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刀锋 朱温:枭雄的毁灭-7

空荡荡的庭院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令人绝望的黑暗,什么都没有,甚至听不见虫鸣,听不见蛙声,一片死寂。  李晔忽然想起今天是冬至。这是和新年同样重要的节日,往常的长安城,今天会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日子。就算是最贫穷的人家,也会欢天喜地地聚在一起,吃饺子,穿新衣,庆祝这个重要的节气。冬至还是祭天祀祖的日子,按照惯例,皇帝会到郊外举行隆重的祭天大典。  而现在,他却被囚禁在这里,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冬至,古人说是“阴极之至,阳气始生”。但李晔知道,对他来说,这场严冬才刚刚开始。  寒风吹入他单薄的衣袍,他不自觉地用手抱住了双肩。一种巨大的孤独袭上心头。从他懂事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他是命中注定的皇帝,虽然他对两个字的含义没有丝毫的认识。当他真正登上皇位的那天,才发现就算他希望过平常人家的生活,吃饺子、穿新衣,享受简单的幸福也不行。这不是他的错,但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他不得不背负这个天下的重担,不得不为了延续这个王朝三百年来的生命而绞尽脑汁。  而今天,大唐王朝曾经的辉煌和荣耀,都将化为乌有。  眼前有什么东西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他奔涌而出的泪水。那是自己的寝宫在大火中熊熊燃烧。  李晔望着那奔腾的火焰,就像看着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瞬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这个大唐王朝的命运都会像这座火焰中的宫殿一样,终将化为一片灰烬。    第八章 惊变    一直小心翼翼避开政治斗争漩涡的朱温其实从来没有放松过对朝廷政局的关注。他一直在等待机会,等待他登上政治舞台中心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来了。宦官与皇帝矛盾的激化,彻底引爆了皇宫内的火药桶,朱温带着虎狼之师涌进了夜色中的长安。  1.坐困愁城  这一夜,长安城中火光冲天,雄伟的皇城变成了一片火海。  韩全诲等人劫持着皇帝、皇后和皇室家眷连夜冲出长安,直奔凤翔。  此时,朱温的大军已渡过赤水,到达咸阳。  探马报告说:“天子已被韩全诲劫持往凤翔方向而去,昨晚已到岐山(今陕西岐山县),岐王李茂贞亲自带兵出城,把天子迎进岐山城。”  朱温冷冷一笑,他知道李茂贞的所谓“迎”恐怕是赤裸裸的武力劫持。和岐军一战看来已不可避免。  赤水边,一匹快马又飞驰而至。骑在马上的那个人不是武将,而是穿着朝服的文官。朱温定睛一看,原来是宰相王溥。  王溥翻身下马,扑到朱温马前,抱住他的马头,大哭道:“天子已被韩全诲、李茂贞劫往凤翔,京师群龙无首,已然大乱。我奉崔胤之托,前来请梁王速速带兵进京勤王!梁王,天下安危,天子性命,今日都托付您一人了!”  朱温连忙下马,扶住王溥道:“我本早欲进京清君侧,但又怕人诽谤我威胁天子,图谋不轨,是以姗姗来迟,令天子蒙尘!唉,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王溥立起身,大急道:“社稷危在旦夕,梁王何故还在畏惧小人流言!”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朝中大臣两百余人联名签署的急信,请梁王速速西上,迎奉天子回京!”  朱温接过信,这封信的末尾密密麻麻地签上了数百名官员的名字,为首正是宰相崔胤、王溥,太子太师卢知猷等各位高级官员。  朱温心中窃喜,正色道:“请诸位大人放心,我朱某以身家性命为担保,绝不辜负皇恩,一定让陛下安全回京!”  他扭过头,厉声道:“康怀英何在!”  听到朱温召唤,康怀英赶紧纵马上前。  “命你马上带精兵一万为先锋,日夜兼程,赶往岐山!沿途若有凤翔军队阻拦,格杀勿论!”  康怀英匆匆而去。如释重负的王溥激动地握住朱温的手:“国家不幸,社稷倾危,幸得梁王出师,定立下再造奇功,挽狂澜于既倒!”  朱温没有再说话。看着王溥那张老泪纵横的脸,他只微微一笑。  现在,不是我朱温要带兵进京,而是你们这些大臣们哭着叫着求我来的。希望有一天,当我成为长安之主的时候,你们会记住这一点。  在朱温的注视下,康怀英带着骑兵扬尘而去。他知道,以康怀英的能力足以击败凤翔那支二流军队。现在,他要以救世主的姿态风风光光地进入长安,去赢得他早就应该得到的东西。  朱温的到来轰动了整个长安城。文武百官们全部出城,前往长安以东的长乐坡夹道欢迎。城中的老百姓们更是成群结队,扶老携幼,争睹这位众口相传中的传奇人物。  朱温骑着高头大马,在万众欢呼中进入大唐王朝的都城。他清楚地记得,当他第一次进入这里的时候,是跟着攻陷长安的农民军。那时候,他只是黄巢手下一个并不起眼的将领。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个长相普通,面色阴沉的小人物。他只能默默地跟在黄巢的金色大轿后面,为别人的华彩演出做一个可悲的群众演员。  而今天,他是这个城市当仁不让的主角。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当他在萧县寄人篱下,被人像狗一样呼来唤去的时候,没有人能想到他会有今天。现在,整个天下的命运都背负在他肩上。  自从他从军以来,再没有回过见证他成长的萧县。他不想回去,那里有太多屈辱和痛苦的回忆。所谓衣锦还乡,不过是人们对过去的补偿和报复。而他,只想永远地和过去说再见。  当整个长安在为朱温的到来而疯狂的时候,他的部将康怀英已经在西边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  唐昭宗李晔已被李茂贞、韩全诲掳往凤翔。为了挡住朱温的大军,李茂贞留下大将符道昭领兵两万人驻扎在武功(今陕西武功县),企图把梁军阻击在岐山以东。  康怀英立即发动猛攻。梁军和岐军之间的第一场战斗就此打响。  李茂贞这个人虽然热衷权术,为了争权夺利不惜跟宦官们搞在一起,但他对待自己的部下却十分随和。  凤翔属于穷乡僻壤,为了给军队筹集粮饷,李茂贞把灯油的专卖给官府垄断,不准民间卖油。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李茂贞甚至禁止松枝入城,怕百姓用它点火把当灯用。有个佣人觉得李茂贞这样搞实在可笑,揶揄他说:“将军应该禁止月光入城。”李茂贞听了,呵呵一笑,竟然没有发火。  还有一次,有人告发他手下一个叫符道昭的将领企图谋反。李茂贞便不带卫士,一个人到符道昭的家里做客,相谈甚欢,还睡了一夜才回来。谣言不攻自破。  但也许正由于李茂贞过于纵容部下,他的部队军纪涣散,行军作战松松垮垮,生死之事视为儿戏,甚至随性而为。这样的军队吓吓老百姓和手无寸铁的官员还可以,遇到军纪严明,如狼似虎的梁军就要吃大亏了。  果然,康怀英指挥军队一阵猛攻,符道昭便一败涂地。岐军狼狈而逃,梁军骑兵纵马追杀,斩首上万级,俘获敌军六千多人。  捷报传到长安,朱温大为得意,立即把这个消息遍示全城,还对各位大臣说:“打胜仗那个地方叫武功,康怀英真是好武功啊!哈哈!”在朝臣们面前挣够了面子的朱温大喜之下,亲自选了一匹好马,派人专程赶往前线赏给康怀英。  既然战事顺利,朱温决定继续西进。风头正劲的他现在已经成为长安的第一红人。当他率兵西进的时候,文武百官再次到长安西边的临皋驿夹道欢送。  这位曾经以叛乱者身份攻入京城的人,如今却成为这个王朝的救世主。长安城外上演这一幕就像是老天精心编排的黑色喜剧。  五天之后,朱温率军到达凤翔。李茂贞硬着头皮登上城楼,对帅旗之下的朱温大喊:“天子到凤翔来是为了躲避皇宫大火。我并没有什么私心,梁王如此英明的人,怎么会误听了别人的谗言,竟然带大军来此!”  朱温哈哈大笑:“你这是骗三岁小孩吗?你和韩全诲等人同流合污,图谋不轨,竟然劫持天子,焚烧皇宫,人神共愤!现在还要巧言令色,简直是自取其辱!”  朱温说完,弯弓搭箭,嗖的一箭射去,利箭从李茂贞头上呼啸而过,几乎把他的帽子射落。  李茂贞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退到士兵身后,气急败坏地拔剑大呼:“严密防守,绝不能让梁军进城!朱温此人凶狠残暴,他若得了凤翔,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但朱温却似乎并不急于攻城。他胸有成竹地指挥梁军在城外布阵安营,把凤翔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随后留下康怀英部继续围城,自己则率大军扬长而去。  