔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李晔看了看朱温,他不敢正视这个人的目光。朱温犀利而冰冷的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长剑,令他无法反抗。  李晔的嘴唇无力地动了动:“既然如此……就依爱卿吧。不过……”  “陛下放心。我已命人在洛阳加紧修建皇宫,决不会让朝廷失礼!”朱温抢过话头,以不容反驳的语气说。  李晔低下头,无奈地点了几下。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长安,见证了唐王朝三百多年的荣耀与辉煌,如今竟然要以这样的方式黯然退场。这是不是对这个王朝和他的家族一个不祥的预示?  搞定了李晔的朱温甚至不在长安过夜,紧急再回河中。他要用最快的方式在洛阳建起一座至少还过得去的宫殿,让朝廷那帮子人对迁都一事无话可说。  朱温以诸道兵马副元帅的名义向天下各道发出命令,要求各地征调劳力工匠,筹集钱财石料,统统运往洛阳,协助建造皇宫。  命令一下,从河北到岭南,依附朱温的各路军阀纷纷响应,转眼间,洛阳已云集了民工数万人,各类物资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  负责筹建皇宫的张全义本就是组织能力极强的一个人。如此重大的事情交给他,正是表现的时候。张全义舍了老命,昼夜不息,全力以赴。很快,在当年北魏帝国皇宫旧址之上,一座崭新的宫殿已初具模样。  留在河中兼顾全局的朱温见皇宫一事进展顺利,立即修书,派人赶往长安,分送李晔、裴枢。要求皇帝和朝廷立即迁往洛阳,不能再耽搁。  唯恐夜长梦多的朱温甚至等不及皇宫落成。按照他的如意算盘,从长安到洛阳,朝廷的庞大车队至少要走两三个月,这段时间,宫殿差不多也就绪了。  朱温的急不可耐足见一斑。  在朱温的不断催促下,唐昭宗李晔和他的庞大朝廷上路了。天复四年(904年)正月二十六日,在朱友谅率领的两万宿卫军的“保护”下,李晔离开了长安皇宫,踏上了前途未卜的东迁之路。  在他的身后是长达数十里的车队。整个朝廷都跟着他驶出了长安城门,缓慢地向东而行。当最后一辆马车驶出长安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黑夜吞没了长安城。曾经繁华如梦,灯火璀璨的千年古都在这个夜里一片死寂。但这个夜晚,对于这座城市而言却具有特殊的含义。从这一天开始,长安作为中国王朝首都的历史戛然而止。  从西周周武王定都镐京到今天,长安作为十三个王朝的首都总计一千零七十七年。但自这个夜晚以后,这座有着辉煌历史的城市再也没能成为此后任何一个王朝的首都,他就这样从中国政治舞台的中心黯然谢幕,隐退到历史的幕后。  回望着远去的长安城,李晔悲从心起。他看着身边那些呆若木鸡的侍从,对他们说:“你们听说过‘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这句话吗?”  众人都茫然地摇摇头。  “纥干山上的麻雀即使冻死也不愿意迁徙到温暖的南方,那是因为只有在故乡才能找到快乐啊!麻雀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你我!今日一去,不知何处才是归宿!”  侍从们呆呆地看着泪如雨下的皇帝。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堂堂的大唐天子竟然会沦落到连一只麻雀都不如的地步。  皇帝的车驾一出长安,朱温便接到了报告。但他还不是放心。人虽然上路了,只要一天没进入洛阳,这皇帝还有可能逃出他的手心。  最要紧的一件事是绝了他的退路。  在朱温的密令下,留在长安的梁军开始动手了。以支援洛阳修宫殿为由,梁军士兵们冲进了空荡荡的皇宫,拆毁了所有的宫殿。长安城内的各个官衙甚至大的民房也没能逃过一劫,通通被拆毁。拆下来的木料被丢进了渭河,顺流而下,直达洛阳。  被拆掉了房屋的老百姓们无法安身,只好扶老携幼,跟着朝廷的车队向东逃难。这一路上哭声震天,惨不忍睹。  朱温在遥远的西边冷笑着。毁掉了长安,就是去除了他的一块心病。皇帝和他的朝廷再也无路可走,只能一步步进入他精心构筑的彀中。  一个月后,朝廷的车队终于到达陕州(今河南陕县)。朱温得意洋洋地专程从河中赶来迎接。  失去了最后依靠的李晔面对杀机毕露的朱温唯有乞求。  此时何皇后刚刚在路途中产下一个男婴,尚未满月。李晔哀求道:“中宫刚刚有喜,月子里出行不方便,希望能在陕州停留数月,等秋后再入洛阳。”  朱温听了,浓眉一皱,目中精光大现。“宫中不可一日无主。陛下和皇后还是辛苦些,尽快赶到洛阳为好!”朱温阴阴地道。  李晔别无他法,只好请朱温随他一起到内室见何皇后,以证明所言非虚。  看到垂头丧气的李晔,再看看他身后趾高气扬的朱温。何皇后什么都明白了。