早在出兵之前,朱温心里就盘算好了。这次皇帝被劫持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要充分利用这个西进的机会,把势力扩张得越远越好。皇帝嘛,当然是要救的,不过不用急,等他把凤翔周边都占领完了再干这事儿也不迟。  朱温带着大军耀武扬威围着长安城转了一圈,然后突然改变了方向,一溜烟儿往西北而去。  数天之后,陕甘交界处的邠州(今陕西彬县)遭到梁军围攻。仅仅过了两天,朱温便带着大军开进了邠州城,把这个关中平原上的重要粮仓纳入囊中。  过了几天,朱温又带着人马出现在三原(今陕西三原县),把留守的岐军打得遍地找牙。  凤翔城内的李茂贞气得破口大骂。自己坐困孤城,朱温却在肆意蹂躏他的领地。这就像被捆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财被人洗掠。  李茂贞坐不住了。他决定大发英雄帖,邀约各路藩镇前来助拳。李茂贞一口气写了数封求援信,分别发给河东李克用、自己的从弟鄜坊节度使李茂勋、蜀地的王建,盛邀他们来蹚这趟浑水。李茂贞还不放心,又找到大宦官韩全诲,伪造了一份皇帝诏书,挑选了二十多个能说会道,办事机敏的宦官,组成公关团,带着诏书前往淮南找杨行密,让他出兵攻击朱温的后背。  乱了方寸的李茂贞顾不上这么多了,只要有点实力,还没有被朱温制服的藩镇,他都巴不得拉拢过来。  李克用跟李茂贞一向不和,接到求援信,他不以为然。不过既然朱温率主力西进,这倒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李克用让李嗣昭带五千骑兵进攻晋州,不久与梁军在平阳(今山西临汾市)一带陷入激战,双方互有胜负。  而长途跋涉前往淮南的宦官公关团则命运悲惨。二十几个宦官刚走到金州(今陕西安康市)就被驻防的士兵抓获。戎昭军节度使冯行袭早已投靠朱温,问清缘由后,命令把这些宦官全部斩杀,把缴获的密信和矫诏派人传送给朱温。  蜀中老大王建的表现则堪称阴险。接到李茂贞的信后,他公开跳出来斥责李茂贞勾结宦官,图谋不轨,暗地却派人送信给凤翔,承诺会立即带兵来援,要求李茂贞死守待援。  王建的五万蜀军浩浩荡荡地出川了。这支大军一路北上,却没有直奔凤翔,而是对李茂贞控制的山南道各州大打出手。蜀军的猝然发难让岐军措手不及,很快利州(今四川广元市)落入蜀军之手,守将李继忠狼狈逃回凤翔。  消息传来,李茂贞气歪了鼻子。  只有和凤翔唇齿相依的鄜坊节度使李茂勋还算仗义。接到李茂贞的求救信,李茂勋立即率军来援。兵至三原界,便遭到康怀英的迎头痛击。双方激战半日,李茂勋终于支持不住,领兵败走。  康怀英乘势一通追杀,一直追击到翟州(今陕西洛川县东南),顺带把翟州城也一并取走。  其他来援的岐军见梁军主力已远去翟州,大着胆子想突破梁军的封锁。没想到当天夜里,康怀英又率军神奇般出现在凤翔城外,把企图混进城去的岐军一顿痛击。  李茂贞企图联合各路藩镇势力共击朱温的计划迅速而彻底地泡了汤。  坐困愁城的李茂贞后悔莫及。什么人不好惹这一次竟然惹上了朱温这个狠角色。  这些年,他辛辛苦苦打下了凤翔,兼并山南西道,从一个普通的士兵一步步成为关中一带最具实力的藩镇。凭借与京城相邻的有利位置,他以武力多次成功地胁迫天子,干涉朝政,捞了不少好处。  但对权利的追求就像吸毒一样,会让人上瘾、着迷,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以至于他养成了一种习惯,一旦朝中有事,总要扑过去插一竿子。  没想到这一次,他却深深地陷了进去,陷进了自己如饥似渴扑过去的那个陷阱。  他现在极为痛恨巧言令色把自己拖进去的宦官们。正是这些人,硬生生把皇帝塞到他手里,却塞给了他一颗定时炸弹。  而他却不得不天天抱着这颗炸弹,跟宦官们绑在一起,被困在这座孤城,眼睁睁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被人夺走。  李茂贞开始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乱世里,一个人是多么渺小。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荣华富贵,权力欲望,都如过眼云烟。多少威震天下,权倾一时的枭雄,当他们死去之时,甚至过不了半天,人们就会忘记他们的名字,朝着取而代之的那个人蜂拥而去。  出身贫寒的他,耗费半生,终于走到现在这一步。而转瞬之间,他就从人生的顶峰跌到了谷底。当他落难之时,有人虚情假意,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落井下石。如果他兵败被杀,毫无疑问,会有一大群人扑上去瓜分他的一切,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的存在。  他做了决定,如果能够侥幸脱离此难,他一定会明哲保身,低调行事,再也不过问朝中之事。  而此时,他的对手正在尽情地享受着这次高调进京带来的巨大满足。  2.不见人烟空见花  把李茂贞死死困在凤翔的朱温正享受着关中平原上早早到来的春天。他带着大军在凤翔以东,长安以西的广阔地区四处游荡,收集钱粮,接受投降,扩大势力,忙得不亦乐乎。  急于脱困的李茂贞又想了个办法。他和韩全诲一起伪造了一封天子诏书,以皇帝名义要求朱温撤军。对这样的伎俩,朱温一看便知。他把诏书遍示众将和各位大臣,笑道:“大家看看,这就是李茂贞与韩全诲伪造的诏书,企图诱我撤军,真是可笑之极。”李茂贞、韩全诲妙计泡汤,又多了一条伪造诏书的罪名。  李茂贞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胁迫可怜的唐昭宗修书一封,要求朱温跟凤翔和解,还表示愿意赐给朱温李姓,让他和李茂贞结为兄弟。对这个可笑的建议,朱温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李茂贞很急,皇帝很急,朝中大臣们也很急。但他不着急。现在时间站在他这一边。既然已经进入关中,就要把这里的油水榨干了再说。  但急速发展的河东局势却不得不让他关注。  唐昭宗天复二年(902年),河东将领李嗣昭、周德威终于在平阳击败梁军,接着出兵阴地关,进攻慈州(今山西吉县)、隰州(今山西隰县)。梁军在河东构建的桥头堡全线动摇。  接到河东告急的战报,朱温不得不率军北上救援。  李嗣昭、周德威都是河东名将,用兵迅急如风,晋军很快攻下慈、隰二州,进逼晋州(山西临汾市)、绛州(今山西新绛县)。  而此时,朱温的主力才刚刚到达河中。  面对晋军猛烈的攻势,朱温立即做出决断。他让氏叔琮领兵严守晋州,又命朱友宁率精兵数万抢先赶往晋州支援。  朱友宁是朱温的二哥朱存的长子。当年朱存和朱温一起从军,结果在岭南一带的作战中身亡,留下了两个儿子:朱友宁和朱友伦。朱存的战死是朱温一生引以为痛之事,对这两个侄儿,自然是关爱有加,待之如亲生儿子一般。  和做事急躁鲁莽的父亲不同,由于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朱友宁风度翩翩,修养极好,喜怒不形于色。可能是耳濡目染的原因,虽然他长相文雅,但却自小喜好军事,很快就显示出军事将领的天赋和才能,带兵打仗甚有章法。对这个侄儿,朱温早已有心委以重任。  朱温相信,一心想雪洗兵败耻辱的氏叔琮配上智勇双全的朱友宁,应该能挡住气势汹汹的李嗣昭。  晋军进攻速度很快,朱友宁的军队还没到晋州,晋军前锋已至襄陵,距离晋州城只有不到一天的行程。  氏叔琮憋了一肚子气。一年前,他在太原城下很窝囊地被李嗣昭击败,让梁军的六路围攻化为泡影。要不是朱温突然法外开恩,自己恐怕已做了刀下之鬼。他现在体会到什么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氏叔琮决心,一定要打胜这一仗,挽回自己征战半生才得来的那点名望。  不过决心归决心,还得有实力才行。现在他身边只有万余人,要与李嗣昭、周德威五、六万河东精兵一较高下肯定是死路一条。  时间。氏叔琮想,只要争取到足够的时间,等邻近各州的梁军到来,再加上正赶来的朱友宁,那时候再击败晋军就不是难事了。  氏叔琮的眼光在地图上顺着晋军的行军路线移动。他注意到了襄陵到晋州之间那条狭长的马道。这是晋军来攻的必由之路,要做文章,只有在这里!  日暮西山,金色的霞光照亮了马道两侧春芽初吐的灌木丛。晋军的先头部队正沿着这条狭窄的马道急速向前。  他们要在日落前赶到晋州城下。  急促的行军中,没有人说话,只听见隆隆的马蹄声和士兵们的衣甲拂过灌木的窸窣声。  “有伏兵!”马道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喊。人们一愣,这支快速行进中的军队立即静止下来。  “嗖嗖”,两支利箭从灌木丛中飞出,为首两名手执军旗的骑士惨呼一声,捂住脖子,栽落马下。晋军大哗,一时不知所措。  灌木丛中突然刀光闪现,一阵激烈的交锋之后,两个晋军武士各拖出一个梁军士兵来。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大呼道:“有伏兵,有伏兵!”喊声一起,晋军阵势大乱,众人惊慌失措,转过身蜂拥而逃,哪里还顾得上这两个梁军俘虏。  看着落荒而逃的晋军先头部队,这两个晋军武士相对哈哈一笑,解开俘虏身上的绳索,一起跃上马背,朝着晋州城方向绝尘而去。  大惊而走的沙陀人不知道,他们中了氏叔琮设下的疑兵之计。那两个神秘的晋军武士其实是氏叔琮的部下,他们长得深目虬须,酷似沙陀人,按照氏叔琮的命令混入晋军先头部队。晋军进入襄陵县马道之后,二人突然冲出,故意抓获早已安排在密林中的梁军射手,果然引起混乱,让晋军以为中伏,仓皇而逃。  氏叔琮的这一招妙手成功为他争取到了最需要的时间。不久,邻近各州的友军纷纷汇集而来,朱友宁的援军也如期到达。转眼之间,氏叔琮麾下已经聚集了整整十万大军。  他终于可以与曾经击败过他的仇人决一死战。  晋州西北的蒲县,这个小小的县城,从来就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马。老百姓们早已闻风而逃,只剩下一座空城。这个坐落在黄土高原沟壑之上,吕梁山脉群山之间的小城,将见证一场罕见的杀戮。  梁、晋两军分别在蒲县南北扎营。密密麻麻的军阵布满了整个山坳,如林般伫立的刀枪闪耀出的寒光,甚至让春日也为之失色。河东与汴梁,这两个前世注定的死敌,将在这里迎来他们交手至今规模最大的一次会战。  带着春寒的西风从高原上呼啸而过,扬起漫天的黄沙,淹没了密集的军阵。士兵们的脸被染成了苍黄色,就像一尊尊静止的雕塑。  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知道,乱世中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要不了多久,当那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响起之时,他们将不得不尽自己所能去杀死对方,哪怕他们素昧平生,哪怕他们曾经是兄弟朋友。  看着对方那密布到天边的军阵,他们都很清楚,一旦开战,这将是一场罕见的杀戮,不知道有多少人将魂归西天,血染黄沙。  没有人愿意先进攻。这就像两个蓄势待发的武林高手,生死存亡之间,谁都不愿意先拔刀,他们在等待,等着对方先露出破绽。  令人窒息的对峙中,时间在慢慢地流逝。  氏叔琮发现,晋军中开始出现骚动。从战旗的异动和兵器混乱地碰撞中,可以觉察到他们的心态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模糊不清的讯息。  晋军得到报告,梁军主帅朱温已亲提大军而来,现在那个人已经到达晋州,距离战场不足一天行程。  很多晋军将士都听说过朱温的传说。据说这个人能够在战场上发出狼一样的嚎叫,而当这样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的军队将变身为杀人的恶魔,吞噬掉一切对手。  晋军士兵们面面相觑,开始小声传递着这个可怕的消息。对面的梁军越聚越多,显然在人数上已经占据优势。而一旦朱温降临到战场上,对他们的打击也许将是毁灭性的。  氏叔琮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手气场的变化。高手对决,一旦心态发生改变,战局将瞬时逆转。他决不能错过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  氏叔琮冷冷一笑,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刀锋在春日下映射出炫目的寒光。  梁军大阵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苍黄的原野上响起了沉重而有节奏的脚步和马蹄声,这声音越来越响,就像一阵阵闷雷从天边滚过。  随着梁军的慢慢逼近,晋军的战阵开始出现了动摇。许多士兵脸上露出了惊惶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李嗣昭神色一变。久经战阵的他当然知道,此时的动摇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急忙拍马向前,“唰”的一声拔出佩刀,就要呵斥那些企图逃跑的士兵。  就在此时,他看见所有的士兵都扭过头,惊惧地看着他。从这些士兵的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惊恐,就像看到了一个魔鬼。  李嗣昭一愣。他的身后突然像沸腾了一样,传来更多惊恐的叫声。  李嗣昭这才明白,那些士兵害怕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某个东西。  他急忙转过身,眼帘里闪过炫目的白光。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异象。一道巨大的长虹穿过迷眼的风沙,击碎了灿烂的春光,从天际呼啸而来,倒挂在自己的军营之上。  眩晕和震慑让李嗣昭几乎跌落马下。他在马背上晃了一晃,一个身影疾驰而至,及时扶住了他。  “长虹贯日,大凶之兆啊!”一个颤抖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李嗣昭知道,素来稳重冷静的周德威也竟然有同样的恐惧。  忽然出现的异象让晋军战阵炸开了锅。前有大兵逼近,后有凶兆临头,一些士兵甚至开始偷偷地向阵外逃去。  正在逼近晋军大阵的梁军将士也发现了这个神秘的天兆。梁军顿时军心大振,没有任何人下令,整支梁军骤然加快了进军速度,他们不由自主地呐喊起来,向正在恐慌中的对手冲了过去。  战争就是如此。当你怯弱的时候,你的对手就会变得亢奋而自信。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从古至今,战争的真理亘古不变。  氏叔琮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正要高呼之时,却听见一个尖利而激越的年轻声音从身后响起:“冲锋!冲锋!长虹贯日,敌军必败,给我杀啊!”  一匹战马疾风一般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一员白袍银甲的将军,高举着雪亮的战刀。  氏叔琮觉得心中热血沸腾。想不到平素低调而内敛的朱友宁,在千军万马之间竟然如此血性刚强,气势逼人。  朱友宁带着他的骑兵从宽大的正面向晋军战阵发起了猛攻。氏叔琮来不及细想,急忙领着本部军马,避开朱友宁卷起的那股强烈的狂飙,转而朝晋军的侧翼杀过去。  十万梁军瞬间散开,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不同方向对敌军发动了进攻。  曾经彪悍善战的河东军队在惊慌之时骤然遭到攻击,强大表象下隐藏的恐惧和脆弱在这一刻暴露无遗。晋军很快陷入了梁军的围攻中。  晋军士兵就像被收割的麦秆一样成片倒下,淹没在漫天尘土中。无数血肉之躯瞬间化为残破的躯壳,永远湮灭在冰冷的黄土高原上。  那道诡异的长虹仍然悬挂在半空,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  方圆十余里的战场上,到处都是逃窜的晋军和无情追杀他们的对手,晋军大阵已然崩溃。  擅长野战的氏叔琮终于在平原上击败了曾经折磨过他的对手。这让他心跳加速,血脉贲张。他就像年轻人一样嗷嗷高喊着,手中的战刀在疯狂地舞动。都说时势造英雄,他知道自己将从此名扬天下,彻底洗刷太原城下的屈辱。  周德威、李嗣昭和其他晋军将领已经被汹涌而来的敌军冲散。他们不得不拼力死战,各自杀出一条血路,朝着北方落荒而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保住性命,就不怕没有复仇的机会。  但大多数晋军士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要么被卷杀而来的铁流撕裂,要么丢掉刀枪,跪倒在尘土中,绝望地等待着对手的宽恕。  已经杀红双眼的梁军士兵疯狂追击着战败者。他们甚至不愿停下来打扫战场,朝着晋军败逃的方向猛扑而去。  刚才还上演着生死搏斗的战场很快一片死寂。只留下遍布原野的尸体和残破的刀枪。  当然没有人会注意到,当春日的余晖洒在这片原野上的时候,星星点点的野花正从鲜血浸透的黄土中倔强地钻出头来,在这片死亡之地骄傲地开放。  愁云密布的凤翔城中,有一个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朱温的消息。那是一直忠心耿耿跟随着皇帝的韩偓。  他不会想到,就在几年之后,自己会被这个万众期待的救世主逐出京城。在流亡的路上,他终于见到了真实的战场。在那里,韩偓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名句:“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  而此时,数百里外的那个小小县城,大战之后的蒲县原野上,正静静地向世人呈现着这一幅末日般的残酷画卷。  