她勉强地支起身子,看着自己丈夫身后那个巨大的阴影。  “梁王来了。从今以后,我们夫妇的身家性命就全都托付给你了……”话到口边,早已泪流满面。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过了好一阵,朱温终于动了动嘴唇:“休息两天,继续赶路吧!”言毕,转身便走。  何皇后清晰地看到,朱温转过身的那一瞬,用一种恶毒的眼神狠狠盯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  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她打了个寒战。  此去洛阳,凶多吉少。孩子是无辜的,没有必要让他跟着落难。  何皇后咬了咬牙,决心趁在陕州停留的两天,把尚未满月的婴儿送出去。  李晔和何皇后密托一个姓胡的陕州官员带着幼子潜逃避难。这位胡姓官员趁夜带着皇子回到了他的歙州老家,并将小皇子改李姓为胡姓,取名昌翼。  百余年后,胡昌翼的后人胡士良赴南京,途经西递,被这块避风纳气、景色宜人的风水宝地所吸引,于是举家迁居西递。又过了数百年,胡氏族人加入浩荡的徽商队伍,经商大获成功,成为著名的徽州旺族。  即使是他们的后人也没有想到,这个家族的变迁兴旺竟然和数百年前那个月黑风高之夜有着那么残酷的联系。  见悲情牌对朱温毫无效果,李晔彻底慌了。情急之下,他秘密派人赶往蜀中,向称霸巴蜀的王建求救。  王建早就觊觎中原已久,当年趁凤翔被围,趁火打劫捞了不少好处。李晔病急乱投医,竟然想到向这样一个同样心怀鬼胎之人求救。  很少收到皇帝诏书的王建异常兴奋,立即派军联络凤翔军队,企图劫回皇帝。这支匆忙拼凑起来的杂牌军刚到兴平(今陕西兴平市),就遇到了担任后卫的梁军。面对朱温的虎狼之师,这支杂牌军甚至不敢开打就一溜烟撤了回来。  皇帝虽然没有劫成,王建却敏锐地看到了投机的机会。他开始以朝廷名义发布诏书,随意任命官员,还特别备注:“皇帝如今有难,委托我代为发布诏书。等皇上回到长安之后,再向朝廷奏报备案。”  在一群野心家面前,顶着天子名号的李晔变成了你争我夺的唐僧肉。人人都希望借此分到一杯羹,作为自己政治生涯的跳板。  不管是心理上还是实质上,唐昭宗李晔都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王建的突然出现让朱温极为震怒。偏居一隅的蜀军竟然跑到关中来救皇帝,这显然是李晔在暗中做了手脚。  眼见好事将成,可不能在最后关头让这个皇帝给搅黄了。当务之急是除掉皇帝周围的眼线,彻底把他隔离。  此时李晔身边除了皇室家眷之外,还有各类侍从和两百多个内园小儿。对这些尚未成年的小孩,朱温仍然毫不犹豫地动了杀心。  血腥的一天开始了。在朱温的密令下,两百多个内园小儿全部被抓住缢杀,埋于大坑之中。然后他找来一批形状相貌相似的人,化装成内园小儿回到李晔身边。  整日沉浸在恍惚与绝望中的李晔根本没有察觉自己身边已全部换成了朱温的人。  朱温甚至等不及李晔进入洛阳城中那个精致的笼子,就已经在他身边罩起了一只血淋淋的大网。  四月二十日,唐昭宗李晔终于抵达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站——洛阳。在这里,这个当了十五年皇帝却被人劫持了无数次的李晔将结束他悲惨的皇帝生涯。  一到洛阳,朱温立即强迫李晔发布诏令,对负责皇宫事务的各个负责人进行大换血,全部换成了自己的心腹干将。朱温自己则兼管左右神策军及禁卫军。李晔已被彻彻底底丢入彀中。  眼见朱温控制了皇帝,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其他各路藩镇都惴惴不安。李茂贞、李克用、王建、杨行密、赵匡凝等各个割据势力面对朱温这个最大的敌人忽然变得空前团结。各路藩镇之间使者往来频繁,积极筹划联合倒温,大有合兵进军洛阳之势。  是年六月,李茂贞联合邠州节度使杨崇本、蜀王王建打着救驾的旗号起兵,关中局势再度紧张。  把皇帝抢到手的朱温感觉到了压力。他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有一天会变得像李茂贞一样,好处没得到多少,却惹了一身骚。  “挟天子以令诸侯”原来只是书呆子们异想天开的臆想,在皇权早已丧尽,群雄并起的这个乱世,谁得到皇帝,谁就将面对巨大的麻烦。  仅仅软禁了一个皇帝就将和全天下为敌,既然如此,何不干脆自己来做这个皇帝?  朱温恨恨地盯着黑夜中的那座新皇宫,心头暗潮汹涌。    第十章 称帝    登基称帝,君临天下。当朱温终于完成这一切,他却发现,自己需要的已经远远不止这些。欲望就像永远都填不满的沟壑,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越陷越深。  1.