3.心魔  当蒲县激战正酣之时,朱温正带着军队在从河中到晋州的大道上飞奔。  快马急报,梁军已在蒲县大破晋军,斩获万余众。朱温哈哈大笑:“杀蕃贼,破太原,非氏老不可!命令氏叔琮,乘势急攻,直逼太原!我要到太原城下为他庆功!”  即使攻不下太原,也要狠狠打击李克用的嚣张气焰,让河东数年之内不敢觊觎中原。  日当正午,朱温的军队终于到达蒲县。大战后的战场触目惊心。满眼都是残破的战旗,染血的刀枪,尚未收敛的死尸布满了整个原野,连绵十余里。  这是朱温第一次踏上河东的土地。而这样的方式的确令他印象深刻。  朱温驻足在战场中央,满足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这样的战场肯定会让很多人恐惧,让很多人悲凉,而他却豪情满腔。  他仰起头,看着清澈透明的蓝天上那轮火一样燃烧着的太阳,就像直面内心深处那团熊熊燃烧的欲望。  战场上的盛宴刚刚结束,而他人生的盛宴呢?他希望永远都不会完结。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走到人生的巅峰,去一览众山小。  这是一个草根狂妄的梦想,正在慢慢变成现实。  “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是他挣脱命运的羁绊,毅然决然走向战场时留给他大哥的一句话。事实证明,当他闯进那个血雨腥风的陌生世界之时,正为自己的人生打开一扇全新的门。  他挥鞭轻轻甩打着马臀,慢慢踱进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那些死去的战士僵硬苍白的脸凝结在尘土中,这些人都曾经有过鲜活的生命和年华,年少时必定也编织过自己瑰丽的梦想,说不定也有人和自己一样,坐在门前的大树下暗恋过某个美丽的女子。而现在,他们却永远长眠在这冰冷的大地上,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朱温倚在马上仔细地端详着,沉默良久。他不希望像这些人一样,他要让人们永远记住,让这个时代永远记住。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混乱世道里,只有比所有人都更强,才能活下去。如果孤独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宁愿选择孤独。  暗潮又在心头涌动。  今年,他整整五十岁,这是知天命的年纪。“命者,立之于己,而受之于天”,这个时代选择了他,这就是他的命运。  从汴州到长安,这短短百余里的路,他走了二十年。大大小小的战役,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他感到精力正在体内慢慢地流逝,就连张惠那张笑颜如花的脸上也出现了越来越深的倦意和皱纹。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有某种东西一直在召唤他,可越想靠近,反而离得越远。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随着自己地盘的日益扩大,势力的不断上升,他不但没有感觉到满足,反而越来越焦虑。当夜深人静,自己独处一室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听到内心深处有一只猛虎在怒吼,逼着他走进越来越深的黑暗。  朱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世人都说他残暴狠毒,杀人如麻,可又有谁能读懂他眼中闪过的那时有时无的忧伤?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头猛虎,有人会让它永远沉睡,有人把它牢牢囚禁,还有人被它无情地撕裂。而他,几乎尽其一生都在与它搏斗,却发现每一次战胜它之后,都离它的血盆大口越来越近。  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明白他的痛苦?  大获全胜的氏叔琮、朱友宁正在沙陀人的地盘上策马扬鞭,纵横驰骋。梁军长驱直入,一路势如破竹,击溃了前来增援的河东李存信部,生擒李克用的儿子李廷鸾。  在梁军的猛攻之下,散布在各州的晋军被分割包围。各支晋军不得不各自为战,自行突围。曾经在平原上挥鞭纵马,势不可当的李嗣昭、周德威在梁军的追杀下甚至不敢走大路,带着少数卫士狼狈地翻山而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逃回了太原。  晋军的整条防线都陷入崩溃。太原以南,再也没有一支成建制的晋军部队。氏叔琮、朱友宁不费吹灰之力又把晋军刚刚收复的汾州、慈州、隰州一举夺回。  梁军很快兵临太原城下,时隔不到一年时间,太原又第二次遭到围攻。  氏叔琮显然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不再分散用兵,而是把主力集中在太原西南的晋祠,全力猛攻太原城西门。  有备而来的氏叔琮这次还带上了大批投石车、弩车等重型攻城武器,随着雨点般的巨石、弩箭和火球向太原城头倾泻而去,太原顿时陷入一片火海。  面对梁军的猛烈攻势,李克用不得不亲临城头指挥作战。他甚至顾不上吃饭,提着战刀在城楼上四处奔走,呼喊嚎叫,极力组织士兵们抵挡着敌兵的凶猛进攻。  李克用感到了巨大的压力。现在他的各路人马被分散在晋中平原上,联络断绝,生死未卜,留在太原的守军只有万余人。这样下去,太原迟早会被攻破。  氏叔琮则分外得意。这一次,没有讨厌的大雨,没有鬼魅般的骑兵偷袭,他终于把压力全都抛给了对手。为了打击对手的信心,氏叔琮甚至不披战甲,不戴头盔,穿着宽松的休闲装,跷着腿舒适地坐在躺椅上,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士兵一次次蹂躏太原的城墙。  一切都尽在掌中,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不是正在城头上徒劳奔跑的那个独眼龙。  李克用被他的死敌朱温一步步逼到了死角。他曾经威震鞑靼,名震中原,却在朱温的不断打击之下慢慢只剩下晋中的一隅之地,连他的大本营太原都已朝不保夕。从来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李克用突然感觉到一丝恐惧,他觉得,当他的死敌亲自现身太原城下的时候,恐怕他的军队和这个坚固的大本营都会在瞬间崩塌。  但李克用不知道,朱温不会来了。就在朱温到达蒲县之后,接到了张惠病重的消息。没有丝毫犹豫,就像本能一样,朱温立即转过身,向汴州狂奔而去。  统帅的失约并没有影响梁军的士气。他们的攻势依然猛烈,太原岌岌可危。  失败的念头缠住了李克用,这个勇猛的沙陀人,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强烈的挫败。他准备低头认命了,逃离那个无时无刻不在追杀他的朱温。  “潼关以东,黄河以北,现在都成了朱全忠的地盘。那厮现在又控制了长安,围困凤翔,声威如日中天。如今我们困守太原孤城,兵马疲乏,无法再战。我考虑了好几天,不如放弃太原,退守云州,再做打算。各位觉得如何?”  李克用看了看自己的部下和儿子们,缓缓地说。所有人都听出了他语气里那掩饰不住的失意和苍凉。  云州(今山西大同市)在河东道北端,再往北就是漠南的鞑靼部落了。退守云州,意味着李克用将把整个河东拱手交给朱温,从此退出争霸中原的舞台。  李嗣昭第一个站了出来。他言辞激烈地表示反对:“父王忘记当年您在云州起事失败,困居鞑靼时所受的屈辱了?我敢断言,如果父王放弃太原,退守云州,等不到明年,我们将有家破人亡之灾!”  李克用沉默了。李嗣昭说得并非没有道理。  唐僖宗乾符三年(876年),因为云州防御使段文楚削扣军食,引发了士兵不满。李克用当时是云中边防督将,于是乘机发动兵变,杀死段文楚,占据了云州。诸将上书唐僖宗,请求任命李克用为云州防御使,没想到朝廷断然拒绝,还征发各道兵马讨伐云州。  面对朝廷的讨伐大军,羽翼未丰的李克用无力抵挡,只好跑到鞑靼部落避难。但没过多久,鞑靼人就对李克用等人产生了猜忌,怀疑其有吞并鞑靼部落的野心,派人把他们“监视居住”起来。那段时间,是李克用最苦闷最难熬的时期。如果退守云州,一向对敌人赶尽杀绝的朱温肯定会继续北进,自己只有再次逃到鞑靼。而这一次,那些疑虑重重的鞑靼人还会收留自己吗?  幽暗的汴州梁王府内,朱温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张惠面色苍白,剧烈的咳嗽让她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着。朱温伏下身,用宽厚的胸膛抱住自己的妻子。他可以打下所有的江山,可以击败最强大的对手,却不能保护病魔一步步占据爱妻的身体。  当时光飞逝,他的成就越来越大,但他却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人生的无奈。  “将军怎么回来了?”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张惠就一直这样称呼他。虽然现在他已经贵为梁王。  “听说夫人身体有恙,我就赶回来了。”朱温很勉强地挤出了一点笑容。  “将军以天下为重,怎么为了区区贱妾荒废了大事?”张惠轻声埋怨他,脸上却浮现出掩饰不住的甜蜜。  朱温看着那苍白但却仍然美丽的笑容,心中涌起一阵酸痛。有那么一瞬间,击败死敌的渴望,征服天下的野心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刻被欲望和苦恼挤压得几乎超载的内心,变得一片清澈。  数百里外的太原,硝烟正烈,激战正酣。  看着默然不语的李克用,李嗣源、周德威等人也纷纷站出来表示反对放弃太原。李嗣源更是拍着胸脯大声道:“大王不要再议放弃太原之事了,那样会动摇军心!有我们做儿子的在这里死战,大王何愁太原不能坚守!”  李克用笑了笑:“我儿忠心可嘉。不过朱全忠这厮现在已统领中原,遥控河北,手下带甲之士不下数十万。现在又胁迫天子,控制了朝廷,如日中天。就算我们守住了太原,也难与此人争锋。”  “父王,我观朱全忠,数年之内,必生败象。”一个声音静静地说。  所有人都转过了头,看着说话的那个人。  梁王府内烛火摇曳。张惠勉强立起身,问朱温:“我听说将军已入长安,是否救出皇上?”  朱温摇摇头:“李茂贞那厮是个老顽固。我军正在分路攻击凤翔各州,待我荡平岐军,再迎天子不迟。”  张惠默然。过了半晌,缓缓道:“近日,多听人言,将军有……有代唐之心。迟迟不迎回皇上,恐怕此等议论会更多。”  一提起这些事,朱温立刻变得焦躁起来。  “议论又何妨!如天命如此,何必逆天而为!”  张惠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朱温急忙向前,递给她一张丝帕。张惠握住朱温的手,一如二十年前同州城遇见时那般温柔。  凝视着丈夫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张惠轻声道:“人生世间,光景几何?将军之大志,贱妾不懂。但我知道,将军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位极人臣,名扬天下。人之苦,在于欲望太大,所求太多。天高地远,我们不过是世间微尘而已,能遇见将军,我已很感恩。年华易老,要善待自己,何苦为了虚妄之事作茧自缚,自寻烦恼。人不能无欲,但不可为欲所驭……”  朱温看着她潮湿的双眼,千言万语都要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提起,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张惠抚摸着他的手,可以感觉到那只手正在轻轻颤抖。其实他最大的敌人不是李克用,更不是这个天下,而是他自己。她真的希望自己丈夫能明白:人生是用来相处,而不是用来战胜的。  太原晋王府内,李存勖站了出来,他无畏地迎着众人疑问的目光。  “朱全忠残暴奸诈,并吞四邻,如今又倚仗武力,逼迫皇上。此人所作所为,早已人神共愤。朱全忠企图篡唐自立,路人皆知。此人迫不及待,数年之内必有行动。所谓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朱篡位之时,正是他恶到极致之日。那时必然四面楚歌,败亡之期不远矣!我们只要挺过这段困境,便可休养生息,静观天下之变,到时候自然可有所作为。何故示弱于人,空谈丧志!”  李存勖是李克用的长子,此时年仅十七岁。但这位年轻人,却深刻地洞悉了盛衰之理,看破了这个天下的命运。  没有人会预见到,梁晋之间这场连绵了数十年的仇恨与对决终将在这个年轻人手里终结。  4.围城  众人的劝告坚定了李克用守住太原的决心。在李克用的带领下,晋军众志成城,让梁军攻势屡屡受挫。太原城下的战局陷入僵持。  朝廷大臣们坐不住了。现在梁军主力远在太原作战,朱温跑回汴州陪老婆,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救出皇帝?  宰相崔胤只好再度出马,专程来到汴州拜见朱温。见到朱温,崔胤关切地问道:“夫人的病情如何?”朱温摆了摆手道:“请大夫看了,用药之后,现在病情已经平稳,料无大碍。”  崔胤一听,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世人都说朱温谁都不认,就认自己老婆张惠。现在张惠病情无碍,总算可以再出兵前去凤翔救驾了吧。  崔胤就像变戏法一样,转眼变成了一张苦瓜脸,随后声泪俱下,控诉李茂贞和宦官们的暴行。“现在天子被李茂贞、韩全诲等人幽禁在凤翔,每日以泪洗面,梁王应及早动手,否则形势有变。我听说韩全诲正在和王建密谋,要把天子挟持到蜀中,如果那样,就麻烦了!”  朱温知道,朝堂之上的争斗,仅仅只靠武力是不够的。崔胤在朝臣中威望极高,要想进入政治舞台的中心,没有他的帮助是不行的。  看着崔胤老泪纵横的样子,朱温高举右手,指天发誓:“崔大人放心,我朱某定当为天子尽心竭力,诛逆贼,清君侧,扶社稷于危难,挽狂澜于既倒!”  崔胤显然对朱温空喊口号并不满意,又万分焦虑地道:“天子被困已久,心急如焚,甚至想请回鹘部落出兵相助。那回鹘人居心叵测,如果真让蛮兵南下,中原势必狼烟遍地,生灵涂炭!形势实在是万分危急,再也拖不得了!”  朱温心头一震。韩全诲想把皇帝挟持到蜀中,这个他并不是很担心。如果那样,正好给了他进攻蜀地的由头,反而是个扩张势力的好机会。但如果真的让回鹘、鞑靼等北方部落插上一足,那还真是个麻烦事。北方诸部落跟李克用一向过从甚密,如果让北方骑兵呼啸南下,李克用又乘机响应,他能不能扛得住还真是个问题。  想到这里,朱温疾道:“大人放心,待我准备几天,一月之内,我必亲率大军再度西征,逢迎天子还京!”  听到朱温这样说,崔胤才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道:“如若这样,梁王必再造盛世,成就千秋功业。崔胤不才,愿凭这张老脸,为梁王在朝中振臂一呼,让梁王功成名就!”  朱温哈哈大笑。等了这么久,他想听的就是这一句话。拉拢了崔胤,就是拉拢了一大帮朝廷重臣。如果再除掉那些讨厌的宦官势力,今后朝堂之上,还不是他朱温说了算?  “来人!摆酒设宴,今日我要好好为崔大人接风洗尘!”  这一夜,梁王府内灯火通明,流光溢彩。案上摆满了美味珍肴,更有美影浮动,翩翩起舞。宾客之间,觥筹交错,好不快乐。  酒香舞影之下,崔胤正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如果这次劝说朱温救驾成功,他就是大功臣,一直视他为肉中刺眼中钉的宦官势力也会被彻底清除。他相信,到那时,他不仅会权倾朝野,还能流芳百世。人生一世,若能如此,也不枉此生了。  酒过三巡,崔胤越发兴奋。他索性站起身来,手持乐板,扯开嗓子,高歌一曲,以助酒兴。朱温被崔胤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举动逗得哈哈大笑,筵席之上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尽兴之后,朱温又让人送给崔胤良马一匹,珍玩一箱。  两个人都清楚,今日之后,他们已是朝廷中密不可分的坚固盟友。  而此时,太原战局的形势正在悄悄逆转。  随着梁军久攻太原城不下,被分散在各处的晋军部队都渐渐聚集到太原周围,对围城的梁军形成了反包围的态势。  对战局异常敏感的朱温立即感觉到了危险。现在他教训李克用的目的已经达到,如今西征在即,没有必要陷入两面作战的局面。朱温立即传令解除对太原的包围,让氏叔琮回师潞州,朱友宁回师河中。  接到撤军命令,上次因为匆忙撤退险些遭到灭顶之灾的氏叔琮这次多长了个心眼。为了避免被晋军追杀,氏叔琮事先在撤军的道路旁留下部分战马,伏下数十面军旗,迷惑敌人。  氏叔琮现在对疑兵之计用得是得心应手。尾随追击的晋军见到战马和战旗,果然怀疑有诈,扭头便退。梁军得以安然撤军。  天复二年(902年)五月,准备妥当的朱温亲率精兵五万,再度西征。  他相信,他实现梦想的地方不在北方那个蛮荒之地,而在延续了大唐王朝三百多年龙脉的关中。  消息传来,凤翔陷入一片恐慌。李茂贞决定殊死一搏。他集结了所有还能战斗的军队,亲自带队,冲出城门,一路向东,企图与梁军主力在野外决战。  朱温带着大军刚刚达到虢县(今属陕西宝鸡市),和红着眼睛前来决斗的李茂贞不期而遇。  凤翔的军队散布在平原上,开始发动进攻。  在朱温看来,这样的进攻堪称可笑。这支军队明显缺乏战马和骑兵,大部分都是靠两条腿跑路的步兵士兵。由于缺乏训练,凤翔军冲锋时,战斗队形松松垮垮,那些士兵的脸上布满了恐惧,完全看不到他们对战斗的渴望和对胜利的信心。  对他来说,要对付这样一支军队,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王彦章出马了。当他挥舞着那支巨大的铁枪向敌人冲去的时候,仿佛卷起了一股巨大的旋风。  