和魔鬼切牌的人  到达洛阳之后,唐昭宗李晔做了一件可能是唯一按照自己愿望做的事:将年号改为“天佑”。偌大天下,茫茫四海,竟无一人可以挽救自己于危局,只好求老天保佑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灿烂的大唐王朝竟然将顶着这样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年号走到生命的尽头。  被放进巨大笼子的李晔变得日益烦躁。潜伏在他身边的眼线不断向朱温报告关于这个皇帝种种令人不安的消息。  一会儿是李晔企图联络李克用、杨行密等各路藩镇的秘密勾当,一会儿是李晔在皇宫内指天骂地,甚至咬指泄愤的惊人细节。  朱温感到很不安。唐昭宗李晔虽然做了很多年的傀儡,但显然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做傀儡的人。这个人太有想法,骨子里有一种傲气,把这样的皇帝养在身边确实是一种威胁。  他需要一个替代品,用一个更好控制的皇子替换掉这个从来没有真正服从过的李晔。  朱温想到了李柷。他是李晔的第九个儿子,时年十三岁。当年选诸道兵马元帅的时候,朱温就相中了这个年幼无知、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小皇子。除掉李晔,再让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当傀儡皇帝,天下岂不是尽在我掌中?  除掉李晔的方案很快策划出来。这个方案的难点并不是除掉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帝,而是要让朱温自己不背上弑君的罪名。  特别是,他需要几只替罪羊。  一个人的名字几乎不假思索地从他头脑里蹦出来。朱友恭,时任左龙虎统军,负责皇宫保卫。十三年前,朱友裕领兵攻打徐州,就是这个人因为嫉妒,竟然跑到自己面前诬告朱友裕。要不是张惠,自己一时火起,差点就把最有才华的亲生儿子砍了脑袋。  一个人似乎还少了点。朱温冷笑了一下,这个不用担心,他的黑名单上还有第二号人物:氏叔琮。三年前,正是这个人,因为怯弱和愚蠢,葬送了他苦心谋划的针对李克用的六路围攻。最可恨的是,这个人在兵败之际还企图谎报军情欺骗他。  不管过了多久,那些曾经欺骗过他的人,曾经试图背叛过他的人,他都不会忘记。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敢于欺骗他而逃过惩罚。  现在,机会到了。  一丝狞笑浮上朱温的脸庞。  天佑元年(904年)八月,朱温突然离开洛阳,率军西进。整个洛阳城都在传言,朱温这是前去讨伐依附于李茂贞的杨崇本。  杨崇本是割据邠州一带的军阀。朱温第一次西征凤翔时,此人曾经倒向朱温。杨崇本的老婆很有几分姿色,在当地颇有名气。色欲熏心的朱温乘杨崇本不在,竟然霸王硬上弓,把他老婆搞上了床。杨崇本知道了这事儿,气得火冒三丈,当即举兵反叛,再度投靠李茂贞。朱温把皇帝劫持到洛阳,杨崇本觉得报仇的机会到了,自愿当起了倒朱的急先锋,率军向长安发动进攻。  在这样的情势下,朱温率军去增援长安,确实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没有人会想到,朱温的离开却正是一场杀戮开启的信号。  朱温的离去,让成天忧心忡忡的唐昭宗压力顿减。这天傍晚,李晔叫来一群内侍、嫔妃,在宫中摆上酒宴,尽情畅饮起来。  头上那把刀随时都可能落下,何不乘着这难得的机会一醉方休?  就在李晔等人开怀畅饮之时,朱友恭、氏叔琮正带着士兵在黑夜里向皇宫逼近。  杀机已起,李晔却还浑然不知。觥筹交错之下,李晔已烂醉如泥。几个宫女七手八脚地把皇帝抬上了龙床。  深夜,皇帝寝宫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大醉不醒的李晔早已呼呼大睡。皇妃裴氏听到敲门声,披衣而起,隔门应道:“门外何人?”  “我是左龙虎统军朱友恭,有紧急军情面陈皇上!”一个陌生的声音急促而低沉。  裴氏预感到不妙,心头乱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敲门声愈发激烈,手足无措之下,裴氏只好打开宫门。  惨白的月光照亮了门外冰冷的石阶,一个虬须黑面的大汉站在面前,身后是密密麻麻、全副武装的士兵。  裴氏一眼就看到了大汉手中雪亮的刀光。她只觉得心跳一下子停止了,全身瞬间失去了力气。  宫门被轰然推开。刀光闪过,裴氏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在血泊中。百余名武士举着大刀,涌进了皇帝的寝宫。  夜空中的那轮圆月看到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人影绰绰,血光四起,杀戮充斥了整个寝宫。煌煌大唐,在它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用这样一种惊悚的方式书写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这一夜,唐昭宗李晔和他的妃子裴氏、李氏全遭横死。只有何皇后在苦苦哀求之下,侥幸逃过一劫。  第二天,朱温心腹、时任枢密使(类似于宰相、掌军政大权)的蒋玄晖假传皇后令,宣布昭宗遭妃子裴氏、李氏谋杀,立李晔的第九子辉王李拀即位。  消息一出,天下震惊。  人们并不都是傻子,没有人会相信两个嫔妃会无缘无故谋杀皇帝,这样的借口显得极为可笑。很快,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了朱温。  虽然他正在西征途中,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但没有人怀疑,这起通天大案正是他指使手下所为。  一时之间,群情汹涌,千夫所指,尽向朱温。  面对全天下的质疑,朱温的西征大戏演不下去了。他令康怀英、刘鄩二将出兵迎战杨崇本,自己则匆匆忙忙赶回洛阳。  不管怎么样,戏已到高潮,他必须要演下去。  是年十月,朱温返回洛阳。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如既往的自得而高傲。但他可以感觉得到,这个城市里所有人都正用恐惧而异样的目光偷看他。  他现在是这个天下唯一的主角了。聚光灯已经打开,接下来,他会演出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大戏。  而这场戏的剧本早在他借故西征时就已经烂熟于心。  洛阳城里那座刚刚建好不久的皇宫淹没在惨白色的海洋里。在那些层层叠叠的素缟的最深处,曾经的皇帝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成为各色人等竞相登场表演的道具。  朱温冲了进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小跑奔到皇帝的棺椁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撞地,放声恸哭。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正视他。这个人即使是在痛哭流涕的时候也让人恐惧,好像他发出的并不是哭声,而是凶残的狼嚎。  终于,朱温止住了他那夸张的哭声。他抬起了头,血红的双眼里淌满了泪水。  “奴辈负我,令我受恶名于万代!我必杀之,以谢天下!”他恨恨地大吼道。  很多人吓得闭上了眼睛。毫无疑问,随着朱温的这一声怒吼,一场大清洗又要开始了。  朱友恭、氏叔琮很快遭到抓捕。原因很简单:这两人都是负责皇宫保卫的,现在皇帝竟然遭到妃子的谋杀,这两人显然难辞其咎。  洛阳城内,人潮汹涌。人们纷纷涌上街头,看着这两个朱温手下曾经的大红人被五花大绑地游街示众,然后推上刑场。  看来这次朱温要来真格的了。为了给皇帝报仇,连这两个心腹干将都不放过。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朱温站在洛阳城头,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完美的一石二鸟。杀掉他们,不仅能暂时洗刷自己弑君的恶名,同时还除掉了曾经欺骗过自己的人。  煌煌天下,不过任我翻云覆雨尔。他脸上的肌肉在颤抖着,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  朱友恭和氏叔琮这两个可怜的替罪羊,在人们的谩骂声中被推上了断头台。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刚刚替主子立下大功,却会在转眼之间成为他的刀下鬼。  朱温啊,朱温,此人何其毒也!与魔鬼共舞,总有一天会被拖进无边的黑暗。  氏叔琮老泪纵横。屠刀即将挥下之时,他拼尽全力大呼道:“卖我等性命,欲塞天下之谤!人在做,天在看,朱贼,你的所作所为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  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声。人们感兴趣的只是鲜血从他的断颈中喷出的那一刻。再没有什么比看着曾经手握大权,耀武扬威的人被砍头更令他们激动的事了。  不知道朱温有没有听见他的喊声。此刻,他正面无表情地负手站着,就像一尊铁铸的雕塑,在寒风中一动不动。