用不完的精力,永远不知道害怕,对战斗和杀戮有着天生的痴狂,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看着这位日益成熟的爱将,朱温不禁得意地点点头。  王重师也出马了。这位沉默寡言的将领一旦冲上战场,便立刻摇身一变成了悍不惧死的恶魔。  当年进攻濮州,王重师抱病上阵,亲率精兵,持短刀突入敌城,与守军肉搏。等攻下城池,王重师已身受九处创伤,血染战袍,奄奄一息。朱温急得大呼:“虽然夺下濮州,却失去骁将!气煞我也!”在名医的精心调理下,王重师最终死里逃生。在朱温看来,王重师颇有当年东汉开国第一勇将贾复之风。  梁军中有这样的骁将,加之朱温的亲自指挥,哪里是军纪涣散的凤翔军能抵挡的。  双方接战不多时,李茂贞的军队就从进攻方迅速变成防御方,接着又很快转入溃退。梁军多路齐出,猛烈追杀,岐军大败,被斩杀一万余人,剩下的全部跟着李茂贞狼狈逃回凤翔,再也不敢出城。  朱温带着大军继续西进,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凶悍的梁军就像推土机一样,把李茂贞留在凤翔附近山头的数十座军营一一铲平。  朱温会合了留在附近监视敌军的康怀英,再次把凤翔城重重包围。  这次,朱温是下定了决心要彻底制服李茂贞。为了围困凤翔,朱温下令绕城挖掘起长长的壕沟,在壕沟外立起绳网,再在网上悬挂警铃,甚至还放置了上千条警犬。这样,有任何风吹草动,梁军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经过这样的布置,凤翔已彻底成为朱温的网中猎物,瓮中之鳖。  围而不攻,拖垮对手,朱温已打定算盘。他相信,要不了多久,李茂贞就会崩溃,把皇帝乖乖交到自己手上。  军帐内,朱温抓起一杯刚刚烧热的马奶,一饮而尽。滚烫的汁液滑过他的咽喉,滚入他的食道,钻进了胃里。他张开嘴,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淡淡的白色气体从口腔散发到空气中。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火热的触觉刺激着他的身体,让他觉得自己依然充满活力,让他觉得自己身体依然在他掌控之中。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信步走出帐外。  眼前是纵横交错的沟堑,一眼望不到边的营盘,还有密密麻麻的刀枪和迎风飘展的战旗。从围城到现在,转眼三个多月过去了,没有李茂贞气急败坏的来信,也没有要求他退兵的伪诏,更不见守军试图突围的迹象,整座凤翔城就像睡着了一样。  这座城市和他庇护下的人们似乎都在麻木地等待着那个终将到来的命运。这就像一只被大网网住的猎物,当它发现对抗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的时候,不再哀号,也不再挣扎,只是静静等待被吞噬的那一刻。  之前,他已分兵攻打李茂贞治下的凤州、陇州、成州,而岐军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梁军兵不血刃就拿下了这三座城池。现在除了被巴蜀王建浑水摸鱼夺去的几个州县,李茂贞的地盘已经被他蹂躏得差不多了。让朱温诧异的是,这个人竟然既不出战也不投降,而是老老实实地把头缩进龟壳内,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龟缩不动。  朱温有些担心。他担心的倒不是李茂贞有什么诡计,这个人已经是一条死鱼,就算翻身也还是死鱼。他担心的更不是皇帝的安危,长安城中还有一大帮皇族子弟,如果唐昭宗死了,不愁找不到傀儡接替。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士兵。一支视战场为生命的军队最怕的就是消磨斗志,长此以往,他的士兵恐怕会失去战斗的热情。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对身边的卫士道:“传令各营主将,到我帐内议事!”  不多时,所有的将领都毕恭毕敬地站到了他面前。朱温笑了笑:“各位辛苦了。自我军西征以来,已逾数月,如今即将入冬,天气转寒,士兵疲劳,我意暂退兵回汴州,诸位觉得如何?”  欲擒故纵,这是朱温的老伎俩了。他当然不想就这样退兵,只是激将之法而已。  “大王不可!”不出意料,朱温话音刚落,已经有两个人站了出来。  河中亲从指挥使的高季昌、左开道指挥使刘知俊都是朱温的心腹爱将。二人几乎同时出来表示反对。  “大王西征勤王,天下侧目。如今李茂贞已成瓮中之鳖,大王何故半途而废?”  “李茂贞做缩头乌龟,坚守不出,长期围困,恐怕也不是办法……”朱温故作忧愁状。  高季昌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看着朱温这样说,急忙上前一步,挤眉弄眼道:“在下倒有一计。”  “哦,何计?”  高季昌原本只是汴州商人李七郎的一个家奴,打得几手好拳脚。后来李七郎巴结上了朱温,被收为义子,改名朱友让,由此平步青云。高季昌受到启发,求朱友让收他当干儿子,由此被推荐到朱温军中,成为朱温的亲随牙将。高季昌这个人会见风使舵,也有两手功夫,这些朱温是知道的,但没想到这个人还能提出破敌妙计。朱温当下也好奇起来。  高季昌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大王可以重金悬赏招募勇士,混入城中,散布消息,说我军粮草已尽,即将退兵,营中只留下伤残病患。李茂贞必然出兵来攻,那时可乘机将其聚而歼之!”  朱温顿时对高季昌刮目相看。想不到这个大字不识的武夫还真能想出招来。  “此计甚妙!这件事就交给你了,速速悬赏招募勇士,以成大功!”  “谢大王!”高季昌眉开眼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个道理在哪里都适用。高季昌很快就找到一个叫马景的士兵去完成他的计划。  当天午后,马景跟着一队梁军骑兵绕城巡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马景忽然一提马缰,冲出大队,狂奔至城门,大呼小叫,要求投诚。  这个突如其来的降兵立刻被带到了李茂贞面前。马景绘声绘色地向李茂贞描述了梁军大营内的情况。焦头烂额的李茂贞听了,就像一个即将淹死的人发现了救命稻草。如果这个人说的是真的,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军营内驻扎的不过是滥竽充数的老弱伤兵,主力其实已经悄悄撤走。  李茂贞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不管是不是真的,都值得冒险一试。再困下去,他的部下马上就要断粮,不出战也是死,与其困死,不如搏命一试。  入夜,凤翔城门大开,岐军蜂拥而出,向梁军大营发动了进攻。岐军士兵们巴不得立即冲进敌军营帐,去抢夺那些还没来得及运走的粮食。  这些饥饿的岐军士兵们没有想到,静悄悄的军营内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渴望已久的大米和馒头,而是一场血腥的杀戮。  5.再造奇功  突然爆发的战鼓声撕裂了寂静的深夜,整座凤翔城都被惊醒了。  在城头密切关注着战况的李茂贞心头一沉。鼓声一起,他就知道自己又中计了。上万士兵毫无悬念地掉进了朱温挖好的死亡陷阱。  凤翔城内,熟睡中的韩全诲惊得几乎从床上滚落。他睁开迷茫的双眼,无助而恐惧地看着窗外。几个月来一直度日如年的他已成惊弓之鸟。突然爆发的战鼓声就像宣判自己死刑的轰鸣。冷汗像瀑布一样从他的脸上滚落。  唐昭宗李晔胡乱披上一件衣袍,激动地冲出门外。他凝视着鼓声传来的方向,泪水瞬间布满了双眼。他知道,这是勤王的军队正在城外和岐军激战。等了这么久,终于看到了黑夜中闪现的那点希望。  凤翔城下早已山呼海啸,万马奔腾。无数披着重铠的战马从暗夜中奔涌而出,梁军百营齐攻,声势惊天动地。  岐军士兵惊得目瞪口呆,很多人瞬间放弃了抵抗的念头,丢下武器,跪地投降。更多的人本能地转过身,向城门涌去。  但这些可怜的士兵已经回不去了。一心要赶尽杀绝的朱温早已派出骑兵占领岐城重门,截断了岐军的归路。  逃兵组成的庞大混乱的队伍就像海潮一样涌向城门,遇到打击后又立刻如退潮般掉头涌向军营。这股巨大的人潮在城门与军营之间来回卷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凶悍的梁军骑兵吹着口哨,挥舞着军刀,猛扑过来,疯狂砍杀。混乱的人潮迸发出哭喊声,惊恐地散开。很快,他们就淹没在敌军骑兵的铁蹄下。  这场伏击战成为一边倒的血腥屠杀。哀号声和喊杀声持续了整整一夜。当天色转明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终生难忘的场景。  密密麻麻的尸体布满了大地,填满了沟堑,在城门处更是堆起了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尸山。上万人在一夜之间葬身城下。  李茂贞仰天痛哭,经此一战,他的精锐军队几乎全部赔光。  从这一天开始,凤翔守军真正的噩梦开始了。战局已经进入朱温最擅长的节奏,他开始肆意地摧残、蹂躏对手的意志。  每到夜晚,梁军便擂动战鼓,遍吹号角。整个凤翔城被震得天翻地覆。城里的守军夜夜不得安眠,苦不堪言。  朱温又派人把城外的所有野草、野菜全部割光。凤翔周围方圆十余里寸草不生。凤翔守军再在城外找不到任何食物,很快,全城军民都将被饥饿击倒。  危难关头,李茂贞的从弟鄜坊节度使李茂勋再度伸出援手。李茂勋拼凑了一支万余人的部队突破了梁军的外围防线,进到城北十余里处。为了鼓励凤翔守军,李茂勋还煞有介事的让人在高岗上点起许多火堆,高调宣布救兵到来。  李茂贞终于有了点盼头。见到城北的火堆,他也让人在城楼上点燃烽火,互相呼应。  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总是试图用某种方式让自己找到活下去的希望。哪怕这种希望是如此遥远、缥缈和微弱。  敌人援兵到来的消息并没有影响朱温的心情。他悠然地转过身,叫过身边的部下。  “你们看。”朱温指着那些火堆,语气轻松而不屑。“李茂勋长途来援,全军屯于城北高坡之上,看似气势汹汹,其实在我看来击败此等对手易如反掌。敌军主力尽出,内防空虚,你们可率军连夜奔袭其老巢鄜州、坊州,必获全胜。”  说完这些,朱温转身负手,扬长而去,战局已尽在掌中。  在李茂贞、李茂勋这样的对手面前,朱温掌控战局和指挥作战的能力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他就像一个战术大师,谈笑之间足以让对手灰飞烟灭。  一支梁军别动队出发了,他们置之城北援军于不顾,如一道闪电,直扑坊州(今陕西黄陵县),顷刻之间攻陷城池。  接着,梁军人不离马,马不解鞍,又攻鄜州(今陕西富县)。此时天降大雪,梁军冒雪夜行,至拂晓到达鄜州城下。守军毫无戒备,梁军士兵蜂拥而入。经过半日巷战,梁军攻占鄜州,把李茂勋全家老小尽数俘获。  此时的梁军在朱温的长期调教之下已经成为一支战术素养和战斗纪律极高的军队。梁军入城之后,纪律严明,对城内百姓秋毫无犯,顺利接管了这座城市。  转瞬之间,还在凤翔城外烧篝火的李茂勋已无路可退。  消息传来,李茂勋惊得魂飞魄散,只好率军逃走。走到半路,无家可归的李茂勋终于开了窍,派人向朱温投降。为了表示跟李茂贞撇清关系,还专门申明,从此改名李周彝。  朱温则继续不愠不火地围困凤翔。已到入冬季节,凤翔城内存粮已尽,全城军民陷入饥寒交迫的悲惨境地。  城内的大街小巷,随地可见饿死和冻死的尸体。饥饿让人们丧失了理智,变成了魔鬼。许多暴民冲入民宅,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看到床上躺着濒死的人,他们就像野兽一样疯狂地扑上去,用刀把那人身上的肉剐下吞食。凤翔街上,悄悄出现了贩卖人肉的黑市,价钱叫到每斤一百钱。而狗肉,则价格更高,被炒到了每斤五百钱。  这座被围困的城市,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了人吃人的地狱。  但李茂贞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街上的饥民和暴徒,是那个被幽禁的皇帝。  饿死了皇帝,他就没有了谈判的底牌。无论如何,他都得让李晔活下去。存库的粮食吃完了,只好去买黑市上的高价狗肉。到最后钱也用光了,只好把李晔和皇子们穿的衣服拿到街上去变卖。  即将活活饿死的绝望处境让很多人想到了逃跑。不断有人趁着黑夜偷偷翻出城外,投奔梁军。朱温得意之极,干脆让投降过来的朝廷官员穿着朝服到城下喊话:“要活命,投朱温!吃饱饭,来城外!”  没有几个人能抵抗这种赤裸裸的诱惑。单独和秘密的投降行为变成了大规模的叛逃。每天都有上百人潜出城去,投奔梁军大营。李茂贞的一个义子李彦询也饿得实在受不了,索性率领自己一支上千人的军队全数投奔梁军。  李茂贞绝望地看着这一切。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凤翔城陷入末日般的疯狂,看着自己的势力土崩瓦解。  朱温决定继续打击李茂贞的斗志。从投降过来的朝官口中得知皇帝的困苦生活后,朱温下令每日派人进城,向皇帝进献贡品。所谓贡品,其实是那些维持生存的必需品:食物、衣服、灯油和喂马的草料。  当然这些东西是只能给李晔和他的家眷们享用的,李茂贞的人只有看看的份。  李茂贞安排看管皇帝的士兵们看着那些每天源源不断从城外运来的食物,眼睛都绿了。李晔甚为得意,对一个士兵头目揶揄道:“你们几个不检查一下这些东西?不怕李茂贞砍了你们的头?”这些士兵哭丧着脸摇摇头,眼神里露出的全是无奈和沮丧。  饥饿和寒冷成了最锐利的武器,梁军没有发动一次进攻,但凤翔实际上已经解除了武装。只要朱温动一动手指头,这座城市就会轰然倒塌。  李茂贞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想了很久很久。  他终于发现,自己和朱温的差距是全方位的。那个人有强大的实力,坚强的意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决心,自己无法比拟的统帅能力和军事才能,他永远都不可能战胜这样的对手。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把皇帝控制在手里,这个天下就将任自己摆布,巨大的利益将滚滚而来。但从把皇帝劫持到凤翔的那一天起,无尽的梦魇就缠住了他。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的地盘丧失殆尽,秦岭以南的州县全都被浑水摸鱼的王建抢走,而岐山以西的地盘则统统落入朱温之手。他的军队,除了困在凤翔城中那奄奄一息的几万人,其他的都已作鸟兽散。他得到了什么?一个毫无用处的傀儡皇帝。或许还有一个惨痛的教训。  被疯狂的欲望驱使,去抢夺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头来只会毁掉自己拥有的一切。  李茂贞决定认输了。向那个强大的对手低头。  一天夜里,凤翔的密使把李茂贞的手书交到了朱温手上。  “这一切悲剧的源头,都在于韩全诲等宦官。梁王既然有心挽救天下于危难,我愿意配合,请大王把皇帝迎接回宫。我愿意率凤翔的疲兵残将,追随大王,诛杀宦官,扫清逆党,以赎清我一时糊涂犯下的罪过。”  李茂贞的来信言辞悲切,态度诚恳。朱温冷冷一笑。他知道,这场漫长的角力终于有了一个他希望的结局。  凤翔城中,大清洗开始了,李茂贞正式翻脸。在他的指挥下,凤翔军队包围了宦官驻地,逮捕韩全诲以下宦官三十余人,全部处斩。李晔随即紧急签发了一系列诏书,罢免了宦官对神策军控制权,把军权全部交给崔胤为首的朝臣一党。  第二天,翰林学士韩渥、赵国夫人宠颜携带天子诏书、赐给朱温的紫金酒器、御衣玉带来到梁军大营,请朱温逢迎天子返京。同时献上的还有韩全诲等三十多名宦官头目的人头。  知道大局已定的朱温决定立即动手。他密令留驻长安的军队逮捕所有留在宫中的宦官。庞大的杀人机器迅速开动起来,长安城中九十多人遭到处决,其中包括了许多已经退休的老宦官。  凤翔城内同样腥风血雨,李茂贞继续抓捕宦官中的漏网之鱼。数天之内,又有七十多名宦官遭到处斩。  这是继七百多年前袁绍、曹操带兵入宫杀尽宦官之后对宦官势力的第二次大规模清洗,同时也宣告了第二次宦官专权时期的终结。  值得深思的是,两次对宦官集团的清洗带来的并不是太平盛世,而是另一个血腥乱世的开始。根深蒂固的宦官制度早已深深地侵蚀了封建王朝的肌骨,最终将和催生他的那个帝国同归于尽。  天复三年(903年)正月,凤翔城门终于在数万梁军的注视下缓缓打开。大唐王朝的天子在众人的簇拥下终于走出了囚禁了他一年零三个月的凤翔城。  长期的幽禁生活让李晔脸色苍白,形容枯槁。三十六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五六十岁的老头。  李晔缓慢地迈下御轿,站到了朱温面前。  自从登基以来,他一直希望倚靠的那个人就在这里。虽然这些年来,他已不记得发过多少次诏书,对这个人的功绩大肆吹捧、表彰,为他加官晋爵。但他从来没有见过朱温。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李晔见到朱温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为什么全天下都会对这个人如此恐惧。这个人有着像刀劈斧砍般消瘦但却强壮的身材,脸庞就像岩石一样坚硬陡峭,两只微眯的眼睛里闪现着锋利而充满欲望的精光。他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却让人感觉到不安的气息,仿佛一匹安静潜伏着的狼,一旦发动就会把面前的猎物无情地撕裂。  虽然面对的是前来拯救自己的那个人,却有一股寒意从李晔的脚底升起,他竟然打了个寒战。  立下再造奇功的朱温此时却显得非常谦恭。他急忙迎上来,拜倒在地:“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李晔回过神来,急忙扶住朱温。