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人内心的最深处,正有一头野兽在发出低沉的吼叫。  一个夜夜和魔鬼切牌的人,也许能侥幸获胜,但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投入了魔鬼的怀抱。  不久,新科皇帝李祚下诏,命朱温为宣武、护国、宣义、天平四镇节度使,张全义为河南尹兼忠武军节度使,同时主管六禁十二卫。大到整个中原,小到皇宫内外,尽在朱温掌中。  做完了这一切,志得意满的朱温决定回到他的老巢汴州。他已经好久没有回去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忽然很想念他的女人——张惠。  一场场的生死战役,一次次的血腥杀戮,他的一个个对手被精准而有序地消灭。偌大天下,除了李克用、杨行密等寥寥数人,再无人敢与他抗衡;满朝文武,更是莫不臣服于他的膝下。至于那个所谓“受命于天”的皇帝,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半百之年,终于从一介草民混到了位极人臣,叱咤天下。但为什么,他却从来找不到内心的平静和满足,反而越来越烦躁,越来越焦虑。  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有某种东西正在离他而去。内心深处,那个缺失的地方越来越大,而邪恶与欲望正如狂潮一般奔涌而来,要将他淹没。  他的这几十年,不仅在和天下作战,也在和自己作战。现在,他即将站在天下之巅,感到的却不是胜利者和征服者的狂喜与满足,而是如失败者一样的忧虑与狂躁。  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战场上拥有狼一般嗅觉的他,对这场隐秘的“战争”却束手无策。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更不用说去战而胜之。每到这时候,他只能下意识地想起张惠。  看尽了天涯的风沙,流光了仇人的鲜血,他需要找回自己内心的平衡。他从来没有这样急迫地需要她。那头野兽正心里怒吼,一步步向他逼近,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吞噬。  他忽然有些害怕。也许,当人性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即使是如他这样的人,也突然想回头看一看,试图挽留住内心最后的那抹亮光。  回到张惠身边,或许是他现在唯一的办法。  朱温带着他的卫队风一般地冲出了洛阳。人们瞠目结舌地看着那面“朱”字大旗从城中闪电般地掠过,一路向东。  不知道哪里又起了战火,人们这样以为。  只有朱温心里清楚,这是他即将开始最为疯狂的人生前一次本能的自我救赎,这是他即将完全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次挣扎。  战火确实在燃烧,正在这个天下人都畏惧的枭雄内心深处熊熊燃烧。  2.心墙  急于回家的朱温还在路上就遭到了沉重打击。  噩耗传来,他最喜爱的儿子朱友裕病重,在黎园(今陕西淳化县)去世。  朱友裕是朱温与张惠的长子,父亲的勇猛凶悍和母亲的聪慧温婉在他身上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他初登战阵就以高超的箭术让李克用赞不绝口,领兵作战时又屡屡担任先锋,战功累累。而在他治理许州期间,勤于政务,招抚流散,短短时间便增户三万余,充分显示了他的才干。  最可贵的是,和朱温的其他几个儿子不同,朱友裕为人低调,待人宽厚,待兵如子,颇得将士之心。朱温与张惠都对这个智勇双全,老成持重的儿子寄予重望。  朱友裕时任镇国军节度使,正领军出兵邠州,讨伐杨崇本。没想到刚到黎园便突然患病,病势凶猛,很快死于军中。  朱温痛不欲生。这两年,他风头直逼宇内,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对他的家庭来说,却似流年不利。短短时间内,两个侄儿朱友宁、朱友伦先后死于非命,现在长子朱友裕年纪轻轻便病重而亡。而爱妻张惠也是病体缠身,身体每况愈下。  难道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  他觉得一团烈火在心头燃烧,灼得他心乱如麻,焦躁难耐。即使是一个普通人,老年丧子也是一件令人痛不欲生的事。就算他是权倾天下的朱温,他还是感到难以承受之痛。  剩下的几个儿子要么心术不正,要么自以为是,这让朱家今后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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