一年多来受的屈辱和苦痛瞬间涌上心头。眼泪从李晔眼里奔涌而出:“宗庙社稷是你再造,我与皇族子弟靠你再生!全靠你,才有今日让皇家祖庙、天下社稷转危为安,梁王快快请起。”  朱温却并没有起来的意思。他顿了一顿,突然痛哭流涕:“天子蒙尘,陛下受辱,是天下的大不幸,可恨阉党,罪大恶极,图谋不轨,我定帮陛下清除奸党,重塑皇威!”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感动了。不管这场相对而泣有几分真假,几分造作。  唐昭宗李晔在朱温的护送之下终于回到长安。脱离大难的李晔特意登上长乐楼再次召见朱温。李晔拉着朱温的手,激动地说:“朕能活着回到京城,全赖您的功劳。自古拯救君王危难,从没有像您这样的。您的恩德,朕自知难以报答……”言未毕,已泣不成声。  李晔心里很清楚,不管他愿不愿意,从今以后,他和整个天下的命运都已不可避免地系在了这个人身上。    第九章 逼宫    干净利落处理掉身后的变乱和危机,朱温终于决定把曾经的盟友们无情抛弃,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登上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  1.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带着皇帝回到长安的朱温立即着手更加彻底的清洗。胜利果实来之不易,他不能半途而废。  内侍省一天之内就抓了五百多人,一声令下,这些宦官们身首异处。接着一纸要求捕杀宦官的诏书遍传天下,除了李克用、杨行密、王建等几个公开与朱温作对的人收留了少数避难的宦官,各地都掀起了抓捕处决宦官的高潮。  随即,皇帝诏令,任朱温为守太尉、兼中书令、宣武、宣义、天平、护国等军节度使,增加食邑三千户,赐“回天再造竭忠守正”的功臣名号。朱友宁、氏叔琮、康怀英等西征中的有功之臣被赐给“迎銮毅勇功臣”的名号。梁军中凡是参加了西征的,都将以下的军官统统授予“四镇静难功臣”。  朱温一脉,威震天下,权倾朝野。  对朱温感激不尽的李晔觉得这样还远远不够。为了把朱温彻底笼络住,李晔找来崔胤商量。通过凤翔一战,崔胤已经把朱温视为自己可以全力倚靠的大树,当然要极力推朱温上位。崔胤立即表示,可以委任朱全忠为诸道兵马副元帅,再找一个皇子来当元帅,如此,天下兵马岂不是都掌握在皇帝手里了?  李晔听了,半信半疑。一个皇子能镇住杀人不眨眼的朱全忠?这样一来,天下兵马到底是掌握在朱全忠手里还是在我皇帝手里?  “爱卿觉得,让哪位皇子担任此职好?德王……”  崔胤一听,急忙上前抢先奏道:“辉王李柷聪明仁爱,可担当此大任!”德王李裕是李晔的长子,已经成年,显然不好控制。辉王李柷才刚刚十二岁,还是个小孩子,崔胤推荐他来当这个诸道兵马大元帅,显然是心怀鬼胎。  李晔叹了口气。现在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朱温和崔胤手里,自己反对也没用。再说,这个元帅谁来当,还不都是一样只是挂名的傀儡?  “那就依爱卿所奏。你去拟诏书吧。”李晔疲惫地挥了挥手。  天复三年(903年)二月,皇帝诏令辉王李柷为诸道兵马大元帅,朱全忠为诸道兵马副元帅。此诏一出,天下哗然。  年仅十二岁的小孩子配上如狼似虎的中原霸主来统领天下兵马,其中用意,一看便知。  朱温却并不在意天下人的看法。他又让朝廷任命自己的心腹敬翔为太府卿,负责掌管朝廷府库,自己侄儿朱友宁为宁远节度使,遥控广西。朱温显然希望用朝廷的力量控制整个天下。  有了朱温的支持,崔胤就像变了个人。救驾成功之后,崔胤被封为司徒兼侍中,尽掌朝廷大权。从前的那个忍辱负重,低调老成的那个宰相不见了,大权在握的崔胤开始大肆清洗反对势力。数天时间,就有几十名官员被他贬谪放逐,其中就包括了忠心耿耿的翰林学士韩偓。接着,崔胤的亲信得到提拔,占据了朝中各个重要位置。  一手遮天的宦官势力被彻底清除之后,唐昭宗李晔并没有得到他失去的权力,而是又陷入朱温和崔胤的控制当中。  就在朱温和崔胤紧锣密鼓地抢夺权力之时,一个突发事件却震动了整个中原。  占据青州(今山东青州市)、淄州(今属山东淄博市)的平卢节度使王师范,在朱温的身后猝然发难,放出了一个华丽得惊天动地的大招。  王师范是青州人,将门之后。父亲王敬武原是前平卢节度使安师儒手下的一员牙将。不久,黄巢攻入关中,各方藩镇暗潮汹涌,胸怀大志的王敬武乘机发难,率领军队驱逐了安师儒,自称平卢留后,控制了青州、淄州、棣州、登州、莱州等地。  王敬武死后,王师范顺理成章接掌大权。当时王师范年仅十六岁,年纪轻轻便执掌平卢军政大权,这引起了棣州刺史张蟾、都指挥使卢宏等老油条的不服。在他们的策划下,朝廷改任原忠武节度使崔安潜为平卢节度使,即刻上任。  面对这样窘迫的局势,少年王师范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和胆识,他首先设计诱杀卢宏,随后亲率大军攻下棣州,斩杀带头叛乱的张蟾。兴高采烈前来上任的崔安潜吓得连夜逃回了长安。王师范一战成名,从此牢牢控制了平卢所辖的各个州府。  乾宁年间,朱温尽起大军东征兖州、郓州,把朱瑄、朱瑾两兄弟揍得鼻青脸肿。王师范估量自己不是朱温对手,于是主动求和,请求与汴州结盟。当时正急于南征淮南的朱温也抽不出精力再来对付青州,于是顺水推舟,与王师范草签了一个很可疑的“互不侵犯条约”。几年下来,两家倒也相安无事。  不久,李茂贞、韩全诲把皇帝劫持到凤翔,引发朱温大举西征。惊慌失措的韩全诲为了挽回危局,制作矫诏四处散发,要求各方藩镇出兵救援。其他藩镇大多没有上当,这一次王师范却中了招。  诏令传到青州,一向以忠义自许又好面子的王师范头脑发热了。他痛哭流涕道:“皇上有难,我们做臣子的应当舍身相救。今天不管胜负,我都要拼死一战!”  残酷的事实将证明,王师范会为自己的头脑发热付出惨痛的代价。  豪言壮语喊出去了,但在具体行动上他还是很慎重。王师范知道,跟实力强大的朱温正面抗衡他必败无疑,这就需要一个非常规的计划,用非常规的手段来取胜。这个曾经的少年天才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和胆识,经过整整一个通宵的筹划,策划出了一个令人惊叹的作战方案。  王师范的计划是:趁朱温率领的梁军主力还滞留在凤翔之际,挑选心腹将领,各带上一支别动队,伪装成小贩、商人或者使节,再把武器藏到小车上,分别前往汴、徐、兖、郓、齐、沂、孟、滑、陕、虢、华、河南、河中等十三个州府潜伏,然后约定时间,同一天发动暴动,一举颠覆朱温在中原的统治。  如果我们把王师范计划发动暴动的这些州府标记在地图上,会发现这一宏伟的暴动计划从山东到陕西,沿着黄河蜿蜒而上,几乎涵盖了黄河两岸的所有重要州府。  假如这一宏大而复杂的计划能够成功,朱温在中原的统治将瞬间崩盘,而王师范也将成为古代战争史上最为不可思议,最让人叹为观止的突袭战的导演。  可惜,在没有现代通讯、交通工具和伪装技术的情况下实施如此大面积、大规模的潜伏,还要在同一时间发动暴动,攻占对方重兵把守的军事要地,这实在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朱温虽然已经率大军西去,但他对统治区的控制却依然严密。强烈的占有欲和对战争的深刻理解让朱温比其他任何藩镇统帅都更重视对占领区的控制。他控制的每个州府实行的都是战时的军事管制。各条交通要道上,梁军都设置了哨卡,对来往行人严密盘查。在城内,更是暗探密布,一旦发现异动,便会有大批士兵蜂拥而至。在这样的控制之下,要想把如此多的将士和武器偷运进城,无异于天方夜谭。  王师范派出的别动队一进入各州地界,便立即引起了梁军士兵的注意。那些藏在小车中的武器很快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没用多长时间,各支潜伏小组便纷纷落网,很多人甚至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在邻近州县遭到抓捕。  而最致命的打击来自朱温的大本营汴州。为了协调各支别动小组的行动,王师范自作聪明,派出使者出使汴州,实际上是想让这个潜伏行动的总协调人进入梁军的心脏。没想到留守汴州的裴迪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听说青州使者到来,裴迪隐隐觉得异样,立即将其召来细细盘问。  王师范的总协调人显然没有经过专业的谍战训练,被裴迪一通盘问便乱了方寸,竟然将青州的惊天阴谋和盘托出。  裴迪被惊得目瞪口呆。如果这个人供称属实,意味着要不了多久,从兖州直到河中,沿着黄河两岸,延绵上千里的梁军腹地一夜之间将遍燃烽火!  这还了得!  事态紧急,朱温现在还远在长安,等待他的指示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裴迪立即一路狂奔,找到留在汴州主事的步骑都指挥使朱友宁,报告这一惊人的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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